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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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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表妹萬福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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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0 18:23: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這婆子嚷的實在是響,雖人還在院裡,聲卻滿屋子都聽到了。

  嘉芙身後靜悄悄,不聞半點動靜。

  裴老夫人還是那樣坐著,身影如同凝固住了,忽的持起橫放在一旁的那根手杖,人跟著就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就在嘉芙以為她要邁步出去了,她卻又停住,立了片刻,慢慢又坐了回去。和方才並無兩樣。只那隻手緊緊地捏著拄杖龍頭,手背現出了幾道青筋,清晰可見。

  院中已傳來了腳步聲。嘉芙下意識地回頭,視線透過她面前的那扇雕花楹窗,望了出去。

  子時中夜了,烏藍的夜空裡,斜掛了半輪淡淡鏡月,初冬夜的寒霜深重,楹窗外的那株老木犀,枝梢葉頭凝了層白色的薄薄霜氣,一個身影披星踏月,從濃重的夜色裡走來,穿過院子的門,朝這方向大步行來,在身後的甬道上投下一道頎長暗影。

  身影漸近,腳步越來越快,幾步跨上臺階,踏入門檻,燈影一陣微微晃動,那人從楹門後轉了進來。

  這是一個年輕男子,如玉般明亮,如松般英逸。走的近了些,燈光照出了他的膚色,是血色不足般的微微蒼白,但這絲毫不曾減損他眉宇間的那縷逸氣,反越發顯他眉如墨畫,目光清明。他比嘉芙高了一頭還不止,略清瘦,肩背筆直,走了進來,兩道目光,看向嘉芙身畔的那扇門,越走越近,從她面前經過,與她相隔不過半臂的距離。

  嘉芙看的清清楚楚,霜露濕了他的鬢髮,他肩上那件與夜同色的氅衣,也透出了幾分濕冷的潮寒之氣。

  方才第一眼,她就認了出來,他便是裴右安。

  她莫名竟感到緊張,幾分自己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激動,一顆小心臟有如鹿撞,雙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跟隨他的身影移動,等他來到面前,下意識地脫口叫了出來:「大表哥!」

  裴右安原本似乎並沒留意到她的存在,人已越過她了,聞聲轉頭,視線拂過她的面龐。

  他沒有回應,目光只在她的臉上定了一定。

  他的雙瞳裡,沉著夜色般的漆黑,燈火映照之下,卻又清的像水般透明,雖然無法觸摸,但那種微涼的冷淡之感,撲面而來。

  嘉芙臉龐發熱,有點難堪。

  他根本就沒認出她是誰。

  她張了張小嘴,還在猶豫要不要提醒他自己是誰,面前這男子彷彿終於認出了她,挑了挑兩道好看的眉,朝她略略點頭,以此作為回應,隨即轉向跟了上來的玉珠:「祖母可在裡頭?」

  他的聲音溫涼而低醇。

  玉珠點頭,壓低聲道:「就在裡頭呢,這麼晚了,方才還是不肯去睡……沒想到大爺竟真的趕了回來。老夫人不知該有多高興……」

  她的眼圈紅了。

  裴右安轉過了身,停在那道門簾前,頓了一頓,朝裡道:「祖母,不孝孫兒右安回了。」

  屋裡寂靜無聲。

  裴右安撩起衣擺,玉珠忙要給他遞跪墊,他已雙膝下跪,隔著門簾,朝裡三叩道:「右安來遲,未能及時替祖母賀壽。祖母福海壽山,堂萱永茂,年年今日,歲歲今朝。」

  門簾裡還是沒有聲音。裴右安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良久,玉珠道:「老夫人……地上涼,大爺想是遠道趕來,身上還是濕的……」

  片刻後,裴老夫人的聲音響了起來:「給我起來!你是想再惹上病氣,叫我再替你操心不成?」

  裴右安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撩開簾子走了進去。

  嘉芙屏住呼吸,慢慢地從門口退了出來,站在外屋門檻裡,猶豫了下,正想叫了檀香一起去找母親,卻聽見腳步聲紛至遝來,抬眼,院裡呼啦啦地來了人,辛夫人,裴荃,孟氏,以及裴修祉,裴修珞等匆匆入內,湧到老夫人那間屋的門前,停住了。

  「娘,方才下人說右安回了?」

  辛夫人背對著嘉芙,嘉芙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聽她的聲音繃的很緊,像是一根兩頭被拉住的皮筋。

  裴荃和孟氏並沒說話,只是等在一旁。

  裴修祉看見嘉芙,目光一亮,走來站在她的近旁,欲言又止,嘉芙朝他點了點頭,便轉向和自己打招呼的裴修珞,他露出微微失望之色,隨即,視線也投向了那扇門,目光帶了些飄忽,神色也和平常不大一樣,唇角緊緊地抿了起來。

  「芙妹。」

  裴修珞年底就滿二十了,學業一向不錯,文質彬彬,笑著和嘉芙點頭。

  做親沒成,姨媽孟氏似乎有點不快,嘉芙這趟來,對她也沒從前那麼噓寒問暖了,但這個親表哥看起來和從前還是一樣,應該沒怎麼放在心上。

  「娘——」

  辛夫人提聲,又叫了一聲,裡頭隨即傳出一陣腳步聲,裴右安扶著裴老夫人走了出來。

  裴老夫人眼睛略紅,臉上皺紋卻舒展了開來,點頭:「是右安回了。」

  辛夫人彷彿錯愕了,望著對面那個已然完全成年男子模樣的裴右安,目光一時定住。

  裴右安轉向她:「見過母親。我離家多年,母親身體一向可好?」

  辛夫人回過神,臉上露出笑,但是就連嘉芙也看的出來,她的笑容分明有些勉強。

  「好,好,」她點頭,嘴唇翕動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的眼睛看向裴老夫人,「年年到了今日,我都叫人打掃你的院子,就是盼著你回。今日總算回了,好,好……」

  「有勞母親,多費心了。」裴右安朝她行了禮,又轉向裴荃和孟氏,同樣見禮:「侄兒見過二叔,叔母。」

  裴荃忙叫他不必多禮,孟氏更是笑容滿面:「右安可算回了!你一去多年,你二叔和我哪天不在念你!方才乍見你,險些認不出了!比從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心裡實在欣慰!你回來就好,再不要走了,一家人怎可少你一個?」

  裴右安道:「累叔父叔母為我牽掛,右安十分感激。」

  孟氏嗐了一聲:「都是一家人,說什麼感激不感激。珞兒,快來見過你大哥!你大哥比你大不了幾歲,文章學問和你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可是天禧朝的進士,大名鼎鼎,當年年紀雖小,文章做的恐怕連你太學裡的夫子未必都比得過!這回他回來了,你要多向他學做學問,勞煩他幫你看文章,虧的你們是兄弟,這樣的機會,外人求都求不來!」

  裴修珞朝裴右安見禮,恭恭敬敬道:「見過長兄,還盼長兄撥冗,不吝賜教。」

  「我已多年未碰文章事了,於筆墨早已生疏,如今恐怕遠比不上三弟你了。我這趟回來,在家中預計停留時日也不會久。你若有文章疑難,我陪你切磋切磋,倒是可以。」

  一直沒作聲的裴修祉走了上去,笑道:「大哥!回來都不說一聲的,原本我該出城迎你的!怠慢了大哥,大哥勿怪我才好。」

  裴右安轉向他,微笑道:「二弟客氣了。我不在,祖母和母親都累你事孝,該我向你言謝才是。」

  「哎呀,都是自家親兄弟,哪裡來的那麼多見外!」孟氏笑著,上前打量了眼裴右安,歎道:「嫂子你看看,右安為今夜趕回,路上這是吃了多少的苦。娘這裡既拜過了,快些帶去換身衣裳,吃口熱飯,其餘話明日說也不遲。」

  辛夫人轉向裴老夫人:「娘,那媳婦先帶他去歇了……」

  忽然,偏屋裡傳出一陣孩童的哭嚎之聲,聲音尖利無比。

  辛夫人臉色一變:「全哥!」

  「夫人!老夫人!全哥又不好了!」

  乳母匆匆跑了過來,看見這麼多人在,一愣。

  「全哥怎的了?」

  辛夫人厲聲問。

  乳母醒悟,慌忙道:「方才全哥睡醒,要找夫人,我便抱他過來,耍了片刻,睏了,又睡了過去,我怕抱來抱去吹了風,就和玉珠姑娘一道,在老夫人這裡安置哥兒睡了下去,不想方才好端端的,突然又發了前次的病!嚷著渾身痛癢,哭鬧的厲害!」

  辛夫人臉色大變,急忙跑向偏屋。

  裴修祉頓了頓腳,命人速去請醫,裴老夫人也露出焦急之色,歎道:「怎的好端端又病了?」

  嘉芙壓下歉疚之感,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忽聽一個聲音道:「祖母稍安。祖母也知,我少年時曾習醫,也算略通醫道,侄兒病的急,我先去瞧瞧,看太醫來前,能否先幫他止些痛癢。」

  裴老夫人鬆了口氣,點頭:「是,祖母怎忘了!你快去吧。」

  裴右安朝嘉芙方才待過的那間偏屋快步而去,裴老夫人,裴荃夫婦,全都跟了過去。

  嘉芙很是意外,沒想到裴右安竟也曾習醫。

  他口中雖只說自己略通醫道,但既然主動提出去給全哥看病,醫術絕不可能真的只是粗淺。

  不知為何,嘉芙忽然感到心裡有點忐忑,見眾人都去了,遲疑了下,也慢慢跟了過去,並沒往裡,只站在門口,看了進去。

  全哥仰面躺在榻上,周圍都是丫頭婆子,他頭臉皮膚紅腫,哭的嘶聲力竭,見祖母曾祖母都來了,哭嚎聲更是尖銳,手腳胡亂舞踢,力氣竟大的異乎尋常,幾個婆子想一齊穩住他的手腳給他脫衣,都被他給掙脫開了,一個婆子不小心還被踹到一腳,哎呦一聲,後退了兩步,險些坐到地上。

  辛夫人心疼萬分,眼睛裡也含著淚。

  裴右安命人都散開,自己上前,按住了那孩子胡亂踢動的兩條腿,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的,屈起拇指,指節在那孩子的腳底心頂了幾下,那孩子渾身便軟了下來,只躺在那裡哭哭噠噠,順利脫去衣裳,只見身上皮膚冒出了一顆顆的紅疹,臉龐紅腫,眼皮和嘴唇也腫了起來。

  「前幾日就曾莫名發了一次,當時請了太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今日原本已經好了,不想好端端的,竟又發了病了……」

  辛夫人在旁念叨。

  裴右安翻起全哥眼皮,觀察片刻,又俯身,聞了聞全哥的衣服,眉頭微蹙,若有所思,忽的彷彿想到了什麼,抬起眼睛,轉頭竟看向立在門口的嘉芙。

  嘉芙一時閃避不及,對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兩道目光,泠泠如水,又銳利如電。

  他為什麼突然看自己?

  難道被他發現了什麼?

  嘉芙心頭一陣亂跳,就在這一剎那,手心竟就冒出了一層冷汗。

  「怎樣,可看出來什麼?」

  辛夫人追問。

  裴右安轉回視線,扯被將全哥蓋住,道:「無須過慮。勤將門窗打開通風,給他泡個澡,裡外衣物全部換掉,我再開一副祛痛止癢的藥,慢慢便會自癒。」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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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0:00: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孟夫人將登記所造的賬冊交接了,看著管事鎖庫門,交了鑰匙,事畢,已是子時,人腰酸背痛,想著女兒還在等自己,馬不停蹄又趕來北正院,到了才知,方才自己人在庫房的時候,這裡竟出了這麼多的事。離家多年的裴家長孫裴右安不期而歸,全哥兒又發病,於是找了辛夫人,交待幾句,便帶嘉芙回了家。

  方才和辛夫人辭別時,見她強作笑顏,只隨口道了幾句謝,也沒說送她幾步,態度敷衍,孟夫人知她為全哥糟著心,自然不會在意被慢待,回來路上,坐在馬車裡,只和女兒議論今夜的所見所聞,說了幾句,便談到了今夜回來的裴右安,忍不住歎一聲:「可見人不可做錯一步,一步錯,步步錯。這孩子當年的風頭,我至今記得。若不是一時糊塗做出那樣的事,如今也不至於有家難歸。他自己吃苦,更是可憐了做長輩的,老夫人不用說了,我記得她從前最是疼愛他的,夫人也是不易,當年十月懷胎,產下雙生,一個出來就沒了,只剩他一個,體格又從胎裡便帶出不好,自小多病,夫人原本自也是拿他當心頭肉的,只是我聽說,這孩子打小就和旁人家的兒子不同,自己不肯和夫人親近,夫人後來生了你二表哥,二表哥和她親,做娘的,自然也就更疼小的了……」

  她說著這些自己也不知道哪裡聽來的裴家舊事,發覺女兒心不在焉,似乎懷著心事,便停了下來,問她所想。

  今晚裴右安那側目一顧,令嘉芙感到忐忑不安。

  她疑心他或許知道了什麼,但又覺得不大可能。自己的這個計劃,可謂天衣無縫,他不信他能瞧出什麼端倪。

  他那一瞥,或許純屬無意,自己疑神疑鬼罷了。

  回來路上,嘉芙不斷這樣安慰自己,但心裡的那種忐忑之感,始終無法消除。聽到母親問話,才回過神,抬起眼,見她端詳著自己,便努力做出笑顏,道:「沒想什麼。只是有些累了。」

  孟夫人心疼地摟住女兒:「你先眯一眯眼。今日大壽做完,你便沒事了。娘估摸著,等全哥病好了,那邊應該也就要說親了。既是說親,你一個姑娘家,也不方便再出入那邊了,過兩天娘自己過去探病,你不必同行,留在家裡好生歇息。」

  嘉芙不吭聲,靠在母親懷裡,閉上了眼睛。

  隔了兩日,出於該有的禮節,孟夫人果然自己過府,去探望全哥。

  裴右安於醫道,確實有獨到之處。這回照了他的醫囑處置,才兩日,全哥病情便大好,這原本是件好事,但孟夫人卻得了一肚子的氣,因剛過去,就從一個和她交好的管事嬤嬤那裡聽到了點風聲,說前日,宋夫人得知全哥又發病了,一早急火火地來看,後來和辛夫人在屋裡說了些話,等人走了,這兩日,慢慢就有閒話在暗地裡傳開,說宋夫人疑心甄家小娘子和全哥命裡犯沖,否則為何先前全哥都好好的,沒有半點不妥,這回她一來,碰了兩回,全哥就發了兩回這怪病。

  辛夫人本沒想到這一層,被宋夫人給點醒了,半信半疑,今日見孟夫人來了,態度又冷淡了下去,孟夫人草草坐了片刻,回到家中,越想越是不快,卻擔心讓女兒知道了難過,故在嘉芙面前,半句也不敢提,卻哪裡知道,自己回來還沒片刻,嘉芙就已經從她身邊的丫頭那裡,得知了消息。

  事情果然順著自己當初的設想在發展,這兩天,她原本最擔心的裴右安那邊,也沒什麼動靜。

  那夜他的側目一顧,或許真的只是無意為之。只是因了心虛,想的太多,自己嚇著自己而已。

  嘉芙繃了兩天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下來,但看母親分明生著悶氣,又怕讓自己知道的樣子,心裡難免愧疚,正想怎麼安慰她,一個婆子跑進來稟話,說國公府老夫人身邊那個叫做玉珠的丫頭來了。

  孟夫人知玉珠必定是受老夫人差遣而來,忙叫人領入。沒片刻,見玉珠穿一襲水藍衣裳,帶著兩個小丫頭,提了食盒,笑眯眯地進來,便親自迎了幾步。

  玉珠慌忙道:「姨媽你坐著就是了,我不過一個伺候人的下人,怎敢勞動姨媽親自出來接我?」

  孟夫人牽著她手,道:「接你幾步又能如何,我腿斷了不成?我看你站出來,哪一點比不上正經的小姐,就是命不濟,比不過旁人罷了。」

  玉珠笑道:「我一個伺候人的命,得了姨媽這樣的誇,也算沒白活了。」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暖屋裡坐下,玉珠命小丫頭將提來的食盒呈上,笑道:「姨媽,老夫人說,你們家小娘子很好。這裡頭是她平常吃的幾樣吃食,今日特意叫廚房多做了一份出來,命我送來給小娘子。就是不知道口味鹹淡。叫小娘子吃了告訴她,下回照小娘子的口味做。」

  小丫頭將食盒打開,裡面是一碟燕窩香蕈雞絲,一碟酥油豆麥,一碟桂花蘿蔔糕,並一盞羊乳奶皮酥,都還是熱的,冒著絲絲的白氣。

  孟夫人又驚又喜。

  東西倒在其次。她豈會看不出來,這當口,老夫人忽然特意叫人送這些吃食過來,還誇讚了自家女兒,言下之意,無非就是表示了她的態度。

  就在數日之前,自己剛到京城,帶著女兒過府去拜望老夫人,她也沒見面,態度淡淡的,沒想到才這麼幾天,忽然就表示出對自己女兒的肯定之意。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就這麼幾天裡,自家女兒到底那一點入了她的眼,但終究是件好事。

  孟夫人心裡宛如湧過一陣暖流,早上在辛夫人那裡受來的氣,也一下消去了不少,忙喚來嘉芙,指著那幾樣菜品,笑容滿面地轉述了老夫人的話。

  嘉芙臉上帶笑,心裡卻在叫苦。

  萬萬沒想到,老夫人忽然來了這麼一下。

  她自是好意,嘉芙心裡明白,但這恰恰是她現在最不想要的。

  「哪天方便,我帶阿芙過去,給她老人家道謝。」孟夫人笑道。

  「姨媽不必客氣。等我回去,轉個話就好了。」

  「那就有勞你了。」

  兩人又拉了一會兒的家常,玉珠笑道:「我聽說小娘子不但精於女紅,還是描畫的好手。我有一個圖樣,自己總畫不好,想向小娘子請教。」她說著,朝嘉芙使了個眼色。

  嘉芙何等的聰明,立刻知她應是有話私下想和自己說,壓下心中的不解之意,起身說帶她去自己屋裡教,孟夫人自然說好,嘉芙便帶著玉珠到了自己的閨房,進去後,屏退丫頭,請玉珠坐下,自己要去拿圖樣,果然被她阻攔,稱讚了幾句屋裡擺設雅致,靠過來壓低聲道:「小娘子,實不相瞞,我這趟過來,另外還有一事。方才臨出門前,大爺忽然叫我過去,讓我私下和你說一聲,往後再不要熏你如今用的香了,對人或有不利。」

  嘉芙心房突然打了個鼓點,人也激靈了一下,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向玉珠:「這是何意?大爺可有跟你詳說?」

  玉珠自己也是一頭霧水。

  她方才暗中聞了下甄小娘子的體香,幽幽入鼻,沁人心脾,似是辛夫人房裡慣用的龍涎。

  女子所用的熏體之香,雖可聞,但看不到,摸不著,且容易叫人聯想到著裡的小衣,故亦算是閨房隱私之一。這甄家小娘子雖從了二房,稱呼大爺為大表哥,但畢竟關係不熟,何況就要和二爺議親了,大爺剛回來沒幾天,忽然卻管起了甄小娘子的體香之事,未免叫人詫異。

  但大爺如此吩咐了,玉珠自然照辦,傳話後,聽嘉芙問,搖頭道:「我也是不解。大爺只這麼吩咐我,叫我轉告你,讓你務必照做。」

  剛剛消失沒片刻的那種不安之感,再次從嘉芙的心底油然而起。

  原來根本不是自己的多心。

  現在她完全可以確定了,那天晚上,裴右安確實當場便洞察到了自己身上的熏香和全哥犯病的內在聯繫。

  但是他到底知道了多少關於自己的秘密?他這樣通過玉珠來傳話,是出於善意的提醒,還是不滿的警告?

  這些都還是其次。

  最讓嘉芙擔心的,還是他會不會說出全哥犯病的真實原因?

  從玉珠此刻的口氣可以判斷,他還沒對別人提及。但保不齊他接下來不會說。

  萬一,假設萬一,他說出全哥生病的真實原因只是因為凍龍腦,那麼自己這些時日以來所有的苦心謀劃,都將毀於一旦。

  她的這個計劃,原本可以說是步步為營,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卻沒有想到,眼看就要收尾,卻突然生出了這樣一個致命的變數。

  天氣寒冷,但嘉芙的裡衫卻被冷汗緊緊地貼在了後背之上。

  她勉強定住心神,微笑道:「多謝姐姐傳話,我有數了,既然不好,那就不用了。」

  玉珠笑了,點了點頭:「大爺也是奇怪,有點沒頭沒腦。但他通醫,既這麼說了,想必有他的道理,小娘子不見怪就好。我也沒別的事,傳了話,也該回去了,準備收拾東西,明日一早,大爺要送老夫人去慈恩寺拜佛還願呢。」

  嘉芙心亂如麻,隨口稱了句善,便送玉珠出來。孟夫人和玉珠站在客堂前相互話別,恰甄耀庭從外頭晃蕩進來,看見母親和一個穿著水藍裙衫的美貌姑娘在說話,一邊拿眼睛看,一邊朝孟夫人叫了聲「娘」。

  玉珠從前沒和甄耀庭打個照面,聽這一聲,知他是甄家那個兒子,見他生的也是一表人才,只是舉止流於孟浪,立那裡,兩隻眼睛盯著自己,便朝他福了一福,叫了聲「爺」,隨即轉向孟夫人,笑道:「姨媽留步,那我走了。」

  孟夫人笑著叫她走好,命婆子送她出去,等她身影消失,見兒子還扭頭望著,罵道:「一早你又去了哪裡?這會兒才回來!這裡不比泉州,可以讓你橫著走路,你要是給我惹出是非,你自己也知道!」

  甄耀庭滿口應承,說自己早上只是去城隍廟逛了一圈,給妹妹買了些玩的,隨即嘻嘻一笑,湊來來問:「娘,剛才那小娘子是哪家的姑娘?」

  孟夫人因玉珠剛走了這一趟,心情好了些,見兒子嬉皮笑臉,知他喜好拈花惹草,揪住了他耳朵,罵了一句:「那是裴老夫人跟前的大丫頭,你敢打主意,我立馬就把你送回泉州!」

  甄耀庭哎了一聲,慌忙脫開孟夫人的手,捂住耳朵,一邊往裡去,一邊道:「我不看行了吧?我去找妹妹!」

  ……

  這一夜,嘉芙徹底失眠了。

  次日一早,她起身梳洗完畢,去了孟夫人的屋裡,母女沒說上幾句話,外頭傳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下人的聲音傳了進來:「夫人!國公府那邊來了人,說請你過去,有事呢!」

  嘉芙心頭一陣狂跳,勉強定住精神,跟著孟夫人走了出來。

  來的是辛夫人身邊那個和孟夫人關係不錯的婆子,說話間,嘉芙漸漸聽明白了。

  原來是辛夫人請孟夫人過去,說要商議婚事了。

  聽著婆子的口吻,全哥的事兒,應該還沒有被捅出來。

  嘉芙那顆狂跳的心臟,終於漸漸定了下來。

  孟夫人忙去換了衣裳,命甄耀庭在家老實待著不許出去,讓嘉芙幫自己看著,隨即帶了幾個下人,上了馬車,往國公府去。

  嘉芙目送母親身影消失,回來坐那裡,一動不動,出神了片刻,忽然站了起來,對甄耀庭道:「哥哥,反正無事,你陪我去個地方。」

  甄耀庭是那種在家一刻也待不住的主,沒心沒肺的,正在想著怎麼說通妹妹讓自己出去不要告狀,忽聽她主動開口要出門,正中下懷,問了地方,得知是慈恩寺,哈哈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拜佛求神,保佑婚事順利?成,哥哥我這就送你去,保管讓你稱心,嫁個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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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慈恩寺位於城北安定門外,乃千年古剎,本朝立國之初加以敕建,更名報國慈恩寺。寺裡除尋常寺院共有的大雄寶殿,大法堂及諸多殿堂之外,西南有一藏經殿,名「輪轉藏」,即一木制經閣,巧設機關,可以人力推動旋轉,內藏浩瀚經卷,若輪轉一周,則意味著將這內裡佛藏全部讀過一遍,亦取輪回圓滿之意,

  因為這輪轉經閣的存在,歷朝歷代,慈恩寺的山牆之上,留下了無數文人騷客的題詞墨寶,更有僧人不遠萬里來此修行,但據說,數百年來,無數僧人潛心修讀,終其一生,也沒聽說誰能將這輪轉藏周轉完整。

  嘉芙趕到慈恩寺的時候,正是中午,寺裡香客寥寥,但剛才抵達山腳,看到國公府的馬車確實停在那裡,知自己想見的人,此刻確實就在寺裡,於是入了山門,徑直到大雄寶殿拈香拜佛,佈施香油,完畢出來,向一知客僧打聽國公府香客的去處。

  二十多年前,天禧元后感染時疫,因當時疫病洶洶,為免在後宮擴散,被送到了慈恩寺裡隔絕靜養。元后病體纏綿了一載有餘,始終不見起色,每況愈下,最後不幸薨逝於後寺,因當時裴老夫人時常出入山門,故寺中僧人十分熟悉。

  這知客僧本不欲理會,但見嘉芙隨喜大方,便道:「老國公夫人往後禪房歇息去了,女施主不可靠近。」

  ……

  裴老夫人燒香完畢,略用了些齋飯,畢竟上了年紀,顯出睏頓,裴右安便送她到禪房小歇。

  裴元后當年薨後,天禧帝將她在此處養病居住過的這個禪院封起,只允許元后之母裴老夫人出入。中間雖已過去了二十多年,如今這位以輔政順安王之身順利登基的皇帝對裴家也是不喜,但對於先帝兼長兄的敕令,也不至於公然悖逆,故這所方位幽靜的四合禪院,如今依舊獨為國公府所用,平日大門緊鎖,若老夫人要來,寺裡提早得訊,則開鎖打掃,預備迎接。

  裴右安知祖母對自己那位於二十多年前不幸早薨的姑姑時有懷念,此刻見她立在檻內,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昨日雖提早送來了消息,此處已經打掃整理過了,但時令畢竟入了初冬,禪院裡黃葉蕭蕭,薜荔殘萎,恐她觸景生情,伸手扶道:「祖母進去吧,風大。」

  裴老夫人入內,玉珠和同行的兩個丫頭待要服侍,見大爺已上前,親手為老夫人除了外衣,又蹲了下去,為她脫去腳上的鞋,併攏整齊擺放在地。

  丫頭看的有些吃驚,玉珠見狀,朝她兩人使了個眼色,帶著一起退了出去。

  裴老夫人坐在床沿邊,低頭看著孫兒。

  裴右安將老夫人的著襪雙腳攏入手掌,慢慢按摩,片刻後,觸感微暖,方扶她慢慢躺下,將雙腳抬起,送到被下,道:「祖母歇息吧。」

  裴老夫人閉上眼睛,裴右安坐於旁,靜靜伴她,待她入睡了,將被角輕輕掖了掖,起身來到窗前,佇立了片刻,走了出去。

  ……

  「國公老夫人也在寺裡?」

  甄耀庭腦海裡立刻浮現出昨日看到的那個丫頭。雖不算自己見過的極品美色,但不知為何,只看一眼,便覺入眼,念念不忘,心裡不禁發喜,攛掇著嘉芙:「你快去,叫人給你通報一聲。碰巧在這裡遇到,不去拜一拜,未免失禮。」

  嘉芙知道老夫人有午睡的習慣,怎會聽哥哥的,何況她趕來這裡,想要見的人,也根本不是裴老夫人。

  她站在那裡,想了片刻,轉頭對甄耀庭道:「那我過去看看了,哥哥你就在前殿這邊候著,不要亂跑。」

  甄耀庭答應了,又笑嘻嘻地加了一句:「若是見著了,千萬別忘記提一句我,好叫我也去拜一拜她老人家!」

  嘉芙胡亂點頭,帶著檀香,穿過大殿,朝著西南而去。

  這時分,自然聽不到晨鐘暮鼓,只在經過幾道低矮山牆之時,對牆隱隱傳來伴著木魚的幾聲誦梵,愈顯四周寧靜。

  腳下這條甬道鋪著白色卵石,年久日深,漸漸被踩踏成了灰暗的顏色,縫隙裡苔蘚叢生。甬道兩旁,生有銀杏,盡頭是株千年古樹,樹幹筆直沖天,枝條在殿宇上空虯張鋪開,遮擋了半面的歇山殿頂,一陣風過,銀杏葉簌簌從天下落,斜斜鋪了半片的殿頂,地上也積了厚厚一層落葉,彷彿下過了一場金色的雨。

  一個男子,正立於輪轉藏經殿那口幽靜的藻井之下。

  藻井四面橫樑,彩繪有天龍八部諸神與如來華藏界會的場景,佛陀低眉,金剛怒目。正午的陽光,穿過了藻井上空的銀杏樹頂,投下一道明亮的四方形金色光影,他就立在這金光和昏暗交錯的邊緣,身影斑駁,半明半暗,一片落葉,從他頭頂的藻井裡飄下,在空中打著旋,慢慢掉在了他的腳邊。

  他始終低頭,翻著手中那卷經卷,全神貫注,身影凝然。

  嘉芙立在檻外,注視著前方那個男子的背影。

  剛才她猜測,他或許會來這裡。這是一種感覺。於是過來,想先碰碰運氣。

  運氣看起來很不錯,他確實就在輪轉藏裡。

  但此刻,真的讓她找到了他,她卻忽然又感到忐忑。幾次張口想叫他,又閉上了嘴。就在猶豫之時,那男子似乎覺察到了來自身後的異樣,忽然側過了臉,兩道視線隨之轉來。

  嘉芙心微微一跳,臉上立刻露出微笑,喚了聲「大表哥」,聲音柔婉,十分好聽。

  看到她在那裡,裴右安似乎也沒過於驚訝,依舊站在原地。

  「你怎來了這裡?」他只問了一句。

  嘉芙抬眸,對上他投來的兩道視線。

  「不敢相瞞,我今早來此,就是為了找大表哥。我有一事,想向大表哥請教。」

  她的聲音很輕,彷彿膽氣不足。

  裴右安目光在她臉上頓了一頓,合上經卷,插回到藏經架上,隨即轉身,朝她走了過來。

  他停了下來。一個檻外,一個檻內,中間相距七八步的距離。

  「何事?」他問。

  「昨日玉珠來我家,臨走前,忽然悄悄轉給我一句話,說大表哥你特意叮囑她,讓她吩咐我一聲,以後不許再用現在的熏香。我聽她的意思,似乎我用的香,於人有害。我再問,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說只是照了大表哥你的話傳給我的……」

  嘉芙咬了咬唇。

  「大表哥你的吩咐,自然是沒錯的,我也會照做。只是實在不解,且又牽到一個害人之名,我心中不安,昨夜一夜無眠,今早也是無心做事,想到玉珠說大表哥你今日會送老夫人來慈恩寺,索性就過來了,冒昧找到這裡,打擾了大表哥,我……」

  裴右安擺了擺手,制止了她沒說完的話。

  「你可知,你於我祖母大壽之日,熏的是何香?」他問,兩道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龍涎。」

  嘉芙立刻應他,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未作聲,審視般地看著她。

  嘉芙一臉茫然:「大表哥你這麼看我做什麼?」

  「你所用龍涎,來自何處?」

  「家中庫房。」

  「你可知道凍龍腦?」

  他頓了一頓,忽然問。

  嘉芙點頭。

  「以前父親在世時,我記得偶聽他有提及過,說是南天竺的一種香料,與龍涎性狀相似,但不及龍涎好。」

  嘉芙眨了下眼睛,望著他:「怎的了?」

  「我可以確定地告訴你,你用的所謂龍涎,實則凍龍腦。全哥的病,就是因了你所熏的凍龍腦所致。凍龍腦不僅是香料,在西域之地,亦可入藥,但極少數人不耐此香,觸及少量,便發不適之症,如誤服,甚至危及性命。全哥便是如此。這就是為何他與你兩次接觸,兩次發病的原因。」

  嘉芙心裡咯噔一跳。

  她只知道全哥熏了凍龍腦會發病,過個幾天,慢慢也就好了,卻不知道凍龍腦原來還是藥材,能致人死命。這實在意外。

  但到了現在,她早就沒了退路。她必須要說服他相信自己,甚至引他幫助自己,至少,不能壞了她的事。

  她露出了焦惶之色,不住搖頭:「我實在是不知!我家中的庫房,香料分門別類歸置,我一向用的都是龍涎,這回因要上京,臨走前發現原本那盒子香餅快用完,便叫人去取新的來,當時匆匆忙忙,許是庫房下人弄錯了,我實在不知!」

  她忽的睜大眼睛,露出駭然之色:「莫非……大表哥你以為是我有意要害全哥兒?」

  她望著彷彿不置可否的裴右安,眼中慢慢地閃出微微淚光,聲音也漸帶出了含著委屈的哭腔。

  「我小時候是來過幾次國公府,但那時全哥還沒出世,後來這幾年,我又一直在泉州為我父親守孝,就算我知道凍龍腦不好,我又怎知全哥不能碰觸?」

  她低下了頭,不再說話,貝齒緊緊咬唇,咬的可憐的唇瓣都變成了慘白的顏色,仿似極力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一滴晶瑩的眼淚,卻終究還是奪眶而出,「啪」的落到了她腳前地上。

  她慌忙側過了臉,抬手胡亂擦了下眼角。

  方才她說話時,裴右安一直在注視著她,神色冷淡,似乎在考量她話裡的真實程度。漸漸偏開了目光,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模樣,只道:「我料你應當也是無心之過。別哭了。」

  聲音平平。但聽起來應該是信了,在安慰她了。

  嘉芙說哭就哭,倒也不難。想到離去的父親,想到前世的最後一刻,眼睛就會發酸。

  原本只是為了哭給他看的。但聽他安慰自己了,不知怎的,情緒一時就失控了,心裡只覺無比委屈,默默低頭,眼淚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裴右安那張原本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開始露出不安之色,看了她好幾眼,捏了捏手掌,又鬆開,猶豫了片刻,終於走了過來,停在門檻前,微微低頭向著她,低聲道:「莫哭了。我信你的。否則怎只叫玉珠代我傳話提醒你。」

  「你想想看。」

  說完,他又補了一句,彷彿在哄她。

  他微微俯身,靠的有些近,嘉芙彷彿感覺到來自他身體的溫度,如藻井那片冬日陽光的金色微暖。

  她慌忙背過身,低頭擦去臉上的淚痕,等情緒穩住,才轉回來,低聲道:「多謝大表哥肯信我。」

  裴右安已後退了幾步,神色也恢復了先前的平靜,目光掃了眼她還帶著淚痕的臉,沉吟了下,道:「我這兩日,也聽到了關於此事的傳言,道你和全哥命裡犯沖,恐怕於你議婚不利。此事既與你無關,我可以助你解釋全哥致病的緣由,你若不願讓人知道是因你誤用香料所致,我也可以不提及你。打消了我母親的顧慮,你與我二弟便可順利議婚。」

  嘉芙慢慢搖頭。

  裴右安一怔:「怎的了?你竟不願澄清誤會?」

  嘉芙暗暗捏了捏拳,道:「大表哥,你家肯接納我這樣出身的人進門,本是我的福氣,只是不瞞你說,這趟進京議婚,並非出於我的本心。家中祖母當家,我實在難違,這才無奈聽從安排,原本想著就這樣定了終身,過完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卻沒想到,陰差陽錯,這兩日,因了全哥的病,惹來宋夫人和夫人對我不滿,議婚許也是要擱置了……」

  她頓了一頓,抬眼,迎上他的兩道目光。

  「我可否斗膽,懇請大表哥你高抬貴手,就當不知道有這事?」

  裴右安微微皺眉:「你當真這麼想?寧可背負剋名,也不願嫁入國公府?」

  「是。」嘉芙點頭,「國公府門庭高貴,本就非我能夠高攀。全哥因我誤用熏香致病,以致於惹來宋夫人和夫人對我不滿,猶如天命,亦是機會。求大表哥也成全我。最後嫁或不嫁,都是命定,我認就是。」

  裴右安望著她,心裡忽然覺得哪裡似乎有些不對勁,卻又無法捕捉的住。壓下心裡湧出的怪異之感,終於點了點頭:「你既這麼想,我自然無不可。只是——」

  他的語氣驀然嚴厲。

  「你先前不知,屬無心之過,故我不怪你。既已經知道凍龍腦於全哥有害,哪怕你再視國公府為洪水猛獸,只要有全哥在的場合,我便不允你再用這香去禍害他。」

  嘉芙悄悄抬眼,見他盯著自己,眉頭微皺,神色嚴厲,不敢不應,垂眸低低地道:「不用大表哥說,我自己也是知道的。」

  裴右安撩起衣擺,邁步跨出殿檻,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嘉芙立了片刻,轉頭,見那道身影越去越遠,漸漸消失在那條銀杏道的盡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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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9-3-11 00:02 編輯

第十三章

  嘉芙慢慢地籲出了一口長氣。料他不會主動在老夫人面前提及自己來過慈恩寺,又想到今早母親去了那邊,到了這會兒,應該差不多回了,急於想知道結果,便轉身,匆匆往前殿拾路而去。

  甄耀庭正在那裡晃蕩著,左顧右盼,忽見嘉芙帶著檀香回了,眼睛一亮,迎了上去:「怎樣,可見著老夫人了?可是讓我去拜見一番?」

  嘉芙搖頭:「老夫人睡了,不便打擾,我也沒見著。娘想必要回了,我們快些回去吧。」

  甄耀庭大失所望,實在不想就這麼走了,道:「妹妹你餓了吧,我叫和尚準備素齋去,咱們吃完了,再走也不遲……」

  嘉芙已朝外去了:「哥哥你自己吃吧,我先回了。」

  甄耀庭望著妹妹朝著山門去的背影,回頭看一眼身後,頓了頓腳,無奈跟了上來,兄妹二人進城,回到了家,一問,孟夫人果然早就回來了,此刻人在房裡。嘉芙顧不得換衣,忙忙地找了過去,還沒到,恰好見劉嬤嬤從遊廊上走來,臉色瞧著不大好,便停了下來。

  劉嬤嬤抬眼,見兄妹回了,忙走了過來。

  「嬤嬤,親事說的如何?何時定親,何時過門?」

  劉嬤嬤今早和孟夫人一道過去的,故甄耀庭開口就問。

  劉嬤嬤欲言又止,歎了口氣。

  嘉芙便猜到了,壓下心底湧出的一陣激動,急忙拉她進了自己的屋,盤問了起來,很快就知道了經過。

  原來今早,孟夫人到了國公府,發現宋夫人也在,開口不是議親,竟拿嘉芙來了後,全哥便生病的巧合來說事,言下之意,就是嘉芙命硬,恐怕日後有剋子之嫌,自己女兒已經沒了,只留下這麼一點骨血,如何能放的下心。孟夫人脾氣再好,再肯委曲求全,聽宋夫人當著自己的面竟就說出了這樣的話,怎麼可能還忍的下去?就回了一句,說自己女兒八字先前已經被裴家要去過的,合得極好,何來的命硬剋子之說?宋夫人便不鹹不淡地說,聽說先前有些人家,為了借婚事攀上高枝兒,拿假八字出來給人,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

  她說話的時候,一旁辛夫人始終一言不發。

  孟夫人便忍氣,問辛夫人,她到底是什麼個意思,叫她給句話。辛夫人便道,自己也是為難,因全哥的病,確實來的沒頭沒腦,先前一直都是好好的,讓孟夫人不要著急,先回去,自己再拿嘉芙八字好好請高人看一看,別的,等過些時候再說。孟夫人當場便起身,出了國公府。

  劉嬤嬤講完了經過,憤憤不平:「也太欺負人了!誰家孩子沒個頭疼腦熱的?就他們家的金貴,居然怪到小娘子你的頭上!我見夫人氣的臉都白了,回來就進了房,晌午都沒吃過一口飯。」

  嘉芙過去,推門而入,見母親正坐在梳粧檯前,還是早上出門前特意換上的那身衣裳,一手攥著帕子,一手撐著額頭,背影一動不動,想到母親性子一向柔弱,原本滿懷希望過去,卻這樣回來,心裡五味雜陳,走了過去,從後抱住母親的肩,道:「娘,全是我的不好,連累你受氣了。」

  孟夫人剛從國公府回來的時候,氣得手都還是發抖的,這會兒才緩了回來,拭了拭眼角,轉過聲,見女兒一雙美眸望著自己,眸光滿含愧疚,心裡又一陣發堵,將嘉芙摟住,道:「我受氣倒無妨。我是聽她們這麼詆毀你,我又沒辦法,我這個做娘的,心裡實在是……」

  她的眼圈又紅了。

  嘉芙抬手替她擦眼睛。

  「娘,我一點兒也不難過,你也別難過了。我從前不知道,如今越和那邊來往,我便越不想嫁去他們家。隨便他們怎麼說,我不在乎。只是你不要氣壞了身子。」

  孟夫人只覺女兒懂事肯體諒自己,心裡更是難過,道:「罷了,只怪咱們時運不濟,正好過來就遇到全哥出事兒,親議不成就罷了,還憑空往你身上潑污水。我叫人給你祖母傳個信吧,過兩天收拾收拾,咱們準備回泉州……」

  「夫人!裴家世子來了!說求見夫人。」

  門外忽傳來劉嬤嬤的聲音。

  孟夫人一愣,和女兒對視一眼,嘀咕道:「他這會兒又來做什麼?」飛快拭了拭眼角,叫劉嬤嬤先將人請進來,自己到鏡前,往臉上撲了些粉,看不出異樣了,轉身道:「阿芙,你且回房。娘去瞧瞧,他來做什麼。」說著出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剛解決了半路殺出來的裴右安,才回個家,把母親安撫了下來,裴修祉就又來了。

  嘉芙剛下去的心,又懸了上來,怎會真的回自己房裡等著,片刻後悄悄來到客堂,藏身在窗外,朝裡看了一眼,見裴修祉坐在母親斜對面的一張椅上,正說著話,道:「姨媽,我一聽到這事,立馬就趕了過來,我知道姨媽你今日受了氣,求姨媽千萬不要往心裡去。全哥的那點事,怎會和芙妹有關?我母親本也沒這樣的想法,你也知道的,她對芙妹極是喜愛,一心盼著她能早日過門的,全是宋家那婆子從中作梗。她是巴不得我再不要娶妻,這才從中作梗,姨媽你若是就此冷了心,豈不是中了她的下懷?」

  孟夫人因今日事,連帶著對裴修祉也有些不滿了,勉強道:「世子,不是我這邊要冷了心,實是你那邊生事在先。嫁娶之事,講究的是門當戶對,兩廂情願。我們兩家議婚,原本就門不當戶不對,是我甄家高攀的,如今連那樣的話都說出來了,這親還怎麼做的成?我們甄家雖門戶低微,但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從小也當眼珠子似的寶貝著。你母親那邊這樣的態度,你在我這裡再說什麼,也是沒用。」

  裴修祉自那日見過嘉芙,便日思夜想,心中愛極,眼見宋家那邊作梗,自己母親聽信,孟夫人這邊看著也萌生退意,心中焦急,竟從椅子上起來,幾步到了孟夫人跟前,單膝跪在了地上,道:「姨媽,求你看在我的面上,再等等!我對芙妹一片真心,日月可鑒!只要我娶了她,我必定會待她好一輩子的!姨媽你體諒我,容我幾天,等我回去和我母親好好說,我母親定會聽我的,若你就這麼冷了心走了,叫我怎麼辦?」

  孟夫人沒想裴修祉竟向自己下跪懇求,嚇了一跳,忙扶他起來,裴修祉卻不肯起身,依舊跪在那裡,只道:「姨媽你若不可憐我,我便不起。」

  嘉芙看的雙手緊緊捏起,見母親似乎左右為難,看起來竟有些被他給說動了的樣子,恨不得自己衝進去當場給拒了,正著急時,只聽一聲大吼:「欺人太甚了!當我甄家人都死光了嗎?」話音未落,「咣當」一聲,門被人一腳踹開,嘉芙望去,見哥哥甄耀庭闖了進來,噔噔噔地衝到裴修祉面前,怒道:「我妹妹不嫁了!實在沒人要,我養她一輩子,也不要她去你們家受這樣的氣!你快走!」

  孟夫人見兒子兩眼瞪得滾圓,額頭青筋直跳,忙叱駡:「你來做什麼?出去!這裡沒你的事!」

  裴修祉從地上起來,心裡惱他無禮,只是為了嘉芙,勉強忍住了,維持著平日風度,微笑道:「是二弟啊,二弟消消氣,確實是我那邊不好,我過來,原本特意就是為了向姨媽賠不是的。」

  甄家是泉州數一數二的大富,與州府關係經營的也好,甄耀庭出去了就是大爺,無人不奉承,一向混慣了的,方得知母親去國公府議親的經過,怒火中燒,怎還忍得住,徑直就闖了進來。見裴修祉一臉的笑,並不買帳,掄眉豎目地道:「我妹妹好好一個姑娘家,被你們這麼污蔑,潑了一身髒水,你倒是給她一個交代?」

  裴修祉臉色漸漸難看,不再說話,孟夫人高聲叫張大進來,把發渾的兒子強行給拖了出去,一陣亂哄哄後,按捺下心中紛亂,轉向裴修祉,道:「我今日心裡亂,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吧,容我再想想。」

  裴修祉知道自己再留也沒用了,臨走前,又再三地向孟夫人保證,說自己會說通自己母親,被送出甄家大門,一路眉頭緊鎖地回了國公府,進了門,得知祖母從慈恩寺回來了,在屋裡來回走了幾圈,便往北屋去了。

  ……

  裴右安送祖母回來,安置妥,回了自己這趟回來暫時落腳的舊居,沒片刻,一個丫頭過來,說老夫人請他過去,裴右安又去了,見裴修祉也在裡頭,叫了聲自己大哥,便點了點頭,喚了聲「二弟」,轉向老夫人道:「祖母叫我,可是有事?」

  裴老夫人道:「你侄兒這兩回的病,來的是有些沒頭沒腦的,好在沒大礙,今天已經活蹦亂跳了。但宋家那邊卻怪在了甄家女孩兒的頭上,說什麼命裡犯沖,她來了,全哥便沒得好。你娘糊塗,也是信了,事情鬧的很沒意思。我雖不會看相,但看那女孩兒,容頰光豐,落落大方,不像是會剋人的。宋家那邊胡說八道,應是想借機發難,拆了她和你二弟的姻緣。你既替全哥看了病,可知病症到底是因何而起?如何根治才好?」

  裴右安望了眼裴修祉,見他朝自己投來兩道熱切目光,遲疑了下。

  他從小以才名得到姑父天禧帝的青眼,憾先天體弱,故從小除習武健身之外,也開始學醫,曾偶得一西域醫經,經裡詳載不少古方,包括各種藥材的功效、禁忌,內中有一味,便是被歸為香料的凍龍腦。當時他頗感興趣,特意找來凍龍腦加以驗證,所以不但對它色香味了然於胸,也知此藥性狀,極少數人並不適用,接觸會出現眼口腫脹,通體出疹等症,若誤服,輕者心悸暈厥,嚴重甚至窒息死亡。

  上天有所奪,便有所賜。他雖出世多病,以致於父親捨「修」字排輩,為他單獨取名「右安」,取「佑安」之意,但他不但天資過人,博識強記,且眼力嗅覺,都異於常人,極其靈敏。裴老夫人大壽的那個晚上,他連夜趕回,進屋後,在經過甄家那個表妹身前時,便聞出了她身上散發的凍龍腦的熏香氣味,當時並不以為意,但等全哥發病,見到他的病狀,再聞到全哥衣物上的殘留香氣,立刻便知道了原因。

  當時之所以沒有直接說明病因,是因為經過這個甄家表妹身前,被她那一聲突如其來的「大表哥」給喚停了腳步,轉頭和她短暫對視的一刻,她令他印象深刻。

  一開始他確實沒認出她是誰,等見她臉龐羞紅,顯然因了自己的冷淡感到尷尬時,他才想了起來,眼前這少女,便是多年前那個曾數次來國公府走動的二房叔母孟氏的外甥女。

  那時他已是少年,紫芝風流,名動京華,而她給他的全部印象,還是個沒有褪盡嬰兒肥的蘿蔔丁,皮膚奶白奶白,眼睛又圓又大,兩隻瞳仁像養在水裡的冰晶葡萄,水汪汪的,剪著整齊劉海,烏黑頭髮分垂在兩隻小肩膀上,看見他就遠遠地躲,如此而已。卻不料多年過去,這裡又見,她已長成亭亭少女,容貌自然還是不錯的,但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她仰著望他的那張臉蛋,而是她的一雙眼睛。

  當時她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眸子裡流露出滿是感激和信賴的歡喜之色,這種感覺……

  就如同他和她從前曾有過不淺舊交,而今不過是久別重逢而已。

  她的異常熱絡令他感到有些不適,但也不算如何反感,只是印象深刻。推斷出全哥病情和她身上熏香有關後,出於他一貫的謹慎,沒有當場道明,而是隱瞞了下來。

  顯然,這會兒祖母忽然叫他來,問起全哥的病症,應該是裴修祉求她出面做主了。

  原本他自然會據實說明。但想到慈恩寺裡的一幕,沉吟了下,終於還是道:「全哥的病因,我還不得而知。」

  裴修祉露出失望之色,裴老夫人微微蹙眉,忽然,院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又隱隱聽到爭執,似是有人強要進來,卻被婆子給阻攔住。

  玉珠在老夫人房門外,聽到院落門口起了嘈雜聲,出去道:「怎麼回事?吵吵嚷嚷?老夫人屋裡在說著話呢!」

  一個婆子跑來道:「姑娘,甄家那個公子來了,嚷著要見老夫人,凶巴巴的,你快去瞧瞧。」

  玉珠一怔,急忙到了院門口,果然,見甄耀庭被幾個婆子擋在那裡,一臉怒色,便上去道:「甄公子,你這是做什麼呢?大鬧天宮不成?老夫人這裡,也不是淩霄殿!」

  甄耀庭抬眼,認出是那日見過的那個大丫頭,高聲道:「我妹妹遭了不白之冤,我要見老夫人!」

  玉珠聽說了些今早孟夫人過來後的事,因從前就與孟夫人關係好,心裡本就暗暗有些不平,原本惱他舉動魯莽,出言略諷刺了下,等聽他這語氣,似乎過來是要替妹妹出頭,忙道:「你稍等,莫吵嚷,我先去替你傳個話。」說完匆匆入內,片刻後出來,道:「隨我來吧。」

  甄耀庭立刻跟著玉珠進去。到了門前,玉珠看了他一眼,小聲道:「等見到老夫人,你有話好好說,老夫人不是不講理的,別魯莽衝撞了她。」叮囑完,才上前道:「老夫人,甄家公子到了。」

  甄耀庭入內,見裴老夫人坐著,邊上是裴修祉和裴家的那個大爺。

  方才在家裡,他雖被孟夫人給趕了出來,心裡的一口氣,卻實在咽不下去,越想越是不平,腦子一熱,自己就來了,裴家門房不知他來的目的,因是熟人親戚,自然放入,他便徑直闖來這裡,又被婆子給攔了,原本怒火沖天,此刻真到了裴老夫人的跟前,終究還是不敢造次,先是跪了下去,規規矩矩地磕了個頭,聽到老夫人叫他起身,問他事,爬起來道:「回老夫人的話,我娘今日過府,如何被對待,想必都知道的,我也不說了。我妹妹的親事成不成,還在其次,只是她原本好好一個人,才來這裡沒幾天,稀裡糊塗這樣遭了不白之冤,我實在是氣不過!話既說到了這地步,我也不怕得罪人了!你家不是說我妹妹八字不好,剋了全哥嗎?敢不敢把你家哥兒再抱我妹妹跟前一次?這回我就睜大眼睛盯著,要是他再和頭兩回一樣,不用你們家開口,我們甄家人今晚自己就麻溜地滾回泉州,往後再沒臉進你們國公府一步路!要是哥兒沒事,我們也不敢想別的,你們收回那些話,再不許說我妹妹一個字的不好!」

  屋子裡鴉雀無聲,只剩甄耀庭站那裡,呼哧呼哧地不住喘氣。

  「耀庭!我看你是瘋了不成,竟跑來老夫人這裡撒野!你這說的都是什麼渾話?」

  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簾被人掀開,甄耀庭轉頭,見自己母親和辛夫人一道進來了。

  辛夫人臉色陰沉,孟夫人的臉色也很難看,上來狠狠就打了一下兒子的頭,立刻扯著他,要他和自己一道,朝裴老夫人跪了下去,流著淚道:「實在是我沒把兒子教好,瞞著我自己竟就這麼跑了過來,滿口胡言亂語。」一邊說著,一邊要他磕頭認錯。

  甄耀庭臉漲的通紅,道:「我哪裡說錯了?我就是見不得妹妹被人冤枉!」

  「你給我住口!」

  孟夫人按他腦袋,甄耀庭直著脖子,一動不動。

  「罷了!」裴老夫人忽道,「也沒什麼,這孩子也是出於愛護妹妹的心思,急了點,起來吧。」

  孟夫人鬆開了兒子,甄耀庭卻又不起來了,自己朝老夫人磕頭,道:「求老夫人做主!讓我妹妹再和全哥處一回!是好是歹,我都認了!」

  辛夫人終於忍不住了,不快地道:「你這孩子,說的這是什麼話?好好的怎又咒起了我全哥兒?」

  「都住口吧!」

  裴老夫人出聲制止,沉吟了片刻,緩緩道:「甄家孩子這話聽著荒唐,仔細想想,也未必沒有道理。就照他話,讓兩人都過來,在我跟前,再處一回,到底如何,也就清楚了!」

  這話一出,眾人無不吃驚,辛夫人急忙道:「娘,不妥!萬一全哥又發了病,豈不吃苦?」

  老夫人道:「全哥是我曾孫,我自然疼的,他是要緊,但若因此冤枉了甄家女孩兒,我也於心不忍。就這樣吧,去把全哥帶來!」

  屋裡再次安靜了下來。孟夫人心口亂跳,忽而歡喜,覺得女兒冤屈能夠得到昭雪了,忽而又緊張無比,手心裡不住地往外冒汗,終於定住心神,對甄耀庭顫聲道:「老夫人的話,你聽到了?快去把你妹妹接來!」

  甄耀庭噯了一聲,從地上一蹦而起,轉身就跑了出去。不到兩刻鐘,在外頭的玉珠進來,輕聲道:「老夫人,甄小娘子來了。」

  裴老夫人點了點頭,命屋裡閒雜人等都出去。裴修祉要留,也被請了出去。

  「右安,你留下。」

  裴老夫人吩咐了一聲。

  嘉芙人站在門外,還是有些不在狀態,做夢也沒想到,事情一波三折,竟然變成了這樣。見裡頭的人紛紛出來,只低著頭,等玉珠叫了,慢慢走了進去,抬眼就見辛夫人坐那裡,將全哥緊緊摟在膝上,用戒備厭惡的目光盯著她,裴右安站在窗邊,兩道目光掃了她一眼,隨即背過身,眺向窗外。

  「你坐吧。不必害怕。」

  裴老夫人朝她微微一笑。

  嘉芙低聲向她道謝,坐在了一張凳子上。

  ……

  這個午後,終於還是熬了過去。

  對於孟夫人來說,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有哪一天的午後,會像今天這般漫長而煎熬。

  天漸漸地黑了,國公府裡開始掌燈,玉珠快步走了過來,笑容滿面,湊到她的耳畔,低聲道:「姨媽,全哥沒半點不好!這會兒已經睡了過去!老夫人說,乾脆讓小娘子今晚再留下,在她屋裡睡一夜,等明日,你再來接她回去吧。」

  孟夫人眼淚唰的流了出來,緊緊抓著玉珠手不放,被玉珠慢慢地送到了國公府的大門之外,回了家,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早,又早早地來,見女兒已經起身,站在抱廈口等著自己。初升的朝陽照在她的身上,她俏生生地立著,嬌嫩的像是春天新發的一枝嫩柳。

  孟夫人接了嘉芙走,行到國公府二門口,辛夫人身邊的一個親信婆子匆匆趕了上來,陪著笑臉道:「太太,我們夫人有請,叫你回去,和你再商量原先那事。夫人說,宋家那邊不必管了,這是咱們兩家自己的事。」

  孟夫人腳步定了一定,看向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的女兒,抬手愛憐地摸了下她的秀髮,慢慢轉頭,說道:「請媽媽代我傳一句話,我家阿芙也不算大,這兩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不捨這麼早就將她嫁出去,和世子原本也無婚約,故不敢耽誤世子,請夫人為世子另結良緣,我帶女兒先回泉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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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9-3-11 00:02 編輯

第十四章

  這一夜,嘉芙和孟夫人同睡。她被母親摟著,蜷在她溫暖的懷裡,就像回到了小時候的時光。

  這幾天發生的事,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就在今早,當裴家那婆子趕上來,請母親回去重議婚事的時候,那一刻,她還以為一切又都回到了起點,心迅速地下沉,卻沒有想到,下一刻,母親竟出言,拒絕了辛夫人的主動示好。

  嘉芙瞭解自己的母親。知書達理,溫柔賢淑,熟讀女訓,父親在世時,父親是她的天,父親沒了後,在強勢的祖母面前,她言聽計從,從無半點質疑或是反抗,並且,從嘉芙有記憶開始,她也是被母親這麼要求著長大的。

  她緊緊地抱著母親:「娘,你今天拒了他們,回去萬一祖母怪罪,我和你一起!」

  「傻囡囡,關你什麼事?你祖母要怪罪,讓她怪我就是,娘不怕。我是看清了,這樣的人家,門第再高,也不是你的好姻緣。讓你就這樣嫁進去,娘不放心。」

  嘉芙鼻頭微微發酸,將臉貼在母親懷裡,閉著眼睛,含含糊糊地道:「娘,你對我真好。」

  孟夫人笑了,揉了揉女兒撲在枕上的那片柔軟烏髮,依稀似乎又聞到了她小時在自己懷中散出的那股子奶香味。

  「娘這輩子,沒別的了,就只盼著你和你哥哥兩人好。只要你們都好好的,娘就心滿意足了。」

  母親溫柔卻又不失力量的話語,陪伴了嘉芙一夜好眠。

  從西山寺歸來後,這麼久了,這是她睡的最為安心的一個長覺。第二天睡足了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身邊不見了母親。檀香說,太太一早起就忙著叫人收拾行裝,預備這幾日就要動身回泉州了。

  嘉芙梳洗完,便去幫母親做事。

  這趟進京,原本計劃至少要留居數月的,年也要在這裡過,故來的時候,帶足了一應的器物用具,光是裝衣裳的箱籠,就有十幾口之多,才前兩天剛剛全部歸置妥當,今天就要一一收起,管事張大和劉嬤嬤領著下人,各自分內外之事,忙忙碌碌,轉眼過去了三天,辛夫人那邊再沒什麼動靜了。

  在辛夫人看來,自己這邊主動開口再提議婚,已是極大的紆尊降貴,卻沒想到被孟夫人給拒了,遭了這樣的落臉一記,免不了有些含羞帶憤,這幾天都不大露臉了。只裴修祉來過一回,似乎還想努力挽回。

  許是前些時日心力交瘁,加上忙碌,孟夫人昨日不慎染了風寒,知裴修祉來了,還是親自接待了他,依舊說自家門第低微,高攀不上,泛泛敘話完畢,便將裴修祉客客氣氣地送走了。

  劉嬤嬤事後在嘉芙跟前絮叨,說裴世子走的時候,看著失魂落魄的,模樣倒是有些可憐。可惜了他,若沒那麼一個從中攪事的前頭宋家丈母娘,光他本人,倒也不失是個俊才。

  嘉芙聽了,淡淡一笑。

  是啊,要不是有過親身經歷,她又怎麼可能會相信,那樣一個平日對她愛極的丈夫,竟會兩次,將她送給了別的男人。

  權勢之下,他裴修祉不過就是一個下跪的軟骨頭而已。

  裴修祉那次去了後,便沒再現身了,根據上門的裴家二夫人孟氏的說法,是他私下來甄家的事被辛夫人知道,遭了訓斥,命他再不許過來。

  孟氏這兩天來的確實勤快,不但給養病的孟夫人帶來各種小道消息,熱心幫著理事,指點京裡哪些值得買了帶回去送人的土產特產,對嘉芙也是親親熱熱,芥蒂一概全無。

  孟夫人一向與人為善,這回雖然被弄的冷了心腸,但畢竟是自己的親姐,孟氏主動轉了態度,她自然不會拒人以千里之外,姐妹關係,面上看起來倒又恢復了從前的融洽。

  明日,甄家人便要動身離京,傍晚,二夫人又笑吟吟地坐了馬車來,這回是領了裴老夫人的命,帶了給嘉芙的賞,說她這趟進京,本是為了給自己拜夀,卻無端受了虛驚,這會兒要走了,給她壓驚,路上順風順水,早日歸家。

  孟夫人對老夫人,是發自內心地感激,今日感到人終於爽利了些,就想著應當親自帶著一雙兒女過去,給她老人家磕頭拜別的,只是因了前些天的那事,就這麼過去,恐怕尷尬,方才正在心裡揣摩著這個事,正準備叫人先送個帖,探探口風,卻沒想到老夫人先叫自己姐姐來了,又是感激,又是慚愧,道:「姐姐回去了,幫我問一聲,能不能叫我領了兒女過去給她老人家磕個頭?」

  二夫人笑道:「老夫人就知道,特意叫我告訴你,她心領了,叫你們不必多事又特意去磕什麼頭。明日要走,晚上事情必定不少,收拾好早些歇息,養足精神要緊。何況老夫人自己也有事呢。」

  孟夫人便問何事,二夫人道:「明日是端惠元后忌日,年年到了這日,老夫人都要在慈恩寺裡給她做一場法事,前幾日不是剛親自去了一趟嗎,就是叮囑和尚們做足預備,免得到時不周。大房那位剛回來的大爺,聽說這些年都在西南那邊,本前兩日就要走的,這回也要先給他姑姑做完法事再走了……」

  她湊到孟夫人耳邊,壓低了聲:「要說老太太偏心,偏的最厲害的還是那位沒了的姑奶奶。這麼多年了,年年不落。倒也是,家裡出了個做過皇后的女兒,要不是命薄壓不住福,沒來得及留個皇子就走了,如今誰說了算,還說不準呢!」

  她的語氣裡,滿是惋惜和遺憾。

  二夫人的言下之意,是說當年元后要是生下過皇子,以她的中宮之位和天禧帝對她的寵愛,兒子必定會被立為太子,太子繼承皇位,一切順順當當,那也就沒有後來少帝和順安王當皇帝的事了,裴家更不至於敗落到這個地步。

  涉及朝堂,孟夫人含含糊糊地應了兩聲,二夫人也就收了話,又說了些別的,起身告辭,道明早自己若得空,便帶兒子過來相送,孟夫人力辭,最後叫了兒女一道,送走二夫人,叮囑她回去代自己向老夫人道謝。

  一夜再無多話,次日,留兩個信靠老僕留下守著宅子,甄家其餘人忙忙碌碌,預備離京。雖起的大早,昨日起,許多東西也都已經提早搬了,但等一應隨身之物全部上船,也是不早了,離巳時不過只剩一刻,準備要走,才發現甄耀庭不在船上,他那個小廝倒在,被孟夫人一問,道:「一早公子就走了,叮囑我說,要是等發船了他還沒回,就叫我和太太你說一聲,等他回了再走。至於公子去了哪裡,他卻沒和我說。」

  孟夫人一刻也不想再多留了,加上想趕在年底前回泉州,這才不顧身體還沒好全,今天就要動身,沒想到兒子人又不見了,無奈暫緩,叫人下船到附近尋找,找遍了可能的地方,也不見他人,原本的氣惱漸漸也變成了焦急,知道兄妹關係一向親近,便問嘉芙可知她哥哥一早會去哪裡。

  嘉芙剛才一直在想這個。終於想起了一件事。

  前日哥哥曾找自己,鬼鬼祟祟地將她拉到一個無人角落,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了出來,原來是想請她怎麼想個法子把老夫人跟前的玉珠給叫出來,說就要走了,有話想和她說。

  嘉芙看了出來,哥哥對玉珠動了點心思。但自己這個哥哥,年滿十八了,玩心卻還很重,常和泉州城裡的一幫公子哥兒廝混在一起,所謂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早見慣不怪。讀書不用說,早不指望了。對生意也興趣缺缺,說起來,一心倒想跟著船隊出海。甄家就他一根獨苗,祖母和母親怎肯放他上船?先前就給他訂了一門親事,想借成家讓他安下心,原本今年初就成親的,不想女方夭折,把親事給耽誤掉,他也沒心沒肺,整天繼續晃蕩,不是走馬遊街,就是悄悄往碼頭跑。這回對玉珠動了心思,想必一時興起,過幾天也就冷了,嘉芙再糊塗,也不至於幫自己哥哥做這種事,當時立刻拒絕了,還告誡了他一番,記得他怏怏地走了。又想起昨天姨母過來時,提了一句,今天裴老夫人會再去慈恩寺。

  難道哥哥今早悄悄去了慈恩寺,想找玉珠?

  嘉芙越想越覺可能,便說了出來。孟夫人吃了一驚,氣道:「他這是想做什麼?氣死我不成?不行,我要過去!」起來就要出去,忽覺一陣頭暈目眩,閉了閉目。

  嘉芙急忙扶她坐了回去,道:「娘,你先別急,只是我的猜測而已,說不定是我想錯了。你身子還沒好全,就在這裡等吧,說不定哥哥從哪裡自己就回來了。那邊還是我走一趟。我知道路,讓張叔送我過去就成。要是哥哥真去了那裡,我定將他帶回來。萬一冒犯了玉珠,我代他向玉珠賠不是。」

  孟夫人定了定神,道:「我再讓劉嬤嬤陪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嘉芙答應了,叫張大備好馬車,在劉嬤嬤和檀香的陪伴下,上了馬車,趕到了慈恩寺,得知法事在大法堂進行,於是匆匆趕了過去,到了外頭,卻被攔住了,說裡面在做端惠先元后的法事,宮裡也來了執事太監,外人一概不能進入。

  嘉芙有一種感覺,哥哥甄耀庭必定就在這裡,只是不知他此刻人在哪裡而已。怕他又犯渾惹事,焦急不已,左右環顧了下,忽然看見一道熟悉人影正往這邊走來,心微微一跳,遲疑了下,還是疾步迎了上去,停在那人面前,福了一福,道:「大表哥,我想找玉珠姑娘,有點事,要是我進去不方便,能否勞煩玉珠姑娘出來?」

  裴右安腳步停了一停,看了她一眼,道:「隨我來吧。」

  嘉芙低聲向他道謝,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面門拂過一縷淡淡衣風,他人就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

  嘉芙忙轉身,帶著檀香一道,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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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甄耀庭早就到了慈恩寺,分明聽到隔牆大法堂的方向隱隱傳來做法事的鐃鈸木魚聲,知那大丫頭就在裡頭,偏自己不得而入,心裡跟貓抓似的,沿著圍牆轉來換去,晃悠了許久,找到了一處偏僻角落,牆角處長了株槐樹,枝幹伸向牆的另頭,他便手腳並用爬上樹,慢慢攀上牆頭,一個縱身跳下,終於得以翻牆而入,借著樹木掩映,遮遮掩掩地往主殿而去,靠的近了,遠遠看見裴家下人不時在殿門口出入,偶還有宮中小太監夾雜其中,一時不敢貿然靠近,便藏身在路邊一座碩大的法碑之後,探頭探腦地張望,等了許久,也沒見到個人影,正焦躁著,忽然看見玉珠和另個丫頭從法堂裡走了出來,手裡提著香籃,似要往大門方向而去,大喜,兩隻眼睛緊緊盯著,等她從近旁經過,瞧准了,朝她後背投去了一顆小石子。

  玉珠感到身後彷彿被什麼輕輕擊了一下,下意識地轉頭,赫然看到那座大法碑後竟探出個腦袋,認出是甄家兒子,正使勁地朝著自己在招手,心中疑惑,遲疑了下,扭頭和邊上丫頭說了幾句,讓她先去香堂,等那丫頭走了,自己折過來,停在路邊問:「甄公子,有事嗎?」

  甄耀庭見她停在跟前,兩隻眼睛看了過來,心跳竟也快了幾分,急忙從石碑後走出來,低聲道:「我們今日就要走了,今早臨上船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上回虧了有你幫忙,我才得以到了老夫人跟前說話,幫我妹妹洗了冤屈,我想起還沒跟你道一聲謝,若就這樣走掉,心裡實在不安,所以一早來了這邊,就是想向你道個謝。」

  玉珠對甄耀庭的第一印象很是不好,覺的他浮油孟浪,到了上回,見他為了替妹妹出頭闖到老夫人跟前,雖舉動魯莽,但有感於他對妹妹的愛護之心,想到自己幼年家變,若是有個像他這樣的哥哥,說不定境況也會有所不同,故那日後,對他印象才好了些,此刻見他竟是為了向自己道聲謝,特意大老遠地跑來了這裡,除了意外,心裡難免也是有些感動。

  今日大法堂裡不讓外人入內,想起他剛才躲在法碑後的樣子,不用問也猜到,應是走偏路進的,不想被人看到了,看了下左右,壓低聲道:「小事而已,何須要你這樣特意跑來道謝?你快回去吧。我也有事,我先走了。」

  她說完,轉身要走。

  甄耀庭跑了大老遠的路過來,好容易等到了她,話還沒說兩句,見她就要走了,心裡一急,扯著她衣袖,一下就將她拉到了自己剛才藏身的大法碑後,見她臉漲得緋紅,似乎生氣了,忙鬆開手,低聲陪好道:「勿惱勿惱!我是想著光道謝未免不夠,就帶了點東西。」說著掏出一塊包起來的手帕,打開了,裡頭是雙玉鐲,通體碧透,水色十足,遞到了玉珠跟前,道:「你瞧瞧,喜不喜歡?」

  玉珠詫異不已:「我們非親非故,我怎敢要你這樣的貴重東西?你快收起來!」

  甄耀庭倒也痛快,聽她不要,立馬收了回去,接著卻跟變法術似的,又摸出了一隻雕飾繁複的小匣子:「我聽說上回你曾托人去香鋪裡買蘇合香。那個不好。這裡頭裝了幾枚龍涎,也值不了幾個錢,姐姐你拿去熏衣熏帕。」

  玉珠卻不知他何時連這種事情也打聽到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皺著眉道:「甄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受不起。我們夫人使的就是這香,我不過一個伺候人的下人,我怎配使?你快走吧,被人瞧見了不好。我有事,我也走了!」

  她說完,轉身便出了石碑,匆匆往大門口的香堂方向而去。

  甄耀庭見她人就這樣走了,帶來的東西一樣也沒送出去,心裡一急,也管不了別的了,忙從石碑後轉出,追了兩步,口中道:「實在是不值錢的!別人也不知道,你何至於這樣!若龍涎你不敢使,我還有凍龍腦!我妹妹原本向來不喜熏香,這回進京前,卻特意叫我從庫房裡給她拿了一盒子這香帶出來使,龍涎也不要。我妹妹是個雅致人,她都喜歡,想必你也會喜歡。要不我這就回去,拿些凍龍腦給你……」

  玉珠生平頭回遇到這樣的主。高聲叫人來,怕落了孟夫人和嘉芙的臉,不叫,他卻這樣纏個不休,心裡又是惱,又是羞,聽他聲音越來越大,這條路又是大門通往大法堂的必經之道,怕萬一遇上了人,急忙停住腳步,正要沉下臉呵斥,一抬頭,冷不防看見大爺竟從對面過來了,身後還跟著嘉芙並她身邊的丫頭,生生嚇了一大跳,慌忙走了過去,叫了聲大爺,回頭看了眼甄耀庭,勉強圓道:「方才我去香堂取香,恰遇到了甄家公子,說了幾句香料的事。他也正要走呢……」

  嘉芙早就看到了自己哥哥。從玉珠的臉色就知道了,方才他必定口無遮攔得罪了人。

  但是此刻,這卻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她已經聽到了自己哥哥方才說的那話。心噗通噗通跳得厲害。

  她定了定神,悄悄抬眼,看向停在了自己前頭的裴右安。

  但願方才他沒留意自己哥哥都說了什麼。

  但很快,嘉芙就明白了。這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裴右安並沒說什麼,但卻停住了腳步。他轉過頭,看著她,兩道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神色極其古怪。

  嘉芙的臉,迅速地漲紅,紅的幾乎能滴出血了。

  他這樣看了她片刻,接著,雙眉微微皺了皺。

  嘉芙的心,跳的更加厲害了,下意識地朝他走了一小步,張了張嘴,但他的表情已歸於冷漠了。

  他不再看她,只轉頭,朝玉珠微微點了點頭,隨即邁步,朝前繼續而去。

  她望著前頭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僵在了那裡。

  被他知道了,她那天在他面前撒謊。

  她呆呆地立著,臉上的紅潮迅速地褪去,臉色又變白了。心裡發堵,堵的厲害。

  「妹妹?你怎來了?」

  甄耀庭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嘉芙終於被喚回了神,壓下心裡湧出的極度沮喪之感,轉向玉珠,道:「我哥哥也沒和我娘說一聲,竟就這樣跑了過來,方才若是得罪了,請玉珠姐姐見諒。」

  玉珠見她臉色不好,哪裡還計較這個,關切地道:「你怎的了?哪裡不舒服?我扶你進去坐坐,喝口水。」

  嘉芙定了定神,搖頭,勉強露出笑臉:「我沒事兒。今日是要離京的,方才都預備出發了,不見我哥哥,我過來就是要找他回去。若無事,我這就和哥哥先走了,我娘還在等著呢。老夫人跟前,若是有人提及這裡的事,麻煩姐姐你幫著說兩句話。實在是我哥哥太過孟浪,給你添了諸多不便。」

  玉珠聽她這麼說,也就不留了,道:「無妨。那我送你出去。」

  嘉芙看向甄耀庭,見他還一副不情願走的模樣,忍氣道:「哥哥你還不走?方才娘急的不行了。莫非你真想氣壞她不成?」

  甄耀庭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嘉芙往外去,出了大法堂,見妹妹一語不發地出了山門,腳步飛快,似乎生氣了,便追了上去,嘀咕道:「我不是已經留了話嗎?我自有分寸的。等我完事了,自己就回去,何至於要你又這樣巴巴地趕了過來……」

  嘉芙猛地停住腳步,轉頭道:「哥哥!我比你小,本也輪不到我說你。只是哥哥你什麼時候才能懂事?你知道為何祖母定要將我嫁入裴家?就是因為我們家少個能站出來支撐門庭的男人!爹沒了,娘指望著你能立身,她日後也有個依靠。你已經不小了,卻還這樣沒有章法!我也求祖母讓我學著做事,她不應允!你明明可以為娘,為咱們甄家分事,卻偏這樣吊兒郎當沒個正形!我真恨自己不是男兒身……」

  嘉芙心頭一陣難過,淚花在眼睛裡打轉。

  甄耀庭見妹妹似要哭了,這才慌了,圍著不住地說好話,罵自己混帳。嘉芙偏過頭,抹去淚,上了馬車,甄耀庭鬆了口氣,自己忙也翻身上馬,一路跟在旁地回了。孟夫人見兒子被找了回來,得知果然溜去慈恩寺私下擾玉珠了,幸好玉珠厚道,沒和他計較,幫著隱瞞了下來,才沒在老夫人和裴家一干人面前丟下大臉,氣的實在不輕,抓起雞毛撣子狠狠抽他,劉嬤嬤等人又勸又攔,雞飛狗跳之中,甄家大船終於離開碼頭,啟了南歸之路。

  京城的水道,漸漸地被拋在了身後。

  嘉芙記得清楚,就在不久之前,同樣是腳下的這條大船,載著她沿這條同樣的繁忙水道慢慢進入皇城之時,她那時候的心情,幾分決絕,幾分忐忑,還有幾分對於未知明日的茫然。

  那時候她想,如果上天垂憐,她運氣也夠好,最後讓她能夠順利擺脫這門親事的話,她將會是何等的快樂。

  而現在,她卻高興不起來。起頭的一連幾天,情緒都很低落,只是不想讓母親覺察,在她面前強顏歡笑而已。

  後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船行過半的時候,嘉芙終於想開了。

  罷了,婚事這樣終結,往後和裴家想必不會再有多少往來了。至於裴右安,更不可能再碰面。自己已經達成目的,這就是最大的幸運。至於他到底對她如何做想,印象是好是歹,又有什麼關係?

  上輩子,他與她不過萍水偶遇,交錯過後,各自有著不同的人生之路。

  這一輩子,想來也是如此。

  泉州就快到了。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往後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這才是最要緊的。

  嘉芙的心情,終於從一開始的沮喪和低落裡,慢慢地恢復了過來。

  這一日,船經過前次來時曾路過的福明島,恰逢觀音寺年底前最後一次法會,孟夫人決定再帶女兒上島,去寺裡捐些香油,便命船停靠過去,帶著一雙兒女及相隨下船上了島,往觀音寺而去。

  島上眾多香客,原本應有一場熱鬧的法會。沒想到快到觀音寺時,卻見許多香客從寺門裡爭相蜂擁而出,個個面帶驚恐,孟夫人忙叫張大去問究竟,張大很快回來道:「太太,今日拜不成佛了!我們快些走吧!來了許多的官兵,要抓寺裡的和尚,說是和尚裡頭藏了欽犯!」

  孟夫人吃了一驚,念了句佛,就要回去,才走了沒幾步路,聽到身後起了一陣吆喝聲,香客紛紛讓道,嘉芙轉頭,看見寺門裡出來了許多官兵,內中夾雜著目光陰沉的錦衣衛,押了七八個被鐵索鎖住的和尚,竟都是小沙彌,年紀不過十三四歲之間。官兵個個兇神惡煞,小沙彌有的在哭,口裡喊著冤枉,有的嚇的癱軟在地,被強行拖著朝前,道旁香客無不面如土色,紛紛低頭,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等這群官兵押著小沙彌走了,才開始議論,說什麼的都有。

  到底是什麼欽犯,才不過一些十三四歲大的小沙彌,竟連錦衣衛也出動了。孟夫人臉色發白,哪裡還有心思停留,等官兵的船走了,帶著嘉芙和一雙兒女匆匆上了船,張大命人解開纜繩,船正預備離岸,忽見幾人奔到了岸邊近前,其中一人朝著張大喊道:「喂!你這船可是要去泉州?我們公子也要去泉州做筆生意,今日行經福明島,原本想著順道上來,替我們老夫人求個福,不想遇到官兵抓人,還把船給徵用了。可否方便帶我們一程,錢少不了你們的!」

  嘉芙還沒進艙,聞聲轉頭,隨意看了一眼。

  蕭胤棠!

  她竟然看到了蕭胤棠!

  他就立在方才喊話那人的邊上,微微眯著眼,望著遠處那幾條漸漸走遠了的官船,雖然作尋常人的打扮,但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就算把他燒成了灰,她也不會認錯!

  猶如頭頂憑空打下了一個焦雷,嘉芙定在了那裡,睜大眼睛,心狂跳的幾乎要蹦出了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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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出門行船在外,向來有個規矩,輕易不帶不明來歷的半道之人,何況這幾人,雖都做普通商旅的打扮,但個個孔武,那個被稱為「公子」的男子,更是昂藏鷹顧。張大是甄家的親戚,又管事多年,本就謹慎,船上還有主母,怎會輕易放人上來,正要出言婉拒,方才喊話那人又道:「放心!我們是去鎮南門做生意的,不是一回兩回了,須儘快到,實在是沒了船,怕路上耽擱,見你家的應是條快船,故懇請順道捎載一程。大家出門在外,難免遇到難處,相互救濟,也是給自己日後的方便!」說著,朝船頭丟上了一隻五兩的銀錠。

  鎮南門是泉州最為繁華的地段之一。張大聽他語氣誠懇,講的也是在理,又問了幾句和鎮南門生意有關之事,那人一一回答,沒半點錯處,聽著確實像熟悉的人,遲疑了下,讓稍等,來問孟夫人的意思。

  岸上,蕭胤棠的注意力似乎終於從那官船轉到了甲板上。兩道目光掃了過來,就在他勘勘看到自己之前,嘉芙猛地掉頭,幾步就奔進了艙房。實在是太過倉皇,腳下沒留神,被裙裾一絆,打了個趔趄,險些撲倒在地,勘勘一隻手抓住了艙門,這才穩住身子,才站定,立刻朝自己母親拼命搖頭。

  孟夫人發覺女兒臉色陡然變的蒼白,急忙撇下張大過來。

  「娘,不要載那些人!我不喜歡外人上船!」

  孟夫人見女兒情緒似乎不對,十分擔心,哪裡還顧得了別的,忙對張大道:「還是不要多事為好。」

  張大應了,回到船頭,將方才對方丟來的銀錠投了回去,笑道:「對不住了諸位,我們雖去泉州,但中途要停經幾個地方,至少也要數日,怕耽誤了諸位的行程,還請另外搭船為好。」

  那喊話之人面露不快,道:「再加你錢就是了!」

  張大忙躬身,陪笑:「實在是對不住。因船上還有女眷,也不便再讓外人上船。」說完,喝令水手揚帆起槳。

  那人目露微微怒色,雙腳一踮,人就躍上了船頭,一把抓住張大的衣襟,道:「問東問西,和你費了這許多口舌,最後又說不載,莫非你是拿我們尋開心不成?」

  甄耀庭人還沒進艙,正在甲板上晃著,忽然看見船頭起了動靜,有人強行登船,還抓住了張大衣襟,立刻衝了上來,道:「快放開我張叔!哪裡來的狂徒,竟敢在我甄家船上撒野?」還沒來得及動手,被那人不過一推,腳下就站不穩腳,噔噔噔不住後退,一連退了六七步,這才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下人見家中小爺被人推倒在地,紛紛圍了過來。

  甄耀庭勃然大怒,從地上爬了起來,命人操起傢伙一起再上。

  張大吃了一驚,知道今天遇到了不講理的。但這裡是福建地界了,離泉州也就幾天的路,並不慌,只道:「爺您息怒!出門在外,誰不會遇到個難處,當行方便,我們自然會行。只是方才我也說了,實在不便。我們東家向來不會多事,但事情自己來了,也是不怕,州府衙門,我們也是時常出入……」

  「罷了!下來吧!」

  那個公子模樣的年輕男子忽然開口。強闖上船的那人回頭,見他眉頭緊皺,似是對他懷了畏懼,立刻鬆開了張大的衣襟,一把推開張大,自己轉身躍下了船,站到那男子身後,也不知說了幾句什麼,幾人轉身便要離開。

  甄耀庭方才那個屁股墩摔的不輕,起來了還隱隱作著痛,又覺丟臉,怎肯這麼罷休,依舊衝到船頭,沖著那幾人背影罵道:「有種給我站住!剛才不是充大爺嗎?就這麼走了?烏龜兒子,縮頭王八!」

  張大想要阻攔,已是來不及了,見那公子模樣的男子驀然停住腳步,轉過了頭,視線掃向甄耀庭,目光沉沉。

  張大年輕時起,就跟著老東家走南闖北,算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此刻見了這年輕男子的神色,也是沒來由地打了個激靈,知道此人已被惹出了怒氣。出門在外,能少一事是一事。立刻叫人將甄耀庭拉走,自己朝他不住地躬身,隨即命船速速離岸。

  嘉芙就藏身在艙門後,看著蕭胤棠眯了眯眼,終還是收回目光,向身邊幾個面露怒色的隨行搖了搖頭,那幾人方隨他一道,轉身離開。

  嘉芙緊張的幾乎就要透不出氣了,直到看著蕭胤棠一行人背影漸漸遠去,才覺手腳發軟,張開手,手心裡已捏出一層的冷汗,她扶著張椅子,慢慢地坐了下去,發起了呆。

  孟夫人也見到了方才一幕,少不了又責怪兒子莽撞,甄耀庭不服,梗著脖子頂了兩句,嘉芙心煩意亂,撇下母親和哥哥,起身回了自己的房,和衣撲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前世的一幕一幕,又如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

  原本以為擺脫了和裴修祉的婚事,回到泉州,不管日後京城怎麼變天,和自己再無干係了,她更不可能再和蕭胤棠碰面,卻沒有想到,老天剛幫了她一個忙,接著就和她又開了個玩笑,這輩子,竟比前世還要早,她就這樣看到了他。

  嘉芙想起剛才他臨走前投來的那一道陰沉目光,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三王爺雲中王蕭列有雄才大略,識人善用的一面,也是一個心機刻薄,深沉隱忍的人,這才能從長兄天禧皇帝長達將近二十年的猜忌下保全住自己,直到最後,在三兄弟的明爭暗鬥中,成為了最終的贏家。

  蕭胤棠是他的兒子,骨血裡自然流淌著來自於雲中王的某些性情。嘉芙曾伴他身邊多年,不敢說對他有多深的瞭解,但也知道,他也不乏來自其父的手段和心機,至於心狠手辣,更不用說了。

  能上位的人,哪個手裡不是沾著累累人血。

  她記得清楚,上輩子,就在她嫁給裴修祉不久,還沒一年,現在這位以輔政順安王之身而上位的永熙帝就對一向蟄居西南的蕭列動手,蕭列豈會坐以待斃,兄弟衝突,終於爆發。

  嘉芙實在想不出來,這種關鍵時候,身為雲中王世子的蕭胤棠突然秘密現身於此,親自去往泉州。泉州到底有什麼吸引他的地方,他想去做什麼?

  今日之事,哥哥也不算全錯,但這性子,實在太過莽撞了,遲早有一天怕要吃大虧。很明顯,蕭胤棠這趟出來,應是秘密行動,不想惹人注目,這才放過了。否則,以哥哥罵的那話的難聽程度,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就這樣掉頭而去?

  萬幸有驚無險,沒出什麼岔子,他就這樣走了。

  嘉芙心亂如麻,接連幾天,除了必要之事,寸步也沒走出艙房。孟夫人見女兒這幾天懨懨的,面色慘淡,起先以為她生病了,來看,不像是生病,問又問不出什麼,有點急,一急,又遷怒到了兒子頭上,埋怨他那天嚇到了妹妹,甄耀庭想起妹妹確實是那天後變成了這樣子的,心裡又後悔了,過來想著法子地逗嘉芙開心,照舊是說要正經開始做事。孟夫人讓他去和張大學著看賬,沒看兩頁,哈欠連天,趴在那裡睡了過去。

  嘉芙對自己這個哥哥,也是生出了些類似孟夫人般的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只能寬慰自己,總有一天,哥哥他會真正懂事。見母親為自己擔心,且又快到家了,勉強打起精神,以應對接下來來自祖母的不滿。

  這日,一行人終於回到了泉州的家裡。

  胡老太太早半個月前就收到了信兒,且同行的下人裡也有她的人,早就知道最後還是兒媳婦這邊給拒了的,心裡原本很不痛快,但孟夫人卻一反常態,對著老太太毫無懼色,跪下去說,婚配講究和順生吉,這婚事一波三折,本就不吉利了,何況這些天也看了出來,裴家除了老夫人,沒幾個厚道的,女兒就算勉強嫁進去了,恐怕最後也是事與願違,故擅自做了一回主。邊上甄耀庭也一同下跪,一本正經地指天發誓,說自己往後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事,再不讓祖母擔心了。

  覆水難收,人也回了,胡老太太雖不痛快,但也無可奈何,加上年底要到了,家中船隊、船塢、鋪子,官府各處走動打點,各種事情林林總總,忙碌異常,這件原本寄予了厚望的婚事,也就草草算是這麼過去了。

  孟夫人鬆了一口氣,終日忙忙碌碌,助老太太做事,嘉芙也幫忙打著下手,哥哥被逼著跟在張大身邊,整天叫苦連天,日子看起來又恢復成了原本的模樣。

  但嘉芙卻始終忘不掉那日在福明島發生的意外。

  她聽的清清楚楚,他也是要來泉州的。唯恐和他再次碰到,從回家後,她便沒出去過一步路。就這樣過去了十來天,泉州城裡風平浪靜,慢慢開始有了過年的氣氛。

  要過年了,嘉芙猜測他應該已經走了。原本整天懸著的那顆心,終於慢慢地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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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離年底只剩幾天了。這日,嘉芙隨母親一道,到了甄家的船塢。

  這裡不僅是建造或修理船隻的船廠,還有一大片的棚戶。甄家厚道,祖上起就在這裡給為甄家跑海的窮苦水手和船工搭屋,讓他們上岸後好有個落腳的地方,後來那些人娶妻成家,人丁漸漸繁衍,棚戶也越來越多,到嘉芙父親時,這裡已經有百來戶人居住了。三年前,那些隨父親一道出海沒有歸來的水手船工的家眷,如今也依然被收留在這裡,寡婦們就靠在船塢裡做零工度日,雖日子艱難,但至少,頭頂還有片屋瓦能夠遮擋風雨,也能養活自己和孩子。這幾年,每年到了年底,孟夫人都會親自來這裡給孤兒寡婦們分送米肉,每家再派兩吊錢,好讓他們也能過年。

  嘉芙年年都陪母親同來,今年也來了。探望完孤兒寡母,出船塢的時候,忽然想起幾個月前那夜裡被自己遇到後帶回來治病的少年,不知道後來救活了沒有,於是停了腳步,問了句近旁的一個船塢管事。

  那管事起先沒想起來,實在是裡頭做雜事的人太多了,片刻後,才拍了下腦袋,道:「想起來了!張管家那回叫人送來的那個小子!已經救回了,病也好了。如今就在船塢裡幹活兒。我把他喚來,讓他給小娘子磕個頭?」

  嘉芙道:「救回了就好。我是剛才忽然想起來,就問了一句。不必特意叫他過來了。」

  管事笑道:「小娘子善心,竟還記得他。也是那小子運氣好,當時遇到了小娘子你,才活活撿了條命,要是金家那樣的,如今早不知道葬身哪條魚腹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嘉芙被這一句「葬身魚腹」給觸動了心事,想起父親,心情便低落了下去。管事話說出了口,也立刻意識到失言,「啪」的用力扇了下自己的嘴巴,慌忙躬身賠罪:「怪我胡說八道。小娘子勿怪。」

  嘉芙知他也是無心,略略笑了笑,轉頭見母親一行人已到了船塢門口,正轉頭張望著自己,便提裙快步走了過去。

  船塢靠港,海風向來疾勁,口子這裡更是吃風。就在嘉芙經過路旁一片用來固定圓木堆的排架時,一陣風嗚嗚地刮了過來。

  排架立在這裡年長日久,接頭處的繩索風吹雨打,已是腐了,卻沒及時更換,勁風一吹,架子咯吱咯吱晃動,繩索忽然炸裂開來,一排堆的比嘉芙個頭還要高的圓木,嘩啦嘩啦地滾落下來,朝著嘉芙湧了過來。

  圓木是前幾日剛運來待用的,還沒來得及拖走,不是很粗,只有碗口的直徑。但即便如此,這麼多的圓木一齊湧下來,若被壓在了下面,後果也是不堪設想。

  嘉芙正低頭看著路,起先沒留意邊上的動靜,等發覺到情況不對,也反應不過來了,就那麼定在了原地。

  孟夫人站在船塢大門口,一邊和張大幾人說著話,一邊等著女兒上來,突然聽到身後起了一陣異響,扭頭看去,魂飛魄散,張大等人也發覺了,反應了過來,立即衝了過來,卻已趕不及了,眼看嘉芙就要被那成堆塌下的木頭給砸到了,就在千鈞一髮之際,斜旁裡忽然奔出來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疾步如飛,身影快的如同一道閃電,轉眼便衝到了嘉芙的身邊,勘勘就在第一根圓木滾到嘉芙腳邊之前,一把抄住了她的腰肢,帶著她往側旁閃去。兩人一起撲到了地上。

  張大等人趕到了近前,固定圓木的固定圓木,救人的救人,船塢口亂成了一團。

  孟夫人嚇的臉色慘白,奔到近前,分開人群,見方才那少年趴在地上,將自己女兒緊緊地護在身下,慌忙撲了過來,道:「阿芙!阿芙!你可還好?你可還好?你不要嚇娘啊!」

  這少年動作是如此的快,以致於嘉芙竟然有些頭暈目眩,被他撲在身下,此刻才回過神來,聽到母親的聲音,睜開眼睛顫聲道:「娘,我還好……我沒事……」

  那少年從她身上迅速爬了起來,擠出了人堆。孟夫人和張大替嘉芙懸著心,起先也沒多留意他,只攙著嘉芙從地上起來,見她除了衣裙上沾抹了些地上的污泥,一張臉嚇的變成慘白顏色之外,身上其餘確實沒有受傷,這才鬆了口氣。

  孟夫人驚魂未定,摟著嘉芙,不知道念了多少聲佛,聽張大呵斥著船塢管事疏於防範,忽然想起方才救了女兒的那少年,看了過去,見他越走越遠,忙叫人扶著嘉芙先上馬車歇著,自己走了過去,叫住了那少年,看了一眼,衣衫襤褸,大冬天的,腳上也只一雙破了洞的草鞋,臉上沾滿泥灰,但細看,容貌卻生的很是俊秀,也不嫌他髒,捉住了他手,道:「好孩子,今日多虧了有你!你叫什麼名字?是哪戶的孩子?」

  張大趕了上來,看這少年,總覺有些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但他既在這裡現身,自然是在自家船塢裡做事的,見這少年不吭聲,於是轉向船塢管事。

  管事見因自己疏忽,方才險些釀出了大禍,面如土色,慌忙上前道:「他便是數月前小娘子叫人送來的那個小子。當時快病死了,我因記著小娘子和管家你的叮囑,一直悉心給他治病,救活了後,就叫他在裡頭做些零活。」

  張大這才想了起來,看了少年一眼,把先前湊巧帶回他的經過向孟夫人略略地說了一遍。孟夫人感激不已,不住地稱讚他,說了幾句,留意到這少年沒了方才衝出來時的那股子靈敏勁,只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著,一語不發,瞧著呆呆的,便不解地看向管事。

  管事道:「稟太太,這小子是個啞巴,不會說話,又許是那回發燒燒傻了,平時腦子也不大靈活。」一邊說著,一邊朝那少年吆喝,要他向孟夫人見禮。

  孟夫人啊了一聲,更是憐惜,急忙制止管事,歎了口氣:「可見這孩子的厚道。腦子都不清楚了,卻還牢牢記著阿芙救了他的事,方才不顧性命也要還恩。我看他長的也是清俊,若在父母身邊,不知道寶貝成什麼,想是被人拐子給拐出來了,生生磨成了這樣,可憐!」說完,讓管事速速給這少年送身厚的新衣新鞋,又再三地叮囑,叫往後要好好待他,不許欺負他。管事連聲答應。

  孟夫人又說了幾句,方鬆開那少年的手,轉身回去,也上了馬車,對嘉芙道:「可憐這孩子,是個啞巴,腦子也不大靈光。」

  嘉芙在馬車裡已經歇了片刻,人也從方才的巨大驚嚇裡漸漸地定下了神。看著母親鬆開了他,他又轉身,低著頭繼續朝前走去——嘉芙盯著他的背影,總覺得他步伐有些僵硬,略微蹣跚,和先前衝出來救自己時的身手判若兩人,遲疑了下,叫母親稍等,自己又下了馬車,快步追上去,攔住了那少年。

  少年抬眼,見她來了,彷彿微微一怔,但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嘉芙朝他露出笑容,柔聲道:「你的腳方才可是受了傷?我見你走路有些拘著。」

  少年不應。

  「你可聽的懂我說話?」嘉芙聲音更溫柔了,朝他走的近了些,「若有傷到了,只管說出來,不要害怕。」

  她靠的近了。少年彷彿聞到了來自於她身上的幽香,這香氣若有似無,卻悄悄地鑽入了他的肺腑,與這裡的他漸漸已經開始習慣的總是泛著淡淡鹹腥的空氣味道是如此的不同,更不同於他曾經熟悉的彌漫在華屋蘭室裡的名貴熏香和胭脂香粉。

  他的耳根不自覺地微微發紅了。幸而臉上沾滿污泥,她看不到。

  他搖了搖頭,低頭避開了她,從她身旁飛快走了過去。

  嘉芙轉頭,盯著他的腳,看到磨的只剩一層草筋的鞋底上,滲出了一縷鮮紅的血跡。

  「你站住!」

  她再次叫住了她。

  張大趕了上來,脫去了那少年的鞋。

  一根小指長的竹籤,彷彿一把鋒利的小刀,深深刺入了他的腳底心。

  對上嘉芙投來的心疼目光,少年那雙原本似乎總是蒙著層陰翳的雙眸,漸漸地透出了明亮的色彩。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微微一笑。

  一個一閃而過的,就只她一人捕捉到了的細微表情。

  ……

  永熙三年的除夕就這麼過去了。舊歲方除,泉州城裡的民眾還在敲鑼打鼓舞獅舞龍,才初三日,嘉芙便得知了一個消息。

  泉州府來了人,傳達來自上頭的命令,讓甄家將歷年間所有用著的無籍之人全部造冊上報,尤其是年紀看起來在十三四歲之間的少年,更是一個也不能少。倘若隱瞞不予上報,若被官府查證,嚴懲不貸。

  來人和張大素來有深交,傳完了命令,屏退旁人,咬著耳朵對張大道:「這個上頭,可不是簡單的上頭,是錦衣衛……來了個姓王的,聽說是個極厲害的角色,也不知道說了什麼,我們大人出來,我見他臉都綠了。金家的船塢還有船上,用了不知道多少的無籍苦力,不知其中的厲害,瞞報了幾個,以為沒事,倒黴了,昨晚被叫走了幾個人,那些無籍的還活著,查了一番,也就拘去充軍了,倒聽說他家船塢裡的兩個做事小子被打死了,拖出來時,肚腸子都流了一地。這話我原本是不會告訴別人的。但你們甄家生意大,這麼多年,難免會用幾個無籍之人。我是不忍看你們也遭殃,這才多說了幾句。切記不要外傳!」

  張大送走來人,轉頭就向胡老太太稟告。老太太神色凝重,立刻讓他造出名冊,將所有的無籍者,包括跑船,跑碼頭,搬運,以及船塢裡的工匠和打下手的,全部都報上去,將人也看牢了,一個不能少。

  孟夫人當時在旁,回來後,和嘉芙提了一句,歎道:「又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弄的我心裡慌張不已。這幾日須看牢你哥哥,免得他出去亂跑,萬一惹事。」

  孟夫人說完,匆匆走了。嘉芙也有點心神不寧。

  根據船塢管事的說法,那少年不但啞巴,腦子也不大靈光。

  但嘉芙卻有一種感覺,那少年或許未必真的腦子就不靈光。

  那天她遇險,少年將她捲出去,撲倒在地的時候,姑且不論他身手如何,就在那一刻,兩人的目光有著短暫的相接。

  當時她雖然被嚇的呆若木雞了,手腳全不聽使喚,但他看著她的那雙眼睛,她此刻還記得清清楚楚,黑白分明。

  還有被發現腳受傷後,他的微微一笑。當時他的眼睛裡,閃耀著如同太陽般的光芒,就連滿臉的塵土,也沒法遮掩他那雙眼睛裡的光彩和靈氣。

  說他腦子不靈光,嘉芙真覺得不像。

  如果他是故意裝的,那是為了什麼?這個少年的背後,到底有什麼秘密?年才剛過,官府就來了這樣的動作,難道真的是和這個少年有關?

  嘉芙想起蕭胤棠的莫名現身,想起經過福明島遇到的一幕,那些被鐵索鎖走的小沙彌的樣子,歷歷在目。

  不知道那批錦衣衛,和來泉州的這個王大人是不是同一撥人。

  張大聽了祖母的命令,必定會將這少年記入名冊的。

  出於一種自己也很難說的清的感覺,嘉芙並不想這樣。她忽然替那個少年擔起了心。

  但是她也知道,祖母的做法並沒錯。錦衣衛如狼似虎,無孔不入,他們甄家若敢有半點貓膩,萬一被查出,後果不堪設想。

  嘉芙想告訴他這個消息,讓他儘快悄悄離開。卻又有所顧忌。

  在猶豫中渡過了一夜,第二天,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去找張大,假意探聽那少年的腳傷。

  張大看了眼嘉芙,小心地道:「小娘子,我前幾日忙,忘了告訴你。那小子在除夕夜裡就沒了。有人看見他獨自去了海邊,一頭跳了下去,再沒上來,這幾日船塢裡也不見他人,睡覺的鋪蓋和那身新衣服卻都散著,就跟半夜睡醒了迷迷糊糊爬起來走了似的。聽睡旁邊的說,是被炮竹聲給嚇的,稀裡糊塗出去,跳下了海……」

  嘉芙又是意外,又是難過。

  她原本只擔心他或許會身處危險,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死在了除夕之夜。

  不知為何,這個和她原本陌路,偶然順手救回來的少年的意外死訊竟會讓她感到如此氣悶。

  或許是當初,那瀕死少年投向她的充滿求生意願的目光讓她感同身受。亦或許是幾天之前,他用他少年的單薄身體為她擋住危險後,獨自默默離開時,那一抹腳步略微蹣跚的孤獨背影,令她難以忘記。

  她呆了片刻,壓下心裡湧出的難過之感,道:「張叔,勞煩你叫人給他燒兩炷香吧。」

  張大道:「老叔記住了。小娘子你莫難過。」

  嘉芙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

  正月十三,離元宵還有兩日。但泉州城裡,家家戶戶門前已經懸了花燈。入夜,花燈和明月交相輝映,滿城洋溢著喜慶的氣氛。

  和城中景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城外那片寂靜的無人港口。

  這是一個晴朗的深夜,明月懸空,一個少年獨自坐在海堤之上,身影被吞沒在夜的暗影裡。海風迎面吹來,他一動不動,面向著漸漸湧起的夜潮,背影孤獨。

  忽然,他飛快地脫去了衣裳和鞋子,縱身一躍,猶如一塊石頭,掉進了夜潮之中。

  片刻後,伴著一聲輕微破水的「嘩啦」之聲,少年的腦袋從水下露了出來,他揮臂打了幾下水,就靠到了堤壩上,手中多了一樣東西。

  這是一個用製軟了的熟牛皮包起來的四方塊的東西,掌心大小,濕漉漉的,被托在少年的手裡,不住地往下滴水。

  泉州的這個冬天,大部分日子都是濕冷濕冷的,少年卻似乎絲毫沒有感覺到海水的刺骨冰冷。他慢慢地解開牛皮,雙眼盯著托在自己掌心裡的那樣東西。

  一方玉璽,紐交五龍,上刻「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篆文,通體不沾半點塵埃,皎潔月光的映照之下,玉色瑩瑩,將那少年托著它的那隻掌心都映成了半透明的淡淡血肉之色。

  這便是秦之後的傳國玉璽,國之重器。千年以來,時沒時現,歷朝歷代的帝王,無不視得它為天命。

  大魏立國,太祖以機緣得到傳國玉璽,欣喜若狂,將它藏於宮中元始殿內,每逢祭天大禮,請璽加蓋於祭天詔書之上,以此昭示己之天命所歸。

  而今的永熙帝,登基之初,質疑之聲之所以不斷,就是因為他的手中,缺了這一方代表皇權授受的傳國玉璽。

  據說,少帝蕭彧於獵場墜馬身亡後,這面傳國玉璽便也離奇不見。

  這片堤壩之側,白天人來人往,誰也不會想到,這三年來,它就被這一塊牛皮包著,藏在了下面一個被海水蝕出的空洞裡。

  每日潮起潮落,它安靜而孤獨地守著黑暗,就像是它的主人,這個少年。

  少年盯著手中的玉璽,看了良久,忽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自言自語地道:「我留你還有何用?不如送你隨潮而去,從此無拘無束,放游四海,勝過躲躲藏藏,終年不見天日!」

  他爬回了海堤,高高站起,猛地揮抬臂膀,就要將手中玉璽投向月色下的那片夜潮。

  一旦入海,潮水洶湧,捲去之後,這東西從此將永沉大海,再不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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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就在少年要將手中玉璽奮力投向海潮之時,一個聲音忽在他身後響了起來:「一別三年,小皇上你可還好?王錦給小皇上叩頭了。」

  少年的手頓住,慢慢地回頭。

  一個人影從夜色的昏暗裡現身,鉤鼻長臉,青衣小帽,再尋常不過的一身打扮,口裡說著叩頭,卻不過虛虛躬了躬身,表情似笑非笑,雙目在月下閃閃發亮,泛著毒蛇般的冰冷光芒,夜色之下,更是令人望而生畏。

  少年神色微微一變,肩膀才一動,那人又道:「小皇上,你要是敢跳海,或是砸你手裡的東西,甄家的那個小姑娘,下場會比金家人不知道慘上多少。我的那些手段,你應是知道的。」

  他的語調陰惻惻的,叫人不寒而慄。

  少年的身形定住了。

  王錦向來陰沉不外露,但此刻,看著面前少年凝住了的背影,依然還是壓制不住心底湧出的狂喜,目光愈發閃閃。

  「小皇上若老老實實這就跟我回去,我保證不會為難你,更可對天起誓,不動甄家人半根指頭,如有違背,天誅地滅!說起來,甄家人這回也是立了大功的,當上報皇上予以嘉獎。若不是甄家那小姑娘,小皇上你如今恐怕已經沒了。」

  若這少年,曾經的少帝蕭彧就那樣被金家人丟下大海葬身魚腹,今上固然是少了一個心腹之患,但這面令天禧帝夢寐以求的傳國玉璽,又如何能得以重見天日?

  誰能想的到,它竟然被蕭彧藏在了這種地方?

  蕭彧慢慢地轉身,和王錦面對著面。

  「小皇上,你不會想到,這一切都是我王錦設的一個局吧?」

  這次的計策,實在令他自己也感到滿意,忍不住目露微微得色。

  「小皇上,你很聰明,當年被你僥倖逃脫之後,竟藏身到了泉州這種地方。嶺南本就天高皇帝遠,泉州更是魚龍混雜,想要找到一個存心把自己藏起來的人,確實猶如海底撈針。但你還是小看了我。這幾年間,為了找到你,我派了無數的人出去,他們扮作水手,苦力,查遍南方所有你可能匿身的地方,皇天不負,終於上個月,讓我得知曾有人在泉州金家船塢裡見到過與你形貌相似的一個少年啞巴,於是我親自趕了過來,沒費多少力氣,就得知你於瀕死之際被甄家收留的消息。我原本早可以帶走你的,但那時,我不確定你就是小皇上,畢竟,這幾年間,你的模樣還是有所改變,且你裝傻裝的也極像,差點連我也被騙了過去。我更知道,假使你就是小皇上,被這麼帶走的話,人是有了,但這寶璽……」

  他看了眼少年手中的物件,忍不住吞了口唾液——如同看到榮華富貴就在前方向他招手。

  「……大約很難能從你嘴裡順利問出。所以我設了一個局,故意放出查找無籍少年的消息,再拿金家開刀,果然,你被驚動,悄悄離開。離開之前,你自然不會忘記你的這面寶璽。」

  「小皇上,你很聰明,但畢竟嫩了點,這不怪你……」

  他緊緊地盯著那塊在月色下瑩瑩生光的東西,朝著少年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伸出手哄道:「小皇上,把它給我吧!皇上畢竟是你的親叔叔,你隨我回去了,不過就是做不成皇帝而已。這幾年你藏身於污垢之下,想必受了不少苦楚,當也知道,這天下比你倒黴的人多了去了。你回去了,當個太平王爺,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有什麼不好?」

  蕭彧沉默片刻,忽嗤笑了一聲:「難為我那位二皇叔了。雖當了皇帝,這幾年每逢祭天大典,想必心裡總覺底氣不夠吧?罷了,我這條命,本在幾個月前,就已是被老天收走的。連皇位都被他拿去了,何必還抱著這東西不放?他想要,給他就是了!」

  他將玉璽朝著王錦丟來,寶璽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王錦狂喜,縱身一把抓住,收入了隨身背囊,又道:「小皇上,你也隨我走吧。我保證,只要你不逃,我絕不為難你。」

  蕭彧冷冷一笑,手腕一轉,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月光之下,匕刃閃閃,冰芒雪寒。

  王錦一怔。蕭彧神色瞬間轉為傲寒:「與人刃我,寧自刃!我死之後,你割我人頭帶去,二皇叔想必也就放心了。泉州甄家與我,半點干係也無。日月昭昭,天地神明。我死之後,你若違背方才誓言,必不得善終!」

  他曾貴為天子,坐擁四海,而今墮入塵泥,終日與卑賤為伍,但這一刻,雙目湛湛,令王錦也心生畏縮,竟不敢直視,慢慢低下了頭。

  蕭彧轉過身,面向極北遙不可及的無窮漆黑長空,神色莊重,行三叩九拜之禮,旋即起身,站的筆直。

  月光下的少年面孔,雋逸孤清,眉目決絕。

  他閉目,仰首向著頭頂星空,伴隨一道寒光,匕首揮向自己咽喉,眼見就要血濺三尺,便在此刻,傳來一道隨風之聲:「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王錦,如今你是四品鎮撫,錦衣衛裡紅人,但我若我沒記錯,你是天禧十年丁亥科武舉第三十六名,當年只取三十五人,你本名落孫山,先帝聽聞你素有孝名,不忍留老母一人在鄉,遂帶母入京趕考,盤纏用盡,母子宿於橋洞度日。你於集市乞得一冷炙,自己忍饑,奔回先奉老母。先帝被你孝行所動,破格錄取,添你名於文榜之末,這才有了你的官途之始。先帝於你,先有君恩,後有師恩,時移世易,如今順安王為帝,你不念先帝之恩,也算是情有可原,但你為了一己榮華,如此逼迫先帝骨血!」

  「王錦,你不畏於天?你不愧於人?」

  四周黑魆魆一片,海潮洶湧嘶鳴,夜風疾勁吹過,這聲音一字一句,隨風入耳,蕭彧和王錦一同聽到,兩人無不震動。

  蕭彧睜開眼睛,循聲回頭,見不知何時起,數丈之外的海堤之畔,竟立了一個男子,那男子一身夜衣,倘若不細看,身影幾乎和這黑夜融成一體。

  「你是何人?」

  王錦拔刀,厲聲喝道。

  那人置若罔聞,只朝蕭彧大步走來,最後停在了他的面前,將他擋在自己的身後。

  他轉過臉,朝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的蕭彧道:「一別多年,皇上可還記得我?當年我離京時,你還是太子,記得才六七歲大而已,我教你讀的最後一篇文章,便是左傳王孫滿對楚子,我記得當時,你還沒來得及交上你的讀書劄記。」

  他的聲音溫和,語調不疾不徐,月光照出了一張年輕男子的英逸面孔。

  蕭彧猛地睜大眼睛,失聲道:「少傅!你是裴少傅!」

  那男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正是。裴右安來遲,讓皇上吃苦了。」

  就在這一剎那,少年的眼中迸出了無限的激動和光芒。

  他三歲被立為太子,四歲進學,啟蒙之後,他的父皇天禧皇帝為他選定了幾位老師,其中他最喜歡的那位,便是時年不過十四歲的裴右安。

  「少傅,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那篇劄記,我當時寫好了,等著你來,你卻一直沒有來替我看……後來我登基了,曾四處尋你,卻始終不得你的消息。我以為你已經……」

  他朝裴右安奔了過去,聲已然微微哽咽。

  裴右安輕輕拍了拍他,以示安撫。

  「裴右安?裴右安!真的是你?你怎會在此?」

  王錦終於認出了他,雙目死死盯著,怪聲叫了兩句,滿面的震驚:「你好大的膽子!今上已登基三載,海晏河清,滿朝皆舉,難道你想公然抗命?識時務者為俊傑。只要你投效皇上,以你的才能,皇上必會重用於你。你若執迷不悟,你就不怕我回去了上稟皇上,牽連到你裴家之人?」

  裴右安道:「你覺得今夜我還會讓你活著走掉嗎?」

  他的聲音依舊平緩,但語調裡的森冷之意,卻是呼之欲出。

  王錦一愣,打量了他一眼,隨即冷笑:「裴右安,你未免過於狂妄了些。我知道你小時為強身健體,曾師從劍術大師,也跟衛國公上過沙場,但就憑你,想殺我,恐怕還是做夢。」

  裴右安微微一笑,注視著他:「誰說殺人必須自己動手?」

  王錦臉色微變,環顧了下四周,打了聲尖銳的呼哨。

  呼哨聲過,四周卻沒有動靜,耳畔依然只聞海潮風聲。

  「不必看了。你的手下都已經死了。」裴右安道。

  王錦咬牙,拔刀朝著裴右安疾步而來,身形迅猛如鷹,轉眼到了近前,距離不過幾步路時,忽然又一個人影朝這裡快速奔來,風中聽他大笑道:「大公子說的沒錯!王錦,你帶來的那些爪牙,都已經被我的兄弟幹掉了!」

  這人身材雄偉,聲音渾厚,聽起來似是個中年人,臉上罩著一張面具,月光下泛著微微銅色,只露出兩隻眼睛,模樣看起來有些古怪,一轉眼,就奔到了近前。

  王錦再次吃了一驚:「金面龍王?」

  金面龍王是近幾年在南洋一帶迅速崛起的一個著名海盜頭子,聚眾占島,在海上勢力極大。但和那些動輒劫殺,令海上之人咬牙切齒又聞風變色的海盜不同,金面龍王只向通過自己掌管航道的商船收取保護費,一旦納入了保護,必定保證商船平安。與其冒著繞道行走被別的海盜打劫喪命的風險,船主反而樂意向金面龍王交納保護費,以求來往順利。官府對他無可奈何。因他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戴一副黃銅面具,故海上之人稱他金面龍王。

  那人笑道:「你也知道我?殺你這種人,何須大公子出手?我來就是了。」

  王錦咬牙切齒,拔刀而上,一陣纏鬥,只聽一聲慘叫,那隻握刀的手竟被生生砍下,斷手連著刀身飛了出去。

  王錦痛苦倒地,抱著自己那隻噴湧鮮血的斷手,雙目圓睜,死死地盯著裴右安,目中滿是不甘和怨毒。

  裴右安蹲到他面前,將那面被他納入背囊的玉璽取了出來,擦去上面沾染的血跡,托於掌心,對月端詳了片刻,隨即起身,對著金面龍王道:「董叔,給他一個痛快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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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0:04: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手起刀落,王錦便停止掙扎。金面龍王收刀入鞘,掀開面上面具,是個中年男子,向望著自己的蕭彧納頭要拜,被一把托住了。

  這人雖滿面鬍鬚,蕭彧卻還是一眼認了出來,吃驚地道:「董將軍?」

  金面龍王名董承昴,當年曾是衛國公的舊部,英勇善戰,屢立功勳,衛國公病死前上書,向天禧帝薦舉董承昴。後董承昴曆天禧,少帝兩朝的那些年間,一直身居要職,及至少帝被傳意外死去,順安王上位,董承昴便以莫須有的謀逆罪名被革職,以牢籠押回京中審罪,路上被舊部所截,從此再無消息。

  誰能想到,這幾年間縱橫南洋的金面龍王,竟然就是當年的董大將軍。

  董承昴也是唏噓不已,敘話了幾句,道:「皇上,這數年間,我一直暗中尋訪你的下落,卻始終沒有消息,幸而大公子一直沒有放棄,這次他來得也及時,早有安排,否則董承昴萬死難辭其罪!」

  董承昴想到方才驚險一幕,猶是心有餘悸,又要謝罪,蕭彧忙再次阻攔。董承昴便道:「皇上,大公子,你們稍等,我去將人都集來這裡。」說完轉身匆匆去了。

  蕭彧轉向裴右安:「少傅,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裴右安道:「錦衣衛的耳目非同一般,盯著他們,就相當於自己有了耳目,但他們行事非常隱秘,且上下級之間,等級分明,消息保密,除非上頭想讓下級知道,否則裡頭即便有人,有時未必也能得知確切情報。王錦這回到了泉州,他要抓人的話,何必大張旗鼓讓商戶上報名冊多此一舉?直接全部抓走就是了,何況還動了金家,弄出不小的動靜,和他平常行事大不相同。我料他應是查到了什麼,故意投餌罷了。他的這舉動,可謂雙刃之劍,雖如願確實引出了你,卻也徹底暴露了自己的意圖,這才給了我可乘之機,便是順著他,我才找到了你。」

  蕭彧頭臉和身上還濕漉漉的,一陣夜風吹來,打了個冷戰。

  裴右安立刻解了身上的外氅。

  「不不,少傅你自己身體要緊,我不冷……」蕭彧忙退讓。

  裴右安微微一笑:「無妨。這點風我還是經受的住的。你身上濕的,不要凍著。」說著,氅衣已罩到了蕭彧的肩上,又為他繫上了帶。

  氅衣溫暖,彷彿還帶著來自於他的體溫。蕭彧望著裴右安,一動不動,眼中漸漸漸閃爍出了微微淚光。

  「……多謝少傅。是我太蠢了,竟然上了他的當……」

  裴右安搖了搖頭:「皇上無須妄自菲薄。王錦做事多年,陰謀詭計,防不勝防,奸猾又豈是皇上你能想像的到的?皇上年紀雖小,胸中卻有丘壑,雖身處泥淖,而不忘赤子之心,先帝在天有知,必定得慰。」

  他安慰完少年,又道:「順安王一心要除去三王爺,王爺也非池中之物,不久之後,恐怕會有一戰,情勢複雜,勝負難料,你暫時還不能現身,泉州更不能留了,你先隨董叔過去,等著日後我的消息可好?」

  「一切都聽少傅的安排。」

  蕭彧立刻道,一頓,又道:「少傅永遠是我少傅,我卻早已經不是皇帝了。請少傅往後不要再叫我皇上,叫我彧兒便可。且做不做皇帝,於我也沒多少緊要了,少傅多年來對我不捨不棄,今日又救了我,已是對我父皇最大的盡忠。我絕不願少傅為了我而將自己再置身於險地。少傅你可答應?」

  裴右安注視著少年,見他雙目仰望自己,神色鄭重,目光坦誠,想起這少年小時在上書房裡讀書犯睏坐著也能打瞌睡的模樣,心中慢慢地湧出一陣暖意,微笑著點了點頭。

  董承昴很快奔了回來,道:「皇上,大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些離開吧。」又看了眼地上王錦的屍體:「大公子,是否先處置乾淨?」

  「董叔,你能保證今夜就將皇上送走嗎?」

  「大公子放心,都安排好了,絕不會出岔子。」

  裴右安沉吟了下,道:「若我所料沒錯,泉州城裡此刻應當還有一撥想要尋找皇上下落的人。萬一被他們有所察覺,也不是那麼容易能夠甩脫的。留下屍體吧,不必處置了。」

  他說的有些含糊,董承昴起先一愣,再一想,明白了,哈哈笑道:「還是大公子想的周到!用這些屍體拖住那些人個幾天,想必問題不大。」

  裴右安笑了笑,領著蕭彧離去。

  蕭彧走了幾步,遲疑了下,停住腳步,低聲道:「少傅,當初若不是甄家女兒救下了我,我早就已經死了。這個王錦,既然已經知道了甄家曾收留過我,現在他死了,我也這樣走了,她會不會有危險?」

  裴右安微微一怔,隨即道:「放心吧。這次南下的錦衣衛有兩撥。王錦到了泉州,另一撥錯得消息,先前去了別地抓捕你。王錦和那人向來明爭暗鬥,為獨吞功勞,相互之間消息絕不共通。王錦死了,先前被他抓去秘密審問的丟你下海的金家兩個夥計也被當場打死,旁人再不會知道其中內情了。」

  蕭彧鬆了口氣,這才露出笑容:「這樣就好,我就是怕連累了她。」

  裴右安轉頭道:「董叔,往後甄家的船,若行走海上,勞煩你多照看著些。」

  董承昴道:「大公子放心,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裴右安遠眺了一眼泉州城的方向,隨即邁步離去,一行人的身影,迅速隱沒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就在他們走過不久,蕭胤棠帶了幾人,終於趕到了附近,發現地上錦衣衛的屍體,目露詫異,立於一旁,看著隨從迅速搜檢屍體,片刻後,隨從起身道:「世子,屍體身上很乾淨,什麼都沒有!」

  蕭胤棠沉吟著時,遠處隨風彷彿傳來一陣異動,一個負責望風的手下匆匆跑來道:「世子,有官兵來了!」

  蕭胤棠望了眼遠處已能看到的影影綽綽的執著火把的人影,皺了皺眉:「分頭散開,切勿暴露身份!」

  ……

  隔兩日便是元宵,原本當是滿城處處元宵人,火樹銀花不夜天的一番景象,然而今年的元宵,過的卻有點不一樣了,官府不但下令取締燈會,實施宵禁,嚴令客舍和人家不得收留無路引之人,還封鎖住各個城門和通往外海的港口,所有出去的人、車以及船隻,都要經過嚴密搜查,城裡人心惶惶,街頭巷尾暗中傳言,說城裡進來了金面龍王的人,官府大肆搜捕疑犯,被查到沒有戶籍或是沒有路引的人,一律予以緝拿。

  嘉芙這幾日又覺提心吊膽,偏家裡還出了點事。事兒也不算大,就是鬧心。先是前些天,祖母說要給孫子再說門親事,甄耀庭不答應,鬧了幾天,又,按照計劃,到正月底,甄家會有今年第一條大船下海出洋,他一心只想隨船出去,祖母和孟夫人自然不許。為了這兩件事,從年後開始,家裡就沒安生過,昨日甄耀庭再去找祖母爭論,自然未果,祖母怕他偷溜上船,叫人將他暫時鎖在房裡,等船走了再放他出來,沒想到一早,發現窗戶被撬開,他人不知何時竟不見了,忙叫人出去找,一早去的人,這會兒陸續回來,都說沒見到。城裡這幾天本就不太平,門房說,方才還看到附近街上有官兵巡了過去,祖母和孟夫人都有點慌,嘉芙也很擔心。

  前後以及角門的門房都信誓旦旦,絕對沒見公子出去過,家裡各處也都找了,卻不見他人。嘉芙想他到底會去哪兒,忽然想到了一個地方,於是匆匆趕了過去。

  甄家地方很大,後花園的西北角,有一處工坊,是早年父親所用。

  嘉芙的父親從小喜歡做木工活,打造各種船的模型,甄耀庭這一點也隨了父親,小時候常跟在他邊上來這裡玩兒。後來父親終日忙碌,一年到頭,難得再來一趟,這裡漸漸就成了甄耀庭的樂園。他也能做一手漂亮的木活,但從父親去世後,這幾年間,這裡慢慢便廢棄了,平日門扉緊閉,連下人也極少經過。

  嘉芙趕到那間工坊,站在門口,聽到裡頭傳出一陣刨木頭的哧溜哧溜聲,心裡先就鬆了一口氣,湊到門縫裡看了一眼,果然,見哥哥就在那張舊馬凳前,正彎著腰奮力地刨著一塊木料,大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件單衣,外衣脫了,隨意丟在一旁,看起來還滿頭大汗。

  嘉芙示意檀香趕緊去通知人,免得祖母和母親繼續擔憂,自己推開門,走了進去。

  甄耀庭見妹妹來了,手上也沒停,只道:「妹妹,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說吧,我聽著就是,只是你別打攪我幹活!」

  嘉芙原先心裡很氣,但真的在這裡找到了他,望著他滿頭大汗的樣子,心漸漸地又軟了,環顧了下四周,歎了口氣,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汗,道:「哥哥,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非要出去跑船?你能和我說說嗎?」

  甄耀庭不應,繼續呼哧呼哧地刨著木頭。

  「你是至今還在想著,爹沒去世,只是流落在了什麼他自己沒法回來的地方,你沒親自出去找一遍,你不死心,是不是?」

  甄耀庭的手一頓。

  嘉芙坐到了邊上的一堆舊木料上,抱膝出神。

  甄耀庭起先還在繼續刨著木料,漸漸地,動作越來越慢,終於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工坊裡光線昏暗,空氣裡泛著淡淡的黴味。嘉芙出神了片刻,道:「哥哥,你偷偷想念咱爹,我也是,我也盼著他沒事兒,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有些話,我早就想和你說了,趁這回方便,全說了吧!要是你覺得難聽,那是因為我說的全是實話。你還記得年前我們回來經過福明島發生的事嗎?那回也不是說你全不對,那人對張叔無禮在先,你護著張叔,原是沒錯的,但後來那人都下船了,且身後的那些人,看著都不是良善之輩,咱們出門在外,能少一事是一事,吃點虧又如何?你偏忍不下去鬧了一場,幸好那幾個人自己走了,否則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甄耀庭哼了一聲:「妹妹你這話就不對了。當時那人先釁事,還把我摔地上,我罵幾句也是我的不對?」

  嘉芙道:「你打的過他?你知那些人什麼來頭?你罵幾句,是過了嘴癮,萬一得罪了我們得罪不起的,害了全家,你打算怎麼辦?」

  甄耀庭嘀咕道:「會有什麼來頭?我們家在泉州,誰不給三分面子?」

  嘉芙冷笑:「你也就知道個泉州那麼大的地方了。年前進京,難道就沒有半點感悟?隨便什麼樣的人,只要是個官,我們見了先就低人一等。至於那些稍有點權勢的,要是有心要我們不好,還不和掐死螞蟻一樣輕巧。哥哥,先前因你是一心護著我,我就沒說。那日你衝進去,強行要見老夫人,還說了那樣一番冒犯的話,要不是咱們運氣好,遇到了老夫人那樣的開明人,歪打正著,換成了別人,你倒是試一試?」

  甄耀庭一怔。

  「咱們先要自己立起來,足夠強大了,別人才不敢,也動不了你。人先自立,而後立於人前。你在泉州,出去了人家聽到你的名頭,都叫你一聲爺,那是沖著咱們爺爺,咱們爹留下的家業,不是沖著你的。說句難聽的,萬一有事了,光是你,誰會買你的賬?我也不說別的了,就說玉珠姐姐。你相中了她。她不過一個丫頭而已,但哥哥你能做什麼?你只能偷偷摸摸去找她,能說上一兩句話就是運氣好了。先不說玉珠姐姐看不看的上你,就算她也看中你了,你有那個底氣堂堂正正地過去,開口把她從那裡接出來?你沒有!」

  甄耀庭的臉慢慢地漲紅了。

  「讀書不成便罷,祖母和娘如今也不逼你了,但至少,哥哥你要擔起身為甄家獨子的責任吧?我還記得那日二表哥來的時候,你衝出來說,要是妹妹嫁不出去,大不了你養她一輩子!哥哥,我有你這樣護著,實在是我的福氣。只是爹已經沒了,祖母老了,你要是一直這樣下去,叫我怎麼去靠你?」

  說到了動情處,嘉芙淚光微現:「哥哥,你道我們家為何先前要將我嫁去他們家?娘為何對他們小心奉承?是祖母怕你不成器,日後接不了甄家家業,才想著用我去給你換個靠山!只是那邊水太渾了,娘不忍心,這才帶了我回來。哥哥,你要是真的想愛護我一輩子,那就拿出你做兄長的樣子,別整天不切實際地幻想,好好做事,立身立業,要不然這回,就算娘拼著祖母責備為我推了這門親事,下回還有別家在等著我。因咱們家是祖母說了算的。哥哥你到底懂不懂?」

  甄耀庭呆住了。

  方才妹妹說到玉珠,他便覺得心裡彷彿被針給紮了一下,再說到裴家婚事,更是如遭當頭棒喝。

  他從前一直以為妹妹能嫁去裴家是她運氣好,往後要做人上人了,卻沒有想到,竟還有這樣的隱情。

  他羞愧萬分,腦袋越垂越低,恨不得地上有條縫好讓他鑽進去,半晌,方抬頭,咬牙道:「妹妹,你別說了!我知道我的混了!讓妹妹你為我換靠山,我甄耀庭算個什麼東西!你別難過了,我往後一定不會再讓妹妹為我受委屈了!」

  從先每次,無論家裡怎麼打罵,或是苦口婆心,哥哥都是表面應著,轉個頭照舊,嘉芙從沒見他露出像此刻這般羞慚的模樣,心裡也感覺到了,哥哥這回應的和從前完全不同。

  萬事開頭難,哪怕他現在還不能立刻全改了,但只要他心裡真的有所觸動,那就是個好的開始。

  連日來壓在心中的鬱頹,也終於有所消解。嘉芙看了眼他邊上那艘正在做的船模,道:「哥哥先把這個做完吧,送給我。」

  甄耀庭撓了撓頭:「我做的沒爹好。你要是不嫌棄,我就送你。」

  嘉芙道:「哥哥送的,我都喜歡。」

  甄耀庭咧嘴一笑,急忙又吭哧吭哧刨了起來,道:「散件快好了,妹妹你等等,搭起來很快的。」

  嘉芙點頭,托腮帶笑坐在一旁,看著他忙忙碌碌,過了一會兒,甄耀庭找不到墨斗了,嘉芙起身幫他找,環顧了一圈,看到墨斗就掉在角落的一堆木料旁,便走了過去,彎腰去撿,抬頭之時,不經意間,竟看到木料堆後有只穿著黑靴的男人腳,露出半隻鞋頭。

  嘉芙吃了一驚,心口咚的一跳,定住心神,正想裝作若無其事先退出去,甄耀庭走了過來道:「就在你前頭腳邊呢,妹妹你怎麼不撿起來?」

  嘉芙抓起了墨斗,起身轉頭捉住了他的手臂,帶著徑直就往外去,口中道:「哥哥,我想起來了,娘方才急的很,我出來找你也有一會兒功夫了,要不我們還是先回去吧,這船等你慢慢做好了,送我也不遲……」

  說完又重重捏了一把他的胳膊,壓低聲飛快地道:「別回頭,別說話,和我出去!」

  甄耀庭滿頭霧水,但見妹妹雙眼筆直看著前方,神色緊張,張了張嘴,又閉了回去。

  就在兩人快出工坊大門時,一個聲音在背後傳了過來:「站住!」

  嘉芙頭皮發麻,一把扯著還不明就裡的甄耀庭,抬腳向外狂奔,張嘴正要高呼,側旁身影一閃,門口就被擋住,一柄雪亮長劍,橫在了她的面前。

  嘉芙立刻認了出來,竟是那日在福明島問船的起了衝突的那個人!

  甄耀庭起先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猛地睜大眼睛,正要張口,那人已經上前,一掌擊到甄耀庭的後頸。甄耀庭還沒來得及吭一聲,便昏了過去,倒在了地上。

  嘉芙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猛地回頭,看見蕭胤棠竟從那堆木料後現身,朝著自己慢慢地走了過來。

  他的兩道目光,陰涼而無情,如刀般停在她的臉上,似要剜割她的髮膚,深至血肉,薄薄雙唇卻偏帶著溫柔微笑:「小娘子莫怕。我雖不是良善之輩,但只要你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保證,不會傷害你一根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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