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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wuhcm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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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默默猴】魚龍舞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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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6 19:04: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折 風雪何至 奇貨可居

儘管分開才幾個時辰,當中還一路東奔西跑、差點被人面霧蛛幹掉,可十七爺也是抽空想過重逢景況的。

但無論如何腦洞大開,他都想不到是這樣。

他抱著貝雲瑚走完了大半段山道,向來牙尖嘴利絲毫不饒的丑丫頭,罕見地沒什麼反抗,猶如一頭溫馴綿羊,靜靜偎在他懷裡,不發一語。一路上獨孤寂的懷襟始終溫溫濕濕,她的眼淚掉了整條路,怎麼也停不下來。

直到入口處的白玉牌樓映入眼簾,漸有些擔筐挑籮的小販、抬肩輿的腳夫香客交錯而過,頻頻回頭打量,貝雲瑚才低道:“放我下來。”獨孤寂依言而為,沒半句插科打諢的酸話,就這麼與她並肩無言,下了龍庭山。

對貝雲瑚來說,這趟旅程已經結束了,但有些事還不算是了結。

他倆回到一片狼籍的始興莊。本就說不上生氣盎然的封閉莊子,不過幾晝夜光景,已和廢墟差不了多少。

據說獻祭之夜的後半,兩人皆未參與的部分,那才叫一個慘烈。

一干號稱永夜長生的“夜游神”被十七爺徒手虐菜,當眾拆成一桌生鮮排骨,什麼“不死不衰,長歸冥照”全都是屁,再沒有比信仰崩潰更可怕的打擊,半數以上的莊人當下便發了瘋,場面完全失控。

待少部分人逃到郡內的龍方氏分家,宗族長老們組織鄉勇攜械前來,只見瘡痍滿目,一地殘屍;縱有活人,除卻身上的創傷不說,喃喃自語目光呆滯,時哭時笑乃至暴起傷人,也不足為奇。

龍方太爺滿門俱亡,連婢僕亦不能免,只有回山的龍大方逃過一劫,貝雲瑚甚至在屍堆裡發現方栴色,冰無葉一系的男徒至此斷絕,不知是幸或不幸。

從分家迅速介入看來,美其名“同宗相扶”,佔地侵產恐怕才是真正的目的。龍方颶色小小年紀長年離家,如今只剩孤身一人,未必爭得過這些遠房叔伯爺祖。

貝雲瑚和獨孤寂盤桓多日,始終未見憐姑娘與另一位女陰人的踪影。歲無多等人的殘屍被村民扯得四分五裂,似遭啃食落腹,或以為能得到夜神之力,只頭顱吃不下去,臉上也沒剩幾兩好肉,不可謂之不慘。

女陰人若為發狂的村民所圍,吃得渣都不剩,也非是不能想像之事。

貝雲瑚將龍方家尚能辨認的幾具屍骸,包括太爺和幾名家人收埋妥適,結了借宿打尖的錢,第三日一早便收十包袱上路。行出里許,將拐上車馬大道之際,一人叼著草,懶洋洋地癱在路旁大石上曬太陽,卻不是獨孤寂是誰?

“一聲不吭就走,你這也太不地道了,丑丫頭。”落拓侯爺斜乜著少女,卻不像真生氣的模樣。

貝雲瑚淡淡地回望著他,忽道:“我替你多付了兩天的酒錢飯錢加住宿,還是上房,你走之前拿回來沒有?”

獨孤寂哭笑不得。“這時候,你跟我說這個?你個醜——”

“十七爺。”貝雲瑚輕聲道,彎翹的濃睫微顫,視線落於鱗靴尖,嘴角似帶著笑,卻沒真笑出來,眼眶裡隱有水花浮挹。“我們,就在這里分道罷,多謝你一路照拂。利用了你,我很抱歉。”

獨孤寂以為她在說笑,但他看夠了她的眼淚,丑丫頭流淚時才是認真的,一把心掏出來就會這樣。想上前握她的手,卻動彈不得,唯恐靴尖一頓地,就把她眼眶裡不住打轉的水光給震溢出來,淌過柔嫩的面頰。

“我那兒……白城山其實挺好的,風景不錯。還有冷泉。”

他勉力笑了笑,臉卻直發僵,澀聲道:“你不用住下啊,玩幾天散散心也好。我……挺能逗你笑的不是?把心裡的不痛快清乾淨了,想去哪兒再去哪兒,我絕不攔你。”

貝雲瑚抬起頭來。“如果我說我多留了這兩天,是為了讓你找梁小姐,你能找她麼?”獨孤寂無言以對,破碎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所以我也不能,十七爺。你想要的,我給不了。你雖不是好人,卻待我很好很好,再這麼繼續佔你便宜,我會忍不住討厭我自己。”

獨孤寂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也想不起是怎麼結束的。他罵了她麼?是不是剜心勾腸似的說了許多難聽的傷人的話,才能略抵難堪失望?回神時貝雲瑚已不見踪影,喉嚨嘶啞疼痛,眼角乾澀,狂哭狂笑用盡體力,似又經歷一次破境的耗竭與艱辛。

小燕兒說得沒錯,十年過去了,他卻半點兒也沒長大。

丑丫頭是看透了他的幼稚可笑,才選擇斷然離去的麼?

他雙手掩面,在路旁直坐到夜幕低垂,野地裡無有燭照,只一物回映著星月輝芒,在懷襟內散發淡淡金光。這名為“指掌江山”的蛾眉刺原有一對,兄長贈他一柄,丑丫頭搜刮了去,離開前又悄悄放回他房裡;兜兜轉轉了大半圈,終究是送不出。

“……我得去趟越浦。”貝雲瑚等他鬧夠了脾氣,才平靜地說。“還不了'龍雀眼',這門親不能不認,就算命不久長了,我也要走得清楚明白。”

——越浦沈家。

峰級高手的“分光化影”之能,令獨孤寂在兩個時辰內趕到越浦,城樓關隘直若無物,到得沈家的豪邸也才剛過戌時。

這片園林相較於獨孤寂的記憶,至少擴大了一倍有餘。做為率先押注兄長的東海豪商代表,沈家在獨孤氏逐鹿天下的發家過程中,還是撈了不少好處的。

沈太公今年八十有四,以一名身無武功的普通人來說,其生命之強韌,委實教人敬佩。獨孤寂小時候經常坐在老人腿上玩兒,兄長和蕭先生來討軍資時,寧可忘帶魚鱗圖簿、糧餉清冊,決計不會忘記帶上他。

老人三子死於前朝,那會兒老四沈季年怕還在上一世裡未及投胎,沈太公一見白胖壯健的小十七,心情便好得不得了,再離譜的數兒都能答應下來,想方設法張羅。後來獨孤寂才聽人說:沈太公曾想收他作螟蛉,願意立下血誓書,約定將來由他繼承沈氏的家業,連蕭先生都動了心,只兄長不知何故,堅持不允。

要是締結盟誓,真讓十七爺改了沈姓,估計後頭營建平望新都等,也就沒央土任氏什麼事了。二哥繼位後,起用任逐桑為相,政商合流,實力大增,以沈太公為首的舊東海豪商遂退出京畿,沈家尤其受到抑制,沈太公擴建園林逐聲色之娛,興許也是“無所用心”的表態。

獨孤弋拒絕沈太公的提議不久,太公一名小妾便有了身孕,沈太公以為是小十七帶喜,亦發疼愛有加。嚴格說來,十七爺和沈少永——沈季年的字,獨孤寂小時候管他叫“鼻涕蟲”——算是一起長大的,但他倆的童年均十分短暫,獨孤寂十三歲便隨兄長上陣殺敵,自此武名赫赫,五道皆知;沈季年十四歲娶妻,十六圓房,完全反映了沈太公在“沈家無後”一事上的恐懼。

丑丫頭嫁入沈家作續弦,肯定不是給老人暖床的,該是鼻涕蟲死了老婆。

十七爺被軟禁的第三年,有人輾轉送來了一盒糕。他是意圖謀反的逆臣,誅十族都不過份,禁軍出身受牽連的沒一萬也有八九千了,誰還敢給他送東西來?

可十七爺一看就知是誰送的。

舟子橋畔王雀家餅鋪,在食不厭精、窮奢極欲的越城浦,撐死也就是二流下的糕餅鋪子,豪門富戶不屑一顧,獨孤寂和沈季年之所以會一偷再偷,除了獨孤寂覺得好玩,也因為店裡有個漂亮的小姊姊。

盒裡的餅子全是沈季年愛吃的口味。心不甘情不願的沈家小公子總是負責偷,而十七是負責偷看,兩人聯手作案經年,沈季年根本不知道他愛吃什麼,淨揀自己喜歡的下手。

獨孤寂記得那天白城山上大雪紛飛,送餅的人頂著風雪走了,免被四周監視的緹騎拿下審問。他就著炭火粗茶,獨個兒把整盒餅吃了,邊吃邊笑,眼淚直流。

“鼻涕蟲……你他媽是傻的啊!教太公知道你幹這種事,還不打斷你的腿!”

沈太公毫無疑問是一名狂熱且豪膽的賭徒。他在擁有天下五道的前朝和僅只東海一道的獨孤閥之間押注後者,在獨孤氏的嫡庶之爭裡押注了庶出的兄長,要嘛全贏,要嘛全輸。事實證明:老人的眼光和運氣都好得不得了。

但坐實造反死罪、僅以身免的罪人,沒有什麼可押注的,沈太公毫不猶豫便與他劃清了界線,保住沈家。沈季年與他,遠遠不如太公待他的親,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絕,冒著受連累的偌大風險,給他送了盒糕來;若教太公知曉,九成會打斷兒子的兩條腿。

丑丫頭要嫁人,沈季年許是不壞的對象。但他不想面對貝雲瑚將同床共枕、甚且生兒育女的對象,就算鼻涕蟲也不行。萬一失手打死他就糟了。

獨孤寂走進沈太公屋裡時,老人正披衣盤腿,隨意坐在榻上,服侍的婢僕早早就被摒退,几上留了盞琉璃燈。

“太公久見。”他衝老人團手長揖到地,執的是晚輩之禮。

瘦如一隻馬猴的老人佝背瞇眼,凝視良久,露出懷緬之色,半晌才道:“你先寫條子是對的,十七郎。要心裡沒個底,你這麼忽乎然走進來,我還以為是東鎮來接我了。”老人口中的“東鎮”,指的是兄長獨孤弋。兩人在白玉京初識時,獨孤弋是以前朝鎮東將軍的身份前往拜會,沈太公喊到白馬王朝開國、兄長駕崩,始終沒改口,普天下能這麼喊的也只有這一位。

十七爺忍不住笑起來。“有這麼像麼?”

“簡直一個模子刻就。”老人攢了張紙頭,潦草的字跡寫著“稍晚來見太公,十七郎拜上”,搖頭嘆氣。“你現下能到處亂跑,是領了陛下的恩旨麼?”

“差不多。幹些黑活,見不得光。”獨孤寂聳聳肩,翻起桌上的杯子給自己斟了杯茶。“我就剩這點用處啦,兩膀氣力,給人當槍使。”

沈太公也笑起來。“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近日老覺有人在耳邊說話,要不然就在屋裡哪個旮旯角兒,說是讓我準備準備,指不定……時日近了。我一直想再瞧瞧你。”

十七爺咧嘴一笑。

“您這副身子骨,肯定比我命長。閻羅王著緊錢包,怎敢讓您下去,這不得給削得囊底朝天?一來一往的,押上紗幘襆頭都不夠抵債。”老人給逗樂了,呵呵笑個不停,雖然枯瘦如猴,卻是神完氣足,眸光尤其精悍,莫說八十四,就是卅四的青壯漢子都沒這般精神,活到一百二也沒問題。

“說罷,你找太公什麼事?”良久,老人收了笑聲,深陷蛛吐的黃濁細目迸出銳光,雖帶笑意,但普通人若被這蜥蛇一般的視線盯上,怕笑也笑不出。“過去東鎮和蕭先生前來,不拿點什麼總不肯走。你好的不學,淨學這些壞德性。”

“不仗著太公疼我麼?”獨孤寂嘻皮笑臉:“家裡有一顆叫'龍雀眼'的鹿石,對不?”

沈太公眸光一斂,嘿笑道:“原本是有的,現下沒啦。”

“我知道,當聘禮給了章尾始興莊龍方家。”獨孤寂眼珠滴溜溜一轉,涎臉續道:“醜……呃,我是說那位龍方姑娘丟了龍雀眼,想退婚又賠不起鹿石,太公能否看在我的面上,這事就算了?”

沈太公打量他片刻,癟嘴搖頭,咋舌聲不斷,看起來更像猴兒了。

“十七郎,你把主意動到我未過門的兒媳婦頭上,少永鰥居多年,我好不容易給他談了這門續弦,你忍心作梗麼?”

獨孤寂想到丑丫頭的大紅嫁衣,想到當夜纏綿悱惻極盡繾綣,那難以言喻的銷魂蝕骨、輕憐密愛,不由得心痛如絞,咬牙定了定神,正色道:“太公誤會了,我個幽禁山間的罪人,沒想搶誰的老婆。只是龍方姑娘要留要走,我希望是她自己的意願,非為龍雀眼。懇請……懇請太公應承。”

“這位'龍方姑娘'與你,是啥關係啊?”

“只是……朋友而已。”獨孤寂神色一黯,卻未逃過老人毒辣的眼光。沈太公笑道:“龍雀眼價值連城,看來是交情深厚的朋友了。也罷,金珠財寶不過是身外物,待她來到越浦,我會詳細問過她的意願,若她不願嫁與少永,我決計不會為難她。”

獨孤寂慘然笑道:“多謝太公成全。我來過的事,也請太公莫向她提起。”

老人豎起大拇指。“為善不欲人知,夠仗義!你這便要走了?”

“我在龍庭山下還有點事,得有個區處。”十七爺起身作揖,將出門時突然停步,低聲道:“若她最終選擇留在沈家,請鼻……請少永好生待她,她是個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沒等老人接口,徑自推門而出,在一地月華之間消失了形影。

約莫十天后,貝雲瑚終於來到沈家。

她被安排在偏廳等候,負責通報的下人好不容易才弄清楚,這位一身旅裝風塵僕僕的絕色少女,竟是原該乘坐花轎大隊簇擁的家主續弦,不敢怠慢,趕緊請了沈季年和太公前來。

始興莊的變故,越浦已有所聞,沈太公殷殷垂詢,少女語聲動聽,敘述條理分明,盡顯閨秀風範;雖是實問虛答,倒也挑不出什麼錯處。她所持的關牒文書俱是官印正本,寫有閨名“龍方雲瑚”,應非有假。

最要命的是:沈季年一入偏廳,人就傻了,自始至終不發一語,還差點打翻了茶盅。沈太公對這根獨苗兒的性子還是清楚的,沈季年謹慎、沉穩,不好聲色,是理想的守成之人,便與身故的元配李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也絕非是色授魂與的痴迷。

老人雖答應獨孤寂,但不想輕易放走貝雲瑚——價值萬金的龍雀眼,在他看來不值一哂。十七郎不惜擅離幽地,專程走一趟越浦,低聲下氣求人,才是這位絕色少女身價不凡之處。

沈太公對鹿石一事不置可否,為免十七郎日後上門理論,輕描淡寫說了“寶物既失,也就罷了”之類的場面話,但也僅此而已。老人看出藏在得體的應對和驚人的美貌下,少女那輕飄飄般無所依恃的茫然失措,溫言撫慰之後,變著理由留她在府上暫住,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月。

當中最快活的,就屬沈季年了。

這位沈氏的青壯當主一反平日的沉默寡言,每天都像心中有蝴蝶在飛舞,只消遠遠看著貝雲瑚,胸口便快樂得像要炸開似的;他從未如此際一般,衷心感謝老父專斷獨行的安排——原本他對續弦一事是極為抗拒的,哪怕他已習慣不反抗——這甚至改善了父子倆的關係。

沈季年出生時,父親就是別人家裡爺祖的年紀了,年齡差距並未使他得到孫兒般的寵愛,父親需要他快快長大,以繼承家業;況且,他知道父親更習慣與另一個孩子親近。

他不恨十七,雖然回想起來,十七總變著花樣欺負他,但外頭的孩子侵凌時十七一定挺身而出,誰來都打他不過。這讓沈季年覺得自己有哥哥,而且還是很厲害的哥哥。

父親知他遣人送糕上白城山那日,未及摒退左右,掄起手杖就是一通亂揍,打得他頭破血流、遍體鱗傷,若非亡妻阿芸以身子遮擋,情急之下哭喊出“阿舅”的舊稱,令老人愕然停手,沈季年怕已被父親活活打死。

他明白父親為何能對十七那樣無情,但他做不到。

那是十七啊,他怎麼可能造反?誰敢造陛下的反,十七頭一個滅了他!那是他哥呀,他最尊敬最愛戴、能為了他死上一萬遍的兄長,十七怎麼可能謀反?肯定是定王一黨誣陷他!

“……讓你再說!畜生……逆子!你想讓沈家挫骨揚灰,滿門俱滅麼?”父親一拐打飛了他兩枚牙,打得沈季年滿嘴鮮血。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對父親赤裸裸地顯露情緒。他可以理解,卻無法接受父親的冷酷無情。就算救不了十七,起碼可以關起門來,一起流著眼淚吃完一盒糕,那才是家里人。

阿芸死後,除了兒子沈世亮,沈季年便不再對誰懷抱家人的情感了,直到雲瑚姑娘來到沈家。

貝雲瑚一而再、再而三地刷新了他對完美女性的想像:既有名門閨秀的溫婉,又有花魁難及的美艷,府裡下人都歡喜她。世亮每天黏著這位漂亮姊姊不放,同食同嬉,貝雲瑚甚至教他讀書習字,帶他蹴鞠騎馬,說適度地活動筋骨,對身子長成有益。別看她嬌滴滴的弱不禁風,投壺擲石打水漂兒,樣樣玩得比男子出色,府裡的下人沒一個是對手,沈世亮對她崇拜得簡直無以復加。

會烹飪、會女紅,應對得體,聰慧過人,疼愛孩子……不說這些,沈季年沒想過自己能跟她聊阿芸,聊頭一次在姑母家見到她時,怎麼弄壞了她的泥泥狗,兩人用葉子擺酒席過家家,還有阿芸嫁來頭半年改不了口,老喊父親“阿舅”的糗事。

他總是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最後掩面吞聲飲泣,丟臉極了。

貝雲瑚靜靜聽著,不曾取笑過他,偶爾拍拍他的手背,似鼓勵似安慰。有回不知哪來的膽子,沈季年不無猶豫地握住她溫軟雪嫩的小手,而她一直等到他不再流淚,才輕輕將手抽回。那晚,沈季年興奮狂喜,幾不能眠,告訴自己這是絕好的徵兆,雲瑚姑娘會接受這門親事,樂得活像十七八歲的魯少年。

貝雲瑚又去見過太公幾次,辭行的話語卻越來越難出口。不僅是因為老人狡獪世故,也可能是她很喜歡沈世亮所致;同小孩子遊玩,使她不再頻繁想著和那人有關的一切,又毋須為無法回應十七爺的感情感到歉疚。

但留下來是不可能的。她意識到這點,是來此兩個多月以後的事。

某天夜裡,沈太公將沈季年喚入書齋,摒退了左右,整座獨院兒裡就只剩下父子倆。“少永,找你來,是要同你說說云瑚的事。”老人揭開茶碗蓋,以蓋緣輕刮著茶湯表面的浮沫渣子,低垂眼簾,卻沒有就口的打算。

沈季年早有預感,父親派了幾個老媽子到雲瑚院裡,美其名曰服侍姑娘梳頭洗浴,實則觀其體態起居,判斷是不是完璧,能不能生養。當年阿芸初來府裡也是這般,後來才會過意來,於閒聊之際當作趣聞說給丈夫聽。

“都聽父親安排。”他強抑著雀躍,一如往常恭敬垂首,立於父親座前。

“坐。”沈太公朝身畔抬了抬下巴,仍未看他。兩者皆不尋常。

沈季年忽覺忐忑,抑著詢問的衝動依言落座,忽迎上老人抬起的銳利目光。

“再不迎娶雲瑚,只能讓走了。近日她來瞧我,其實是想走的意思,我沒讓她說出口。”視線並不苛烈,卻很嚴肅。沈季年斷定父親非是動怒,只是不明白何須若此,習慣性地閉口靜聽。

“你很歡喜她,是不?”

沈季年面色微微一紅,嚅囁道:“雲瑚……是很好的女子,對世亮也好,瞧著是真心。”

老人點頭,良久才道:“我有把握說服她留下。難的,是你這廂。”

沈季年茫然不解,聽老人續道:“……過門後,須給她清個獨院,入夜你就別過去了,以杜人口實。夫妻分寢既瞞不了人,實也不需要瞞,過兩個月你再納房小妾,便再也自然不過——”

等……等一下!沈季年目瞪口呆,不明白父親在說什麼。即使是獨斷獨行的沈太公,過去頂多催促他與阿芸快快生子,不曾干涉床笫之事。他為雲瑚的美貌溫柔傾倒,自當廝守終生,哪有分寢的道理?

“我讓胡嬤等人就近探查過,”老人舉手打斷他的慌亂無章,淡淡說道:“也取她嘔出的腹水讓大夫相驗,確定至少有兩個月身孕了。到得第三個月腹部隆起,須瞞不過旁人眼睛,就算她不想走也只能走了,否則誕下的孩兒誰都以為是沈家骨肉,我見她不是佔人便宜的性子,不欲沈家擔上乾系,近日內,十有八九會不告而別。”

沈季年宛若晴天霹靂,半晌才明白父親的意思,原來他心目中冰清玉潔、完美無瑕的瑚色姑娘已非完璧,竟懷了其他男子的骨肉。

但……那又如何?她從沒說要嫁我。始興莊一夕風流雲散,章尾郡龍方氏本家名存實亡,如今她孤身一人,若肯委身下嫁,替她養育腹中的骨肉又如何?世亮非她所生,雲瑚不也一般疼愛?

沈季年下定決心,反覺心頭一寬,不再掙扎,正欲開口,卻被父親陰沉的眼神硬生生迫回。

“蠢貨!區區皮囊,有什麼價值?有價值的,是她腹中肉塊!你睡了她,將來旁人追究那孩子的血脈,說是沈家的種,問你有沒插過她的美屄,一句就能讓你的言語再無人信!”

老人冷笑:“要娶她,你不只洞房花燭夜不能幹,以後每夜都不能,就算我死了你依舊不能!忍耐不了,這等紅貨你便不配持有,趁早送走兩不耽誤,反正花花皮囊有的是,她毋須守活寡,你也用不著折騰自己。”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留下她。)

有名無實的沈家當主無法反抗老人,父親叫他來是布達,而非商量,雲瑚姑娘的去留早已決定了。強烈的不甘轉為對真相的渴求,沈季年恨不得將腹中胎兒的父親碎屍萬段,卻難忍好奇;握緊拳頭,指甲幾乎戳進肉裡,澀聲道:“她……她究竟懷了誰的孩子?是誰……玷污了她的身子清白?”

老人伸出鳥爪般的枯瘦五指,攀著他的顱側揪至面前,衰腐濁氣噴得他難以呼吸,卻不敢掙扎。“接下來要告訴你的秘密,我會帶進棺材裡。若你沒等到紅貨得見天日的那當兒,記得把秘密告訴世亮,瞧瞧我賭的這枚石頭,是讓沈家乘龍禦鳳直上青霄呢,還是挫骨揚灰,滿門俱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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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8 10:54:03 |只看該作者
第卅一折 有情終逝 荏苒光陰

沈季年完全被父親的威壓所懾,活像被蟒蛇盯住的青蛙,一動也不敢動,沈太公黃濁精亮的細眸裡掠過一抹殘忍的光,陰陰續道:“她懷的,是十七的種。”饒富興致地觀察兒子的反應。

就算給他無限的本錢,少永也沒法打造出另一個沈家來,老人很了解自己的兒子。沈季年缺乏一刀殺敵的狠厲決絕,不夠貪婪更不夠卑鄙,他是生長於溫室中的花朵,做不了溝鼠野犬。

這是富二代的宿命。白手起家的初代亟欲擺脫污泥溝穢,卻把子嗣養成了不堪一擊的嬌花,一旦困境驟臨,辛苦掙得的富貴榮華轉眼便還了回去。少永不能一直活得這般天真。

如果他能更像十七一點,那就好了。老人心想。

十七並不粗鄙,更非泥腿草根,相較於開創王朝基業的兄長獨孤弋,十七始終保有某種難馴野性,即使闖下天大禍事,沈太公始終不覺當年收作螟蛉、許以家業的提議是眼光失準。他甚至能明白獨孤弋予以拒絕的心情;換作是自己,也不會捨棄這樣的繼位候補。

沈季年愣了許久,才意識到父親說了什麼。

他覺得心彷彿被人活生生剜出來,還連著血脈斬成了幾千幾百,絞擰著擠出汁液——是那樣的疼痛。他以為自己彈了起來,回神才發現還癱在酸枝太師椅上,雙腿軟綿綿的使不上力,不知是否又跌坐回去。

但,像雲瑚那樣好的姑娘,也只有勇冠三軍的十七才配得上吧?況且,十七是不會欺侮姑娘的。每回偷窺被人發現,姑娘也好、姑娘的家人也罷,誰都能擎著掃帚追過大半座城,打得他倆呲哇亂叫。哪怕十七武功再高,單挑能殺滅異族無數,這點始終沒變過。

真正的強者,絕不恃強凌弱,而且犯錯必認,可以在道理之前低頭。

十七是真正的強者。沈季年從未懷疑這一點,連一絲絲都不曾有過。

知雲瑚不是遭人欺侮才懷的骨肉,而是兩情相悅的結果,沈季年於酸楚之外,忽有些寬慰安心。難怪言談之間,她偶爾會露出黯然之色,寂寞地望向遠方,是因為愛上了無法相從的戴罪之人,擔心保不住腹中的骨肉麼?

放心好了,雲瑚。無論你或十七的孩子,都交給我罷。

只要越浦沈氏還在世上一日,沒人​​能傷害你們母子倆!

沈太公望著愛子從傷心、迷茫到堅定不移的迅速轉變,下巴差點“匡”一聲砸碎在几上。十七的種算哪門子秘密?這風流成性的死小子當年在平望不知搞過多少名門淑女,打掉的遮羞胎都能拉一隊嬰靈右廂翊衛軍了,如今被奪爵問罪,他的私生子不過禍胎而已,還能稱斤論兩賣?

——若他僅僅是先帝爺的異母幼弟的話,自當如此。如果不是呢?

那麼誰是十七的父親?須得是誰人的子嗣,血脈方能有如許價值?

這才是你該問的問題,少永。

難以言喻的失望攫取了老人。“……沒出息的東西!”老人別過頭去,猴兒似的干癟嘴唇無聲歙動著,端起茶盅狠狠飲盡。

這門婚事就這麼定了。沈太公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說服貝雲瑚留下,或許她也沒別處可去。她和沈世亮格外投緣,沈季年則把話說開,兩人有夫妻名分,卻不必有夫妻之實,一切只為替腹中孩子,提供一個遮風避雨的家。

“那你圖什麼呢?”貝雲瑚望著他,抑住心中淡淡哀傷。

沈季年面露微笑:“我圖的,已經得到了。”把手一指,遠處剛遊玩回來的沈世亮掙開侍女的牽持,歡叫著朝兩人奔來,明亮的眼睛笑成兩彎眉月。

越浦沈氏與章尾龍方氏聯姻,乃東海豪商與鱗族名門的結合,龍方本家遭遇不幸,正需沖喜,沈家遂舉辦了盛大的婚禮,新的沈家少奶奶據說有天香國色,見過的沒口子地誇,越浦豪門間傳得沸沸揚揚。家主沈季年人逢喜事精神爽,成親不到八個月孩子便哌哌墜地,大夥兒心下雪亮:這等絕色,哪個男人忍得住?先好上了也不奇怪。

貝雲瑚生了個漂亮的女娃,沈太公就沒忍住失望之情,在產房外掉頭離去,沈季年和沈世亮卻開心得不得了。嘔了幾天閒氣,禁不住小世亮軟磨硬泡,太公嘟嘟囔囔地給拉來探望,瞧著襁褓中的嬰兒一怔,半晌才喃喃道:“……好漂亮啊。”

“是吧是吧。”沈世亮得意極了,好像有他一份功勞似的。“與太公說了,我妹妹漂亮得不得了!跟姊……跟姨娘一樣好看!”

看來……這秘密也不能跟他說了。只盼長大出息些,別像他老子。老人心中嘆息著,轉頭一瞥那粉雕玉琢似的女嬰,沉落的心情頓時雲破天開,怎麼樣都陰鬱不起來,令他想起了當年抱十七在腿上逗弄的光景。

十七原本該來到沈家,但血脈阻止了他,使老人的企盼化為泡影;十七的骨肉注定該成為可易之貨,換來沈家的飛黃騰達,然而女兒身阻止了她,最終只能留於沈家。老人在這奇妙的因緣流轉間窺見命運,含笑釋然之餘,又覺玄奧難言。

“……辛苦你了。”沈太公對榻上的兒媳婦點了點頭。

“多謝……公公。”

貝雲瑚產後氣色就沒恢復,始終下不了床,整個人像蔫了的花朵,彷彿生產耗盡了精力,不復往昔光彩照人。沈太公直覺不對,迅速撤換了廚房裡的人,將貯藏的食材藥材通通扔掉換新,出入門禁全整過一遍,完全是疑心有人下毒的作派,連沈季年都覺父親大驚小怪,卻被狠狠修理了一頓。

太公為這標致的女娃起了名兒,叫“素雲”。之所以不避母諱,是希望她為母親帶來好運,添福添壽,除了祈祝闔家平安之外,亦能再現貝雲瑚初次踏入沈家大門時,那宛若謫仙般脫俗出塵的豐姿。

◇ ◇ ◇獨孤寂離開越浦之後,趕在天亮前又回到龍庭山下。

山腳白玉牌樓附近儼然形成鎮集,店鋪林立,支應香客朝山所需。他在旅店裡住了幾天,起床落地便踅到牌樓的柱腳下,叼草望著熙攘人群,直到日落才回;在第五日上,等到了雜在進香客裡的梁燕貞。

沒有了濮陰梁府的大隊簇擁,也沒有貝雲瑚那流水價般使不盡的金葉,梁燕貞儘管梳髮扎辮,身上舊衣也是洗淨的,遠說不上邋遢,不知怎的整個人卻灰撲撲的毫不起眼,彷彿罩了層灰。

十七爺在人群中,仍是一眼就看見了她,然而女郎的眼神灰濛黯淡,怎麼也對不上,直到她在他身前約莫一丈處停步,終於四目相視,只是這般距離,眼底都映不出彼此。

梁燕貞穿著鬆垮的棉布衫子舊佈鞋,未著羅襪,頗經縫補的烏褲褲腳肥大,掩去姣好身段;腦後拖著粗辮,黏著汗水塵土的額發有些紊亂,加上手裡提著的長木棍,看上去就是名農婦,除了修長鵝頸微露一絲青春氣息,俱是底層生活的掙扎痕跡。

丑丫頭說得沒錯,她該跟小葉走的。

濮陰已無葉藏柯,小燕兒親手趕走世上最後一個為她著想的人,這一切都是他的錯。獨孤寂插在懷襟的手裡,捏了只沉甸錢囊,足夠她歸返濮陰,但就算是十七爺也明白,拿錢打發她有多傷人。

“你……是去探望阿雪的罷?”他摸了摸鼻子,訥訥開口。“我送他上山了,雖然出了點狀況,人倒是好好的。”

梁燕貞“喔”的一聲,繼續朝山道行去。獨孤寂早知不會有什麼好眼色,沒想到是這等反應,直到擦肩交錯,才低道:“小燕兒,我……”

“她不要你了,是不是?”

梁燕貞轉頭湊近,上下打量片刻,瞧他小退了半步,突然笑起來。

“她傷到你了。這傷永遠都不會好,在你心裡爛著,起先發出腐臭的氣味,到後來,連那股味兒你也察覺不了,旁人卻不敢再近,他們知道你是膿、是瘡,是團爛肉,誰都不想理。十七郎,你得習慣。我已經開始習慣了。”

落拓侯爺回神,發現自己又退半步,那股子驚心卻難以驅除。

梁燕貞眸裡空洞洞的,曾經的歡快、天真乃至勇敢盲目,或有其他難以形容的微小亮光,此際俱已掐熄,只餘一片殘燼。原來改變的並非只有外在,而是被掏了空內裡,玲瓏浮凸的皮囊失卻靈魂,破敗到無法直視的境地。

這是他造的孽,到得眼前時,才發現難以承受。

果然……是丑丫頭改變了他麼?這般負心之舉,獨孤寂昔日不知做過多少,從來不以為如何。什麼時候成了這樣?

他想哭又想笑,手未握穩,錢囊“啪!”摔在地上,揚起黃塵。

獨孤寂連抬眼的力氣也無,遑論撿十,視界裡忽探入一隻白皙的腕子,卻是梁燕貞撿起錢囊,掂掂份量,順勢收入懷中。他難以置信地望向女郎,梁燕貞的眸子毫無生氣,黃撲撲的臉蛋兒綻露虛無的笑容,沾著泥塵的尖頷朝他腰間一抬。

“……我要那條鍊子。”

珊瑚金價值連城,白馬朝傾國庫之力也不過就造了這一條鏈,乃獨孤寂自囚的象徵,更蘊有向兄長懺悔的寓意在內,豈可與人?但他無法拒絕梁燕貞,那虛無的笑容宛若永難饜足的陰人,令獨孤寂心痛難忍,恨不得立即逃離;猶豫一霎,咬牙道:“好!”解鏈兩分,遞去半截時,才發現手有些顫。

踏上三五之境前,瑚金鍊是獨孤寂難以掙脫的束縛;但對峰級高手來說,掐斷鍊環直如喝水呼吸。瑚金鍊在指間無聲分斷,他將解裂的兩半鏈環重新捏圓,又成兩條完整的鍊子。

梁燕貞將鍊子卷好,取包袱巾縛於木杖,掉頭往來時路去。珊瑚金縱使輕韌,挑上山委實太蠢,須尋一隱密安全之處收藏;反正阿雪已平安抵達,幾時去瞧也都一樣。

獨孤寂沒勇氣看她的落腳處,哪怕不是乞丐窩也無法承受。他希望她好好的,有天遇到個好男人,褪去空蕩蕩的眼神,卻聽見自己說:“……這樣,咱們便兩清了罷?”嗓音乾澀,那揮之不去的卑怯令人打心底鄙夷。

挑著包袱的不起眼農婦停步,歪著頭靜靜回望,彷彿挺可憐他似的。

在十七爺開口之前,那張空洞的笑臉倏又轉了回去,不旋踵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只繃出棉布的肉感臀股一彈一扭,燥得人口裡發苦,恨不得按在野地裡剝出兩瓣雪沃,拿褲襠裡的硬棍兒狠狠捅她。

而他卻動也不動,彷彿泥塑木雕,不知站了多久,多久——◇ ◇ ◇江湖子弟江湖老。十年韶光轉眼即逝,龍庭山上葉落花開,從橋底寒潭流向明玉澗的澗水依然冰冷刺骨,連十度的盛暑驕陽都無法使之溫熱。

通天頂慘變之後,魏無音以風雲峽紫綬首席的身份,接下了朝廷送來的毛族質子,不久劍塚副台丞顧挽松親率大隊送來書印,奇宮正式退出了平望和西山韓閥的角力戰場,勉強自風波中存活下來。

禮尚往來,奇宮亦遣使再訪劍塚,應風色赫然在列,就這樣在白城山待了三個多月,算上往返間各種鈍刀慢剮,足足在外遊蕩了大半年,才得重返風雲峽。

此為魏無音的金蟬脫殼之計,不止替應風色脫殼,自己也乘亂返回封地,任憑長老合議炸了鍋,鐵了心不理。

此番慘變,驚震谷、拏空坪、夏陽淵、幽明峪和飛雨峰等派系首腦非死即殘,長老合議深知維繫秩序之緊要,迅速達成共識,應風色遂以風雲峽色字輩首席,成為奇宮史上最年輕的披綬長老,被授與青鱗帶。

風雲峽的錢帛定例遭大筆一揮,減去七成,考慮實際上全由應風色一人所得,倒也不算侵凌太甚,還有人覺得過於優渥,力主在風雲峽開枝散葉以前,當減至一成,以示公平。知止觀並未採納,仍維持原議。

夏陽淵的“石渠神魔”燕無樓晉升紫綬之後,有一段時間成為知止觀的權力核心。身為慘變中為數不多的高位倖存者,這位燕長老暗示應風色:若交出那隻據信是被魏無音拿走、拘鎖了霧核的“永劫之磐”,又或透露其下落乃至相關線報,有助於提升少年在合議的地位,連定例的份額都有商議的空間。

只可惜應風色確實不知。魏無音那廝的事他是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青鱗綬能參加的,僅有三月一度的例會,各脈經通天壁慘變後元氣大傷,自顧不暇,沒了以往合縱連橫、明爭暗鬥的興致,合議次數越來越少,幾乎是“有事方議”,近三年應風色每年未必開得了一次會,之所以頻往主峰,去的都是藏書的通天閣。

陽山九脈均有自家武庫,風雲峽出過最多真龍之主,庫藏質量素為諸脈所羨。但應風色始終記著奚長老說過,他在通天閣中結合陣籙、書法和武功,悟出絕技的故事,一有時間就往通天閣跑。

應風色尚未滿師,魏無音又躲得不見人,長老合議既決定留存風雲峽一脈,總不能放著不管。倔強的少年拒絕了他脈進修的提議,堅持自學,知止觀只好將其考較獨立出來,毋須參加年度大比,每半年諸脈輪派一位長老給他試手,通不過考較便取消自學的特權,往諸脈進修,不得再有異議。

頭一回考較除了擔任主考官的飛雨峰外,各脈首腦全都來了。

應風色的右掌骨輪被歲無多的紙劍洞穿,奚長老為使陰人大意輕敵,替他取出紙劍時刻意留手,於少年的慣用手落下病根;對拳掌影響雖不大,使劍等精細活兒不免大打折扣,說句“廢了”不算言過其實。

但應風色右拳左劍,硬是打平了飛雨峰派出的青鱗綬長老,震撼全場,無人再提別脈進修,紛紛惕省:風雲峽三成的資源全用在這少年身上,豈非養虎遺患?假以時日,又是一個“四靈之首”應無用,陽山九脈還不得悉數俯首,再給他壓個二三十年?

緊接著的大半年間,應風色的日子格外艱險,幾次差點喪命,看似意外,但那種幕後有人的危機感卻無處不在。

而這露骨的不友善忽於第二次考較後,消失得無影無踪。

驚震谷白綬首席覺無渡人稱“隴魔”,以內力精強著稱,少年判斷久戰不利,上來便一徑搶攻,欲於氣力不繼落敗之前,給主考官留下深刻印象。最終亦如他所料,鏖戰一刻餘,覺長老九成時間在防守,逮住他舊力用盡新力未出的當兒,一掌突入臂圍,本擬轟得他背嵴落地,摔個四腳朝天;應風色卻立穩身形,拉開架勢,尚有一戰的餘裕。

原來他在最後關頭,回掌硬接這一記,乘勢飄退,躲過猛虎落地烏龜朝天的窘境,旁觀諸人紛紛撫掌,面露微笑。覺無渡可能是沒面子,殭屍般的青臉上無有表情,冷冷道:“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

應風色則長揖到地:“謹遵長老教誨。”暗嘆驚震谷沒有了奚長老,剩下這些上不了檯面的雞腸小肚,難怪平無碧就那點出息。

後來才明白,輸不起的覺長老其實是為他好,而撫掌讚歎之人,笑容裡藏的是別樣心思,但又已過了好些年。應風色不是沒想過向“隴魔”覺無渡請益,但他是風雲峽的麒麟兒,注定成為第二個應無用,少年拉不下這個臉。

每年來考較他的披綬長老等級不斷提高,除紫綬首席不欲自貶身價,各脈金綬以下,應風色差不多都會過了,雖然總是輸,但這並不丟臉,贏了才不正常。便是風雲峽的麒麟兒,幼獸畢竟是鬥不過成獸的。

若非年年在長老席上旁觀大比,應風色可能會對自己的武功進境更自滿、更有信心也說不定,可惜人沒法活在夢裡。

通天閣做為九脈共有的武經庫藏,周圍有相當繁複的陣法保護,但其實就在知止觀——明面上那個——玄光道院的後頭,居高臨下,可見觀中的道人香客來來去去,吵雜的誦經人聲卻不致穿透陣法壁障,視野甚是開闊。

而觀中之人回頭仰望,只見得後山雲霧繚繞,仙氣飄飄,除了樹影之外什麼也沒有,殊不知山壁頂端有座三層石砦,內裡藏有四百年來指劍奇宮的武學典籍,乃武林中人不惜身家也想來一瞧的寶庫。據說通天閣的陣法僅次於護山四奇大陣,但奇宮弟子進出慣了,不當回事兒。

應風色拿了本拳經倚欄翻閱,山風倒比他翻得更勤些,忽見底下的玄光道院之中,幾名年輕人圍成個小圈圈兒,用腳不知在撥弄著什麼,瞧服色像是飛雨峰的弟子,嘻嘻哈哈的鬧得正歡,可惜山風呼嘯,又有陣法隔絕,聽不見他們的言語。

明面的知止觀是著名的叢林,出入既多且雜,為免不必要的麻煩,奇宮各脈無不三令五申,不許弟子擅入;反過來說,要避開長老干點壞事,玄光道院可是絕好的去處。

應風色本不想理,見幾人所圍、被當球一般踢來踢去的,分明是個人影,一想不對:“萬一欺侮的是別派弟子,又或是不懂武藝的普通人,這還了得!”將拳經收入懷襟,翻過欄杆,從樓高三層的通天閣頂一躍而下,連簷瓦都沒踩破半塊,貓兒般輕輕巧巧落了地。

閣外陣法有幾處出口,應風色揀了條捷徑,出陣已在道院的後牆外,踏壁一躍而過;尚未落地,提氣低喝:“飛雨峰的小鬼,敢來胡鬧!”眾人未及回頭,一人叫道:“不好,是青鱗綬!”鬧事的五六名弟子一哄而散。

應風色聽得一清二楚,說話之人中氣不足,此為胸口積鬱之兆,只能是居中被圍的苦主。他平日是不繫鱗綬的,那人應是瞥見應風色一身青衫,錯著錯使,信口胡謅解圍。

應風色伸手將他拉起,發現那人比自己高了半個頭,手長腳長,身板清瘦卻肌肉結實,只是背有些佝僂,不知是自信不足,抑或被踢傷了肋骨;儘管鼻青臉腫,仍看得出輪廓甚深,髻子散開的濃發又硬又卷,帶著奇妙的金紅,惹眼如黝亮的古銅色肌膚。

多年不見,應風色還是認出了他,哪怕眼前頎長的外族少年,與記憶裡的模樣已無半分相似。

“……阿雪!”他蹙眉道:“你在這兒做甚?”右手欲松未松,甩開反倒顯得不夠從容,又不想繼續握著。

所幸毛族少年起身站穩,便即放手,拍去塵泥,咧開一嘴白牙。

“挨揍啊,師兄。真是好久不見了。”

阿雪——不,不能再這樣喚他了,該叫韓雪色才是。但誰也想不到,堂堂的奇宮備位宮主、未來的真龍之傳,居然在玄光道院裡被一頓圍毆,起碼應風色是絕難想像的。他今年幾歲了?十七……應該是十六罷?應風色端詳著少年突出的喉結,以及唇頷上的柔軟細毛,不覺生出“時光荏苒,絲毫不待”的長者之嘆。

畢竟,他也已經二十有二,追上當年飛雨峰的次席唐奇色的年紀了。

韓雪色的歸屬,約莫是通天壁慘變後,長老合議上少有的角力攻防。

無論如何,那都不是青鱗綬能參與的層次,應風色僅被知會了結論:在十八歲的冠禮前,韓雪色由諸脈輪流養育,限期一年,期滿即送往下一處……差不多就是“輪至別脈進修”的那套章程。

他記得首年是由飛雨峰帶了人走。魏無音當時還未棄風雲峽而去,在應風色盤桓白城山期間,據說那廝每隔幾日便去飛雨峰探視,獨無年長老也尚在養傷未及閉關。此人剛正不阿在山上是出了名的,有他在,決計出不了什麼亂子。

(今年……又再輪迴飛雨峰了嗎?)

飛雨峰的傳言他有聽過一些,但山上風氣大抵如是,非獨飛雨峰然。

正自沉吟,韓雪色卻拍了拍膝腿,拱手作別,一拐一拐地欲出洞門。應風色不及拉住,身後一人叫道:“好你個冒稱長老的東西!是哪一脈的小畜生活膩了,來管飛雨峰的事?”卻是先前逃走的六人去而復返,足下未停,散成了個不鬆不緊的圈子,將應韓二人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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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8 10:55:23 |只看該作者
第卅二折 幽窮降界 九淵再臨

韓雪色露出“糟了”的喪氣表情,按著微佝的左脅,認命似的放棄抵抗,也沒想開口求饒,彷彿已知並沒有什麼用。應風色總算明白他何以匆匆欲走,是捱過幾頓狠揍,才能練就這樣的直覺?青年面色沉落,忍不住捏了捏拳頭。

來的六人全是生面孔,年紀與韓雪色相若,看來是“開枝散葉”後才上的龍庭山。

二十幾年前妖刀亂後,適逢前朝傾覆、我朝肇興,朝野一般的亂,奇宮在這段時間裡折損了鉅量的菁英,幾乎動搖根本,遂有長老提出“開枝散葉”之說,主張放寬收徒的各種限制,包括年紀、出身等;最關鍵的一節,就是不限由鱗族六大姓內取材。

須知黑白兩道各大山頭,締盟固是擴展勢力的不二法門,但結親或許才是效果最強的終極手段。通婚互好、義結金蘭、易子而教……透過這些方式,能使兩方乃至多方在不強取豪奪的情況下穩固同盟,可說是上上之選。

強調純血,又有“上位者不婚”這條死規矩的指劍奇宮,先天上就杜絕了最經濟實惠的擴展方式,說好聽是孤高,講白了就是擂磚打腳。數百年來,東海“三鑄四劍”七大門派,差不多都輪過幾回武林霸主了,便只奇宮避居龍庭,守著冷灶故作姿態,始終與至尊無緣。

“開枝散葉”只是第一步。

通過這項變革,指劍奇宮不止能收外邊其他根骨清奇、天賦異禀的孩子,更可以廣納東海乃至各方勢力的繼承人,傳授武藝,聯繫情感,待日後上位,與山上結成緊密聯盟,進一步拓展勢力,才能打破奇宮四百年故步自封、日益受限的窘迫。

這個提議起初被視為異端,受到猛烈的抨擊,拿來當成消滅政敵的手段等等,自不待言;直到通天頂之變後,昔日贊成或反對的陣營中堅都死得差不多了,奇宮何止動搖根本,簡直慘遭斷層,六姓氏族既供應不了忒多新血,也對山上保護重要子嗣的能力產生懷疑,不少子弟被宗族火速召回,不再記名留山。

到了這個份上,“開枝散葉”已是不得不然。

包圍上來的六名飛雨峰弟子個個神情不善,顯是將應風色當成了哪個不長眼的別脈小白,仗著人多勢眾,對年長的“師兄”毫無懼意,遑論禮敬三分。其中一人略有眼色,打量片刻,忽然一扯同伴,遲疑道:“且慢!他該不會是……風雲峽的那個……”被揪住的那人不耐甩手:“哪個啊?”見同門比了比腰間,不由一怔。

應風色笑道:“沒錯,我是有條青鱗綬,想不想看?”他歷年坐於大比會場的長老席,穿的可不是今天這樣。

六人越想越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人道:“管他的!打得他閉嘴了,還怕甚……呃啊!”話沒說完,應風色一拳正中鼻樑,搗得他仰血釃空,還沒倒地便已昏死過去。

應風色未及收拳,反足一記“虎履劍”標出,足槍貫腹,蹴得身後之人倒飛出去,重重撞上梧桐樹,連慘叫都發不出,蜷在地上軟軟抽搐。其餘四人驚呆了,顯是毫無實戰經驗,應風色暗叫“僥倖”,掌穿拳底,按著最近那廝的腦側往柱上一撞,再放倒一人。

三名飛雨峰弟子如夢初醒,怒吼撲來,應風色一個箭步迎上,撞入三人之間,推、拉、砸、拱一氣呵成,將人三向分開,猱身纏住其一,拳掌膝肘齊出。那人踉蹌後退,卻怎麼也拉不開距離,被拿下不過是稍後之事。

摔飛的兩人使鯉魚打挺躍起,其一眼珠滴溜溜一轉:“先殺毛族雜種!”拔出匕首遞去,衝同門使個眼色,縱身飛蹴應風色的背心,聲勢凌厲,使的也是“虎履劍”。

應風色側身避過,欲救韓雪色,原本被一輪搶攻、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對手竟反客為主,纏上猛攻;才被應風色擊退,“虎履劍”腿風又至。

(……可惡!)

縱使紀律廢弛,質素大不如前,飛雨峰的團戰訓練仍是傲視九脈,哪怕兩人單打獨鬥皆非應風色之敵,聯手卻威力大增,難以擺脫。而第三人手持利刃、與阿雪繞著假山貓捉老鼠似的瞎繞,雖然韓雪色死活不吭聲,應風色仍不免分心,此消彼長,險象環生。

應風色能在諸脈環伺下存活,是因為長老們看出了他的局限。

他始終是領先群倫的,山上沒一個色字輩能相提並論,不管鱗族正統或散葉開枝,誰都比不過風雲峽的麒麟兒。

但他的領先幅度,隨著年齡增長逐漸縮短。

十二歲的應風色,只要不被擠蹭得施展不開,他自己就能找出地形和戰術上的優位,條件許可的話,一口氣打倒十餘個同齡人也不成問題;而廿二歲的應風色,除非用上偷襲之類的旁門左道,同儕間較技,一打三幾乎已是極限,不下狠手根本沒有勝機。

應風色是很優秀,但並不是應無用。諸脈皆鬆了口氣。

追逐韓雪色之人終於逮著了他,壓在假山上猛踹幾腳,一口唾沫啐在毛族少年臉上,狠笑道:“吃屎吧,死雜種!”還匕入鞘,轉身去堵應風色。他師兄說得沒錯,哪怕姓應的有青鱗綬,單憑他一面之詞,辦不了飛雨峰的弟子,不如揍得老實了,省去往後麻煩。

應風色以一敵二,看似游刃有餘,但換招之際你來我往,難以拿捏分寸,反不如偷襲時能放手施為,控制傷損;無法有效制敵,徒然消耗體力而已,敵方若再有新血加入,只怕要糟。

眼看三打一的局面將至,忽然奇臭撲鼻,韓雪色不知從哪兒提了只糞桶朝頭頂澆落,一身污黃撲向第三人,兩人滾跌在地。那人“哇”的一聲躍起,詬罵不絕:“死雜種!你……呸呸!”應是痛吃幾兩,捧腹大嘔,嘔得臉都黑了。

正打著的兩人掩鼻走避,應風色逮住機會一拳一個,捶成了熟蝦,揪著後領扔向屎尿沾身的師弟,三人撞作一團,趴入一地穢物;見韓雪色指指嘴巴,比個洗浴的手勢,忍笑點頭,韓雪色提著糞桶一溜煙跑了。

望著一地委頓的“屎人”,青年忍不住蹙眉。且不說韓雪色身份特殊,鬧事鬧到了玄光道院裡,若不嚴懲,往後山上還有寧日?

“開枝散葉”迅速補充了奇宮的低階新血,卻無益於高階菁英的損失。如今山上弟子的數目,似與十年前相去不遠,師長卻不足昔日三成;掌權的紫綬白綬固有凋零,但負責培育弟子、言規身教的金綬青綬,乃至未披綬的無字輩才是最嚴重的斷層。影響所及,年輕一輩目無尊長,散漫荒誕,正統的六姓出身與後進的枝葉開散間,衝突時有所聞。

以嚴格著稱的飛雨峰尚且如此,諸脈可想而知。

這一鬧不知驚動了道院中人否,玄光院主李玄淨他見過幾回,好好說明的話,應不致擴大事端。正想提水將六人沖洗乾淨,拿上飛雨峰問罪,又一人跨入洞門,嚇得嘴都合不攏,肚腩一顫,差點跌倒。

應風色卻搶先認出他來,驚喜交迸:“……龍大方?”

龍方颶色還是白白胖胖的月盤兒臉,腹圍微溢,一副福相,畢竟抽高身子,堆肉的架子更大了,積攢起來頗有成就感。即使青渣喉結都是成人范,眉目間仍看得出童年時的趣緻。

“師……師兄!”

沉穩的嗓音與從前的尖細全然連不起來,應風色一下子無法習慣,湧起突兀的扞格之感。

龍大方奔到身前時一頓,似也在適應他的身高。兩人尷尬片刻,忍不住笑了出來,把臂交握,胸中一片滾熱。“上回見面……”龍大方露出懷緬之色:“三年前罷?”

“對,在拏空坪。”應風色搜索記憶,但其實不是很有把握。“你那時是跟著范長老么?”

龍大方摸摸鼻子,眼睛一轉,聳肩笑了笑。

“差不多吧,反正拏空坪的人都一個樣兒,就沒幾個腦子正常的,不提也罷。我現下在飛雨峰。”

所謂三年前的“見面”,是應風色因公造訪拏空坪,在擠滿圍觀人群的廊廡間瞥見龍大方,如此而已。會談後又被簇擁著去了夏陽淵,接著各種事忙,專程去瞧龍大方的念頭不知不覺間淡了;偶爾想起也是一揮便罷,安慰自己他到哪兒都能混得挺好,不必擔心。

長大就是這麼回事。

當時以為的全世界,不過是現實的一小塊碎片而已,即使無心錯過了,也不容駐足回眸,總有更重要的事推著你往前走。

龍大方已沒有了家,魏無音那廝為他留的脫殼之計,就是安排他去夏陽淵,順便醫治腿腳。燕無樓的醫術無可挑剔,沒讓龍大方成瘸,行走毋須拄杖,但武功身法盡復舊觀,那是萬萬不能了。

應風色從白城山回來後,龍大方吵著回風雲峽,一來復健未成,燕無樓明說不允,二來考較之後氣氛詭譎,應風色自顧不暇,料想燕長老對“永劫之磐”仍未死心,投鼠忌器,必定善待龍大方,於是費盡唇舌,說服師弟留下,這一待就是三年餘。

只是他倆都沒想到:當初的黃金拍檔焦不離孟,就此分道揚鑣。

起初還經常溜出來見面,一起切磋武功,交換見聞,應風色給他銀兩打點新環境;間隔越長,日常各種瑣細阻撓,披綬的色字輩首席和腿腳不便的記名弟子地位懸殊,意味著截然不同的作息人脈,能走在一起才叫奇怪。

沒來得及敘舊,地上諸人哼哼唧唧,一人顫聲道:“師……師兄……”龍大方小眼一瞪:“閉嘴!誰讓你們來的?宮主呢?”回過神來的幾人面面相覷,誰也答不上。

應風色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宮主”指的是韓雪色,莫名湧起憎惡,義憤漸平。龍大方狠狠數落眾人一頓,湊近道:“師兄,那小祖宗乖張得很,淨往玄光道院跑,沒綁回去交差,大夥兒都得挨罵。”

“那也不能打他。”應風色皺著眉:“出了什麼差錯,你們擔待得起麼?”

龍大方翻了個白眼,但應風色明白他的意思,不以為意,忽想到什麼,忍笑撞他一肘。

“好你個小胖子,這會兒也是'師兄'啦,混得不錯嘛。”

龍大方一本正經。“本事確有些長進。師兄瞧我這招'老猴偷桃'。”作勢抓他褲襠,被應風色敲了枚爆栗,捂著腦門迸淚,兩人笑鬧成一團。

前院人聲忽近,宛若鶯燕啾囀。龍大方趕緊叫上眾人:“走了走了,別磨磨唧唧!”親熱捏了捏應風色手臂:“師兄,有空來飛雨峰瞧我!先走啦。”推著師弟竄出後門,從背影看不出有跛。

應風色終究是心軟,翻出道院,慢慢走回風雲峽,逝去的童年宛若明明滅滅的走馬燈華,曾經密不可分、相依為命,並肩攜手對抗世界的日子,是什麼時候、又為了什麼,就這麼一去不返了呢?青年始終沒有答案。

咀嚼著心中五味,不知不覺,只他一個人住的古老壇舍已近在眼前。

◇ ◇ ◇這一晚他睡得很沉,雜夢卻始終沒停過。

夢裡,他又回到始興莊的老槐廣場,與師兄弟們圍著那古怪的分茶舖子飲宴。他看見穿著舊蟒袍的十七爺、龍大方那明艷無儔的小嬸嬸,提著短槍包袱、緊緊傍著十七爺的長腿姑娘,還有小孩模樣的韓雪色。

連他無比厭惡的那個披髮廢人都來到夢境,還有奚長老、曠無象,場景倏地移至血海攤溢殘肢漂流的通天壁,雙頰凹陷、面色蠟白的唐奇色在畸零扭曲的人面蛛腹下拄著劍眥目欲裂,淌落血淚嘶聲尖嘯:“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應風色倏然睜眼,卻遲遲無法恢復視力。額汗濕涼,側臉所枕冰冷堅硬,是石頭的觸感。片刻後五感略复,視界裡逐漸浮現漆黑的輪廓起伏,雖難悉辨,總算稍稍放下心來——他並沒有瞎。不管是誰、對他做了什麼、意欲何為,對方都沒能奪去他的雙眼。

只能認為是身處之地,被封得毫不透光所致。

青年口乾舌燥,即使無法視物,眩暈感仍十分強烈。這是被下藥的典型反應。

應風色的觸覺與嗅覺正迅速恢復當中。身下冷硬的石板地,與之接觸的部位僵硬得幾無知覺,右手卻擱在一處異常柔軟、又充滿彈性,摸起來渾圓飽滿,觸感十分絲滑的地方,就像——肉丘一繃,綿軟瞬間化為精鋼,危機的直覺令青年本能縮手,涼滑的指觸卻纏上右腕,修長的大腿貼肉夾住肘關,便要將右臂扭斷!

——虎履擒拿手!

這是從奇宮嫡傳腿法《虎履劍》中演出的地蹚技法,應風色拆得精熟,連翻帶轉,搶在來人之前一把壓上,跨坐於對方的腰腹間,將握住自己右腕的十指壓過頭頂,牢牢反制。

火光就在這一瞬間亮起。

應風色痛得閉眼,唯恐傷及目力,眼角擠出大量液油。身下之人乘機一掙,反將他壓制在地,兩團綿軟堅挺壓上青年的胸膛,還有一股淡淡幽香。

應風色避開拂過鼻尖的搔癢——應該是髮絲一類——勉力睜眼:這張臉決計不是平生見過最美最艷,但絕對是最冷的,猶如水精雕成,連呼出的氣息都是細細涼涼,要命的是還很香。他感覺自己的面頰迅速紅熱起來,還有另一處糟糕的地方。

“你是幽……幽明峪的師妹?”轉移注意力最好的方式,就是開口說話。

通天壁慘變後,主掌幽明峪的“影魔”冰無葉重傷成殘,應風色沒有他在現場的印象,但也就遠遠見過一回,無甚把握。冰無葉素負智謀,多行暗事也不奇怪,當時或正潛伏於左近,白白賠掉了兩條腿。

他麾下侍女倒是不離不棄,這些被稱為“無垢天女”的少女們該不該算作奇宮正傳,多年來已從爭吵不休、毫無共識,走到沒人想搭理的境地,他冰無葉愛怎的便怎的,井水別犯河水就好。

女郎眨了眨排扇似的烏濃彎睫,冷笑:“你怎知不是師姊?便是風雲峽一系的麒麟兒,也輪不到被壓在下頭的人來爭大。”應風色嗅著她口裡、發上乃至懷中散發的香息,居然不甚相同,益發心亂,低聲道:“好好好,你是師姊,總行了罷?讓我起來。”女郎支起長腿,利落起身,隨手將長發挽起,周身摸索著找簪子。可惜雖是衣著完好,卻無長物傍身,用腕間飾帶扎了高馬尾,俏麗冷艷兼而有之,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石室里約莫有十來人,此際才一一甦醒,勉力坐起,抱著腦袋輕晃,明顯都有藥物作用之兆。

應風色一眼便瞧見龍方颶色,還有驚震谷一系的小師叔平無碧等;角落裡有張眼袋浮腫、滿腮青髭的憔悴面孔,竟是夢裡才見的飛雨峰次席唐奇色,只是他大活人的模樣,比夢中的扭曲變形還像鬼,無法想像這些年是怎生糟蹋自己,才能整成這副德性。

餘人也都是奇宮九脈的弟子,應風色便叫不出名字,面孔還是有印象的。他留意到這群人當中,竟沒有一個是開枝散葉的野路子出身,那樣的人無論姓字或面孔應風色都不會記在腦海裡。除了那位幽明峪的長腿“師姊”,他確信屋裡的全是鱗族六大姓血脈。

(這裡……是什麼地方?是誰……把我們弄到這裡來的?)

“師兄……師兄!”龍大方揉揉眼睛,又驚又喜,手足並用爬了過來。身處詭譎,再沒有比可信任的本領高強之人更令人安心的了。

女郎看著他如破殼小雞般的眼神,露出一臉惡寒。

“我師弟龍方颶色,暫居飛雨峰。我是風雲峽的——”

“麒麟兒,應該沒人不認識罷。”女郎的笑容帶著一絲憤世嫉俗似的嘲諷,再重一點點就會顯得刻薄,她卻拿捏得恰到好處,很難判斷是天生如此,抑或自知甚深。“……應風色。師姊怎麼稱呼?”

“鹿希色。”加問“幽明峪的吧”肯定要遭白眼。

眾人醒後忙找認識之人,約略分作幾股,嗡嗡語聲越來越響。

然後,應風色才看見正面的石牆上,那龍飛鳳舞的血紅字跡。

甲、此番降界之地,白城山埋皇劍塚。臨引九淵,幽窮再現。

乙、諸位使者須潛入副台丞“天筆點讖”顧挽松房內,取得床頭黑漆五斗櫃底之繡卷,以全血裔之使命。

丙、降界完成,撤退至界域中心,以“破魂甲”插入羽羊之柱,可安然回歸人世,獲得龍皇陛下之恩賞。

丁、儀式由此刻起算,須於兩個時辰內完成。

戊、毀損破魂甲者死;中離儀式者死;破壞儀式者死;未完儀式者死;洩漏儀式者死;怯懦無勇者死;辱血者死。死生存亡,爾當把握。

石牆的另一側,以與血書相同的漆料繪製了屋舍分佈的平面圖。應風色在白城山待的時間,沒有長到能熟悉屋宇藍圖的程度,不過印象裡,副台丞居住的南峰群院確是以古老的石造建築為主體,在這個基礎之上再行擴建,與這幢石屋的模樣大抵相符。

但白城山距陽庭縣有大半個月的車馬路程,無論下得什麼藥,絕無可能不吃、不喝、不拉,全程昏迷,還能活著醒來的。血字之所以暗示他們人在白城山南峰,恰恰因為他們並不在白城山上。

——雕蟲小技,自作聰明!

應風色抑住嘴角,以防幕後之人窺看。

藏住越多的底牌,越有機會反敗為勝。被藥倒拘禁的他們已失了先手,從現在起,得迅速積存反戈一擊的資本——就由隱藏幕後黑手不知道的信息開始。

“這玩意……就是那撈什子'破魂甲'?”

龍方颶色敲敲扣在左手小臂的銅色手甲。

屋內每個人的左臂上都鎖著同樣的物事,手甲的樣式古樸,做工十分精細,彷彿一頭鷹鷲斂起翅膀,棲於臂間,鷹首尖喙恰恰落在左手背上,以活扣與腕部相連接。甲身與臂密合,絕非粗製漤造的劣品,鎖住腕肘的機簧也是,徒手根本取不下來。

手甲背面,在小臂內側的位置,嵌了根五寸來長、剖面作六角圓弧形的鋼色角柱,前後嵌著兩枚銅環;腕部則是一枚水精圓窗,內有小針,圓窗周圍的嵌環鐫著東西南北的蠅頭小楷,窗內小針顫動,似是標明所在的方位。

磁針指北並非是什麼罕見的器械,但可攜的指北儀再怎樣也得做成銅匭大小,這水精圓窗扁平到不致妨礙手腕活動,如何塞得進磁針機簧?

果然現場兩名來自拏空坪的弟子交換眼色,忍不住在被稱為“破魂甲”的手甲上撥撥弄弄,興致盎然,全然忘卻正身處詭異之境,不管背後的陰謀家綢繆幾何。

龍大方對應風色使了個“你看吧”的眼色,白眼都快翻過頭頂了,可見當年在拏空坪就沒少吃過虧,隨手握著角柱轉動幾下,“喀”的一聲輕響,尖端竟彈出一根將近五寸長的鋼錐,寒氣森森,拿來當武器也使得。

白胖青年眉頭一挑正欲開口,應風色卻示意噤聲。龍大方不減興致,得意洋洋地示以眾人,只是沒人想搭理他,自也沒有期盼中的如雷采聲。周圍數人包括鹿希色與應風色在內,學著他轉動角柱前緣的銅環,果然都彈出了鋼錐。

不是手無寸鐵,心情登時寧定了些。

直到帶著磁震的低沉嗓音,傳入眾人耳中。

“諸位九淵使者,歡迎蒞臨'幽窮降界'儀式。吾乃羽羊神,龍皇之僕,九淵之使的引導者,各位將在吾之引領下,完成五千年一度的'幽窮降界'儀式,打開幽窮九淵大門,迎接龍皇陛下的幽泉大軍,再度征服五道,重啟神紀!”

自稱“羽羊神”的磁聲說話間,應風色全身動彈不得。他只在當年曠無象和十七爺的手底下嚐過類似的無形威壓,驚駭遠遠超過了不甘和惱怒:“這人……竟是峰級高手麼?不可能……絕無可能!”

羽羊神的聲音消失,所有人重獲自由,驚呼怒吼此起彼落。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什麼九淵使者,這又是什麼儀式?”

“莫名其妙!餵,這是誰弄的惡作劇,再不開門老子拆房啦!”

“且慢!他說'龍皇'……可是傳說中幽窮九淵的龍皇應燭!”

應風色正欲上前一探,卻被鹿希色拉住。

“……你瞧!”

壁上大字滲如鮮血般,緩緩垂溢;再看幾眼,才知是漆料融化,還沒流到牆底便化紅霧飄散,坐得最近的那名驚震谷弟子身子一歪,無聲側倒,已然七孔流血而亡。

——有毒!

所有人朝門的方向逃去,一名塊頭最大、比其余男子都高出大半個頭的壯碩青年虎吼一聲:“……讓開!”揮開擋道之人,鐵塔般的魁梧身形撞上門板,旋被彈開,壓倒身後一片。

門扇絲紋未動,沒見半點凹陷,撞擊點被磨去了褐赤鏽斑,赫然是鑄鐵一類;從悶鈍的聲響推斷,恐非空心夾層,徒手根本不可能破壞。

石室連窗都沒有,溶似血淌的“死生存亡,爾當把握”八個大字,彷彿正嘲笑著後知後覺的“九淵使者”們,渾不知可怕的幽窮降界儀式早已打開,求生艱難,刻不容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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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9:27:22 |只看該作者
第卅三折 爾當執銳 玄衣朱裳

一撞無功的壯碩青年猛然躍起,作勢再衝。高軒色是驚震谷弟子,印像中不算太冒失,見他狀若瘋狂,似與鐵門有血海深仇,應風色緊捂口鼻提醒:“高師兄!莫撞壞了門鎖,斷卻生路!”

不知是沒聽見或不當回事,高軒色吼著抵肩,“砰!”又彈回來,撞得周圍之人東倒西歪,詬罵聲此起彼落,吸入更多的毒霧。

應風色見他又起身,搶上將莽青年按住。滿臉是淚的高軒色咆哮著出拳,應風色隨手化解,轉對兩名拏空坪弟子發號施令:“鋼錐開鎖,龍大方也來幫忙!此毒入體才生作用,應不致滲入皮膚,往門扉這廂躲避,切莫擠蹭,須盡量分散。”卻是對眾人說。一人挑釁:“你怎麼知道?莫非風雲峽也懂放毒?”

應風色指著死者。

“肌膚並未潰爛,可見入體才有效果。”揚聲道:“此地無窗,然先前不覺氣悶,請諸位往牆頂找通風口,可多支持片刻。”那人又嚷: “你怎知通風口在這面牆?”

“……要不你在通風處放毒?”嗓音冷抑動聽,自是鹿希色。

應風色瞥見她翻了翻白眼,不知怎的有點想笑,指揮著眾人找出牆頂的通風狹口,輪流施展壁虎遊牆輕功,湊近默數十下,藉此換氣。

那兩名拏空坪的年輕弟子始終撬不開門,毒霧逐漸擴至。應風色見一人搖搖欲墜,推他肩膀:“先透透氣。”那人點頭,起身時一陣搖晃,走出兩步便即倒地,耳中流出鮮血。

回頭一瞧,半數的人坐倒在地,欲振乏力,也不過就在片刻間;而攀住通風口的,正是適才出言挑釁之人,看服色是飛雨峰,見中毒之人越來越多,那人哪肯放手?把輪替上來的踹落,明擺著耍橫,場面登時大亂。

應風色本想收拾他,忽有人拉他衣角,回見龍大方雙眼淌血,蒼白的臉上微帶歉疚:“師……師兄……真……真對不住,我……功夫… …不成……”軟軟倒地,另一名拏空坪弟子也倒在門前。

應風色強抑悲愴,忙旋出鋼錐,接手開鎖。看來這屋裡只有他練了龜息閉氣的法門,就算門開,也不知眾人還有沒有救……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專心一意傾聽機簧變化。

風雲峽自不教剪綹活兒,但他與龍大方自管自帶,谷中各處任憑玩耍,上鎖的房間尤其撩撥小孩的好奇心。師兄弟聯手破關,居然練就了一身不遜飛賊的開鎖奇技。

龜息術能避免毒霧侵襲,但長時間得不到新鮮空氣的補給,青年的視線開始模糊,注意力越來越難以集中。

一瞥通風口,上頭之人不知何時換成了鹿希色,看來“師姊”好生教訓了飛雨峰的蠢貨,應風色不禁揚起嘴角。女郎反手攀牆,屈膝側腿撐住兩牆夾角,盡顯蜂腰盛乳的姣好曲線;腿長更是不可思議,大腿渾圓緊實,極富彈性,小腿脛又直又細,逆光的剪影分外誘人。

應風色唯恐分心沒敢多看,鹿希色倒是落落大方,披落的烏溜髮絲約略掩去右眼,杏核兒似的左眼清澈澄亮,微瞇起來的樣子有幾分像貓,沖他努了努櫻唇,示意“先來換氣”。

(再一下……就好了。再……再一下……)

應風色身子一晃,額頭撞上鐵門,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直到有人將他抱起,兩瓣微涼粉潤貼上他的唇,丁香小舌頂開牙關,度入珍貴的空氣。

熟悉的香味將青年喚回現實。鹿希色的鼻子輕摁他顴骨,鼻頭那一小塊脆韌尖挺,膚滑如粉,溫溫的口脂香溢滿鼻腔,剎那間令他產生甜味的錯覺。

他該要臉紅心跳的,胸腔裡的鼓動卻意外貧弱,從頭頂涼到雙手,腰部以下完全沒有感覺,躲過了襠間某物昂揚奮起的尷尬窘境。

毒霧不只入體才有作用。他的自大再度害死所有人。

鹿希色小心將男兒的臉捧開,退到彼此能見的距離,朝牆頂的通風口抬了抬下巴。這個距離能嗅到她的發香,跟身上口裡的香味都不一樣。女孩子也太奇怪了,應風色想。怎能有這麼多種不同的香氣?分別打理不麻煩麼?

他搖搖頭,做出“起不來”的嘴形,以肩抵門,執拗地繼續開鎖。勸不了的人本就不用再勸,鹿希色迅速起身,至狹口下踏壁欲起,誰知膝腿驟軟,連試幾次都無法成功,氣息吐盡的胸臆再也閉鎖不住,張口呼吸的瞬間脫力側倒,馬尾攤散一地,葫蘆瓜兒似的背影凹凸有致,卻連些微起伏也無,望之令人心涼。

(可惡……可惡!)

應風色咬牙切齒,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模糊了視線,喀的一響,伸出鋼錐的六角圓筒從“破魂甲”上應聲脫落。青年差點沒接住,但拿在手裡更易於開鎖,加緊撬動,終於在昏迷前聽見鎖心彈開的喀答聲——應風色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吞息。

石室裡仍與最初醒來時一樣,十餘人或趴或臥,癱在地上,位置姿勢跟先前無有不同;四壁無窗,門上的鏽斑還未因衝撞而脫落,看不出是厚重的鐵門。牆底血字亦在,筆跡、佈局……等細節乍看與印像中相若,彷彿有人撥轉時晷,硬生生回溯到毒霧融散前,全體死亡的慘劇還未發生的時候。

他猶豫了一下,趕緊從鹿希色的胸前縮回手掌,乳峰渾圓飽滿的手感已深深印在腦海中。那揉合了綿軟堅挺等相悖質性卻無扞格,既有肌束彈性、又柔嫩已極的曼妙觸感簡直難以言喻,但他不想面對女郎嘲諷的眼神。

“……是想家還是想媽?”她絕對會說出類似的話。

低沉的磁聲伴隨著異樣的波動,陡地掃過整間石室,那種令人渾身氣血一震的怪異感覺,把所有人都震醒了過來。

“諸位初任九淵之使,信心不堅,於完成'幽窮降界'儀式恐有大害,故提供小小測試,給諸位暖暖身。九淵使者的血脈中,留有龍皇陛下的久遠恩澤,將隨儀式進行次第甦醒,只消嚴守降界規則,各位使者必能勝任愉快,獲取報償,精進實力,早日迎接龍皇降臨大地,重掌五道八荒!”

這令人煩躁的浮誇官腔,正是之前自稱“羽羊神”的傢伙。

應風色醒得最早,已過了頭暈腦漲的階段,磁聲湧現之際便張開耳目,極力探查聲音來源,可惜一無所獲。

羽羊神那討人厭的黏膩口吻,像是從石室中央發出,卻非來自可動手腳的地底或天花板,而是懸浮在房間的正中心。若真有個傢伙在那裡說話,必然是個隱形之人——應風色探臂一揮,什麼也撈不著,回神意識到自己做了奇怪的舉動,所幸餘人兀自混沌,並未留意。

況且,羽羊神若隱於夾層內,說話卻無隔閡之感,必是透過某種類似通風管路的裝置發聲,如此一來,聲音的來源會非常容易捕捉,絕不會是這種“他隱身在石室裡說話”的怪異感覺。

奇宮弟子於術數機關的涉獵,遠勝尋常江湖派門,搞不清楚毒霧該不該在通風口施放的,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陸續有人注意到磁聲之異,面面相覷,氣氛益發詭譎。

“餵,你到底是誰?對我們做了什麼?不交代清楚,老子拆了你這破屋!”

頭一個開口的,居然還是那個挑釁應風色在前、又霸占通風口給鹿希色攆下的飛雨峰弟子薛勝色,只能說愚至極處自生勇。龍大方白眼都快翻到後腦杓了,嘟囔道:“少說兩句人家還不知你蠢,趕出頭呢。”

哪知薛勝色耳力奇佳,怒道:“龍大方!你說什麼?”員外郎似的白胖青年親切一笑,撮拳過頂,大拇指尖從食、中二指的指根縫間探出,沖他比了個屄樣的手勢。

卻聽羽羊神道:“毒霧只是小小測試,可惜九淵使者沒能通過,全都死了。吾雖神通廣大,沒想到……咳咳,念在今日乃'幽窮降界'重新打開,是千年一度的盛事,須得給使者們一點福利,才讓諸位又活了過來。這樣的優惠,以後是不會再有啦,還請各位使者珍惜性命,勿存僥倖。”

死人復活簡直荒謬絕倫。應風色卻三步併兩步掠至血字牆下,仔細端詳倚坐牆底的驚震谷弟子。

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稚氣未脫,是慘變後少數送上山的記名,似叫蔚佳色。那年應風色曾受邀驚震谷的尊師大典,對其時尚幼的蔚佳色依稀有些印象,赤霧中只認出驚震谷服色,沒想到是他。

與其說驚魂未定,面容白慘的少年更近於茫然,渾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畢竟在眾人有所動作以前,他就被融散的血霧毒死了,見應風色來嚇了一跳,嚅囁道:“長……長老。”

“叫師兄就好。”應風色手搭腕脈,又撥眼皮捏下頷地察看,直到那魁梧的莽漢高軒色將他推開,垮著臉怒氣沖衝:“姓應的,你做什麼!”這才罷手。

毫無疑問,蔚佳色除了略受驚嚇,並無異狀,絕非還魂屍之類。高軒色之所以沖撞鐵門,必是見了蔚佳色慘死,這才失去理智。他不會連死人活人都分不出,那麼,羽羊神是如何使死者復活的?

應風色親眼看見許多人七孔流血、氣絕當場,包括龍大方。此際眾人非但臉上無血,衣衫亦盡復如初;他的內衫更是乾爽清潔,一如初醒時,適才開鎖閉氣所流的冷汗,彷彿未曾來過這個世上。

難道羽羊神真是神祇,能信手施法,倒轉光陰?

“……吾已說過,死而復生的優惠,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羽羊神如有讀心術,輕易接過了青年心中之問,咂嘴道:“便是千年一開,五千年來,連行前測試都能全軍覆沒的九淵使者從來就沒有過!這也實在……咳咳!

“吾的意思是說,凡鱗族血脈,死後必重歸幽泉,成為陛下的九淵大軍。復活諸位,豈非是往陛下的行伍里拉軍夫麼?這等大逆不道之舉,諸位使者不可害吾一干再乾!萬一陛下怪罪下來……咳咳咳!總之呢,請各位務必謹慎地進行儀式。心裡一定要很勇敢,但身體也要好好愛惜,不可犬死!聽清楚了麼,輕易便死成什麼樣?

“儀式中所受輕傷,返回人世後將自動痊癒;萬一致殘,可透過獲取的獎勵來接續。但死了就是死了啊,不可再與吾討價還價!”

自顧自的越說越火大,氣到連浮誇的官腔都維持不住,可見羽羊神是真的十分惱火。

一把刻意抑沉、卻仍動聽的嗓音響起,鹿希色將白皙的手掌舉至耳畔。

“……請問'返回人世'是什麼意思?”女郎的規矩提問配上空靈表情,不知為何就是嘲諷滿滿,連刻薄話都用不著說。

眾人清楚聽見羽羊神“嘖”的一彈舌,咕噥著“這屆九淵使者怎這麼麻煩”,乾咳兩聲,才又瓮聲瓮氣打起官腔。“神明,是沒法站在人世的大地之上的,就像諸位使者沒法站在一張白紙上。脆弱的紙張,承受不起諸位使者的偉大份量,硬要踩上,啪嚓一聲就碎了。”

鹿希色“嘖”了一聲,明顯對“偉大份量”四字不滿,羽羊神的聲音頓時歡快許多。這廝絕對是故意的,應風色心想。

“為使神明降臨,須讓神域之地,疊於人世,如此神才能駐足大地,不致將人世啪嚓一聲踩個稀爛,此即'降界'。幽窮九淵,乃是龍皇陛下的神域,吾與諸位使者須使九淵地界疊於人世,方能迎接陛下重臨,因此必須打開'幽窮降界'的儀式。”

這種神棍似的說詞完全無法求證,才會被拿來騙人。但應風色留意到其中理路是能夠自圓其說的,即使在騙財騙色的神棍說帖裡,也不是隨口瞎扯的等級,稍不留神便會覺得入情入理,不知不覺接受這樣的說法。

他少年時,見識過更光怪陸離的犀紫罍金臂、汲取血肉壯大的人面霧蛛、曠無象隨身自帶的冰雪奇域,遑論十七爺的九式敗劍,明白世上多的是玄奧之物,無法解釋不代表不能解釋。打破無知,才能直指真相。

他需要更多訊息。青年抱臂不語,選擇了安靜聆聽。

況且鹿希色又再度舉手,羽羊神不耐咋舌的聲音都快藏不住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女郎嘴角微揚,但那張很難說是俏麗或冷豔的漂亮臉蛋,誰來看都不覺得在笑。這種皮笑肉不笑的嘲諷是有實體的,被打到可能會暈過去。“是不是該把寶貴的時間,用在解釋更動過的乙項比較好?我記得儀式有兩個時辰的時間限制,說明包含其中麼?”

應風色一凜,趕緊望向牆頂血字,果然乙項的內容擴增許多,非是原先的簡單兩行。

乙、儀分玄衣、血衣二令,時限內未能通解玄衣令,即告失敗;解透而降。幽窮既至,衣以朱裳,爾等當執戈揚盾,奮勇爭先,帥百隸而時儺,以耀吾皇。解血衣令可得破格恩賞。

【玄衣令】

至以下四處找出指示,佈置陣儀,以全血裔之使命。

幹:藏經閣竹林中。

兌:洗硯池假山後。

離:演武場石獅旁。

震:問心齋前院裡,百年老槐下。

【血衣令】

或於玄衣令觸發,或降界後打開。避亦無妨,無關成敗。

文白夾雜的說明並不難懂。

所謂的“幽窮降界”儀式,看來是分成“玄衣令”和“血衣令”兩種任務,必須完成的是玄衣令,額外加成的是血衣令,就像御前比武逗皇帝老兒開心一樣,無關緊要,但對求表現的人來說是不可多得的機會。

“……先前潛入顧挽松房裡竊取繡卷的那個,還作不作數?又算是什麼令?”應風色心念微動,卻未說出口。玄衣血衣,根本非是此際關竅,重點在於:羽羊神憑什麼忒有把握,能夠驅策這些奇宮弟子,在埋皇劍塚——姑且當作真是——的地界裡,搞撈什子“幽窮降界”的勾當?

首先應風色想到的是下毒。

下藥迷昏、毒霧殺人……自稱“羽羊神”的陰謀家顯然精擅此道,所謂的“死而復活”雖還不知手法,料想也是某種未知的藥物所致。然而,甦醒後應風色檢視周身經脈內息,再也正常不過,實不像被下了慢性毒藥的樣子;不拿解藥來威脅,這條思路頓時被堵了個嚴實,無以為繼。

“吾是不能加害使者的,畢竟諸位都是珍貴的鱗族血脈。但解不了玄衣令,就不是稱職的九淵使者,留之無用,不如送回幽泉鑄魂。所以別再胡思亂想了啊。”羽羊神毫不客氣地竊讀心緒,頓了一頓,又繼續解釋:“降界之前,諸位自是在人世,但降界之後,四處陣儀所圈的範圍即為神域,與人世……嘿嘿,那是大不相同的。時間越長,九淵下降越多,待完全重疊,血肉之軀將無法存續,唯魂靈能於神域生存。

“諸位若不想太早回老家,與列祖列宗敘舊的話,記得莫在降界後的神域中待太久,趕緊找到羽羊之柱,繳了血裔使命,歡天喜地領寶回家,可比過年還爽人。當然,若違反了戊項規則,結算時就沒有好果子吃啦,使者們也請留意。”

身畔一名夏陽淵弟子喃喃道:“說得神神叨叨的,我怎麼越聽越迷糊?”龍大方給他一拐,竊笑道:“你聽他說書呢,真以為有神? ”

羽羊神低聲叨絮:“五千年來就沒見過質素這麼低的使者!連問題都不會問,一門心思只會懷疑……咳!方才諸位使者雖於測驗中全軍覆沒,害吾破例復活了各位,但有一人在死前開了門,勉強壓在及格線上,得到了獎勵。應使者,打開你的'運日筒'一看便知。”

眾人紛紛回頭,目光集中到應風色身上。

聽得“運日筒”三字,應風色靈光乍現,轉過臂甲,在內側嵌著的那枚鋼筒面上撥得幾撥,無聲地掀開了薄薄的覆板蓋子,露出筒內一串共六枚的滾輪。

滾輪並排如算珠,顏色是帶霧的紅銅色,“幾乎不會反光”這點和破魂甲是一樣的,周詳考慮了暗夜潛行之所需。

滾輪面上,陰刻著三條長短一致的橫槓,但其中兩枚的橫槓卻是後二完整,第一橫從中斷絕,與其餘輪面不同,顯是轉到了另一面。

“幹三連,兌上缺……這是先天八卦!”

應風色從石壁血書的干兌離震等字樣得到靈感,明白卦象所指乃是順序,而非方位,心下澄亮:“面上所刻,非是數目之'三',而是八卦之始、三橫陽爻的乾卦;依序轉到下一面,則是兌卦。看來每枚滾輪應有八面。”

先天八卦排列成環,依序為乾、兌、離、震、坤、艮、坎、巽,幹天坤地遙遙相對,恃以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奇宮門下對於陣法術數的接觸,勝過尋常江湖門派,對此並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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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滾輪多用來計數,非作十面而作八面,本身就是個問題。

須知東洲通行的數算乃十進制,應風色在通天閣的術法專著裡,見過二進制、八進制和十六進制的演算法,那是天書一般死活看不懂,遑論鑽研。據說域外更有二十、六十進制之算,不知是何等妖孽能通。

八面的滾輪是八進制了,這可不是一般的算法。正自沉吟,羽羊神那語氣越來越輕佻隨便的磁聲又在耳畔響起。

“這六枚滾輪呢,從右至左,前五枚分別是地、時、物、事、人,是用來累計玄衣令的完成獎勵的,第六枚則是用來結算血衣令。以諸位的資質,吾看是用不上了。

“九淵使者唯一能撥動的,只有最靠近腕子的這枚,代表執行使令的地點。撥到乾卦,則腕間水精窗的磁針所指,永遠是乾項玄衣令方位;撥到兌卦,則永遠是兌項方位……以此類推。

“這可是新款運日筒才有的功能,千年來頭一回實裝,有這等利器相佐,諸位再把儀式辦砸,吾也不知還能怎麼說,死心去九淵好好鍛煉魂魄罷… …吾去,怎麼又是你?”說到後來居然還語帶威脅,然後又被打斷,應風色都忍不住有些同情羽羊神了。

鹿希色舉著手掌。

“應使者撬開門,在兩版石壁血書裡,都未載於玄衣令中。這樣說來,獎勵該算是血衣令吧?”

“哪有忒便宜的事!”

羽羊神氣得叫起來,眾人無不掩耳蹙眉,但又饒富興味:出塵脫俗的幽明峪天女,沒想到是個槓精啊。“開、開……開個鎖罷了,算玄衣令都不像話,還討血衣令!哎這屆使者真是……媽呀氣死吾了……”

鹿希色一聳香肩。“我就是測試下,所謂規則,是必須嚴格遵守呢,還是羽羊神說了算。原來如此。”

“你、你……話給吾說清楚啊!說一半是啥意思?”羽羊神若有形體,怕不是要捋高袖子單腳上桌了,氣虎虎道:“吾就再說一次!規則須得嚴格遵守,沒有誰能例外,包括吾在內。要不理規則,你還能與吾這般說話?恁個放肆小妞!”

鹿希色連連點頭,雙手抱胸,一副不能更贊同的模樣。

“既如此,應使者開門的獎勵,肯定就是血衣令了罷。兩版玄衣令的血書規則中,都沒有'打開石室鐵門'一項。”

龍大方原本擔心她頂撞過甚,會被那神秘莫測的羽羊神爆成一灘膿血,聽磁聲被擠兌得支支吾吾,看來真不能對“九淵使者”怎麼樣,原來臂上這具精巧的破魂甲是護身符啊!大著膽子起哄:“血衣令!血衣令!血衣令!血衣令!”

在場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沒了死亡威脅,有人半是覺得好玩,更多是不欲輸給一名美貌嬖女,甚或想在鹿希色的面前露臉、博取佳人注目的,石室里頓時嚷成一片,“血衣令”的齊喊聲越來越起勁。

“噤聲!”磁聲一震,好不容易壓下來,羽羊神不知咕噥些什麼,應風色的運日筒輪面忽然自行轉動,代表“事”的那枚倒回至乾卦,而最左側代表“血衣令”的則前進到第二面兌卦。

眾人歡呼起來,應風色又氣又好笑,心想這有什麼好高興的,不是還困在這裡麼?高高舉起左臂,食指輕敲右側數來第二枚滾輪,眾人以為是攘臂助威,益發起勁;末了發現不對,紛紛揭開臂上的運日筒面蓋,果然六枚滾輪並非靜止不動,右側數來第二枚不知何時已前進到第三卦“離”卦,竟未發出絲毫震動或聲響,猛一瞥還不易發現,歡呼聲迅速沉落。

——那是代表“時”的滾輪。

兩個時辰內必須通解玄衣令,否則儀式便即失敗,按血書鐵則戊項,“未完成儀式者死”。沒人懷疑羽羊神能否辦到。

“他一直是這麼掃興的人麼?”鹿希色輕問。龍大方沒想到人美膽又大的冷艷小姊姊會主動搭話,望著應風色的視線微微瞇起,半晌才低笑道:“這還算是給臉了。真要掃興起來,活活屈死你。”

“咿呀——”一聲刺耳酸響,鐵門開了條縫,透入些許月華,壁焰微晃。薛勝色手按門扉,迎著眾人錯愕目光,滿面輕蔑鄙夷,彷彿看著一群可憐的傻瓜。

“這廝既不能殺咱們,走就是了,搞什麼儀式什麼降界?管他是啥地方,老子回頭一把火燒了,讓你傾九淵之水都救不回!哈哈哈哈!”

“……且慢!”這個思路應風色也想過,就在女郎測試完規則的不可易之後。但這是行不通的。規則裡有個陷阱無法繞過——“薛使之意,是打算放棄儀式?”磁聲忽然響起。不知是錯覺否,羽羊神的口吻變得柔和許多,宛若輕哄,但其中所蘊絕非是親切,而是難以言喻的危險。“不再試著努力看看,現在就要離、開、麼?”

薛勝色哈哈大笑。“沒錯,老子現在就要離開!走你媽的王——”匡的一響,整個人重重撞上厚重的鐵門,曳著黏膩烏紅抽搐倒地,居然撞破頭顱,眼見不能活了。

中離儀式者死。血書鐵則,戊項第二款。

與用來處置被動失敗者的第三款“破壞儀式者死”、第四款“未完儀式者死”不同,第二款是用來處置主動失敗者的,毋須結算,在表露意願的當下即須懲罰,以確保使者們奮勇爭先,拼命完成儀式。

說出“我不玩了”就得死——這就是藏在戊項第二款裡的陷阱。

“就是這樣,規則須得嚴格遵守,無有例外。連吾也不得例外。”

羽羊神的聲音裡明顯帶著笑,愉悅得略微顫抖,聞之不寒而栗。

“儀式已經開始了,使者們。你們是沒法再复活一次的,好自為之啊。”牆底的血字連同平面分佈圖應聲融散,濃厚的血霧噴薄而出,瘋狂地湧向眾人;一切,都與全軍覆沒的上一輪無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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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9:28:53 |只看該作者
第卅四折 何夕院裡 又遇序庠

所有人無不爭先恐後往外逃。

沉重的鐵門是怎麼被推開的,應風色毫無印象,回神已置身月下,被風一吹,激靈靈打個冷顫,頓時清醒許多。

眼前是片鋪石廣場,由三排石屋圍成,粗估大約有百步見方,明顯是於丘上建成,沒有屋舍的那面應是通往下方的道路。

石屋後頭砌有矮垣,將廣場三面圍起,只留道路一面開口,無垣的部分僅兩丈寬,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垣外樹影稀疏,略有掩蔽之效,整體頗具要塞石砦的架勢。

應風色在白城山時,住的是專門接待外賓和朝廷大員的北峰,南峰群院則藏有劍塚最緊要的牒籍文檔,為塚內諸人日常起居處,地形零星破碎,乃削平諸多高低錯落的丘陵頂部,於其上修建城砦,最遠可追溯到青鹿朝。

從北峰迎賓館遠眺的南峰景緻,與眼前所見若合符節,而龍庭山附近並無類似的丘陵石造古建築,就連陽庭縣有沒有應風色都不敢肯定,“不可能在白城山上”的推斷開始動搖。

囚禁眾人的石屋,就在廣場正中央,較其他建築低矮,位置更是突兀,不知是什麼用途。逃出石屋的奇宮弟子或俯或坐,大口吞入空氣,冷風裡混著鮮烈的青草氣息,與龍庭山明顯不同,而是在更荒僻的深山里——劍塚雖是歷史悠久,開發程度不及百步一觀的龍庭山。應風色初訪時,曾為白城山全境的蓊鬱幽藹感到詫異,想不到同列東海七大派的埋皇劍塚所在地,竟是如此偏僻的深山老林。

據說貶謫劍塚的老台丞、被百姓尊為“開國三傑”之一的蕭諫紙隱居的西峰,就是後山有祀劍陵的那一處,更荒僻清冷人跡罕至,在少年應風色的想像中,直是關外大荒諸沃之野的等級了。

此間縱非白城山,也決計不是龍庭山。然而比起龍庭山,風裡的林土氣說不定更近於白城山予人的印象——應風色甩了甩腦袋,強迫自己放下荒謬的念想,默數人頭共計十五,恰是扣掉薛勝色後的數目。

“咳咳……師兄……師兄你去哪兒啊!”

龍大方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見應風色擦肩掠過,不及驚喜,應風色已返回石屋前,從竄煙的門內拖出一人;正猶豫要不要幫忙,另一人隨後跟進,合力把薛勝色拖出石屋,正是鹿希色。眾人紛紛大著膽子圍上觀視。

應風色練有龜息術,抵擋毒霧的能耐在餘人之上,回見女郎不知從哪兒摸出條湖藍絲絛,一匝匝圈住口鼻,不禁蹙眉:“還挺得住?”鹿希色瞟他一眼,懶得應付,利落解下絲絛纏住手掌,翻正屍體。

搶出石屋之際,半數以上的弟子從薛勝色身上踩過,屍體的四肢、肋骨等泰半斷折,其狀甚慘。薛勝色左額的頭蓋骨破損,幾可窺見內中的黃白物,應是致死之傷,然而他撞門的那一僕委實太過蹊蹺,薛勝色縱非出類拔萃的角色,也不致無端端磕死了自己,可惜被踐踏的屍身一片狼籍,無從相驗。

應風色撕下衣擺裹手,不死心的翻他脖頸肘內等處,鹿希色淡道:“你在找什麼?”

“藥針。”青年連眼都沒抬,隨口回答,飛快掀開屍身的懷襟、脅腋,連褲襠和大腿內側都不放過。“射於血脈主行之處,可使藥性迅速發作。薛勝色就是這樣才碰了頭,必是非常厲害的迷魂藥。”

眾人恍然大悟,或露佩服之色,或面帶冷笑,不欲陪襯偉大的風雲峽麒麟兒。

“怎不說是毒?”鹿希色的槓精屬性本能發動。“毒發瞬間一頭碰死,其毒不入血行,外表也未必能看出。”

應風色掰著薛勝色的下頷一轉,露出大片脖頸。“若如此,毒針能射的地方更有限,除了脖頸腿根,我想不出第三處。創口是不易辨認了,但針在哪裡?”龍大方連連點頭:“是這個理!”附和者眾,就算嘴上不說,心裡也難以反駁。

鹿希色清冷一笑。

“那隻有一種可能了。最先接近屍體的人,取走了毒針。”

龍方颶色皺眉。“師姊你這話沒道理。又不是師兄放的毒針,何必——”忽然閉口,神色古怪。驚震谷的壯漢高軒色第一輪時曾被應風色壓制,當眾出醜,早懷憤懣,一想通關竅,忙將師弟攬在身後,厲聲斥道:“應風色!我道情急之下,誰有這般滾熱心腸,急著把死人拖出滿是毒煙的密室,原來……竟是你下的毒手!”應風色的實力冠絕群倫,無論懂是不懂、信或不信,眾人聞言,無不退了一步,以免淪為下一個犧牲目標,只有龍大方和鹿希色仍站在原地不動。

龍大方環顧四周,忍不住大翻白眼,指著高軒色大聲道:“喂喂,好你個摔光搞光的,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真要說,大夥兒衝出來時,誰都能順手拔了針,隨意往邊上一扔,死無對證,誣賴我師兄算什麼事?漂亮師姊你說句實在話,我這個講法有道理不?”末兩句徑向美人,彷彿魁梧青年再無威脅,不值一哂。

鹿希色想了想,點頭道:“是這個理。”似笑非笑瞟了龍大方一眼,很難說是讚許或嘲諷。龍方家少爺心頭突的一跳,差點蹦出嗓子眼,暗忖:“乖乖叮個咚!莫不是漂亮師姊看上了我?”下意識地捏捏白胖面頰,微露苦笑。

自古美人配英雄,就像醬瓜配稀飯一樣。人家怎麼也該看上師兄才是,輪得到旁邊打醬油的?能浸浸瓜沾點味兒就不錯啦。

但有人忌憚龍大方,卻還在應風色之上。

高軒色外號“邃閣移光”,這文謅謅的渾號與粗枝大葉的莽漢自不相符,然而是長老所賜,高軒色得意得很。

龍大方到驚震谷後不買帳,給取了諧音叫“衰睾光”,師兄弟們愛不釋手,沒兩天便傳將開來。高軒色一下從天堂跌入地獄,在龍大方拍屁股走人之前,度過了悲慘的三年時光。若非開枝散葉招來了大批外姓,埝起“高師兄”的地位,高軒色尋死的心都有了。

一聽“摔光搞光”,立時嗅到其中濃濃的威脅之意,不想在生死交關的當兒,還要淪作眾人笑柄,青著臉乖乖閉嘴,未敢造次。

發難的人噤聲,鹿希色似亦服軟,眾人心底深處,實不願與風雲峽的麒麟兒為敵。以應風色迄今展現的武力和決斷,多數人寧可相信他和自己是一邊的,一場醞釀中的風暴消弭於無形,分屬不同宗脈的十五名生者拋棄異見,暫時團結在應風色的領導下。

羽羊神聲稱此地是埋皇劍塚,合理推測有巡夜的院生出沒,待在月光通明的廣場中央不是好主意,眾人將屍首拖到東側石屋後,暫置於垣底,月光映照不及的陰影當中。

應風色本想轉出錐匕,將薛勝色的左臂切斷,取下破魂甲,仔細研究;考慮到時間有限,短匕剁骨不易,萬不幸弄斷了錐尖什麼的,被戊項第一款賜死,可就冤枉透頂——儘管他非常想試試看,在脫離封閉的石室之後,羽羊神如何能當眾人之面,神不知鬼不覺下手,但有十成把握抵禦殺劫之前,總不好拿性命做實驗。

況且,“死者為大”這種冬烘的理由,最易得到多數人認同,此即鄉愿。高軒色的反動雖被壓下,不代表沒有其他的人想伺機出頭,出格之舉須盡量避免,哪怕是對揭穿假像有益。要忙的事情還很多。

月至中天,推斷此際約是子時以內。

按石壁血書,本次“幽窮降界”的時限是兩個時辰,可以推估在運日筒上代表“時”的那枚滾輪,從第一面的乾卦開始轉動,直到第八面的巽卦轉完、又回復到第一面的“幹”時,即是整整兩個時辰的時間;若非如此,計時就毫無意義了。

羽羊神說,筒內六枚滾輪,乃是計算九淵使者的獎勵之用,結算時可換取龍皇的恩賞。鹿希色一通抬槓,替他爭取到一次血衣令的完成獎勵,象徵血衣令的滾輪遂從“幹”轉到了“兌”,顯然人、事、物的三枚滾輪也和血衣令一樣,卦象的累進是越多越好。

但時間卻不同。

按理說越快完成任務,越值得獎勵;耗用越多時間,代表越接近失敗邊緣。故須倒過來看:完成玄衣令、抵達“羽羊之柱”的瞬間,“時”輪所停越是靠前,獎勵越高。

而現在,代表時間的滾輪翻至離卦,八卦之中去其二,表示已消耗掉四分之一的時間;一個半時辰內無法通解玄衣令,眾人都得面臨死亡的懲罰。

應風色憑記憶在地上重繪了四個玄衣令的地點。從圖上看,廣場中央的石屋,就是在完成後回來啟動“羽羊之柱”的撤退點,儘管周圍沒見有任何可稱為柱子的物事。

不幸的是,玄衣四令均都不在此間,而是呈扇形分佈於另外三座丘陵:藏經閣在西丘,洗硯池和問心齋則在東側丘陵的前山後山;演武場距離此地最遠,幾至北峰之下。拉著十五人跑一圈太不現實,時間上亦不容許,分成四組,毋寧才是更好的方式。

況且,佈置陣儀的難易程度尚且不知,更無法預測會不會有阻力,必須預留足夠的時間,以防某組、甚至有復數組別無法完成。否則一旦逾越時限,哪怕只有一令未解,所有人通通得死,豈非冤枉?

十五人中,拏空坪弟子兩名,夏陽淵有四人;飛雨峰死了個薛勝色,剩下龍方颶色和唐奇色。應風色代表風雲峽,鹿希色代表幽明峪,驚震谷有小師叔平無碧、高軒色及蔚佳色,最後兩人則分屬絕蜃嶺和鰲躍門——這兩支沒落既久,托庇飛雨峰才不致除名,同飛雨峰的弟子也沒甚兩樣。通天壁慘變後,飛雨峰嫡系菁英折損殆盡,開枝散葉既不可免,同屬鱗族血裔的別脈寄室得蒙青眼,想來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絕蜃嶺的運古色其實姓“運掩”,屬五郡六姓外的勾龍氏一支,也有管叫掩古色的,其“獨曳景開”之號乃獨無年親賜,拜領了姓氏的“獨”字,可見器重。此人有個特別的小癖性,誰要是乾了類似的事,不免招致“你他媽運古色啊”、“別這麼運古色行不”之類的批評,各脈間聲名素著,不獨飛雨峰然。

興許是莫名其妙被抓入儀式、搞不清楚狀況,今兒運古色特別安靜,平日鮮明的個人特色絲毫未顯,很多人都沒認出他來。畢竟運古色靠的就不是臉。

而鰲躍門的“闔梅艷畫”顧春色,亦是名噪一時的後起新秀,臉就出色多了。

這名擅使琵琶、白面披髮的俊美青年,近年在山上頗受注目,很多人從他以樂音發出劍氣的手法,以及優雅疏放兼而有之的名士作派,聯想到風雲峽的“淥水琴魔”魏無音之風采。應風色極力無視這種噁心人的比喻,在石室中瞥見顧春色時,仍覺渾身不舒坦,甚或在羽羊神和薛勝色之上。

留著及腰長發的顧春色,齊眉瀏海如雲蓋般蓬鬆輕盈,視線偶與應風色對上,總不忘親切一笑,微微頷首,無論應風色青著臉扭頭幾次,顧春色態度始終未變,絕不放棄向他表達善意,看來是與風雲峽的麒麟兒耗上了。

運古色的釣竿和顧春色的琵琶都不在手邊,和眾人一樣,得賜門欄的天之驕子除了左臂的破魂甲外,無有可依恃的成名兵器。

算上應風色自己,計有五人身負俗稱“四字門欄”的長老賜號,代表實力遠超同儕,將來行走江湖,也要以門欄示人的,乃一生相隨的榮耀象徵。

但高軒色其實實力一般,連龍大方也未必能打得過,摻水過頭,只能說驚震谷的風氣就是這樣,在這種事上都要鄉愿一把,自欺欺人;“紫闢天風”唐奇色十年前憑左右皆能的劍術居飛雨峰次席,絕不在應風色之下,這些年把自己喝得不人不鬼,還能不能拿劍都是問題,恐怕也不太靠譜。

純以武力做為分組依據,肯定分不了四組。

“……以夏陽淵的諸位,為核心分組如何?”龍大方提議:“每組都有擅長治療和急救的能手,存活的機會更大。眾人好生保護夏陽淵的師弟們,以防不時之需。”

他藏在肚裡沒說的,大夥都明白:夏陽淵一脈不以武功見長,自從玉、晏二位長老仙逝,熱衷武學的又更少了,四人一串還不如分開為好,起碼提高自己和組員的存活率,也不致拿不下玄衣令,還得讓別組收拾。

依應風色的性格,肯定挑起最重的擔子,挑戰最難的目標,四組之中有一組只能有三名成員,想來就是他了。龍大方暗忖:自己與師兄一組,配上一名精於救治的夏陽淵好手,還能挑武功高些的,雖然沒了鹿希色不夠養眼,過程稍嫌無聊,保命倒是不成問題。

“須均分為四組的,除了夏陽淵的救治能力,另有兩個關鍵。”

應風色正色道:“首先是排布術法。雖說會有指示,難保沒有變量,各組中若無略懂術法理路的成員,白跑的機會將大大增加,不免使眾人同陷風險。 ”

陣法術數畢竟是極高深的學問,儘管各脈均涉,彼此間落差甚大,壓壓外人倒也還罷了,一般的奇宮弟子差不多就是能按口訣心法進出陣圖的程度,排布陣法那還差得遠。

果然問到誰懂布陣時,僅拏空坪二人組舉手,應風色沉吟片刻,迅速決斷。

“既然這樣,拏空坪二位師弟、我和龍大方打散分成四組,盡力周旋,夏陽淵四位亦是如此。除我之外,唐師兄、顧師兄和運掩師兄三位亦須打散,以為組首,負責帶隊解令,保護組員。”以樹枝在地上書寫,列出分組名單。

組壹:應風色,鹿希色,何潮色;

組貳:唐奇色,蔚佳色,何汐色,龍大方;

組參:運古色,平無碧,關洛色,李錫色;

組肆:顧春色,高軒色,林泉色,馮鈃色;

雖是匆匆寫就,但他將夏陽淵統一寫於各組第三,除自己的第一組外,負責佈置陣儀的術法專責則書於最末,一目了然,條理分明,眾人無不佩服。

何潮色、何汐色兄弟乃是一對雙胞胎,擁有一模一樣的面孔,說話做事也極有默契。夏陽淵一脈有收孿生子的偏好傳統,像何氏兄弟這樣的例子並不罕見,此際山上也還有好幾對。

餘下的林、關二人,以及拏空坪的李、馮師兄弟年紀甚輕,目測不超過廿歲,不算是宗脈重點培養的後起之秀,不僅應風色不熟稔,連交遊廣闊的龍大方都叫不出名字,可見平庸。

看來羽羊神挑人是有斷層的,有同年段同量級的應風色、顧春色等菁英,也有名不見經傳的小魚小蝦,極是考驗編組分派的眼光與決斷力。

放眼龍庭九脈,除開風雲峽不論,飛雨峰的實力冠絕諸脈,唐奇色等三人的四字門欄均來自以嚴格著稱的飛雨峰,本身就是種保證。各組有這樣的精銳押陣,遠遠勝過以宗脈或人際關係胡亂編組,又有醫療和術法專精的成員,陣容完備,心情上反而寧定許多,漸不覺茫然無助。

忽聽高軒色道:“姓應的,你是沒把我放眼裡了?”堅持與蔚佳色一組,面色蒼白的少年小貓似的被莽漢挾在身邊,對自己突然成了全場注目有些無措,只是不習慣反抗他的保護者,垂頭默默忍受​​。

高軒色領有四字門欄的外號,眾所皆知,要說平無碧還是師叔哩,拜領了“荒魔”魔號,那又怎的?生死交關,本就是實力說話。莽青年鬧到連自家的平無碧都聽不下去,拉他衣角,低聲勸道:“算啦軒色,佳色那組有龍大方和唐師兄,出不了亂子的。”

高軒色一怒振袖,怫然變色:“小師叔!這廝踐踏我驚震谷尊嚴,也不見你來回護!咱們三人須在同一組,互相照應,以免有心之人個個擊破,落與薛勝色一般下場!你是師叔,寧何不爭?”要不是這些年齡相近、小時候多少也玩耍嬉戲過的山上同儕習慣了,換作外人來看,怕以為他才是師叔。

平無碧被甩得踉蹌幾步,應風色順手攙住,樹枝在地上一陣塗抹,從容道:“要不,改成這樣好了。高師兄以為如何?”

組壹:應風色,鹿希色,何潮色;

組貳:高軒色,蔚佳色,何汐色,龍大方;

組參:運古色,平無碧,關洛色,李錫色;

組肆:顧春色,林泉色,馮鈃色,唐奇色;

高軒色得償所願,沒想到幸福來得如此輕易,偏又不肯服軟,冷哼一聲:“隨便罷,你莫拖咱們後腿就好。屆時解不了玄衣令,才來說什麼少人幫手之類,當心笑掉眾人的大牙。”

龍大方冷笑:“卵沒掉就好,牙掉算什麼?”莽漢怕他話匣一開全抖出來,扯兩句便落荒而逃,益發啟人疑竇。

分組完成,接著是分配目標。

第四組有顧春色、唐奇色兩名好手,被分配去最遠的北丘演武場。演武場是陳兵練武之處,難度當高於其他地方,須派最強的隊伍才不致失手;若無法通關,以其之遠之難,其他組代為收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根本沒有“失敗”這個選項。

按羽羊神之說,一旦降界完成,神域與人世相疊合,四點連成的範圍內將發生若干變化,最終血肉之軀難以存續,須及早脫離。而北丘的撤退路線也是最長的,最是危險,只能交給最強的組別。

西丘藏經閣的情況也差不多,惟距離較近,未如演武場凶險。應風色派給了運古色率領的第三組。

剩下東丘問心齋和洗硯池兩處,從圖上看非是一條路走到黑,仍須分兵。考慮到龍大方的第二組實質上是最弱的,只有高軒色這灌水的四字門欄,龍大方又腿腳不便,遂將前山的洗硯池給了他們,自領第一組前往後山的問心齋。

分配停當,對過運日筒的時輪,距時限約剩下一個時辰多一刻。

“諸位師兄弟須團結合作,不可輕言放棄。”眾人圍成了圈子,應風色伸出左掌,凝眸環視;喀喀喀一陣響,十五塊鳥首狀的手背甲疊在一塊兒。“切記不落一人,齊返陽山!”

“……不落一人,齊返陽山!”低呼之後士氣大振,由第一組伏於出口垣牆,擔任斥候,確定山道無人,招呼第四、第三組接連通過。

“應長老且寬心,小可定把唐師兄等好生帶回,解去北丘玄令。”動身前顧春色湊近,沖他抿嘴一笑,神情動作的細微處,竟比鹿希色還像女人。

他雖生得異常俊美,卻非男生女相,披髮寬袍也還罷了,眼角眉梢、乃至聲音語氣的陰柔氣質應風色實在受不了,濃郁的脂粉香也是。應風色木著臉挪退,僵硬接口:“小……小心為要。”旁邊“嗤”的一聲笑出氣音,清冷微抑的低嗓掩不了那股子幸災樂禍,毋須轉頭也知是哪個。

山路向下不遠,便轉入一片約隱氤氳的夜霧,先出發的兩組一前一後,相繼融去踪影。並存的月光與夜霧,令應風色心生不祥,但龍庭山上偶爾也會出現這種現象,所幸四處地點俱有地輪和水精指針引導方位,應不致迷失霧中。

第一、第二組去向相同,聯袂出發,龍大方對組別分派甚是不滿,臉色不怎麼好看。應風色與他同押後隊,探臂勾頸。“別不痛快,又不是故意撇下你。你也明白的,對不?”

龍大方一甩肩。“是是是,師兄永遠都是對的。你孤身犯險、承擔責任,又有漂亮的師姊小妹子相伴,哪裡顧得了我們這些鹹魚?隨便隨便。”應風色伸手在他脅下抹來抹去,弄得龍大方渾身不對勁:“師兄,你這是?”

“塞肉餡。”應風色一本正經。“鹹魚蒸肉我最愛吃。是了,你看見鹹蛋黃沒有?”

前頭噗哧一聲,明明在一丈以外,這耳力也是絕了。應風色抄幾枚石子擲出,破空低咆不絕於耳,鹿希色那玲瓏浮凸的背影東躲西閃,盡顯渾圓長腿的妙處,片刻後才不聲不響地奔遠些個,脫出飛石能及的致死範圍。

“我看這小妞對你有意思,師兄。”

龍大方瞧得兩眼發直,都顧不上生悶氣了,嘖嘖搖頭。

“趕明兒你辦了她,記得替小弟多捅兩下,從後邊來。”察覺視線森冷,生生打了個激靈,趕緊陪笑:“我測試她還有沒有在聽。這長腿妞兒太壞了,就愛偷聽人說體己話。”

應風色見他不鬧了,壓低聲音道:“我故意將你派在一側,才好互相照應。若非組二實力稍遜,如此安排豈能服眾?”龍大方料到師兄是故意激高軒色反口,撇了撇嘴:“明白,又不是頭一天做兄弟。自己小心點,畢竟少個人,又無我這冰雪聰明的好師弟。人總要到失去了,才知道應該珍惜… …”

“省省罷。別讓高軒色太莽,遇事用拳頭打服,或以師弟挾制。”

“……我有更好的法子。”龍大方冷笑帶白眼。

“我想也是。”應風色忍不住微笑。

東丘地勢較石室廣場略矮,山路蜿蜒起伏,應風色在霧裡走了約一刻餘,滿背汗浹,氣力的消損異乎尋常;眼前視界忽一開,雲撥霧散,地形也平坦起來,鋪石路分作兩岔,兩組就此分道揚鑣。

問心齋是顧挽鬆的書房題匾,其實就是副台丞居住的獨院,兩廂數進,外有圍牆,沒有石屋那股子肅殺的城塞之感,倒像是規模略小的鄉庠書院。

院前懸著燈籠,不知是不是錯覺,風的味道似乎變了,是更近於聚落村鎮的氣味,而非鮮烈刺人的黑土味兒。院裡豎著一麵粉白的照壁,匿於壁後一瞥,不費甚麼氣力就看到東側的百年老槐,樹蓋宛若篷頂,白日里應該頗為壯觀,於夜幕銀月裡看來,彷彿張開斗蓬巨爪箕張的精怪,有些磣人。

院中無人,潛至樹底也是輕鬆自在,可能是顧挽松怕打擾,熄燈前便打發下人院生離開。偌大院裡若只剩他一人在寢居,倒是好事——應風色忽覺荒謬。不知何時起,自己竟把這里當成劍塚的南峰群院,認真思考如何完成玄衣令云云,看來假的扮久了也會誤以為是真。但這兒決計不是白城山,更不可能是南峰東側的某座丘陵。

只是眼下還有更棘手的問題。

“長老……師兄。”夏陽淵雙胞胎之一的何潮色想起他先前之言,立即改口,可見心思機敏,口吻卻不無遲疑。“百年老槐樹是這個了罷。指示……在哪兒?”

三人找遍了節瘤錯落的樹根還有鄰近的階台等,沒見有文書捲軸一類,應風色的目光停駐在漆黑一片的書齋簷底。“你們先在樹頂躲著,我到屋裡瞧瞧。”沒等鹿希色應聲,一個箭步竄進廊廡間,貼牆潛行,眨眼便來到堂前的窗牖下,沾濕指尖戳破窗紙,卻未湊近眼瞳,而是以鼻尖聞嗅。

厚重到有些刺鼻的檀香氣味中,夾雜著類似接骨木花、蘇鐵漿果、廣藿香……可能還有些許橘枳花朵的香氣。這些都是男子常用的熏香成分,除了實在濃重到令人不適之外,沒有太大的問題。

——果然如此。

屋裡瀰漫著乳色的濃煙香息,或為驅蚊除穢之用,睡前點上大半個時辰,可得一宿好眠。但人於斗室,恐被熏得七葷八素,必須提前讓它燒一會兒,睡覺之際再熄滅開窗,當可無虞。

忒重的熏香煙氣,代表顧挽松不在屋內。

應風色按住門軸,輕輕推開門扇,以地蹚身法翻了進去,回身掩門,數個動作一氣呵成,簡直比貓鼠還敏捷。

青年想也不想便直入寢室,果然床榻邊有隻黑亮的髹漆嵌金五斗櫃,正欲打開箱屜,背後窸窣聲響,一抹俏生生的倩影立於分隔書齋和寢居的屏風畔,向他恣展柔荑,纖長的尖尖五指勝似玉筍,掌心膩潤晶瑩,皓皓生輝。

“拿來。”鹿希色似笑非笑,眸光卻比月華更清冷,觸之隱約刺疼。

應風色微舉雙手,示意無物。“我不知你在說什麼,'師姊'。”

“黑漆五斗櫃裡的繡金畫卷。”

女郎嘴角揚起,嘲諷噴薄而出。“我給你討了枚血衣令,你這便獨吞另一枚?嘖嘖嘖,不地道啊,麒麟兒。從分組派令起,你就打這主意——”忽然噤聲。

應風色比她早了些許聽見院門打開,腳步聲的主人是急性子,眨眼越過不算短的槐樹大院,踩上階台。

躲上屋樑絕不可行,儘管說書人總愛這麼講。除非是皇宮大內殿堂廣夏,才能往梁椽間藏人,尋常屋宇抬眼即見,不如懸樑自盡算了。

門扇“咿呀”地打開,兩人與來人間僅隔一扇屏風。應風色本想從最近的窗牖翻出,但必定洩露行藏,屆時逃命唯恐不及,玄衣令也不用解了。

遲疑一霎,鹿希色拉他竄入紗帳,藉躍滾之勢消去搖晃聲響;來人轉入屏風,應風色就這麼壓上仰躺的女郎,兩人正面緊貼。他直覺要支起身,鹿希色卻摟住不讓動,白皙的食指擱在櫻唇上,凝神收斂氣息,穩穩抑制住心跳。

他胸膛壓著那雙飽滿乳峰,便隔幾層衣衫,也能感覺肌膚凝脂般的膩滑。

女郎忽蹙柳眉,倒不是在意肌膚相親,而是帳中錦衾的香味居然能比煙霧繚繞的房內更濃,已到了嗆人的地步;而應風色似全然不覺,怔怔望出紗帳,彷彿見了什麼難以形容的駭人鬼怪,一時難以回神。

進屋的那人並未點燭,信手推開窗牖,舉袖揮散熏香的氣味;就著月光隨意落座,替自己斟了杯茶潤喉,就像回到家裡,再也自然不過。

應風色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年歲月畢竟能改變很多事,但衰老的痕跡反而更有說服力,與他記憶裡那張眉角垂落、樣貌愁苦的白長瘦臉緊密疊合,彷彿跨越了時光長河,又回到當年的白城山——不對,這兒是白城山。這兒只能是白城山。

坐在窗邊之人,應風色確定他就是顧挽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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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9:31:39 |只看該作者
第卅五折 豺祭隼擊 偕子翼張

顧挽松老了。

鬢霜細碎,服貼顱形的薄亮發頂依稀見得根根銀絲,原本便深的法令紋凹如刀鐫,益發襯出了鼻樑、人中的細長,就連垂落的眉角都雜著花白,遠遠望去,整個人竟有些斑剝之感。

這位橫跨兩朝的副台丞是不蓄髭的,唇頷永遠刮得乾乾淨淨,連青渣都不見。十年前看覺得精力旺盛,並不顯老,十年後顯而易見的斑沉皮皺、肌膚鬆弛,卻加倍凸顯遲暮的印象,明明未至耳順之年,看上去已是老人家了。

屋內並未燃燭,僅能藉窗月辨物,即使隔著紺青紗帳,從那雙細目裡透出的瑩潤光華,也足夠說明深湛的內功修為。應風色運起龜息閉氣的法門,強抑著胸中鼓動,心底一片冰涼。

鹿希色不知顧挽鬆的厲害,一派澹定,渾沒把尷尬的肌膚相親放在心上,黑白分明的杏核兒美眸四處瞟轉著,似正尋找脫身契機。

她最好能靈光一閃想出妙計,否則以顧挽鬆的功力,數息內便覺有異,休提揭帳上床,撞見一對偷腥的賊鴛鴦。

昏黃的燈暈忽投於門牖,顧挽松放落茶盅,蹙眉揚聲:“誰在外頭?”匡的一響竹梆落地,門外人影驟短半截,似雙膝一軟,俯首顫道:“小人巡夜至此,不是故意驚擾大人……小人馬上就走、馬上就走!”初初變聲的鴨公嗓甚是耳熟。

應風色與鹿希色對望一眼,連女郎都不禁色變。

——何潮色!

(這小子上門送什麼人頭?)

“且慢。”應答堪疑,顧挽鬆自不會置之不理,振袍起身行出。檻外一人五體投地,簇新的外衫確是院生服色,光瞧後領便知不合身,裹髻的巾子卻是鹿希色見過的,果然是夏陽淵雙胞胎之一的何潮色。

顧挽松才轉出屏風,應鹿兩人便一前一後竄出紗帳,鹿希色匿於屏風後窺看,應風色卻撲向床頭五斗櫃;指尖將觸箱屜的瞬間,瞥見女郎手攀屏風,作勢掀倒,頓時不動。

兩人隔床對峙,鹿希色眼底掠過一抹輕快的譏誚,嘴角揚起一枚細小折子,襯與纖挺的鼻樑、小巧的鼻翼,還有那雙瞇起來更好看的澄亮杏核眼兒……“精緻”大概是她予人印象最深之處,觀者很難忽視造物者的巧奪天工,但總有差了點什麼的感覺。

顴骨比現在更浮凸些,下巴更挺翹些,腮幫線條更剛硬利落些,這張臉就會極具個性,未必人人覺得美,但肯定一見難忘;或者就不要棱峭孤冷了,放開手腳柔媚起來,無疑也會是凡夫眼中的絕色。女郎偏偏介於其間,就像難說她是冷艷或俏麗一樣。

無垢天女中最漂亮的幾個,諸脈間多有流傳,“鹿希色”三字卻意外陌生。以應風色所見,不以為那些艷名在外的師姊妹能比她漂亮多少,鹿希色之所以不受待見,絕對是這種動輒針鋒相對、又瞧不起人的惡劣性格所致。

以寢室與書齋之近,應風色不致貿然拉開抽屜,驚動好不容易才走出去的顧挽松,只是本能佔據最有利的位置,就像鹿希色不會真蠢到掀倒屏風一樣。

而天才兒童何潮色的危機現在才要開始。

“抬頭說話。”顧挽松語聲仍是一貫地平和,甚至有點過於陰柔,與“酷吏”的刻板印象相去甚遠,極易招人好感。“你是哪個院裡的,誰讓你到這兒來?知不知道巡更的路線,等閒不經過問心齋?”

何潮色魂不附體——很難判斷是真怕抑或演技——“哇”的一聲哭出來。

“小……小人姓過,叫……叫三平,是門房的小官人說……讓小人穿了這身衣裳,隨……隨便走一走,不用真的打更,就給… …給十文錢……小人真不是故意,求大人開恩,別打小人板子……嗚嗚嗚……”

過三平是給龍庭山拉炭的,與各脈都有往來,是個極猥瑣的胖子,以如雨瀑汗聞名。明明不妙已極,不知為何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想笑,應風色與鹿希色輪流用眼神警告對方不准笑出,擠眉弄眼的樣子益發好笑,兩人都快憋出血來。

顧挽鬆又道:“巡夜應是兩人一組,誰人與你同來?”

何潮色抽抽噎噎道:“另……另一位小官人在外頭,說讓小人進來……”回頭一瞧,院門前照壁高聳,哪有什麼人影?少年忍不住嚎啕大哭,似真委屈。

顧挽松道:“莫哭。我與你去瞧瞧,看是何人戲耍。”命他擦乾眼淚,拾起燈籠引路,偕往院門行去。

良機稍縱即逝,應風色拉開櫃屜,果然有一隻玉軸繡帛畫卷,搶先奪取,只撂一句:“……咱倆平分!”讓過了女郎撲擊,如躍鯉般翻窗而出;落地即起,三步兩步蹬牆,攀簷翻了出去,快如一陣撥羽風。

本想趕至前頭,以免何潮色給啃得骨頭都不剩,一抹婀娜烏影過牆攔路,鹿希色唇抿微勾,右手食、中二指拎著另一隻捲軸繫繩,東搖西晃。應風色一愣,福至心靈:“陣儀的指示!”

“掛在窗台下。”鹿希色淡道:“你要不是走得太急,肯定也能瞧見。”

——居然把指示藏在那種地方!

這玄衣令簡直就不想讓人完成。若非他暗自記下作廢的首輪血書內容,冒險來取繡卷,三人就算翻遍了槐樹院裡,決計想不到指示竟吊在寢室的窗台下。

“別玩了。”他對女郎蹙著眉。“把東西收好,咱們先救何師弟脫身。”

鹿希色卻無讓路的打算,端詳一陣,彷彿瞧的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忽然一笑。

“你從開頭就打算獨占繡卷。擔起重任、編組分配……全是幌子,為了能來問心齋,你故意讓東丘的兩個任務只有七個人,使自己的組別短少一人,除了看似無私,減少反對意見,更重要的是:萬一同伴發現你的企圖,幽明峪的陪睡侍女和夏陽淵的小毛頭就算聯手,也搶不走採頭。”

應風色的神情從詫異、無辜而至倏然沉落,淡淡接口。

“我不是這樣看你的,你莫冤枉我。”

鹿希色不置可否,怡然續道:“你把夏陽淵和拏空坪的人打散,是因為按宗脈和人際關係來分,雖可能與好對付的我分作一組,但也可能同紮手的顧春色、運古色等在一組,搶繡卷可討不了好。”

應風色微笑。“師姊忒謙了。眼下看來,你是最不容易應付的一個。真要說,我何不干脆把龍大方安排在身邊?雖不甚賞心悅目,也不致走到這一步。”

女郎眼皮微顫,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但口氣裡的一絲不耐就沒法藏了。乍看冷漠而理智的人,也有輸給好惡的時候麼?應風色不無惡意地揣想,帶著些許的懊惱與不甘——怎就沒看出這丫頭如此棘手!

“這是接著要談的部分了。”

鹿希色頗有看透他的自信,試圖斂起譏諷,展現誠意,可惜事與願違。如果是那種渴望贏得掌聲、又或天生自卑的壞蛋,在這個階段就會忍不住殺掉她。

對此毫無自覺的女郎,某方面來說笨拙得有些可愛。

“血衣令的成就若能共享,龍方自是最理想的從犯,但你連這個險也不想冒。把他分配到最近的洗硯池,必要時能獲取支持,又毋須分享繡卷。很自私的想法,但也非常實際,我很欣賞。”

鹿希色嘲諷所有事,但應風色聽出了言下之意。她不是來批判的,她要的是同盟;而堅實的結盟基礎,必須創建於“共享”二字。

“你方才說'咱倆平分'——”她的耳力果然是天殺的好。“不妨試試,血衣令的成就能否對分、或可共同持有,還是利無鉅細,見者有分。”舉起左臂的運日筒,揭蓋露出滾輪,象徵血衣令的末輪仍止於“幹”的起點上。

應風色凝視著女郎。

“如果我拒絕的話,你要怎麼做?揭發我、動手搶,還是毀掉手上的指示?談判以前,你考慮過萬一失敗的結果麼?”

鹿希色翻起白眼,“嗤”的一聲笑出氣音。無論哪種惡人……不,就算累世善人、涵養之士,都可能會失手掐死她。這個女人在這方面簡直是極品。

女郎毫無自覺地繼續嗤笑著。

“毀掉指示,於我全無好處,解不了玄衣令,大家都得死。拿這個能威脅誰,高軒色麼?”約莫一尺長短的裱糊捲軸,在纖長的五指間飛轉著,熟練更勝無心習字的頑童。

“這不是威脅,是談判。談判最該考慮的是好處。”鹿希色微聳香肩,利落地握停捲軸,以軸尖輕撥瀏海,模仿的是他最受不了的顧春色。好你個死丫頭。“生存需要盟友,能達成共識就是同盟。你不要,我就去找別人。”

應風色陰沉地揭開筒蓋,果然血衣輪轉到“離”,取得繡卷的成就已被悄悄銘記。他對機關所知有限,不明白是如何辦到,但幽窮降界本就不合理之至,比起滾輪自動,“如何到白城山”毋寧才是最大的謎團。

“該怎麼做?”他明快決定,穩穩遞出繡卷。

“拿給我。”

真要動武,女郎也非他的敵手,早在一片漆黑的石室內,應風色便已確認了這點。鹿希色並未接過,示意他肘內朝上,應風色會過意來,兩人同時亮出運日筒;繡卷易手片刻,女郎的血衣輪如遭鬼使,無聲轉到了排二的“兌”。

直到滾輪完全靜止,二人才齊齊吐了口​​長氣。

“真噁心。”鹿希色喃喃讚歎。

締盟耽擱了片刻,青年偕女郎掠至院門附近。何潮色滅去燈籠,支頤坐於牆影中,見二人趕緊起身,展顏笑道:“師兄、師姊!就知道你們能逃出來。”仍穿著那襲過大的院生衫袍。

“顧挽鬆呢?”應風色警省四顧。

“那人……是顧挽松?”少年倒抽了口涼氣,背倚院牆,似有些腿軟。

“他……他回房去了,應是信了我。那人是顧挽松?埋皇劍塚顧挽松?他怎麼會在這個鬼地方?這兒……真是白城山?”應風色閉口不答,臉色有些難看。

何潮色引出顧挽鬆後,推說同行之人不見踪影,梨花帶雨的一通瞎嚎,顧挽松便未深究,賞了二十文錢,打發他走。

先前鹿希色尾隨應風色進屋不久,顧挽松匆匆而回。何潮色無從示警,見替大人物提燈照路的院生尚未走遠,銜尾追去,沒費甚麼工夫便制住他,衣服、燈籠、竹梆等,皆是由此而來。

“你小子不容易啊。”應風色揉頭捏臉一陣讚賞,又替他理好衣襟,弄得少年有些飄飄然,紅著臉道:“有……有這麼厲害嗎?嘿嘿嘿。”陡被拎起左臂,應風色“喀答”地翻開筒蓋,笑道:“瞧羽羊神有沒給你獎勵。”

何潮色有點懵。“咦,龍大方說那羽羊神是騙人的呀,哪有什麼神?”

應風色點頭道:“那師姊給你獎勵好了。要什麼都給,怕你不開口!”將少年連轉幾圈,神不知鬼不覺從他襟裡收回偷塞的繡卷,這才推給了鹿希色,見她以目光相詢,悄然搖頭。

即使怀揣繡卷,何潮色的血衣輪仍沒有任何變化。

看來不是轉移繡卷,就能得到成就。若應風色未先喊“咱倆平分”,鹿希色該是同樣的結果。

另一方面,成就的計算不會因參與之人變多而分薄。繡卷雖只一個,但應鹿二人的血衣輪都得到前進一個序位的獎勵,並未因此拆分,也可能是計數上沒有折半的設置。這兩項情報儘管還看不出用途,指不定是之後求存保全的關鍵。

按窗台捲軸所載,設置陣儀的方法出乎意料簡單。

老槐周遭有九塊石磚,底部刻有符籙,掘起翻面,放回原處即可,毋須排布什麼陣式,唯一的要求就是得照順序,一塊接一塊地翻,一旦亂套無法重來,解令即告失敗。

只消別驚動顧挽松,這簡直跟小孩掘沙坑沒兩樣,兒戲到透著一股假。而老人返屋後,始終未點燈燭,屋內一片悄靜靜的黑;顧挽松總不能對窗望月喝上整晚冷茶,褪靴就寢毋寧是更合理的推斷。

應風色迅速分配了工作:三人輪流,其二開挖,一人盯著屋內當斥候,挖松九塊石磚,再依序翻轉。鹿希色與何潮色都沒有意見。

師兄師姊先出氣力,小師弟則負責頭一班監視。

實際動手之後,才深刻體會到任務的滿滿惡意:問心齋庭院裡的鋪石磚,是尺半見方的統一規格,以常見的錯置交丁之法鋪設,而非是棋盤格式,磚隙不及小指寬,算是工法紮實,並未偷斤減兩,卻苦了要掘開的三人小組。

指頭伸不進去,連挖都沒法挖。應風色弄了半天只得滿頭大汗,咬牙取下運日筒,“嚓!”一聲扭出錐刃,鹿希色狠狠白他一眼,低聲哼笑:“這個實驗挺要緊的。挖斷刃尖,看羽羊神怎麼殺你。”

應風色豈有不知?悻悻收刃,本想學女郎用鳥喙狀的手背甲慢慢摳挖,目光卻停在運日筒末端的銅色環上。

精鋼打造的筒身一前一後嵌了兩枚銅環,轉動前環可伸出錐刃,難道後環僅是裝飾之用?應風色試著旋扭,但後環與前環不同,只能轉動一小格,運日筒上也沒什麼變化。

青年靈光驟閃,轉完後環再轉前環,原本彈出錐尖的狹口嚓的一聲,伸出一截形似月桃葉、又像獨鈷金剛杵的厚背尖鏟,拿來掘縫也不怕斷折。何潮色差點叫出聲,慌忙掩口,眼中閃著既雀躍又佩服的光芒;鹿希色瞥他一眼,就差沒說“瞧你得瑟的”,依樣畫葫蘆地扭出尖鏟,埋頭工作。

便有稱手工具輔助,也足足挖了三刻有餘,才掘松九塊石磚,何潮色正好輪到最後一塊,應風色與他幫手,鹿希色則持捲軸,確認翻轉的順序。應風色見她並未展開紙面,皺眉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別這麼託大罷?”

女郎面無表情,轉扇般把玩了捲軸一陣,以軸尖兒輕敲額角。

“我過目不忘。”見應風色面色沉落,是鐵了心不依不饒了,嘖的一彈舌,粗手粗腳地打開捲軸。“這樣行不?西邊欄杆數過來的第五塊。對,就是你頭個下手挖的那塊,沒把握的話問問自己的心。或吃點銀杏。”

石磚背面的雕刻風格古樸,看不出是什麼陣符,但應風色於此道僅知皮毛,沒敢貿然評斷,與何潮色一人一塊迅速翻置。揭到第九塊時,何潮色忽驚呼一聲石磚脫手,好在應風色及時接住,差點沒抑住怒火,低聲斥喝:“你做什麼!”

何潮色一跤坐倒,指著無磚處顫道:“師兄,有……有……”無法形容所見之物。底下應是夯平的土地,至多留有符篆的印痕,前面八塊俱是如此。

而最後一塊磚底赫然枵空,用角木釘出梁椽一樣的支架,支撐石磚,竟是地底墓穴的工法。因磚厚近於兩寸,踩踏其上也不會發出空洞響聲,再加上三人無不是放輕了手腳,以免驚動顧挽松,竟未發覺有異。

尺半見方的孔洞內,露出一名閉目仰躺的男子,肩胸以下被石磚所覆,但襟領形制與何潮色所著如出一轍,顯是劍塚的院生。

應風色想起一事,面色微變,倒轉石磚便要蓋回。

“等……等一下!”何潮色如夢初醒,螫屁股似的彈起,雙手攀住師兄,遲疑之中又有些難以置信。“不……不是該先看他……看看這人,還有沒有……有沒有氣麼?我等陽山之人,伏……伏那個……平……那個……”被師兄嚴峻的面色壓得縮頸低頭,難再據理,但年輕的臉上並沒有真正服氣。

鹿希色敲敲臂甲。

“剩不到半個時辰了,萬一別組需要幫忙,時間會太緊迫……而且你怎知不是死屍?放回去,至多走之前留字條,讓別人救。”

連師姊都這樣說了,何潮色也沒法再堅持,只得訥訥鬆手。應風色暗提真氣,石磚對準缺口,突然間塋穴裡的那人微微一顫,直著脖子大聲呻吟,睜開一雙血絲密布的怪眼,便欲掙起。

應風色手裡搬著沉重的鋪石磚,差點失手摔了,踉蹌幾步趕緊立穩。鹿希色緊盯著屋內,回臂低喝:“別讓他鬧,先點了穴道!”何潮色胡亂落指,卻怎麼戳也制不住他,差點給咬了手指。

鹿希色返身撲至,不及拆用運日筒,徑以攤開的裱糊長卷壓那人頭臉,堵住嗚啊亂叫,但收效甚微,捲紙眨眼給咬個稀爛,彷彿瑩穴所困是頭髮狂野獸,拉鋸間動靜驚人,顧挽松便是聾子也該醒了。

眼看場面失控,一人猱身撲至,轉出錐匕的運日筒刺落,一切復歸於靜,紅漬迅速在長卷上渲開,風中僅餘三人此起彼落的咻喘。

何潮色瞠目癱坐,雙手鮮血長流,顯是被那人咬傷;鹿希色也好不到哪兒去,額髮披覆,香汗淋漓,月下看來恍似艷鬼。

應風色拔出匕尖,在靴底抹淨,檢視過並無缺損,才將鋼筒嵌回;周身散發的騰騰殺氣,徹底壓倒了女郎和少年,恐懼須臾間攻占二人的眼底面龐。應風色恍若未覺,迅速搬起石磚,放落原處。

一瞬間,某種異樣的波動掃過前庭,彷彿穿透了三人的身軀,一如先前石室曾遇;下一霎,從第九塊石磚的周圍縫隙,溢出鮮血般的暗紅液漬,一一連貫其餘八塊,最終爬滿老槐四周所有鋪石,一道若有似無的血光沖天而起,直薄天際!

也不知過了多久,血光末端似乎消失於星海深處,夜霧陡地濃重了起來,彷彿是自無盡霄漢外墜落。

術法並非無中生有,儘管優秀的術法效果神奇,運作的原理卻出乎意料地繁複枯燥,一板一眼,沒什麼隨興之至的模糊空間,如同曆法數算。術法需要陣符陣基之類的術式結構,也需要發動陣式的驅力來源,地氣、風水是一種,魂靈性命也是一種。

應風色一看瑩穴裡有人,就明白是怎麼回事。

若這真是個術陣,磚上符籙若無汲引地氣的設置,驅力的來源必是血祭。

佈置陣儀之人,連點燃儀式之火的“柴薪”都備好了,應風色想蓋回鋪石磚就跑,幕後黑手豈無後著?就算何潮色未猶豫,被活埋的倒楣院生也必定甦醒,這是怎麼也躲不掉的惡意設計。

(可惡……可惡透頂!)

屋內突然亮起了燭火,問心齋的糊紙門牖上映出拉得長長的人影。

“是誰……”不知為何,顧挽鬆的聲音聽來有點怪,更低沉沙啞,似乎透著一絲迷惘和痛苦。“是誰……在外面?來人……唔唔……來人……”

從投影的輪廓上看,他似乎抱頭拱背,身子不住搖晃著,突然低咆一聲,頭頂突出數根尖銳的匕狀物,還有輕細的嗶剝異響。

三人甚至忘了要跑,何潮色瞇眼片刻,喃喃道:“那……莫不是爪子?”鹿希色恍然:“的確是十根。”兩人面面相覷,一下子不知道要怎麼繼續對話,而屋內投影又變。

顧挽鬆的身形陡地膨脹起來,彷彿吹氣一般,原本滑順的影廓生滿鋸齒。如果是毛莖的話,怕不長出一身猪鬃粗細的厚厚毛皮。

應風色回過神來,一手拽一個,低喝:“瞧什麼?快走!”發足狂奔。將出院門,何潮色突然仆倒,蜷在地上抽搐,二人急急折返,見他唇面淡如金紙,冷汗直流,捂胸露出痛苦之色,卻沒見有傷痕。

“我……我弟……”何潮色半天才擠出一句:“受……受傷……”

孿生子之間,據說多有奇妙感應。應風色是頭一回見,忙將少年負起,鹿希色開道,還未轉上往西南向的那條山路,霧裡一人搖搖晃晃,拖了把明晃晃的九環大刀,發式看似劍塚的院生;來到近處,被簷下的燈籠一照,才發現來人臉上戴了個詭異的面具。

黃銅色的面具甚是銑亮,罕見地只遮下半張臉,由兩耳到下巴,掩去了鼻頭鼻翼,鑄成獠牙交錯的鬼口,一看就不是善類。

來人不止筋肉虯結,青筋更是凸如蚯蚓,外衫鬆垮披在身上,尺寸似小了點,不知為何有些眼熟,好像在誰身上見過——“那廝……是你搶了衣衫燈籠的人麼?”應風色搖醒背上少年。

何潮色忍痛打量著,戴著鬼牙半面的持刀之人已來到近處,面具底下傳出的嗚嗚怪聲,令人聞之心驚。

“沒……沒那麼壯,這青筋也太……我記得他沒兵器,要不……要不我也不敢上。”何潮色又看幾眼,忽道:“等一下!我想到啦,那人肚臍上有塊斑,紅……紅色的硃砂胎記。”

“我瞧見了。”鹿希色取下運日筒,轉出錐匕,反握於右手:“我纏住他,你們趕緊跑。”語聲未落,嬌軀如飛燕般掠出!

鬼牙院生未及掄刀,女郎已繞至背後,點足撲上,渾圓修長的美腿蛇一般交疊纏腰,左掌自脅下穿出,箝著院生的左臂高舉不放,運日筒在右手五指間颼颼一陣急旋,倏自右頸側插落!

應風色看著頸根都疼,倒抽一口涼氣:“好毒辣的手法!”負著何潮色疾行穿過。落匕處乃是致死重創,豈料鬼牙院生竟未倒地,僵直不過一瞬,繃緊肌肉仰天虎吼,將鹿希色甩了下來,狠狠朝那張千嬌百媚的臉蛋踩落!

應風色堪堪趕至,“虎履劍”蹴出,踹得鬼牙怪人身子一歪,鹿希色把握機會側滾避開,撐地躍起。

“……走!”應風色膝腿隱隱生疼,不覺心驚。

以他的修為,色字輩裡能用腰眼挨一記腿劍而不踉蹌的,放眼龍庭九脈,應風色敢說一個都沒有,那得有顆鐵鑄的腎。何潮色輕鬆制服的院生,豈能搖身一變,成了匕首沒頸未死、捱他一腿不退,渾身銅皮鐵骨似的拖刀怪物?

“……陣儀所圈者即為神域,與人世是大不相同的。”

羽羊神的話語,忽鬼使神差般湧上心頭。

——幽窮降界!

神域人世疊合,血肉之軀發生異變……所指就是眼前的怪象麼?

“你們倆先走!”女郎沉抑的低嗓自身後傳來,透著一絲心焦:“我得拿回運日筒——”語聲未落,驚呼陡生,繼以一陣驟雨般的金鐵鏗響。應風色急停轉身,見鹿希色仰倒在地,鬼牙怪人掄刀如飛,砍得她左臂火星飛濺,破魂甲兩側的翼狀嵌飾不知何時張開,如鴆鳥振翅,生生擋住了惡鬼的斬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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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9:32:55 |只看該作者
第卅六折 星斜月異 梟首青狼

鬼牙院生行走之際,有著扯線傀儡般的歪倒遲滯,揮刀卻迅捷到不可思議的境地。鹿希色定是在對手忽由極靜轉為極動的過程中著了道兒,不慎被青筋暴凸、渾身肌束鼓脹的兇徒砍倒,幸有破魂甲張開的翼盾阻擋,未被一通亂刀剁成肉醬。

應風色匆匆將師弟放落一旁,低聲囑咐:“自己小心!”何潮色知情況危急,蜷縮著點頭。

青年取下鋼筒,轉出厚背無鋒的獨鈷尖鏟,覷準空隙一掠而至,間不容髮地接過獰惡的九環大刀,長短、銳鈍、攻守、趨避……屬性全然相反的兩件兵刃碰出熾亮耀眼的金赤火花。

初次相接,應風色力竟不敵,差點扭了腕臂,沉重的刀勢拖歪身子,本能舉臂擋刀,依然在瘋狂斬剁的刀頭下迅速沉落,青年咬牙將鏟尖搠入鬼牙怪客腹間,正中那塊暗紅的硃砂胎記。

怪人仍不停手,重刀又落,應風色左臂鏗的一沉,整個人坐倒地上,尖鏟插著對手腹中下裂三寸,其臭無比的腸穢從慘烈創口撲面湧至,幾能看見臟器流出,鬼牙怪客依然狂吼舉刀,形同瘋獸。

千鈞一發,一股大力卷住左踝,猛將青年向後拖,“鏗!”九環大刀斫空,山道上星火飛竄。應風色顧不得面頷擦傷,忙撐地後躍,見踝間纏了條湖藍絲絛,正是鹿希色出手。

女郎拉起草叢裡的少年,應風色肩一矮頂上背門,彷彿為此練過千百回,連眼色都不必。轟隆一響,不知是牆毀或樓塌,問心齋里傳出駭人的獸咆,似連地面都為之震動;可怕的是,身上還插著兩柄筒刃的鬼牙院生聞聲一顫,忽朝三人奔來,速度較先前快了一倍不止。

“走走走……快走!”鹿希色猛推青年肩頭,應風色哪敢猶豫?發足衝入夜霧中。

從石砌廣場到問心齋,除了往洗硯池的分岔,走的就只一條路,無論霧氣多麼濃,循山道走準沒錯。應、鹿全力衝刺,片刻便不見後頭拖著刀的鬼牙怪客,又跑了一小段,才敢停下喘息。

指劍奇宮栽培門下,訂有所謂“血殺之教”,訓練弟子對有生出手,乃至斬殺罪證確鑿的惡徒,除宣揚教門與個人的聲名,將來行走江湖與人放對,也不致害怕見紅,平白賠掉了性命。

何潮色不知受過血教否,幽明峪的天女育成也未必遵循傳統,但應風色對血教最深的印象,就是五歲上山玩耍時,韋太師叔帶他去獵林麝。

那不但是他頭一回奪取生命,也是老人教他如何以肅穆之姿,懷抱對麝鹿的敬意,剝下生皮、刮除肉黏,炮製到能賣給鞣革的手藝人的程度,再將軀幹分成齊整漂亮的肉塊,妥善包好帶回,整個過程就像一場莊嚴的儀式。

應風色不怕奪取生命。他對人體的了解,正是武功出類拔萃,穩居色字輩首席的關鍵,一如深林裡的午後,老人領著小應風色剖麝的過程。

因此他深深明白,那戴著鬼牙半面的持刀院生、還能追著他們不放這點,究竟有多麼無稽及不合理。他的兩條手臂抖得非常厲害,但或許不全是驚慌害怕,而是抵擋那簡直跟銅瓜毆擊沒兩樣的刀勢所致。

破魂甲上被砍出密密麻麻的新亮痕跡,彷彿在原本的鋼色銅色裡嵌了金銀絲,並不難看。應風色從未如此刻般,打從心底感謝羽羊神:陰謀家也好,神棍也罷,感謝他替這件裝備用了絕好的材料和作工,其價或可抵得過一柄流影城甲字號房的訂製刀劍,十六名九淵使者居然一人一具,與玄衣使令滿滿的惡意簡直扞格到不知該怎麼說。

“我要回去拿運日筒。”

鹿希色調勻氣息,活動著發顫的手臂指掌,盈盈起身。

應風色一把拉住,但他心裡明白,若丟了鋼筒也算“毀損破魂甲”,同被鬼牙怪客砍死沒什麼兩樣,沉道:“一起回去,不能扔下潮色。要逃一起逃。”

何潮色白慘的唇角微揚:“是……是這個理,師姊。”

鹿希色遲疑一霎,終於還是揚起嘴角,輕哼:“死了別賴我啊。”

三人折返,見怪客趴於道中,烏紅浸透衣袍,已然氣絕。從出血判斷,該是一離視線便如此,方才的倉皇逃命算白跑了。肚腸外露惡臭沖天,還壓過了血腥氣,女子好潔,鹿希色遂躲得遠遠的,攢掇應風色取回筒刃。

那金色的鬼牙半面鎖於頸後,和破魂甲一樣取之不下,只得放棄讓何潮色認屍的主意。問心齋的那聲獸吼令人十分在意,忒近的距離難以久待,而何潮色痛楚未減,代表洗硯池的情況糟糕至極。

應風色與鹿希色並肩疾行,直至東丘前後山的分岔路口,忽見三人並肩穿出霧露,居間那人衣襟大敞,胸口所纏的布巾與外衫俱滲出血跡,正是夏陽淵雙胞胎之一的何汐色,龍大方與蔚佳色一左一右半攙半扛,艱難前行。

“師……師兄!太好了……太好了!”

龍大方的臂甲開作翼盾,足見洗硯池那廂也有一場激戰,陡見應風色等破霧而至,幾欲迸淚,膝腿脫力一軟,差點仆倒。

沒見高軒色,應風色微微色變,龍大方抓他臂膀直搖晃:“快!師兄,姓高的難以久持,咱們快去救他!”沒等喘過氣,拉著應風色奔回。

夜霧之中,高軒色右手持筒匕,左手開翼盾,且戰且走,身後黑壓壓的一片,全是院生裝束、鬼牙半面的發狂之人,分持刀劍,移動速度雖不快,歪歪倒倒的步伐卻未曾停下。

莽青年起初不察,為免師弟等被鬼牙兵追上,只攻不守,以牽制追兵。豈料他衝進鬼卒群中,除了引得周身能及的三兩人來戰,其餘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接二連三從兩側越過。

高軒色反過來一路追趕,趕上前隊又被後隊反超,越打越亂,待應風色二人趕到時已是渾身浴血,全靠意志支撐,隨時都可能倒下。

應風色粗粗一瞥,對這批鬼牙院生的實力大致有譜,張開翼盾,入陣奪過一柄九環刀,砍開連片血瀑,當者無不肢殘,仆倒仍持續怪叫爬行,彷彿不知疼痛。

龍大方接過高軒色,回頭叫道:“行了,師兄快走!”聲音裡的緊繃與驚恐絲毫未減。應風色砍捲了刀口,正欲換過一柄,聽出不對勁來,不敢戀戰,趕緊掩護二人與鹿希色等會合,繼續撤往石屋的方向。

帶著三名傷者移動緩慢,所幸應風色砍倒的七八人連著殘肢橫亙山道,形成路障,而問心齋外的怪力漢子也好,追著第二組的大批鬼牙兵也罷,似只循鋪石道移動,打鬥間亦不曾逾越。應風色專砍手腳、堆屍阻道的想法也是由此而來,果然未有鬼卒追近。

路上,龍大方簡單交代了洗硯池所遇。

“洗硯池”是個池塘,池邊僅有幾間小屋,以及一座可容納數十席的穿堂,劍塚院生於此習字,用樹灰及若干材料調成墨液,書寫於長長的苧麻布,洗淨晾乾後反複利用,以佈為硯、以佈為紙,節省置辦紙墨的費用。

池畔如染坊般架起長竿,曬著一匹匹苧麻長幅的景象,自來是白城山聞名於世的風光。院生或長工年老後無處可去,也安排在洗硯池幫忙灑掃收拾,算是另一種形式的退休。

第二組沒花什麼工夫,就在穿堂後找到指示,一樣也是翻轉磚石。

麻煩的是,池畔曬架下有名老嫗,不知何故在那兒搓洗布匹,始終不肯離開;眼看時間點滴流逝,四人決定不理她,遮遮掩掩地完成任務,直到最後一塊磚石放落,老嫗才端著貯滿濕布的木盆起身,沒於掛滿長長佈匹的曬架間,始終沒發覺有異。

“你們……在陣儀下看見有人麼?”應風色略一猶豫,若無其事地問。

“什麼人?沒有。就是石頭而已。”龍大方有點懵,臉色卻越發難看。那是極之純粹的恐懼。“怪事,是放完石頭之後才發生的。”

異樣波動盪過穿堂,若有似無的血光衝上天際,濃霧沉降——與問心齋那廂相差無幾。幾幢小屋的門“砰砰砰”地被撞開,戴著鬼牙半面的院生歪歪倒倒,拖刀而出,將四人圍在堂內。

住在洗硯池周遭的,不是老殘就是寡弱,即使遭降界異化,戰力也不及問心齋外的怪力漢子,應風色眨眼能砍翻一片,以高軒色和龍大方的本領,就算拖兩條後腿也不致遇險,怎會搞成這樣?

“那個……那個老婆婆……”龍大方心有餘悸:“變成一個美豔女鬼,身段誘人得緊,曬衣竿一揮,雙胞胎胸口就突然噴出血來,距離還隔著兩三丈遠……他媽的!比鬼故事更嚇人。”

老嫗在降界異變中,化成一頭身材惹火、剪影曼妙的艷鬼,三人沒能在她手底下走完三招,眼看要完,驀聽遠處一聲獸吼,震得池面漣漪不斷,女鬼似乎受到驚嚇,忽不見踪影,眾人才把握機會脫逃。

言語間,前方霧里傳來刀劍交擊聲,驚呼叫喊此起彼落,鹿希色傾耳片刻,回頭道:“我聽見運古色的聲音。”應風色再無疑義,揚聲道: “第一、二組在此!你們在哪兒?”

“在……在這兒!”那人聲線陡地拔高,罵人用的氣力還比呼救多,很難說是哪個打斷了哪個。“我肏你媽的祖宗十八代!讓你再來,讓你再來!死你媽的小樣兒……令堂是先偷尊翁再肏熊,才生出你這副尊容?笑幾聲來聽聽啊,閉得忒緊,你丫是菊花還是屄?”

眾人交換眼色,不約而同點頭:“確是運古色。”聽來挺精神的,應無大礙。

穿過濃霧,三、四兩組人馬近在眼前,不意外地還有倍數於此的鬼牙院生,夏陽淵林、關兩位師弟照顧拏空坪的李錫色,另一位拏空坪的馮鈃色和小師叔平無碧使開匕盾,抵擋兩翼湧來的鬼牙院生。

這批鬼卒的成色,與洗硯池那批相差無幾,人數雖多,倒不是太難應付。運古色手持紅纓槍,獨鬥兩名揮舞九環刀的鬼牙兵,從呼嘯的刀風和出招的速度,與問心齋院外的應是一類。

運古色靠著鬼魅般的身法穿梭周旋,覷準鬼牙怪客刀快卻身不靈的罩門,只攻不擋,每出必添一枚血洞,絕不落空,不時勻出手來左刺右挑,截殺兩翼的漏網之魚;平無碧與馮鈃色窮守至今防線未潰,也多虧他的游刃有餘。

應風色從其刺法中看出劍路,纓槍與他慣用的青竹釣竿雖都是長兵,份量、剛柔等相去甚遠,此際所展現的迅捷毒辣竟還在大比之上,可見生死交關,此人也無法再隱藏實力。

運古色自稱一緊張便說不停,實際比武時,張嘴卻全是粗口,臟也就罷了,還刻毒到顯現出創意來,經常對對手造成武功以外的嚴重打擊,屢禁難改,居然成了人設。

應風色一直以為這也是裝的,瞧他對聽不懂人話的鬼牙怪客碎念個沒完,顯是真有口癖,難以自製。

運古色看清來人,歡呼與罵娘齊齊脫口:“好咧……我幹!你們是痔瘡破了來休紅麼?弄成這樣增什麼援?討拍拍啊?好嘛折了兩大夫,是兄弟倆玩脫了拿刀互肛呢,還是你一傢伙肛了倆?”應風色無言以對,只能苦笑。

兩名掄刀的鬼牙怪客越打越慢,被放乾血似,過人的精力流失迅速,突然仆倒不動;運古色槍尾連出,雙雙碎顱,確保它們不再起身。

問心齋那個也是這樣。這或可解釋其不可思議的怪力,並不是什麼深湛修為所致,而是超支了精氣血神,就像火場當中,經常發生瘦弱婦人移開傾柱圮牆,救出骨肉的奇蹟。

這意味著疊合神域的範圍內,遠比青年想像中更危險。

眼下看來,降界之中發生異變的院生可大致分為兩類:一是普通的鬼牙卒子,速度反應都慢,只會攻擊伸臂能及的對象,算不上是威脅。

另一種則是出刀既快又沉的鬼牙精兵,反應慢但攻擊快,刀勢重到連應風色都覺負擔,常識中的致死之傷對其無甚效果,運古色試過戳眼穿喉,不但容易被揮刀擋下,即使得手了也難以放倒鬼牙精兵。游斗毋寧是更好的選擇,俟其精血耗竭,自行倒下即可。

兩翼加入鹿希色、龍大方後,鬼牙卒的威脅大減,林、關兩人接手傷者救護,情況逐漸穩定下來。

“走!去救真正有麻煩的。”運古色一拽應風色袖子,兩人奔至西、北兩丘岔口,月下一名黑衣勁裝,戴著鬼牙半面、手持雙刀的漢子,周身舞出兩團銀燦的刀芒。

籠罩其中的唐奇色與顧春色宛若困獸,奪來的大刀刀刃被砍捲了,堪比剪爛的窗花,血絲旋濺若蛛腹噴絲。明明兩人快若翩鴻,身形未有片刻停留,繞圈游斗,一沾即走,不知為何,使雙刀的鬼面人始終給人游刃有餘的感覺,非遭聯手圍戰,而是兩人想退也退不了,拼命掙扎,但看何時稍有不慎慢了半拍,就要被銀光絞成碎片——(好……好可怕的刀法!)

運古色啐了口唾沫,平日乖乖牌似的清瘦臉上,罕見地透著流氓鬥狠似的獷悍飛揚,腳尖挑起一柄刀踢向應風色。“別空著手啊,會死的。”倒拖纓槍,怪叫一聲躍入戰團,喊的似是“老子肏你飛上天”一類,讓人不是太想听清的話。

而那刀鬼以一敵三,仍沒法讓唐、顧逮到抽身的機會,眼看多押進一個叫罵不絕的運古色而已,應風色心底沉落,反持筒匕,大刀一振,突然身後一陣驚呼,一抹黑影突破鹿希色等固守的兩翼陣形,勁風攪散霧絲,朝他後腦掃至!

青年向前一撲驚險躲過,連滾幾匝,彈起的剎那間,棍頭已轟然擊落!應風色及時舉臂,接著一陣裂骨激痛透甲而入,若非吸取了鬼牙精兵的對戰經驗,暗以右掌撐抵,這下足以蕩開左臂,餘勢不停,徑由腦門受了。

應風色眼前一黑,“虎履劍”從極刁鑽的角度蹴出,以迫退來人;豈料對方後躍的瞬間,棍頭唰唰唰三連疾刺,改使中平連環槍路數,對準的面門、咽喉、膻中全是要害,應風色避無可避,張開翼盾遮護,但敵人本就沒打算刺中,三棍落點密集,撞得應風色倒飛出去,臂甲直擊額頭,迸出鮮血!

他有一度已認命待死,來人卻任其摔落,並未追擊。

起身見鹿希色與那人斗在一起,月下兩條凹凸有致、曼妙誘人的勁裝麗影棍來刀往,女郎胸脯臀股夠豐滿的了,對手猶有過之,進退之間乳瓜跌宕,腴腰絞擰,肉感彈性兼具。鹿希色與之相比,雖顯青春驕人,然而對手濃艷豐熟,又是女郎所不及。

來人也戴金燦燦的鬼牙半面,應風色腦海裡閃過“艷鬼”二字,不得不佩服龍大方這方面的才具,很難找到更妥貼的形容。

池畔老嫗受降界影響,能變化出這般熟艷動人的胴體麼?鹿希色對付不了艷鬼之棍的,應風色一抹額血,上前接應;背後運古色喋喋不休,他卻聽見一聲悶哼,顯是顧春色受了更重的傷。

青年想起童年遊戲裡,常有“鬼”這樣的設計:捉人的人,須躲著不被他找到的人,被規則賦予更多特權或能力的人……通常也是其他遊戲玩家必須合力以抗的對象。

老嫗所化的艷鬼若是洗硯池的“鬼”,雙刀精絕的刀鬼就是藏經閣或演武場的“鬼”了,亦是該處原有的某人變化而成。這麼說來,問心齋的“鬼”豈非是——野獸般的咆哮聲震地而來,艷鬼、刀鬼對望一眼,雙雙撤招後躍,眨眼消失在夜霧中。其餘三人幾乎脫力坐倒,應風色卻拽著女郎,四顧揚聲:“快點起來,撤到石屋再休息!龍大方,快讓他們撤……快點!”拖鹿希色回頭,揮刀連斬鬼牙卒子,破開包圍。

眾人心不甘情不願起身,見東丘山道上現出一個龐然巨影,高逾九尺,拱肩佝背,搖晃而來,身上撕得條條碎碎的衣衫依稀曾見,鹿希色凝眸遠眺半晌,忽然變色:“難不成……是顧挽松?”

那人來得飛快,奔跑間似四肢接地,越到近處,越能看清他一身粗厚硬毛,長吻尖耳,上半身肌肉發達到了異常之境,肌膚透綠,指爪帶著彎鐮似的尖銳骨甲,哪有半點像人?直是頭恐怖的變異人狼。

即使是運古色、唐奇色,連戰之下也已精疲力竭,顧春色傷了左肩,戰力亦大打折扣。所幸四枚玄衣令俱已解完,只要逃進石屋裡,一切就結束了。

重新集結的十五名九淵使者拖著疲軀傷患,奮力奔逃,眼看廣場已近,石屋周圍卻佈滿遊魂似的鬼牙院生,而變異人狼越追越近,再幾個起落便要趕上。眾人卡在矮垣的入口處進退維谷,殺入鬼卒中清出道路沖向石屋,或是一解,但萬一其中有幾名鬼牙精兵,那就完了。

——只能……賭一把了。

應風色領眾人溜進矮垣,卻不過份接近。石屋旁的鬼卒無神地晃蕩著,並未上前,但近門處有兩名體格壯碩、青筋暴凸,手持九環大砍刀的,明顯與其他鬼卒不同,幾可確定是難纏的鬼牙精兵,一旦引動,要花多久時間進屋還很難說。

“然後呢,麒麟兒?”運古色無奈聳肩。“殺進去?”

“不,是你們殺進去。不是現在,各位且等我號令。”

不理會眾人或錯愕或鄙薄的反應,應風色從容續道:“我留在這裡對付怪物,需要一位自願者同我一起,還有你們的這個。”敲了敲破魂甲。

使者們沒有太多選擇,迅速做成“聽從指揮”的決議,然後用僅剩的時間完成佈置。鹿希色本欲留下,沒想到唐奇色居然舉手,因著“武功越強越容易成功”的考量,以及另一個鹿希色寧死也不會反駁的理由,應風色最終還是選擇了唐奇色。

“別的不說,時限剩不到一刻了。”女郎果然無言以對,表情像被塞了滿口蒼蠅老鼠,心不甘情不願沖他敲打時輪。“若沒在截止前進屋,你就算宰了那頭人狼也沒用。”

“你怎知我想殺牠”——真問出口的話她肯定要翻白眼,這會兒就別加倍惹她了。應風色忍笑聳肩。“共謀的話說不定能同享獎勵。要不試試?”

“我既不想摻和,也不打算鼓勵愚蠢的嘗試。記得進屋就好,一刻之內。”女郎明顯還是被惹惱了。人狼的咆哮穿透夜霧,整座山丘為之一震,鬼卒齊齊轉頭。應風色背對著石屋,全不看鬼卒動靜,他已摸透它們的行動模式,專心盯著人狼。

濃烈的獸臭隨風刮來,夾雜若有似無的紫檀、蘇鐵和接骨木的熏香氣味。果然是你,顧挽松,青年暗忖。幽窮降界的儀式,把你變成這等醜陋的野獸了麼?

人狼手足並用,衝入三丈以內,所有人無不捏把冷汗,極力克制轉身逃跑的衝動……

“就是現在!”應風色右手一揚,運日筒匕急旋一陣,正中人狼左肩,怪物疾停頓止人立起來,仰天發出駭人狂吼!場上所有的鬼牙院生,無分卒子精兵,聞聲為之一震;下一霎眼,居然四散奔逃,往石屋之前再無阻礙,龍大方等拖著傷者沒命狂奔,接連沖過了廣場,直抵石屋!

人狼痛吼聲落,黃濁的獸眼因憤怒脹得血紅,撲向始作俑者。

巨大的身軀在通過垣門的瞬間突然一頓,彷彿撞上無形之牆,頸下各處勒出一條條深陷的絲線痕跡,鋒銳的程度,連銅皮鐵骨的獰獸膚甲都扛不住,沿絲汩溢著成串的膩紅血珠。

要掙脫這個陷阱必須付出慘痛的代價,足以為他爭取到衝入石屋的寶貴時間。

但應風色決心既定,更無猶豫,反向朝矮垣衝去,踏著牆頭一蹬,手背甲下伸出一條長長的琴弦鋼絲,在越過狼頂的瞬間套其頸項,扭身自另一側繞回,落地時仍在垣內,原本卷在甲內的絲弦吐至盡頭。

應風色在往問心齋的路上,摸索出這個隱藏機能。

絲弦極其強韌,刀劍難傷,能承受兩名以上的成年男子體重,兩端各接一枚精鋼長釘,用以固定。絲弦與鋼釘均可完整取出臂甲,釘在矮垣入口的七八條弦便是從餘人身上收集而來。

應風色著地一滾,確定絲弦鬆鬆套住人狼之頸,連著絲弦頭的長釘正扣在對牆的另一具破魂甲內——薛勝色雖死,一樣能有貢獻。投出的筒匕也是他的——回頭大喊:“……唐師兄!”

唐奇色照辦煮碗,踏垣一蹬絲弦套頸,繞回前頭落地,蓄勢待發。

這時人狼終於弄清痛楚何來,嘶嚎著往後一掙,應、唐拽弦繃緊,兩人一屍的重量牢牢拖住絲弦,“嚓”的一響,人狼首級被自己的力量扯過絲弦,順著弦血滑落於地,斷面平滑,頸間赤柱沖天,化為血雨,澆淋了兩人一頭一臉。

應風色連滾帶爬,差點在血泊中滑跤,手足並用沖向石屋。

問心齋的狼鬼既死,原本躲起來的鬼卒又不知從何處湧出,應風色聽得背門刀風獰惡,其勢之沉,心中不知罵了自己多少回,死心側身滾避;正欲對敵,卻見唐奇色格住鬼牙精兵,沉聲道:“……快走!”便只這麼一停,四面八方的鬼卒層層湧至。

第二名鬼牙精兵橫刀掄掃,唐奇色左手持刀硬接了一記,渾身的創口都噴出血來,他卻恍若不覺,仰天長嘯,戰意勃發,雙手刀滾若銀蛟,整個人彷彿突然醒過來。

剎那間,應風色甚至產生了錯覺:不是他倆身陷重圍,而是唐奇色壓著眾鬼卒打,不僅兩名鬼牙精兵被徹底壓制,連周圍卒子一個也別想跑—— “師兄……別打了,咱們快走!”青年回神,意識到錯覺就只是錯覺。

唐奇色背對他,渾身上下只這一小片未披創汩血,被酒漿磨平的沙啞嗓音平靜得像個旁觀者。“我留下是為殺你,若你再像當年通天壁那樣,害死恁一個無辜之人的話。”

頹廢男子的頷骨動了動,似是笑起來。從背後看,應風色才發現他的脖頸手臂異常瘦削,髮色枯黃,比寒月窗前獨坐啜茶的顧挽松更有遲暮之感。或許唐奇色這樣真不是自甘墮落,而是十年來無魂附體使然。

“但這回你幹得還可以,我能勉為其難原諒你了。師兄等了我十年,今兒我總算找到一個不用再醒來的好藉口……還不快走?”距離拉開的結果,湧入兩人間的鬼卒掩去頹廢男子的背門,令應風色漸難捕捉其身影,只知越來越施展不開的戰團中心必定是他。

“唐師兄!”“……走!”嘶啞的痛吼帶著血咳。或許……還有笑聲?

應風色不明白何以如此,但他無法衝入鬼卒堆救唐奇色,時間不夠了。

渾身是血的青年沖進石屋,發現屋裡多了根光滑的銅柱,約莫半人高,其上只一個圓孔,龍大方取下運日筒,一見師兄撲滾進來,立時將扭出一圈凸環的鋼筒插入孔中,開鎖似的一轉,異樣的波動再度掃過石屋,鐵門不知何時關閉起來。

繃了一整夜的緊張心情終於落了地,想到居然熬過了這恐怖詭異的幽窮降界儀式,眾人俱都歡呼起來,把臂拍肩,還有忍不住相擁的。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忽然攫取了應風色,他覺得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似的,回神居然是雙手撐地,野狗般勉力趴跪著,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柔膩的肌膚觸感貼熨著青年的上臂,一人伸手攙著他。毋須轉頭,光嗅香息也知是鹿希色。他終於能閉上眼睛,放心享受這難以形容的膚觸香澤了,不知為何,眼皮里卻充斥一片滾熱液感,唐奇色最後的殘破身影不斷在腦中回放——羽羊神那浮誇得令人生膩的磁聲於一片歡呼中響起。眾人迅速安靜下來。

“恭喜諸位,賀喜諸位!沒想到爛仔也能完成任務……咳咳,吾是說諸位旗開得勝,榮耀吾皇,實在是太好啦,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這個美妙的夜晚,是不是令各位難以忘懷呢?好戲在後頭,萬眾期待的賞善罰惡時間即將開始,諸位使者再忍耐一下,別急著睡覺上廁所啊。”

“請等一下。”照例又是鹿希色插口,但應風色也發現了矛盾之處。“我記得羽羊神說過,通解使令後,該是結算成就,領取龍皇恩賞的階段。既已在時限內完成了任務,何來'罰惡'之說?”

“哎呀呀,怎麼說呢?有個很小的小地方,我忘了跟諸位使者報告,因為這個問題之後並不會經常發生,偶爾才有。

“諸位臂上六枚滾輪,有五枚是用來增加獎勵點數的,每前進一格,就能得到若干點數,用以交換恩賞;然而,有一枚卻是用來抵扣點數,前進越多,扣的也越多。”

——時輪!

應風色與鹿希色交換視線,心念一同。

“時間耗用越多,扣掉的點數也越多,很公平是不?事情總要快快辦好,才有恩賞的價值啊。”羽羊神的口氣有點隨便:“將來諸位的點數累積多了,扣掉這一些些也沒什麼,但對頭一次加入幽窮降界的使者來說,有個麻煩的地方,那就是如果掙的點數、原本贈送的優惠點數加起來,還不夠時間扣的話,是有可能被扣到一點都不剩的。

“而點數淨空的使者,會受到一點小小的處罰,只不過是被送回幽窮九淵鑄煉靈魂罷了,並不是太嚴重。用人世的話來說,就是死掉而已。”

語聲方落,有五人忽然倒地,睜大的眼眸逐漸散焦,再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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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10 17:52:35 |只看該作者
第卅七折 集矢之的 神其鑑降

死掉的是拏空坪的李錫色與馮鈃色,夏陽淵的林、關兩個年輕人,還有被高軒色抱在懷裡的蔚佳色。應風色幾乎像被毒刺螫中般彈起來,排開周遭瞠目結舌、還沒反應過來的人,探了探林、關二人的呼吸脈搏,寒意從腳底直竄腦門。

兩人的身軀雖還有餘溫,卻已沒有生命跡象,毫無疑問是死透了的。

抬起頭來,檢視馮鈃色的鹿希色,以及另一廂攬著李錫色的運古色都搖頭,面色鐵青。驀地,高軒色輕輕放落小師弟的屍體,突然像發狂的奔牛般撲向前去,若非應風色留上了心,及時從後頭抱住,運古色、龍大方等亦從旁壓制,怕莽漢已一頭撞倒那羽羊之柱,落得碎顱潑血的收場。

“天殺的……為什麼!為何要殺佳色?完成……已完成玄衣令了啊!”高軒色吼得撕心裂肺,雙目赤紅,直到力盡才頹然倒地,涕泗橫流的模樣未教人恐懼或輕鄙,只覺鼻酸。“什麼點數……什麼獎勵……他是活生生的人啊!還我……把小師弟還給我!你快把我的小師弟還給我啊!”

而莽漢的哭嚎也正是所有人的心聲。

明明……明明這麼努力才解了使令,捱過如潮湧至的鬼卒和可怕的鬼牙精兵,在武力完全是壓倒性強大的刀鬼、艷鬼,乃至狼鬼爪下險死還生,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對關閉鐵門後才倒下的五人而言,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嘛,諸位的心情,吾也不是不能理解啦。”羽羊神的磁聲透著些許困惑,幾乎可以想見它撓抓腦門的模樣。“本想用'這是規則'打發就好,看在使者們如此奮勇,居然還能夠擊殺守關的青鬃狼鬼,實在太出人意料啦,吾破例向使者們解釋解釋。”

“喀喇喇”地一陣鈍重的機械響動,羽羊之柱的上半截突然三向攤開,張成了一塊滿是古樸鐫刻、比銅匭略薄的塊體,像是柱頂撐了塊寬厚的雕花屏風。

屏風正面有著上下各六、合計十二,排列宛若人齒的粗大方孔,活像放大的兩排運日筒滾輪,此際孔中十二枚滾輪正唰唰唰地飛速轉動,“鏗!”急遽卡止,輪軸的殘餘轉速撞得厚重的“屏風”嗡嗡震顫,勝似鐘磬,戲劇效果十足。

上排由右至左,依序顯示“一、十、百、千、萬、億”,如數算位數,下排六枚則全都是“零”,用的是陽刻的古篆體。

換作尋常江湖豪士,怕是當天書一般,別想看懂了,然而鱗族出身的奇宮之人在上山前便是世家子,讀書識字的比例遠高於一般武人,諸脈典籍亦不乏古文者,便是薛勝色那無賴下了山去,也是通文墨的好人家出身,在場眾人皆能辨讀,沒什麼困難。

“這是自有幽窮降界以來,所有九淵使者行走兩界所積攢的分數,只有吾與吾之同僚能看見,諸位非是半神,所見自然全都是'零'。

“據吾等計算,要降界到使龍皇陛下踏落東洲大地,最少需要一億點的數字,才能恭迎聖駕一試;這些點數,便由諸位使者從儀式中積攢而得。”

即便不知自己攢下多少點,也明白這是難以企及的可怕數字……不,直接視之為“絕不可能辦到”不能算是負氣,甚或才是明智之舉也未可知。

億者,萬萬也。就算每人每回能得萬點評價,每趟二十人全去全回毫無缺損,也要足足五百次方能辦到。方才那樣駭人的險關要闖五百回?便是瘋子也知絕不可行。

況且還有另一可議處。

“你說結算的點數可以更換獎勵,”鹿希色忽道:“這麼一來,豈非與幽窮降界的目的相爭?兩相權衡,我們怎知掙來的點數是不是被動了手腳,五鬼搬運到別處去?”

高軒色縱於大悲大狂之間,也聽明白了女郎的言下之意。

點數,看來似乎是“幽窮降界”此一活動中最大的獲益,為使龍皇降臨,羽羊神與其同僚需要它;而九淵使者拼命完成儀式裡的各種使令,進可換取豐厚的恩賞獎勵,退萬步想,也是避免被時輪扣光點數,落得身死收場。

召集使者的半神們與使者爭利,同時又兼結算之職,怎麼想都是滿滿的黑幕。

察覺莽漢的肌肉繃硬如鐵,應風色等人趕緊壓住,鹿希色拍拍高軒色的手臂,他才放鬆下來,猛把周圍之人甩開,抱著蔚佳色的屍身抵額不語。

“不不不,沒有的事,鹿使可別亂說啊。”

羽羊神聽得著急起來,連忙否認。“這個數兒是累計,沒跑的,不管諸位換了什麼,點數終歸是算到這裡頭來,使者掙得越多換得越多,龍皇陛下便越歡喜,哪有爭利一說?

“況且,這板子裡累計的數目,可是五千年來無數九淵使者努力下的結果,就差零頭而已,不是讓諸位從零打到萬萬,憑你們?也不撒泡……咳咳,總之呢,諸位別想太多,先來看看自己掙了多少唄。哪位先來呀?別害羞別害羞,一回生二回熟嘛,三回就嘿嘿嘿啦。”搓手涎臉的模樣,都快從聲音裡噴薄而出。

鹿希色舉起手來。

羽羊神連問了十幾次“哪位先來”,始終沒等到她認輸放下,死了心似的面對女郎。“我記得羽羊神說過,傷殘可以點數換取痊癒,那麼死而復活呢?在儀式中犧牲的人,能否用點數將他們交換回來?”高軒色赤紅的雙眼微微瞠亮。

“可以是可以,不過限制很多啦。”羽羊神咂嘴。“譬如只能複活使者,僅限於三輪儀式內犧牲,且身首分離者是完全無法復活的,更重要的是:復活一個人需要五十萬點。

“諸位不妨先瞧瞧你們在這回儀式裡掙得的點數,就能明白吾的意思。想看的拿運日筒上前來!別再拖拖拉拉的了,不犯困嘛你們。”

鹿希色輕推了推高軒色。“給我,我幫你去瞧瞧。”

雙眼浮腫的壯漢遲疑片刻,彷彿不願放開屍體,只略翻出臂甲內側。女郎取下鋼筒,盈盈起身,排闥至羽羊柱前,扭開鋼筒前沿的環狀齒鑰,插入圓孔一轉,喀噠一響筒蓋翻開,柱頂雕花屏匭上的十二枚滾輪開始轉動起來,迅速跳出字來。

血人事物時地干兌幹幹巽兌明顯上排的“血、人、事、物、時、地”,對應的是運日筒上的六枚滾輪,左首的“血”字代表取得的血衣使令點數,其下五枚則是玄衣使令的評價點數。而下排顯示之卦象,與高軒色的運日筒面完全一致,果然就是計點之用。

“這樣……是得到多少點?”鹿希色淡道:“還是羽羊神不打算揭明呢?”

“就沒見過忒急的丫頭……”羽羊神乾咳兩聲,瓮聲瓮氣道:“是這樣:玄衣令的人事物地四枚,每卦可得一百點的獎勵;血衣令更高,每卦可得三百點。大家以後要記得多解血衣令啊,一卦抵玄衣令三卦,血賺!

“開場時,這五項評分都不是從零開始,而是直接給了乾卦,等於是白給七百點,這是因為'時'的這一項,是六項裡唯一的倒扣項,每卦扣一百點,越早完成任務扣得越少。剛剛倒下的五人裡,過半是因為掙點太少,剛好被時輪扣完,只能拉回九淵煉魂啦,吾也是愛莫能助。”

語聲方落,屏匭面上喀喇喇的一陣響,十二枚方孔裡的古篆再度變了樣。

億 萬 千 百 十 一零 零 零 壹 零 零眾人無不瞠目結舌。連進屋以來始終澹定的鹿希色都變了臉色,喃喃道:“一百……一百點。就只……一百點麼?”

羽羊神的磁聲裡似乎透著遺憾。“嘛,吾說傻大個兒……呃,吾是說高使者,你也就差一點兒,便與小師弟攜手同去啦。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下回記得好好表現,不是每回都有這種運氣的。”

鹿希色俏臉若嚴霜,負氣似的換上自己的運日筒,咬牙道:“瞧瞧我的。”屏匭映射筒上的“兌兌離兌巽震”六組卦象,接著一陣唰唰飛轉,竟跑出九百點的評價,足是高軒色的九倍!

血人事物時地兌兌離兌巽震億萬千百十一零零零玖零零“可喜可賀,可喜可賀!”羽羊神的口氣明顯不情願,連浮誇的官腔都沒能維持住,死魚般應付過去。“鹿使是秀外慧中,天資過人啊!繼續加油。下一位!”

“且慢。”鹿希色雙手抱胸,這個動作不自覺地將雙峰捧高些個,彷彿要將那對渾圓飽滿的妙物獻出任採也似,微瞇著美眸,眼中掠過一抹貓兒舐爪般的危險光芒。“羽羊神介意耽誤點兒時間,與我一一捋過評價否?我想知道細節,下回儀式參考些個,爭取更高的評價點數。”

羽羊神嘿嘿兩聲,似來了興趣。

“吾提醒下鹿使,當眾揭露自家評價的細節,乃是極不利的舉措,倒不會有什麼立即的損失……怎麼說呢?就是自曝短長唄。旁人能從其中窺見許多信息,下回萬一不是同組隊友,而是相互競爭的關係……嘿嘿。”

“怎麼還有讓使者相互競爭的使令麼?”鹿希色淡淡回口。

羽羊神這才意識到嘴快,沉默了一陣,再開口時陰沉許多。

“既然鹿使堅持,吾就為你捋上一捋,教你無話可說。”

最右側的地輪,指的是執行使令之處,鹿希色的評價是“震”,蓋因打開問心齋的陣儀是玄衣令的第四項任務,血書的題款就是“震”。

“居然有這種事。”始終沉默的運古色揚起一邊眉毛:“那我們打開第一項藏經閣陣儀的,豈非倒楣透頂?就因為是'幹'項,輪子連轉都沒轉,就只拿了入場的優惠而已,使令不等於是白乾的?”他在比武動手之外,處事尚稱謙虛自抑,可能是相對寡言的緣故,此際卻是難得地動了肝火。

他這組等於在地輪沒拿到點數,關、李兩人負責後勤,未與鬼卒動手,進場的六百點直接被時輪扣完,可說是必死無疑。早知規則如此,怎麼也要讓他們砍幾名鬼卒掙分,何至於死在終點?

羽羊神道:“運掩使者也別這麼說。越靠前的使令越簡單,越後面越難,以點數區分高低,是天經地義的事兒。藏經閣那廂無有變異的守關者,鬼卒也少,最強就一頭鬼牙精兵而已,其他三處都有強大的變異鬼怪守關,若遇上青鬃狼鬼,莫說你隊上那倆年輕小伙,怕連你也未必逃得掉,這幹項使令與震項能比麼?”

運古色沒再說話,轉頭前瞥了瞥應風色,眸光甚是陰沉。

鹿希色取得窗台下的指示捲軸,又殺了許多名鬼牙卒子,物人二輪都得到兌卦評價,但真正使她獲得高分的關鍵,卻是評價“兌”的血衣輪,一口氣灌進了三百點。

“鹿使因為完成一項隱藏任務,血衣輪前進一格,來到兌卦。”羽羊神不懷好意地笑著。“這邊需要吾好生解釋,替鹿使釋釋疑麼?吾瞧諸位使者都挺有興趣,畢竟是一抵三的的血衣輪,怎地就你們那組忒也好運,撞上了血賺的隱藏任務。”

連龍大方都來了興致,忍不住好奇:“師姊,你們是遇上了什麼好事,說來聽聽啊。”卻聽一旁何潮色低聲咕噥:“哪有什麼隱藏任務……我的血衣輪一直都是'幹'啊,怎地師姊卻成了'兌'?”

見應風色面色微沉,悄悄搖了搖頭,鹿希色清清喉嚨,仍是一派澹定。

“不必了,我沒有其他問題,就這樣罷。”抽出鋼筒,走回原處併腿斜坐,好整以暇。高軒色卻霍然起身,橫抱著屍體遠遠坐到對向角落裡,看都不看鹿希色一眼,也不理她遞回的運日筒,當她空氣一般。

這也難怪。他們貳組分配到的洗硯池是點數第二低的使令,若去的是演武場乃至問心齋,蔚佳色活命所需的額外一百點,自然不成問題;至於羽羊神說的“越後面越難”,在真正遇到之前人是不會信的,此乃常情。他無法面對拿下了九百點高分的鹿希色,沒法不怨恨她、怪罪她、遷怒她,哪怕本沒有她什麼事。

眾人輪流上前對合鋼筒,點數一一顯現:鹿希色以下,顧春色拿到七百點,算是榜眼;龍大方在事輪一項,拿到了不可思議的第六格“艮”卦評價,斬殺鬼卒亦至兌卦,以六百點暫居第三;何潮色、何汐色兄弟皆拿到四百點,不同隊伍卻以同分作收,只能說是默契絕佳。

同隊的運古色和平無碧均拿到兩百點,驚險地掠過判死線,運古色眉目不善,平無碧倒是歡天喜地——運古色從頭扛到尾的鬼牙精兵,卻在平無碧好不容易擺脫鬼卒趕到幫忙時倒地,羽羊神判定由兩人共同擊殺;若非加得分數,平無碧亦在死亡名單內。

全場的目光集中到了應風色身上。

他持筒走到銅柱前,插鑰前忽問:“每回結算,都須這般公開顯示所得的點數麼?能否選擇只讓自己知曉?”身後倚牆歇息的顧春色閉目笑道:“長老怕我等汗顏,才有此貼心之問麼?小可拼著無地自容愧生此世,也想見賢思齊哩。眾家師兄弟們怕也是一樣的心思。”龍大方動了動嘴,卻沒出聲,難得幫不上腔。

興許如顧春色所說,沒人不想知道應風色掙了多少,連龍大方也不例外。

“是可以的。”羽羊神的回答出人意表:“只要花上少少的四百點代價就行。隱藏信息,的確是非常巨大的優勢,諸位是應當認真考慮的。應使換得起啊,要換麼?”

換完就什麼都沒啦——雙胞胎相視苦笑,運古色則是連笑都笑不出來。龍大方雖有六百點在手,且不說已曝光沒甚好藏的,知道了也不換;換完剩的剛好一半,傻子才幹這種事。

果然應風色猶豫僅一霎,搖頭道:“我不換。”眾人心想:“就算他所掙冠絕群倫,割出這麼一大筆還是肉痛得緊。”料想風雲峽的麒麟兒畢竟也食人間煙火,禁不起這般揮霍,心中頓有一絲釋然。

環鑰對合,鋼筒扭轉,已聽熟了的鈍重滾輪聲唰唰轉動,轟然一頓,屏匭上顯現出極其駭人的數目!

——兩千一百點!

石室裡一片靜默。

組壹負責的問心齋是地輪點數最高的“震”項,應風色又與唐奇色聯手擊殺了最強的變異首關者青鬃狼鬼,遑論與鹿希色偷偷摸摸眉來眼去,支吾遮掩的撈什子“隱藏任務”……

他掙得最高分是完全可以預期的,但兩千一百點實在太過了,整整是高軒色的廿一倍,第二名的鹿希色連他的一半都不到——怎麼會有這種事?這人……他是怎麼辦到的?在身畔始終有人的情況下,如何取得這般驚人的評價?

應風色從小就很優秀,優秀到十二歲上便代表風雲峽一脈出使白城山,與顧挽松等七大派首腦平起平坐,成為色字輩裡頭一個披上青鱗綬、得享長老地位和權力的人;同齡的孩子還在刻苦練功時,他就已經是“大人”了,但有沒有優秀到能是顧春色的三倍、運古色的十倍,足以將他們遠遠拋在後頭,連影子都看不見?

決計沒有。“他是應風色,不是應無用!”每個接近層峰的色字輩弟子,在不同的時間地點、不同的場合情況,都聽過自家尊長如是說,慶幸安慰裡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

應風色的沉著冷靜,勇於任事,確是難得的特質,眾人在危難中自然而然便服膺其領導,這也是實情,有沒有可能趁此之便,做出了對自己最有利的佈置,假公濟私?再說了,青鬃狼鬼也非他們仨在問心齋做掉的,殺掉怪物的琴弦鋼絲不就是大夥兒所湊,還有唐師兄自我犧牲才大功告成,這能算他一個人的功勞?

原本死寂一片的石室忽炸了鍋,憤怒的高軒色,忿忿不平的運古色,冷笑不止的顧春色,還有試圖打圓場當和事佬的龍大方……所有人亂作一團,就听羽羊神的磁聲昂揚歡快,彷彿為這儀式最後的高潮奏響樂音,一路催鼓:“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節目接近尾聲,再次感謝今晚不辭勞苦的九淵使者們,為大家帶來如此精彩的降界,死掉的朋友們也辛苦啦。

“接下來的兌獎時間就各自帶開,由吾的分靈一對一為大家服務,請各位舊雨新知禀持初衷,好生對待,使用暴力是絕對不可以的啊。”語聲甫落,周遭突然陷入一片漫無邊際的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都感覺不到,什麼……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心識五感慢慢又沉落身軀中,應風色才意識到自己昏倒了。

這是一間更小的石室。羽羊神背後的整個勢力也太鍾情石砌建築了,雖然石屋有著難以破壞、難以脫逃的優點,應該很對陰謀組織的胃口,但,青鹿朝以後就不再盛行採石了,讓找出這些特殊地點的範圍一下縮小了很多。

應風色習慣用思考讓自己清醒,這也能有效測試甦醒的程度。

這間石室跟之前所見的極不相同,他連鐵門都沒找到,遑論窗牖或氣孔。有一整面牆上都是一尺見方的鋼製櫃門,橫五縱五,合計廿五扇櫃門,沒見鎖頭扣環,只有個環狀凹陷,很像羽羊之柱上的那個,應能以運日筒的環鑰打開。

臂甲還鎖在左手上,衣衫穿著也與失去意識前完全相同,應無用沒有噁心反胃的感覺,也不覺得特別飢渴,連身上眾多的細小傷口都還是原來那樣,足見昏迷的時間很短,應也非下藥所致。

“應使醒來啦?所有人​​裡,屬應使醒得最早了,不愧是首次降界就拿下兩千點的男人,不錯不錯。”浮誇油膩的悶鈍聲響自背後傳來,應風色本能轉身,赫見一人戴著詭異的羊頭面具,身披厚厚毛皮,歪頭瞧他,嵌在面具兩側的烏亮眼珠帶著死物般的呆板,看得他渾身發毛。

說是面具,其實更近於頭盔,把整個頭顱都包起來,做成公羊的模樣,兩根粗大的彎卷羊角是烏木雕成,尖吻連額的面具主體是鐫著古樸飾紋的金鐵一類,但下頷兩頰乃至頭頂的嵌飾又像是未上釉的粗陶瓦片,絲毫無光。

整頂盤羊形的頭盔上有漾著金屬光澤的銅胎,有無光的瓦飾,以及介於兩者間的烏木大角,可說是怪異至極,不協調到了有些猙獰的地步。

應風色直覺想一躍而起,退到牆底,拉開與此人的距離,但理智告訴他一動不如一靜。羽羊神真想殺他,何必讓他醒過來?索性繼續盤坐在原地,支頤回望,淡然笑道:“羽羊神客氣了。託你之福,我若能平安回到'人世',不免要被同門綁上火架,炙而分食,此間若有隱身術或五行遁可換,我倒有點興趣。”

羽羊神哈哈大笑,喀噠喀噠地經過他身畔,走到整片鐵櫃門的石壁前,踞於一隻兩尺立方的鐵箱上,佝背蹺腿,也撐著下巴怪有趣地瞧著他。應風色注意到他有雙膝彎反折的羊蹄足,很難想像正常人要怎麼踩著假腳才能扮成這樣,把雙腳從膝蓋以下鋸斷麼?

比起怪異的羊腳,羽羊神行走的穩健靈活,毋寧更令青年心驚。

那不是喬裝改扮之人應有的施力方式,應風色只在捕獵殺剝的林麝香獐身上見過,是活生生的、屬於生靈的敏捷和自在,彷彿天生如此,起碼是以這樣的型態從出生活到了現在。應風色找不到絲毫能出手的破綻,生生抑下偷襲的盤算。

更別提充斥石室的濃重獸臭。天生對氣味敏感的應風色,簡直快瘋了。

與羽羊神相比,似乎青鬃狼鬼也不能算是太過出格,一怪還有一怪怪。

“有件事吾甚好奇。”

羽羊神托著腮幫子,生著黑硬骨爪的五指喀啦喀啦地敲著面具,聲音清脆。自稱半神的獸形直立之人,指掌從色澤到形狀極似猿猴,連深如刀鐫的掌紋都像。

“你是在發現地輪的算法後,才把問心齋留給自己的麼?若如此,你可說是吾五千年來所遇過心最黑的九淵使者了,還搞不清楚狀況就敢如此坑人,嘖嘖,這是人才啊。”

應風色答與不答,都有可能落他口實,淡淡一笑。“我同鹿使者不一樣,我這人最功利了。辛苦一夜,好不容易攢了兩千點的獎勵,不如先來瞧瞧能換什麼好東西罷。”

“說得好!”羽羊神來了精神,隨手打開一面櫃門,裡頭堆滿了捲軸,他抽出一卷扔給青年。“這是內功心法的目錄,也有標明兌換所需的點數,為防有那種過目不忘的賤人,目錄中不提供試閱,僅有名目和敘述,挺考較見聞眼力的。”

應風色展卷閱讀,開頭第一個寫著《還魂拳譜》,敘述僅有短短幾句:“涵養五臟,固守七魄,存三魂以致太和;攝魂還魄,可入別庭。”出處是“通天壁知止觀”,並未註記師承何屬,兌換點數是一百點。

青年看得心驚,斂起初時那種半信半疑、略帶不屑的傲慢姿態。

《還魂拳譜》題記上就寫著“拳譜”二字,放在內功目錄裡簡直不倫不類,但應風色清楚知道這是部什麼樣的武典,放在這兒簡直不能更適合了。

世上本沒有一套叫還魂拳的拳法,這部薄冊中教的,是《奪舍大法》的心訣。武林中有所謂的藏字譜,通常是在佛經道書或其他不相干之雜書的行間,寫進武功心法,後來衍生出什麼抄在袈裟裡啦、錄於書畫題跋間的啦,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而《還魂拳譜》又略有不同,乃是奇宮一位宗師級的前輩高人、人稱“龍血羨鸞”祖師的戲作。他為將奪舍大法的口訣藏進書裡,索性創制一套新拳法,走的是外門硬功,完全是與奪舍大法背道而馳、無法聯想參酌的路子;至於動機為何,數百年來始終是個謎,但不會有人蠢到去練這種野路子的惡作劇。

拳法的孤本存放在通天壁的藏經閣,說是“知止觀”也不能說錯,反正諸脈不收,權充公產,也算是地底知止觀所有。

“倘若我要兌換這本《還魂拳譜》,馬上便能拿到麼?”

“等一下!”羽羊神坐正,身子約略前傾,雙手撐膝,口吻難得正經起來,油膩感大減。“吾懂你們這些個菁英使者的心思,目空一切,誰也不信,幹什麼都想著要測試,總要試過才有把握。

“但,吾痛恨點數的浪費。一百點也好,一萬點也罷,都是花費心血掙來的,換本沒用的書回去,只為測試兌換物的真偽,令吾倍感心痛,你們這些浪費成性的自大孺子……這樣,吾給你這部拳譜瞧瞧,只要你還在這兒,想瞧多久都行,一百點留來兌換有用的東西,拿去害人也好啊,吾這裡有很多好用的道具,求你別換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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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八折 紫煌金甲 贈郎妾傷

“我得考慮一下。”應風色別開視線,一副沉吟未決猶疑反复的樣子,手倒是老實不客氣地伸出來。

羽羊神咕噥著“這屆使者真是”,隨手從另一扇鐵櫃門裡拿出一本線裝冊子,“砰!”一聲甩上門,才剛扔出又趕緊摟回,拋滾燙山芋似的滾了半天,總算一把捂在胸前,歪頭揚角,明明是充滿無機質的琉璃眼珠,不知怎地卻能看出滿滿的猜疑。

“你……不會是那種過目不忘的賤人唄?不說連朋友都沒得做啊。”

合著都被坑出心理創傷了。就這點素質,敢同鹿使闢室密談一對一?小心七孔都爆出血啊!應風色忍笑摸摸鼻子。“有這種本領,我就不換這本拳譜啦。持家不易,誰不是能省則省?”

羽羊神放下心來,掌心一翻,線裝冊子平平飛到應風色面前。

他知羽羊神絕非泛泛,但能使輕盈的薄冊飛得如此緩慢平穩,堪堪在他面前力盡墜落,這份修為放眼龍庭九脈,不過一二人能辦到;考慮到改扮成跳大儺似的羊頭蹄腳猩猩手,應風色斷定此人一旦除去束縛,奇宮內恐無對手。

況且這未必是羽羊神的十成功力。誰會在這種事上全力施為?

應風色不動聲色,斂眸翻著《還魂拳譜》。

這本拳譜他近期在通天閣常藉,因為看之不進,總是匆匆翻過又放回去,翌日不甘心,再度挑戰,然後又百無聊賴地歸還……差不多就是這般循環,但他斷定冊中所錄,確是如假包換的《還魂拳譜》,頭尾文字都是對的,打拳的小人圖形一共卅六幀,也與閣藏孤本相符。

書的狀況也很理想。

儘管字跡、圖畫與孤本不同,不攤開對照誰能發覺?這部善本的紙質墨跡黃舊得緊,並非剛抄就的簇新模樣,亦合應風色所需。闔上薄冊放於手邊,再拿起目錄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還魂拳譜》後又有幾門心法,包括武儒宗脈的《三省功》,以及觀海天門的《圓通勁》,還特別註明是柔索一脈百花鏡廬的版本,都在百點的兌換範疇。

有趣的是,《圓通勁》兩百點又出現一次,描述完全相同,只註明是刀脈紫星觀版本;三百點又來,這回則是劍脈青帝觀的版本,害應風色不停往後翻,想找一找有沒有更高的需索。

還真有。觀海天門《圓通勁》,出自楯脈玄城觀,兌換點數四百點。

這便硬是給分出了高下啊,青年不無感慨。練的一般是道門圓通勁,百花鏡廬的女弟子們大概作夢也想不到,自家心訣比之於同屬天門百觀的玄城觀,居然僅有三成不到的價值;點數換作真金白銀,窮死外還能生生屈死人。

(那……奇宮呢?陽山九脈在外人看來,究竟是孰高孰低?)

應風色一咬牙,從頭開始翻找,不知幸或不幸,內功目錄中罕見奇宮武學,除了開頭的《還魂拳譜》,翻到底都沒再瞧見。

他發現目錄中最高的兌換門檻是八百點,僅有三門:西山道鑄月山莊的《補天秘式》、邪派七玄的血甲門毒功《破魂血劍》,以及集惡道的《青狼訣》。門檻不高就罷了,三門里居然有兩門是赫赫有名的邪功,這兌獎池裡的魚不僅寒磣,還混進人面魚之類的邪物,簡直難以入口。

“內功心法的兌換門檻本來就低,因為不實用。”羽羊神咂了咂嘴,揮手道:“一來你得練,二來可能練不成,三來就算你同這門內功八字合得不得了,堪稱九世夫妻,難道生孩子不用時間麼?又不是下蛋,'卜'的一聲便疴將出來。

“故內功目錄的兌獎門檻,除了考量功法高低、威力大小,還有個更重要的關鍵,就是'能否速成'。能快速練成者便往前遞進,越快的越靠前,青狼訣破魂血劍的三甲就是這麼來的;就吾之喜好,補天秘式毋寧是更靠譜的選擇,應使不妨考慮。”

“這就不用了。”捲起捲軸係好,壓在拳譜上。

羽羊神呵呵笑:“不錯不錯,揀盡寒枝不肯棲啊,不愧是兩千一百點的男人!內功也好,拳腳劍法也罷,初級目錄所載,一律是以八百點為上限,吾看其他卷也別拿來現醜啦,沒的污了應使的貴眼。

“初級目錄之外,不再區分科門,你曉得,大道無門,千差有路;透得此關,乾坤獨步!每門武學單獨成捲。吾也不是插標販物的貨郎,等閒不讓人看著玩的,你要有那個屁股,吾才肯捧出洩藥來。不過那是別人,應使既有兩千點傍身,過過眼癮不妨,吾給你挑個好的啊。”鷹爪似的漆黑骨甲尖“喀喇噠喀喇搭”地敲著鐵櫃門,是真想給他挑個厲害的。

應風色忽道:“羽羊神,此間有與奇宮相關的武學麼?倘若有,我倒是想見識一下。”

“啪!”羽羊神飛快打了個響指,聲音清脆,應風色對於沒看清他是怎麼弄的頗為扼腕。那指尖可是長了兩寸長的彎鉤骨甲啊。“這兩件應能滿足應使的要求,吾也是相當得意的。”

卷角羊蹄的半神翻出兩隻古舊軸幅,應風色小心攤開其一,發黃的紙質脆如硬皮,佈滿細碎皸裂,卷頭題作《紫煌鱗羽纏》,詩曰:“憑淵笑指幽窮處,戴紫摐金斗群庸,世蠹難知風雨後,恐生鱗甲盡為龍!”行書淋漓酣暢,姿儀萬千,令人愛不釋手。

滿篇蠅頭小字,朱印無數,應是書畫題跋,看來這捲軸自身便是件貴重的收藏品,圖中央繪著一名身穿金甲鱗袍、手持雀屏怪劍的俊秀武人,眉宇間透著狠厲煞氣,反使刻意描繪的俊美容貌顯得陰鷙,望之不寒而栗。

金甲武者周圍,環繞著七八名持著各式兵刃的武人,較金甲武者小得多,宛若一群跳梁小鬼,衣飾雖華麗,卻個個面露死相,被一道道紫色電芒貫穿身軀。

紫芒以金甲武者為中心發出,佈滿餘白處,越靠近金甲武者量體就越小,形似魚鱗。

換作別人看,約莫只覺莫名其妙,自小便出入風雲峽藏經閣、又長期於通天閣廝混的應風色卻憷目驚心,雙手發顫,不覺低呼:“這是……這是'洗鱗功'!”

指劍奇宮稱有四百年真龍之傳,然而陽山開宗,卻不僅僅只有四百年,否則玉螭朝覆滅已逾千載,而鱗族純血並未中絕,豈能無端端出現六百年的空白?

四百年前便有奇宮,只是當時沒有長老合議,也無九脈分立,典章制度與今不同,奇宮之主能成親生子,果不其然出現了世襲,父傳子、子傳孫,到圖中之人應龑手裡,又有更大的野心。

正值金貔朝初年,公孫氏藉武林各派之助推翻暴政,以共主的形式開創新朝,江湖勢力之鼎盛,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朝廷無力壓制,只能任其自專。

應龑是當時新崛起的頂尖高手,以《紫煌鱗羽纏》和《金甲旋龍斬》兩套絕學傲視東海,自稱“天河龍王”。這幅畫所繪,即是應龑以《紫煌鱗羽纏》斬殺“海天十絕”的經典之戰。

《紫煌鱗羽纏》又稱“洗鱗功”,乃是應龑自創,從名目看來該是某種硬功橫練,又或軟功內壯一類,總之是以強大的防禦力著稱,練到刀槍不入、無懼掌力氣功,差不多就是極致了。

但“天河龍王”應龑就不是這麼個容易摸透的人。

他自創的兩門絕學,都有著虛實難分的怪異屬性:《金甲旋龍斬》又名“斬龍甲”,是摒除一切招式,出則無悔的可怕絕招,號稱東海十大高手的“海天十絕”之中,三人於一照面間就被《金甲旋龍斬》砍作六段,其中還包括以橫練硬功出名的“梟血鴟王”呂夷蘇,就一招而已。

餘下七人被這恐怖的殺傷力所懾,只敢游斗,想仗著人多拖死他,周旋之下才發現《金甲旋龍斬》不但有招式,而且守多於攻,幾是潑水不進,精妙繁複令人咋舌,與斬龍甲“一刀開山”、“一刀絕疑”的江湖印象截然兩樣。

以一敵七,畢竟劣勢,剩餘的七絕無不是與龍王齊名的人物,應龑靠著百煉緬鋼似的連綿刀勢卸去攻擊,閃不掉的,便以《紫煌鱗羽纏》的護體氣罩硬扛下來。這部武功的特徵在護體真氣天生帶紫,刀劍斬落,紫華噴濺如蛾飛蝶舞,故稱“洗鱗功”。

決鬥的結果,是應龑贏了,沒人知是怎麼辦到的。十絕自此除名,只餘龍王獨秀,取公孫氏以代的野心開始在應龑的心底生根抽芽,若非隨後而來的一場變故,這位天河龍王只怕要揭起反旗,掀起更大的血雨腥風。

從圖上看,是應龑催發《紫煌鱗羽纏》的護體氣勁,紫氣如鱗射出,貫穿圍攻的七絕,一如由攻轉守的《金甲旋龍斬》,再度以悖離傳聞的意外手段,奇襲了應變不及的敵人。

應龑死後,武林中人對斬龍甲和洗鱗功仍是一知半解,出於對戰經驗的說法彼此矛盾,遑論口耳傳誤,兩大絕學自此成為絕響,最終連流言都隨風化散,不復為世人所知。這樣的武功……此間竟能換得?

他極力克制自己的動作,以免過於興奮,在展開的過程中弄碎了另一隻畫軸。同樣的字跡和筆法,連裱糊的材料作工都是一樣的,顯出於一人一時之手,題記為《金甲旋龍斬》的這一幅,果然畫著應龑腰斬三絕,而上一幅裡的那些華服武人都還在遠處。

珍貴的古物自不能隨意塗寫,烏木畫軸的尾端吊了枚小小玉牌,刻有兌換之所需。“三……三千六百點!”應風色倒抽一口涼氣,但又隱約覺得,若能入手失傳已久的“斬龍甲”和“洗鱗功”,價碼並不算高昂,或該說這兩門武功物有所值,決計不虧。

“應使可有興趣?”羽羊神殷勤而黏膩的聲音聽著格外討厭,這都快有半個鹿希色的嘲諷殺傷力了。

應風色努力不讓失望太過露骨,繼續把捲好的畫軸堆在旁邊。“是挺不錯的,可惜我換不起。”

“咦,吾沒說嗎?應使於本回降界中拿下兩千一百點,已達到九淵使者升級的標準,可由'幽凝'級晉升為'萬劫'級;為了慶賀晉級,當回所得點數會直接乘以二,中間的差價將由吾等半神予以填補,不影響整體及使者個人的點數積累。附帶一提,這次沒換完的點數,下次將調回原值,總不能讓吾一虧再虧!優惠都是有期限的,敬請把握良機!

“總之,恭喜應使,你這次可以兌獎的點數不是兩千一百點,而是四千兩百點哩!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青年愣了一會兒才回神。晉……晉級?居然有這種事。幽凝級晉升為萬劫……等等,合著等級是以妖刀來命名的,這麼說來一共有五級?

“是這樣沒錯。”羽羊神解釋:“幽凝升萬劫是最快的了,個人點數累積到兩千點就行,基本上是個人就能升到,不過你們這屆有點……唉。萬劫升赤眼慢些,要一萬點;赤眼升離垢是五萬,而離垢升天裂則是廿五萬。”

應風色還沒醒神,喃喃道:“廿五萬……有人拿過這麼多點數的麼?”

“有啊,每屆都會有天裂使者,這很常見的,我都不好意思拿來說。”羽羊神道:“應使不妨想像一下,若這回降界諸位都帶著稱手兵刃,穿著防禦力卓著的軟甲,負責急救的人藥物備便,而且效果還好得不得了;食物、飲水,乃至於各種工具,無不整整齊齊應有盡有,甚至能創建陣地和補給點……會死忒多人,拿眼下這少得可憐——吾是說其他人——的點數麼?”

應風色全沒想過這樣的事,不禁無語。

羽羊神指他左臂的破魂甲。“你若覺得那個已經很感人了,早晚要死在儀式裡的。那是最基礎的配備,提供給吾等尚不知能不能用的人,是進入降界神域最低的門檻,要靠它完成高等使令,簡直是癡人說夢。

“龍皇陛下的恩賞可不白給,祂要的是最勇猛的精兵,給予最出色的裝備和武器,是足以縱橫五道、睥睨東洲的那種強大,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玩兒!

“吾建議應使稍稍克制,別拿珍貴點數換了傳說絕學。《金甲旋龍斬》和《紫煌鱗羽纏》的確很厲害,半點不假,但按吾所見內容,確信應使在下次儀式打開之前,肯定練不出名堂,但,你要賭下回的任務是否仍一樣簡單,或還有同樣的好運氣?”

不愧是羽羊神,足夠狡猾,把最沒用的武功目錄放最前頭,尤其是內功。

武功對應風色的吸引力一開始就不大,除羽羊神前頭提過的理由,最重要的關鍵祂故意略去不說:誰能保證此間的武功秘笈沒問題?以這批奇宮弟子的年紀和閱歷,不具備從字裡行間鑑別武學真偽的能力,包括應風色自己在內。

貿然換回的秘笈無法習練也就罷了,萬一有什麼飲鴆止渴的缺陷,或自行練到走火入魔的境地,可不是被騙那麼簡單。

被斬龍甲和洗鱗功勾走的魂兒總算歸位,應風色淡淡笑道:“既如此,羽羊神可否給我其他的目錄,譬如武器、丹藥,還有不好歸類的那種?最後一項我尤其感興趣。”

應風色不太確定花了多少時間,但從開始感到飢餓來看,起碼有大半個時辰,身邊捲軸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羽羊神說得沒錯,武器裝備的兌點門檻的確高得多,能看的武器至少要六百點以上,護甲更是昂貴,千點以下的應風色幾乎看不上眼,這也符合羽羊神的“適用性優先”原則:刀劍兵器還得上手,護甲頭盔穿就行了,當然更有價值。

他們被弄到白城山打開降界時,除了破魂甲身上就只一套衣服鞋襪,合理判斷“人世”的東西是無法被帶進來的,只有用點數換的才會出現在儀式裡。應風色不習慣著甲,況且根據經驗,使令的分佈距離並不短,穿著護甲跑上跑下活像王八馱石碑似的,徒然消耗體力,萬一不得不捨棄,那又更蠢了。

據羽羊神的補充說明,換來的東西,除非被吃掉、抹掉、消耗掉,其餘都能再扔回兌獎池​​裡,折回原價值的三成點數。太輕易更換的話,本身就是種浪費,謹慎挑選配點才是正途。

應風色至少還需要一柄稱手的劍傍身,筒匕既不好用,又怕損壞,並非理想的防身武器,護甲就不必了——才這麼想著,忽翻到一件有意思的物事。

題為“紫苑鱗甲”的護甲,從圖上看更像是一套中衣,既無甲冑的模樣,也沒有軟甲綴著甲片的感覺,是敘述裡出現的“應龑”二字攫取了應風色的注目。

據說這件紫苑衣是應龑聘請巧手匠人,以天鏡原獨有的雪蛛絲編織而成,賜予寵妾,防禦效果直逼龍王七成功力運使的《紫煌鱗羽纏》,十分驚人,故須索價一千點。

他倒不是對龍王愛妾的原味內衣懷抱熱情,除了換不下手的斬龍甲、洗鱗功皆為應龑所出,不免有些愛屋及烏的感情,輕巧的軟甲也是防禦上的首選。這件紫苑衣連甲片都沒綴,不曉得怎有臉帶上“鱗甲”二字,但肯定夠輕。

重點在兌換價格,應風色直覺必有蹊蹺。

有應龑七成功力的《紫煌鱗羽纏》防禦效果,份量輕巧,原料又是極其貴重的鏡原雪蛛絲,更別提歷史文物的價值——以應龑的身份地位,有過的女人該是多不勝數,但其中有一位姬人卻影響了整個東海武林,乃至天下的命運。捲軸的說明特別強調了“寵姬”二字,明顯就是引人往這個方向聯想。

當時的奇宮之主,是整個鱗族五郡七姓的魁首,連勾龍氏都尚未分裂流離,故有七大姓;宮主以下,尚有宰輔,猶如封國的國相,地位亦隆。

奇宮宰輔玄象擔心鱗族被應龑的野心所累,苦勸未果,反招猜忌。應龑不想承擔殺害重臣的罪名,遂命玄象採集五方精金,鑄造一口可堪屠龍的絕世神兵,打算於呈兵之際,誣他圖謀不軌,藉機除掉隱患。

所幸精金難得,縱有大匠執錘,卻無法將質性不同的材料熔於一爐同冶,鑄兵的時程一拖再拖,功成無期。

玄象何嘗不想反戈一擊,但沒人比他更明白《金甲旋龍斬》和《紫煌鱗羽纏》的可怕,應龑絕不是外表看起來的那樣自大傲慢、粗魯狂暴,這兩門武功隱藏著匪夷所思的質性變化之謎,剛柔、攻守、有無……彷彿隨時都在改變,永遠與上一次見到的不同,恁誰都殺不了他。

辛苦拖延而得的寶貴時間正在點滴流逝,終於玄像想到一個異想天開的辦法。

他將最寵愛的小妾稱是庶生在外的幼女,獻給應龑。能歌善舞、多才多藝,又擁有傾世美貌的妙齡少女,毫不意外地擄獲了龍王的心;這位在奇宮歷史上沒有留下名字,僅以“姬人”、“嬖妾”等輕蔑之稱散見於斷簡殘牘間的女子,對龍王和其他人隱藏了她真正的才華——一雙足以看透世上所有武功理路的眼睛。

屠龍神兵的鑄造整整花了七年才完成,為了隱藏這個秘密,玄象殺了鑄兵的大匠,詐稱他失敗逃亡。他還沒有等到勝利的角聲吹響,不能輕舉妄動。

兩年後,當年的妙齡少女、如今已是兩名可愛男孩之母的寵姬捎來消息,她鑽研透了斬龍甲和洗鱗功的秘密,並在蟬翼般的薄絹寫下破解法,龍王的護身符已然失效。少婦唯一的請求,就是事成後,能保下自己的愛兒骨肉,玄象答應了她。

應龑並未舉行開鋒大典,他需要這把劍來料理難纏的敵人。

曾經與他並稱“十絕”的九大高手受公孫氏唆擺,削除了應龑的十絕名號,改納另一個跳梁小丑於內。龍王無法忍受此等羞辱,決心讓他們付出代價。

玄象靈機一動,把絹書交給十絕,借刀殺人。

激戰的結果,卻是以應龑殺掉海天十絕作結,玄象認為寵姬欺騙自己,遂殺母子三人,舉山反叛應龑,自立為主。痛失寶座和摯愛的應龑瘋狂開殺,殺到五郡俯首稱降,退出這場鬥爭,玄像出身、也是支持最力的勾龍氏甚至失去領地,幸者倉皇出逃,從此離鄉背井,再沒回來過。

應龑單人孤劍殺上龍庭山,斬玄象於玉座,屠盡涿野玄氏至最後一名嬰孩,無止宮內外沒留半個活口,最後再一把火燒了通天壁。人們只記得他在烈焰中時而仰天哭嚎,時又狂笑不止的身影,由應氏王族世代承襲、政教武力三者合一,猶如鱗族的國中之國的奇宮至此落幕。

多年後,再出九脈的新一代高手們創建起新的奇宮,合議而治,宮主不過是名義上的共主,與山下五郡六姓保持既親近又疏遠、依存而不併吞的微妙關係,許是這段慘史的遺教所致。

由龍王應龑親賜、這名禍世紅顏穿過的紫苑寶衣,在應風色看來,怎麼也該值兩千點吧,看過堆成小山的寶物清冊之後,他對自己的眼光判斷有起碼的自信。千點就能入手,實在令人忍不住想換來瞧瞧。

應風色看中一柄由西北玄鼎派打造的沈水劍,刃長兩尺八寸,箍銅的花梨木鞘既結實,份量又不重,還附贈鞣革束帶,可供肩背腰繫;這樣只要一千八百點,委實令人心動——自從在雜項目錄隨便翻到一條蹀躞帶都要幾百點,應風色突然明白好贈品有多重要。

他還想要一柄厚背長匕,或者形制略短的短劍也行,重點是棱背得結實,是給左手反持格擋用的,避免用破魂甲擋刀,增加損壞風險。而且匕首類為提高價值,最喜歡附贈繫帶皮套等配件,這些都非常有用。

有把長一尺二、刃寬兩寸餘的厚背雙刃劍,劍銘“照水”的,很合他的意,因為玄犀輕羽閣所造,雖無籍籍之名,卻開價一千六百點,而且連鞘都沒有。

所幸雜物目錄裡有個好東西,叫狍鴞金吞,兩枚饕餮紋的鏤空銅方格,中間連兩根銅青色的長條,攤平看像個“呂”字,方格可撐大縮小,銅條可伸長縮短,能插進擴延範圍內的一切雙刃劍器,而且附贈繫帶皮套,只要八百點就好。

加起來剛好四千二,兩手的攻防武器就齊了,沈水照水的名兒也很般配,兩劍的造型風格雖不盡相同,但都是沉黝的烏深鋼色,沒什麼胡里花哨的裝飾,應風色喜歡這種一致的整齊感。

但這樣一來,就換不了紫苑鱗衣。還是別在短匕上花這麼多,挑把千點以內連鞘帶皮套的就好,攢下來的點數換件奇珍來開開眼界?

應風色突然發現,這很可能是整個降界儀式裡最難的環節。解令就是解令,求生就是求生,只有努力做到而已,其實沒什麼選擇。兌換獎品可不是這麼回事。

“哎呀,其實呢,吾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特別提供三選一的服務哩。”

“三……三選一?”

羽羊神拍拍身下的鐵箱。“東西一多,出現選擇性障礙是很正常的,你以為你是五千年來頭一個麼?吾就算把所有捲軸搬出來,再讓你選個三天三夜,你也下不了決定,順了哥情失嫂意,恨不得大鍋同炒,哥哥嫂嫂一起去。

“所以每回結算,吾會根據使者的點數,提出三個最棒的選擇,保證不浪費絲毫,都是挑了絕不會後悔的當季名品。諸位使者只要從三個里頭挑一個,是不是簡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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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15 08:29:15 |只看該作者
第卅九折 痴水滄浪 為母則強

應風色很想翻白眼埋怨“怎不早說”,無奈理智十分清楚,走過的這條耗時彎路毋寧才是對的,半點也不冤枉。

若非看過所有目錄,以及各種不分類的高級品項,他對兌點的定價模式不會有眼下的敏銳,這僅是在不到一個時辰間的改變。現在,光依靠價格,應風色便能大致判斷物品有無兌換的價值,或其背後可能藏有貓膩。

雜項目錄有很多匪夷所思的東西,如有個叫“龍王筋”的,說是能接續斷掉的手腳筋,不但能活動自如,還能運行真氣,事半功倍,說得神神叨叨,全是騙子神棍的說帖。這種破玩意兒竟敢喊價兩千點。

即使如此,也沒有“鑑別之眼”可換。但現在應風色已大致擁有,至少不是一片迷茫、任人宰割的程度。

所以這個“三選一”的大禮包未必誆得了他。

“具體來說,是從什麼樣的寶物里三選一呢?”

“嘿嘿,不愧是兩千……不,是四千點的男人,開口就問到點子上。”羽羊神搓手:“所謂三選一,就是從武功、裝備及'不屬此世之秘'裡,挑選一樣做為獎勵。因為是精心挑選,會盡量接近使者持有的點數上限,一次射光……呃,吾是說一次給你們滿滿的愛,青春不留遺憾!”

應風色不理插科打諢,抱胸道:“請解釋何謂'不屬此世之秘'。”

羽羊神按住身下鐵箱一轉,箱底彷彿裝了轤轆也似,飛轉如陀螺。

“不屬此世之秘,就是在降界神域中才能知道的事。在這次的儀式裡嘛,就是這個。”啪的一聲停箱掀蓋,變戲法似的拈出繡金畫卷,正是應風色在問心齋取得之物。

青年摸過懷襟腰帶,知繡卷已不翼而飛,不料於此際重遇。

“支付三千點,就能閱讀繡卷裡的內容,但不能帶走它。應使考慮下?”

連想都不用想,你這奸商嘴臉的綿羊頭——雖未出口,半神既有讀心之能,羽羊神併腿斜坐,露出受傷的模樣,扔回落蓋一通旋轉,揭開取出部經書來。

“秘密不考慮的話,參考下武功如何?《無向劍敕》,貴派飛雨峰一脈的鎮脈絕學,此雖是抄本,內容原汁原味絕不摻水,附贈先代宮主齊物溟親筆簽名……等一下,不是簽名是署名。這是他老兄抄的啊,哈哈哈哈。”

“天滄雲漠”齊物溟是飛雨峰出身的最後一位宮主,算上擔任大長老的時間,是在位最長的奇宮之主。此人於知命之年掌權,以九旬高齡坐化,在位逾四十年,同時也是一手催生物、寒兩輩對立的關鍵人物。

齊物溟試圖打破派系共治,做一名太阿在握的真龍至尊,然而並沒有成功;為留住權力,他以“代師收徒”、拖延接班、架空寒字輩等手法,延續物字輩大權在握的局面達四十年,最後仍不願交出大位,蔑稱長老合議推舉的新任宮主應無用為“黃口屍位”,拒絕與傀儡對行《奪舍大法》的交接儀式。

這一拖又拖了幾年,形成山上有兩位宮主,但都沒有實權的尷尬處境,齊物溟的政令難出飛雨峰,即使在自家派系內,多數長老也希望他能知所進退,不要帶著真龍之傳回歸幽泉,令飛雨峰飽受唾罵;應無用空有頭銜,卻完成不了儀式,登位大典一延再延,沒人拿他當宮主看,待知止觀何時鬥倒老不死,再換其他合意的人選未遲。大長老何物非支持的幽明峪冰無葉,深居簡出不與人交遊,派系力量又不足以把持大政,毋寧更符合長老合議的需要。

《奪舍大法》能移轉多少魂識尚且兩說,唯一確定的是:若非兩造皆習此功、心念一同,休說連接神識,抱持對抗的後果,必定同蒙其害。

而獨自來到飛雨峰的應無用,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終於說服行將就木的耄耋長者,完成大法傳承,為橫跨三輩、超過半甲子的世代衝突劃下句點。初陣即旗幟鮮明地拿下首勝,出乎眾人意料,確立了這位年輕宮主出手從容無不中的、同時擅於調和鼎鼐的治理風格。

齊物溟爭議雖多,在若干派系還是頗受尊崇,他手抄的《無向劍敕》本身就是珍貴文物,價值不斐。但此功號稱鎮脈,飛雨峰卻不禁人閱,連顧春色、運古色等寄人籬下的附庸也行,蓋因門檻不在心訣秘奧,而是內力修為。

“要練《無向劍敕》須有兩個條件,其一是奇宮內傳心法,據說各脈皆同,這點於應使自不成問題;第二點要棘手些,內力不夠,瞧了也是白瞧,不如睡大頭覺去。”羽羊神從鐵箱拿出一隻小巧錦盒,好整以暇:“這等坑貨要價三千,哥哥嫂嫂都不依,加上這枚'幹奠坤築鴻羽丹'就不一樣啦。

“齊物溟本人年少時因緣際會吃過一枚,憑空得到三十年功力,活到九十才嗝屁,效果哌哌叫,堪稱劍敕寶!沒有這寶貝,《無向劍敕》三百點都嫌坑,這還是算了文物價值……應使也不要?講究啊。”

無向劍敕的威力無庸置疑,堪稱最接近“無劍之劍”的武學,說白話些,就是“指哪打哪”。但應風色畢竟是風雲峽的,飛雨峰誰都能進藏經閣研讀秘笈,偏他不行;借閱尚且如此,練成還了得?龍庭山怕都給掀了。

況且,羽羊神的丹藥不能吃,沒有鴻羽丹之助,絕難練就劍敕的無形劍氣,白費三千點。

“秘笈也難入法眼,不枉吾把最好的留在最後。”羽羊神連連點頭,似乎頗感欣慰,扔回秘笈落蓋旋轉,“砰”的一聲急停掀開,從翻起的箱蓋後頭抽出一柄劍來,完全是平望頂尖雜技團的規格。

應風色無法否認自己充滿期待。

平心而論,繡卷所載他並非不好奇,線索越多,越益於釐清這團詭異亂線,便是虛假的內容,也能透露出重要的信息。但既然號稱是龍皇恩賞,他實在很想看看是否確有其物,被捲上幾句難知真假的話語蒙混過去,老實說有點不甘心。此乃人性。

無向劍敕的秘笈就更不消說了,還有能增益半甲子功力的鴻羽丹。且不說羽羊神會不會在藥裡作怪,但這枚丹藥在雜項目錄和高級捲軸中都沒出現,除了代表數量稀少、不予單獨兌換之外,顯然它與無向劍敕是最完美的搭檔組合,才能一舉將身價推上三千點。

而羽羊神抽出的那柄劍,委實令人失望透頂。

連鞘劍通體佈滿鎏金雕飾,看得出年悠月久,當初該是極華麗的,保養得很不錯。現今不時興這種儀劍似的古玉螭朝裝飾風格,攜以行走江湖會相當考驗恥力,適合沒什麼朋友、又憑實力單身的直男少俠。

最大的問題出在比例上。

圓柱狀的劍柄長逾一尺,明顯分作前後兩節,連接劍首的後半截較前半略細,看似套筒的結構。劍鞘卻連尺半都不到,也不是筆直等寬的直劍,而是前尖後窄,猶如狹長的尖鏟或衙門問斬的簽牌一般,醜到令人想哭;考慮到劍鞘通常做得比所容之劍略長略寬,劍刃恐怕也就一尺半,居然與劍柄一樣長。

——這能叫劍麼?活脫脫是鏟子啊!

羽羊神裝模作樣擎出,就差沒做出“江江”的效果音,未料青年面色陰沉,雙手交叉在胸前。不這麼做的話,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搶過鏟子痛毆這綿羊頭一頓,觸發什麼死亡規則的話就不好了。

“這個……不是,應使先別惱火,你聽吾說……這把真是好東西來的,騙你的話,吾立馬變成牛頭!”變成豬頭才叫懲罰好吧,這不連毒誓都不敢發麼?“不不不,真是好東西,吾絕不騙人!先瞧瞧,先瞧瞧!”低聲下氣將鏟子捧去。

入手的份量比想像中要沉,但還不到負在背上會覺得累贅的地步。應風色注意到這把劍搖晃時不會發出聲響,重心連一絲搖動的感覺也無。

通常劍鞘吞口便有機簧,也不會咬死,蓋劍鞘若與劍身完全密合,不免磨鈍刃尖,大匠能做到劍尖劍刃不觸內鞘而無晃動輕響,那都是價值千金的珍品。由此觀之,這把“鏟子”確是出於名家之手,非同泛泛。

就不知冚人腦門的手感是不是一樣好。

羽羊神顯然是打算砌詞推銷一陣吹的,豈料卻遇上了困難。“……糟糕,這把劍叫什麼?泥馬它沒有正式的名字啊!還沒命名就被拿走了啊!等一下,那丫頭管它叫什麼來著?嘶————吾怎麼就想不起來了?”

應風色懶得搭理,試著拔劍出鞘,連試幾回均無法成功,運上內力都沒用,才發現劍鞘與劍鍔、劍柄的前半截根本是嵌死的,完全沒有溝槽縫隙,意味著這是一柄無法出鞘的劍。

(莫非……真是把鏟子?)

這連直男少俠都扛不住,忽聽羽羊神道:“應使這樣會把自己給刺死的,你須平舉此劍,讓鞘面對正自己,握得靠前些;左手摁下劍首的暗掣,解開鎖扣,然後將下半截的劍柄轉入上半截——對,這不是殘障人士的友善之劍,得有兩隻手才能正確操作。”

果然兩節劍柄是套筒的結構。應風色依言而為,驀聽“嚓”的一聲沉銳低響,宛若撕開厚紙般滑順,隨即一陣齒輪絞扭的機件聲,旋轉直上的劍柄縮到僅有原來的一半,劍鞘左右各自倒出三枚鳳羽形的細長刀刃,鞘尖則伸出一截尺半長短的雙刃劍鋒,輪廓與鞘形一模一樣。

應風色忽想起來,在哪兒見過這柄雀屏一般的奇刃,剎那間,讀過的零星片段全聯繫起來,青年頭皮發麻,握劍的右手微顫著,啞聲道:“這是……這是'半程天劍'!是龍王應龑打敗海天十絕、屠盡涿野玄氏的殺龍之器,'半程天劍'!”

“……吾倒是沒聽過這個名兒。”

羽羊神撓撓光亮腦頂,無機質的琉璃眼珠透著懵。

因為這是僅僅出現在風雲峽和通天閣的斷簡殘篇,記錄著血腥與教訓的禁忌之名。

劍刃全展時,七刃構成的劍屏就像攤平的“半”字,或許是命名的源由,然而理當成就一番霸業的應龑,最終成了殺紅眼的刺客與劊子手,良輔玄象搖身一變,成為得位不正的篡逆之人,而為竊取武功機密而來的無名姬妾卻因為成為了母親,無法繼續貫徹最初的大義……

在這柄神兵之前,所有人無不中道而殂,最終只走了半程,夢中的理想鄉永難到達,徒留無限遺憾。

應風色揮動著孔雀開屏般的異刃,發現伸出的七刃晃也不晃,結構出奇地穩,即使在今日都是無可比擬的精彩之作;重心完美地落在劍鞘——或說鞘形劍殼更準確——前段,運使流暢,但砍噼時又有鋒刃的重量可藉,即使是形制更單純的單刀長劍,都未必能拿捏精準到這等境地。

揮動幾下,誇張的刃展意外地不甚礙事,撩、刺、砍、削稱手已極,彷彿是自指臂延伸而出,本就是身體的一部份。風雲峽的弟子很早就不用實劍了,訓練要求他們信任自己更甚於外物,應風色從未想過會對一柄劍產生這樣的眷戀之感,簡直愛不忍釋,足足把玩了一刻有餘,才按下劍首暗掣,七刃唰地收攏於鞘形劍殼中,機件連動潤滑如水,無懈可擊。

“看來是它了,應使好眼光。”

應風色腕子一抖,將“鏟子”尖端對準搓著手的羊頭半神。

用慣之後,他開始發現這兩種型態的微妙差異和不同用法:一旦收攏劍刃,半程天劍的重心恰於劍殼的最前端,配上一尺有餘的長柄,完全是打擊型的重兵器配置,當成斧鉞釘錘來使,仍是理想的配重,況且它不算沉,連女子都能施展,一樣能發揮打擊兵器的效果。

羽羊神不喜歡被殺龍之器指著,彷彿能傷到祂似的。

“不喜歡換就是了,用得著翻臉麼?”

“不,我其實很喜歡。七歲以後我就沒這麼喜歡過外物了,羽羊神說得半點沒錯,這柄劍真是絕好之物,可惜它並不是半程天劍。”青年定定注視著祂那死物一般的琉璃眼珠,緩緩說道:“半程天劍最後出現之處,就是現在通天壁知止觀的原址,當時叫無止宮,玄象的族人與支持他的奇宮中人,在此被應龑屠戮一空,包括玄像在內。而後應龑自戕於此,一把火將無止宮燒成白地,除了余燼什麼都沒留下來。

“我手上的這柄劍,既無燒灼痕跡,也未經過修復或重製,否則它的機件運作不會這般完美;機械這種東西很有趣,做好之後只要拆過一次,就不可能完全回復到原初的模樣,縱使外表盡復舊觀,性能也決計不能。我很想知道,羽羊神為何要造假?又或說,這兒所兌換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羽羊神很困擾似的撓著頭頂,骨甲發出令人牙酸耳刺的擦刮聲,油膩的磁腔滿是無奈。“'半程天劍'這名兒是應使所說,吾說了不叫這個名字,但的確就是玄象採集精金耗時十年、還搞死一堆人的那把,你手裡拿的就是正品,絕非仿冒。

“吾不知你從哪裡聽來的故事,不過那人明顯是一通胡扯。涿野玄氏是被應龑殺光的沒錯,玄像也的確死在他手裡,但應龑那人應使不曉得,憑他那個尿性,是決計不會自殺的,他還要掃平六合,取金貔朝公孫氏而代之哩,才捨不得死,更加不會燒了貯有大量兵器糧草的宮殿。哎,那廝俗得不行,真的,就說距離產生美感了,其實是個沒心沒肺的白眼兒狼。”說得好像認識應龑似的。

奇宮現存的文獻,從未完整描述過這一段,畢竟不是光彩之事。

代稱玄象的是“玄逆”,涿野勾龍氏業已不存,直稱姓氏不妨;提到應龑便只能叫“僭逆”,說的是他以真龍自居,但屬於豢龍氏一支的陶夷應氏家門還強大得很,“應逆”這樣的說法人家可不依。

應風色從散落各處的零星記載裡,拼湊出這段諱史的大致樣貌,恐怕連上輩、上上輩的長老也未必比他知道得更多,當中自不乏突兀處,但火燒無止宮幾乎是無庸置疑,因為連知止觀的落成御碑都提到了這件事,等若由當時的朝廷背書,可信度極高。

當他在劍刃上沒見有高溫燒灼留下的七彩虹暈,內藏機件又無比順暢,簡直不能再更完美了,便知此劍絕不能是無止宮火場所遺。

“吾懂了,原來是這樣。”經過反复詰問,羽羊神恍然大悟,擊掌道:“吾的意思是說:無止宮的確一把火給燒了,宮人也被殺盡,但那些全是支持應龑的牆頭草應聲蟲。應龑這人吸的都不是空氣,靠馬屁就能活,怎捨得殺掉這幫屁精?自是有人殺了應龑,再殺掉這些無恥幫兇,最後燒掉無止宮,帶出這把你說叫半什麼天什麼來著的劍。”

應龑的武功即使在他的時代,也是最頂尖的那一小撮人,連涿野玄氏都抵擋不了他的複仇怒火,無止宮內誰能反殺此獠?

更何況,斬龍甲和洗鱗功無法破解的、變幻無方的怪異屬性,就是應龑身前最難以跨越的高牆,致使海天十絕無功難返,落得身死收場。除非能破解此二絕學,否則——應風色忽然一怔,慢慢睜大了眼睛。

《金甲旋龍斬》和《紫煌鱗羽纏》的配合轉換並不是無可匹敵的,有一個人破解了它們,而將心訣秘奧交給玄象。

那名被派去當間諜的無名美姬。

應風色翻閱史料時,總覺關於她的一切特別突兀:世上或有人天賦異秉,能一眼看出內外功之妙,可能擁有驚人的動態視力,可能對真氣的感應格外靈敏,又或根骨奇佳,輕易便能運使經脈……這並非是絕無可能,天才也不限於男或女。

但像這樣的人,最終一定會走上練武之路,不可能連半點武功也不會。

那名沒留下名字的絕世美姬若是這等奇才,不會沒有絲毫自保的能力,毫不反抗地讓玄象殺了她們母子三人,也很難想像應龑會對她毫不提防,畢竟美麗的玩物之所以討人喜歡,須創建在無有爪牙的基礎上。

“……所以羽羊神的意思,是那位沒有名字的嬖妾殺了應龑,然後將半程天劍帶離火場,才沒有留下火灼的痕跡麼?”

羽羊神揮手道:“什麼沒有名字,人家有名有姓的,是涿野明氏的小女兒,叫明九鈺。挺水靈的小姑娘,韌性也強,就是命不好,唉!”

謊話就是這樣,總會越說越大洞,一直逼問細節就好。“既然這位明九鈺姑娘破解了斬龍甲跟洗鱗功,為何她交給玄象的絹書,反而害死了海天十絕?難道絹書有假?”

“的確是假的。”羽羊神不知是沒聽出反諷,抑或順水推舟,連連點頭。“這兩套武功都是硬貨,根本沒什麼漏洞,要打贏應龑唯一的方法,就是你也練他的功夫,這樣大夥兒就一樣賤了,大哥佔不了二哥的便宜。

“但一來玄象武功不咋的,估計是聽不懂,一門心思只想要破解法,給他別的也沒用,二來明家丫頭跟了應龑十年,還替他生了倆娃,多少有感情罷,便藏起絹書真本,給了假的絹書,哄玄像先別冒進,待應龑打完海天十絕回來再做打算,怎知玄象轉頭就跟十絕勾搭上了。”

應風色沒想到他還有詞兒,說得入情入理的,倒也不易反駁,指出另一不自然處。“之後十絕敗亡,玄象知道絹書有假,翻臉不認人,但以明姑娘的武功,至少也能帶孩子逃下山去,與應龑會合,或回涿野郡的老家。最終卻是母子三人被殺,豈非不合常理?”

羽羊神道:“那是胡說八道了,玄像沒殺她的孩子。那倆孩子是在應龑殺上龍庭山當日死的,誰下的手也理不清,那幾天吾忙成了狗,一下沒留神。所以吾才說你們九淵使者一定要長進,要自立自強!降界一開吾等半神也要幹活,總不能老追在你們屁股後頭把屎把尿……”

應風色打斷了他的叨絮,直指破綻。

“那九鈺姑娘的武功若連應龑都不是對手,有她在,誰殺得了她的孩子?”

“……增加吾等的負擔。什麼,你是說那個呀,明家丫頭不在啊。等儀式結束回到人界,倆娃兒已經死了,倒在一地殘屍血泊中,還用問誰殺的麼?全都不重要啦。

“那應龑約莫還想糾纏,明丫頭髮起狂來,把所有人全殺了,抱著孩子用召羊瓶召喚吾,說不計一切代價,只要能複活孩子,什麼事她都肯幹—— ”

看著青年合不攏的嘴巴,半神才從回憶漩渦中醒來,揮去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懷緬,百無聊賴地咂了咂嘴:“咦,吾沒說麼?她是九淵使者啊。那天,她剛達成個人累積點數二十五萬點的目標,是史上最年輕的女性天裂級九淵使,也是守關者擊殺數的紀錄保持人。她當時以及後來創下的紀錄,近五百年來沒人能打破。

“吾不同意應使說她'沒有名字'。對吾來說,她可是獨一無二的明丫頭。”

剛剛刷新紀錄、換完了傳奇神裝,從降界神域歸返人世的明九鈺,才發現家園已成一片浮屍血海,在被召喚離開的前夜還黏著她撒嬌、雪玉可愛的兩個男孩兒,赫然倒臥在屍堆裡,已無氣息。

玄像不愛她,應龑也不愛她,他們愛的是她絕美的姿容、曼妙的胴體,床笫間銷魂蝕骨誘人以死的身體反應,乃至她不為人知的小小才能,但終歸不是她。只是他們並不知道。

孩子給了她全新的生命意義,遠超過臨盆時的駭人痛楚,連她自己也覺詫異。她找到了在每次詭異而致命的幽窮降界之中,必須完成使令活著回去的理由;她不再逃避現實世界,開始會笑著醒來,即使半夜喊奶的娃兒嚴重侵蝕睡眠時間,或多或少消損了美貌。

“徹底離開……我是說不再被召喚到降界儀式,需要多少點?”她終於下定決心問。

“五十萬。”羽羊神告訴她。“但把這個數兒放在心里之後,很多人就這麼死了,他們原本是不應該那樣死的。帶著離開的念頭很危險。”

“我拿給你看。”少婦盈盈一笑,眸裡閃著璀璨的光。

“別死了就好。”

“你會復活我麼?”

“那也得五十萬。”羽羊神笑起來。

明九鈺殺了所有能動的、還動著的,為防仍有活物,索性一把火燒了無止宮。這不僅僅是因為仇恨與憤怒,而是半神只能降臨在死地,除九淵使者以外的活體須得通通獻祭。

然後她擊碎了召羊瓶。

“……還有這種道具?”應風色不記得有看過這樣的高級目錄。“在人世召喚羽羊神能做什麼?”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吾能咒殺你的仇家、實現一個有諸多限制的願望,取走現身處方圓若干內、與召喚之人無血脈關連的所有生魂……對了,還有降下瘟疫。”羽羊神無聊揮手。“召羊瓶是價值一萬五千點的頂級道具,應使目前就別想了,存到了自能看見目錄。”

“她要召羊瓶做什麼?”

“自救與救孩子唄。”羽羊神聳肩。“她到那次結算才換的召羊瓶,且詳細問過許願限制,萬一情況不對,約莫想用以離開龍庭山,可惜沒派上用場。神域之物多半不能在人世使用,能用的特別貴,破萬點的並不是很多,應使勿憂。”

此說合情,應風色找不出明顯破綻,其他像是“降界不是說千年一開嗎”之類的矛盾,羽羊神則支吾道:“……那是話術啦!說奇宮四百年傳承,也不是整整四百年啊,誇張點算什麼事?吾要累積萬萬點,九淵使者又一屆不如一屆,誰不想千年一開?吾也想休假啊!”自怨自艾個沒完,應風色耳朵都快長出老繭。

“……吾想起來啦,是'半痴劍'!”埋怨半天,羽羊神忽然擊掌:“明丫頭管它叫半痴劍,不是什麼半程天劍。她後來便不怎麼說話了,同劍名倒是一對兒。”

復活一人需要五十萬點,且有諸多限制,如只能複活儀式中犧牲的同伴、限制在三輪以內等。明九鈺的孩子並不符合條件,但她優異的表現令半神們不得不重新審視其要求,最後以預支點數的形式複活了兩個孩子。

“預支……是指她在累積到百萬點以前,都不能使用點數來兌換恩賞麼?”

“差不多罷,吾並未嚴厲執行。”羽羊神道:“畢竟高等儀式非常危險,沒有好裝備是不成的。只要最後能累積到一百萬點,中間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反正也不是沒有代價,她終生不能再與孩子們見面,以免喚起哥兒倆的冥世記憶;對一個母親來說,還有慘過這個的麼?”

應風色心弦觸動,低迴良久,忍不住摸摸鼻子,忽露微笑。

“讓我知道好麼?不按規矩走的事。”

“應使若能贏取百萬點,亦可有商有量。只是現下規則嚴了,怕要更難些。”羽羊神也笑了,似乎沒有先前那麼樣的可憎,但這肯定是錯覺。

“……九鈺姑娘的孩子,後來怎麼了?”

“可出息啦,都成了大人物,開宗立派,傳落技藝,以祖師之名得享香火,如今一個仍有宗祠,一個倒是沒落了,也無損其偉大。明丫頭該是欣慰得緊。 ”

“那麼她最後……有拿到百萬點麼?”其實應風色想問的是“是不是死在降界儀式裡”,話到嘴邊忽覺不忍,匆匆換了個說法。

“沒有。”果然羽羊神雙肩垂落,輕輕搖頭。

“差一點。就差一點。”

看來這便是規則變嚴、不再容許例外的原因。

“算來是半神們虧了。”青年打算結束話題,免聽上整套嘮叨。

“……吾倒不覺得。”羊頭半神小聲咕噥,側影看來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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