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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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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表妹萬福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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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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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0:04: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蕭胤棠的父親是雲中王蕭列,封於雲南。

  作為王府的世子,按照法度,在沒有得到皇帝的詔令或是許可之前,他也不能擅自離開雲南,否則,輕被視為藐視朝廷法度,重則等同謀逆。而且,他這一趟離開雲南,屬私下所為,事先並未過他父親雲中王的許可。

  三年前少帝狩獵意外駕崩後,關於他其實並未死去,而是事先有所防範,故當時得以逃出生天流落草野的傳聞便一直不斷。因事關重大,這幾年間,蕭胤棠一直暗中在探尋少帝的下落,但始終無果。就在幾個月前,他又收到探子的消息,朝廷錦衣衛近來頻頻現身福建泉州一帶,疑似是和少帝的下落有關。

  當時雲中王正隨朝廷派來的宣慰使馬大人去往滇西孟定府,召宣孟密王、木邦王等西南蠻夷首領,教化四夷,宣揚君威,人並不在王府裡。蕭胤棠唯恐耽誤時機,派人秘密給雲中王送去個消息,自己帶了幾個得力親信,連夜喬裝便出了雲南,一路周折,輾轉終於追蹤到了泉州,不想還是遲了一步,前夜趕到通津門外的海邊時,只看到了幾具錦衣衛的屍體。

  據這兩天的消息,那晚的事情,似和近年崛起在海上的金面龍王有關。

  金面龍王是什麼人,為什麼牽涉到少帝案裡,少帝是否真的活著,那晚是落入了金面龍王的手裡,還是早已不在人世,當晚不過只是錦衣衛和金面龍王之間的單純衝突,這些都是疑問,這麼短的時間裡,他沒法確定。

  但有一點,他很清楚,事情到了這地步,自己就算再留下,也無大用了,而且,他需儘快趕回雲南。

  那個馬大人,名義上來雲南宣慰,但不用想也知道,皇帝必是怕父王和那些蠻王相交,這才派他來監視父王,記錄他的一言一行,以致於父王在這個小小的宣慰使面前,也要畢恭畢敬。這種時候,萬一他的行蹤,或是擅自出雲南的消息有所洩露,就是給了朝廷發難的最佳藉口。

  按照既定行程,馬大人會在這個月底回昆明,作為雲中王的世子,到時他必須要在王府裡露面。時間所剩已經不多,他要儘快離開泉州回往雲南。

  但那天晚上過後,接連兩天,泉州城裡白日嚴查,入夜宵禁,蕭胤棠還沒來得及撤出,全城已封城閉港,截斷了他所有的去路。

  他在出來前,自然攜帶了預先準備好的用以證明假身份的路引,從前向來通行無阻,但這一次,他還是疏忽了。

  昨天一早,就在他預備以路引出城時,前頭一個來自雲南的商人被攔下抓了起來,商人喊冤,城門衛給出的理由是上頭有令,但凡攜雲南籍路引的外鄉之人,見了不問原因,一律先抓起來。

  官府為什麼要抓來到泉州的雲南人?

  蕭胤棠推斷,錦衣衛應當把這次的事件和雲中王府也聯繫了起來。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恰也說明,皇帝如今對自己父親的防範,已經到了怎樣的地步。

  路引既然無用了,他當時就退了回來,另想辦法。

  他很快就想到了那天在福明島與手下劉義起過衝突的那條船的船主。

  他記得清楚,當時那個衝出來的紈絝兒自稱甄家,從船和那個紈絝的口吻來判斷,這個甄家,在泉州應是數一數二的大富。

  商戶地位雖低,但能做成大富,和當地官府的關係往往非同一般,有些事情,旁人辦不了,越是這樣的商戶人家,反倒越暢通無阻。

  劉義探聽回來的消息,確證了他的所想:甄家和州府往來叢密,而那個少年紈絝,名叫甄耀庭,三年前喪父,是甄家唯一的獨苗。

  猶如天賜的機會,權衡過後,蕭胤棠就不再猶豫,決定鋌而走險,以甄家獨子來挾制甄家,借助甄家在泉州的人脈,儘快出城返回雲南。

  昨天整整一天,那個少年並未出門,而蕭胤棠卻拖延不起了,於是趁著深夜,與劉義一道潛入了甄家。

  蕭胤棠原本並沒將甄家放在眼裡,不過泉州一商戶而已,家業再大,請的看家護院,料不過是做做樣子。沒想到甄家因老的老,小的小,胡老太太對看家護院這一塊兒極為重視,重金請了官府退下的一個林姓老捕頭,老捕頭組織人手,盡心盡責,且這幾天外頭亂,入夜更是親自守著門關,蕭胤棠一時難以得手,也是有所忌憚,怕萬一不成反而驚動官府,故天快亮時,退到了甄家後花園,本要先退出的,沒想到老天也幫了一把,一早,竟看到紈絝子自己獨自來了後花園,蕭胤棠便和劉義跟了上去。

  就在方才,他正要出手時,看到一個容貌生的極美的少女又找了過來,便繼續隱身在角落,靜靜地聽完這一番兄妹對話,心裡的計劃,更加篤定了。

  這個甄家的女兒,腦子清楚,有條有理,兄妹感情看起來更是不淺,制住了甄耀庭,讓她代自己去傳話,再好不過了。

  ……

  嘉芙看著蕭胤棠就這麼毫無防備地出現,停在自己的面前,有那麼一瞬間,胸口針紮般悶疼,眼前陣陣發黑,一種猶如上輩子臨死前的那種極端的絕望和痛楚之感,從天而降,將她整個人再次緊緊地裹纏了起來。

  她抓住了手邊的門框,一側肩膀無力地靠了上去,閉了閉目,等那陣襲來的暈眩感過去,站直了身子,慢慢地睜開眼睛。

  「這裡是我家。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她盯著他問,一字一句,聲音異常清晰。

  蕭胤棠微微一怔,目光在對面這個少女的臉上再次定了一定,心裡的那種奇怪感覺,愈發強烈了。

  這個甄家的女兒,生的極美。

  王府裡不乏美人,但可以這麼說,這少女是他生平所見過的最美的美人了,不但膚光玉曜,色殊無雙,更有一種叫人見了便想摟入懷裡疼愛的楚楚之感。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面對這樣一個美人,起一點念頭,原本再正常不過。

  蕭胤棠自然也樂於享受美人。但他分得清,什麼時候,應該做什麼事。

  這種時候,再美的美人,於他也只是一個借助脫身的工具而已。

  但這個甄家女兒,就在方才,卻忽然令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內心波動。

  他走出來,她看到自己那一剎那,臉上血色頓失,雙眸圓睜,那種第一反應的眼神和表情,騙不了人,更逃不過蕭胤棠的一雙眼睛。

  她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她從前認識他,並且,對他懷了極大的厭惡和恐懼。有那麼一瞬間,她看起來虛弱的甚至快要站不住了。

  但很快,她就穩住了神,睜開眼睛時,目光已經變得清明而冷漠。

  這更異乎尋常了。

  一個看起來不過才十五六歲的少女,突然看到自家後園裡冒出陌生的闖入者,闖入者將她的兄長襲倒在地,她卻很快鎮定了下來。

  蕭胤棠忽然想知道,這是她的真實反應,還是在強作鎮定。

  但是此刻,他已經沒有多餘閒情去探究這個了。

  他看了眼地上被劉義用劍指著的那個少年人,抬起目光,兩道視線再次落到面前這少女的臉上,說道:「現在就去告訴你家裡能做主的那個人,我需要儘快出城。等我安全離開,你的哥哥也就安全了。否則,他會為我陪葬。」

  ……

  一輛馬車被車夫趕著從甄家出發,邊上隨著騎馬的張大和甄家小廝,一路轔轔,去往城西的義成門。

  義成門今日當班的是總把石全友,帶了一隊的人,分列城門左右,正對出城的人馬進行一一搜檢,坐轎的掀開轎簾,挑擔的拿刀尖戳著籮筐,走路的打開包袱,吆三喝四,正抖著威風,忽然看見遠處來了一輛馬車,認出邊上騎馬的張大,呦了一聲,上去迎了兩步,張大忙下馬,叫馬車也停下,和他寒暄,還沒說兩句,忽聽馬車裡傳出一個男子的不耐煩之聲:「張大,前頭是死了人擋道不成?馬車怎不走了?」

  石全友便知道了,馬車裡坐著甄家那個有名的公子哥兒甄耀庭。

  這甄家的兒子,泉州城無人不知,他先前也遠遠看過他幾眼,這回一聽聲,果然不是什麼好路數上的人,便笑道:「是甄公子啊?實在是對不住了,想必公子你也聽說了,咱們城裡這幾天不太平,我這不也是照上命行事嗎?甄公子這是要去哪兒?」

  張大歎了口氣,道:「就是被這不太平給鬧的,你也知道,我們家老太太年紀大了,要管這麼多事,原本就是撐著的,這幾天再被城裡這事一鬧,說到月底船恐怕也出不了海,心一急,昨日便染了風寒,今天躺著起不來了,偏說好今日要去西城外紫帽山莊子有事的,就讓我家小爺代去了。勞煩兄弟你檢查下,我好陪我們公子早去早回,等明日你有空了,我去找你吃酒。」

  張大說著,朝他遞了個眼神,隨即湊到他耳畔,低聲道:「正好這裡碰到了,順便和你說一聲。我們東家去年底回來一條船,帶了不少好貨色,我們老太太前幾日正好提了句,說你時常帶著兄弟替我們巡碼頭,很是辛苦,去年底因事多,一時沒顧上謝人情,這兩天你瞧何時有空,晚上過來,我領你去看看。」

  石全友心花怒放,知能撈一筆好處了。若一般查防,不看也就放過了去,只是這回上頭再三嚴令,也不敢懈怠,道:「上頭有令,無論哪家出去,都要看過才放,甄公子,得罪啦。」說著走到馬車前,推開車門,朝裡望了一眼,赫然看見那甄家公子歪靠在椅背上,頭髮也沒梳齊整,半邊垂落下來,一襲麗衣散亂,懷裡竟坐抱了個女子,他正埋首在她肩上親熱,只露個額頭出來,那女子背對著門,一頭烏髮光可鑒人,衣領有些散亂,髮間露出一片雪白後頸,雖看不到臉,只光看這一段頸背,便已是婉轉可憐,令人遐想無限。

  石全友兩眼驀然發直,哪裡還敢細看,一回過神,急忙關了車門,定了定神,心道聽聞甄家兒子向來紈絝,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出城辦個事,竟都不忘在路上風流快活,也是他投對了胎,生在了甄家,才有這樣的命,想自己終日辛勞,也不過就是混個飯飽,果然人比人氣死人,暗歎口氣,示意手下讓道。

  張大朝他躬身道了句謝,吆喝了一聲,馬車便朝前繼續而去,出了城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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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0:31: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泉州有七個城門,之所以選通津門出城,事先是經過再三考慮的。

  嘉芙父親去世後,甄家的對外事務一概由張大跑動,他穩重能幹,長袖善舞,將泉州官府上上下下打點的無不妥帖,出去了也有幾分臉面,人都稱一聲張爺,這個石全友,和他的關係向來不錯,最重要的一點,石全友對甄耀庭並不熟悉,平常更無往來。正是基於這樣的考慮,張大才決定走這個城門,終於有驚無險,順利得以放行。

  馬車車廂內一眼到底,絕無可能藏人,那個石全友怎會想到,車廂裡大喇喇坐著的男子並非甄家公子,而是一個亟待出城的來歷不明之人,他更不會想到,同車女子竟是甄家女孩兒嘉芙。

  嘉芙曾伴蕭胤棠多年,知他精於算計,做事不擇手段,天性裡又帶了一種類似賭徒般的凶愎和自負。

  就在出發之前,他提出要她同車而行以做掩護,胡老太太起先不應,說給他另外安排一個機靈的信靠使女,但他堅持定要嘉芙,因孫子被他制著,胡老太太最後無可奈何,要他對天起誓,不能傷害嘉芙,且出城後要立刻放了她。

  蕭胤棠答應了。

  方才馬車快靠近城門時,他將她髮髻打亂,扯散了衣襟,一隻手牢牢掐住她一段腰肢,臉壓在她的肩膀之上,做出和她親熱的樣子。

  就在馬車門被打開的那一剎那,嘉芙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手勁加劇,力道大的似要將她腰肢掐斷,且渾身陡然繃緊,猶如一張拉滿的弓。

  這是情緒極度緊張,肢體也隨之變得極度興奮的一種徵兆。

  嘉芙一直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一出城門,便推開了還抱住自己的蕭胤棠,要從他膝上起身,才站起來,他雙手忽的搭上了她的雙肩,嘉芙感到一重,膝窩一彎,人竟被他又壓坐了回去。

  蕭胤棠微微低頭,目光落到嘉芙那張幼嫩的吹彈可破的面上,從她一雙眉眼開始,視線慢慢往下梭巡,經過她的鼻,最後落到她唇瓣上,停駐了片刻,忽微微靠過來,鼻尖湊到了她的鬢邊,試探般地聞了下那縷散自她髮間的馨香,喉結隨之微不可察地動了動,跟著抬起一隻手,似要捏抬起她的下巴。

  嘉芙迅速轉臉,避開了他的動作,抬手飛快地敲了敲車壁,發出兩下清脆的「篤篤」之聲,車窗外立刻傳來張大繃的緊緊的聲音:「公子有何吩咐?」

  剛出城門不久,這裡距離還很近。蕭胤棠那隻手落了個空,停在空中,微微一頓,盯了嘉芙一眼。

  嘉芙便掙脫了出來,自顧扶著車壁到了靠近車門的一個角落裡,背對著他,低頭整理好略微淩亂的衣衫,再綰回長髮,再沒有回過頭。

  馬車方才一出城門,便加快了速度,張大在旁緊緊跟隨,一口氣出去了十多里地,終於趕到莊子口,停下後,遠遠地打發走了車夫和近旁的所有人,上前壓低聲道:「這位公子,到了。」說著便推開了車門,往裡看去,一眼看到嘉芙坐於旁,那男子斜斜靠坐在馬車後座裡,目光盯著她的背影,除此,並無別的異狀,方鬆了口氣。見那男子依舊不動,便又道:「公子,到了,此地已經安全,馬出來前餵過,腳力也是極好的,今日至少還能行數百里的路,從這裡往西,有條便道可出泉州,白天也少有人往來,請公子速速離開。」

  蕭胤棠唇角勾了一勾,方收回目光,自己束回頭髮,將衣襟掩齊,起身從嘉芙身邊走過,彎腰下了馬車。

  張大忙將自己方才出城的坐騎奉上,見這人翻身上馬,臨走前,轉頭又回望了一眼已閉門的馬車,終於朝著自己方才指點的方向策馬而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道路盡頭,長長籲出一口氣,擦了把汗,跑回到馬車前,低聲安慰道:「小娘子,方才你委屈了,好在這惡賊已經走了,並無人知道……」

  「張叔,我沒事的,不必為我擔心。」

  隔著那扇馬車門,傳出一道低柔的聲音,語氣平靜。

  嘉芙當晚沒有回城,而是宿在了田莊裡。她泡在注滿了熱水的浴桶裡,將自己整個人埋入水下,一遍遍地反復擦拭著全身的肌膚,直到最後,擦的渾身發紅,被碰過的肌膚泛出血絲,在熱水浸泡下變得隱隱刺痛,這才終於壓下了那種發自體膚深處般的蝕骨惡寒之感。

  蕭胤棠人是離去了,他的那個隨從劉義卻還一直秘密留在甄家,將甄耀庭扣住。胡老太太把事情瞞的密不透風,全家上下,除了孟氏、嘉芙和張大,其餘人對此一概不知,直到半個月後,官府清查全城無果,城門封鎖結束,劉義才於深夜時分悄悄走掉,而這半個月裡,甄耀庭就一直被他捆在那間工坊裡,次日清早,嘉芙衝進工坊看到哥哥的時候,險些認不出他了,甄耀庭臉頰凹陷,形容憔悴,渾身散發惡臭,聽到嘉芙撲上來叫他哥哥,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住地扇自己的耳光,第二天便病倒了,這一病,直到入了三月,身體才漸漸地好了起來。

  大病過後,甄耀庭像是變了個人,再也不提隨船出海,更不再和泉州城裡的那幫子紈絝少年廝混,每天跟著張大早出晚歸,忙忙碌碌,就像變成了個大人。

  這年的開頭,甄家雖遭了這樣一場莫名的飛來橫禍,所幸事情終於渡過,甄耀庭經此意外教訓,性子也大為轉變,胡老太太和孟夫人看在眼裡,欣慰不已,到了三月廿三媽祖會的那天,泉州全城而出,民眾唱戲放炮,紛紛到媽祖廟裡祭祀祈福,整條路上,從頭到尾,擠滿了人。往年媽祖會都是由甄家和城裡的另幾個大戶牽頭,今年也不例外,老太太帶著孟夫人和甄耀庭嘉芙兄妹,一起到了媽祖廟。

  媽祖廟裡人頭攢動,隆重祭祀過後,老太太便親自帶著甄耀庭去拜會今日也過來了的州府裡的官員,孟夫人帶了嘉芙,預備去媽祖廟後專為大戶女眷所設的靜室裡小坐,帶了幾個僕從,母女二人從前殿轉出來,孟夫人遇到了一個平日關係不錯的小官太太,被那太太拉住,一邊說著話,一邊笑眯眯地不住看著嘉芙。嘉芙知她應是想替自己牽線說媒,心裡不快,便背過身,往邊上靠了點,等著母親把那太太打發掉,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喧囂之聲,抬眼,見那裡竟冒出一陣滾滾濃煙,也不知道哪家停在港口的船起了火,接著,就聽到有人高呼,說金面龍王上岸打劫了,殺人放火,正在往這邊衝來,讓人快跑。

  泉州的許多海船在出海時雖受金面龍王的保護,但這是不能拿到檯面上說的事兒,對方畢竟是海盜,且在官府的公文裡,金面龍王罪惡滔天,不啻海上惡魔,通緝的榜文還明晃晃地張貼在各個城門口,忽然聽到金面龍王上岸打劫殺人放火,無不恐懼,紛紛掉頭,奪路而逃。

  其實只要稍微帶點腦子,也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媽祖在南洋一帶被認為是保護神,金面龍王雖是海盜,但也靠海吃飯,就算他真要上岸打劫,也不至於選在今天這個日子。

  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一旦有人逃跑,恐慌就會迅速蔓延,誰還會去想是真是假。

  媽祖廟前,一下亂成了一團,眾人紛紛掉頭逃跑,孟夫人被一個衝過來的人給撞了一下,險些站不穩腳,幸好被邊上的劉媽給扶住了。嘉芙聽到母親焦急呼叫自己,應了一聲,正要跑去和她匯合離開,轉眼竟就被衝來的人流給隔開了,腳踝也不知被誰給勾了一下,打了個趔趄,還沒站住腳,口鼻忽然被人從後捂住,鼻息裡鑽進一股甜津津的氣味,想叫,叫不出聲,很快,人就失去了意識。

  ……

  嘉芙甦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手腳被縛,嘴巴堵著,人躺在一輛馬車裡,馬車門窗封閉,光線昏暗,行進速度極快,顛簸的厲害。

  她的頭還昏昏沉沉的,手腳酸軟,趴在那裡,連動一動都沒有力氣。

  年初的那次意外過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嘉芙再次陷入了夢魘。一睡著,就會夢到關於前世的種種,醒來心驚肉跳,平日更是不敢單獨出門。

  她有一種感覺,那天蕭胤棠的離去,並非終結。

  那一刻,或許才是這輩子夢魘的開始。

  她被這樣一種想法給折磨著,內心充滿了仿徨和恐懼,想擺脫,卻無法擺脫,更無人可以傾訴,哪怕是最疼愛自己的母親。

  終於,兩個多月後的今天,她的隱憂被證明了,來的這麼猝不及防。

  蕭胤棠。他是她唯一能想的到的會對自己下這種手的人了。

  也只有他了!

  馬車在顛簸中前行著,嘉芙忍住那種想吐的天旋地轉之感,命令自己鎮定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十個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肉裡,用疼痛來逼自己儘快恢復意識。

  這幾個月來,持續一直折磨著她的那種恐懼和焦慮,突然煙消雲散了。

  最壞的事情,既然無可避免已經發生了,那麼現在,她還有什麼可害怕的?

  想辦法,去直面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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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0:31: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嘉芙的猜測,在當夜就得到了證實。

  馬車停下,上來了一個壯實的中年婦人,做尋常民婦打扮,手裡提著盞燈。雖然燈光昏暗,但一個照面,嘉芙立刻就認了出來,這婦人正是雲中王府裡的一個下人,姓朱,會拳腳,力氣極大,打尋常一兩個男人,稀鬆不在話下,在王府下人裡資歷頗高。前世裡,在她剛失身於蕭胤棠被帶回去的時候,有段時間,情緒很是不穩。那時蕭胤棠已成婚,世子妃就是後來做了皇后的章鳳桐,她在得知蕭胤棠私藏了一個女子後,非但沒有因丈夫納人心生不悅,聽聞嘉芙並不順服,反親自過來,苦口婆心地再三勸說,為了防備她尋短見,還派了這婦人盯了嘉芙一段時間。

  婦人上了馬車,起先並不說話,只暗暗地打量了嘉芙一眼,見這少女果然生的沉魚落雁,花顏月貌,想到出來前得過的吩咐,知道萬一路上有個閃失,回去了恐怕沒法交代,便決定先給這少女一個下馬威,以斷了她逃跑的心思,於是將燈掛了起來,從袖子裡摸出一隻堅硬的老核桃,放在手心,隨手一捏,「喀拉」一聲,核桃碎裂,攤開手沉著臉道:「上了這馬車,那就要老老實實,要是不聽話,當心吃苦。」說完,又換了一副笑臉,「自然了,小娘子你也莫怕,等到了你就知道,這是你天大的福分,旁人想都想不來的一件好事。我姓朱,你叫我朱嬤嬤就是了,路上就由我來伺候小娘子。」

  嘉芙縮在馬車角落裡,一動不動。

  這個婦人上來後,馬車繼續前行,一直到了深夜,再次停下,落腳於一間客棧,下馬車前,婦人解了捆住嘉芙雙腳的繩索,依舊留著手索和塞在嘴裡的東西,用一件大氅將她頭臉完全遮住,夾雜在一行人裡挾她入內,至天明,再次出發上路。

  這一行七八個人,扮成外出行路的一家主僕,挾著嘉芙馬不停蹄地一路往西趕去,一開始,白天有時不走官道,專揀偏僻的顛簸小道,入夜則宿在小客棧或是道旁人家裡,但半個月後,就改走官道,一路暢行無阻,入夜則入住驛舍,住的必定是最好的房,驛丞對這一行人,畢恭畢敬,服侍殷勤周到。

  嘉芙心知應當已經入了雲南。想來再這樣走個幾天,自己就要被送到位於武定府的雲中王府了,但儘管如此,這個朱嬤嬤卻半點也沒放鬆警惕,雖然應嘉芙的要求,晚上不再捆住她的手腳了,卻將她衣裳收走,睡覺時壓在自己的枕下,天明起身了才還給她,以防止她趁著自己睡著了逃跑。

  從被擄著上路,距離泉州越來越遠之後,嘉芙其實也沒再打算中途逃跑了。就算讓她僥倖真的抓住機會逃走了,孤身一人在路上可能遇到的風險,也將是她無法預料的。

  她能想到的法子,還是前世的老路。儘快找到裴右安。只有借助他,自己才有可能脫身。

  她十分確定,裴右安這幾年應該一直都在雲南,和雲中王的關係也非同一般。但她並不知道,現在這個時點,他人到底在不在這裡,她也不能向這個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都寸步不離跟著自己的朱嬤嬤打聽,免得惹出她的疑心。

  嘉芙估摸著,應該快要到武定府了,這個朱嬤嬤似乎也急著早日趕到,這天先是行路了一個整整白天,入夜又繼續趕路,最後才停了下來。

  根據這些天的經驗,嘉芙知道應該抵達了今晚要落腳的驛舍,同行裡有人進去先排定屋子,隨後自己就會被朱嬤嬤從偏門直接帶進去。

  朱嬤嬤早已饑腸轆轆,又不想吃車上帶著的乾糧,見進去的侍衛還沒出來,等的不耐煩,爬起來推開車窗,探頭出去張望,正好見人出來了,便問:「怎麼回事?」

  那侍衛道:「裡頭只有一個單院,已給人留了,只是人還沒到,我便叫驛丞先給我們,他卻不應!」

  「是誰?」

  侍衛附耳過來,低聲道了一句。

  朱嬤嬤一愣。

  驛丞方才看了路牌,知這一行人來自雲中王府,瞧著雖像是辦事的,但既是王府出來的,又怎敢怠慢,親自跟了出來,跑到近前躬身賠笑道:「這位奶奶,就是借小人天大的膽,也不敢不敬奶奶,只是實在不巧,那個單院已留給裴爺了,我這裡另還有一間上房,連左右廂房,旁邊沒有屋子,除了不帶院,其餘無不上上,也極清靜,正適合你們一行,我這就帶幾位進去歇腳如何?」

  從進入雲南後,這幾天一路過來,驛舍裡住的屋,都是最好的,便是已經有官員入住,得知王府有人來了,也無不讓出。

  朱嬤嬤心裡有點不快,但這趟出來,並不適宜大動聲勢,且也不敢強行佔用了那人的房,加上腹中饑餓,皺眉道:「罷了,就這樣吧,快些去安排,上熱菜熱飯!」

  驛丞鬆了口氣,躬身答應,正要安排,被朱嬤嬤又叫住,壓低聲道:「我們明日一早便走,不許在那姓裴的面前提及我這一行人!」

  驛丞有點不明就裡,但連聲答應,轉身跑了進去。

  朱嬤嬤轉頭,將大披風遞了過來,對嘉芙道:「下去了。」

  嘉芙接了過來,默默地罩在了頭臉上,一言不發,心卻陡然間跳的厲害,一雙手也在微微發抖,以致於領口衣帶繫了幾次,都沒繫好。

  她方才聽的清清楚楚,驛丞提到了「裴爺」。據她所知,在雲中王的勢力範圍內,除了裴右安,並沒有第二個姓裴的人能讓這個跋扈的王府朱嬤嬤也有所忌憚。

  要是沒有猜錯,十有八九,這個「裴爺」,應該就是裴右安了。

  這一路上,她曾想過無數次,到了後,該怎麼想辦法儘快把自己的消息遞給裴右安,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還沒到達王府所在的武定府,此刻竟就先在這裡聽到了裴右安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今晚還會和他落腳在同一間驛舍裡!

  朱嬤嬤在旁等著,見她半晌還沒繫好衣帶,盯了一眼。

  嘉芙怕被她瞧出端倪,極力穩住心神,終於穿戴完畢,低聲道:「我好了。」

  朱嬤嬤端詳著她,將她戴著的軟帽朝前又拉了拉,遮住大半的頭臉,這才推開車門,自己先下去,又扶嘉芙下來。

  夜很深了,驛舍大門前亮著兩隻燈籠,上頭顯著「澂江府」幾個大字,起了夜風,燈籠晃來晃去,在地上投出一團昏黃的光暈。

  嘉芙腿腳發虛,剛下馬車,站了一站,才穩住身子,被朱嬤嬤催促著,正要抬腳前行,就在這時,夜色下的驛道上,出現了一行四五騎的身影,那幾人朝這邊疾馳而來,捲出一陣清晰的馬蹄聲,很快,縱馬到了近前,速度減緩,幾團黑色影子從馬車旁穿過,停在了近旁,距離嘉芙不過十來步路的距離,中間前頭那男子從馬背上翻身而下,將馬韁遞給了隨從,朝前走去,行到大門口時,燈籠照出了他半張側臉的輪廓,雖光線黯淡,但嘉芙依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裴右安!

  朱嬤嬤也認出了人,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就到,不願被他看到自己一行人,立刻拖著嘉芙閃身後退,借著馬車遮擋住了自己。

  就在看到裴右安的一剎那,嘉芙全身血液驟然沸騰,心跳的不能自己,下意識地掙扎了起來,轉頭正要高聲呼他,卻被朱嬤嬤一把捏住了嘴,狠狠地拽了回來,婦人目露凶光,將她一雙胳膊反拗,嘉芙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氣,整個人無法動彈。

  婦人湊到了她的耳畔,壓低聲叱道:「你想幹什麼?」

  嘉芙一凜。

  就算她繼續掙扎,發出的動靜吸引了不遠處裴右安的注意力,這個朱嬤嬤也絕對不會讓她再有機會開口了,更不可能會讓裴右安看到她的。

  嘉芙停止了掙扎。

  裴右安已經走到門口了,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見一輛普通制式的馬車靜靜停在路邊,黑魆魆的一團影子。

  「裴爺,您到了?」

  驛丞看到了他,急忙從裡面迎了出來。

  裴右安朝驛丞微微頷首,轉頭又看了一眼身後,終於還是邁步,朝裡走了進去。

  朱嬤嬤只知這女子來自泉州,是一家商戶的女兒,做夢也想不到嘉芙和裴右安認識,兩人還是那樣的關係,但對嘉芙方才的舉動極其不滿,帶她入房後,飯也顧不得吃,神色陰沉地盯著她:「你方才到底想幹什麼?我見你是想叫住那人?你和那人認識?」

  他們的距離已經那麼近了,但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自己面前走了過去。

  錯失了最好的一個機會,嘉芙整個人陷入了巨大的沮喪裡,但這還沒完,要是無法打消掉這個婦人的疑慮,過了今夜,等他走了,而她被送到了蕭胤棠的手裡,下次想再找機會把自己的消息遞到他的面前,便不知會是何時了。

  嘉芙泣道:「他是我的哥哥!我原本有兩個哥哥的,有一個小時候走丟了,方才一看到那人,我就認了出來!絕對不會錯的,他就是我那個小時候走失了的哥哥!嬤嬤,你說的那個地方再好,我也不想去!求求你了,我只想回家!求你行行好,帶我去見我的哥哥!我想讓哥哥送我回泉州!」

  她捂著臉,眼淚從指縫間汩汩而下。

  朱嬤嬤方才本已起了疑心,聽完嗤之以鼻,心道這女孩兒年紀畢竟還小,從前想來一直養在深閨,也不知怎的就入了世子的眼,遇到了這樣的事,這一路過來,想必也是嚇傻了,看到隨便什麼人竟就敢認成是自己的哥哥。那裴右安什麼時候竟成了泉州一個商戶人家裡的兒子?便冷笑道:「小娘子,這一路過來,我待你已經很是周到了,好話也都和你說盡,我勸你不要再胡思亂想。再兩日就到了。我告訴你,這裡是雲南,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你若再敢給我惹事,當心沒好果子吃!」

  嘉芙縮在床邊,抱膝只是不住地飲泣,這婦人打消了疑慮,因腹中饑餓,也就不管她了,自己先去吃飯,半飽時,斜眼看了嘉芙一眼,見她漸漸停止哭泣,坐在那裡發呆,便呼她過來吃飯。

  嘉芙慢慢走了過去,婦人看了她一眼,見她兩隻眼皮子哭的紅腫,燈下看起來,倒更添了幾分我見猶憐之色,想這女子日後若得了世子的寵愛,自己此刻倒也不好太過得罪於她,便破天荒地親手打了一碗飯,推到嘉芙面前,笑眯眯地道:「咱們已經到了澂江府,再走兩日,就到了地方,到了你就知道,我先前和你說的那話,沒半分騙你。你這福氣,世上多少女子,盼都盼不來的。」

  嘉芙心裡冷笑,口中卻問:「敢問嬤嬤,那你們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朱嬤嬤道:「到了就知道,你莫問。」

  嘉芙不再開口,只低頭默默吃了飯,婦人叫人入內收拾了,又命人送來水,胡亂洗了洗,便出去吩咐侍衛輪班值守,嘉芙人在屋裡,聽見她的聲音隱隱了傳來:「……過兩日就到了,全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要是臨最後出了岔子,誰都擔不起那責!」

  白天趕路也是乏累,這婦人安排妥了事情,此刻也想早些躺下歇息,回房後,叫嘉芙脫的只剩小衣,將衣裳拿來壓在自己的枕下,命嘉芙躺下,自己也熄燈,睡在了她的外面。

  夜深了,驛舍裡終於安靜了下來,一道慘白的月光,從窗櫺裡照了進來。

  朱嬤嬤睡的漸死,發出陣陣如雷的鼾聲。嘉芙慢慢地睜開眼睛,偏過頭,望著躺在自己外側的這婦人的模糊身影,心裡的那個念頭,越發的強烈。

  澂江府的這間驛舍,從前她曾跟隨蕭胤棠入住過數次,知道裴右安今晚入住的那間單院的所在,剛才進來時,曾特意留心記下了路,距離自己住的這地方很近,只要出去了,穿過一道長廊,就是他的住所。

  這樣的一個機會,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錯過,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哪怕最後不成功,最壞的結局,也不過就是被這個姓朱的婦人抓回來看的更緊而已。

  嘉芙不再猶豫,悄悄地從床上爬了起來,繞過那酣睡婦人的腳,下了床,躡手躡腳地來到桌前,摸到桌上的油燈,拿了火摺子,回到床尾,屏住呼吸,將燈裡的清油慢慢地倒在了帳子上,倒完了,點亮火摺子,湊向了帳子。

  火苗點了起來,迅速地上躥,很快,半邊帳子就燒了起來,跟著又燒著了床架,火勢畢畢剝剝地蔓延,煙霧也漸漸濃烈,那朱嬤嬤睡的極死,亦或許是被熏暈了,依舊躺著,沒有醒來。

  嘉芙捂住口鼻,忍住嗆人的濃煙,一直忍到火勢起來了,這才往身上胡亂裹了剛才抓來的那件披風,跑到門口,打開門,才出去,迎面遇到聞聲而來的守夜侍衛,嘉芙指著身後道:「屋裡著火了!嬤嬤還在床上睡著!快去看看!」

  侍衛沖到門口,果然,見濃煙外冒,一片火光,吃了一驚,抬腳便奔了進去,嘉芙立刻轉身,朝外衝去,才衝到那道廊前,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追趕的腳步聲,另個值夜侍衛發現了她,追了上來。

  嘉芙沒有回頭,用盡全力,朝著長廊對面的那個院落狂奔而去,心裡不斷地企盼著,裴右安就在裡面,他就在裡面,他一定會自己開門。

  但她終究還是沒能跑到那扇院門之前。

  勘勘只剩最後一小段路了,那侍衛一個跨步追了上來,堵住了她的去路,接著,身後又傳來了一陣伴隨著劇烈咳嗽的咒駡聲。

  朱嬤嬤也追了上來。

  「大表哥!救阿芙!」

  嘉芙沖著前頭院子的方向,用盡全力,喊了一聲。

  「把這個小賤人的嘴巴堵上,快弄回去!」

  朱嬤嬤眉髮皆被火給燎的焦黑,衣衫不整地追了上來,一邊咳嗽,一邊沖那侍衛喝道。

  這侍衛雖同行了半個多月,也知道馬車裡載著的是個女孩兒,卻從沒看過嘉芙的模樣,冷不防這樣打了個照面,一呆,遲疑了下,朝嘉芙伸過來手,嘉芙尖叫了一聲,拔下腳上那隻還沒跑丟的鞋,朝他面門摔了過去,擋了一擋,轉身便死死地抱住身側的一道欄杆,再次喊了一聲:「大表哥——」

  侍衛手裡捏著嘉芙丟來的那隻鞋,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朱嬤嬤氣急敗壞,自己追了上來,一把捂住她的嘴,對看呆了的侍衛喝道:「還不快來!」

  侍衛回過了神兒,急忙上來,就在這時,走廊盡頭那座院落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放開她。」

  一個聲音隨之說道。

  短短的一句話,三字而已,但在嘉芙聽來,卻宛如天籟之音。

  她還沒看清那個人,卻已認出了這道聲音。

  這是裴右安的聲音。

  他終於還是出來了!

  嘉芙鼻頭一酸,張嘴狠狠咬了一口朱嬤嬤的手,朱嬤嬤痛叫一聲,甩開了她。嘉芙立刻鬆開欄杆,轉身朝著前方月光下的那道人影就狂奔而去,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伸臂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身,再也不放。

  「大表哥!救我……」

  她嗚咽著,仰起臉,睜大一雙含淚的眼睛,望著低頭看向自己的裴右安。

  裴右安被她撞的晃了一晃,還沒回過神兒,便感到一具綿若無骨的身子緊緊地貼著自己,腰身更是被她抱的緊緊,渾身不由地一僵,雙手便定在了兩旁沒法動彈,遲疑了下,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柔聲道:「莫怕。你先放開我。有事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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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或許是和幼年病弱有關,亦或許是心慮所致,隨著年齡漸長,裴右安的睡眠越發淺少。今日白天雖因行路風塵僕僕,但時至深夜,方才他卻依舊沒有睡意,輾轉難眠,索性起身,一盞清燈,一卷舊書,四下寂寂之時,突然間從隔牆傳來了一道「救阿芙」的呼叫之聲,聲雖隱隱,燈下卻靜水破裂,他的腦海裡,立刻浮現了一段似是模糊,又極清晰的身影。

  他辨的清清楚楚,這呼救就是甄家那個表妹所發。但實在難以置信,她怎會突然現身在此,隔牆如此呼叫自己?待循聲開門而出,怎麼也不會想到,看到的竟是這樣的一幕。更叫他沒有防備的是,她竟就這麼衝了過來,抱住了他。

  裴右安清楚地感覺懷裡那具身子在微微顫抖,說完了那話,見她恍若未聞,依舊那樣死死地抱著自己,顯然極是驚恐。

  懷中忽然多了一具溫香軟玉,這種感覺……叫他很是不自在,心跳有些失常,呼吸不暢,雙手更是無處可放,但見她如此驚恐,又不忍就這樣將她強行推開,猶豫了下,只好暫時由她,改而抬眼,望向對面那王府婆子,道:「她是我的表妹,一向居於泉州。誰借你的膽,竟幹起了人販的勾當,將她擄到了這裡?」

  他待人一向溫和,喜怒亦不形於色,但此刻,投來的兩道目光銳利如電,聲音不高,卻隱含厲色,顯然動了怒了。

  朱嬤嬤出來前,曾被囑不可洩露此行消息,所以先前在門口遇到了裴右安,怕被他看到,立刻藏了起來,實在是沒有想到,裴右安雖不是這甄家女孩兒的親哥哥,但兩人竟真的是表兄妹。自己千年道行,栽在了小鬼手裡,這女孩兒看著老老實實,柔弱膽小,方才不但放火險些燒死自己,還生生把裴右安給喊了出來。

  此刻再想起她先前在門口看到裴右安的反應,這婦人終於明白了,自己徹底是被耍了。

  朱嬤嬤又是怒,又有些慌張,勉強定下心神,往前靠的近了些,陪著笑臉道:「裴爺誤會了,我怎敢做這種勾當?我也實在不知,她是裴爺你的表妹,方才她放火燒屋,險些把我也燒死在裡頭,裴爺你也看到的,我是怕她又擾了旁人,追了出來,才心急了些,若有得罪,還請海涵。其實也沒大事,只是貴人有請小娘子而已,絕無半點不利,裴爺放心就是,煩請將小娘子交給我。」

  「哪個貴人?」裴右安冷冷問。

  朱嬤嬤張了張嘴,又閉了回去,見那甄家女孩兒抱住裴右安,不住地朝他搖頭,心知這事徹底辦砸了。

  世子之名,是萬萬不能提的,但不說,這個裴右安又怎麼可能放人給她?要不回人,她又怎麼交待?

  「裴爺!你這裡可有事?」

  走廊的領頭,傳來了驛丞的聲音。

  方才那一陣亂,將這驛丞也引了過來,見到王府那幾人住的上房方向起了火光,大驚,急忙呼人撲火,所幸這屋子和別屋並不相連,發現的也早,火勢才沒有蔓延開來,一撲完火,匆匆便趕來這裡,影影綽綽,看到有個女子緊緊依在裴右安的身前,王府那婦人也在,兩邊似乎起了衝突,情狀詭異,驛丞猜測中間應有隱情,又牽涉王府,不是自己惹的起的,故不敢靠近,只隔著長廊喊了一聲。

  朱嬤嬤回頭,見長廊那頭聚來了不少的人,應當都是被方才那陣動靜給給引過來的,臉色有些難看。

  事情辦砸了,要是再洩露出去,那就真就沒法交代了。

  「我這裡無事!也不早了,叫弟兄們各自都去歇了吧!」

  裴右安提聲,應了一句。

  很快,走廊那頭恢復了安靜。

  朱嬤嬤定了定心神,道:「裴爺,得饒人處且饒人,你也知道,我是奉命行事的,還請勿要為難……」

  「表妹便如我的親妹。你回去告訴那個貴人,人我帶走了,有事來找我,我在武定府等著。」

  裴右安打斷了她的話,隨即低頭,將嘉芙那雙還環著自己腰身的手臂輕輕拿下,道:「沒事了,隨我進來吧。」

  朱嬤嬤看著他帶著那甄家女孩兒轉身入了院門,隨著院門關閉,兩人身影也隨之消失,摸了摸自己被火燎的生疼的一張臉,咬了咬牙,轉身疾步而去。

  ……

  嘉芙蓬頭散髮,臉上沾了幾道煙灰,雙手拽著那件用來蔽體的披風,但即便這樣,還是遮不住露在外的兩段雪白小腿和一雙赤裸玉足,腳趾圓潤可愛,此刻卻彷彿羞於見人,緊緊地蜷在一起,狼狽之餘,帶了幾分嬌憨,又似隱有香豔。

  原本清寂的一間屋子,因為多了一個這樣的少女,一下便活色生香了起來。

  裴右安挪開了目光,聲音有點發乾:「你可還有衣裳在那邊?我叫人先替你取來。」

  雖已脫險,嘉芙卻還是驚魂未定,忽聽他問衣服,頓時又覺冷風嗖嗖地從披風下往上鑽,羞恥無比,雙腿閉得緊緊,哭喪著臉道:「那婦人為了不叫我逃跑,晚上把我衣服都收走了,剛才一把火,應是全燒壞了……」

  裴右安頓了一頓,過去取了一件自己的厚重外衣,放在邊上,並沒說什麼,只背過了身。

  嘉芙會意,忍下心裡的羞恥之感,走過去拿了他的衣裳,脫去身上那件不夠長的披風,將他衣裳套在外面,掩緊衣襟,繫好衣帶,雖鬆鬆垮垮,好歹總算遮住她的腳了。

  她小聲道:「我好了。」

  裴右安這才轉身,視線再次掃了她一眼,隨即示意她坐下。

  嘉芙偷偷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已經恢復成了一貫的嚴肅,乖乖地坐了過去,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腿上,一動不動。

  「怎麼回事?」他問。

  嘉芙就從蕭胤棠挾持自己出城起,直到那天在媽祖廟外發生的意外,全部講述了一遍。她講的時候,裴右安就聽著,始終沒有插一句話,直到嘉芙講完,他依舊一語不發,只是轉過身,慢慢地走到窗前,對著窗外,似乎出起了神。

  嘉芙望著他的背影,心裡漸漸有些不安起來。

  因為前世他對自己的幫助,讓她理所當然地相信他現在也會幫自己。

  確實,他剛才如她所想的那樣出手了,令自己終於順利脫身。但這事顯然還沒完,基於他的立場,這應該也是一件會令他感到十分為難的事情。

  嘉芙咬了咬唇,慢慢地站了起來,輕聲道:「大表哥,是不是我叫你為難了?」

  裴右安轉過身,看了她一眼,見她睜大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朝她微微一笑,道:「無妨。你不必害怕,一切有我。」

  「我保證平安送你回家,往後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他用加重的語氣,又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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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隔兩日,裴右安帶著嘉芙入了武定城,將她安置在自己的住處後,換了身衣裳,去往王府。

  雲中王蕭列獨自在書房裡,站在一張懸於牆上的碩大地圖之前,已經站了有些時候,背影一動不動。

  這張地圖,平日被秘密捲藏在牆後,閱時展開,蕭列聽門外傳報,說裴右安求見,也沒將地圖藏起,只拉了幕布,便命人傳見。

  裴右安快步入內,向蕭列見禮。

  蕭列早已年過四旬,但容貌依舊儀偉,年輕之時的英俊,可見一斑,打量了下他,目光欣喜之色,笑道:「回來了就好。你這趟出去,一晃數月,我甚是掛念。怎樣,你祖母身體可好?一切可都順利?」

  說起裴右安和雲中王蕭列的淵源,還要回溯到多年之前,當時少年裴右安離開京城之後,便回了他父親衛國公生前曾戍守的關外,曾經光風霽月的大公子如同變了個人,終日沉默寡言,每戰必以敢死騎兵的身份衝在最前,一次受傷失蹤,於冰天雪地中瀕死之時,被雲中王找到,將他秘密帶去雲南,或許裴右安命不該絕,經過悉心照料,最後竟轉危為安,活了下來,雲中王對裴右安從此也就有了救命之恩,此後少帝失蹤,順安王當政,那幾年間,西南邊境時不太平,衝突不斷,裴右安慢慢便留了下來,助蕭列安定西南,他處事公允,法度嚴明,又能因地制宜因人而異,多次巧妙轉圜,化解夷族矛盾,西南各族對他十分敬服,有事非他莫屬,蕭列對他更是器重,凡遇疑難軍政之事,往往問策於他。去年底,裴右安因思念祖母,向蕭列告假過後,回往多年未曾踏足的京城,一去數月,現在才回。蕭列對裴老夫人也極敬重,見裴右安終於回來,心裡歡喜,便問了幾聲。

  裴右安道:「雖多年未見,所幸祖母一切安好。」

  蕭列歎息:「我幼年喪母,難免有憾,小時還在京中之時,有幸得過老夫人的垂愛,至今感念在心,可惜我如今諸多羈絆,不得自由之身,否則也該親自過去,為她老人家賀壽道安。」

  「右安代祖母謝過王爺。」

  兩人又敘了幾句閒話,蕭列神色轉為凝重,負手在書房裡踱步片刻,忽轉頭,望向裴右安,道:「如今順安王鳩占鵲巢,對我又磨刀霍霍,右安,你也知道的,這些年我一直在尋訪少帝的下落,若少帝在世,我必復擁他歸位,可惜一直無所獲,少帝生死未明。我知你對他也是放不下的,你可有新的消息?」

  他的語氣十分誠懇,裴右安神色不動,只道:「不瞞王爺,趁著這次出了雲南,見過祖母後,我也特意去往可能有少帝下落的泉州一帶暗中查訪過,遇錦衣衛與金面龍王起了衝突,可惜並沒得到少帝的消息,因出來也有些時候了,只能無功而返。」

  蕭列微微皺眉:「這個金面龍王,到底什麼來頭?為何會與錦衣衛衝突?」

  「我亦不十分清楚,但從金面龍王行事來看,似與順安王作對,順安王要除去他,也是理所當然。」

  蕭列沉吟片刻,點頭:「罷了,所謂事在人為,但也要看老天給不給那幾分運氣了。你剛回來,想必辛苦,這幾天好好休息,哪裡也不要去了,自己身體最是要緊,要多加照顧。」

  裴右安微微笑道:「多些王爺關愛,右安記住了。」

  蕭列注視了他片刻,頷首道:「去吧,記住,有事儘管來找我。你也知道,我與你父親當年有發小之誼,我一向將你視若子侄,往後我這裡,需要你的地方還很多。」

  「王爺當年於我有救命之恩,這些年蒙王爺不棄,能為王爺分憂,是右安之幸。」

  裴右安向蕭列恭敬地行禮,「右安先告退了。」

  他轉身,快出書房時,蕭列忽將他叫住,又道:「右安,你二十有三吧?胤棠比你小,雖也未成親,但早有婚約,只等章家女兒過孝期便可成婚,你也該成個家了,身邊好有人照料。你可有了心儀之人?若有,我替你操辦,若無,我可為你留意。」

  「多謝王爺。身還未立,何以成家,右安尚無心於此事,不敢有勞王爺。」

  蕭列目送他離開,唇邊笑意漸漸消失,踱步到窗前,雙手負後,目光眺向北方,出神了許久,忽喃喃歎了一聲:「蘭兒,你看到了嗎,一晃眼,我鬢生白髮,他都這麼大了……」

  ……

  裴右安出了雲中王的書房,往王府大門走去。

  蕭胤棠站在路邊一道亭階之上,陽光照在他身上所穿的世子爵服的金絲繡線之上,一片絢爛。

  裴右安繼續朝前走去,到了近前,朝蕭胤棠微微頷首,叫了一聲「世子」,蕭胤棠面露笑容,走來道:「聽說你回了,咱們也有些時候沒見面了,我正想去尋你,沒想到你自己來了,怎樣,一路可都順利?」

  裴右安笑道:「有勞世子掛心,還算順當。」

  蕭胤棠亦笑:「順當就好。不瞞你說,前些時候我也出去了一趟,雖無功而返,但也略有收穫……你莫笑話,是在我遇險之時,得了一女子的相助,我對那女子,可謂一見傾心。」

  裴右安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好事,我為何笑話?恭喜世子了。」

  蕭胤棠似笑非笑,盯著裴右安:「那個女子半道被人奪走了。奪我所愛之人,恰又是我的一位友人。我實在是為難,右安,你有多智之名,倘若是你,你會如何處置?」

  裴右安注視著蕭胤棠,道:「世子既問了我,那我就直言了。不瞞世子,前兩日我路過澂江府,夜間投宿驛舍,倒確實做了一件半道奪人所愛的事。那女子是我的表妹,泉州人氏,清白好人家的一個女兒,機緣巧合之下,被貴人相中了,這原本是她的福分,為妻,大福,為妾,也不算太過委屈,偏偏那貴人捨媒聘之禮,竟派人直接將她從泉州擄來雲南。禮記云,聘為妻,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恕我直言,若那貴人得逞,我表妹恐怕連這妾也不如。是可忍孰不可忍。貴人打算將我表妹置於何地?可曾想過,自己逞了一時快意,她家人不知愛女消息,又該當如何焦慮?故我大煞風景,壞人好事。我也請教世子一句,我如此截人,該是不該?」

  蕭胤棠臉色漸漸陰沉。

  裴右安微微一笑:「那夜我曾對那刁奴講,表妹如我親妹,這是我的肺腑之言。世子設身處地,倘若有人如此對待世子之妹,世子難道無動於衷?我裴右安願意成人之美,但絕不容旁人如此褻瀆我這個表妹,哪怕那人身份再貴,地位再高。世子以為如何?」

  蕭胤棠不語。

  裴右安向他拱了拱手:「我先告退。」

  「右安留步!」蕭胤棠忽道,快步追了上來。

  裴右安停下腳步。

  蕭胤棠在道旁來回踱了片刻,道:「聽了右安你這一番話,我猶如醍醐灌頂,極是後悔。我想你也知道了,將你甄家表妹從泉州接到這裡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先前確實是我考慮不周,委屈了她。你也知道,我身份受限,不能出雲南一步。她卻居於泉州,一西一東,且我和她相會之時,正好又逢泉州生亂,這種時候,我怎能派人登門表明身份前去說親?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延緩些時日,但你也知道,我父王受朝廷猜忌由來已久,我若等待,不知還要等到何年何月,甄家又怎會將女兒長留在家?思前想後,實在是對她傾慕至極,這才用了非常手段。怪我太過心急了。你方才的責備,句句在理!是我有錯在先,盼得寬宥。」

  裴右安注視著他,神色終於放緩,道:「世子知先前所為不當便好。既如此,我便擇日將她送回泉州。望世子勿再擾她安寧。」

  「不可!」蕭胤棠立刻道。

  「至少現在不行。」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裴右安看向他。

  「你勿誤會。你也知道,朝廷派來的那個馬大人,正要抓我父親的錯處,雲中王府岌岌可危,隨時會遭發難。她知道我曾去泉州,如今更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回去之後,萬一被人獲悉她和我有牽涉,不但於我父親是件禍事,於她更是不利。並非我不信她,而是人有身不由己之時,這既是為王府考慮,也是為了她的安全,干係重大,故不得不謹慎考慮。」

  裴右安沉吟了片刻,緩緩道:「世子的顧慮,也不算空憂。我會考慮合適時機送她回去。」

  蕭胤棠點頭,神色誠懇:「右安,你是她的兄長,我也一向視你如兄,這事既然最後到了你的面前,我便直說了。我對她一見傾心,此生若能得她相伴,死而無憾。先前確實是我冒犯太過,讓她受了驚嚇,可否容我見她一面,為我的錯處向她賠罪?無論打我罵我,我都甘心領受!」

  裴右安望著蕭胤棠,眼前卻浮出那夜那女孩兒衣衫不整衝過來死命抱住自己不肯撒手的一幕,又想到她整個人被自己的衣裳裹住,乖乖坐著,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模樣,心裡慢慢地湧出一絲怪異之感。

  「也好,我回去了,代你轉達。」

  他頓了一下,說道。

  ……

  裴右安的住處從前是一個當地土司的別居,不是很大,三進的格局,但建築很有當地特色,處處雕飾,入內有一種別有洞天之感,正院裡,有座攢尖頂的三層圓樓,在三樓臥室,便能看到全城景象,臥室裝飾更是充滿異族風情,富麗華美,地上鋪著織了繁複花紋的厚厚地毯,但大約裴右安並不喜歡,先前一直空置著,嘉芙來了,裴右安就讓人打掃出來,讓她住了。嘉芙倒挺喜歡這個地方的。一早裴右安出去前,告訴她說,他已經派人去泉州給她家人報送平安消息了,所以現在嘉芙就只等他送自己回去。這個白天,她就在他的住所裡轉來轉去,心情愉快,彷彿回到了小時候父親還在世時的那段無憂時光裡。

  天漸漸地黑了,裴右安終於回來了。

  天黑後,嘉芙就豎著耳朵在聽前頭的動靜,一聽到他進來的腳步聲,飛快地迎了出去,像隻歡快的小鳥。

  「大表哥!你吃飯了嗎?我在等你吃飯!」她甜甜地沖他笑。

  一個侍女伸手去接裴右安脫下的外氅,嘉芙搶著拿了,掛了起來。

  裴右安望著她忙忙碌碌的背影,微微一笑,道:「往後你自己先吃,不必特意等我。」

  嘉芙應好。吃飯的時候,他坐平常那個主位,她就坐在他側旁的位置,給他遞飯端湯,殷勤無比,只差上去給他捏肩捶背了,也不知裴右安是不習慣,還是別有心事,很快就放下筷,坐直身體,對嘉芙道:「你慢慢吃,吃完到我書房來一下。」

  裴右安一走,嘉芙也就沒胃口了,想起他剛才的凝重臉色,不禁有點忐忑,匆匆吃完,端了一壺茶,到了書房門口,輕輕敲了敲,推門進去。

  他坐在書桌後,執筆而書,嘉芙將茶端到他邊上,輕聲道:「大表哥,茶。」

  裴右安示意她放在一邊。嘉芙放了下去,站在一旁。

  裴右安並沒停筆,眼睛也沒看她,只道:「你的事,我和世子已經說過了,往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

  嘉芙綻出笑臉,雙眸晶亮:「謝謝大表哥!」

  裴右安停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只是世子說,想再見你一面,為先前的舉動向你賠罪。你要不要見?」

  嘉芙吃了一驚,眼睛立刻睜的滾圓:「不要!我不想見他!也不要他賠什麼罪!何況我和他又沒干係,見面算怎麼回事?大表哥你沒答應吧?」

  裴右安淡淡唔了一聲:「知道了,我會替你回掉的。」

  嘉芙這才舒出一口氣,想了下,又問:「大表哥,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回泉州?」

  說實話,她心裡還有點捨不得走。是捨不得離開裴右安。

  不知道為什麼,只要看到他在身邊,她就沒來由地感到安心。

  裴右安道:「再過些時候吧。等時機合適了,我就送你回家。」

  見嘉芙不解,裴右安就把蕭胤棠的顧慮說了一遍,道:「他的所想,也並非沒有道理。你的家人完全不知他的身份,反倒好些。你知道的多,危險也大。我想了下,還是讓你先在我這裡再留些日子,對你也好。」

  嘉芙知道裴右安確實是為了自己好。她對他的這個決定,也並不抗拒。但是一旦和蕭胤棠也有了關聯,嘉芙心裡立刻起了不安之感。

  蕭胤棠他真的會就此放過了自己?

  嘉芙不由地又想了從前。那時第一回,也是像現在這樣,她被蕭胤棠看中,落入了他手,裴右安將她帶回來後,她終究還是沒有擺脫掉蕭胤棠。

  對於看中的東西,蕭胤棠這個男人,真會這麼輕易就放棄?

  嘉芙對於蕭胤棠的擔憂,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半個月後,這天,嘉芙迎來了一個訪客,這個訪客,是嘉芙事先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章鳳桐,蕭胤棠的未婚妻。

  章鳳桐是楚雄世族大姓章家的女兒,從小以女德而著稱,遠近聞名,雲中王得知她的賢名,在她十四歲的時候,為兒子定下了這門親事。也是她運氣不好,到今年,十九歲了,因為接連替母親、祖母、祖父守孝,到現在,孝期還有數月才滿,所以至今沒和蕭胤棠大婚。但整個王府早已經將她視為世子妃,她也時常來武定府走動,人還沒有進門,就已經贏得了王府上下的交口稱讚。

  她是幾天之前來到武定府的,原本今天要走,得知裴右安的表妹遠道而來,於是特意駐足多停留一日,更沒瞧不起甄家出身,紆尊降貴,親自登門來看她。

  裴右安不在家,嘉芙為了避禍,這半個月,半步路也不敢出去,當時無聊,為了打發時間,靠在自己臥室的窗後無聊地數著遠處路過的路人玩兒,忽然看到一輛華麗馬車沿著街道而來,停在了門口,接著,裴家管事就來稟話,說章鳳桐來看她了。

  章鳳桐容貌普通,但長了一張圓圓的娃娃臉,話未開口,先帶三分笑,聽她說話,令人如沐春風,沒有人不喜歡這樣的女子。

  嘉芙上輩子,也是到了最後一刻,才知道原來她也不是聖人。

  她不過也是個會因丈夫寵愛別的女人而心生痛苦怨恨的普通女人。

  嘉芙和十九歲的章鳳桐對坐,見她朝自己露出笑容,用溫柔的聲音喚自己「表妹」,死前曾遭受過的那種刻骨銘心的絕望和痛苦,在看到面前這張臉的那一剎那,猶如再次過了一遍全身。

  她渾身毛骨悚然,壓下心中湧出的一片幽涼之意,低眉垂目,一語不發。

  章鳳桐並不在意對方是否健談,因為通常,只要有她在的場合,她就是主導一切的那個人。

  她在用最真誠的讚美之詞稱讚過嘉芙的美貌和儀態後,將下人都打發走了,改坐到嘉芙的身邊,輕輕握住嘉芙的手,端詳著嘉芙,輕輕歎息了一聲:「多美的妹妹啊,連我看了,都忍不住心動,難怪世子,怎捨得忘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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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嘉芙依舊垂首不語。

  章鳳桐繼續握著她手:「甄妹妹,你和世子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世子人中龍鳳,世所少有,他對你更是一往情深,我從未見他對一個女子如對你這般上心過……」

  她頓了一下:「世子先前將你這般從家中接來這裡,路上你想必受了驚,這才有了誤會。世子其實也不忍這樣待你,但實在有他苦衷,個中緣由,日後你就明白了,你要知道,一切所為,都是出於愛你之心。我有幸和世子訂立婚約,卻因我的緣故,令世子至今未能成家,身邊更少人噓寒問暖,每每想起,我便自責不已,偶然得知他有意於你,我極是欣慰。我德薄人微,但那幾分容人之心,還是有的,只要你如今點個頭,往後絕不會委屈了你的,待日後方便之時,側室份位不是給你,還能給誰去了?往後咱們親如姐妹,服侍世子,共享富貴,豈不是美事?若你還有任何顧慮,或是需要助力之處,也只管告訴我,我必定全力幫你。」

  她說完,含笑望著嘉芙。

  嘉芙沉默,屋子裡隨之陷入了沉悶,氣氛漸漸變得有些尷尬。

  章鳳桐輕輕咳了一聲,正待再開口,嘉芙忽將自己那隻還被她握住的手抽了出來,抬起頭。

  「章姐姐,你來看我,實在抬舉了我,只是我愚鈍,都聽不大懂你的話,只聽懂側室兩字。姐姐莫非是想讓我給世子做小?我家中雖是商戶,地位低微,但從小母親就教導我,寧為窮妻,不為貴妾。我母親更常常自責,因不允父親納妾,於婦德有虧,幸好父親非但不怪,反而甘之如飴,自娶了我母親,終身只對她一人,和她舉案齊眉,夫唱婦隨。我記得小時曾偶爾聽到父親與家母私話,說即便家母有這念頭,他也不願接納,世上女子雖多,他心中只敬她愛她一人,怎捨得拿旁的女子委屈了她……」

  章鳳桐依舊帶笑,但原本端莊的笑容,微微發僵。

  嘉芙卻笑了,笑的天真又好看:「章姐姐,我來這裡雖沒幾天,但也聽說了你的賢名,方才你的一席話,令我更是有所感悟,姐姐你真乃女中典範,令我仰望。那天晚上,我實在不知叫人抓我來了這裡的那個貴人就是世子,害怕被那婆子一夥人給拐到火坑裡去,這才做出逃跑之舉。那婆子要是早跟我說清楚是世子,我也不至於要逃。以我的出身,能得世子青眼,又遇到了章姐姐你這樣的大度之人,原本真的是我福分,只是想到母親從前對我的諄諄教導,就又不知如何是好,何況此事關係我的終身,未得家人許可,就這樣自己答應,怕日後被人知道,笑話苟合。」

  章鳳桐的兩片耳垂,隱隱開始泛紅,抬手摸了摸墜在畔的耳璫。

  嘉芙皺眉,露出為難之色:「可是我又實在喜歡章姐姐你的風範,一見姐姐,心裡就覺親切,只想和姐姐多加親近……」

  她忽的輕輕「啊」了一聲,露出笑容:「雖然我家人遠在泉州,消息傳遞不便,幸好我還有大表哥在這裡!要不章姐姐你先回去,等我問過了大表哥的意思,他若點頭,我就答應!」

  章鳳桐從小自知容貌普通,故努力修德,以彌補缺憾,加上章家人的刻意宣揚,十幾歲就聞名遐邇,終於不負家人所望,許給了雲中王世子蕭胤棠。這幾年間,她與蕭胤棠碰過數次面。她對蕭胤棠是一見傾心,蕭胤棠對她的態度卻十分冷淡,她知蕭胤棠身邊侍女容貌也比自己出色,被冷待後,並不氣餒,暗中在王府裡收買眼線,漸漸知道了些隱情,去年趁著蕭胤棠來楚雄家中拜望長輩的機會,私下和他再次見了一面,向他剖白心跡,表示自己願做賢內助,承諾日後定要全力助他成就大事。那回之後,蕭胤棠終於對她態度有所轉變,此後兩人才漸漸熟悉起來。

  數日之前,章鳳桐忽然收到來自蕭胤棠的一封信,將自己和一個泉州甄姓女孩兒的事給她講了,要她代自己過去和那女子見面,說服女子點頭。章鳳桐為了討好他,不敢不從,這才有了今日此行。方才第一眼看到這甄家女孩兒,她的心裡就像被貓爪給撓過,再聽嘉芙提及父母之事,又似被針給刺了一下,疑心她是在暗諷自己,再聽下去,又覺這甄家女孩兒說話字字天真,或許方才那話只是無心之語,不經意踩了自己痛處而已,又疑又窘又惱之際,忽聽嘉芙又說讓裴右安做主,頓時回過了神兒,急忙阻止:「甄妹妹,方才那些話,只是我見了你喜歡,拿你當好姐妹,私下和你推心置腹而已,姐妹間的私語,怎好外傳?更不能叫你表哥知道了。」

  嘉芙眨了下眼睛,為難地道:「可是姐姐你不是說要我點頭跟了世子嗎?我自己不敢答應。」

  章鳳桐勉強保持著笑容:「只是我的盼望而已,你若自己拿不定主意,罷了便是,姐姐我難道還強行要你點頭?」

  嘉芙鬆了口氣的樣子:「那就好!原本我還正愁怎樣和大表哥開口提這個呢,生生要羞死人了!」

  章鳳桐懸了起來的心,這才慢慢放了回去,接下來再不提此行目的,若無其事和嘉芙又說了些閒話,藉故另還有事,起身離去。

  嘉芙親親熱熱,一路親自送她到了門口,答應下回去楚雄探她,目送她姿態優雅地被隨行婆子給扶上馬車,廂門關閉,一行人前呼後擁著,漸漸消失在了視線裡。

  等馬車一走,嘉芙臉上笑容立刻消失,低頭一路慢慢走了回去,回往自己那間位於圓樓三樓的屋子,樓梯才爬了一半,腳步就沉重的彷彿被灌滿了鉛,爬不動了,停了下來。

  暮色漸漸濃重,一道夕陽從樓梯轉角處的那扇四方窗口斜斜射入,投在了嘉芙的腳下。

  嘉芙坐在樓梯上,靠著牆,發起了呆。

  蕭胤棠果然沒有罷手,竟然讓章鳳桐來當說客,方才雖然被自己打發走了,但以嘉芙的推斷,一再被拒,極有可能反而更會激怒了他,他絕不會就這樣罷手的。

  雖然裴右安現在保護了她,也答應幫助她,但她不可能一直都這樣留在裴右安的眼皮子底下,何況裴右安自己也有事情,不可能一直保護她。遲早她是要被送回泉州的。一旦脫離了裴右安的視線,蕭胤棠就算不再強擄她人了,但隨便換用點別的手段,自己家人恐怕就會置於危險之中,更不用說日後他還會成為太子,甚至做了皇帝。

  到了那時候,她從是不從?

  上輩子,哪怕她和蕭胤棠有再多的肌膚之親,也從沒有因他的碰觸,而感覺到過半分真正的心底溫暖。

  他要求順服,擅長掠奪,盡情享受著來自於她美貌和身子的饋饗,與此同時,每當他從別的女子那裡回到她身邊的時候,總是用溫柔的語氣告訴她,他只愛她一人,其餘女人,在他眼裡不過只是工具而已。

  因為無法抗拒,更沒有勇氣拿以為她已在多年前的戰亂中遇禍死去的家人的安危去和他抗拒,因為他一遍遍的表愛,她是他最寵愛的那個女人,漸漸地,哪怕活的像個死人,哪怕知道自己從沒有被他的愛所感動過,她也開始相信了,他或許真的愛她,只是身在其位,無奈罷了。

  也是到了最後的時刻,她才終於明白了,他真正愛的,只是他自己的感覺而已。

  她已經稀裡糊塗地糟蹋了自己的上一輩子,好容易重新來過,這輩子的她,哪怕還是那麼沒用,她也不想再糟蹋在同一個男人身上了。

  但是該怎樣,才能徹底擺脫來自這個男人的威脅?

  嘉芙心亂如麻,思前想後之際,腦海裡忽然蹦出了一個主意。

  賴上裴右安,嫁給裴右安,讓他娶了自己,只有和他有了這樣一層牢不可破的關係,自己才能得到裴右安的長久庇護!

  嘉芙並不是十分清楚裴右安和蕭胤棠兩人之間關係到底如何。他們要是關係一向很好的友人,這種情況之下,她嫁裴右安,無疑會替裴右安招來蕭胤棠的不滿,兩人關係也極有可能受到影響。並且,在嘉芙的記憶裡,上輩子的裴右安也就只活到了三十歲左右,距離現在不過只剩七八年了。

  但她沒辦法替裴右安考慮那麼多了,也來不及想那麼長遠的事情,現在蕭胤棠就已經對她步步緊逼,她還是先想個法子怎麼賴上裴右安,別的,以後慢慢再想。

  嘉芙被這個大膽而瘋狂的念頭給弄的心跳加速,就像得了瘧疾,渾身一陣冷,一陣熱,雙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小娘子?你怎的了?可是人不舒服?」

  一道聲音突然傳來,驚的嘉芙打了個哆嗦,抬起眼睛,見一個侍女正沿著樓梯上來,看到自己坐在那裡,露出擔憂之色。

  嘉芙搖了搖頭,定住心神,站了起來,順著樓梯飛快地爬了上去,進了自己的屋,把門一關,靠在門上,閉目,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想想辦法,快想想辦法,趁著現在還有機會,想想該怎樣,才能讓裴右安娶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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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時令已進入了四月中,往年這時候,早春暖花開,今年卻不同往昔,前幾日不但來了場倒春寒,昨晚還下了場夾雪凍雨,把庭院裡那株西府海棠枝頭吐出的嬌嫩花蕊都凍蔫了頭,裴右安這會兒才回來,早過了掌燈的時辰,天黑漆漆的,風吹過來有些紮冷,他翻身下馬,搓了搓略冰的手指,便穿過大門,朝裡快步而去。

  這些天,他早上出門前若沒特意提醒過,無論多晚,哪怕再饑腸轆轆,嘉芙也必定要等他回來一道用晚飯。傍晚原本可以早回的,卻被件突然送至跟前的事情給耽擱了,方此刻才回來,已是戌時中,怕嘉芙餓壞了,腳步便有些急匆,徑直入了二進門的房廳,跨進去,卻意外地沒有聽到她如之前那樣迎出來的飛快腳步聲,停了一停,朝前望了一眼,便問來迎的侍女銀環。

  銀環接過他脫下的披風,道:「甄小娘子還沒用飯呢,想是這會兒人還在房裡,大人你也餓了吧?我這就去叫小娘子下來。」

  裴右安至飯廳,洗了手,入座,家僕擺上飯菜和兩副碗筷,裴右安等了好片刻,銀環才匆匆回來道:「小娘子不在房裡!我方才叫人近旁都找了找,不見她人!」

  裴右安一怔:「她白天出去了?」

  銀環搖頭:「沒有。」忽然想了起來,忙又道:「是了!白天楚雄章家的小娘子來過!」

  「她來這裡做什麼?」裴右安眉頭一沉。

  「說是聽說大人你的表妹來了,特意過來探望的。等她人走了,後來我上樓去,看見甄小娘子一個人坐樓梯口在發怔,臉色白白的,瞧著有些不對勁,我就問她哪裡不舒服,她又搖頭,上去後,仿似就沒見她下來過了。」

  裴右安立刻起身,往嘉芙住的圓樓快步而去,登上樓推開門,裡面空蕩蕩的,不見她人影,床沿上只搭了件她的淺粉色外衫兒,衫角靜靜地垂在地上,

  「叫人再去找!所有屋子,院角,一處也不能落!」

  裴右安驀地回頭,高聲道。

  銀環轉身匆忙下去。整個裴府裡的下人全都緊張起來,到處地尋,依舊不見她人,裴右安自己又到門口,向門房問話,確證這個白天門房一直都在,半步也沒離開,並沒見她出去過。

  裴右安眉頭緊鎖,沉吟了片刻,轉頭眺向她住的那間屋的窗口,視線在圓樓的最頂處停了一停,忽地轉過身,撇下人便朝裡疾奔而去,回到了圓樓前,三步並作兩步地登上樓梯,一口氣攀到頂層,沿著一道窄梯,上了在當地建築中設計用來戰時瞭守的小天臺,步入還沒站定,視線便飛快地掃了一圈四周。

  天臺早已廢棄,平日幾乎無人上來,此刻黑漆漆的,冷風四面吹蕩,角落裡有道纖弱身影,正是嘉芙,這樣的天氣,瞧著也只穿了層春衫,抱膝靠坐在一道木欄杆側,望去,側影猶如和夜色融成了一體。

  裴右安大步走去。

  「怎的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跑來這裡?知道方才多少人在找你?」

  他的語氣,不自覺地帶出了嚴厲。

  嘉芙恍若未聞,依舊那樣坐著,一動不動。

  風呼呼地從他耳畔刮過,捲的衣袂翻湧,他停住,等了片刻,遲疑了下,靠的近了些,終於到了她的身後,這次俯身下去,放低了聲。

  「先隨我下去吧,這裡冷。」

  嘉芙這才彷彿終於覺察到了他的到來,纖影動了動,慢慢地轉過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後的裴右安,低低地道:「對不起,表哥……我剛才沒留意……」

  她的聲音極是細弱,弱的隨時能被夜風吹散,說著,一隻手抓住了欄杆,靠著,慢慢地站了起來,轉身朝著裡頭走去,才走了兩步,身子一歪,裴右安一驚,本能地伸出雙手,一把扶住了她。

  嘉芙身子便傾在了裴右安胸前,一動不動。

  那種似曾有過的柔軟,頃刻間再次滿懷。

  裴右安定了一定,慢慢地低頭,借著周圍黯淡星光,見她一片螓首軟軟地抵著自己的左胸口,眼睛微微闔著,兩排長長的睫毛,捲影朦朧,卻因距離近了,又一根一根,清晰可數。

  左胸口被她額給抵住的那塊拳頭大的地方,若有似無,跳了一下。

  「表妹——」

  他感到身前她的重量彷彿壓了過來,遲疑了下,輕輕叫了她一聲,又不動聲色,往後稍稍挪了一寸,肩膀才一動,懷中的人兒失了依託,身子便軟了下去,無聲無息地撲在了他腳邊的地上。

  裴右安吃了一驚,急忙蹲下去,轉過她的臉,見她雙眸緊閉,竟昏了過去,想起銀環方才說的話,一凜,立刻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隔著衣衫,肌膚觸手冰冷,身子蝴蝶般輕若無骨,飛快地下去,送她入了屋子,將她鞋輕輕除去,放平躺在了床上。

  方才天臺光線昏暗,此刻才看清了,她臉色雪白,平日紅潤潤的兩片唇瓣也凍的發青,也不知在上頭吹風了多久,展被將她捲蓋,只露出一隻細弱手腕在外,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氣,屏息靜氣,隨後輕搭雙指,診她腕脈。

  她脈搏細弱,息感不定,但跳動平穩,應是元氣不足所致,歇過來後,問題應當不大。

  裴右安放鬆了些,輕輕抬被將她手也蓋住,望了一眼她血色蒼白的面容,轉過身,打算出去叫銀環來陪侍。

  「……大表哥……」

  他才轉過去,便聽到身後傳來含含糊糊一聲細細嬌音。

  裴右安轉過了頭。

  嘉芙一雙睫毛輕輕顫抖,雙目慢慢睜開,醒了過來。

  裴右安走了回去,柔聲道:「醒了?感覺如何?餓了吧?你不必下來,我叫人送東西上來給你吃。」說完,見她搖頭說不餓,躺在枕上,眼底慢慢似有星淚閃爍,模樣可憐至極,不由想起方才在天臺頂上,自己剛尋到她時,語氣過於生硬,不禁微微後悔,和顏悅色地道:「怎的了?」

  嘉芙不語,只定定地凝視著他,眸中淚光愈顯,很快聚滿了眼眶,淚花倏然奪眶,沿著面頰滾落,瞬間消失在了鬢髮之中,眼角只餘一道濕潤淚痕。

  裴右安聲音放的更輕了:「莫哭。有事的話,儘管和我說。」

  「大表哥……你可有意中人了?」

  嘉芙抬手胡亂擦了擦面上的淚痕,用帶著嬌柔鼻音的聲,問道。

  裴右安一愣,看向了她,見她睜大一雙眼睛看著自己,壓下心裡湧出的怪異之感,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大表哥你先告訴我,求求你了……」

  裴右安覺得匪夷所思。他完全可以不用理會她這樣的突兀疑問,頓了一下,卻淡淡地道:「沒有。」

  嘉芙坐了起來。

  「白天蕭世子的未婚妻章家女兒來這裡看我了,她和我說了一大堆的話,意思是要我從了世子!我不願意,回絕了她,可是我又害怕極了!我一再得罪於他,世子那樣的人,他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大表哥你先前說幫助我,可是你幫我現在,幫不了我以後,遲早我會回泉州,大表哥你也有自己的事,到了那時候,要是世子還對我不利,或是拿我家人威脅,我該怎麼辦?我很害怕……」

  她原本已經擦去了眼淚,說著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忽然爬了起來,一下撲到了裴右安的懷裡,緊緊地抱著他不放,就像那夜在驛舍,她驟然看到他現身時的樣子。

  裴右安定住了。

  嘉芙面頰貼在他的胸口,眼淚很快就打濕了他的衣襟。

  「大表哥,你不是答應過幫我嗎?既然你還沒有心上人,那就讓我成為你的人,好不好?」

  裴右安大吃一驚——甚至可以說是震驚了。

  「不可!」

  他斷然拒絕,抬手,要將她纏住自己的雙臂解開,嘉芙卻纏的更緊了。

  「我知道我配不上大表哥,但我想來想去,只有讓世子知道我是你的人了,他才會收手,不再這樣步步緊逼。我也不敢占了妻位,只要大表哥你點頭,我為妾為婢無不可,大表哥要是實在嫌棄我,讓我掛個名也可!」

  「大表哥,求求你了!」

  嘉芙仰臉望他,美眸中含著淚花,目光裡滿是期待,嬌花帶雨,我見猶憐,任鐵石心腸,見了怕也是要軟了三分。

  裴右安低頭注視著她,面上起初的那種震驚之色漸漸消失,神色變的凝重。

  他慢慢地,終於還是將嘉芙的雙臂解開了,沉吟了下,道:「世子秉性,我確實略知一二,但你這法子,實在過於荒唐了,不必再想,我不會答應的。你思慮過重,以致於神思不定,想太多了。我叫人服侍你,你早些休息,睡一覺便會好。放心,我應許過保你,便定會做到。」

  他果然輕易不肯答應,鐵石般的一個人,她再怎麼誘惑示弱懇求,都是沒用的。

  這本也在嘉芙的料想之中。

  她緊緊地咬唇,哀怨地看著他,忽然從床上掀被而起,鞋也沒穿,赤腳就朝外奔去。

  裴右安一怔,叫了聲「表妹」,急忙追了上去。

  嘉芙宛如一隻兔子,這回動作異常靈活,轉眼爬回了天臺,奔到方才自己坐過的那道欄杆旁,身體靠了過去,見裴右安追了上來,嚷道:「你不要過來!你過來我就跳下去!我做過夢,知道我遲早有一天會落到那人手上的,與其那樣,我不如就自己不活了,也免得你再嫌我逼你……」

  她一邊嚷著,一邊將身體往欄杆外傾去。

  裴右安大驚,厲聲道:「危險!你給我回來!」上來就要拉她。

  「大表哥你不要管我,反正你也不肯真心幫我——」

  嘉芙正嚷嚷著,突然,身側靠著的那道欄杆發出一聲輕微的喀啦之聲,嘉芙還沒反應過來,感到腰後一空,欄杆竟斷了,她驟然失去憑力,人就朝外一頭栽了出去。

  這地方,是她傍晚時選好的,本想這樣威脅一下裴右安,表明自己的決心,然後等他拉回自己就可以了,卻萬萬沒有想到,這道木頭欄杆因為年久日深,風吹日曬,外頭看著完好,其實已經不能靠力。

  這圓樓三層高,至少十丈,這樣掉下去的話,真就不必再愁蕭胤棠的逼迫了。

  「大表哥,救我——」

  嘉芙頭已朝下,大半個身子出去了,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一隻腳腕忽然被一隻手緊緊扣住,下墜之勢立刻頓住,接著,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從半空被拖了回來,「啪」的一聲,給甩在了地上。

  嘉芙剛才嚇的靈魂幾乎出竅,此刻還沒完全歸位,整個人瑟瑟發抖著,突然摔在地上,「哎呦」一聲,眼淚就掉了出來,下一刻,腳下一空,人又被懸空給拎了起來。裴右安像捉小雞似的把嘉芙給提了下去,快步回到她的屋裡,將她重重地擲在了那張床上。

  「我是對你嬌縱太過,你才敢胡鬧到了這種地步,是也不是?」

  他咬牙,一字一字地道。

  嘉芙抬起頭,對上裴右安滿臉的怒色——

  從沒見過他發這樣的火,從前也沒法想像,他也會發這樣的怒氣。

  「裴大人?」

  外頭傳來下人的聲音。

  方才樓頂發生的動靜雖短,但也足以把人都招來了。

  「都下去!未召勿入!」

  他朝門外喝了一聲。

  伴隨著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腳步聲,門口安靜了下來。

  他慢慢轉過頭,再次盯著嘉芙,目光陰沉。

  嘉芙瑟縮了一下,慌忙低下頭,縮在床的角落裡,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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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嘉芙垂著頭,頭髮絲兒都不敢顫一下,心裡又是羞恥,又是後怕,又覺無比的懊喪。

  裴右安是願意幫她的,也有能力幫她。嘉芙很確定。之所以這麼確定,除了他曾向她承諾之外,更出於直覺,一種女子天生對於男子的狡黠直覺。

  在他面前以死明志,借此向他施壓——剛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嘉芙自己也鄙視自己,但鄙視也無法阻止她決定不要臉一回。

  她太需要安全感了。只有裴右安才能給她帶來安全感,而什麼才能牢牢地將男女緊緊維繫在一起,乃至於永不分開?

  不是表哥表妹的關係,也不是口頭的承諾,而是超越了表哥表妹的男女關係。

  既然已經決定不要臉了,那就應該堅持到底,死也不要鬆口的。現在想想,剛才自己一頭栽下去的時候,即便沒有喊那一聲現在讓她後悔的恨不得咬掉舌頭的「救命」,裴右安也一定會及時救回她的。

  不幸的是,就在那個生死瞬間,她下意識的反應將她徹底出賣。

  他知道了她在作怪,利用了他對她的善意和同情。

  空氣凝固得可怕,裴右安的怒氣更是可怕。

  「方才我要是慢了半步,你此刻已然丟了性命。好自為之。我去了。」

  就在嘉芙膽戰心驚準備迎接來自於他的雷霆怒氣之時,耳畔忽傳來這麼一句話。

  沒有怒氣。他的聲音,只有冷漠。

  嘉芙一顆心驀然一沉。鼓足勇氣抬起眼睛,見他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轉身便朝門口走去。

  這些時日,兩人原本已經漸漸熟悉了起來。因為她刻意,亦是發自內心的接近和討好,十天當中,有七八個晚上,她都能等到他回來和她一道用飯。他也會對她笑了,眉眼溫和,甚至有時候,對於她在他面前的那些有意無意半真半假的類似於撒嬌賣癡、實則試探的舉動,嘉芙還能感覺到來自於他的縱容,彷彿他也喜歡看她這樣。

  正是因為如此,才給了她在他面前玩尋死覓活把戲的底氣。

  但就在這一刻,那個漸漸溫柔起來的寬容她的裴右安消失了,他又變成了他們初見時的樣子,甚至比那時候還要冷漠。

  嘉芙睜著一雙眼睛,望著前方那個離去的疏漠背影,呆了。

  「大表哥——」

  她軟軟地叫了一聲,眼眶一紅,「啪嗒」一下,眼淚便掉了出來。

  「我錯了……你不要生氣……」

  她的聲音哽咽了,低下頭,跪坐在床角,抬手用手背去擦眼淚,眼淚卻越擦越多,怎麼也止不住,最後連鼻涕泡泡都冒了出來。

  面前忽然多了隻手,手裡有塊潔白的手帕。

  嘉芙抽噎著,抬頭,睜大了一雙紅紅的眼睛,看向跟前的人。

  裴右安回來了,站在那裡,皺眉看著她的狼狽樣子。

  嘉芙急忙接了過來,低頭擦眼淚,又擦鼻子,漸漸止住了,心裡又覺得很是羞恥,緊緊攥著手帕的兩隻角,下意識地繞著手指纏來纏去,低頭一聲不吭。

  他就站在一旁,冷眼看著,視線從她扭著手帕的雙手轉到臉上,道:「哭完了?」

  嘉芙「嗯」了一聲,輕若蚊蠅,額前那幾根自己跑了出來的頭髮絲兒隨之顫了顫。

  「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他的聲音很是生硬。

  「大表哥你對我這麼好,我卻假裝尋死覓活去威脅你……」

  潔白貝齒咬過方才哭的水潤潤的嬌紅唇瓣,嘉芙耷拉著腦袋,有氣沒力地道。

  因為被識破了,所以才分外羞恥,說完,耳朵根就發紅了。

  「豈止如此!你竟還拿自己終身當兒戲!為妾為婢無妨,甚至掛名也可?荒唐!」

  嘉芙心口一跳,不敢吭聲,腦袋垂的更低了。

  她的姿態顯然並沒有令他消氣,話聲滿帶著極力克制般的怒氣。

  「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情對於男子來說,可有可無,但於你卻是頭等的大事?你是女孩兒,怎可因胡思亂想之事就貿然拿終身去犯險?今天你這話在我面前說了,我當你一時失言,倘若換成了別人,你知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你就如此篤定,那人會善待於你?太過荒唐了!」

  嘉芙一呆。沒想到這竟也惹惱了他。

  於她而言,根本就從沒想過自己可能會對除了裴右安之外的別的男人開口說出那樣的事情。

  即便那個男人能像裴右安一樣可以助她擺脫前世噩夢,她想她也不會說出的話。

  裴右安卻不一樣。

  她信任他。

  她悄悄地抬眼,見他眉頭緊皺,兩道目光掃向自己,鼓起勇氣和他對望,輕聲道:「大表哥教訓的是……阿芙知道錯了……只是阿芙只會求大表哥一個人,別人那裡不會這樣……」

  裴右安沉默了,屋子裡也隨之變得靜悄悄的,嘉芙心跳之聲,恍若可聞。

  「你放心,我既答應過你,便會保你,你犯不著拿自己的終身犯險,即便是對我。」

  片刻後,他道,神色終於跟著緩和了些。

  嘉芙暗暗鬆了口氣,急忙點頭:「阿芙知道了,往後再不敢和大表哥提這個了……」

  話音未落,肚子裡伴著發出一陣輕微的咕咕之聲。聲雖輕,卻沒逃過裴右安的耳朵。

  他瞥了眼她的肚子。

  甄家雖是商戶,但孟氏對女兒的規矩卻教的很嚴。這樣的失禮,從前在嘉芙想來,簡直匪夷所思,彷彿從想出跳樓相脅的法子開始,一切似乎全都不成樣子了。

  嘉芙難為情地閉上了嘴。

  為了在他面前努力裝出足夠虛弱以致於暈倒的樣子,這樣的天氣裡,她不但故意只穿了件薄薄春衫在天臺頂吹涼風,白天章鳳桐走後,也沒吃喝過一口東西。

  裴右安淡淡道:「去用飯吧!」

  他說完,轉身出去了。嘉芙如逢大赦,急忙來到鏡前,迅速理了理頭髮和妝容,這才匆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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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0:32: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吃飯的時候,兩人還是各坐老位置。裴右安一語不發,神色嚴肅。

  嘉芙起先以為他還在生剛才那場鬧劇的氣,因為自己還有些訕訕的,不敢像平常那樣賣乖討好,只老老實實地低頭扒飯,連菜都不多夾一筷,邊上站著等著服侍的不明就裡大眼瞪小眼的僕侍,氣氛有點詭異。

  但很快,嘉芙就發覺,裴右安顯然是有他自己另外的心事。他很快就放下碗筷,什麼也沒說,轉身去了書房。

  嘉芙沒精打采地吃完了自己的飯,回了屋,洗了澡,上床後,腦子裡塞滿了今天發生的事,一會兒是章鳳桐的笑容,一會兒是蕭胤棠盯著自己的目光,一會兒是裴右安的怒氣,心裡亂糟糟的,根本就睡不著覺。

  裴右安的書房斜對著嘉芙住的這座圓樓,從她屋的窗口看下去,正好能看到。

  嘉芙從窗口偷偷往下看。書房裡的燈一直亮著,直至深夜。

  這個晚上,她不知道爬起來躲在窗後偷看了多少次,終於睏了,看完最後一次,倒下去閉目睡了過去,睡到第二天早上起身,裴右安已經走了,銀環說,大人臨走前留話,讓她晚上不必等他回來用飯。

  當天晚上他果然回的很遲,接連幾天都是如此,忙忙碌碌的樣子。

  那個晚上發生的事,彷彿就這麼過去了。終於這天,他回來的早些,對嘉芙說,過兩天他要去趟孟木府,大約半個月的時間,這些天會留人保護她,讓她待在家裡,在他回來之前,哪裡也不要去。

  孟木土司和孟定土司是西南勢力最大的兩個土司,早年因為地盤劃分交惡,雙方衝突不斷,兩年前的一次衝突中,孟木土司的獨子受傷,瀕危之際,被裴右安以醫術救下,土司對他十分感激,接受了裴右安的勸告,願意和孟定土司談判,在裴右安的轉圜之下,雙方終於結束多年衝突,握手言和。沒想到前次宣慰使馬大人來時,借著皇命,故意厚此薄彼,從中挑撥離間,馬大人一走,兩府便又起衝突,雙方糾集人馬,戰事一觸即發,消息送到了蕭列之前。

  孟木和孟定這兩個大土司一旦再起糾紛,西南其餘各府必會受到波及,這種時候,雲南若亂,對蕭列極為不利,裴右安自然又要出面調停,前些天送了信過去,兩邊都賣他面子,願意暫時停兵,這兩天,他還要親自再去走一趟。

  嘉芙一聽他要去別地,心裡就慌了,第一個念頭便是也要跟過去,只是聽到他把離去後自己的事都給排好了,知道他輕易不會帶自己過去的。

  要是沒前次的作死,她還可以尋個機會在他面前耍賴撒嬌,或是哭哭啼啼,弄的他心軟了,說不定也就點頭了。但現在卻不敢造次,無精打采地低下了頭,一語不發。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第二天裴右安出去了,銀環給他收拾行裝,嘉芙心裡空落落的,發著呆時,下人引了一個打扮體面的婦人進來,說雲中王妃有請,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了。

  嘉芙認得這婦人,姓林,是雲中王妃的一個親信,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不去。

  先是章鳳桐,現在又是雲中王妃,嘉芙知必定和蕭胤棠有關。

  要是她人在屋裡,沒被這林嬤嬤看到,還可以裝病推脫,等裴右安回來就是了,現在人都面對面了,實在沒法推脫,只能答應,借著回屋梳頭換衣,讓銀環叫人去告訴裴右安一聲,這才出來,硬著頭皮跟著婦人出門,上了馬車,往雲中王府而去。

  雲中王妃姓周,年近四旬,但保養的好,打扮極其精緻,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一身華服,富貴逼人。

  蕭胤棠的容貌,其實更多還是來自他的父親蕭列。

  以蕭列這樣的身份地位,多年以來,王府裡卻只有周氏一個嫡妻,無側妃,也無侍妾,並非周氏不容,而是蕭列自己不納,故早年間,還在京城裡時,人皆言三王爺專一,周氏於一干皇室貴婦中頗得臉面。

  嘉芙自然認得周氏,對周氏性情,也略知一二。

  按理說,蕭列不好色,幾十年獨對她一人,夫婦感情應當很是深厚,但在嘉芙的印象中,雲中王夫婦似乎也沒外人所傳的那麼親密,周氏更多的,是把關注放在了兒子蕭胤棠的身上。她對蕭胤棠極其寵愛,幾乎無所不應。年前蕭胤棠擄她到了雲南,路上負責看管自己的那個朱嬤嬤就是她跟前的人。可見她應當知道自己兒子做過什麼的。大約在她看來,一個泉州商戶家的女兒,兒子看上了,弄來也就弄來了,並不是什麼大事。

  令嘉芙不安的,是她現在又召自己過去,到底是想幹什麼?

  難道和章鳳桐一樣,讓自己從了她的兒子?

  嘉芙懷著忐忑的心情,被帶到了雲中王妃的面前,叩頭行禮過後,王妃笑容滿面,招手示意嘉芙到她近前,先是誇了一番,接著道:「我兒子對你做的那點事兒,我都知道了,我極是生氣,不但懲戒了那婆子,也將他狠狠訓斥了一頓,他也悔不當初。還有你表哥那裡,我也打過招呼了,叫他放心,往後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王妃一開口,竟是在責備自己的兒子,嘉芙起先有些不解,再一想,隱隱便有所了悟。

  裴右安這麼護著自己,王妃必定也知道了,叫自己過來說這麼一番話,應是做給裴右安看的。

  王妃和顏悅色,又和嘉芙拉了幾句家常,諸如平日讀過什麼書,女紅如何,家中幾口人,和國公府的關係,諸如此類,嘉芙小心應答,人是站在磨鏡地上,卻如芒刺在背,只想快些離開才好,終於近尾,王妃喚了一聲,那個林嬤嬤出來,手裡端了個描金彩繪託盤,揭開上頭蓋著的紅色絲絨,露出一隻如意,一雙玉鐲,一盒插戴的宮花,宮花無不鑲珠嵌寶,熠熠生輝。

  王妃笑道:「叫你來,也無別事,就是怕你嚇到了,見你都好,我也就放心了。你是右安表妹,我兒子先得罪了你,你又頭回來我跟前,怎好叫你空拜我?這幾樣賞了你,你且拿回去玩吧。」

  終於聽到辭客了,嘉芙鬆了口氣,哪裡想要這些,婉言謝絕,王妃又豈肯收回,嘉芙再謝,也只好接了過來,再次叩頭道謝。

  王妃面含微笑,叫林嬤嬤再送嘉芙出去,剛跨出門檻,嘉芙腳步微微一定。

  她最不想見的那個人,果然還是沒躲過碰面。

  蕭胤棠就在遠處另條道旁,立在那裡,雖距離不算近,但嘉芙依然能感覺到,他的兩道目光陰沉沉地投向了自己,眯了眯眼,並沒走來。

  陽光照在他頭頂的束髮金冠之上,金冠發出一道刺目的光芒。

  嘉芙渾身汗毛直豎,卻極力穩住心神,雙目望著前方,面無表情地繼續前行,走了過去。

  走出去很遠了,她彷彿還能清晰地感覺到蕭胤棠的兩道目光,始終就落在自己的背上。

  出了王府,重新登上馬車,坐定之後,嘉芙手心已捏出了一層冷汗。

  越是受挫,蕭胤棠就越不會放過她,她知道,他現在隱忍不發,只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而已。

  ……

  蕭胤棠盯著前方那抹身影轉過拐角,徹底被花木掩蓋,一側唇角若有似無地微微擰了一下,轉過頭,進了王妃的屋,笑道:「母妃何等身份,何必忌憚裴右安?裴家一棄子而已。再能幹,也是受父王驅策。」

  王妃道:「你當我怕裴右安?你做了這樣的事,我是怕你父王知道!我總覺得,你父王對他,非同一般,比你這個親兒子還要器重,難道你就沒瞧出來?他哪天若存心和你過不去,拿這事在你父王面前說句你的不好,有你的好果子吃!我這是在替你消事!」

  蕭胤棠慢慢地收了笑:「母妃,這次我確實失算了,只是你也知道,從前我何曾為一個女子做過這樣的事?當日在泉州,這女子助我出過城,我對她是一見傾心,一時忍不住,才將她弄了過來,卻沒想到節外生枝,還勞煩母妃你出面,實在是兒子的不孝。」

  王妃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對這甄家女孩兒是上了心,只是如今時機不對,你再如何上心,也要忍住了。裴右安現在還不能得罪,你父王信任他不說,用他的地方也多。他為你父王驅策,就是為你驅策,就算看在這一點上,你現在也要忍住。」

  蕭胤棠挑了挑眉,不語。

  王妃道:「你一向是不用我多操心的,這事先就這樣了,現在你不好再動那女子了。若實在是喜歡,等有機會了,母妃再替你想個辦法。」

  蕭胤棠露出笑容,湊過去替母親捏肩:「還是母妃最疼兒子了。」

  王妃笑道:「我就你一個兒子,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

  嘉芙回來,沒多久,裴右安也就匆匆回了。嘉芙人在自己屋裡,他將她叫了出來,詢問方才之事。

  嘉芙簡單說了經過,裴右安點了點頭:「和我所料相差無幾。昨日王妃便尋過我,和我說了這事了。放心吧,有所顧忌,世子必會收斂。」

  嘉芙不語。裴右安看了她一眼,見她一張小臉兒白白的,眼圈下淡淡發青,神色有些憔悴,頓了一下:「你怎的了?人不舒服?」

  嘉芙低聲道:「表哥,最近我天天晚上發噩夢,總夢見後頭有隻惡虎在追趕我,要吃了我,我怕極了,睡不著覺……你又要走了,我心裡很是害怕,你帶我一起過去好不好?我可以打扮成你的小廝,保證別人看不出來。」

  裴右安想也沒想,立刻拒絕:「我去有正事,帶你不合適。你且回房去,我等下就去給你診個脈,開一副安氣定神的藥,你照著吃,會好起來的。」

  嘉芙腦袋晃的像撥浪鼓:「你的藥太苦,我吃了要吐。表哥,求求你了,帶我一起去吧,我保證不會給你惹事。」

  裴右安遲疑了下,柔聲道:「聽我的話,在家等我回來,最多半個月……」

  嘉芙咬唇,哀怨地盯了他一眼,沒等他說完,撇下他,扭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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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0:33: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到了用飯刻點,嘉芙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辨出是銀環,忙和衣躺了下去,閉上眼睛。

  銀環入內,道:「小娘子,莫睡了,大人叫我來喚你下去用飯了。」

  嘉芙道:「我肚子不餓,也吃不下去去,讓他不必等我,自己先吃便是。」

  銀環走了,嘉芙便爬回到了床上,躺了回去,就等裴右安過來看她了,誰知等來等去,等的肚子都快餓扁了,天都黑了,還不見他人影,也不見銀環再次來叫,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只好自己又爬起來,走到窗口看了下去,見他書房裡的燈已亮了。

  原來他早就吃完了飯,進書房了。

  嘉芙呆了一呆。明白了。

  他必是看穿了她的意圖,並不予以理睬。

  嘉芙懊惱無比,壓下心裡湧出的挫敗之感,盯著漏出燈光的那間書房,出神了良久。

  ……

  戌時中,天已經黑透了。

  嘉芙來到書房前,叩門數下,旋即推開入內,到了桌前,將託盤裡的一隻白瓷盅輕輕放在裴右安的手邊,輕聲道:「表哥,我給你送宵夜了。」

  裴右安視線依舊落在手中的書卷上,淡淡地道:「你自己吃吧,我不餓。」

  嘉芙道:「方才我去廚房找東西吃,恰好看見廚娘有泡好的雪耳在那裡,就親手做了我家鄉的雪耳芋奶羹,我從小最愛吃的,廚娘說你不大吃甜,我就只加了一勺蜂蜜。方才我自己嘗過,還能入口,這才送來給表哥吃。表哥你吃吃看吧。」

  裴右安抬眼,看了嘉芙一眼。

  她的一頭烏黑秀髮梳成了未出室少女的垂鬟髻,髮鬟結在頭頂,髮尾青絲如燕,自然垂落雙肩,一身淺粉衣裙,嬌嫩的像枝初初綻開的海棠,就這麼站在他的側旁,雙眸凝視著他,眸光微微緊張,又似是滿含期待。

  裴右安眉頭微微一動,語調卻還是平平:「知道下來吃飯了?」

  嘉芙「嗯」了一聲,垂下了腦袋:「先前我其實是氣大表哥你不肯帶我同去,這才沒下來……方才肚子餓的實在難受,就自己去了廚房……廚娘說,表哥你吩咐她給我留了熱飯……表哥你對我這麼好,我卻總和你耍性子……我知道我又錯了……」

  嘉芙的聲音越來越低。

  裴右安默默拿起調羹,吃了一口,停了下來。

  「難吃嗎?」

  嘉芙不安地看著他。

  裴右安又吃了一口,道:「這是甜羹,下次可以多加一勺蜂蜜,想必會更好吃。」

  嘉芙鬆了口氣,雙眸立刻變的亮晶晶的,眸中若有星輝流轉,用力地點頭:「我記住了!除了這個,我還會做我們家鄉的牛肉羹、粿碗糕、芋果……都是我娘要我學起來的,說日後出嫁了……」

  她飛快地捂住嘴,睜大眼睛看著裴右安,目露窘色,含含糊糊地道:「總之表哥要是吃的話,我天天做給表哥吃……」

  裴右安神色不經意地舒展,微微一笑:「我不大吃宵夜的,不用你天天做。你飯吃了嗎?」

  嘉芙臉龐泛出淺淺紅暈,小聲地道:「方才我自己已經吃了。」

  裴右安眼底掠過一絲連他自己也未覺察的淺淺笑意,略微頷首,隨即示意她坐到近旁一張椅上。

  嘉芙一愣,又聽他叫自己伸手平放於桌面,這才明白了過來,心裡其實有些不情願,卻不敢違逆,只好伸出了手。

  裴右安輕輕為她捲了衣袖,指與肌膚毫無碰觸,露出一段白膩膩的玉腕,雙指方輕搭脈於上,完畢,便收手,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列字,道:「並無大礙。等下我便叫人照這方子給你煎藥,今晚起,睡前兩刻時辰服用,有助安神入眠。」

  「藥不會很苦,藥性和熟蜂蜜相和,稍涼後加些,亦可補血養陰。」

  他想了下,又道,提筆添了幾字。

  嘉芙定定地望著裴右安,雙眸漸漸淚光瑩然,見他偏臉,看向了自己,慌忙扭頭,抬手以指飛快地擦了擦眼睛。

  「怎的了?除了夜夢多驚,可還有哪裡不舒服?儘管告訴我。」

  裴右安望著她,聲音聽起來也格外的柔和。

  嘉芙搖頭,低聲道:「我在想,表哥對我這麼好,就算你開的藥吃了還會做惡夢,我也不好再煩擾你了……」

  裴右安提筆懸腕於紙上的那隻手微微一頓,瞥了她一眼。

  嘉芙卻沒看他,只顧自己低頭,吸了口氣,又道:「表哥你明日一早就要出門了,晚上也早些睡吧,我不打擾你了。你放心走吧,不要管我了,我一個人在家,一定會好好的。」

  她抬起臉,朝望著自己的裴右安露出一個強作歡欣的可憐笑容,站了起來,端起託盤,出了書房,伴隨著一陣輕悄的腳步聲,身影消失在了門後。

  ……

  銀環送來了煎好的藥,並一罐熬過的熟蜜,在旁等藥稍涼後再添加蜂蜜。嘉芙說自己會加,打發她走了。

  等銀環出去,她端起藥,倒在了屋角的一株杜鵑盆景泥裡。

  很明顯,裴右安對周王妃和蕭胤棠的認識,遠不及她來的刻骨銘心。

  可是有些話,她卻又沒法和他講明白。

  不管蕭胤棠接下來會不會對她下手,或是什麼時候下手,她都想跟著裴右安。他去哪裡,她也去哪裡。

  明早他就走了,這個晚上,她決定就睜著眼睛熬足一宿,抓住最後的機會,再賭一把。

  她真的極想他就在自己的身邊。只有時時能看到他的身影,她才能感到徹底的安心。

  夜深了,嘉芙從床上爬起來,再次來到窗後,看向書房的時候,心微微一跳。

  書房原本一直亮著的燈火滅了,月影下,她看到一個身影從書房裡走了出來,裴右安去往他的臥房,走了幾步,身影停住,他轉過了頭。

  今夜月光皎潔,她看的清清楚楚,他臉朝過來的方向,就是自己的所在的這扇窗口。

  她急忙縮了回去,等砰砰跳動的心漸漸平定,片刻後,再悄悄探頭出去。

  那裡已經不見了人。庭院裡空空蕩蕩,唯餘白色月光,一片清輝。

  ……

  翌日,裴右安天不亮就起身。隨他一道上路的隨從和侍衛也早到了,一隊人馬等候在外,整裝待發。

  早膳不見嘉芙。裴右安待要走了,也不見她露面相送。回首望了幾眼,腳步微微遲疑。

  不知她服了自己開的藥,昨夜睡的如何?

  裴右安剛想叫銀環去問一聲,忽又想了起來,今日天亮還沒多久,並非是她遲了,而是自己比平常起身要早,此刻她想必還在睡夢之中,便打消了念頭。

  裴右安被管事等人送出二門廳堂,又想起她那日向自己傾訴憂懼,被蕭胤棠逼迫以致於惡夢纏身的一幕,忍不住回頭,又看了眼身後那座圓樓。雖先前已吩咐過的,想了下,又將奉了他命留下守護她的侍衛隊長楊雲叫來,再次叮囑了一番。

  楊雲信誓承諾。

  裴右安知他武藝高強,行事素來也穩重,稍稍放下了心,繼續朝外而去,至大門口,管事領著跟出來的下人恭聲相送。

  裴右安命人都散去,從一侍衛手中接過馬鞭,待要出門,腦海裡忽然浮現出昨夜她被自己冷待後,無奈尋到書房的一幕。

  昨夜他睡的其實也不好。睡夢輕淺,閉上眼睛,模模糊糊,似都是她怕他著惱,強作笑顏暗求諒解的一番模樣。

  裴右安忽然有些後悔自己待她的冷硬。

  她負氣,不願下來吃飯,想讓自己哄她,這也是人之常情,小女孩兒的一點小心思罷了,雖然幼稚,但也無傷大雅。

  他忍不住再一次回首,望向身後的圓樓。

  時辰還早,初陽未升,那樓籠在一片朦朧的晨曦裡。耳畔靜悄悄,只有門外傳來的間或的馬蹄踏地之聲,在催著他動身上路。

  裴右安吐出一口氣,收回目光,轉身待要走了,視線忽地定住。

  大門近旁那間側廳抱廈的一根立柱之後,竟有一道身影。

  嘉芙就在那裡,也不知何時來的,身子嬌小,得以藏在那根立柱後,只衣裙微現,露出了半張嬌面,睜大一雙眼睛,正看著自己。

  目光相遇,她彷彿受驚的兔子,腦袋立刻縮了回去,被立柱擋住,看不見臉了。

  裴右安手心忽感發熱,將馬鞭還給近旁侍衛,吩咐他先出去,到門外等著,自己抬腳,朝她快步走了過去。

  嘉芙慌慌張張,轉身匆忙要跑,裴右安已一步跨上臺階,叫了聲「表妹」。

  嘉芙停住了腳步,慢慢地轉頭,低低地叫了聲「表哥」,垂下了眼睛。

  和昨日一樣,她的眼睛下泛著一圈淡淡的青色瘀痕,滿臉的倦色。

  「昨晚還是沒睡好?」裴右安端詳著她,問。

  嘉芙雙手背後,搖頭道:「吃了藥,睡的比平常好的多,也沒做惡夢了,表哥你放心。」

  裴右安知她扯謊。遲疑了下,改而問道:「怎一大早就跑來了這裡?何時起的?」

  嘉芙慢慢地仰起一張小臉,齒緊緊地咬著唇,咬的唇都發白了,卻只眼巴巴地望著他,一聲不吭。

  晨曦微白,有涼風湧過,輕輕掠動了垂在她耳畔的幾根鬢髮絲兒,裴右安望著她,一陣淡淡恍惚,眼前忽浮現出她那夜跳樓被自己識破伎倆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狼狽模樣,胸口左邊的那片地方,慢慢地軟了下去。

  「動作快些,去換身衣裳……」

  嘉芙眼睛驀的一亮,還沒等他吩咐完,立刻轉身,匆忙道:「我都收拾好了,表哥你等等,我馬上就出來!」

  話音未落,人就已經朝裡飛奔而去。

  裴右安轉頭望著她的背影,有點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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