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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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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19 22:51:2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殺十四境

在黃鎮與朱鹿於華陽宮山道藤下飲茶聽道情之時,鄭居中和劉饗過山門牌坊踏足落魄山地界之際。

古遺址,新戰場。

大地之上,早已溝壑縱橫,滿目瘡痍。拳罡,劍氣,武運,混淆在一起,天地混沌。

彷彿整座青天都開始搖搖欲墜,不斷有燻烤熔化的釉色道韻,就那麼滴落人間。

兩道身形擦肩而過,姜赦擰轉手腕,身後那副被他攔腰打斷的身軀,在空中分成兩截。

姜尚真哪怕看到類似場景無數次,依舊心情古怪,都說修道之人已然非人,那咱們山主?

崔東山面無表情,只是死死盯住那姜赦。破綻是真沒有破綻,變態更是真的變態。

悠悠萬年,時過境遷,一場共斬,所謂的兵家初祖,已經變得名不正言不順,只剩頭銜,萬年不受香火。

陰神尚未歸位。

十一境武夫,五份武運卻在人身天地之內廝殺,迫使姜赦既要攘外又要同時安內。

無形中還要被鄭居中壓制大道。

一旁猶有吳霜降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可即便如此,姜赦依舊打得神性**安只能招架而無法還手。

法相巍峨,姜赦的巨大金身,矗立在戰場遺址中央,以雙手捶打那層軟如泥的青天屏障,不斷勘驗吳霜降符籙的韌性。

吳霜降嘖嘖稱奇,若是放任不管,長久以往,恐怕真要被姜赦捅破天。

**安剛剛接下姜赦真身遞出一拳,好不容易站定,下場就是半邊身軀悉數裸露出金色骨骼,準確說來,並無血肉的神性軀體,被姜赦打斷了無數條金線。所幸依仗這副神性之軀,完全落了下風,卻不至於身陷死地。

作爲親眼目睹雙手廝殺過程的姜尚真,從一開始的提心吊膽,險象環生,慘不忍睹,揪心不已,到竭力穩住道心,儘量用一種觀道的心態去那場架,再到最後,變得徹底麻木。姜尚真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場形勢一邊倒的“演武”。

吳霜降突然開口,笑問道:“姜前輩,反正你們兩個勝負明瞭,卻又分不出生死,不如都歇會兒?”

姜赦收了那尊法相,說道:“只管多聊幾句,交代後事。”

以下犯上的那三份武運,就快被姜赦徹底鎮壓住了。

姜赦相對最爲忌憚的,當然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鄭居中。

**安與姜赦拉開距離,姜赦也將那杆破陣長槍駕馭在手。

暫時得閒,吳霜降一揮袖子,“既然要送,就都歸你了。”

四把仿劍風馳電掣朝**安那邊掠去,最終劍尖朝地,環繞在**安身邊。

仿劍已經被吳霜降抹掉所有禁制,暫時屬於無主之物。

**安有些納悶,更有憂慮,吳霜降沒了四把仿劍,會不會欠缺殺力?

畢竟吳霜降煉製仿劍的初衷,就是爲了彌補與餘鬥問道的殺力不足。

吳霜降解釋道:“這是你一場護道,該得的報酬。不必擔心我的殺伐手段不夠。”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先生,很燙手的。”

珍貴自然是極爲珍貴的,畢竟是四把仙劍的下一等真跡,相信吳霜降爲了煉製出它們,不知耗費了多少天材地寶、光陰和道行。尋常飛昇境修士,哪怕只是擁有其中一把仿劍,恐怕做夢都會笑醒。

果然,吳霜降笑着提醒道:“收與不收,各有利弊,收下,好處不必多說,你是劍修,知道擁有它們的妙用無窮,絕不單單是擁有四把鋒利兵器而已。雖然破損厲害,修補不易,需要花費一些精氣神和神仙錢,但是肯定有賺。”

“壞處也不小,若是以後跟誰對敵,隨便祭出它們,被有心人瞧見,等於坐實了你跟歲除宮是盟友的關係。當然,就算被抓住把柄,白玉京近些年想要空閒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安一卷袖子,毫不猶豫將四把價值連城的仿劍一併收起,說道:“收,爲何不收。”

太白,道藏,萬法,天真。每一把無法被煉化的仙劍,都蘊藏着一條遠古正統道脈。

故而每一把仿劍,就是吳霜降對那四條道脈的拆解和重塑,就像是詳盡批註、註疏遠古天道的四部訓詁着作。只要**安持有全部仿劍,在未來修道歲月裡,重新修繕和煉化仿劍的過程,宛如閱讀四本有字天書,何等開卷有益?

與此同時,**安還有一份得天獨厚的先天優勢,他跟寧姚是道侶,能夠接觸仙劍“天真”。

他自己也擁有太白仙劍的一截劍尖,將其煉製爲長劍“夜遊”。何況同鄉趙繇那邊還有四分之一的太白。如今喊師叔,是情分,以後在大驪朝堂上喊國師,纔是本分。

先前吳霜降領銜問劍白玉京,四把仿劍跌了品秩,用來對付姜赦,就是雞肋,與其被姜赦幾拳打得徹底崩碎,還不如送給**安,落個好。

姜赦豪爽笑道:“鄭居中,能者多勞,強者多得,天經地義。兵家祖師的頭銜,姜赦的大道性命,但憑諸君自取,前提是你們能活着離開此地!”

鄭居中與之點頭致意。

姜赦看向吳霜降,“不意我們這條道上,還有你這等梟雄,幸甚。就是不討喜,太不討喜了。”

吳霜降微笑道:“好說。”

在那鳥語花香、宛如仙境的柳蔭地道場內,姜尚真笑呵呵道:“姜祖師可別是深藏不露的十五境啊。咱們圍殺不成,反被一鍋端了。”

坐鎮古蜀大澤小天地的崔東山呸呸呸,“除非一鍋端了咱們,這廝纔有機會躋身十五境。”

姜尚真搓手道:“那我就放心了,願作先鋒大將,敢打頭陣。”

崔東山笑嘻嘻提醒道:“可別三兩回合就被姜老祖斬落馬下,白送一顆大好人頭,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吶。”

姜赦瞥了眼他們,搖搖頭,既有自嘲,更是譏諷,道:“真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上桌吃飯了。”

若是小陌與白景攪局,一位準十四境劍修,一位飛昇境圓滿,資歷和殺力都擺在那邊,確實不容小覷,他們也就罷了,眼前兩個仙人?算個什麼東西。

崔東山氣惱道:“周首席,這廝誇我有九條命,罵你這位崩了真君是狗。能忍?我是不領情的,不如合夥崩了他?!”

自號崩了真君的姜尚真老神在在,行走江湖,自有唾面自乾的本事,“如今這都不算什麼罵人言語了。”

若說被罵就能增長道行,恐怕姜尚真早就是十四境了。

姜尚真以心聲詢問崔東山,“都姓姜,可別是我家祖宗啊。”

崔東山賤兮兮道:“這有啥,我欺師你滅祖,好兄弟哇。”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也對。”

崔東山笑道:“上次喊你趕路去大泉王朝,圍毆裴旻老兒,不就成了首席供奉,這次還不得撈個落魄山副山長噹噹?”

姜尚真深呼吸一口氣,再無半點輕佻神色。

跟崔東山扯閒天,無非壯膽。

畢竟是要與兵家初祖生死相向,饒是以膽大包天着稱於世的姜尚真,也要道心不穩。

好在姜尚真剛得手一把新鮮出爐的飛劍,可以先練練手。

飛劍長短與佩劍無異,姜尚真手持長劍,抖了個漂亮的腕花。

此劍得自一位半生不熟的故人。

在姜氏雲窟福地黃鶴磯,當撐蒿的擺渡船夫,化名倪元簪,前身是藕花福地的讀書人“盧生”,字西洲,他是隋右邊的授業恩師。昔年純陽呂喦遊歷藕花福地,曾經點化過盧生,贈予一場黃粱美夢。前不久盧生接到一道由老觀主遙遙降下的法旨,與此同時,還贈送給他一篇道訣。

知道那一刻,盧生才知道,原來姜尚真沒有誆他,藕花福地盧生,雲窟福地倪元簪,的的確確,存在本身,就是一把劍。

老天爺發話了,盧生這類寄人籬下的土民,豈敢不從。

何況盧生也不算吃虧,他就此天高地闊,修道自由,讀書自由,生死自由,當真自由自在了。

姜尚真神色灑然,自言自語道:“老觀主道法高,就是心眼小了點,不就是在倪元簪那邊說了幾句混賬話,就讓盧生送劍,讓晚輩送死。”

我今已接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

**安朝姜尚真遙遙擺手,示意他暫時不用幫忙。

姜赦扭了扭脖子,望向遠處**安。

“不是說你當過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有資格染指兵家高位的。”

“你只是崔瀺的師弟,終究不是那頭繡虎。”

“心腸太軟,僅僅對自己夠狠,哪裡夠,對待盟友,身邊摯友,你還是太過講究仁義道德了。”

“吳霜降還好,目的明確,做事不擇手段,到底是個爽快人。鄭居中所思所想,大道所求,你小子如今真能窺探一二?”

橫空出世,修道三千年,建造白帝城,鄭居中到底想要什麼,確實是個大問題。

“真不怕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先被鄭居中吃了姜某人的大道,再將你們幾個一網打盡,嚼爛了嚥下肚子?真以爲我不清楚這處遺址的真實?你**安的身外身,夢裡夢。他鄭居中的心中心,腹內腹。兩者疊加在一起,便是一份道上道的雛形。什麼故作戲謔的學生崔東山,什麼不惜一死的首席姜尚真,幾可以假亂真的障眼法罷了,呵,忘了還有這位道侶。這般的心腸軟,婦人之仁,有什麼資格跟鄭居中、吳霜降之流,共謀大業?”

崔東山與姜尚真面面相覷。

難道你是假的?莫非你也是假的?

一直隱忍到現在的寧姚翻了個白眼。

姜赦長槍戳地,鬆開手,伸展筋骨,真真假假,都無所謂了。

“到時候整座人間,還有誰能阻礙鄭居中的大道之行?是已經散道的三教祖師,還是必須盯着那條青道軌跡的禮聖?或是忙於內亂到處平叛的餘鬥?難不成是蠻荒白澤?他鄭居中一旦選擇不再留手,何止是第二個周密?”

吳霜降微笑道:“我都快要被說服了。”

姜赦這番言論,不是什麼危言聳聽的挑撥離間。

鄭居中神色如常,姜赦的這種說法,不失爲一個好建議,值得考慮?

吳霜降無可奈何,鄭先生可別嚇唬人。

**安揉了揉眉心。

姜赦環顧四周,自顧自道:“一炷香,足夠了。”

浩然天下的兵家祖庭,連同九洲各地的武廟,那些懸掛在牆上的祖師掛像,無風自動,撲簌簌作響,殿內一尊尊陪祀名將的彩繪泥塑,也開始出現細微的裂痕。

姜赦緩步向前,獰笑道:“你們這幫忘恩負義的徒子徒孫,大逆不道,一個個喜歡當那亂臣賊子!”

**安心念微動,那把始終作“壁上觀”的金色長劍破空而至,被他握在手中。

姜赦見狀,扯了扯嘴角,只是緩緩前行,也不言語,朝**安勾了勾手指,來。

長劍劈砍在姜赦的胳膊上,彷彿金石交錯,在天地間濺出無窮火星。

一記手刀將**安整條右臂都剁掉。

鋒芒無匹的劍尖在姜赦臉頰劃過,如一支錐子擦過玻璃,呲呲作響。

姜赦一巴掌摔在面門上,持劍者瞬間無頭顱。

一條條凌厲的金色劍氣,切割天地,劍光直達青天屏障,激盪起海潮般洶涌的靈氣漣漪。

姜尚真如釋重負,總算不是隻有捱打的份了。

這也是姜尚真第一次親眼見證**安手持此劍。

本以爲持劍的**安會與姜赦廝殺頗久,不料異象橫生,**安手中長劍直接脫手而出,化做一道刺眼的虹光,破開青天,轉瞬即逝。姜尚真起先誤以爲是一記壓箱底的殺手鐗,幾乎在長劍沖天而去的同時,崔東山卻見自家先生好像出現了片刻的心神恍惚,姜赦藉此機會,一拳洞穿**安的心口,鬆開拳頭,五指使勁一攪,扯得整副神性身軀的金色絲線,都往心口處集中,導致**安的臉龐都顯得扭曲起來。

姜尚真察覺到不對勁,震驚道:“怎麼回事?!”

崔東山恨恨道:“周密這個狗東西,又開始作祟了。”

姜尚真心情沉重,頭疼不已,“如何是好。”

崔東山無賴道:“怕個卵,有老鄭在。”

姜尚真剛要放心,便等到了肝膽欲裂的一幕。

方纔與姜尚真不同,吳霜降卻是立即擡頭看那處被長劍刺穿的青天窟窿,在即將合攏之際,只見一道氣息截然不同的雄渾劍光,光彩奪目,從天而降,劍光速度之快,連吳霜降都覺驚心動魄,劍光瞬間便從**安頭顱一穿而過。

如一把長度超乎想象的長劍,就那麼將**安“釘死”當場。

姜尚真心急如焚,“這把長劍,也是周密的偷襲?”

崔東山眯眼道:“不是。”

姜尚真喃喃道:“想來問題不大。”

崔東山卻說道:“也不小。”

一座並未與大地接壤的飛昇臺。

它彷彿是一條懸在海中的纖細魚線。

無數星辰,它們或遠或近,或大或小,光怪陸離,絢爛奪目,懸在這條神道兩側。

周密意態閒適,獨自坐在臺階上,笑容和煦,望向那位緩緩拾級而上的高大女子。

他其實也是在等待老瞎子,等那之祠再次從此登天。

周密跟**安,都是毫釐不差的半個一。誰都無法比對方多出一絲,誰也不會少掉一毫。

佔據新天庭,當之無愧的居高者,形逸而神勞。畢竟是被三教祖師堵門,周密並不輕鬆。

處下者,形勞而神逸。**安看似在人間奔波忙碌,深謀遠慮,有太多的人事需要他去面對。

十五境打十四境,就跟氣血旺盛的青壯漢子與稚童掰手腕,玩一樣。

那麼十六境,收拾幾個十五境?

她走到周密這一級臺階,周密腳邊還擱放着一顆僞至高的神靈頭顱。

先前正是周密強行將其擢升爲至高之一,才導致她不得不臨時來此。

不過這種行徑,可一不可二,周密也有自己的顧慮。

周密低頭望向人間那條顯得極爲突兀的劍光長線,笑道:“不俗氣。”

**安真正的大道隱患,在於人性和神性之間的這場拔河,**安只要被神性浸染過重,一旦過了某個臨界點,那就不是什麼人性漸漸渙散的下場,而是一瞬間就會被神性完全佔據。也就是說,那一刻的**安,就成了一尊行走天下的無上神靈。

那就好辦了。

天上天下,所有難題,都會迎刃而解。

周密對此樂見其成。

可惜**安實在是太小心了,設置了重重障礙,用以防止出現這種局面的出現。

“預想過三種可能性,比如其中之一,被我吃掉**安的全部神性,由我成爲完整的一。”

“如此一來,你回不回這裡,就沒有那麼重要,這是最好的結果,‘**安’會成爲名副其實的新任持劍者,你可以擔任他的劍靈,也可以在無垠太虛當中,展開一場永恆的流放。”

新天庭的大道就此補全。躋身了十六境,那三位,就是擺設。哪怕加上個補缺的之祠,還是毫無意義。

直到那一刻,纔是真正的天翻地覆。

周密笑道:“最壞的結果,當然就是我被**安吃掉,他成爲一,依舊是嶄新的道。不過這種可能性極小。”

至於最後一種在周密看來“不好不壞”的可能性,便是鄒子最不想看見的那個結果。

她好奇問道:“你想要打造出怎樣的道?”

周密答道:“肯定要比現在豐富多彩。”

她陷入沉默。

周密微笑道:“我也曾勸過天公重抖擻啊。”

姜赦顯然也有幾分訝異,有趣。

周密要對付**安,不值得奇怪。

竟有另外的仇家,搶先動手了?倒是會挑時候。

這一劍,怪異至極,好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本命神通,能夠壓制神性。

**安本想要將頭顱和上半身“拔出”長劍,竟是不成。

他伸手試圖去攥住劍身,不料長劍竟是虛無一般,水中撈月,徒勞無功。

**安就只能這麼保持那個微微擡頭、身體後仰的姿勢。

這就是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的劍術。

第二劍第三劍又至,分別從**安脖頸處、胸膛穿透,各自傾斜釘入地面。

此後一道道劍光刺穿青天屏障,一副身軀,長劍攢簇。

內心一直堅信我多一事人間便少一事的**安,彷彿此時,諸事蝟集,自討苦吃,真是可憐。

那些長劍好似裹挾着巨大的恨意,如今大仇得報,何其酣暢淋漓。

每次劍尖穿身,受刑之人,或是肩頭微晃,或是下垂的雙袖微顫。

已經恢復武道圓滿的姜赦手提長槍,畢其功於一役,正在此時!

**安稍微轉頭,望向鄭居中那邊,後者輕輕點頭,就是現在。

**安眉心如開天眼,人間出現了嶄新一劍。

第三把飛劍現世。

求道煉劍千餘年,長久隱匿在光陰長河漩渦當中,欲求僞十五境劍修身份的黃鎮,被斬,初次與陸沉、鄭居中相逢的河畔黃鎮,被斬,在青冥天下雷澤湖底道場遇見那尾陰陽魚後裔的黃鎮,被斬,站在地肺山觀魚亭、聾道人身邊的中年黃鎮,被斬,山路上與朱鹿他們一起聽道情的黃鎮被斬,在寶瓶洲與傳道人馬苦玄道別的黃鎮,被斬,漂泊異鄉在逆旅住宿的青年黃鎮,被斬,剛剛離開小鎮、在驛路上回望家鄉輪廓的少年黃鎮,被斬……在這條長線之上,無數個黃鎮,在同一瞬間,皆被斬!

**安悠然直起身,抖了抖袖子,隨手打散些許大道劫灰與人間塵土,真是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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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19 22:54:2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護道

集靈峰之巔,劉饗同時賦予陸神類似天眼通和他心通的手段,陸神只是一場觀道,就覺得頭暈目眩,伸手按住白玉欄杆,儘量穩住道心。

妙不可言,歎爲觀止。

原來自己寫的那部地鏡篇,可以如此解讀開來、施展出去?!

劉饗撤掉神通,說道:“寫地鏡篇的陸神懂什麼地鏡篇。”

陸神啞然失笑。

這場觀道,受益匪淺,陸神已經有了即刻返回天都峰閉關的念頭。直覺告訴他,雖然依舊未能繞過鄒子,一步登天,但是相較於被鄭居中借書帶來的那份大道後遺症,還是有賺。相較於以往那種苦思冥想、上下求索的閉關,大道裨益只會更大。尤其是這一手劍術即道法……

劉饗卻猜出陸神的心思,說道:“在合道之前,不要奢望能夠依葫蘆畫瓢,小心遭了天厭。”

陸神連忙說道:“銘記在心。”

鄭居中說道:“各忙各的。”

劉饗點點頭,“我去趟皚皚洲。”

雙方離別之際,有了一次奇怪的問答。

劉饗問道:“這場褫奪,有沒有忌口?”

鄭居中答道:“沒什麼忌口,只怕吃不飽。”

劉饗便不再多問。

陸神誤以爲劉饗所謂“褫奪”,是說鄭居中跟陳平安聯手“劫道”劍修黃鎮,就沒有多想。

一步縮地至山門地界,緩步走出牌坊,鄭居中說道:“你接下來去披雲山那邊隨便謀個差事。如果魏神君不肯收你,就去跳魚山花影峰當個雜役。提醒一句,不要想着去舊道場,那處渡口遺址已經與你無關,只需靜待有緣人,入主其中,屆時你纔算真正脫劫。”

周乎點點頭,說了句方言,“奴婢省的。”

先前她在山腳,鄭居中在山頂,她還敢造次一二。

這會兒與鄭居中真正面對面了,周乎卻是噤若寒蟬,再無興師問罪的心氣。

鄭居中說道:“好自爲之。”

周乎點點頭。

落魄山的第一位外門雜役弟子,正是化外天魔的的白髮童子,首任編譜官,“箜篌”。

第二位則是道號銀鹿,昔年蠻荒仙簪城的副城主,如今改名爲曾錯。

周乎若是不去披雲山當差,而是去跳魚山落腳,那她就是落魄山歷史上的第三位雜役弟子了。

周乎問道:“鄭先生這是要回白帝城閉關了?”

鄭居中已經徑直離開,不知去往何處。

閒來無事,實在發悶,陳靈均便摔着袖子,從後山那邊晃盪下山去了,主動拜訪披雲山。

青衣小童掐訣馭起一團水氣,冉冉升空,隱匿了蹤跡,飄向北嶽,在僻靜處落下雲頭,散了雲霧,飄然在地,慢悠悠走到了山門口,青衣小童雙手叉腰,不錯不錯,山頭不矮,熱熱鬧鬧的。魏夜遊這些年愈發年景闊綽了。

來此燒香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既有達官顯貴的親眷,世族公卿子弟,也有那些家境貧寒、徒步走了幾百里路的老人,不光是凡夫俗子登山敬香,還有許多修道之人,亦是來此虔誠求仙緣,或是拜山頭,老話說禮多人不怪,放之四海而皆準。

五嶽不是門禁森嚴、閒人止步的仙府,所以除了舉辦夜遊宴,披雲山在山腳是不會設置“門房”的。

陳靈均擡頭看向一處,自顧自笑了起來。

是那披雲山的竹林,跟魏山君的讀書處一樣,都是禁地,無亭無屋,不臺不欄,棄之山野間,冬春出筍時不許人入看,即便是身爲竹林主人的魏檗,也不輕易涉足,聽之任之自然生髮而已。

前些年,倒是有個手持綠竹杖的黑衣小姑娘,經常獨自來這邊遊玩,她也不用仙家御風手段,只是徒步登山,進了山,專門揀選僻靜小路,東躲西藏似的,在那樹後探頭探腦,左右張望,驀然一個箭步衝向下處隱匿地點……小姑娘只差沒有在額頭寫“蟊賊”兩個大字了,次次直奔竹林……

起先得知此事的禮制司的神女,巡遊司的仙家胥吏,由於職責所在,當然緊張萬分,好在很快從魏山君那邊得了一道敕令,讓他們假裝不知即可。所以每次小姑娘登山,他們既不好現身攔路,又不敢出聲呵斥,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個膽大包天的落魄山客人,進了竹林。

怕就怕小姑娘走出竹林的時候,已經肩扛幾根竹竿,大搖大擺扛着下山去。

攔還是不攔?攔了還有意義嗎?魏山君是說了不必管,可真“遭賊”了,到頭來誰吃掛落?

“嘖嘖,稀客。”

施展了障眼法、作儒雅書生裝束的魏檗說道:“景清老祖不留在山中待客,來這裡作甚?”

陳靈均沒好氣道:“幹嘛,還沒登門呢,就開始趕客啦。魏兄,傷感情了啊。還景清老祖,你噁心誰吶。”

魏檗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笑眯眯道:“怎麼跟我說話呢。嗯?”

陳靈均縮了縮脖子,解釋道:“這不是怕有我在場,鄭世侄言行拘束嘛。”

魏檗說道:“鄭先生已經離開落魄山了。”

陳靈均埋怨道:“老廚子不老道,說好了讓他再三挽留的,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魏檗問道:“怎就不老道了?”

陳靈均解釋道:“若是我來開口挽留,鄭世侄不曉得我在落魄山的分量,多半面子上抹不開,

生怕麻煩我。我一個長輩,總不好與他個晚輩,說自己在山主老爺那邊如何心腹,在山中如何有排面。老廚子是路人皆知的落魄山大管家,由他一而再再而三開口留客,鄭世侄就可以婉拒一二回,再順水推舟留在山中住下,回去定要說道說道老廚子……算了算了,大不了以後濁流兄弟再上山,我見面就先自罰三碗。”

魏檗笑道:“你還真認了這個世侄啊。”

陳靈均怒道:“不然呢?發跡了便不認窮親戚麼,算什麼英雄好漢,啊?!”

魏檗伸手按住狗頭,說道:“嗓門這麼大,確是英雄好漢,對吧?”

陳靈均頓時氣餒。

周乎緊隨其後,來到披雲山這邊。

魏檗點點頭,以心聲笑道:“美徵道友,可以隨便遊覽北嶽地界。”

周乎還禮,找了個蹩腳理由,道:“太久沒有走路了,來這邊散散心。”

雖說鄭居中讓她來此謀一份差事,領份俸祿,估計也就是她開個口和魏神君點個頭的事情,但是她實在難以啓齒。一位合道失敗的飛昇境修士,與那始終找不到一條大道的飛昇境,一個天一個地。

陳靈均誤以爲她是披雲山某司署神女,也沒啥興趣攀交情。

他不清楚周乎的根腳,周乎卻是極爲熟悉這位青衣小童,從不好好走路,上山下山都喜歡甩着兩隻大袖子。裴錢在山中,他就喜歡去灰濛山找那雲子侃大山,裴錢不在,他就多陪小米粒巡山幾趟。

魏檗帶着他們倆一起遊山。

天邊的火燒雲,好似是一位對鏡自憐的神女,開始梳妝打扮、往臉上塗抹胭脂了。

一起坐在山門口的竹椅上,馬上就要收工了,小米粒輕聲喊道:“仙尉仙尉,道長道長。”

仙尉收起書籍,揉了揉眼睛,“嗯?”

小米粒雙手拎住椅把手,連人帶竹椅一起挪向仙尉,然後張開嘴巴,作搖頭晃腦狀。

仙尉心領神會,笑道:“拉二胡還是唱道情?”

小米粒不假思索,“就唱你家鄉那邊的八仙過海,真是書上說的餘音繞樑,百聽不厭嘞。”

仙尉道長,唱那道情,可好看了。

仙尉會心笑道:“行的。”

站起身,仙尉輕輕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

不等年輕道士出聲,小米粒就已經無聲拍掌。

仙尉閉上眼睛,面帶笑意,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抖了抖袖子,擡起手,雙指併攏,輕輕晃動,唱那黃粱夢,倒騎毛驢,煙霞溟濛……

————

南婆娑洲,龍象劍宗。

陸芝走出用以閉關的幽靜洞府,伸手遮在眉間,看了看天光,明明是日落西山的時分,她卻覺得有幾分刺眼。

酡顏夫人小心翼翼問道:“陸先生,成了麼?”

這兩年,那撥浩然山巔修士的證道飛昇,動靜都不小,總有各種祥瑞景象,將來祖師堂譜牒、或是山志裡邊,總少不了濃墨重彩的幾筆。證道飛昇,跟修士結丹差不多,亦有品秩高低的分別。比如白晝飛昇,正大光明,就像大大方方昭告天地,就肯定要高過幽幽夜幕時分的渡劫舉形,旁門左道,鬼仙之流,多是選擇後者。

但是陸芝此次閉關出關,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異象,所以酡顏夫人對於陸芝到底有無證道飛昇,全無把握。以至於守在門口的酡顏夫人都要以爲陸芝根本就不是閉關,只是關起門來躲清閒去了。

只是她總不能一見面就詢問陸芝是不是沒成,多晦氣。

這些時日,酡顏夫人就守在外邊,幫不上什麼忙,總歸是份心意。

她是個喜歡享福、頂不虧待自己的,就在洞府外搭了一座臨時涼棚,鋪竹蓆,點燃香爐,煮酒讀書,專門挑了幾本香豔纏綿的才子佳人。每當夜深,萬籟寂靜,彷彿整個人間唯有輕輕的翻書聲,天上的璀璨羣星宛如水中的游魚,洵太平人太平景太平盛事也。

陸芝走向那座涼棚,點頭道:“成了。”

不光是成了,那場渡劫證道的過程,還像是一篇想象瑰麗的遊仙詩。

浩瀚無垠的太虛,死氣沉沉,恍惚間,彷彿遇見了一堵無限高的牆壁。

陸芝心神,誤以爲是自己來到了天地的邊界,觸及了傳說中的大道藩籬。

頭頂無數金光如枝葉蔓延開來,宛如一條條璀璨的銀河,搖曳生姿。

陸芝的一粒心神開始“向上飛昇”,最後才發現那竟然只是一艘柏舟,船頭站着一位金色長袍的披髮女子,她擁有一雙粹然的眼眸。

在見到“她”之前,陸芝這場心神遠遊,見到了一些難以解釋的事物。既有容貌類人的存在,“渡船”怪異,奇形怪狀,也有陣法與那屏障,還有某些如鳥翩躚的光團,驚鴻一瞥便讓人心生懼意的漩渦……偶爾響起一陣好似絲帛撕裂、或是瓷器崩開的響聲,猶有那巨大的生靈,伸手將那一顆星辰放入嘴中大肆咀嚼……

陸芝問道:“是你喊我來這邊的?”

她搖搖頭。

陸芝忍不住問道:“那些存在是什麼?遠遊爲了什麼?”

“遷徙,避難,開拓,目的不一而足。但是最大的願景,依舊是追本溯源,尋宗問祖。”

她稍作停頓,看了眼陸芝,“簡單來說,就是想要看你們一眼。”

“並不存在的光陰長河,只是一座座刻度不同的囚牢。”

“但這只是陸芝所能理解的邊界和極限了。如果換成陸沉在這裡,就可以多聊幾層意思。”

“總之,身在祖地的你們,任何一個細微的瞬間的心念起伏,都是所謂天外無窮大某地、看似‘無限光陰動輒億兆年’的一場生滅。”

陸芝想起她腳下這艘木質渡船,剛想要說什麼,一粒心神便已經退回了洞府。

一場心神遠遊,真是如夢如幻,難辨真假。

酡顏夫人在驚喜之餘,難免疑惑,總覺得陸芝有幾分意態闌珊,興致不高。

難道是十成的把握,完全不值得開心?

也對,證道飛昇,擱在別處洞府,本該是天大的事情,可是齊廷濟甚至都懶得爲陸芝護關,自個兒跑去扶搖洲晃盪了。你們真是一個比一個心大。

陸芝席地而坐,從案几上邊隨手拿起一本書頁多有折角的書籍。

酡顏夫人伸手去搶奪,陸芝側身躲過,高高舉起書籍,瞥了眼書名,“這有什麼見不得光的。”

微微臉紅的酡顏夫人,跪坐在竹蓆上邊,試探性問道:“陸先生,有心事?”

陸芝嗯了一聲,

酡顏夫人笑着安慰道:“陸先生都證道飛昇了,些許心事都不算什麼哩。”

陸芝擡起頭,說了一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言語,“證道飛昇之後,我有過一場……見聞,所以比較貪心,想要一鼓作氣,再破一境,結果就是合道失敗了。”

酡顏夫人一臉呆滯,“啊?”

陸芝再以心聲說道:“我在天外,見到阮秀了。”

酡顏夫人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捂住陸芝的嘴巴。

陸芝捲起書籍打掉酡顏夫人的手掌,依舊是心聲,還是那句話,“又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齊廷濟現身此地,對酡顏夫人說道:“我跟陸芝談點事情。”

瞥見齊老劍仙的臉色,酡顏夫人連忙起身,施了個萬福,二話不說便姍姍離去。

————

哪來的第三把飛劍,竟能飛劍斬十四?

姜赦心神震動不已,停下腳步,這位兵家初祖,第一次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臉色。

偷襲陳平安之人,顯而易見,是一位道力決然不弱的十四境劍修,是否“純粹”,姜赦暫時不得而知。

但即便是一位類似青冥天下的道門劍仙,只要是十四境,就定然不弱。

對上這種劍修,勝之,殺之,有天壤之別。

另外所謂的“殺之”,又有分別,是迫其兵解,就此轉世,還是身死道消,徹底隕落,兩者同樣是雲泥之別。

姜赦伸手一抓,雙指輕輕捻動些許劫灰,此物最是作得不假,是那貨真價實的大道真意的殘餘,的確蘊藏着一縷精粹至極的劍意,姜赦已經可以確定,一位十四境劍修,當真除名了。

是哪位運道不濟的新十四?蠻荒,青冥?

十四境之間的鬥法,形容爲天翻地覆慨而慷,毫不誇張。

例如青冥餘鬥,曾經披法衣仗仙劍,親臨翥州,將那位犯禁的好友,從十四境打落回仙人境。

扶搖洲一役,周密設局圍殺白也。在那蠻荒腹地,阿良和左右不知所蹤。

至於寧姚所斬,終究只是一位十四境候補鬼物,它尚未真正合道。即便如此,也在那陰間酆都引發極大的動靜。

姜赦沉默片刻,忍不住問道:“陳平安,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呈現出“半個一”、神性姿態陳平安,只是難纏至極,難以殺死,加上他跟鄭居中合力打造出一座道上道的雛形,等於已經擁有一座天道完整的小千世界,陳平安置身其中,幾乎就是“道”的顯化,故而姜赦也是拿陳平安沒轍。

陳平安最大劣勢,則是殺力太低,所以姜赦大可以陪他練練手,自己只管放心煉化武運。

先前周密出手,沒有了由持劍者顯化的那把金色長劍,陳平安就更不夠看了。

這場架,對姜赦而言,就只有兩個變數,持劍者的存在,以及鄭居中的後手。

反觀寧姚,即便是五彩天下共主,她還手持仙劍之一的天真,仍然不被姜赦放在眼中。

倒不是說寧姚殺力不足,而是她的天下共主身份,恰恰是一把雙刃劍。既是她的護身符,又會讓她在別座天下束手束腳,在浩然天下遞劍,文廟會管,即便是在青冥天下,白玉京更會管,若是在五彩天下……想到這裡,姜赦內心一驚,不過稍微轉念一想,他很快就打消了顧慮,鄭居中和吳霜降合力入室操戈,試圖篡位,如果戰場是在“道齡尚短”的五彩天下,真捅破了天,就要換成姜赦入室操戈,將那五彩天下的天時地利給攪亂,相信那邊大道顯化而生的存在,一定會與寧姚分道揚鑣,反目成仇。

吳霜降笑道:“前輩放心,戰場不在五彩天下,我曾經建議如此行事,不過隱官不答應,鄭先生也覺得沒有必要。”

只是吳霜降接下來一番言語,就讓姜赦都覺得頭皮發麻,“事實上,戰場是在蠻荒天下,金翠城舊址,鄭先生謀劃此事久矣。分身之一,在那邊合道,爲浩然奪取一份蠻荒氣運。遷城,此消彼長,蠻荒無浩然有,就是兩座金翠城、數以萬計法袍的戰功。秘密打造道場,爲將來重返蠻荒建造渡口,一舉三得。”

姜尚真將信將疑,看了眼崔東山,咱們那位“老鄭”,真有這麼……姜尚真一時間竟是詞窮。

崔東山點點頭,顯而易見,吳霜降並非是在虛張聲勢,鄭居中就是這麼佈局的。

如何高估鄭居中都不爲過。

直到這一刻,姜赦纔不得不承認一件事,萬年以來,雖說道的高度,相差不大,也就是人間術法的種類多了些,但是如今練氣士的心計,實在不是萬年之前的道士,所能想象的。

吳霜降微笑道:“機會難得,那接下來,就由我來領略一番武夫止境之上的風光?掂量一下傳說中十一境武夫的拳腳分量!前輩,意下如何?”

姜赦收斂心緒,眼神炙熱,“正好清理門戶。”

哪怕明知是一句廢話,陳平安還是忍不住以心聲提醒道:“吳宮主,十一境的拳腳,不是一般的重。”

照理說,擔任編譜官的箜篌,簡直就是一座行走的武庫,對青冥天下止境武夫的成名絕學、壓箱底拳招,如數家珍,那麼吳霜降對武學的理解肯定極深,不輸任何一位真正的止境武夫。

可問題在於,人間的所有道理,都逃不過一句紙上得來終是淺。

陳平安卻是切身領教過姜赦的“半拳”。

吳霜降突然撫掌道:“小有意外,苦主來了。身爲接劍之人,剛好可以解答前輩的疑惑。”

在那雷澤湖當“山野遺民”的聾道人,果然還是一貫的心軟。

陳平安霎時間心中瞭然。

藉此機會,陳平安詢問一事,“修繕四把仿劍,吳宮主說的‘一些’神仙錢,到底是多少,能不能給個準數。”

不知要拿出多少錢來填補這個無底洞。

只是不等吳霜降給出答案,陳平安就自言自語道:“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具體數額了。”

一道虛無縹緲的身影出現在戰場。

姜尚真說道:“說句公道話,嚇我一大跳。崔老弟,這廝是何方神聖?”

崔東山臉色晦暗,說道:“跟我先生是同鄉,馬苦玄寄予厚望的唯一嫡傳,專門用來噁心人的。”

姜尚真一拍額頭,道:“好個驪珠洞天。”

地肺山觀魚亭內,被馬苦玄選爲黃鎮護道人的聾道人,其實在暗中算了一卦,也稍稍攔了一手,悄悄給黃鎮額外贈予了一張無形的遠古存神符籙。

不敢太過用力,畢竟因果太大。只算出了個“鄭”字便“碰壁”,瞧見了三個模糊身影,氣象都很驚人,老人便沒有繼續推衍下去。能夠同時擁有三個十四境的人物,老人哪裡需要猜測身份,陳清流啊陳清流,你真是教出個好徒弟!

在此現身,黃鎮感慨萬分,神色複雜,枉費辛苦修道千載,到頭來依舊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倒是沒有如何氣急敗壞,更沒有絲毫的頹喪神色,只是望向那人,“終於又見面了。終於!”

陳平安說道:“跟你不熟,廢話少說,你可以說遺言了。”

雙方都用上了小鎮方言。

黃鎮置若罔聞,自顧自環顧四周,一下子見到這麼多活人,讓他這個已死之人,倍感唏噓,終究是光陰有限,便收起幾分感慨心緒,笑道:“你真以爲得逞了?既然千年之後的劍修黃鎮,能夠逆流而上,來此見你,陳平安,你自己說說看,我怎麼會死呢。我乘魚順流而走便是……”

陳平安打斷黃鎮的話頭,“哪有什麼過去未來,都是現在。”

對“道”的理解,修士各有見地。

常人聽了,只當是一句空泛的機鋒,向壁虛造的話頭而已。

黃鎮不然,他身懷異寶,是那尾天道顯化之一陰陽魚的後裔。

黃鎮聞言默然片刻,開口道:“不愧是我們家鄉年輕一輩裡邊最大的幸運兒,什麼好事都被你得了,什麼都‘知道’一點。天之驕子?我師父算得什麼天之驕子,你陳平安纔是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你說的都對。”

黃鎮轉頭看向那位兵家初祖,笑容古怪,可憐天下父母心。

姜赦笑問道:“既然是純粹劍修,怎麼會功虧一簣?”

黃鎮笑道:“技不如人,雖死無憾。何況就算不認栽,又能如何,那傢伙命好啊,怎麼比。”

他畢竟要比陳平安多出千年的修道光陰。

黃鎮自言自語道:“劍修黃鎮與陳平安,只是小仇,卻有大恨。”

黃鎮泄露天機,“姜祖師放心便是,陳平安這把飛劍,可以斬我,卻斬不到你頭上。”

本來是想要藉助一場劍解,得個大自由,擺脫陰陽魚後裔的某種大道束縛,躋身僞十五境。

黃鎮很像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修道之人,六親緣淺,修行路上,無道侶,無子嗣,無道友,無弟子,遠離萬丈紅塵,是那道旁的看客,在那雷澤湖底,一心一意潛靈脩性,幽居道場,不理世上的俗事,不管陳平安在外邊如何作爲,只是隱忍。

等到黃鎮躋身了十四境,就去了那處,耐着性子守株待兔。

簡而言之,黃鎮與這個世道,交涉很淺。

也不能說黃鎮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若非如此專心練劍,黃鎮又怎能成爲十四境。

黃鎮轉頭望向那位白帝城主人,“鄭先生,是不是有點欺負人了?”

鄭居中一笑置之。

正是眼前鄭居中,讓黃鎮脫劫不成反被劍斬,讓他爲山九仞功虧一簣。

黃鎮自嘲道:“能夠被鄭居中藉助外物來針對誰,實屬不易。”

借閱陸神的地鏡篇。以陳平安和黃鎮起艮卦。是爲發龍。

借來白景的兩把本命飛劍,“上游”,“下游”。用以鋪路。

傳道人馬苦玄,同鄉朱鹿等等,便是一條來龍去脈的羣山,是那接引劍光的橋樑,渡口……

青冥天下那邊,又有歲除宮吳霜降,地肺山高孤,朱鹿,猶有去往潁川郡的楊氏女子……

黃鎮知道,過不了多久,那邊就會出現一個名叫陳叢的私籙道士,據說曾在靈境觀待過。

黃鎮笑問道:“陳平安,你想不想知道未來千年的天下大勢?你在期間,又做出了哪些豐功偉業?”

陳平安只是閉目養神。

黃鎮自顧自笑了起來,道:“還記得年輕時,看那神仙志怪,幾次看到差不多意思的一個說法,都有疑惑,是說某某如何倒行逆施,人天共憤已久,怎奈他氣數未盡,暫時命不該絕,如此云云。”

陳平安睜開眼,說道:“已經身死道消了,還不肯嘴上積德。”

黃鎮哈哈大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記得在那而立之年,有次黯然回鄉,內心百般煎熬,強忍着屈辱,去過一次落魄山。”

“不過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就那麼離開了。在今天之前,都覺得那是我這輩子做出過最對的選擇。”

說到這裡,黃鎮停頓片刻,說道:“我本來以爲你會滿臉譏諷神色,問我一句,‘至於嗎’。”

陳平安說道:“對你來說,大概是至於的。”

雙方就此沉默。

黃鎮問道:“餘下一點光陰,真就不想多聊幾句?”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有兩問。”

黃鎮笑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問道:“我先前在扶搖麓道場閉關期間,你爲何要出劍?”

黃鎮恍然道:“這個好回答。當然不是我毛躁,不小心打草驚蛇了,而是那幾次看似輕飄飄的出劍,會讓你的那場護道、觀道和證道,大打折扣。”

陳平安嘴中蹦出一串小鎮方言。

黃鎮大笑不已。

沒來由想起了家鄉的曬穀場,掛在小巷屋檐下的冰錐子,隨風飄蕩的紙鳶,嫋嫋的炊煙……

千年練劍,本來想着,要做成一樁壯舉,無名者殺有名者!

可惜終究不成啊。時也命也?天註定耶?

好似忘了陳平安還有第二問,黃鎮輕聲道:“不曾想落得個蔡金簡一般的境地,爲他人作嫁衣裳。”

崔東山驀然變色,“先生,讓她暫時不要返回此地!周密那王八蛋也在算計此事……”

姜赦有所猜測,既然此地是遠古水火之爭收官的戰場遺址,哪怕是鄭居中都無法煉化舊天道一物,陳平安與鄭居中聯手斬殺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鄭居中可以無所謂,可陳平安卻一份不小的“功德”在身,即是“神性”的大滋補之物,那麼一場拔河的輸贏?

去了新天庭的持劍者一旦返回此地,與主人陳平安的神性“接壤”,豈不是要……立地神靈?!

黃鎮神色暢快,眯眼望向陳平安,“泥腿子成了神,也算不得什麼咄咄怪事。只說在我們家鄉,多少泥土在那匣鉢裡邊成了佛?”

讓陳平安變成徹頭徹尾的神靈,與殺死一心想要維持人性的陳平安,本就並無兩樣啊。

看不看得見那一幕,並不重要了,黃鎮大笑不已,快意至極,“到頭來還是大仇得報!”

身形消散之際,黃鎮最後望向陳平安,嘴脣微動,似以家鄉方言說了兩字,小偷。

人間從此再無黃鎮。

鄭居中看了眼陳平安。

不知爲何,陳平安輕輕搖頭。

鄭居中就沒有告訴黃鎮某個真相。

崔瀺之所以會攜帶一塊本命瓷去往青冥天下。

在那長社縣靈境觀之內,之所以會多出老人常庚與少年陳叢,崔瀺總不是遊山玩水去的。

若說書簡湖是繡虎的一場倒春寒的護道,那麼靈境觀便是一場大師兄的冬日可愛的護道。

陳平安問道:“陸沉還好吧?”

鄭居中默不作聲。

曾幾何時。大驪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內,月光透窗如閱書,桌上,一張材質微澀的紙張上邊,寫着一句“遠離顛倒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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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逍遙遊

魏檗揀選了一條相對香客少的幽靜山路,途徑一座小祠廟,香火瞧着卻是不差,廟外有一棵老桂樹,幹粗如鬥,枝葉繁茂異常,蔭覆畝許,此時便有一大批滑竿的挑夫在此歇腳,或手拎水壺,啃着乾糧,或扎堆閒聊,其中有年近花甲的老人,約莫是本地出身,正在說那落魄山的陳平安,早年泥瓶巷的光景如何如何,小時候又是如何不招待見,虧得他家出手救濟,苦命孩子才過了某年的難熬年關……便有旁人調侃,怎麼不見那位成了神仙老爺的陳山主報恩,打賞你一堆神仙錢總不過分,折算成銀兩,在州城那邊什麼好宅子買不了,何必每天來這邊當苦力,老人悻悻然,牽強解釋一番,書上不都說了,上了山的人物,就不念山下的事了,那叫什麼來着,對了,叫斬斷紅塵,我們不懂的……

魏檗停步聽着那些市井閒言閒語,陳靈均瞥了眼這座之前聽都沒聽過的祠廟,只見那榜書“繾綣司”的大殿,金磚鋪地,香火嫋嫋,殿內黃羅帳中,端坐着泥金塑成的三尊神像,金身燦燦,赫赫威嚴。一主兩從,正中是那專管北嶽地界婚姻之事的氤氳使節,頭戴紫金冠,披鶴氅,手持一本姻緣簿,雙眸湛然,栩栩如生。兩邊神女,雲鬢珠釵,娥眉美好。

那位本祠主祀神靈,察覺到魏山君大駕光臨,本想着若是神君不停步,就不現身打攪神君與好友的遊山雅興了,見那神君停步,心中默默計數到十,趕忙從塑像中“走出”,同時讓兩位陪祀神女“按兵不動”,自己捏訣隱匿氣象,化作一團彩色雲霧倏忽間飄蕩出祠廟外頭,中年文士模樣,手捧玉笏,神色肅然,鞠躬行禮道:“小神商昀拜見魏神君。”

魏檗點頭致意,“我們只是路過,不必多禮。”

在一衆北嶽神靈、女官眼中,自家神君從來都是這般姿態,不冷不熱的,既不會讓人覺得拒人千里之外,卻又給人一種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感覺。

拜見過了魏神君,當然不敢忽略那位駐顏有術的元嬰境仙君,何況據說那“童子”還是最早跟隨陳隱官上山的人物,稍稍偏轉身形,再次鞠躬,畢恭畢敬道:“小神商昀見過景清祖師,見過仙子。”

真是想啥來啥,陳靈均笑得合不攏嘴。來時路上,陳大爺還在思量一種場景呢。

在落魄山,待在自家老爺身邊,你喊我一聲景清,或是直呼其名,我不挑你的理。

到了外邊,該喊我什麼?啥,景清道友?喊景清老祖!

青衣小童抹了抹嘴,傻樂呵,這等囂張跋扈的光景,只是想一想就開心。

遙想當年,剛剛認識老爺那會兒,回到了小鎮,哈哈,自己好像還攛掇着老爺作那橫行鄉里、欺男霸女的土豪劣紳來着。

此刻見那位這位官身是那啥氤氳使節的本地神靈,跟自己如此心有靈犀,陳靈均就覺得這廟建得小了。

魏檗見那傻子還杵那兒傻樂呵,一拍青衣小童後腦勺,提醒道:“還不給人家還禮?”

陳靈均腦袋晃了一下,趁勢笑着拱手道:“幸會幸會。”

披雲山繾綣司,在那大驪禮部金玉譜牒上邊,不過是從六品的官身,商昀立即再次鞠躬,“不敢當不敢當,景清祖師折煞小神了。”

魏檗帶着他們繼續往山上散步,商昀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遠去,心中羨慕萬分,自己若是能被魏神君打那一巴掌,該有多好。

陳靈均問了個困惑已久的問題,“那些燒香許願的心聲,求財求富貴求姻緣求功名求長壽的,還有訴冤的告狀的立誓的與你還願的謝恩的,等等等等,果真一字不差,你都聽得見?”

魏檗點點頭,說道:“當然。”

陳靈均驚歎道:“那也太吵了些,每逢初一十五,尤其是你的成道日,兩隻耳朵豈不是要聽得起繭子?當真分辨得清楚?”

魏檗笑道:“都要聽着,不會混淆。還需要一一記錄在冊,不能有任何錯漏。心誠的,入耳的聲音就大,心不誠的,倒是可以置若罔聞,俗子紛紛雜雜的許願聲響,宛如打磨金身,虔誠的還願,就像是爲殿內神像設色貼金。其實這種場景,跟剛上山的煉氣士差不多,洞府初開那會兒,天地間的絲毫動靜,都會聲如巨雷,久而久之,適應了就好。大驪禮部的山水司案牘署和稽查司,都會定時抽查,校對勘合,這是崔國師定下的規矩,納入察計考評。好,就增設司衙署,差了,就要裁撤衙署,削減神職權柄,降低神像高度。”

陳靈均感慨不已,拍了拍魏檗的胳膊,“怪不容易的。”

以後對你好些。

仔細琢磨,陳靈均好像發現了一個漏洞,“你說凡俗還願便能在神像臉上貼金似的,那就讓他們不管許啥願望都靈驗唄,管他誠不誠心,是不是獅子大開口,捐幾兩銀子的香油錢就敢求個黃金萬兩。”

魏檗笑道:“等會兒景清老祖進了北嶽主殿就砰砰磕頭,許願明兒就是飛昇境,你說會不會靈?”

陳靈均有些窘態,小聲嘀咕道:“若真行,磕頭算啥,我不好面兒,這會兒就給你磕幾個響頭。”

蛟龍水裔的修道,確實與一般練氣士不同,優勢也多,例如天然長壽,缺點也煩人,比如堅韌肉身反成累贅,一些個修行關隘,對練氣士而言,興許脆若薄紙,輕輕鬆鬆就過了,蛟龍之屬卻堅如石壁,死磕至頭破血流,都過不去。

周乎忍不住出聲,在旁解釋道:“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承受香火的神靈亦然,生前秉性如何,死後立祠、塑像成神,也會受到影響。再如那一個縣,在朝廷那邊有腴要貧瘠繁衝的區別,總歸是有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飯。讓俗子達成心願,亦會消磨山水神靈的……”

魏檗卻攔下了周乎的泄露天機,笑道:“靈渠道友,不必跟景清祖師聊這些香火事。”

周乎點點頭。

陳靈均搖頭晃腦,“不聊就不聊,誰稀罕聽吶。”

原來方纔周乎下定決心,要留在落魄山,去跳魚山花影峰結茅隱居,便與魏檗說了自己的新化名、道號,分別是周艾與靈渠。魏檗聞弦知雅意,說會與披雲山那邊的管事衙署打聲招呼,幫她編撰個身份、籍貫,用個過渡的公門身份,通過北嶽禮制司“引薦”轉入落魄山譜牒,回頭好在那槐黃縣衙的戶房落籍。

周乎略作思量,覺得如此更穩妥些,而且恰好一舉兩得,既能有個不顯眼的山水官場身份,從披雲山領取一筆俸祿,還可以在跳魚山潛心修道。

心情大好,周乎鬼使神差的,笑眯眯,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

呵,鄭先生都要稱呼一聲世叔哩。

陳靈均臉色劇變,趕忙挪步躲開,瞪大眼睛,與那毛手毛腳的輕薄婦人,怒目相視。

你這婆姨,好不正經,想要對陳大爺施展美人計?

對不住,我可不是鄭大風、周首席那種願意將計就計的浪蕩子!

周乎笑着收回手。緣於她的心神浸染了岑鴛機的性情,若純粹是大妖周乎,豈會如此舉止“輕浮”。

惱得陳靈均眉頭直皺,又不好跟一個婦道人家發火。

魏檗對此目不斜視,只是問道:“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陳靈均說話不過腦子的,“跟鍾第一約好了,晚上去老廚子那邊吃臭鱖魚。明後天再帶他去鐵符江水神府長長見識,喝頓早酒。”

魏檗說道:“打算得這麼長遠?”

陳靈均試探性問道:“這個說法,不是暗諷吧,魏兄有沒有反着說?”

魏檗嗤笑道:“你說呢?”

“逗你玩呢。”

陳靈均嘿了一聲,“長遠打算自然是有一樁的,我跟小米粒約好啦,回頭準備好行囊,我們就去遊覽一趟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去那邊看看那座龍門,瞅瞅黃河洞天的那條瀑布,到底是怎麼個黃河之水天上來。”

魏檗點點頭,“可行。”

純陽呂喦送了小米粒一張水府,道人自創,取名“龍門”。水裔手持此符,能夠跨過龍門,直接進入黃河洞天。

魚登龍門,不費功夫。

顧璨也邀請她去那邊遊玩。

有這兩份機緣傍身,小米粒在那邊走水,正合時宜。

魏檗冷不丁問道:“真不是你自己想跑出去耍,就攛掇着小米粒一起出門?”

陳靈均捶胸頓足,“氣煞我也氣煞我也,我是那種拎不清的人嗎?!魏檗,虧你說得出這種昧良心的混賬話,你我從此恩斷義絕,再不是自家兄弟了……”

“哦?”

魏檗臉色如常,自顧自說道:“就是不曉得鐵符江的新任水神,風骨如何,肯不肯與摯友同仇敵愾……”

陳靈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坐在地上,抱住魏神君的小腿,哀嚎起來,“魏兄,童言無忌,何必遷怒旁人。”

魏檗擡了擡腳,嫌棄道:“起來說話,堂堂元嬰,成何體統。”

陳靈均鬆開手,站起身,悶悶解釋道:“小米粒覺着光靠吃飯長個兒是不太靠譜了,思來想去,看看能不能去外邊,選那正值旱災時節的山野溪澗、小江小河,由我在天上施展水法,她壯起膽子走水幾次,漲漲境界,魏山君的北嶽地界,人情和美,哪有這樣的機會。”

魏檗笑罵一句,“倒是馬屁精。”

陳靈均繼續說道:“看完那邊的壯觀風景,如果還有閒餘的心情,我們就去荊老神仙的流霞洲走走看看。最近我搜集了些關於流霞洲和一些涉及青宮山的山水邸報,呵,就我這路見不平一聲吼的脾氣,如果只有自己,倒也無所謂,大不了一人做事一人當,可是帶着小米粒一起闖蕩江湖,我就必須要多幾個心眼了。起先不是怕荊老神仙扛不住事嘛,幾個大老爺們湊一堆喝酒,說話都是打折扣的,都懂的。桌上拍胸脯震天響,啥都包在身上,桌外碰到點事了啥都有難處。”

魏檗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陳靈均最煩魏夜遊這副話裡帶刺的酸儒德行,只是不在落魄山中,暫且忍他一忍。

“結果蒐集了幾十封過期的老舊邸報,你猜怎麼着,意外之喜啊,發現荊老神仙在酒桌上還是說得委婉了,過於自謙了,什麼萬一出了狀況報他的名號,他在那邊略有幾分薄面,山上山下都會賣他的人情,想必不會與我們過分計較,一些個恩怨,山上的小坎小難,自然而然就都成了誤會,不打不相識……哈,翻閱了邸報,才曉得原來荊老神仙在他家鄉,說話硬氣,做事霸道,威望極高,豪傑得很吶,好像除了那座天隅洞天不太買他的賬,整座流霞洲,山上山下,誰都要與這位老神仙豎起大拇指!”

見那陳靈均晃着大拇指,魏檗笑呵呵。

荊蒿不這麼說,難不成還當着陳清流的面,說自己在流霞洲是橫着走的人物?

魏檗說道:“你捎句話給白登,讓他不要總盯着玉液江不放,小心過猶不及。”

“還有這檔子事?我怎麼不知道。”

陳靈均揉了揉下巴,說道:“放心,我會把話帶到,讓曾錯注意些分寸。”

魏檗眼角餘光發現打量了一下青衣小童,人情世故,官場門道,還是有些長進的。

如今又有一座不起眼的“淫祠”小山頭,是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酒桌三兄弟,極講義氣。

哥仨在落魄山,很是見過一些世面,雖說確實沒有什麼驚心動魄的廝殺、鬥法,但是跟陳清流同桌喝酒,見過了劉十六,帶虎頭帽的白也……一顆顆道心,磨礪得無比堅韌,他們仨始終共進退,相互幫襯,怎就不是患難見真情的過命兄弟了?

陸地龍宮華胄出身的白登,剛剛榮升爲鐵符江的江水正神,上任水神楊花,如今身份何等尊貴,官場也是會講一講風水寶地的。所以白登能夠強勢補缺此位,雖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朝中有人好做官,何況白登在那“朝中”還不止有一人。

這些時日都在充當家、筆耕不輟的曾錯,如今就待在水神府,當那狗頭軍師,共襄盛舉。

流霞洲老飛昇荊蒿的愛徒,玉璞境高耕,如今在那金璞王朝,已經是貴爲國師的顯赫身份。與顧璨選址全椒山的扶搖宗成了近鄰。

鐵符江水神府和金璞王朝國師府,兩邊經常書信往來,互訴近況,報個平安。

陳靈均小聲說道:“我提醒過了他們,你這邊可別記仇啊,不許給鐵符江穿小鞋。”

魏檗說道:“有景清祖師罩着,鐵符江還怕這個?”

陳靈均幽怨道:“又說怪話。”

魏檗說道:“到了中土神洲,記得不要惹事,也不必怕事。”

陳靈均頓時興高采烈,不說怪話的魏夜遊,還是很好的。

魏檗說道:“估計落魄山開峰一事,很快就會提上議程,你可以考慮起來了。”

陳靈均歪着腦袋,眼神不知是清澈還是茫然,呆呆看着魏檗。

————

龍象劍宗臨海,高崖聳立,海天相接,每逢大潮拍岸,騰波觸青天,高浪灌日月。

崖刻有氣魄極大的“腳下海天”四字,潮水磅礴,洶涌奔來,如劍氣相逼。

酡顏夫人一走,齊廷濟坐在竹蓆上,立即臉色陰沉,一揮袖子隔絕天地,開門見山問道:“怎麼回事?”

陸芝費解,反問道:“什麼怎麼回事?”

齊廷濟惱火道:“大道性命,如此兒戲?!”

陸芝疑惑道:“怎就兒戲了?”

齊廷濟一巴掌拍在桌上,道:“陸芝!”

從劍氣長城到南婆娑洲,陸芝從未見到齊廷濟如此失態,沉默片刻,說道:“不也是一位飛昇境劍修了。”

齊廷濟怒極反笑,“好好好,也對,陸芝連老大劍仙的話都敢不聽,何必在意一個破宗主的看法。”

大概陸芝覺得有趣,難得有個笑顏,勸說道:“宗主,別說氣話。”

齊廷濟氣得說不出話來,拿手指點了點陸芝。

跟那陳隱官好的不學,倒是學會了說怪話是吧。

陸芝轉移話題道:“選址一事還順利?”

齊廷濟沒好氣道:“陸大劍仙還樂意管這種芝麻綠豆大小的閒事?”

陸芝瞪眼道:“姓齊的,我心情也不太好!”

齊廷濟給氣得半死。

第二撥剛剛入山的劍修胚子,相較於第一撥六十幾個,這次人數較少,只有三十二人。他們主要來自南婆娑洲山下各大王朝,其中既有五六歲就展露出極佳資質的孩子,也有十五六歲、已經孕育出本命飛劍且氣象不低的少年少女。

加在一起,差不多剛好就是百人。

看架勢,一洲一代人,最爲年輕一輩的劍仙胚子,算是要被龍象劍宗給掐尖了。

他們暫不記名,只能在外門修行,主要由邵雲巖和酡顏夫人負責他們的修道事宜。山中修道個幾年,資質差的,尤其是心性不定的,都會退還,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至於他們能否留在龍象劍宗,能否成爲齊廷濟、陸芝的親傳弟子,過不了多久,龍象劍宗都會坐穩一洲仙府執牛耳者的那把交椅。

天時地利人和兼備,齊廷濟便開始着手準備創建下宗,這次單獨去往扶搖洲,就是爲了此事。

那邊由於顧璨選址全椒山,創建了作爲白帝城下宗的扶搖宗,加上楊千古也已刑滿釋放,離開功德林,重新坐鎮後山,齊廷濟就只好更換地點,畢竟兩座宗門之間不宜距離太近,不是一句井水不犯河水就能解決問題的,天下適宜開闢爲道場洞府的地盤,總歸是先到先得,之後便是汲取天地靈氣、歸攏山水氣運,等到一洲陸地,仙府門派的數量多了,各自圈地,作爲後起之秀的新山頭,就只能見縫插針,尋一處勉強過得去的所謂形勝之地。

在那戰事慘烈的扶搖洲,跌了境的天謠鄉劉蛻,即便還有一位老飛昇的楊千古,劉蛻仍是當之無愧的一洲東道主。齊廷濟登岸,雙方見面之後,主動要求擔任龍象劍宗記名供奉的劉蛻就一路陪同。

至於陸芝閉關,齊廷濟全不擔心,一來陸芝作爲修士,積累道力已久,證道飛昇,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閉關成功不值得奇怪,不成功纔是怪事。再者在浩然天下,誰敢找陸芝的麻煩?她不找誰的麻煩就好了。

他齊廷濟在劍氣長城遞劍,那是一樁責無旁貸的本分事,而陸芝哪怕從不以浩然人氏自居,一直將劍氣長城視爲家鄉,如今浩然天下,誰不對陸芝敬仰幾分,尤其是那些女子練氣士,只要提及陸芝,都會神采飛揚,她們只是遺憾一事,陸劍仙未能刻字。

說句難聽的,齊廷濟如果出於私怨,宰掉了哪位山巔修士,中土文廟那邊幾個管事的,都不會替他說情,至多就是不偏不倚,秉公行事。可要是換成陸芝,老秀才管不管?估計連亞聖都會幫她說幾句話,甚至連禮聖都有可能開口。

齊廷濟問道:“陸掌教當真說過,兩座福地對調是最好的選擇?”

陸芝點頭道:“陸沉說是說過,是不是玩笑話,我就不確定了。宗主聽過就算。”

齊廷濟說道:“已經跟劉蛻談妥了,我會親自遷徙福地,跟天謠鄉更換福地。”

稍作停頓,齊廷濟問道:“你知不知道天謠鄉那座祖山的真正來歷?”

陸芝搖頭道:“我哪裡曉得這種八竿子打不着的浩然密事。”

齊廷濟欲言又止。

陸芝皺眉道:“對調福地一事,劉蛻開價很高,想要砸錢修繕祖山,所以我們這邊比較爲難?上次遊歷蠻荒,我還有點盈餘,夠不夠填補窟窿?”

齊廷濟啞然失笑,搖頭道:“與此無關,是兩碼事。劉蛻是個爽快人,並不貪財。”

陸芝愈發疑惑,直接問道:“這傢伙想要與我結爲道侶不成?”

齊廷濟忍俊不禁,連連擺手,“劉蛻屬於有賊心沒賊膽,絕不敢開口的。”

說實話,劉蛻確實仰慕陸芝,但是劉蛻哪敢主動找砍,齊廷濟更不敢當這月老。

天謠鄉的宗門祖山,名爲碧霄山。

下宗是一塊飛地,位於流霞洲,擁有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白瓷洞天。

上次文廟議事,按照戰功大小,文廟送出了四座福地,除了龍象劍宗,此外還有分別是劉蛻的天謠鄉,還有寶瓶洲老龍城,桐葉洲玉圭宗。福地品秩相差不大,分別名爲青霓,懸弓,雙鯉,浮蟻。

天謠鄉的開山祖師,是一位綽號“多寶道人”的野修,時人並不清楚,他是妖族出身。道人以法寶衆多著稱於世,生平無所好,只是嗜酒如命。長久以往,守着一座孤零零的山頭,大限將至,才收了個不記名弟子,傳下那隻裝滿寶物的袋子。

扶搖洲天謠鄉,就此開枝散葉。

大戰過後,碧霄山雖然破敗不堪,名存實亡。可好歹還有砸錢縫補的餘地,總有恢復原貌的一天。

原先齊廷濟只是有所猜測,等到此次聯袂遊歷扶搖洲,劉蛻一番開誠佈公的言語,驗證了齊廷濟的猜測,果不其然,劉蛻的碧霄山,與那流霞洲荊蒿的青宮山,是差不多的處境。

曾經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的蔡州道人,再後來的東海觀道觀的觀主。

當時劉蛻神色恍惚,“總得討要個確切說法,才能將一顆懸着的心輕輕放下。”

即便行事跋扈如劉蛻,依舊不敢主動去找那位老觀主,實在是沒有這份膽識。

陸芝聽過這些山上秘聞,說道:“這種遞話的事情,你直接跟隱官說就是了,他的扈從,劍修小陌,好像跟碧霄洞主關係莫逆。”

齊廷濟直截了當道:“我怕隱官大人藉機敲竹槓。”

龍象劍宗“截胡”數位私劍一事,齊廷濟不信陳平安不記仇。

陸芝突然笑了起來,“劉蛻找齊廷濟,齊廷濟找陸芝,陸芝找隱官,隱官找小陌,小陌找碧霄洞主?真夠曲折的,至於嗎?”

被陸芝這麼一說,齊廷濟也覺好笑。

“這件事,我會跟隱官大致解釋一番,至於他願不願意幫忙,以及會不會幫倒忙,我都不管。”

齊廷濟點頭道:“這就夠了。”

陸芝下了逐客令,“宗主還有事要問?”

齊廷濟搖搖頭,就要起身離去,臨時起意,問道:“閉關之前,偷摸去全椒山,見到蠻荒白景和騾馬河柳勖了?”

陸芝反問道:“宗主是想跟白景切磋劍術?”

齊廷濟搖頭道:“沒必要。”

那個喜好強搶道號的白景,可算後世山澤野修的半個祖師爺?

齊廷濟猶豫了一下,問道:“鄭先生與你聊了什麼?”

陸芝笑道:“你們一個個的,都這麼在意鄭居中?酡顏拐彎抹角問了,邵雲巖也小心翼翼問了,就連那幾位私劍前輩都很好奇我跟鄭居中見面能說什麼。”

齊廷濟無奈道:“不是不放心,就是好奇。在這件事上,我比他們好不到哪裡去。”

本想提醒陸芝不要對鄭居中直呼其名,他想了想,還是作罷。

陸芝忍俊不禁道:“其實鄭居中就是問了些關於劍氣長城的風土人情,比較瑣碎,我實在是懶得說些軲轆話了,不然我寫本冊子,將閒聊內容,一一記錄,你們自行翻閱?”

齊廷濟默不作聲,不予置評。

他起身離開臨時搭建的涼棚,酡顏夫人在山中種下了許多梅樹,長勢極好。

酡顏夫人本就是梅樹成精,龍象劍宗水土也佳,此外陸掌教贈送給她的兩句好話,更是關鍵。

大概等到它們結出梅子之時,便是酡顏夫人破境躋身仙人的契機所在。

落魄山,山腳那邊仙尉唱那道情,一曲畢,仙尉才發現附近竟然還有一個聽衆,看客。

是那位與鄭先生一起訪山做客的中年書生,他就坐在山腳的臺階上邊。

即便無那漁鼓、筒板相唱和也悠揚。

仙尉羞愧難當,隨便找了個話頭,“劉先生怎麼不與陸道友一起在山上住下?”

劉饗笑道:“其實陸神也沒有住下,迴天都峰繼續修行了,他說此次登山,興許是山上所謂的機緣所至即靈犀,也可能是,

總之就是憑空多出了幾分明悟,以後說不定會時常叨擾此山,沾沾仙氣。”

仙尉點頭說道:“遠親不如近鄰,是要經常串門走動。”

劉饗說道:“陸神託我傳句話,誠邀仙尉道長得閒時便去天都峰做客。”

仙尉點頭道:“有空了一定去。”

客氣話罷了。

與那酒桌上的“下回我請客”,可算“親戚”。

仙尉既要在這邊看門,一有空就要去香火山那邊忙碌,哪有空閒跑去別家山頭逛蕩。

再說了,拜訪天都峰,屬於頭次登門,不得攜帶禮物?

更何況,陸神可是中土陰陽家陸氏的家主,傳說中那種功德圓滿的修道之士,

人家老神仙與你客氣客氣,那叫禮數,你就當真半點不客氣?這叫傻了吧唧,缺心眼。

陸神當然沒膽子主動邀請這位道士去天都峰做客。

只是劉饗見他可憐,又有借書之舉,才難得破例出手幫襯一次。

劉饗笑問道:“仙尉道長,要與你虛心請教一事,敢問何謂功德圓滿?”

仙尉頓時心絃緊繃起來,不妙,這是讀書人吃飽了撐着,掂量落魄山看門人的斤兩來了?還是故意試探,看穿了自己假冒道士的根腳?

————

鄰近龍象劍宗,海上孤舟,一個老舟子正蹲在船尾,一鍋海魚燉豆腐,滾燙作響。

船頭那邊,一位妙齡女子,亭亭玉立。舉目眺望那邊的崖刻。

老舟子道號仙槎,大名鼎鼎的顧清崧。少女化名程三彩,暫無道號。

程三彩問道:“來這邊做什麼。以前罵過齊廷濟,沒罵過癮,再來一趟,堵門罵?”

老舟子說道:“小姑娘家家的,嘴怎麼這麼欠呢。”

少女理直氣壯道:“跟你學的唄。”

仙槎說道:“你們蛟龍之屬,要想煉成人形,殊爲不易,好好珍惜。送你一樁仙家機緣,跟那陸芝拜師學劍術。”

“想那寶瓶洲的雲林姜氏,也是個家底殷實的狗大戶了,你怎就鐵了心拒絕了他們的誠心招徠?”

“還有,先前在北俱蘆洲海外偶遇我那位曹師弟,他人不錯的,爲何依舊不肯拜師?”

少女聽到這裡,眉眼飛揚,說道:“沒有眼緣,對方境界再高,求我拜師,也不答應。假若一見投緣,我納頭便拜,伏地不起,求他收我爲徒,不管如何打罵,即便磕得頭破血流,趕我也不走,十年百年,總要求得對方回心轉意,才肯罷休。”

仙槎疑惑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肯,爲何不直接去落魄山找那小子?”

既然有此緣法,就該你們湊一塊去,當那師徒也好,去落魄山落腳也罷,都是題中之義。

她沉默片刻,委屈道:“我萬分怕他。”

仙槎笑道:“不曾想還有你怕的人。”

擡頭看了眼龍象劍宗,自己的師父來過這邊。

程三彩問道:“把我丟給了陸芝,你去做什麼?”

仙槎輕聲說道:“等到此間事了,我就去找師父。”

扶搖洲。

昔年鼎盛時,一座碧霄山,正如古文所贊,從嶺而上,氣盡金光,半山以下,純爲黛色。

劉蛻在山頂崖畔一處涼亭內,款待一位不速之客,一個自稱是徐續緣的年輕道士。

玄都觀。

一些個不穿玄都觀制式法袍的道士,有提馬桶的,拿掃帚的,腰懸一串鑰匙的。

既有打短工的,也有打長工的,天南地北,相聚此地。他們從進入道觀打雜起計算,各有各的“道齡”,過往種種風光、事蹟,身份背景,在此都不值一提。

晏胖子說他們可以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了,雜役道士們一時間悲喜交加。

夜航船。

上次在桐葉洲雲巖國的魚鱗渡,在青萍劍宗那艘渡船上邊,自稱是“剛進入十四境這個行當的小年輕”的火龍真人,跟裴錢、謝狗和馮雪濤他們幾個,聊了一些強弱飛昇和關於十四境的光景。

裴錢當時還有些奇怪,老真人爲何將謝狗跟小陌先生,放在龍虎山趙天師、“雅相”姚清之後。老真人也聊了幾句山巔的“例外”人事,比如陸芝一直未曾現世的那把本命飛劍,只是一句話,就讓裴錢清楚了那把不知名飛劍的分量,能夠讓十四境修士都要考慮一場問劍的代價大小。

老秀才突然眉頭緊皺,重重嘆息一聲。

人間詞彙萬千,好似獨佔“得意”的,是白也。

“逍遙”的,是你陸沉啊。

古戰場遺址,剛剛送出四把仿劍的吳霜降下場了。

崔東山望向那個老鄭。

那頭遊蕩在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曾經主動降臨白帝城,找過鄭居中。

同樣是在白帝城之內,鄭居中跟餘鬥,有過一場沒有旁觀者的切磋道法。

崔東山以心聲問道:“跟它沒談妥?”

鄭居中搖搖頭。

“還有,那個姓餘的,殺力到底有多高?真無敵?”

鄭居中一笑置之。

蠻荒天下腹地。

大夜彌天,不見星月。

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身形大如山嶽,頂天觸地。

他就那麼從天而降,盤腿而坐,落地生根。

道士好似坐地成佛。

下了明月,到了人間,煉了僞十五境的化外天魔。

道士的半張臉閉着眼,另外半張臉幻化萬千。

就像寫了本書,名《逍遙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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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第三把飛劍

不同於陳平安跟姜赦的那場“演武”,吳霜降與姜赦的比拼,就是以法相對法相,更符合山巔修士的鬥法。

吳霜降法相身披彩甲,頭頂碧玉冠,懸刀挎劍,宛如道家祠廟裡邊的一幅青綠壁畫。

那頂碧玉冠內煉化有一座仙家點將臺,高臺中央矗立有一杆大纛,數萬神將、符籙力士如蟻攢簇,細看之下,哪怕是站在大陣最邊緣的那些“無名小卒”,面孔竟然都是從各朝各代的名將畫像上邊摹拓而來。巍峨法相一邊鎏金臂甲篆刻着無數篇祭文,依稀可見滾滾硝煙,煞氣升騰,從中傳出一陣陣擂鼓聲,馬蹄聲,箭矢破空聲……另外臂甲鐫刻有一幅幅古戰場、山川河圖和行軍路數。

姜赦法相穿金甲,背後現出一輪巨大的鮮紅色圓月寶相,雙臂纏繞有一黑一白蘊含大道真意的虹光。

各顯神通。

吳霜降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之內,就已經祭出近百件攻伐法寶,砸向姜赦那尊法相,它們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璀璨弧線,各色光彩,照耀天地。

此外吳霜降還施展出十數種大符,只說其中一張青紫符籙,懸在戰場上空,便似一座儲藏有無數兵器的武庫,不斷有兵器快若飛劍,砸向姜赦。又有一張“京觀”符,涌出無數亡魂怨靈,分別結陣,甲冑分出五色。

每有法寶砸在姜赦法相之上,都會響起一陣雷鳴,金光大作,火雨迸濺開來。

姜赦手持破陣,槍尖直指吳霜降彩甲法相,瞬間就破開一個黑漆漆的窟窿,內裡空虛無一物,宛如大道旋轉而起的漩渦。

姜尚真只覺得驚心動魄,讚歎不已,“算是見着真正的有錢人了。眼紅,真是眼紅。”

沒辦法,桐葉洲水淺,相互間切磋道法,也都不太願意下狠手出死力。

北俱蘆洲修士又都比較窮,確實,一個劍修如雲、最喜歡拆別家祖師堂的地方,如何能夠有錢。

崔東山說道:“若是有機會親眼見證於玄或是劉聚寶的出手,也不差的。”

沒有幾個修士在出門的時候,會像於玄那樣,每次下山隨身攜帶一大摞鎖劍符。

至於劉聚寶,藏藏掖掖太多年了,既然合道成功,肯定就該抖摟幾手了,就是不知道蠻荒哪頭畜生,有幸有此待遇,被“砸錢”活活砸死。

姜尚真說道:“如果能夠活着離開此地,姜某人發誓從今往後,對待掙錢一事,要認真!”

不知爲何,大概是被這種顯化爲實相的兵家大道之爭給浸染了道心,姜尚真的耳邊,背後,頭頂,甚至還有腳下,猶有心湖之間,好像都出現了絲絲縷縷、斷斷續續的細微嗚咽聲,如泣如訴,無比哀怨。

好似天底下、歷史上所有被戰爭奪走夫君、情郎的她們,都在此刻具象爲一位在家鄉苦等的哀傷女子。她心中的幽幽怨聲,載滿了人間的道路。

饒是膽大如姜尚真都要頭皮發麻,起了雞皮疙瘩,實在太滲人了。

那些悽切悱惻的女子嗚咽聲,宛如一篇無字檄文。

在用最孱弱的氣力,要去討伐最具殺伐的兵家。

姜尚真察覺到其中的玄妙,吳宮主確實心狠手辣,明擺着是要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約莫是被那份道意影響了道心,崔東山也有幾分傷感神色,說道:“只能是吳霜降來做才行。”

吳霜降作爲有資格在武廟陪祀的兵家名將,卻是合道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那些女子的幽怨嗚咽,恰似一滴墨汁落入水碗中,輕輕淡淡暈染開來。

竟是讓姜赦法相的無垢金甲,開始出現了點點鏽跡,從甲冑上邊剝落飄散。

雖說還算不得傷及姜赦的兵家大道根本,但終於是讓全無破綻的姜赦,出現了折損道力的跡象。

姜赦神色如常,吳霜降那尊龐大法相四周,漂浮着數以萬計、雪白顏色的“飛絮”。

一絲絲飛絮緩緩掠過彩甲法相,與無風自動的飄搖繡帶輕輕擦過,便帶起一些好似金箔的碎屑,每次消磨的,正是吳霜降的道力。

姜尚真心中大罵一句,姜老祖不講武德,怎麼還用上了劍仙手段。

只是不得不承認,只是這一手神通,人間有幾位金身神靈扛得住這般“大道剝削”?

吳霜降不理會那些細若飛針的飛劍持續“刮金”,只是擡起手臂,輕輕抖腕,掌心處懸浮有一團由無數文字組成的“水草”隨之盪漾起來,那是無數篇邊塞詩匯聚而成的一份縹緲“文運武功”。

扶搖洲圍殺白也一役,讓吳霜降有了一份靈感。

姜赦眼神憐憫道:“終究只是個空架子。”

吳霜降笑道:“所以纔要篡位,實其腹,填補大道空缺,成爲正朔……”

懶得聽那吳霜降說完廢話,姜赦驀然前奔,勢如破竹,連破歲除宮數道秘術禁制和吳霜降用以隔絕天地的陣法,轉瞬間就已經衝殺到吳霜降身前,“吳霜降”被一拳打爛,竟是一張替身符,見此景象,姜赦毫不意外,更像是早有預料,一個側身,卻是將手中破陣長槍丟擲向遠處,氣勢如虹,與此同時,姜赦掐一道訣,長槍洞穿一處大陣禁制的無形牆壁,槍尖濺起一陣琉璃迸濺的五彩顏色,槍尾震顫不已,嗡嗡作響,又一個“吳霜降”好似大道潰散一般。

倏忽間姜赦原地消失,都沒有施展什麼縮地山河的神通,就只是身形足夠迅捷而已,堪稱人間第一堅韌程度的那副武夫體魄,身形一線劈開光陰流水,逼迫得整座天地都晃盪起來,出現了種種不可理喻的大道擠壓和傾斜,青天如紙,褶皺起來。

將再一個吳霜降的腦袋從脖子上邊拔除,姜赦晃了晃手掌,驅散一片青色霧靄,依舊是那廝的替身符。

吳霜降法相的真身也在遠處出現,施展了一門浴佛的神通,便有濃郁金光如洪水決提,從那頂碧玉冠當中浩浩蕩蕩,傾瀉而下,將金身法相沖刷了一邊,洗掉了姜赦那道法訣的痕跡。

恢復十一境武道巔峰的姜赦,真是不講道理。

姜赦伸手一抓,取回長槍,譏笑道:“要真是戰場捉對,至多一炷香,吳霜降就被陣斬。”

吳霜降不以爲意,笑道:“前輩想不想知道那把飛劍的根腳?”

崔東山都想知道,姜尚真更是好奇。

姜赦微微皺眉,擡手抹掉手臂上一片“鐵鏽”,說道:“你是真不怕橫生枝節啊。”

當真是有那鄭居中負責收尾,你們幾個就可以如此有恃無恐?

吳霜降說道:“大不了讓前輩搬來那顆熒惑到此處戰場,打得徹底天崩地裂就是。”

姜赦嘖嘖道:“好大的口氣,很像我輩武夫。”

吳霜降哈哈笑道:“確實。”

陳平安說道:“神仙打架就打架,別帶上我這個純粹武夫。”

事實上,陳平安比誰都想知道,自己這第三把本命飛劍的由來。

爲了壓制神性,不讓其反客爲主,陳平安切割、剮掉了太多的“自己”。

“我可以先代爲回答陳清都爲何會違約一事。”

吳霜降伸出一根手指,繞了繞,空中便顯現出一幅幅畫卷,如走馬觀花。第一幅,是那少年背劍遠遊的彩繪畫卷。

少年時,敢於一往無前,跨洲遠遊,要爲心心念唸的姑娘,送去一把裝在槐木劍匣中的“降妖”,要過倒懸山,要去劍氣長城。

遊歷途中,這處劍匣“槐宅”,因緣際會之下,有過兩位短暫的“住客”,一是出身驪珠洞天的金色香火小人。二是綵衣國胭脂郡內的白骨豔鬼,如今騎龍巷壓歲鋪子的代掌櫃石柔。

草鞋少年爲劍匣內兩把劍取名爲降妖、除魔。此外兩位住客,寓意着萬年不絕於縷的神道香火,還有一頭上承遠古道脈的鬼物。

“神鬼妖魔,一個人都揹着了。”

吳霜降笑道:“真巧。”

姜尚真輕聲道:“人間。”

崔東山說道:“架橋。”

寧姚眼神溫柔。

走了那麼遠的路,練了一百萬拳,路過那麼多的山水,大概少年本身就是一封情書。

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斷了長生橋的陳平安,就見到了那位老大劍仙。

陳平安擡頭望向那些關於自己的人生畫面,神色恍惚起來。

在城頭,與寧姚離別之際,陳清都讓陳平安去桐葉洲尋找一座觀道觀,在那邊找機會重建長生橋,還說打造劍匣的槐木,有來歷,借他十年,作爲補償,他用借出那把佩劍長氣劍十年期限,作爲交換,換取槐木劍匣。

一把“長氣”連劍帶鞘重七斤,蘊含劍氣卻重達八十斤,只要背劍遠遊,可以日夜不息淬鍊神魂。

沒了劍匣,也無法挎劍,少年當時只好捧劍而立。

陳清都看似隨意調侃一句,總算有點劍修的樣子了。

那會兒的草鞋少年,只覺天地間什麼都是奇異古怪,全是匪夷所思的神神道道,所以對陳清都關於槐木“有來歷”的評價,有記住,卻也沒那麼上心。至於老人一句玩笑話的“有劍修樣子”,陳平安更是不敢當真。

看到這裡,姜尚真以心聲問道:“老大劍仙有的放矢?莫非山主這會兒就已經有本命飛劍了。”

崔東山白眼道:“先生一到劍氣長城,陳清都就贈送飛劍,你未必看太輕他們了。”

齊先生贈送給陳平安的那把槐木劍,以及與阮邛爲寧姑娘所鑄之劍,一起被命名爲“降妖”“除魔”。跟兩把飛劍初一、十五的名字,有異曲同工之妙。約莫是闊氣不起來的窮光蛋缺啥就想啥,怎麼大氣怎麼來。這把槐木劍,由於是齊先生的饋贈,當年陳平安就是個一根筋的,很軸,說不能轉贈,所以同樣算是被寧姚借走。

寧姚突然開口說道:“當時跟你索要槐木劍,是老大劍仙以心聲提醒我的。我後來幾次追問爲什麼,老大劍仙只說不會害你。還要我保證,等你哪天證道飛昇,成爲一位貨真價實的大劍仙了,再與你說明此事不遲。”

寧姚猶豫了一下,說道:“當時在城頭,我就朝你使眼色了。”

陳平安委屈道:“那可是跟老大劍仙聊天,我當然緊張啊,得屏氣凝神,哪敢分心,去注意到你的眼色。萬一被老大劍仙誤會我跟你眉來眼去,覺得我是個色胚,不是個正經人,豈不倒竈。我又不傻,知道只要老大劍仙覺得我還行,不討厭,那咱倆的事,就算定了。”

姜尚真跟崔東山對視一眼,即便一個是百花叢中過的浪蕩子,一個是從來不知男女情事的,此刻都覺得那幅畫面美好。

等陳平安第二次遊歷劍氣長城,劉羨陽稍晚後到,俱是一場久別重逢,寧姚泄露天機,說老大劍仙還要繼續等等,再看看,值不值得他歸還木匣。當時陳平安就如墜雲霧,照理說,一件木匣,即便再有來歷,又有什麼好讓老大劍仙值不值得的?故而聽過了寧姚的話,由不得陳平安不用心反覆思量此事,到底如何暗藏玄機,自己到底忽略了什麼關鍵。可惜這種事,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什麼,在老聾兒坐鎮的牢獄,以及當了隱官的避暑行宮,直截了當,問過老大劍仙兩次,老大劍仙的賴賬本事,真是一把好手,隨隨便便就岔開話題把新任隱官大人打發過去了。(注2)

記得寶瓶洲西嶽山君佟文暢,曾經當面詢問陳平安,老大劍仙是怎樣一個人。

陳平安當時笑着回答一番,大致意思是說老大劍仙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很好說話的……佟文暢又不是傻子,當然不信。

吳霜降說道:“大概是老大劍仙過於厲害,活得太久太久了,以至於很容易讓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都忽略掉一個反正無關緊要的事實。”

“都忘了陳清都,是鬼物。”

陳平安是在寧府煉物成功,好不容易湊齊了五行本命物。一直留心這場閉關的左右,問過陳清都一事,陳平安能否煉出一把本命飛劍。陳清都的回答很有意思,反問一句,本命飛劍還能隨便贈送?左右不肯罷休,非要陳清都給個確切說法。陳清都只好多說幾句,用了個“得一還一”的解釋,陳平安自身就是劍匣、劍鞘,至於能否煉劍成功,得看造化。(注3)

吳霜降忍俊不禁,評價一句,“左右到底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無法理解陳清都這種活了萬年之久老劍修的心思。”

姜尚真以心聲道:“吳宮主這話說得不客氣了,豈不是既說左劍仙嫩了點,又說老大劍仙不夠光明磊落?”

崔東山沒好氣道:“話裡話外都是公道話,左呆子哪有這些彎彎腸子。陳清都若是沒點城府,真能夠成爲刑徒劍修的領袖,能夠幫助劍氣長城屹立不倒,噁心蠻荒一萬年?”

姜尚真好奇詢問,“這些事,吳霜降是怎麼知曉的?”

崔東山說道:“同樣是做一件事,你們就是做成一兩件事而已,吳霜降之流,卻是齊頭並進,面面俱到。所以同樣長短的修道光陰,卻會出現懸殊的‘道齡’。”

吳霜降笑道:“當時老大劍仙與左右說了那句‘得天獨厚,應運而生’,看似泛泛道家籠統語,實則無一字落空。”

“陳清都就是劍氣長城的老天爺。誰能得到陳清都的青睞,不正是得天獨厚?祭官燕國不知所蹤,刑官豪素毫無作爲,舊隱官蕭愻叛出,新隱官是誰?”

“蠻荒妖族大舉攻伐劍氣長城,勢在必得,就是劍氣長城積攢萬年的劫運。你代替寧姚,去與離真捉對廝殺,這就是替寧姚承擔了因果。在寧府閉關成功,最終孕育出兩把本命飛劍,被陳平安分別取名籠中雀,井底月。隨後看似僥倖成爲末代隱官,負責坐鎮避暑行宮,簡而言之,陳平安就是那個代替寧姚的應運之人。”

三教祖師散道之前,齊聚驪珠洞天。道祖騎牛造訪小鎮,曾經與陳平安結伴走過一段路程,路過老槐樹舊址,讓陳平安猜一事,老大劍仙是否已經歸還槐木劍匣。陳平安說猜不着,道祖笑言以後有機會知道。(注4)

吳霜降臨時岔開話題,跟陳平安問道:“上次碧霄洞主造訪落魄山,未必沒有爲你揭開謎底的想法。”

“碧霄洞主爲何臨時變卦。可是哪裡惹惱了這位前輩?”

“碧霄洞主就沒有見到仙尉道長和小米粒?”

陳平安神色古怪,沒有解釋什麼。

吳霜降笑道:“無妨,此事早知晚知,都不涉大局走向,該如何還是如何。”

籠中雀,井口月之外,尚未取名的第三把青色飛劍,圍繞着陳平安緩緩飛旋。

上次臨時起意,帶着小陌走了一趟五彩天下,當然主要是去見寧姚,順便看看如今的飛昇城境況。

異象之一,便是陳平安敏銳察覺到整座飛昇城,宛如一位修道之士,已經孕育出具備靈智的元嬰。就像寧姚的仙劍“天真”。(注5)

當時陳平安誤以爲是劍氣長城的劍修,得到了老大劍仙和遺留劍道的氣運庇護,所以纔沒有着急入城,擔心起了衝突。

等到跟寧姚見面,才驚訝發現連她都被矇在鼓裡,亦是不曾知曉此事。

後來去那太象街陳府,跟這一世改名爲陳緝的老劍仙陳熙見面,陳平安誤以爲對方早就心知肚明,就沒有多此一舉提及此事。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

只因爲這把暫未命名的本命飛劍,見到了真正的主人。

這把飛劍,一直在飛昇城等待末代隱官的出現和相逢。

那就像一個懵懂孩子見到親人、長輩的雀躍,當然還有幾分委屈,無聲埋怨一句,怎麼纔來?

承載妖族真名,合道劍氣長城。

當然必須是劍修。

要與蠻荒妖族有一份糾纏不清、影響深遠的因果。

劍氣長城沒有墳,也就無從祭祀。酒鋪牆上的一塊塊無事牌。彷彿是一塊塊最小的墓碑。

其實當年阿良已經察覺到跡象,主動找到老大劍仙,要求由他來代替陳平安,用了個自己境界更高的蹩腳理由。

老大劍仙卻說他不行,強扭的瓜不甜,要做成這件事,跟劍修境界關係不大,得看人心所向。

阿良不服氣道:“難道我在劍氣長城,不得人心?不比陳平安那小子差吧?”

老大劍仙嗯了一聲,倒是沒有反駁,點頭道:“差不多,桌上桌外,遠看近看,口碑都很好。”

阿良有些心虛。

“不是你做不成此事,只是陳平安更適合。”

老大劍仙說道:“一個人能吃多大的苦,就能享多大的福。崔瀺一個當師兄的都不心疼師弟,我又何必矯情。”

吳霜降問道:“都記起來了?”

陳平安笑着點頭。

吳霜降不但去過五彩天下飛昇城,還在那邊當過教書的夫子。

當然不止是是替飛昇城擋去幾次災厄,看看嶄新天下的熱鬧。

“當時崔瀺在城頭去接你,跟你說了很多真相,還傳了你一門他最拿手的神通。”

你們師兄弟兩個,早就商量好了後續步驟,無需太過精細,處處契合。否則就過於用力了,反而不夠自然而然。

你當時境界太低,道行太淺,只能靠這個去瞞天過海。崔瀺送你的幾場夢,也算障眼法。

陳平安在桐葉洲,靠着那把長氣劍的指引方向,進入藕花福地,與當時名正言順的“天下”第一人,魔頭丁嬰有過一場苦戰。

趁手的兵器,便是那把長氣劍。

也正是那一場架,陳平安心有靈犀,遞出生平最得意一劍。好像在那一刻,才真正得到了長氣劍的認可。

出劍,即是放聲。要讓此方天地不得不聽。(注6)

多少人事,霧障橫生,磨破草鞋無覓處。幾許機緣,撥雲見日,得來全不費工夫。

妙不可言,說即不中。玄之又玄,着力便差。

大概這就是登山修道。既虛無縹緲,又無處不實。

浩然天下能有萬年的休養生息,一座劍氣長城,一代代劍修,功不可沒。觀道觀碧霄洞主,由於其合道所在,到底是要承情的。

所以老觀主當時與陳平安相見,纔會有那番言辭,因爲你揹着陳清都的長氣劍,才破例讓你以完整皮囊、體魄進入藕花福地。

陳平安被老觀主丟出福地之時,已經沒有揹着長氣劍,陳平安詢問緣由,老觀主給出答覆,他自會歸還陳清都此劍。

借走長氣,就要承擔因果,而且要擔的因果,正是寧姚與妖族、以及劍氣長城跟蠻荒天下之間的大因果!

這件事,陳清都完全沒有隱瞞陳平安,在借出佩劍長氣之前,就直接與少年挑明瞭,你要擔因果,還是大因果。

當時陳平安還挺樂呵。好像終於能爲心愛姑娘做點事情。

老人獨立城頭,每每想起此事,總覺有趣,莫不是個小傻子。

陳清都的本命飛劍,浮萍,早已在萬年之前的託月山一役中破碎。

陳平安望向那把青色飛劍。

來之不易,有些辛苦。

吾有長氣劍,此城劍氣長。

陳,長氣劍。劍氣長,城。

萬年之後,末代隱官領銜,第二場劍斬託月山。

昔年獨守城頭居中而立者,青衫劍客陳平安,返回劍氣長城遺址,刻“萍”字。

第三把本命飛劍,名“青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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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0 21:44:1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就怕題外話

陳靈均跟魏夜遊告辭返山,說要幫鍾第一去老廚子那邊點菜去了,不曾想那位美徵道友也跟着一起。奇了怪了,這婆娘莫非不曉得自己的境界,只是她憑藉某些旁門神通,看出了自己的「容貌真相」,眼饞自己比魏夜遊的那副皮囊還要更加英俊幾分,欲行不軌之事?他孃的,她眼光委實不錯,就是路子真野!

陳靈均神色尷尬,施展水法之前,轉頭看了眼她,「道友,不必相送。」

周乎笑道:「景清祖師,實不相瞞,我很快就是跳魚山花影峰的煉氣士了,同路的。」

陳靈均將信將疑,「你難道不是披雲山某衙署當差的在籍女官?」

周乎說道:「以前是。不過懇請魏神君幫忙引薦,得以去跳魚山那邊結茅修行。」

陳靈均鬆了口氣,哈哈笑道:「好事啊,可喜可賀,歡迎歡迎。既然是一家人了,以後不必喊我景清祖師,喊我道友即可,喊他魏夜遊最好。」

騰雲駕霧御風途中,陳靈均想起魏檗提起的那件事,開始掰手指頭,扶搖麓是自家老爺的私人道場,香火山送給了仙尉師徒,拜劍臺得是劍修才能去那邊,照讀崗是個讀書人讀書的地方,雲子的洞府位於灰濛山,黃湖山是泓下的水府……暖樹那個笨丫頭,多半是那彩雲峰、仙草山當中二選一了。

青衣小童與周乎各懷心思,回了落魄山。

剛巧看到劉先生在山腳那邊跟仙尉閒聊,陳靈均便撤了水法,躡手躡腳偷摸過去。

周乎有意無意更換了御風路線,在山外飄落在地,緩緩走向山門。

不知雙方聊了什麼,仙尉好似心中大定,輕聲問道:「劉先生年輕那會兒,也在道上混過?」

劉饗笑而不語。

周乎屏氣凝神,依舊道心一震。

只見陳靈均悄悄站在仙尉身後,雙手驀然輕輕一拍道士臉頰,「哈哈哈,哪條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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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齊廷濟一走,吳曼妍他們幾個劍宗十八子中的翹楚,就趕來這邊湊熱鬧,得知陸芝已經是穩穩當當的飛昇境,吳曼妍神采奕奕,自家宗門,從今天起,可就是兩飛昇了!賀秋聲老成持重,只是道賀幾句。方臉大耳的黃龍重重一揮拳,大聲叫好,激動萬分。

酡顏夫人要比他們更早回到涼棚,主要是怕那幾本***被幾個小輩瞧見。

馬尾辮少女吳曼妍,身穿一件青曈法袍,年輕一輩當中,數她練劍資質最好。

酡顏夫人伸手捻了捻吳曼妍法袍的袖子,柔聲笑道:「丫頭資質好,福緣也好,以後玉璞境肯定跑不掉了。」

吳曼妍身上法袍名「青曈」,本來是陸芝送給她的,品秩不低,是件半仙兵,但是折損嚴重,費錢耗時倒是其次,主要是修補起來太麻煩了,屬於提着豬頭找不到廟門的事,結果正當陸芝正發愁的時候,鄭居中便登門了,兩座天下「對峙」期間,鄭居中手段驚人,而且爲浩然先下一城,期間路過南婆娑洲,便造訪龍象劍宗,當時他身邊帶着一位「婢女」,正是那位道號鴛湖的女子仙人,蠻荒金翠城的主人。

在那位金翠城女仙縫補青曈法袍的空當,鄭居中跟陸芝單獨聊了幾句。

一件青曈法袍修舊如新不說,還將品秩跨上一個小臺階,爲法袍增添了幾種術法,真真正正的錦上添花了。

當然是少女的福緣。

但是最大的機緣,還在於是誰讓鴛湖女仙出手修繕的。

只是吳曼妍心思單純,專注於練劍,暫時還不太清楚這裡邊的學問門道。

將來外出遊歷,吳曼妍身穿這件法袍青曈,假設在別洲,或是別座天下,遭遇強敵,萬一身陷絕境,屆時龍象劍宗的招牌嚇唬不了的,甚至就連她師父

齊廷濟的名號都分量不夠,那麼白帝城鄭居中呢?

吳曼妍搖頭道:「玉璞境哪裡夠,以後到了飛昇城,都夠不上一聲"劍仙"。」

酡顏夫人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少女的額頭,笑道:「知不知道齊宗主、陸先生他們這些城頭十大巔峰劍仙,是多大歲數才躋身的仙人境?想要百歲劍仙,還是劍氣長城的劍仙,做夢呢。」

吳曼妍咧嘴笑道:「萬一美夢成真呢。」

酡顏夫人唉了一聲,「多俊俏的姑娘,可別這麼笑。」

吳曼妍做了個鬼臉。

賀秋聲收回眼角餘光的打量,問道:「青霓福地裡邊的那撥劍仙,他們到底是何方神聖?」

酡顏夫人連忙伸出手指作噤聲狀。

陸芝說道:「多是劍氣長城的私劍出身,大戰期間,他們各自在蠻荒腹地出劍,沒有閒着。五彩天下還有些年頭才能再次開門,他們就在我們這邊落腳了。不過裡邊也有兩個被拐來的妖族劍修,以後跟他們見了面,說話注意分寸。當然,如果是他們不注意分寸,我一樣會提醒他們。」

酡顏夫人以心聲問道:「陸先生,好好的,怎麼就要跟天謠鄉對調福地了。邵雲巖意見不小,非要宗主給個確切說法,說話很衝,只要理由不夠充分,他肯定第一個不同意。宗主就讓他找你問個緣由。」

文廟贈予給龍象劍宗的青霓福地,道氣濃厚,最爲玄妙的,是那天地間的充沛靈氣,自行聚攏在幾處山水,最是天然適宜地仙開闢道場。此外天材地寶頗多,在中等品秩福地裡邊,屬於極爲出彩的。反觀本該屬於天謠鄉的那座懸弓福地,只是聽齊宗主的大致介紹,明顯遜色一籌。

莫非是一樁山上典型的人情買賣?

陸芝說道:「是陸掌教的建議,宗主當真了,剛好天謠鄉劉蛻那邊求之不得。」

酡顏夫人內心自然是無比感激那位陸掌教的。

可惜緣慳一面。

何況陸掌教還送了陸先生那隻長條形的木盒,即是一座芥子納須彌的洞天道場,內裡卻無生靈,只有八把長劍,浮游其中。它們被舊主人命名爲秋水,遊鳧,刻意,鑿竅,南冥,遊刃,蜩甲,山木……真是教人眼饞。酡顏夫人難免會多想幾分,都姓陸,莫非陸芝與那中土神洲的陰陽家陸氏有淵源?爲此酡顏夫人還專門去問過邵雲巖和齊廷濟,兩人都沒說話,但是如出一轍,他們的眼神都很嫌棄,一個嫌她吃飽了撐着,瞎琢磨這個做什麼。一個嫌她捕風捉影。

收起心緒,酡顏夫人嫣然笑道:「邵雲巖忙前忙後,通宵達旦,到處查找古書,仔細勘驗地理,足足忙碌了個把月,結果宗主只是一句話,就都打了水漂。」

這就是邵雲巖爲何會反對更換福地的原因,七八處洞府,交由誰開闢道場,他都安排妥當了。

她們聊到了陸掌教,一想到那個「騙子」,賀秋聲就心情複雜,少年之前跟陸沉沒少聊。

陸芝轉頭望向海上一葉扁舟。

酡顏夫人輕聲問道:「海上有客登門?」

陸芝說道:「不一定會登門。」

酡顏夫人也懶得詢問是什麼身份。

反正往來應酬,待客一事,有邵劍仙。總不會有那膽大包天的,會來這邊問劍。

鄭居中之後,陸沉也來過龍象劍宗。

見了面,陸沉就直接詢問陸芝一句,鄭城主是不是來過。

陸芝當時表現得很……不像陸芝。

所以陸沉嬉皮笑臉讓她別緊張,表明自己是不會跟鄭居中爲敵的,給出的解釋,是看見了吳曼妍那件青曈法袍,有金翠城痕跡。

陸芝突然說道:「好像是時候收幾個徒弟了。」

酡顏夫人錯愕不已。

在劍氣長城,陸芝就沒有收過弟子,等到她重返浩然,也一直沒有收徒的心思。

陸芝頭疼道:「教徒弟,當學塾夫子似的,給人傳道授業解惑,實在是非我所長。」

酡顏夫人說道:「那我跟邵雲巖打聲招呼,幫你預留幾個資質最好的仙苗?」

山上的頭等仙苗,資質與心性缺一不可。

陸芝搖頭道:「挑選一般資質的年輕劍修即可,我怕誤人子弟。等到你們勘驗過後,那種宗門可留可不留的劍修,我從裡邊挑幾個收爲親傳。」

酡顏夫人扶額無言。

吳曼妍笑道:「我都想換師父了。」

賀秋聲立即提醒道:「師姐別胡說。」

先前在那鸚鵡洲渡口,因爲揚言以後自己躋身了上五境,想要跟隱官問劍一場。

結果返回宗門沒幾天,賀秋聲就得了個「牛犢」的綽號。誰給取的綽號,不用猜。

黃龍小聲說道:「我也有想法。能當大師兄。」

黃龍出身扶搖洲,還是個野修,出了名的命硬。邵雲巖稱讚不已,說這孩子跟隱官很像。

賀秋聲說道:「隨你。」

黃龍嘀咕道:「師兄眼裡就只有師姐麼。」

賀秋聲惱羞成怒,「有本事就說大聲點!」

黃龍朗聲道:「賀師兄偷偷喜歡吳師姐,傻子都看得出來的事情。」

賀秋聲滿臉漲紅。

吳曼妍笑眯眯道:「黃師弟啊,你吃醋啦?吃誰醋啊,這可是個問題。」

這下子輪到黃龍百口莫辯了,酡顏夫人笑得不行,就在此時,一道劍光出海迎客。

酡顏夫人咦了一聲,「誰啊,能讓邵雲巖主動出去寒暄幾句。」

陸芝說道:「道號仙槎的那位,陸掌教的不記名大弟子。」

酡顏夫人神色尷尬,陸掌教,她做夢都想見一面,至於那個老舟子,打死都不願意沾邊。

邵雲巖見着了那位手持竹篙的老舟子,禮數周到,該有的客套寒暄一點不缺。

齊廷濟剛纔以心聲告訴邵雲巖一句,儘量別讓顧清崧登門,有事就在海上聊。

結果邵雲巖到了那邊,還沒聊上幾句,就後悔不已,開始在心中大罵齊廷濟不厚道。

老舟子第一句話就劈頭蓋臉,訓得邵雲巖不知如何接話。

「別跟我整這些虛頭巴腦的,本以爲你們龍象劍宗的劍修,是劍氣長城的老底子,就能與浩然仙府的風氣不同,結果倒好,一個鳥樣。道友,道個屁的友,你邵雲巖也有臉跟我互稱道友,憑你與我都是玉璞境嗎?」

「若是單相思也就罷了,分明是一樁兩廂情願的大好姻緣,邵大劍仙爲何不肯珍惜?你又不是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只能蹲在二掌櫃酒鋪的路邊喝酒。浩然天下的玉璞境劍仙,不是挺金貴的,膽子還這麼小?要我看啊,水經山那個癡情女子,攤上你這麼個窩囊貨色,真是可憐。」

「邵雲巖,你祖籍真是北俱蘆洲,不是那皚皚洲?仔細查閱過族譜嗎?可別拜錯祖宗……」

邵雲巖使勁繃着臉,一言不發,只是裝聾作啞。

宗主那邊鬧幺蛾子,不事先打招呼就擅自更換福地,邵雲巖本就心情不佳,再加上老舟子這一大串戳心窩子的言語,邵雲巖臉色鐵青,看架勢,一時半會兒還沒完了。

還是齊廷濟聰明,根本不見仙槎。

先前老舟子說了他幾句,也就消停了。

董三更與那陳熙何等豪傑,都未能離開戰場,就你全須全尾到了浩然天下,想必是齊宗主劍術最高的緣故?奇了怪哉,怎

麼還沒有合道,不是十四境劍修,莫非是想要連破兩境?

老舟子朝邵雲巖擺擺手,「別杵這兒了,這趟登門,我就不是找你的,只管回去當你的薄情寡義負心漢。」

被齊廷濟退出來擋災的邵雲巖,氣得轉身就御劍遠去。至於老舟子到底找誰罵誰,管他屁事。

齊廷濟行事一向雷厲風行,開始準備遷徙青霓福地一事。

此時山頂出現了一撥劍修,氣勢驚人。

仙槎擡頭瞧了瞧,嘖嘖不已,好大陣仗。

嚇唬我?當我嚇大的?

邵雲巖御劍去了涼棚那邊,糟心不已,神色鬱郁。

酡顏夫人以心聲詢問邵雲巖:「他們怎麼來了?不是說好了,扶搖洲創建下宗的時候再露面?」

邵雲巖沒好氣說道:「沒所謂。」

高爽,仙人境。郭渡,玉璞境劍修。他的道侶凌薰,卻是一位蠻荒劍修,她同樣是玉璞境。此次跟郭渡一起「做客」浩然天下,有那夫唱婦隨的意味。金鋯,玉璞境,出身太象街,家族祖輩與齊氏世代交好。女子劍修竹素,出身玄笏街,擔任過齊家供奉,與那舊隱官一脈的劍修竹庵,是同族。黃陵,又是一位仙人境,好酒,佩劍「三窟」,極有來頭。他與玉璞境劍修宣陽,各自擁有一座城外劍仙私宅,金剛坡和白毫庵。女子劍修梅龕,玉璞境。她那弟子,化名梅澹盪,道號震澤,蠻荒劍修,卻是一位仙人境。兩百餘歲的時候,躋身仙人境。

九位供奉、客卿,不是仙人就是玉璞,皆是從死人堆裡殺出個上五境的純粹劍修。

所以說那撥加入龍象劍宗的百餘個不記名弟子,若能留下練劍,福緣定然不差。

再加上齊廷濟,陸芝,飛昇境。邵雲巖,酡顏夫人,玉璞境。

若是再有幾位離開蠻荒的私劍,能夠來到浩然天下這邊?

酡顏夫人掩嘴笑道:「生什麼悶氣,也不曉得還嘴?」

邵雲巖瞪眼道:「那換你去?」

酡顏夫人捧腹大笑,「不敢不敢。」

海上,老舟子嘖嘖稱奇,「齊老宗主真是了不得,除了劍術穩居劍氣長城第二,收買人心的本事也不弱。」

「難怪見也懶得見我一面,我這下子算是心無芥蒂了,畢竟我要是能有齊老劍仙一半的家底,但凡跟一個玉璞境廢話半句,都算跌份。」

山頂這些劍修,如今也學會了浩然雅言,梅澹盪疑惑道:「師父,這傢伙誰啊,說話夠難聽的。」

糞缸裡泡大的麼,嘴巴這麼臭?

不都說浩然天下這邊的煉氣士,一個比一個長袖善舞、精明油滑嗎?

梅龕曾經在家鄉受過情傷,在戰場積攢了足夠戰功,去過一趟浩然天下,遊歷了幾年,之後纔去的蠻荒天下。所以梅龕對這位大名鼎鼎的老舟子,可謂如雷貫耳,她以心聲提醒道:「千萬別跟他對話。」

高爽笑問道:「仙槎道友,久聞大名。」

「報上名號,境界。」

仙槎一挑眉頭,「若是同爲玉璞境,我便斗膽與你隨便聊幾句,若是個高高在上的仙人,我便不配跟你說話。這個新鮮道理,是剛從齊老劍仙、你們宗主那邊學來的。」

邵雲巖長吁短嘆,頭疼不已。

一揮袖子,水霧朦朧,不讓那些剛剛上山的本洲劍修聽見這些言語。

高爽自報名號,卻有意藏拙,只說自己是玉璞。他有些好奇,倒想看看,是怎麼個隨便聊。

仙槎思索一番,點頭道:「聽說過一些事蹟,家境貧寒,出身低,卻是少年時就當上了劍氣長城的私劍,越境殺妖頗多,一路躋身的玉璞,再去蠻荒。」

高爽一時語噎。

老舟子翹起大拇指,「確是一條好漢,不孬,該你當這宗主的,我若是齊廷濟,就會主動讓賢。」

高爽沉默片刻,無奈道:「你說的是黃陵。」

老舟子故作恍然,「那就是我記錯了,說岔了。我只曉得高大劍仙,不認得什麼玉璞高爽。」

一旁黃陵已經完全不敢接話了。

仙槎望向那個沉默的黃陵,「我跟姓馮的,關係一般,就只是喝過頓酒。他今天若是在場,相信也會說上一句,劍修黃陵不曾辱沒了佩劍"三窟"。」

「三窟」的上任主人,姓馮,自號太平老人。佩劍銘文「日月行天,神州舊主」。在浩然天下,名氣極大,曾經跟龍虎山天師一樣,下了山,就只做一事,斬妖除魔。淥水坑,鐵樹山,還有中土大妖周乎的渡口等地,一向以劍客自居的老劍仙都曾一一拜訪過。只說那劍柄上邊所纏繞的絲線,便是世間品秩最高的一條捆妖繩。

若是話說到這裡便打住,就不是顧清崧了,黃陵剛要開口,老舟子便說道:「我還是那句話,該你當宗主的,下次你們祖師堂議事,可以好好聊聊。」

黃陵只得繼續當啞巴。

齊廷濟以心聲提醒道:「姓顧的,什麼都可以罵,只有一件事,勸你不要胡扯。」

「毛病!」

仙槎冷笑不已,「是選你還是選隱官,都是這撥劍修的自家事,我一個外人,扯這個作甚。」

劍氣長城的私劍當中,就只有邢雲和柳水,選擇去了末代隱官所在的青萍劍宗。

當然在他們之前,還有個在避暑行宮待過的米裕。

邢雲和柳水聯繫過高爽、宣陽他們幾個,但是他們最終都沒有選擇青萍劍宗,各有各的道理和理由。比如梅龕確實喜歡這邊的梅花,她的弟子又是蠻荒妖族,青萍劍宗還在那扶搖洲。

仙槎只是多少替那姓陳的小子惋惜幾分,這撥劍修,可不止是境界不低那麼簡單,一個個的,關鍵是都身負一份劍道氣運。聚攏在一起,就可以給宗門帶來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氣數。

陳平安不該讓的。

還是年輕,還是臉皮太薄了。

不過就像仙槎自己所說,這種關起門來的自家事,外人不必說道。

陸芝站起身,皺眉道:「仙槎道友,勞煩說正事。」

仙槎在陸芝這邊,算是破天荒的好說話了,果真朗聲道:「陸芝,聽說你還沒有親傳弟子?」

陸芝點點頭。

仙槎指了指船頭那邊的少女,「正好,幫她挑師父來了。」

酡顏夫人疑惑道:「我沒有聽錯吧?」

吳曼妍神采奕奕,自言自語道:「得是如此這般的出山遊歷,纔算真正的豪傑。」

要跟陳隱官那般練劍,要與老舟子這般行走江湖,纔算劍仙!

陸芝看了眼那少女,這麼巧?自己剛想要收徒,就來了?

陸芝身形化虹,落在船邊,問道:「蛟龍之屬?」

仙槎說道:「她叫程三彩,出身蛟龍溝。」

陸芝笑問道:「覺得我如何,能不能當你的師父?」

程三彩使勁點頭,說道:「願意至極。」

陸芝好奇問道:「爲何?」

程三彩老老實實說道:「就憑老顧不敢罵你。」

老舟子立即不樂意了,「怎麼說話呢,我是個悶葫蘆,一般不隨便罵人。」

陸芝開懷笑道:「好,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少女跪地不起,磕了三個響頭,「弟子程三彩,拜見師尊。」

陸芝蹲下身,想要攙扶少女起

身。

不曾想少女又砰砰磕頭三下,悶聲道:「師父先別急,容我再磕三個。」

認了師徒,程三彩站起身,陸芝這才笑問道:「是劍修麼?」

程三彩理直氣壯道:「不是!」

陸芝雖然有些意外,但沒有任何介意,點頭道:「沒關係,慢慢來。」

老舟子驀的一竹蒿敲水,再怯生生道:「我師父是不是來過這裡?」

陸芝點頭道:「來過,沒聊你。」

老舟子苦笑不已,這娘們不厚道,何必傷口撒鹽。

出海訪仙也好,泛舟遊湖也罷,天心明月,舟中披衣夜起,香草美人之幽幽沉吟,猶怕蛟龍聽。

修道之士,境界再高,不放其心,終究是漂泊無依的孤魂野鬼。

陸芝與仙槎聊了些陸沉來到龍象劍宗的事蹟。

上次陸沉趕來龍象劍宗,主要有三件事。

齊廷濟先前從他那邊購買了三張玉樞城洗劍符,讓陸芝以大符洗飛劍「北斗」。

陸掌教怕齊老劍仙假公濟私,偷用了洗劍符。

再就是想要多看幾眼劍盒,沒了劍盒,那座觀千劍齋就像缺了鎮館之寶,失色不少。

至於劍盒本身就是仙兵品秩的重寶,陸沉倒是不甚在意。

除了窮的叮噹響的南華城不提,白玉京四城十二樓,那麼多的庫藏秘寶,數都數不過來,偶爾有那古物生出靈性來,自己長腳跑了兩三四五件,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這是小事。

真正的大事,是陸沉需要爲白玉京當一回說客,代爲邀請陸芝去玉樞城煉劍。

吩咐下此事的,正是道祖。

齊廷濟很希望陸芝能夠去白玉京修道,勸過她兩次,甚至不惜說了一番「大可以脫離譜牒、更換門庭」的敞亮話、到底話。

誠然有一定的私心,白玉京神霄城那邊,已經有了一撥劍氣長城出身的劍修,再有刑官豪素也去了那邊修道。齊廷濟也想讓陸芝進入白玉京,幫助他和宗門與青冥天下結下一樁香火緣。

道人的境界一高,天下人間就小了。

志在合道的齊廷濟對那青冥天下,是有些想法的。

但是齊廷濟更多還是真真切切,希望陸芝能夠開闢出獨屬於她的一條劍道。

可以比齊廷濟的大道成就更高。

修道之人心心念唸的「功德圓滿」,傳言唯有躋身了十四境,才知道這四個字的真正意義。

陸芝的資質,機緣,性情,履歷,清清爽爽,歷歷分明,她當得起這份期待。

齊廷濟絕不是那種樂意與人隨便交心的人物,在劍氣長城,他跟董三更的性格截然不同,跟陳熙也不一樣,至多是與納蘭燒葦還算有份交情。齊廷濟心知肚明,老大劍仙並不好看自己。但是無所謂,一樣米百樣人,各有各的道路可走。

齊廷濟對待陸芝,自然不涉男女情愛,純粹是欣賞,是羨慕,甚至偶爾還會有幾分嫉妒。

天地間竟有這等人作那般事。

道祖都親自發話了,你陸芝爲何不去?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那青冥天下和白玉京,從來沒有什麼成見,對其觀感遠遠好過浩然。

青冥天下,萬年以來,有幾個道士,能夠被道祖邀請去往白玉京修行?

連那餘鬥和陸沉,都只是大掌教寇名的代師收徒,至於關門弟子,道號山青的年輕人,也是陸沉學那大師兄的代師收徒。

陸芝的兩把本命飛劍,一顯一隱,「抱朴」,在戰場上從未祭出殺敵的「北斗」。

前者擁有兩種本命神通,都與道家淵源很深,至於那把殺力巨

大、堪稱超乎想象的飛劍「北斗」,只需知道一句「北斗注死」,便足夠讓與她爲敵者背脊發寒了。

陸芝所求,只是城頭刻字。

遙想當年,劍氣長城跟蠻荒天下的那場十三之爭。

陸芝就曾找到老大劍仙,給她安排一頭飛昇境大妖。

老大劍仙卻說對陣名單,得看中土陰陽家陸氏和蠻荒的「猜拳」結果。

妖族那邊,最終與陸芝對峙的,是一頭仙人境劍修。

陸芝找老大劍仙聊此事的時候,齊廷濟恰好就在一旁。

年輕隱官覺得陸芝的未來劍道成就,可能比齊廷濟更高,陸沉覺得並非可能,而是一定。

當世仙人當中,開闢洞府數量最少的,就是陸芝,沒有之一。

一些個洞府境,都有可能比陸芝開府更多。

匣內八把道門法劍,各有一條劍脈可以傳承。

陸芝若能將一把把法劍全部煉化,擱放在一座座新開闢的本命氣府之內,豈不是天作之合?

將來她再去白玉京修道,就是一件再自然而然不過的事情。

從一開始交出劍匣,就打了小算盤的陸掌教當然不會收回。

聽過了一些看似清湯寡水的事情,老舟子沉默許久,「師父總是老樣子。」

陸芝也不知如何安慰別人。

程三彩卻是知道,老舟子吃飯的時候時常這樣,勸也沒用。

仙槎回過神,臉色恢復如常,提了提竹蒿,說道:「我就不在這邊繼續礙眼了。」

老話說了所有的道理。常言道了人間的悲歡。

可有些人有些事,不管是過錯和錯過,就像一壺酒,飲時總覺滋味一般,不曾想後勁真大。

那些彎着腰、扣嗓子也吐不出的酒水,大概就是無法與他人言說的遺憾。

怕就怕,我輩有限人生無限愁,不過是幾句題外話。

仙槎對那少女說道:「既然認了師父,就好好作徒弟,有個善始善終,莫要學我……」

少女看着皺着臉的老舟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老顧,走了啊,記得以後照顧好自己,嘴別那麼欠,下不平事多了去,也不是罵幾句就能擺平的。」

仙槎神色舒緩幾分,笑罵一句臭丫頭。

程三彩小聲說道:「那件事,預祝順利。」

仙槎點頭道:「借你吉言。」

「老顧,真走了啊。」原本笑容燦爛的少女霎時間就哭鼻子了。

仙槎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小姑娘,山中修道,尤其是進了規矩森嚴的宗字頭仙府,不比無拘無束的野修生涯。」

「學道,心中要有個"敬"字。做事,得有個"怕"字。爲人,需有個"誠"字。」

「這些個道理,有些大了,靠我自己的悟性,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出來的。今日一別,照理說你拜了師父,當然值得道賀,我沒什麼可送的,便將三個字送你了。」

「有今天這開場白打底子,他們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劍修,便不敢太過輕看你了。但是要想讓那些劍修高看你,仍需你自己努力,珍惜福緣,勤勉修道。」

「曉得了!」

「把鍋碗瓢盆留下!」

————

山中院落,四下無人,朱斂罕見摘了那張老者麪皮,露出真容,躺在藤椅上邊搖着蒲扇,閉目養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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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第四把飛劍

**安跟姜赦那場演武,導致天地間拳罡、劍氣、武運交織一起,等到吳霜降下場,又有變化,百餘件法寶跟不要錢似的,一一崩碎,打得一座原本靈氣貧瘠的古戰場遺址,靈氣濃稠如水銀,竟然肉眼可見。

崔東山的古蜀大澤遺址,姜尚真的柳蔭地道場,還有數座與之銜接的隱蔽小天地,都受到了這種混沌一片的劇烈衝擊,一一顯形,使得整座疊陣開始晃盪起來,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飄搖不定,似一隻鳥雀在天上大風中振翅。

必須住持陣法不斷砸錢的姜尚真笑罵一句,“僅僅是觀戰而已,也要開銷一筆,見了鬼了!”

崔東山神色認真,難得沒有附和半句,一摔袖子,雙袖便各有一道金光掠出,還有一條雪白的符籙長河飛向疊陣與天地接壤的邊緣地界,一金一白,縫補那些出現龜裂跡象的陣法漏洞,光彩流溢如以金銀鋦瓷碗。

收拾了那三份武運,姜赦恢復武道十一境巔峰,雖說陰神尚未歸位,讓十四境無法趨於圓滿,但是對上術法神通層出不窮的吳霜降,姜赦還是猶有餘力,細緻勘驗這幅沙場“地圖”,天時地利都不在己,這位兵家初祖非但不見絲毫疲態,氣勢反而一漲再漲,一副金甲,無比燦爛,一座古戰場遺址,被照耀得恍若一處金色境界。

不得不承認,有那讀書種子,而姜赦就是天生爲戰場而生。

吳霜降明擺着就是不計代價,不惜折損大道根本,也要拖姜赦一起下水。

這場廝殺,兩軍對峙,排兵佈陣,以精銳對精銳,各自戰損一清二楚,相互消磨兵家道力。

反正戰場是在鄭居中腹中,打碎了任何法寶,消耗了多少靈氣,皆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就像一張賭桌,玩法極爲簡單,就是賭誰比誰多出一顆銅錢。賭到最後,一方滿盤皆輸,一方贏者通吃。

顯而易見,吳霜降彩甲法相道力衰減更快,法相背後的那輪滿月寶相,已經黯淡無光。

姜赦法相,那副金甲雖然已經佈滿鏽跡,好似無數淚痕。

但是姜赦每次遞出長槍破陣,金甲錚錚作響,那些鏽跡隨之簌簌飄散,薄了些許的金甲,可見裡邊的金色依舊無瑕無垢。

姜尚真憂心忡忡,以心聲問道:“如果陰神歸位,姜赦十四境也成圓滿境地,還怎麼打?”

崔東山說道:“三份武運就是前車之鑑,就算陰神歸位?姜赦敢收嗎?不怕再次被動了手腳,牽引那三份剛剛被鎮壓的武運,繼續來個反客爲主?”

那位女子大宗師,止境神到一層的陰神“謝石磯”,她還在蠻荒。

落魄山那邊,鄭居中跟劉饗分別,提醒了周乎幾句,便離開寶瓶洲地界,徑直找到謝石磯。

姜尚真疑惑問道:“陰神出竅久了,有了自己的完整人生和記憶,還能心甘情願歸位?”

崔東山也吃不準此事,說道:“照理說陰神跟真身見了面,前者就會身不由己,毫無懸念,自動認主,生不起半點反抗之心,但姜赦的那副陰神不可以常理揣度,畢竟是一位神到武夫。”

姜尚真苦笑道:“我們不會落個從頭到尾都是看戲的下場吧?”

來之前,**安曾以心聲提醒他們一句,如果置身戰場,就要做好淪爲鬼物的心理準備。

因爲他們雙方的大道性命,都有可能被道化爲一份天地生機。

姜尚真依舊來了。

崔東山道:“要麼老鄭都靠不住,我們全無用處,就成了姜赦所謂的上了桌吃飯的阿貓阿狗,到頭來被姜赦當做一份湊合能吃的大道資糧。要麼就是老鄭扛住姜赦的拼死一搏,我們倆廢物在關鍵時刻,就有用,有大用,說不定我們纔是結束戰局的勝負手。”

姜尚真手持那把長劍,“崔東山,怎麼聽上去我們兄弟二人,既可憐又悲壯。”

崔東山眼神堅毅道:“所以僥倖活着離開此地,你要多多賺錢,我也要好好修行。”

不要再遇到類似事情,還是隻能當看客,作壁上觀,整個人都要發黴了。

吳霜降背後那輪象徵大道根本的滿月寶相開始碎裂,漸漸已成一輪勾月。

姜赦一槍戳中吳霜降法相的脖頸,驟然加重力道,將其高高挑起,槍尖穿透頭顱些許。

月相寶輪終於支撐不住,徹底消散,吳霜降法相披掛彩甲瞬間變成灰色。

慘不忍睹,姜尚真道心一震,十四境之間的廝殺,何等驚心動魄。

姜赦擰轉手腕,抖了抖長槍,將那具“屍體”甩飛出去。

姜赦轉頭望向別處,卻不是看那鄭居中,而是吳霜降一尊憑空出現的嶄新法相。

若說先前戎裝彩甲法相,一看就與兵家大道有關,那麼眼前這尊法相便略顯……秀氣了。

“吳霜降”面容俊美,披頭散髮,白衣大袖,赤足懸空,環繞手臂的一條條綵帶在空中飄晃。

姜赦微微皺眉,這廝如此難纏,莫非吳霜降的十四境,當真同時走了兩條合道路徑?

纏縛在法相手臂上兩條黑白虹光,分別是姜赦陰神和陽神的大道顯化。

姜赦眼神炙熱,如此纔好,對手若是弱了,無甚意思,這般強敵,手段迭出,法寶萬千,盡碎之,多出幾條大道性命,都做掉便是。

姜尚真輕聲問道:“吳宮主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迫使姜赦折損多少道行?”

崔東山說道:“估計不到三成,保底兩成還是有的。”

姜尚真聞言無語,拿劍身一拍額頭。

何況在那“山巔”受罰萬年,姜赦也沒有閒着,已經將一顆熒惑煉化爲本命物。

崔東山猛然擡頭,好個姜赦,竟是半點不給吳霜降互換道行的機會了?!

姜赦是要奪回地利,徹底打破這座被他說成是“道上道雛形”的遺址天地?

先是浩然各國武廟出現異象,九洲朝廷震動不已,如雪片般飛向中土文廟、兵家祖庭詢問緣由。接下來就輪到人間所有欽天監煉氣士道心快要崩潰了。這等天象異變,熒惑開始偏移軌跡,難道是人間又有一場大劫將至?

一個鄭居中,施展袖裡乾坤,帶着謝石磯去往天外的那顆熒惑,鳩佔鵲巢,延緩這顆古星的下墜速度。

一個將整艘夜航船都強行拖拽至蠻荒金翠城遺址的鄭居中,朝那天幕夜空,指點了七下。

位於“自己”腹內的鄭居中,擡起手臂,浮現出七彩光亮,白雲升騰,隱約有一座袖珍城池。

一片孤城彩雲間。

鄭居中終於出手了。

他手上是被一座被煉化、被拆解、被重塑的白帝城。

鄭居中將此物隨手朝姜赦輕輕拋去。

姜赦似乎破天荒出現了一絲猶豫神色,可最終仍然沒有說什麼。

鄭居中看了眼**安,**安面無表情。

鄭居中笑了笑,點點頭。上次在劍氣長城放棄圍殺陸沉,可以。

可這次若是再放過姜赦,那我可就當真考慮考慮姜赦的建議了。

姜尚真大氣都不敢喘。

崔東山異常神情凝重。

這位跟吳霜降一起來到此地的這位魔道第一人。

鄭居中從頭到尾,幾乎沒怎麼言語,也沒有任何動靜。

直到這一刻,鄭居中微笑道:“我要麼不來,既然來了,就意味着姜赦結局已定。”

我不是跟你講道理。

更不是跟你撂狠話。

我只是跟你擺明事實。

姜赦發現自己置身於白帝城之內的一處白玉廣場,地上鐫刻有北斗七星外加兩顆輔弼星辰的天象圖。

還有一個持劍者遠在新天庭的**安。

他甚至都沒有祭出那把嶄新本命飛劍。

**安站在原地,但是地上的北斗星陣卻開始自行旋轉,使得姜赦站在了一顆輔弼星辰之上。

被整座白帝城壓制大道,又莫名其妙置身於一座北斗星陣當中,姜赦想要挪步,竟是無法擡腳,好像俗子被施展了定身法,姜赦並不慌張,靜觀其變,笑道:“這就是你跟鄭居中蓄謀已久的後手?那我還是那句話,你不是十四境的火龍真人,便無法成功燒窯,除非他肯暫借道法給你,問題是顯然沒有。你更不是三山九侯先生,差了火候,就只能是裝神弄鬼。”

先前姜赦詢問**安敢不敢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武道之爭。

當時**安只是調侃一句,但是說話的時候,他手中多出了一隻懸空的粗胚白瓷碗,用一粒本命鮮血演化出了七個蠅頭小楷,出現在晶瑩剔透的白碗內壁。

碗內七字,分別是那“姜赦”,“元神”,“兵家”,“武”。

仿造出一件兵家初祖姜赦的本命瓷。

**安一揮袖子,如今白帝城之內的北斗七星,便顯現出這七個字。

姜赦啞然失笑,“你小子倒是聽勸。”

原來身爲人間半個一的**安,果真擺出了一座與北斗星陣遙遙相對的紫薇垣大陣,居中而立。

或者準確說來,北斗星陣本就是紫薇垣的一部分。

與此同時,北斗星圖不斷旋轉,動彈不得的姜赦一一踩踏在那些星辰之上。

姜赦眯眼,如芒在背,心神巨震。

好像這尊兵家初祖察覺到了冥冥之中的某種針對。

今日一戰,新舊爭道,入室操戈,瓜分兵家氣運。

所行之事,共斬姜赦,吳霜降篡其位,**安奪其名,鄭居中得其實。

**安淡然道:“姜赦接劍。”

北斗星陣,斗柄所指,正是姜赦。

————

吳霜降擡頭望天,自言自語道:“人間欽天監煉氣士,這下子是真要一個個道心稀碎了。”

先是熒惑偏移,再是北斗七星,如有一條金色長線銜接串聯在一起。毋庸置疑,那是劍光。

不知人間各國史官,該如何提筆?

崔東山率先猜想到真相,可仍是不敢置信,反覆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吳霜降笑道:“我其實也不清楚此事,這就得問鄭先生了。”

鄭居中只是說了句,我去過一趟龍象劍宗,找過陸芝。

崔東山說道:“然後呢?”

鄭居中說道:“然後就是你家先生,牽引天外北斗,與重返人間的姜赦遞劍。”

崔東山後仰倒地,只是很快就一個鯉魚打挺,說道:“周首席,我們有活幹了!”

鄭居中說道:“不着急。”

先前帶着鄭清嘉去到龍象劍宗,鄭居中私底下找到陸芝,有過一番密談。

開門見山,鄭居中說道:“我來這邊,是替兩個人提出兩個請求。”

“當然,你可以都不答應。”

“在這之前,還需要跟你商量一件事,聊過之後,我得到了答案,陸芝都需要忘掉這次聊天的內容。”

聽到這裡,陸芝沒有絲毫猶豫,點頭道:“說。”

鄭居中緩緩說道:“一個是替崔瀺請求陸芝,去往青冥天下,在白玉京授籙煉劍,將來等到**安問劍白玉京了,需要說服豪素,一起反出白玉京。”

陸芝聽得火冒三丈,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一句,那頭繡虎的腦子有毛病吧?

若說只是跟隨隱官跨越天下,一起問劍白玉京,陸芝不會如何猶豫,至於什麼道牒授籙當那道士,什麼叛出白玉京,還要勾結刑官豪素,當她陸芝是什麼?難道崔瀺就只會耍這類陰謀詭計?

鄭居中笑道:“覺得爲難?更爲難的,還在後頭。”

陸芝說道:“反正第一件事,絕對不行。第二件事,你說,我聽着。”

鄭居中說道:“**安要與你討要一物,注意,是討要,不是借。”

陸芝如墜雲霧。

鄭居中語不驚人死不休,“**安需要那把飛劍‘北斗’,用以對付某些道上強敵,至於到底是誰,暫時還不好說。”

陸芝鬆了口氣,說道:“沒有問題。”

鄭居中也不覺意外,只是再次提醒道:“要想好了。此事後悔不得。說實話,牽扯甚大,我作爲中間人,也由不得你後悔。說實話,我並不希望世上爲此少了個恩怨分明、光明磊落的陸芝,多出一個黯然傷神、欲語還休的怨婦,成天埋怨世間爲何沒有後悔藥可吃。”

剝離出一把本命飛劍“北斗”,對陸芝而言,利弊皆有,好處是更快躋身飛昇境,但證道飛昇,本就是陸芝的囊中物,所以這份好處,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壞處則是陸芝未來的大道成就,會低很多。

畢竟能否合道,以及合道之後,十四境當中猶有強弱之分,所以陸芝送出此劍,弊遠遠大於利。

陸芝眼神清澈,語氣依舊平淡,道:“鄭先生無需多說,陸芝亦不必多想。”

鄭居中說道:“劍修真是純粹。”

陸芝問道:“我也有一個問題。”

“問。”

“此事是他師兄崔瀺的授意,還是**安自己的意思?”

“後者。”

陸芝聞言眼神熠熠光彩,這纔是劍氣長城的隱官!

身爲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若是得了師兄崔瀺的提醒,才如此行事,便要讓她失望了。

陸芝問道:“我這就剝離飛劍?”

鄭居中搖頭道:“因爲陸沉可能會來這邊,等他見過你之後再說。”

所以陸芝剝離飛劍、**安取劍一事,還要再等一等。

畢竟當時年輕隱官的初衷,是爲了以後問劍白玉京做準備,或者預防十四境吾洲之流的襲殺。

所以鄭居中在陸沉那邊,纔會有姜赦替你們白玉京擋災一說。

在龍象劍宗,陸沉曾經對陸芝說過兩句話,話外有話,意有所指。

“鄭城主來過這裡了?”

“是得親眼見一見年輕隱官再做決定。”

從海上返回,登山途中,收了個開山弟子,陸芝心情不錯。

程三彩以心聲問道:“師父,聽老顧說你有把本命飛劍,極厲害了。”

陸芝笑道:“以前是根本沒有機會祭劍殺妖刻字,所以連我自己都不曉得這把飛劍到底有多厲害,殺力有多大。”

程三彩問道:“現在呢?”

陸芝說道:“就更不清楚了。”

程三彩疑惑不解,“什麼意思?”

陸芝說道:“已經送人了。”

程三彩震驚道:“本命飛劍也能送人?師父也捨得送人?!”

陸芝笑道:“得看是誰。”

程三彩神色複雜,面有懼色,說道:“曉得了,是他。”

“白帝城”外,吳霜降好奇問道:“就算小陌有過剝離飛劍轉贈柴蕪之舉,**安可以在旁觀道一二。之後觀道蓮藕福地,親眼見證那邊誕生第一撥劍修,也有裨益。可是陸芝這把飛劍,畢竟不同凡響,**安得手之後,果真能夠煉化成功?”

若說對上飛昇境,甚至是某些大雨過後的新十四境,吳霜降都不會有此問。

畢竟對方是姜赦。

就算完全交由**安坐鎮白帝城,等於是鄭居中暫借道法給了**安,再從天外遞出此劍,可問題是,當真能夠將其陣斬?

北斗注死!

即便**安作爲隱官,在劍氣長城戰場,見慣了生與死。

即便**安領銜劍修,劍開託月山,親手斬殺大妖元兇。

吳霜降依然覺得不夠,遠遠不夠啊。

鄭居中說道:“扶搖麓道場那場閉關,**安期間跟於玄曾經在集靈峰之巔,有過閒聊,內容涉及閉關破境的幾層訴求。於玄曾問有無第六層,**安當時沒有說實話,事實上,不但有第六層,還藏着第七層用意,就是真正煉化飛劍‘北斗’。”(注1:1077章《家鄉他鄉酒鄉心鄉》)

吳霜降恍然,感慨道:“**安要殺死多少個自己,要死幾個**安,才能煉化成功飛劍,好奇,萬分好奇。”

鄭居中沒有給出答案。

那場閉關,**安面對自己的“心魔”。

屍體堆積如山且倒懸。

數以百萬計的“**安”白骨屍骸紛紛落下,就像下了一場大雪。

整座白帝城內,密密麻麻,全是無形的絲線,貫穿姜赦法相身軀。

吳霜降也不再藏私,將剩餘數十萬張符籙都一併祭出,鋪出一條用以開道的青道軌跡。

在人間看來最爲黯淡的“天權”,驀然璀璨,劍光穿過浩然無垠的太虛。

劍光從天外來到人間。

一劍開破開沉沉夜幕。

姜赦避無可避,眼見着那道光線來到人間,深呼吸一口氣,武夫拉開拳架,與天遞拳。

法相身形破開白帝城禁制,如巨靈站在高臺之上,一道磅礴拳罡與那劍光撞在一起,粉碎。

從那顆最爲明亮的玉衡遞出第二劍,天樞中劍光暴起,緊隨其後,一劍接一劍。

姜赦瞬間被那道劍光淹沒。

一尊法相開始膝蓋彎曲,變成身形佝僂,身上金甲開始出現裂紋,終於如瓷器轟然迸濺開來。

巍峨法相承載的渾厚道力,與那真身的血肉筋骨,一併消散開來,兵家初祖豈肯雙膝跪地,姜赦豈會與任何人伏地不起。

“姜赦”,“元神”等字,依次破碎。姜赦挺直腰桿,始終站着,形銷骨立。

起始於兩顆輔弼之星的兩條劍光,歸攏作一線,劍光直落白帝城。

人間,陣斬姜赦。

天上,身形高大、女子容貌的持劍者,除了一雙粹然金色眼眸依舊,面容變幻,竟是轉爲**安。

蠻荒十萬大山,之祠飛昇,補缺三教祖師散道之後的那個空位。

一座不與大地接壤的飛昇臺,容貌俊美的道士之祠,大袖飄搖,開始登天。

新天庭最西方,佛祖摘下袈裟,一擲而出,轄境無窮大的舊天庭遺址,竟是都被一朵“無量”金色蓮花托起。

蓮花金光流溢,造就出了一層金色光圈,將整座新天庭籠罩其中。

南方,至聖先師擡起胳膊,好似讀書人蘸了蘸手指翻書頁,浩然天下中土神洲的文廟,驀然出現一本書籍,萬年以來,數座天下所有版刻書籍的文字,還有那些被誦讀出聲的內容,都開始掠出這本書的書頁,就那麼在天上和人間架起了一座文字長橋。

這一串文字在那金色光圈之中畫出一條弧線。

東邊,少年容貌的道士,從蒲團上站起身,探臂伸手,身上道袍輕輕一震,五指虛握,手心出現了一粒雪白光亮,剎那之間,道生一,這一點亮光延伸出一條纖細劍光,隨即出現與之絕對對稱的第二條光線,第三條,百千條,億兆條,數量近乎無窮……

少年道士的另外那隻手,亦是同樣的景象壯觀,只是光線悉數爲黑色。

漆黑如墨的一團,與那雪白的光球,共成一幅陰陽圖。

大道造化陰陽。

恍若天地初開的一片鴻蒙混沌中,周密看到了一條朝他而來的開天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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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手書於青天

鄭居中沒有着急收回那座幾成廢墟的白帝城,吳霜降以防萬一,仍是祭出僅剩的幾疊符籙,加固那座紫薇垣星圖,陳平安懸空而立,呈現出一種玄之又玄的天人姿態,飛劍青萍環繞四周,庇護主人。

北斗星圖的斗柄依舊指向那副死氣沉沉的白骨,飛劍北斗的劍尖,微微顫抖。

寧姚御劍從傾斜天柱那邊來到陣圖旁。

吳霜降笑問道:“大局已定,打掃戰場?”

鄭居中說道:“等陳平安收神歸一再說。”

吳霜降點頭道:“也對。這小子喜歡坐地分贓,最喜歡數錢,清點家當。”

他們算是一起打江山的盟友了。

吳霜降“篡位”,代替姜赦坐上兵家祖師的座位,幫助他在青冥天下另起爐竈,招兵買馬,聚攏更多的武將英靈,創立一條正統道脈,能夠與浩然兵家分庭抗禮。

陳平安“奪名”,簡單來說,讓“姜赦”大道除名的,陣斬姜赦的陳平安,纔是兵家名義上的大道正朔,這位年輕隱官,纔是明面上契合“正統”二字的兵家新祖。

也就意味着吳霜降接下來要跟陳平安商量一樁大買賣,他需要一份更牢靠的“名正言順”,至於自己跟歲除宮需要付出什麼,無非是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坐地還錢。若是談不攏,吳霜降在青冥天下的佈局,並無大礙,但對於有“潔癖”的吳宮主而言,道心終究會彆扭萬分。

鄭居中得其實,姜赦積攢萬年的兵家道力,都歸他所有。

至於姜赦五份武運的歸屬,早有定論,三份歸鄭居中,兩份歸吳霜降。

人的名樹的影。哪怕塵埃落定了,姜尚真仍然不敢置信,真就被他們三個聯手陣斬了姜赦,一位遠古人間的第四人?

崔東山長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不過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那具並未化作劫灰的白骨上邊。

濃稠如水銀流淌的天地靈氣,逐漸開始聚集,最終循着一些“水脈”的無形軌跡,懸空飄蕩在青天黃土之間。

它們如同五條高出地面的懸河。河水呈現出五種顏色,顯然契合五行。

這些都是吳霜降百餘件法寶、五十六萬張符籙全部破碎之後,造就出來的天地異象。

姜尚真讚歎道:“還是頭回見着這種江河,若是下場雨,就真是下錢了。”

崔東山擡了擡下巴,“真正值錢的,在地上躺着呢。”

此外竟然還有數量頗爲可觀的五彩琉璃碎塊,散落在大地之上,光彩絢爛,熠熠生輝。

這些都是陳平安跟姜赦演武、吳霜降與姜赦鬥法,以及天外七條劍光,各自打破、切割大道屏障引發的光陰異象,如那水閘泄洪被砸暈的一條條“大魚”,珍貴異常,遠勝金精銅錢。除了憑運氣從光陰長河當中撈取此物,還有一種方式,便是飛昇境、十四境大修士兵解的遺留,某種程度上,此物就是大修士“道果顯化”的實物。

崔東山估算了一下,“大大小小三十幾塊,歸攏歸攏,都能裝滿一隻小簸箕了。”

“與那斬龍石一樣有價無市,有錢也買不着的好東西。”

姜尚真也有幾分眼饞,“而且比斬龍石更值錢,畢竟斬龍石只有劍修用得着,此物卻是用途廣泛,修道之人能用,山水神靈也能用。”

記得當初杜懋大道崩潰,被左右遞劍兵解,就有此物現世,寶瓶洲那邊就曾大打出手,最後還是神誥宗天君祁真跟荀淵私底下談妥,才免去一場傷了和氣的道法切磋。

蛟龍後裔,吃那驪珠洞天特產的蛇膽石,就能增長道力,增加修爲。

山水神靈,別管是朝廷封正還是各地淫祠,此物都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世間頭等大補之物。

兵家初祖積攢萬年的道力,修爲境界本該是虛無縹緲之物,但是姜赦的這股道力,過於磅礴,過於凝練,竟是在那五條“五行正色”的靈氣長河之間,出現了兩條顏色詭異的黑白長虹,一圈圈漣漪緩緩漾開。

白帝城外的戰場上,一杆破陣長槍,依舊完整無損。

這件神兵曾被供奉在青冥天下雍州魚符王朝境內,建造在一條大瀆水底“山巔”的藕神祠。

姜尚真心有慼慼然,單說外物一事,這位兵家初祖,窮是真窮。

大概萬年之前,這個男人,就是單憑雙拳,一杆長槍,就登天去了?

這場精心設伏和佈局縝密的圍殺,自始至終,姜赦的陰神都未歸位。

姜尚真嚇了一大跳,差點就忍不住要出劍殺……鬼?

姜赦這都沒有死透,陰魂不散?!

他孃的,敬佩歸敬佩,姜尚真可不想被姜赦來個反殺,峰迴路轉,倒轉勝負,書上多少反派,都是這般下場。

不過姜尚真見鄭居中幾個都神色如常,沒有絲毫異樣,也就放下心來。

只見那副屹立不倒、晶瑩剔透的白骨之間,亮起了點點金光,最終恢復出姜赦完整容貌。

陣斬是真,就地兵解更是真,並非是劍修黃鎮追求的那種脫劫,死中覓活,求大自由。

姜赦此刻存世姿態,已無真身,殘餘魂魄類似出陽神,介於神靈和鬼物之間。

姜赦僅憑道心一點執念和殘餘的真靈,重新現世,好個恍若隔世。

姜赦面無表情。

吳霜降奇怪問道:“前輩死到臨頭,爲何不肯搏命,好歹爭取一線渺茫生機?只是硬扛劍光?”

姜赦被迫領劍,是無可奈何之事。可要說姜赦只能以肉身硬扛劍光,無法施展出更多的手段,這不符合這位兵家初祖的脾氣,也與姜赦的真正實力有出入。

一旦姜赦明知必死無疑,選擇破罐子破摔,來個玉石俱焚之類的,局勢就會相當棘手。

當然,結局肯定不會有任何改變,但是他們這一方的損失會很大,比如鄭居中就要繼續出手,防止姜赦強行拖拽那顆熒惑砸向人間,還要預防姜赦不惜自爆元神,來個魚死網破。吳霜降折損大道根本也會更多,崔東山和姜尚真除了住持和運轉陣法,說不定還需要他們付出極多的生機,消耗陽壽,轉贈給陳平安,用以支撐後者遞出完整的“注死”一劍。

陳平安的第四把本命飛劍“北斗”,祭劍殺敵的門檻很高。

相信寧姚也需要遞出象徵五彩天下大道顯化的收官一劍。

姜赦懶得回答這種問題,自嘲道:“同樣是身陷圍殺的場景,到底是輸了周密一籌。”

一道手持長劍的雪白身影,如一片雪花,從天而降,搖搖晃晃,悠悠飄落在白帝城廢墟當中,歸位真身。

鄭居中直接問道:“結果如何?”

陳平安咧嘴說道:“打了個周密措手不及,乾淨利落,一劍透顱,可惜老子沒能把周密的腦袋擰下來。”

“據說能夠讓周密消停個兩三百年。”

“一些個被他藏在浩然和蠻荒的隱蔽手段,也都被找到了蛛絲馬跡,很快就能一一抹掉。”

鄭居中問道:“比如。”

陳平安臉色晦暗道:“比如他的關門弟子周清高,與身穿那件魚尾洞天法袍的弟子流白,都有周密的伏筆,他們好像都是被周密斬三尸而捨棄掉的,類似仙蛻,單個分開,不顯山不露水,將來如果聚攏爲一,估計就要奔着十五境去,或者成爲周密重返人間的渡口之類的。總之現在已經變得無所謂了。”

鄭居中又問道:“代價。”

陳平安沉默片刻,笑道:“還行,可以接受,都在預期之內。”

說到這裡,陳平安望向那個姜赦,嘴脣微動,看樣子,全是民風淳樸的小鎮方言。

自己在仙人境一層的閉關,其中煉物一道,是重中之重。既是爲證道飛昇做足鋪墊,也爲破境一刻即是“撇開劍修身份,也屬人間最強飛昇之一”埋伏筆,所以一開始有那將所有氣府都填滿大、中煉本命物的打算,陳平安對此極有信心,鐵了心要做成一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想着以後與人鬥法、問劍要如何佈置……結果多少心血都付諸流水。

它們在人身小天地之內,被自己強行打成了混沌一片,聽上去很牛氣哄哄?陳平安實在是一個沒忍住,也就當場遙遙指着姜赦的鼻子,開始破口大罵了。

姜赦無動於衷。忍了又忍,不知爲何,終於還是沒有還嘴對罵。

收工收工,崔東山跟姜尚真都假裝什麼都聽見,開始收起、撤回那些陣法、小天地,在柳蔭地和古蜀大澤之外,還有一幅星宿圖,一座搜山陣等等,猶有一幅供奉在集靈峰山巔祠廟內的劍仙畫卷。

姜赦眼神玩味。

罵不過我家先生,便欺負我好說話是吧,崔東山惱羞成怒道:“看嘛看,見財起意,意圖不軌,殺人奪寶?”

姜赦嘖嘖道:“境界不高,花裡花俏,門道倒是挺多,害我分心兩三次。”

崔東山一時語塞,想要跳腳罵人,又覺得功力不如先生,只好去埋怨姜尚真,“又給周首席躺在功勞簿上邊享福了。”

被遷怒的周首席絲毫不惱,自家兄弟牢騷幾句,不是幾碟下酒菜是什麼。

姜尚真哈哈笑道:“看來我是一員福將。古往今來,成就霸業者身邊,總有這麼一兩號人物。”

鄭居中說道:“夜航船那邊,我已經代爲報信了。機會難得,陳平安,姜赦,我們多聊幾句?”

吳霜降笑道:“一邊閒聊一邊忙正事,兩不耽誤。”

陳平安環顧四周,結果越看心情越差,堂堂兵家初祖,兵解之後,就沒有任何重寶遺留?

青衫陳平安,白袍陳平安,身穿鮮紅法袍的陳平安,三個身影,搖晃不定,倏忽分開,旋而重疊。

寧姚憂心忡忡,“怎麼回事?”

陳平安柔聲道:“沒事,一顆道心被牽引得幅度過大。就像一個人喝高了,後勁有點大,走路不穩,容易眼花。過會兒就好。”

姜赦沉默片刻,問道:“鄭居中,若是你我捉對廝殺,皆不留力,勝算如何?”

“你死我活。”

鄭居中說道:“不過代價很大。”

姜赦揉着下巴,說道:“若是萬年之前,我尚未被共斬,真正巔峰之時呢。”

鄭居中說道:“大概我會成爲你的謀主。”

姜赦爽朗大笑,心情舒暢幾分,雙臂環胸,“若是有你跟繡虎聯手輔佐,霸業可成。”

姜尚真小聲嘀咕道:“我有我也行啊。”

姜赦罵道:“小兔崽子好死不死的,偏偏姓姜,這次切磋,就數你的存在最噁心人。”

姜尚真聞言大喜,得意洋洋,轉頭對崔東山說道:“嘿,急了急了。”

崔東山沒好氣道:“看把你能耐的。”

姜赦瞥了眼“道身不穩”的陳平安,笑道:“三教祖師都出手了,再加上一個氣勢正盛的登天之祠,強行遞劍,捅了周密一劍,這一劍可謂極爲陰損了,等於聯手三教祖師,送給了周密許多‘人間’和‘人性’,不收還不行。這就讓他的純粹神性,被紅塵浸染得難稱純粹,周密的新天庭共主,就變得得位不正,接下來他就必須抽絲剝繭,說不定連‘陳平安’這個名字,都是周密未來幾百年的大道禁忌了。不錯,這趟登天遞劍,沒有白費功夫。”

“這小子的肉身和魂魄沒有一併當場崩碎,化作劫灰,就已經算是天大的僥倖了。”

“說到底,還是沒能躋身十一境,體魄不夠堅韌,不然周密就不止是消停兩三百年。”

鄭居中神色如常。

這纔是崔瀺師弟該有的手段。

吳霜降感慨萬分,

關鍵是三教祖師也好,臨時飛昇的之祠也罷,加上陳平安,相互之間是沒有任何事先謀劃的。

陳平安說道:“不如你再去一趟?”

姜赦正要開口。

寧姚眯眼說道:“姜赦,你再說一個字試試看。”

姜赦擡起雙手,示意你們小兩口只管繼續卿卿我我。

殺機最重的,就是寧姚。

光是姜赦有所察覺的端倪,陳平安勸過兩次,甚至好像就連鄭居中都勸過一次。

若是蠻荒共主,也是一位女子,那就有趣了。

鄭居中突然說道:“那個周清高,也是女子纔對。”

昔年的甲申帳領袖,境界低微的目盲修士,木屐。

後來的蠻荒周密關門弟子,賜下姓名,在柳筋境一步登天躋身的玉璞,此後仙人,飛昇,探囊取物。

姜尚真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說陳山主已經竭盡全力,祭出北斗,斬殺姜赦,但是鄭居中和吳霜降,爲何不對姜赦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留着這種隱患做什麼?真不怕姜赦大道,死灰復燃?

姜赦若是史書上那種死則死矣的英雄,也就罷了,問題姜赦卻是當之無愧的雄傑,這種人物,稍有機會,就會掀起天大的波瀾。

鄭居中開口問道:“真武山那邊,打算送出多少的龍脊山磨劍石,作爲你擔任大驪國師的賀禮?”

陳平安說道:“剩下的四成都給了。山主嶽頂的女兒,宋旌是劍修,她有一把單字飛劍,能夠切割斬龍石,可以兼顧煉劍。真武山提出的幾個條件,其實都算不得什麼條件。”

鄭居中說道:“回頭可以讓宋旌拜陸芝爲師。”

陳平安點頭,此事可行。

鄭居中建議道:“如果寧姚沒有芥蒂,身上那件金醴法袍,可以贈送給一個化名程三彩的少女,此舉能夠了斷一段紅塵因果。她是蛟龍溝唯一劫後餘生的蛟龍之屬,若是她肯去落魄山,也就罷了,等於雙方歸攏了一樁仙家機緣,但是她拜了陸芝爲師,就沒必要繼續糾纏不清了。”

寧姚笑道:“小事。隨後離開這邊,我可以親自走一趟龍象劍宗,再返回五彩天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可以提醒她一句,當年我說的話,還是作數的。”

寧姚點頭答應下來。

鄭居中問道:“陳平安,你有沒有將那把古弓煉化爲本命物?”

陳平安搖頭道:“還留着,此刻擱放在扶搖麓道場內,不敢輕易煉化此物,怕着了道。”

在這艘夜航船上的條目城,陳平安從那位化名張三的虯髯客手中,得到一把名爲“雲夢長鬆”的古弓,是實物,只是無法確定品秩。老觀主上次做客落魄山,也沒有爲陳平安泄露天機。

鄭居中說道:“文廟送給龍象劍宗的那座懸弓福地,內藏玄機,有一座無人涉足的遠古洞天遺址,雲夢長弓就是開啓遺址的唯一鑰匙。”

姜赦說道:“那也是一件殺力不弱的神兵,品秩低於破陣,高過斬勘。”

這間故人舊物,人間失蹤已久。不曾想兜兜轉轉,落入了陳平安之手。

在遠古歲月,故友曾經手挽此弓,射落數頭高高在天的飛昇境大妖。

姜赦微笑道:“若能將其大煉……”

陳平安直接蹦出一句三字經。

現在他最聽不得“煉物”一詞。

姜尚真欲言又止,總覺得登天一趟再重返人間的山主有些陌生。

嘿,陌生?這下子小陌先生你總不好意思跟我搶首席的位置了吧。

咦。說好的副山長?下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是不是可以提一提?

崔東山以心聲解釋道:“先生這會兒道心不穩,所以脾氣略顯暴躁。喜怒哀樂,明明白白。”

鄭居中說道:“回頭你可以藉着贈送古弓的機會,跟齊廷濟商量一件事,比如讓他擔任飛昇城一直空着位置的城主,但前提是龍象劍宗必須轉爲落魄山的下宗。”

陳平安不置可否。

崔東山眼睛一亮,似乎可行?龍象劍宗雖然創建也沒幾年,家底真心不薄!

姜尚真倒抽一口冷氣。鄭先生這一手夠歹毒的,你齊廷濟不是喜歡跟隱官搶劍仙,攔截劍氣長城的私劍嗎?

寧姚說道:“我沒有意見。”

齊廷濟雖然私心重,但那也要看是跟誰比。

鄭居中繼續說道:“這對寧姚和飛昇城,都是不錯的選擇。陳熙轉世之後,心性有了微妙的轉變,除了志在合道,成爲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還想要孑然一身,仗劍遊歷天下,書生心性使然。被拘在劍氣長城太多年了,他又是陳清都的子孫,太想要天高地闊當個自己了。況且這一世的陳緝,只要成了十四境,坐不坐那把祖師堂交椅,對於飛昇城而言,差別不大。”

“寧姚無所謂虛名,陳緝也相信齊廷濟能夠當好城主,至於齊廷濟本人,他更爲事功,他天生喜歡權力。陳平安從來不敢讓劍氣長城成爲陳平安的劍氣長城,齊廷濟入主飛昇城,你就只需要當個影子隱官,等於負責監督齊廷濟一人即可。”

“一座嶄新的五彩天下,寧姚是天下第一人,齊廷濟搶不走,也不敢爭,在他內心深處,當然是美中不足的缺憾,但是退而求其次,成爲一座天下最有權勢的那個人,還是一種不小的誘惑。如今齊廷濟尚未嘗試合道,多半不會立即答應此事,但是你可以讓他考慮考慮,作爲一個備選。”

“還可以跟他說一句就夠了,寧姚是劍修。齊廷濟是個聰明人,會明白的。”

將來寧姚境界再進一步,未必就會被約束在五彩天下,那麼齊廷濟就是名副其實的第一人。

寧姚是自由的,她唯一的牽掛,只有陳平安。

姜赦搖頭說道:“就算成爲世間第一位十五境純粹劍修,也未必能夠擺脫三教祖師的困境……”

鄭居中笑道:“齊廷濟賭性大。‘未必’兩個字,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賭注。”

崔東山點頭道:“富貴險中求,何況這等潑天的富貴,又沒幾個人有資格上賭桌押注,旁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齊廷濟確實會心動幾分。”

姜赦忍不住罵了一句娘。

狗日的鄭居中,就憑此刻幾句閒聊,就決定了齊廷濟、龍象劍宗、飛昇城、五彩天下的走勢?

姜尚真問道:“如果齊廷濟在浩然天下躋身了十四境呢?鄭先生的謀劃,豈不是全都空談?”

鄭居中沉默片刻,只好多餘解釋一句,“我可以讓他合道失敗一兩次。”

姜赦揉了揉眉心。

寧姚搖頭道:“鄭先生好意心領了,但是不必如此作爲。”

鄭居中笑道:“以齊廷濟的既有道心,在浩然天下很難找到一條劍道,除非他肯去蠻荒搏命一次。”

姜尚真問道:“五彩天下再度開門,齊廷濟爲何不乾脆帶着整座龍象劍宗去那邊,大不了在浩然天下多創建一座下宗,這樣一來,齊廷濟也能在五彩天下靜觀其變,合道一事,有那麼着急……”

崔東山打斷姜尚真的言語,搖頭說道:“別忘了,齊廷濟還是一位城頭刻字的老劍仙,如今新十四,一個個竄出來,齊廷濟何等心高氣傲,你真以爲他沒有半點想法?齊廷濟一定會嘗試合道。

姜赦沒來由說了句好話,“姜尚真,你很聰明。”

姜尚真受寵若驚,“前輩,此話怎講,細細說道一番?!”

崔東山賤兮兮道:“被我們襯托得格外聰明唄。”

姜尚真一拍膝蓋,“是了,大智若愚!”

姜赦卻不像是反諷,“你確是可造之材。”

姜尚真心虛不已,難不成這位兵家初祖看穿了自己一心想要斬草除根的打算?故意拿幾句輕飄飄不花錢的好話堵自己的嘴?

姜赦笑眯眯道:“當面送你一份大道機緣,敢不敢收?”

姜尚真小心翼翼問道:“難道我真是你的子嗣?”

崔東山揉着眉心,無奈道:“周首席,忘了姜赦跟五言就一個獨生女,她也沒婚嫁無道侶的?”

姜尚真心中疑惑萬分,自言自語道:“難道我是一位被修道耽誤的習武奇才?”

姜赦提醒道:“速做決定,過時不候。”

鄭居中說道:“陳平安,你讓小陌捎句話給老觀主,是收回碧霄山還是贈予天謠鄉,都算是送給劉蛻一顆定心丸。”

陳平安笑問道:“那座碧霄山還真是昔年落寶灘所在?”

鄭居中點頭道:“如果顧璨沒有選定全椒山,白帝城下宗會是建在碧霄山。”

崔東山嘖嘖道:“劉蛻想要攀高枝的小算盤,我看懸嘍。”

很好理解,按照老觀主的一貫脾氣,若是天謠鄉在戰後就着手修繕碧霄山,多半願意送給劉蛻。若是猶豫不決,患得患失,至今尚未着手修補的話,肯定就會讓他物歸原主。

先前老觀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碧霄山不去管,劉蛻和天謠鄉佔了便宜不賣乖,就無妨。

若是老觀主點頭,將碧霄山交予天謠鄉,在山上,就等於碧霄洞主承認了這條法統的傳承,成了,劉蛻何止是攀上了一門富貴親戚,簡直就是將整個宗門擡升到了觀道觀下院的高度。

吳霜降以心聲說道:“青神王朝姚清那邊,只能是你去說服他了。”

飛昇境好騙,十四境難以糊弄。

尤其這位雅相對他和歲除宮的戒心太重了。

鄭居中笑道:“早就想見一見這位腳步稍慢的同道中人了。”

陳平安說道:“你們先分賬。”

我看着就是了。

吳霜降抖了抖袖子,將那五條靈氣長河收入袖中,再現出一尊甲冑顏色黯然的巍峨法相,將那天地靈氣浩浩蕩蕩鯨吞入腹。

鄭居中沒有任何動作,姜赦的萬年道行,本就在自身腹中,不必多此一舉。

吳霜降法相再將兩份武運凝爲兩團光球,一個拍入頭顱,一個拍入心口,彩甲霎時間光耀戰場。

鄭居中心念微動,其餘三份武運掠向吳霜降的彩甲法相。

與此同時,一杆長槍破陣也如箭矢激射而去,被吳霜降法相擱放在頭頂紫金冠的點將臺。

吳霜降笑問道:“鄭先生這是?”

如此一來,咱們那位出力最多、大道折損最多的陳隱官,可就真要竹籃打水一場空,“徒有其名”了?

鄭居中默不作聲。

陳平安也沒有任何言語。

姜赦盤腿而坐,大笑不已,卻是沒有拿言語戳某人的心窩。

吳霜降看了眼鄭居中,鄭居中卻是詢問陳平安一句,“讓吳霜降來提筆寫史?”

陳平安說道:“可以。”

吳霜降點點頭,神色肅穆,雙指併攏,指書一篇文字於青天。

姜尚真仰頭看着那些好似用青天作崖壁、榜書鐫刻的文字,心潮澎湃,面紅耳赤。

大丈夫當如此!

“青冥天下歲除宮兵家修士吳霜降領銜,率劍氣長城隱官陳平安,白帝城鄭居中,於白玉京歷甲辰年甘州元鼎初年十二月九日,合力陣斬兵家初祖姜赦於浩然天下夜航船,吳霜降手書昭告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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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1 20:08:0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寓言

姜赦只是眼睜睜看着吳霜降提筆編寫史書,好像是個看熱鬧的局外人。

既然選擇讓吳霜降寫史,就等於陳平安主動讓出了“名”給吳霜降。

這篇“史載”如何如何,別說是官家正史,內容簡直比野史還野了。

姜赦搖頭笑道:“怎麼當的隱官,如此膽小怕事,怕那‘貪天之功爲己有’的嫌疑?還是怕擔因果,不敢攪和到青冥天下的大亂之世?”

姜赦自說自話,“如此說來,倒也能夠理解幾分,導致一座天下陷入亂世的罪魁禍首,位、名、實三者當中,就數空有其名的陳平安,最爲吃虧。”

吳霜降笑道:“我猜天上也有一篇名副其實的野史,是人間陳平安陣斬姜赦,篡位兼奪名,期間天外周密棋差一着,殺人不成反成盟友,助力頗多?”

陳平安嘿了一聲,倒是沒有否認。

姜赦愕然,如今讀書人心真是髒!

吳霜降說道:“陳隱官,你可以隨便開價了。”

今日一戰,“憑空”多出兩把本命飛劍,再加上他贈送的四把仿劍。

作爲劍修,相信煉劍一事,陳平安有的煉了。

姜赦突然問道:“就不好奇,爲何我會放棄……垂死掙扎?”

陳平安說道:“我不問,到了夜航船,你也要主動解釋,到時候只會更丟臉,都未必有人肯聽一句半句的,豈不是倒竈。”

姜赦頓時吃癟不已。

身爲長輩,說你幾句,怎麼還記上仇了。

姜赦自言自語道:“你們三個若是實力弱了,死即死,輸即輸,逃即逃,結局該如何就如何。”

“同樣,你們憑本事,贏得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我落得現在這般處境,一無所有,不人不鬼,非神非仙,我當然認。”

說到這裡,姜赦神采奕奕,“除了未能以兩種圓滿姿態,掂量掂量鄭居中一句‘你死我活’的真僞,實屬遺憾。其餘的,都很痛快。當然,諸多大道的無形壓制,實在是惱人至極,姜某人未能恢復巔峰修爲,卻也在你們算計之內。兵家詭道也,理當如此。”

“我這趟出山,先前撂下的豪言壯語,絕非假話,故意誆你一個年輕後輩。只不過我還有一條路想走,前提是明知第一條路走不通。你們只有成功攔路,劫道之後,纔有我們現在的對話。”

姜赦看了眼吳霜降,再看了眼姜尚真,說道:“大丈夫恰逢其會,在其位,容不得兒女情長,不是全不在乎,一味鐵石心腸。這要比後世廟堂官場的爾虞我詐,山上仙府山下世族的聯姻,光明磊落得多。”

“既然如此,要麼由姜某人殺氣騰騰,親手翻開新篇第一頁。要麼就讓姜赦的名字,在舊篇寫出一個鮮血淋漓的結尾。或是舊人殺新人,證明今不如古,或是新人斬舊人……”

姜赦最後好像爲自己蓋棺定論,“勝負跟生死,都是自找的。”

崔東山點點頭。

無此心性,無此氣魄,姜赦就不是姜赦了。

大概這就是老話所說的虎死不倒架。

姜尚真嘆息一聲。

不愧是兵家初祖,說話就是有氣勢,明明語氣平淡,跟拉家常似的,旁人聽着就是會動心。

這要是能夠被自己照搬、化用在情場,豈不是所向披靡,哪家仙子俠女,能夠匹敵?

姜赦斜眼姜尚真,“你這傢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枉費我先前高看你一眼。”

姜尚真滿臉無奈,總揪着我不放是吧?

“但是你們也別高興太早。”

姜赦雙手握拳撐在膝上,“想象一下,更換位置,你們若是那坐鎮遠古天庭的神?之一,眼見那些蜂擁而至的煉氣士,多如蝗羣,密若蟻簇,身爲神靈,作何感想?”

吳霜降一抖袖子,幻化出姜赦所描繪的景象,衆人恍若置身於遠古天庭大門,在天看地。

只見地上的生靈,全都聚攏在四個方位,開始登天。其中除了兩座飛昇臺,猶有無數道士聯袂飛昇。

廣袤大地之上,如同鋪就出璀璨星河,竟是要比天上的更爲耀眼奪目,宛如道號“人間”的道士的一顆粹然道心。

在無數“巫”的帶領下,建造高臺,點燃篝火,只是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娛神酬神,祈求天的施捨和寬宥,而是祈求人間衆生的。一處處火光先後點亮,古老的語言依次響起,大火燎原,接連成片,片片銜接,就出現了一條條蜿蜒火龍。

姜尚真心神搖曳,喃喃道:“人間怎麼可能同時出現這麼多的自我……犧牲?”

崔東山解答道:“因爲我們不曾生活在那段苦難歲月裡,我們也不曾經過萬餘年全然自己做主的理所當然。有過人心舒展、自然生髮的一萬年光陰,人間世道變了,有好有壞,就像白景說現在的道士,笑也不真笑,哭也不真哭,她的言外之意,便是我們道心複雜得我不是我了。就像姜赦會覺得現在的道士,算計人心一事,是要遠遠比萬年之前厲害的,竟然可以如此既彎繞,且精準。”

只說桐葉洲陸沉一役,當然有太平山老天君和玉圭宗荀淵這樣的老人,也有姜尚真這種“中年人”,但是更多捨生忘死的,還是年輕人。

興許萬年之前的人間,還是一位心思單純的少年吧。

姜赦看了眼打造出幾個瓷人的崔東山,笑道:“創造人族之初,神靈並非沒有自己的考慮,所以精心設置了幾道關隘,防止這些螻蟻在人間坐大,貪心不足,覬覦更多。”

“比如,追求長生不朽,與天地同壽。”

“人間塵土一般的螻蟻,竟敢妄圖躋身神殿。”

“如何汲取人間最多的精粹香火,讓神靈的無垢金身趨於永恆,又能夠保證這些香火之源乖乖聽話,地上的人,就要永遠面對一件事物,‘道’的未知和‘心’的恐懼。”

天威浩蕩,神靈赫赫,不可揣測,不可捉摸。

在“巫”的帶領下,人間衆生伏地不起,祈求天上的寬恕,渴望恩賜,避免責罰。

心生恐怖,畏懼萬分,不敢有任何違逆之心。

“既然恐懼來自未知。那麼知道了,便覺平常。接下來,就不會認命,反而要生出不甘和叛逆心,就會有各種試探,想要知道種種邊界在何處,這就是人性。”

人族的身軀,是香火的承載之物。人心的痛苦,是虔誠的源頭之水。

神靈自然不會讓人族尋見痛苦的源頭,人間初始,大地之上,忙於生存,忙於私慾,忙於犯錯,忙於內鬥。

人性是一碗渾水。可正因爲渾濁了,便有了生氣。

神性是一碗清水,神靈和神位只是那隻裝水的碗。

南嶽山君範峻茂,當她這位神道轉世,遇見持劍者降臨人間,範峻茂當時可有任何反抗之心?沒有,心甘情願,引頸就戮。

姜赦說道:“毫無徵兆的無妄天災,大地之上的諸多禍殃,肉身的不斷腐朽和各種疾病,妖族在內一衆食肉者生靈的橫行無忌,都讓人族在最大的恐懼之外,生出了一種最多的情感,終於有一天,它壓倒了痛苦。”

崔東山說道:“是憤怒。”

姜赦笑道:“鄭先生身上,好像就沒有‘憤怒’這種情感。”

崔?當然很厲害,跟鄭居中很像,但是姜赦絕對不會覺得那頭繡虎身上,沒有“人味”。

正因爲姜赦能夠從崔?身上,感受到一種無言的極大的憤怒。

這種巨大的沉默的憤怒,讓崔?如同一輪放置在人間的烈日。

只是崔?太驕傲了,從來不屑訴諸於口,從來不想被人理解。

>鄭居中則不然。

如果不是極爲清楚三教祖師和小夫子的道,絕不會讓人間重蹈覆轍。

姜赦都要誤以爲鄭居中是那尊至高神靈的一部分天道再現。

姜赦的這種錯覺,其實白玉京餘鬥身上也有一定程度體現。

鄭居中的智慧,餘斗的理性。

說一尊神靈如何人性飽滿,褒貶不一。

但是說一位煉氣士,修道修得毫無人性,肯定是在罵人。

陳平安說道:“在恐懼、憤怒、慾望等等,在它們之前,或者說之下,人性真正的底色,可能是飢餓。”

鄭居中輕輕點頭。

“爲了防止我們的僭越,越來越‘非人類神’,遠古神靈設置了幾道關隘。”

姜赦說道:“第一,人族誕生之初,既有求生的人性,卻有暗藏一種求死的本心。不必細究,放眼人間,隨處可見。放縱種種慾望,不知節制,口舌之慾,暴飲暴食,男女歡好,索求無度,諸多此類,不知保全精神,空耗心力。七情六慾氾濫,不啻刀山火海,煎熬人壽。人性暗中存有求死之心,就可以限制大地人間的高度。”

崔東山說道:“修道之人,講求清心寡慾,遠離紅塵,不涉俗世,追求本來面目,認得真正自我,向內求,往天上走。總而言之,修道一事,就是違揹人性的。‘修道之士,已然非人’,一語中的。但就是對這一天大難題的最好解答。”

“第二,‘生即赴死’的身軀皮囊體魄,決定了人身壽命的長短。人族陽壽短,體魄脆弱,就變得可控,可能性就小。”

“可若是人族過於孱弱,只能隨隨便便淪爲地上妖族果腹的食物,就會導致香火稀少,人族的存在就沒有意義。對神靈而言,這是個不小的悖論。所以武道,其實要比術法神通更早給予人間。但是金身境,就是瓶頸,不會給予人族更多。”

武道金身境之上,便是遠遊境,人身能夠如鳥雀御風“羽化”。

因爲人族御風,擅自離開大地,被神靈視爲一種僭越。

姜尚真好奇問道:“爲何從來不會犯錯的神靈,會改變主意?”

如果人族一直受限制於有限的武道,卻無神通術法。哪有後來的登天一役?

崔東山說道:“周首席不就擁有一座財源廣進的雲窟福地?”

姜尚真疑惑道:“有是有,可這跟我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鄭居中解釋得更加詳細,“當你擁有一座下等品秩的福地,就想要將它提升爲中等福地,成了中等福地,就又想要成爲上等,有了上等福地,更想要洞天福地相銜接,天地接壤的格局了,便想造就出一座大道完備、自行循環的小千世界,最後就想要三千小千世界,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吳霜降補充道:“退一步說,就算你自己不想獲得更多,自有身邊的旁人希望促成此事。”

姜赦繼續道:“第三,遠古天庭不會坐視不管,人間偶有例外的冒尖,天道和神靈,就要伸手掐尖。”

“就像後世修士的轉世,王朝的更迭,也是一種‘天厭’的顯化,用以辭舊迎新。萬年之前,三教祖師他們這撥道士,終究無法完全用新道替換舊道,對很多‘道統’,有所保留和繼承,希望能夠在‘做主’之後,不斷去改善和糾錯,於是就有了……”

吳霜降笑道:“河畔議事,由道祖牽頭訂立的那場萬年之約。”

“幾座天下,連同蠻荒在內,都試試看,能否爲人間找到某種最優解,讓複雜的人性,與那純粹的神性,當然還有同樣可以稱之爲純粹的獸性,在三者之間,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看看人間休養生息萬年之後,能否出現更爲強大的‘第二撥道士’。”

周密覺得三教祖師失敗了,徹底的失敗。

吳霜降突然問道:“姜祖師覺得呢?”

姜赦笑道:“不好不壞,還湊合吧。”

“一方面,讓地上大隻一些的螻蟻,僅僅是大隻的螞蚱。”

“另一方面,若是這隻螻蟻成了精,僥倖飛上了青天,也能補缺神位越來越繁多的遠古天庭。”

“所以一開始只是‘天下’的兩座飛昇臺,就有了新的作用,同時用來接引地仙成就神位。”

姜赦所謂“天下”一詞,作動詞解。

一種均衡。

飛昇臺本是神靈降臨大地的捷徑,卻成爲有靈衆生、修行成神的唯一道路,登上飛昇臺,就是一場豪賭,不成的,未能登頂,徹底身死道消,化作劫灰,打落塵埃,重歸陸地。成了的,終究是極少數。

楊家藥鋪的楊老頭,躋身十二高位神靈之一青童天君,他便是人間第一位登頂飛昇境的人族。

所以他又被譽爲地仙之祖,且對人族持有善意。

但是絕大部分遠古道士,仍然不願走上飛昇臺。如此一來,登天,受到了阻礙,道士不得不被迫橫向發展,如水漫溢向周邊,有了越來越多的道場洞府,如那劍尖朝天的荊棘叢生,一個個道士窮盡心力,仿造神通,鑽研出更多的術法。俗子聚集的城池越來越多,雖然略顯粗枝大葉,但卻生機盎然。

道士們佔據洞府,汲取天地靈氣,可既然終究有大限將至的一天,便開始尋求道統法脈的傳承,收取沒有血緣關係的徒弟,就此開枝散葉,將那術法神通一一記錄在冊,讓自己的“道”傳承下去,就像讓生命得到另外一種方式的延續。

城池的牆頭,越來越高,城裡邊的人族越來越多,就有了後世規矩、禮數、律法、鄉約的雛形。

人間大地處處是界線,縱橫交錯。有了默認的“道德”,自然而然便分出了善與惡。

穿上了足夠保暖禦寒的衣裳,就開始追求與生存無關的漂亮,華麗,美好。

相較於近乎永恆不朽的神靈,大地之上的人族,好似方生方死的短暫壽命,求道之心的搖擺不定,相較於廣袤無垠的天地,自身的渺小感覺和虛無感受,語言和文字的出現和發展,更是讓人族內心出現了層層遞進的飢餓,以及疲倦。

“隨後第四道關隘就出現了。人族先是打熬體魄,強大肉身,再是修行術法,如果說壽命可以延長,人性也能夠受到去蕪存菁,存在姿態,越來越接近神靈。陳平安所謂的‘飢餓’,就被無限擴大。最早人族殺妖族,是爲了生存,人族殺人族,遠古道士之間的爭鬥和廝殺,則是爲了更快、更早、更高成爲人間的另類神靈,一層層的境界,有一道道的瓶頸,最關鍵的,就是隨之浮出水面的心魔,出現了道士們的影子。”

“但是,人間那位第一位道士,他的出現,便是最大的變數之一。”

“是他教了道士們原來道可以如此修,路可以這般走。大可不必你死我活,走那獨木橋。”

“一開始他的傳道,並不明顯,只是隨着歲月推移,越來越多的道士,覺得他纔是對的。”

“最後,第五,還是人族的總體數量,沒有這個打底子,還敢奢望登天,跟那些神靈掰手腕?你們以爲如今幾座天下,就算人口繁多稠密了?”

姜赦冷笑一聲,“相較於遠古完整的人間,如今生靈的規模,簡直就是瀕臨滅絕的存在。”

香火鼎盛,越來越多,遠古天庭隨之涌現出了一大批嶄新神靈。比如職掌姻緣,負責生死、掌管鬼物等等。天庭神靈越多,就越需要精粹香火。只說在人間視野中,那些或明或暗的天外星辰,如盞盞燈,萬古長明。它們除了是神靈的無數屍骸,亦是被視爲“神靈候補”人族的本命。後世修士鑽研出來的星象牽引術。祖地疆域之外,天外每一顆星辰,都是一個人族的本命。只是後世創造出這門道法的修士,連他自己都不敢確信此事。

“不然你們以爲我們當初是怎麼登天的,你們又以爲那場仗打了幾年,幾十年光陰?”

“登天一役,我們每一位離地的道士,在那一刻,皆是一尊尊真正‘自我’的,嶄新的,無比強大的神靈,只因爲我們每人都承受着人間難以估量的鼎盛香火!”

“所有修道之士,皆是飛昇的神靈。那纔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

說到這裡,姜赦望向鄭居中幾個,“如今一地的山水神靈,佔據祠廟,又能夠吃多少的精粹香火?”

姜尚真小聲問道:“什麼‘祖地’?”

可惜無人回答這個問題。

假設末法時代一定會到來,天地靈氣不再存在,術法神通都會消失,鄭居中跟崔?,找了兩條退路,一個向外求,一個往內求。比如召集一撮志同道合的大修士,銳意進取,聯袂飛昇天外,浩瀚無垠的無盡虛空,聚攏靈氣,尋找神靈屍骸,打造出一座座類似某座天下的“飛地”,適宜俗子居住,就此繁衍生息,延伸出不同的……文明。

一個是向內求,人身小天地,更換某種存在姿態,追求另外一種無限疆域。又或者是打造出一種能夠被理解、可以被肉眼看見的粗糙存在,解決“燃眉之急”,比如瓷人!

與鄭居中這種人商量事情,空口白話的大道理,任你說得再漂亮,思路再嚴謹,都還是沒有意義。所以鄭居中當時讓崔?舉個現成的例子。崔?說在他家鄉寶瓶洲,驪珠洞天裡邊有座瓷山,可以先拿來試試看。

“當年你率先打破金身境瓶頸,讓純粹武夫能夠覆地遠遊,是犯了大忌諱的,已經引來了神?注意,但是除了你之外,所有躋身遠遊境的武夫,都被斬殺殆盡,無一漏網之魚。是得了某位至高的庇護,披甲者?”

姜赦擡朝天幕了擡下巴,這種秘密,於她而言,就是瑣碎小事,何必捨近求遠。

姜赦指了指腦袋,“你以爲人間大勢,都是‘小心’和‘計算’出來的?錯了,大錯特錯。”

姜尚真深以爲然,點頭不已。反正是在含沙射影陳山主、鄭先生他們這些聰明人。

姜赦擡起手,重重攥拳,“都是靠蠻力撞出的時局和形勢,誰不是兩眼抹黑,哪裡看的見明天,今天能不能活都兩說。”

姜赦指了指心口,“道士與神靈異同,真正本命只在此處。”

姜尚真感慨不已,姜祖師這番言語,深得我心,真是說到心坎上了。

崔東山笑罵道:“隨便聽了幾句話就熱血沸騰,周首席要是活在萬年之前,就是那種餓死的吃餅人。”

吳霜降說道:“不盡然。”

姜赦嗤笑不已,“哦?”

吳霜降說道:“假設大勢所趨,某時某地,必定會出一個成就功業的豪傑,那麼‘某人’是不是我,就不能只靠賭。”

姜赦淡然說道:“那是你們這些幸運兒,不曾真正絕望過。”

姜赦沒來由譏諷一句,“取名一事,你小子還差點意思。”

武夫止境三層,氣盛,歸真,神到。都是姜赦命名。

在那寺廟道觀,俗子點燃三炷清香,心誠可以通神。

卻不知人身就是一座神殿,誰都可以燃起一炷心香。

爲何武夫有個“純粹”前綴?

武夫肉身成神,吾身天地即神殿,只因爲那一縷純粹真氣,就是香火!

純粹真氣之有無,便是能否成爲武夫的關鍵所在。一口純粹真氣之粗細、強弱、長短,便是武道之根基寬窄、成就高低所在,武夫豈會不視若性命?

哪個修士的本性和道心,不會逐漸被本命物所影響、浸染?

例如兩把本命飛劍之於陸芝。又比如水蛟炭雪之於顧璨。

姜赦說道:“純粹武夫,爲何最不懼怕因果糾纏,武將掌權,謀朝篡位,不勝枚舉。修道之人,敢隨隨便便濫殺那帝王君主、身負一朝文運的黃紫公卿嗎?到頭來,也只是做得國師,護國真人,某姓的皇室供奉,這些個神仙,稍有犯禁,便有劫數。皇帝老兒的腦袋,武夫就敢摘,敢剁。只說那洗冤人一脈,多少女子擰斷過一國之主的脖頸,拿刀劍捅進了所謂九五之尊的心口,她們哪個沒有武道做底子。”

人間武道越高,香火就越發精純,更加通神。

金身境之上的武夫數量越多,由地上嫋嫋通天的香火就更加繁密。

你以爲只是天道崩塌的罪魁禍首,是那場水火之爭?

持劍者跟披甲者,更早就分道揚鑣了。

“那場打得天崩地裂的水火之爭。只是無數個‘偶然’匯聚而成的‘必然’結果。”

真正的源頭,在披甲者,在持劍者。更在那個存在。

“既然起了大道之爭,各自都想正本清源。不然你以爲他們是失心瘋了?”

無數神靈的屍骸,造就了鑲嵌在“道”上的星辰,崩碎的金身,形成了後世所謂的光陰長河。

人族逐水而居,遠古道士同樣是從那光陰長河當中“飲水”,成了煉氣士,術法與神通,開始變成兩種說法。神通只能是天賜,術法卻是己求。神通術法兼備的道士開始斬殺神靈,導致更多的神靈帶着“神通”墜落人間,演化爲更多的術法。

但是有了道士,學得登山法,開始摒棄人性的七情六慾,於是就有了心魔,如影隨形,“追逐”道士。

它們如那溺死的水鬼,試圖拖人下水。

所以化外天魔作祟,纔會被說成是“水患”。

兵家修士,相對最爲遠離光陰長河,再加上受到初祖姜赦“首位手刃神靈”、“開天闢地”的功德庇護,兵家修士得以與純粹劍修一樣,最不畏懼“人間嶄新大道”的壓制。

崔東山說道:“按照最早的約定和盟約,兵家跟劍修,都可以佔據一座天下,姜赦更是憑藉那份不世功勳,還可以立教稱祖。是姜赦聯手一部分劍修,想要入主天庭遺址,纔有了那場內訌。”

說話的是崔東山,姜赦卻是望向陳平安,冷笑道:“聽上去很公道,再公道不過了。可你都是快要當大驪國師的人了,豈會不知這裡邊的陷阱?”

“首先,立教稱祖,最不自由。一顆道心,稍有動靜,便會加速道化天地的進程。”

“其次,兵家佔據整座天下,這仗,還打不打了?打,諸國廝殺,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民不聊生,這樣的世道,跟以前的世道有什麼兩樣?不打?不打,他孃的還叫兵家?退一萬步說,就算兵家換了一層面目,就怕貨比貨。人心就怕有對照……”

姜尚真忍不住開口接話道:“可以打啊,怎麼不可以打,前輩只需要躲在幕後操縱天下形勢,培植一批傀儡坐龍椅當皇帝,這國休養生息,那國便大動干戈,有充實武備,養精蓄銳的,就有挑釁邊關的。又或者整體上保持平穩,每過個兩三百年,讓動輒數十百餘個國家,大打一場,不也算是一種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再或者,可以再狠一點。”

“打得整座天下,支離破碎,再無第二位生靈存活,作爲僅剩的、唯一的存在,是不是就可以藉機道上證道,成爲新人間的首位十六境修士?”

“最狠的,則是自家天下不打仗,挑選一座天下作爲假想敵,打得兩座天下的大道都崩了,興許機會更大?蠻荒大祖攻打浩然,終究無法在大戰期間直接讓道力提升顯著,但是姜赦可以啊,比那白澤更白澤了。”

寂靜無聲。

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姜尚真小心翼翼說道:“是我幼稚了?”

“你小子倒是真敢想!”

姜赦驀然爽朗大笑,“就說你小子聰明,道號是什麼來着,記你一記。”

姜尚真笑嘻嘻道:“小子道號元神,自家祖師叫那姜尚真。”

姜赦瞪眼道:“滾一邊玩泥巴去。”

姜尚真埋怨道:“又急眼了。”

姜赦神色恍惚,想起了一位故友,“曾經有人也是這麼建議的。”

只是姜赦沒有接納。

操控一座天下,玩弄人心,扶植傀儡?那他姜赦與那高高在上的神靈何異?

陳平安欲言又止。

之前在鎮妖樓那邊,至聖先師曾經親口提及一事,還說他也是“剛剛想明白”的。

如果當初陳平安選擇不管不顧,聯手明面上的劍修,以及暗中的鄭居中和吳霜降,在劍氣長城遺址附近,圍殺陸沉。那麼不管結果如何,兵家初祖未必能夠現世,至少會換個人頂替位置。

鄭居中跟吳霜降謀求嶄新兵家祖師之位,早有預謀,涉及青冥天下的未來大勢。道祖是不願意管?就算道祖心中有數,只是覺得不妨順其自然,難道白玉京就毫無察覺,從頭到尾,沒有發現一點端倪?

鄭居中玩笑一句,“做賊總比防賊易。”

先前在鎮妖樓,陳平安就懷疑鄭居中的第三個分身,早就置身於青冥天下,密謀大事,求的,就是新人間的兵家初祖身份。當時至聖先師只給了個“說不準”的模糊答案。

鄭居中說道:“不用太過高估計十五境的神通廣大。幾近道者,終究還是有所不能。姜赦說立教稱祖的得道者不自由,一語中的。何況到了他們那個位置,眼中所看到的人事的大小,緩急,輕重,也是不太一樣的。”

一艘夜航船的海上行蹤,就是個不錯的例子。

大海撈針,自然難如登天。在自家塘裡抓某一條魚,也不容易。

周密的那些隱蔽伏筆,不也是時至今日才被一一發現?

陳平安輕聲道:“總覺得哪裡不對。”

鄭居中以心聲說道:“因爲你遺漏了林江仙,準確說來,是不曾遺漏,卻過於小看了這位劍氣長城末代祭官的作用。”

白玉京某本冊子上邊,道祖和三位徒弟各自寫下名字,總計不到十位道士。

比如道祖寫下的名字,就是林江仙。餘鬥寫了那位女子劍仙,寶鱗。陸沉則寫了白骨真人。

萬年刑期一滿,身爲兵家祖師的姜赦出山,從熒惑離開,重返人間。

對於新舊四座天下而言,姜赦的選擇,都會產生很難估量的深遠影響。

例如浩然武廟更換祖師掛像,主動迎接姜赦歸位祖庭,承受香火,是一種可能。

又比如姜赦與餘鬥和白玉京結盟,又比如姜赦不願寄人籬下,去蠻荒跟斐然合作。

或者姜赦願意耐着性子,再等個大幾十年的光陰,去那座再次開門的新五彩天下。

劍氣長城那邊一直在暗中截取武運,悄然集於一身,承載這股武運的,就是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燕國。大約三百年前,他先行一步,離開劍氣長城,去往寶瓶洲驪珠洞天,化名謝新恩,成了楊老頭的弟子。最終去到青冥天下,如今汝州鴉山的林江仙。前不久,舊刑官豪素,也已進入白玉京神霄城。他們在等誰?當然是在耐心等待末代隱官,而陳平安只是剛好成爲了這位末代隱官。

鄭居中說道:“林江仙和謝石磯,近乎同時躋身武道十一境,也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姜赦的實力。不然吳霜降就不止是大道崩潰、死上一次而已。”

這場架,如果不談事後的“分賬”,吳霜降大道折損最多,付出了跟問道白玉京一樣的代價。

陳平安也算代價不小。

至於真正的代價,大概是寧姚在場,陳平安不好多說什麼。

被打成混沌一片的,不單單是那些本命物,其實還有人性與神性。

只是一個相對自由些,一個全不自由。不管如何,總要強顏歡笑,故作輕鬆。畢竟稍後還要去外邊的夜航船。

若說沒有絲毫的大道裨益,卻也不是。苦中作樂的精髓,不過是三個字,長遠看。

鄭居中說道:“這類更多內幕,以後你當面詢問燕國便是。”

陳平安點點頭。

吳霜降見姜赦不再有閒聊的興致了,便提醒一句,“我們可以談買賣了。”

陳平安將自己的“開價”娓娓道來。

“首先,一部拿來就能用的靈書秘笈,還要能夠裨益一場證道飛昇,不說雪中送炭,總要錦上添花。”

“第二,那座歇龍臺。第三,至少給我兩條靈氣長河。”

“第四,五百顆金精銅錢,我可以讓小陌去取。”

吳霜降笑呵呵問道:“這就沒了?還有第五第六呢?”

陳平安說道:“吳宮主別急,我這會兒說話有點費勁,容我緩緩。”

崔東山以心聲,“先生,聽說歲除宮有件秘不示人的仙兵,真可謂價值連城。”

姜尚真不甘落後,“山主千萬別嫌棄神仙錢跌份,要他個萬八千的顆穀雨錢,借也行啊。”

鄭居中對姜赦笑道:“前輩,我們換個地方散散心?”

姜赦起身道:“正合我意,此地烏煙瘴氣,銅臭萬分。”

姜赦隨口問道:“鄭先生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鄭居中說道:“一個去往天外遠遊,循着道祖的舊路軌跡,看一看真正的大千世界,可能中途還會尋幾座小千世界,便於驗證幾個困惑已久的問題,比如光陰的刻度,是否真實存在。祖地爲何能夠稱之爲祖地。祖地這邊常人的所思所想,與瘋了的人,以及修道之人,各自在天外有何不同的顯化。此外一個留在白帝城閉關求道,一個去青冥天下趟渾水。”

姜赦伸了個懶腰,晃了晃腦袋,顯然對鄭居中的說法不太感興趣,笑道:“那就都預祝順利。”

鄭居中說道:“在此謝過。”

姜赦更好奇一事,“你跟那頭繡虎只是看着像,其實根本不是什麼同道中人,爲何願意獨獨對他刮目相看?”

鄭居中沉默片刻,給出一個答案,“跟崔?聊天不費勁。”

武道一途。

姜赦一死,大赦天下。

記得崔?曾經說過。

人間最好的文字,不管篇幅長短,不管是文采斐然,還是樸實無華,歸根結底,皆是一篇寓言。

可以總結歷史,能夠預言未來。

想起當年那個在白帝城彩雲局中手執白棋的黑衣青年,鄭居中竟是也有些感傷。

白帝城內,談過了買賣,陳平安說能不能讓自己眯一會兒,片刻就好。

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吳霜降和崔東山、姜尚真都離開,只留下寧姚坐在他身邊。

青冥天下,汝州小道觀,桌上燈火搖曳,老人已經將那個接近尾聲的故事,倒敘回了童年。

小時候,大半夜幫忙給稻田搶水,黝黑瘦弱的孩子,獨自躺在地上,雙手作枕頭,嚼着甘草,翹着二郎腿,輕輕晃着一隻草鞋,呆呆看着璀璨星空。

小心翼翼,藏在心間。

好像孤兒,沒有錢,就用眼睛偷走了整片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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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2 20:08:3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人間壓勝

夜航船靈犀城,代城主的私宅庭院。

陳平安打了個盹,也不知耗費光陰幾許,等到睜眼,才發現已經身在屋內,坐在椅子上。

旁邊裴錢輕聲說道:“師父可以再眯一會兒。”

坐在對面的老秀才撫須笑道:“只管休息,不妨事。忙裡偷閒片刻,天塌不下來。”

文廟跟兵家祖庭那邊已經亂成一鍋粥了,都要他回去主持大局,老秀才只當沒聽見,不知道。

寧姚說道:“吳霜降已經返回青冥天下,留下兩件咫尺物給了崔東山,能給的報酬都放在裡邊,說那些沒帶在身上的,可以讓小陌遞出一劍之後,立即去趟青冥天下,先去明月皓彩的觀道觀,再讓碧霄前輩陪着小陌一起去歲除宮,如此一來,便是光明正大的賞景了,白玉京那邊也不敢多說什麼。鄭先生還在外邊的院子,要跟白景閒聊幾句。”

陳平安點點頭,正對面就是那位大馬金刀坐着的姜赦,便雙手插袖,側了側身子,手臂放在椅把手上邊,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跟邊上的裴錢開口。

門外院內,鄭居中將“上游”“下游”兩把飛劍歸還白景,跟她道了一聲謝。

謝狗毫無戒備,徑直取回本命飛劍,根本不擔心鄭居中有無動手腳,咧嘴笑道:“呦,品秩提升不少,我該與鄭先生道謝纔對。以後再有類似的問劍機會,只管打聲招呼,照借不誤。”

鄭居中微笑道:“禮尚往來。”

謝狗有感而發,說道:“以前在道上,就數跟同行劍修切磋最沒勁,除了個不值錢的道號,完全沒啥賺頭。曾經強行剝離出多把本命飛劍,總是難以化爲己用,都煉廢了,既浪費光陰,又糟踐天材地寶,氣死個人。那些廢劍,至多就是拿來嚇唬嚇唬人,久而久之,名聲就臭了,都誤會我有七八把本命飛劍,哈,全是誤會。”

鄭居中有自己的見解,“試錯次數還是不夠多的緣故。”

謝狗嗯了一聲,使勁點頭道:“那會兒能正經聊天的道友,實在太少,劍術道法,修行門道,全靠自己瞎琢磨,如果早點碰到鄭先生就好了。”

鄭居中笑了笑,沒說話。

謝狗懂,早碰上了,要麼雙方投緣,要麼就是隻能剩一個,就她這脾氣和耐心,就鄭居中這腦子,只要各自起了殺心,絕無迴旋餘地。

謝狗感嘆道:“鬧出好大的動靜。能不能仔細說說過程?”

鄭居中搖頭說道:“多說無益。”

臨別之際,鄭居中說了沒頭沒腦的一番言語,“若是得法,寫行書、草書,都是能夠養神的。”

“唯獨書寫小楷,越是得法,最是耗神。”

“不過優點就是適合長篇,寫好了,放在桌上,還是掛在牆上,懂行的旁人,越是近觀,越是久看,越要心驚肉跳。”

謝狗點頭說道:“在落魄山和十萬大山,也想到了這茬,可就是下不了決心。”

她很明白鄭居中的用意。先前在落魄山,瞧見於玄接納道祖饋贈的那份紫氣異象,謝狗便很不得勁,倒不是見不得別人好,只是憤懣自己的不成事。自愧攜短劍,只爲看山來!

劍修白景,天資太高,機緣太好,修行實在是太過順遂了。萬年之前的人間,問劍也好,恩怨也罷,白景哪裡需要什麼“長篇”,皆如短劍。

謝狗擡了擡下巴,低聲道:“鄭先生不去屋子裡邊鎮場子?我怕又吵起來,再打一架。”

鄭居中搖頭道:“我在那邊毫無用處,就不是一個能講道理的地方。”

謝狗震驚道:“鄭先生何必妄自菲薄。”

鄭居中自嘲道:“我歷來不知情字爲何物。親情愛情友情皆然。”

謝狗眼神憐憫,嘆氣道:“可憐是可憐了點。”

鄭居中笑道:“還好。”

遠處小陌只好出聲提醒道:“跟鄭先生說話不要沒大沒小。”

謝狗雙手叉腰,笑哈哈,“鄭先生,你聽聽,我還沒過門呢,小陌就開始管我啦。”

鄭居中說道:“那我就當替吳宮主先行謝過你們二位。他懇請你們能夠稍稍照顧箜篌道友。”

謝狗大手一揮,“吳霜降這話,多餘了!”

她跟擔任編譜官的箜篌可是好姐妹,都是一個小山頭的。

鄭居中看向劉羨陽,點頭致意。

劉羨陽笑容燦爛,與這位顧璨的師父拱手抱拳。

等到鄭居中走後,他對貂帽少女招手道:“狗子狗子,這邊這邊。勞苦功高的周首席有事找你。”

在靈犀城相聚,互通消息,劉羨陽說了那位婦人的解釋,崔東山聊了些古戰場遺址的見識。

貂帽少女皺着眉頭,一路小跑到小陌身邊站定,“啥事?”

姜尚真神色靦腆,搓手道:“崔宗主打算舉薦我擔任副山主,不知謝次席意下如何?”

謝狗揉了揉貂帽,皺眉道:“周首席捱了姜赦幾拳,才能說出這種話?傷重不重?先別管副不副山主的了,趕緊看郎中啊。”

姜尚真繼續拉幫結派,壓低嗓音道:“謝姑娘你想啊,我若是當了副山主,首席供奉的位置就空出來了,誰補缺?空出來的次席座椅,又該誰補缺?同在一山的首席次席,珠聯璧合的神仙道侶吶。”

謝狗用掌心抵住下巴,認真思索此事。

劉羨陽在一旁慫恿道:“狗子,這有什麼好爲難的,不大氣!”

謝狗揮揮手,嫌棄道:“朋友歸朋友,規矩是規矩,這種落魄山家務事,你可真說不上話。”

小陌眉宇間佈滿陰霾,以心聲問道:“崔宗主,公子損失了那麼多本命物,就連那座仿白玉京都碎了,這要還不是傷了大道根本,如何纔算?如何彌補?吳宮主贈予的那部道書,好是好,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

崔東山臉色陰沉道:“剛纔劉羨陽和裴錢在場,我不好多說什麼,其實先生連那五行本命物都一起碎了,人身小天地,什麼本命物都沒能剩下。”

小陌怒道:“那還留着姜赦做什麼,直接宰掉啊!”

崔東山心中委屈萬分,無奈道:“這是先生跟鄭居中、吳霜降一起作出的決定,師孃都忍住了沒說什麼,我能說啥,鐵了心冒死諫言也不管用啊。”

謝狗雖然聽不見心聲,卻察覺到小陌的異樣,連忙勸阻道:“小陌,千萬別衝動啊,方纔鄭先生說了,真要當場做掉姜赦,只留下那副骨頭架子,咱們山主就算真真正正、徹徹底底做了一次血本無歸的買賣。”

小陌臉色陰沉道:“他一個劍修都不是的鄭居中,少他媽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不宰掉姜赦,將其挫骨揚灰,就是最大的妨礙道心,未來仗劍飛昇,會有隱患,這纔是公子最大的損失。”

謝狗也怒了,伸手狂揉貂帽,瞪圓雙眼道:“臭小陌!這種事,我說了算啊!”

響起陳平安的心聲,“吵什麼吵,我自有計較,回頭再細說。還有,小陌,跟狗子說話客氣點。”

此外,三人各自聽見一句心聲言語,“崔大宗主,又立新功是吧,回頭再找你算賬。”

“拉着一張臭臉給誰看呢,趕緊跟謝狗道個歉。”

“狗子啊,稍微體諒一下小陌,算了,別體諒了,體諒個屁,他就是找罵的,只管罵他。”

屋內。

氣氛古怪,沉悶異常。

座位還是老秀才親自安排的。

這邊,坐着老秀才,姜赦,五言。

對面那邊,陳平安,裴錢,寧姚。

還是老秀才率先開口說道:“平安啊,大致經過,大致緣由,五言道友都與我們說個大概。”

本來雙手籠袖的陳平安,在先生說話的時候便伸手出袖,點點頭,望向裴錢,說道:“不管是什麼決定,師父都理解,支持,肯定都會尊重你的選擇。”

裴錢面無表情,從牙齒縫裡蹦出一句話,“那就認了便宜爹孃唄。”

陳平安說道:“說心裡話。”

裴錢低下頭。

寧姚伸手揉了揉裴錢的腦袋,笑道:“你師父都打贏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裴錢剛要說話,陳平安突然說道:“這件事由我來決定好了,裴錢?”

裴錢使勁點頭。

陳平安問道:“姜赦?”

姜赦鬆了口氣,笑道:“你說了算。”

五言眼睛一亮,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激神色。

老秀才輕輕點頭。如此一來,裴錢才能夠最不爲難。

咱們文聖一脈,到底是最護犢子的。善!

屋內就此沉默。

實在是沒有可以多聊的內容。

貂帽少女大搖大擺走到門口,鬼鬼祟祟敲了敲門,問道:“山主,山主夫人,你們聊完了麼?我能不能斗膽插句話?”

寧姚沒說什麼,陳平安板起臉點頭道:“聊完正事了。”

謝狗一本正經說道:“那就好哇,這不咱們周首席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想要在霽色峰祖師堂議事之前,咱們內部先通個氣,免得到時候提上正式議程,你反對我贊成他附成她又說要再議的,鬧哄哄,爭執不下,白白耽誤山主的珍貴修道光陰。”

姜赦聽得頭疼,白景這都跟誰學的說話方式。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等他的想法熟了再說。”

姜尚真急眼了,快步走上臺階,“山主,我這個想法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慎重決定!”

小陌站在謝狗身邊,伸手輕輕抵住她湊過來的腦袋。劉羨陽雙臂環胸,笑呵呵斜靠房門,說必須給周首席撐腰一次,跟屋內陳平安對視一眼,劉羨陽朝他豎起大拇指。崔東山坐在門檻上,小雞啄米,豎起併攏雙指,說自己可以保證周首席此言非虛。姜尚真胸有成竹,升官一事,十拿九穩了嘛。五言看向臉色緩和許多的裴錢,姜赦不敢,或是忍着不去看對面,男人便只是神色溫柔,輕輕拍了拍道侶的手背。寧姚單手托腮,笑眯起眼,好像跟裴錢以心聲聊着什麼。老秀才長呼出一口氣,懶洋洋靠着椅背,轉頭笑着望向光線明亮的門口那邊。

————

等到老舟子終於願意撐船離開宗門地界,孤零零的一葉扁舟消失在浩渺碧波中。

齊廷濟隨身攜帶有一座青霓福地,即將動身趕赴扶搖洲,親自與劉蛻更換福地。

先去了趟涼棚,邵雲巖和酡顏夫人,還有三名弟子都在那邊喝酒。

邵劍仙還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齊廷濟也懶得跟他解釋什麼,只說要自己立即走趟天謠鄉,便下山去找陸芝。

先前劉蛻就說讓齊廷濟直接帶上懸弓福地,不必多跑一趟,齊廷濟卻說此事還需要跟陸芝、邵雲巖幾個商量一下。離別之際,答應幫忙捎話的齊廷濟建議天謠鄉,不妨先將碧霄山修補起來。劉蛻思量片刻,便有了決定,只是忍不住詢問一句,當真不會畫蛇添足,惹惱了那位觀主?

齊廷濟卻是不再多言,劉蛻一咬牙,當場就給所有祖師堂成員下了一道法旨,全力補山!

哪怕被老觀主看穿了心思,退一萬步說,碧霄山都會被收回,也要讓那位老觀主拿到一座完整碧霄山。

問題在於那隻祖傳“多寶囊”裡邊的小半寶物,被歷代祖師爺或煉化爲本命物,或是與人鬥法、搏命給折損了,這讓劉蛻極爲心虛,一筆糊塗賬,一代代傳到他這個現任宗主手上,如何是好?

陸芝帶着新收的弟子一起登山,有些好奇,“怎麼取了這麼個名字?”

少女嫣然笑道:“諧音唄,程與陳,三彩與散財。”

當年那人,送了她一把蛇膽石。

陸芝想了想,說道:“記得好像有個佛家典故,是說那善財童子的五十三參?”

程三彩點頭道:“根據佛書記載,他曾遍歷一百一十城,參訪五十三位善知識,有大毅力,大智慧。”

上古歲月,斬龍一役發生之前,若論藏寶之多,尤其是藏書之豐,龍宮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

瞧見了那位從山上走下來的齊廷濟,程三彩略顯緊張,施了個萬福,“見過齊老劍仙。”

天底下的宗主茫茫多,城頭刻字的,才幾個?

所以她覺得如此稱呼,可能會更有誠意。

齊廷濟點點頭,“我與你師父說幾句話,你可以隨便走走看看,不必拘束。”

興許是一聲老劍仙,還算得體,齊廷濟神色和緩,補了一句,“歡迎你加入龍象劍宗。下次祖師堂議事就由我親自書寫譜牒,你的拜師禮,就在祖師堂舉辦好了。”

程三彩滿臉感激神色,心中卻想齊老劍仙倒是和藹,不如傳聞那般兇名赫赫,殺氣騰騰。

少女走後,陸芝不說話,齊廷濟正在醞釀措辭。先前齊廷濟痛心疾首一句“大道性命,豈可兒戲”,不是說陸芝閉關期間試圖連破兩境,證道飛昇,直接合道。

是說陸芝爲何剝離出一把比“抱朴”更爲珍貴的本命飛劍,就那麼奉送他人。

天底下除了當過隱官的陳平安,誰能讓陸芝如此作爲?!我搶了幾位供奉、客卿,你小子就來這一手?!

如果不是陸芝當時說了句她心情也不好,估計齊廷濟就要再撂下一句氣話,你難道想要跟陳隱官結爲道侶,學那山下俗子,送定情信物啊?!

哪怕肯定會事後反悔,那就事後再說。

就算陸芝當場翻臉,甚至是一氣之下,轉投落魄山,或者脫離譜牒,去別洲當個散仙,齊廷濟也要不吐不快……所幸話到嘴邊,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齊廷濟此刻便有些後怕。

齊廷濟本想着事已至此,就當翻篇了,只是見着了陸芝,他仍是忍不住絮叨幾句,發發牢騷,

“例如度人上山,師徒之間,贈予山上機緣,也要看對方接不接得住。飛劍北斗,是誰都能煉化的?要麼是與之大道相契的道門高真,要麼是常在那死人堆裡的兵家大修士,纔算……”

齊廷濟本來都覺得自己婆婆媽媽了,便止住話頭,驚訝發現陸芝竟然沒有不耐煩,只是聽着。

齊廷濟心中疑惑,笑着打趣道:“收了徒弟,心情轉好?”

陸芝笑道:“你是宗主,被你苦口婆心說幾句算得了什麼,我只是不如你們聰明,又不是沒心肝的人。”

齊廷濟無言以對。

陸芝正色解釋道:“當時你在氣頭上,聽見了一句你是宗主,便覺得我這話帶刺,但是說實話,一開始我選龍象劍宗落腳,確實是想法簡單,有個地方躲清閒就行了,總好過去了別洲,到處都是無謂攀談。但是在這邊待了幾年,我是真覺得你當宗主,很稱職了。”

齊廷濟感慨道:“原來如此,本以爲沒個百年光陰,難以讓陸芝心有歸屬感。看來我這個宗主,確實當得還不錯。”

陸芝以心聲說道:“剛剛記起一事,陸沉建議你不要過於着急合道十四境,當然,若是果真時機成熟,也就順水推舟,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嘛。這是陸沉的原話,原封不動,一字不差。”

齊廷濟神色自若,笑道:“當個建議聽聽看就行了,不可不上心,不必太較真。”

練劍一事,如何練劍,齊廷濟自有打算。

當初總不是齊廷濟求那飛昇境大妖借頭顱一用、求來的城頭刻字。

天上異象接連出現。

齊廷濟猛然擡頭望向天外,竭力遠眺。

陸芝也想要多看出些端倪,撤了障眼法,抖了抖手腕,手持一把“南冥”,腰懸“遊刃”,一尾劍道顯化而生的“青魚”環繞在她身邊。

劍光過於刺眼,齊廷濟眯了眯眼,片刻之後,只得轉過頭,再不去窺探更多的天象。

陸芝好不容易忍住笑。

齊廷濟繃着臉,沉默許久,才硬生生憋出一句,“不愧是劍氣長城史上最年輕的隱官。”

陸芝大笑不已。

年輕容貌的老劍仙,眉眼舒朗,也笑了起來。

————

明月當空,涼風習習,一山萬籟寂靜,鄭大風像個官帽不大、官威不小的縣衙胥吏,雙手負後,踱步到了老廚子宅子那邊,進了院子,朱斂依舊躺在藤椅上,拿蒲扇遮着臉,雙手疊放在腹部。鄭大風搬了條小板凳坐在藤椅旁邊,有些納悶,都到點了,鍾倩和溫仔細怎麼還沒來。

青衣小童摔着袖子,還沒進院子,隔着一堵牆,鄭大風就遠遠聽見了他大嗓門嚷嚷道:“老廚子,我又立下一樁奇功,剛剛從魏夜遊那邊拐來一位衙署神女,道號美徵,名叫周乎,經由我百般勸說,她終於下定決心,與那魏夜遊和披雲山撇清關係,打算去咱們跳魚山花影峰結茅修道,哈哈,不得好好犒勞我一頓宵夜?等我吃飽喝足,有了力氣,明兒清早再去一趟披雲山挖牆腳。”

晃盪進了院子,青衣小童一愣,大風兄弟竟然比我還早到,委實是點卯勤快啊。

鄭大風滿臉糾結,問道:“老廚子,他們總是拿昔年藕花福地‘貴公子’、‘朱郎’的綽號調侃你,也不生氣?”

朱斂笑道:“這有什麼好值得生氣的。”

鄭大風用大拇指搓着胡茬,疑惑道:“不對啊,我就氣得不行,難道是我修心不夠的緣故?”

“大風兄弟,跟修心沒啥關係,原因很簡單,你是真醜啊。”

陳靈均伸手擋在嘴邊,“你想啊,你當面說白玄境界低,他如今纔是龍門境,肯定要跟你急眼,你跟我說這個就犯不着生氣。是不是這個道理?”

鄭大風伸手一把推開那個小狗頭,“我只是不俊俏,不是醜。”

去往皚皚洲之前,劉饗留下了一個問題,是問鄭大風的,也是問陳平安的,更是問朱斂的。

“就不好奇,爲何武夫‘管家’朱斂在山上,道士仙尉在山腳‘看門’?”

鄭大風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拿蒲扇遮臉的老廚子,算了,何必拿這種事情大煞風景。

鍾倩跟溫仔細現身院門口,陳靈均眉開眼笑,連忙殷勤招呼他們進來。

朱斂躺着不動,沒好氣道:“廚房蒸籠裡有發糕,蟹粉小籠包,油碟自己折騰去。就這麼些,愛吃不吃,不吃滾蛋。”

鍾倩疑惑道:“不對啊。”

小米粒諜報有誤?

按照某份菜單記錄,今晚宵夜主食是那大碗的油潑面,佐以幾碟小菜,比如嘎嘣脆的醃黃瓜,野蒜炒辣醬……虧得自己還帶了兩壺紹酒,總不能是小米粒謊報軍情,那就是老廚子消極怠工了?

鄭大風極少佩服誰,眼前這位嘴裡還叼着牙籤的鐘第一,必須能算個。

這位來自蓮藕福地的武夫,已經是落魄山“宵夜一脈”的帶頭大哥,極能服衆。大夥兒死心塌地跟着他,可謂大飽口福。

鄭大風他們只得去竈房那邊自己找吃的。

一個黑衣小姑娘獨自散步,一路哼唱着自己編的小曲,去老廚子那邊。

今夜宵夜一戰,必須大捷而歸。

“一覺睡到飽,公雞打個鳴,睜開迷糊眼,輸給棉被褥,再來回籠覺,日頭上三竿,鯉魚打挺兒,扛起金扁擔,手拿行山杖,挎好斜布包,出門去吃飯,慢慢走,樂悠悠,巡山又巡山,太陽落下去,月亮飛上來,快活小神仙。要問我是誰,啞巴湖的大水怪,落魄山的右護法……”

殺到了門口,探頭探腦,查探軍情,飛快跑去房門另一邊躲了會兒,並無伏兵,一個蹦跳進了院子,“老廚子,今晚敵對一方的宵夜是否兵強馬壯?”

已經覆上麪皮的朱斂站起身,將蒲扇放在藤椅上邊,笑道:“敵方兵力很強,稍等片刻,我這就去竈房誘敵上桌。”

小米粒這會兒才發現竈房那邊,景清幾個啃着發糕,等到瞧見自己,一個個大喜過望。

撓撓頭,小米粒說道:“老廚子,暖樹姐姐等會兒也來。”

朱斂已經繫上圍裙,一邊轉頭用眼神讓那幫王八蛋別礙眼,一邊與小米粒笑道:“好啊,那我必須拿出幾手絕活了。”

山腳道士,壓勝人間?

就在此時,院門口那邊跑來一個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低頭彎腰,氣喘吁吁,擡頭揚起手臂,哈哈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晚宵夜,算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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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2 20:09:5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兩官相逢于山巔

玄都觀好像還是老樣子的玄都觀,道門課業的玉磬此起彼伏,晨鐘暮鼓依舊悠揚,桃花還在,修道還是修道。

那些在玄都觀打雜的道士們,都已各回各家,心情不一,有跨出道觀大門便直接御風、縮地山河的,着急返回自家仙府道場當祖師爺、去各大王朝當那國師、護國真人的,有覺得觀內素齋真不是人吃的、直奔最近酒鋪趕緊犒勞五臟廟、解一解饞的,有不急不緩去仙家渡口購買山水邸報,拿楊柳枝條打一打身上晦氣的,換上一身嶄新道袍的,也有站在門外,默默與這座玄都觀稽首拜別的。

有些原本不認識的道士,在這邊惡了關係,以後少不了計較一番。有些則成了關係莫逆的朋友。只留下了一個自號溲道人的青年道士,依舊不肯離去,依舊在這邊當雜役。

一個在玄都觀輩分很低的漂亮少女,腋下夾着兩本道書,走在雕樑畫棟的廊道中,外邊就是一處白玉廣場,古木參天,綠蔭如水,她看着那個懷抱掃帚怔怔看天的道士,她實在是想不明白,能走爲何不走,就這麼喜歡吃牢飯麼,自家道觀的素齋,是出了名的淡出鳥啊。

這位年輕女冠,就是當年那個老觀主讓她長得漂漂亮亮、好讓陸掌教主動入贅玄都觀的小姑娘。

當然,隨着道齡漸長,她就知道那顆趴在牆上、戴着蓮花冠的腦袋,吹着口哨的白玉京掌教,自然沒想着什麼倒插門。

作爲姚清“三尸”之一的裴績,仙人境的道官,找過玄都觀的麻煩,所以當年孫道長就麻煩他留在玄都觀打掃茅廁了。

不再用“裴績”名字的溲道人,跟那些道齡還小、尚未辟穀的道童們極爲熟稔,雖然年輕容貌的道士一天到晚不苟言笑,孩子們卻喜歡去他房間串門,翻翻書,捉迷藏之類的。道童可能年紀小,道行淺,但是對大人的情緒表露,卻是極爲敏銳的,所以這位溲道人,在玄都觀的風評不差,至少很有孩子緣。

今天道觀有貴客登門,青神王朝的姚清。

姚清已是十四境,照理說招呼這種客人的,身份得過得去,但是負責露面待客的,依舊不是暫代觀主、且未閉關的王孫,甚至不是監院道士,只是頭別一支桃木簪子、穿玄都觀制式道袍的晏胖子,身份是玄都觀知客。

姚清笑問道:“晏知客,見到裴績之前,我能不能見一見白先生?”

晏溟爲難道:“若是雅相不介意吃閉門羹,我倒是可以領着雅相去那邊碰碰運氣。”

說到這裡,晏溟想出一個折中的辦法,“不然我代爲通稟一聲?”

姚清搖頭笑道:“那就算了,不好讓晏知客白跑一趟。”

晏溟笑道:“雅相見外了。別的不敢多說,至少我暫任知客期間,雅相完全可以把玄都觀當成自家。以前老孫……孫觀主幾乎不會議論別家道士,只有雅相在內屈指可數的幾位,纔有幾句好話。”

姚清會心一笑。這種話,你晏知客敢說,我可不敢信。

將那陸掌教說成是“白玉京小雅相”的,不正是仗義執言、“生平只講公道話”的孫觀主?

晏溟領着姚清找到了那位溲道人,便先行告辭離去。

姚清問道:“知道爲何獨獨留下你不管嗎?”

裴績只是掃地,將落葉歸攏在一隻簸箕裡邊。

姚清微笑道:“總不至於是你躲在玄都觀,我就不敢登門拜訪。孫觀主最是護短不假,可你溲道人又非本觀的在籍道士,涉及姚清的大道根本,就是別家事務,孫觀主於公於私,都不會攔着我將你帶回青神王朝,桃梟道友,是也不是?”

裴績道號“桃梟”。

桃實在樹經冬不落,乾懸如梟首磔木之狀,殺百鬼。

裴績默不作聲。

姚清說道:“被大潮宗徐雋捷足先登,佔據鬼道一途,確實比較遺憾。”

裴績終於開口說話,“那你還幫他護陣?”

姚清說道:“所以我纔要幫他護陣纔對。”

裴績說道:“你真要殺十四境的徐雋?真要選擇依附於白玉京?”

姚清說道:“倒也未必。”

這次登門做客玄都觀,姚清還帶了國師白藕和劍修傅玄介兩位女子。

————

陳平安代替裴錢做出的決定,簡單得不像決定,就只有四個字,“以後再說。”

老秀才說自己得迴文廟了。茅小冬茅司業的官還是小了點,扛不住事。

今天的重話,好話,氣話,怪話,客氣話,傷人的話,不管誰說,都會全部落在裴錢的心上。

那還不如干脆一個字都不說。

至於“以後”到底是哪年哪天,當然說不準的。

老秀才笑道:“姜赦,陪我走走?”

姜赦點點頭,站起身,跟着老秀才一起走出屋子。

五言喊上白景一起,謝狗當然不樂意,卻拗不過婦人,被她強行拽走。

寧姚說要走一趟南婆娑洲,她帶上了裴錢一起去龍象劍宗。

陳平安更換屋內幾把椅子的位置,隨便湊一堆,來到屋門口,雙手籠袖,“進來聊。”

對於這座靈犀城,陳平安一直沒有任何佔爲己有的念頭,倒是一直想要在條目城那邊開個鋪子。

劉羨陽跟崔東山擡手一擊掌。

望向自家公子,小陌神色愧疚,欲言又止。

崔東山拍了拍小陌的肩膀,笑嘻嘻道:“小陌先生,差點祭出了那把殺力最大的本命飛劍,對吧,意氣用事了啊。我跟姜副山長都被嚇了一跳,估計老秀才當時也揪鬚揪心了吧,攔吧,心裡不得勁,不攔吧,估計這會兒文廟都要把議事地點放在夜航船上了。”

小陌沒有否認。若是姜赦當真膽敢牽引熒惑下墜人間,那他就牽引那顆本命星辰,攔上一攔。

在那之前,一直無法找到公子的確切蹤跡,等到天象接連變化,才被他找到出劍的機會。

天底下哪有自己這樣當死士的?

最終還是被劉羨陽攔阻,說了幾句狠話,小陌纔沒有遞劍。

椅子圍成一圈,各自落座,崔東山率先打破沉默,輕聲問道:“師孃的那件金醴法袍,真要送出去啊?”

倒不是心疼金醴法袍的仙兵品秩,可這件法袍既是定情信物,也是先生給寧府的聘禮之一。

陳平安低着頭,雙手搓臉,眼神晦暗不明,輕聲道:“就當是還債,總要了清的。”

也只能幫陸沉幫到這裡了。

陳平安低頭看了一眼手腕,始終繫有紅繩,只是施展了障眼法。這條紅繩,寧姚早就斬斷,陳平安卻一直留着。

當年是擺攤算卦的年輕道士推着板車,一路到泥瓶巷,纔有了陳平安的開門。

如果不是陸沉的“亂點鴛鴦譜”,他可能依舊會認識寧姚,但是很難會有那些了。

陸沉心相之一,曾是一位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在海外孤島兵解離世,留下一副仙蛻和金醴法袍,落入蛟龍溝。

蛟龍溝一役,陳平安寫了一張符,“陸沉敕令”。

而斬龍一役之前,陸沉跟那位有“艾草灼額”典故的龍女,是有一樁大因果的。

如今的陸沉,身在蠻荒腹地,等於將白玉京天外天的僞十五境化外天魔,強行按在大地之上。

煉了化外天魔,陸沉將其“陸沉”。

那他與這個世道的牽涉越深,就會越難熬,越不陸沉。化外天魔脫困的可能性就會更大。

劉羨陽橫劍在膝,隨口笑道:“盡人事聽天命,不用想東想西。忙要真忙,擔最多的心,閒也要真的閒,這會兒,就要放最大的心了。”

陳平安點點頭,“道理是知道的。”

劉羨陽氣笑道:“我就奇了怪了,當年就數你最悶葫蘆,一天到晚話都不多,後來哪來的那麼多道理好講,一趟趟遠遊路上,你不撿錢,只撿道理啊?”

陳平安點頭笑道:“道理比錢好撿多了。”

劉羨陽身體後仰,雙手搭在椅把手上邊,就朝陳平安踹去一腳,沒好氣道:“滿地都是,見者有份,恕不奉還,是吧?既然這麼財迷,跟姜赦打了一架,怎麼不見你撈着點好?撿着啥道理了?”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長袍,也不惱。

小陌愈發佩服劉宗主,果然如老秀才心聲所說,只要有劉羨陽在旁邊,你家公子的天,就塌不下來。

崔東山轉頭朝廊道那邊喊道:“姜副山主,約好了的啊,以後要多掙錢!再不能望錢興嘆了。”

姜尚真悶悶不樂,無精打采,自個兒躺在廊道那邊裝死。先前提起的掙錢心氣,此刻全無,自有理由,我又不去招惹於玄或是劉聚寶。周首席跟個怨婦似的,躺地上長吁短嘆。

原來崔東山他們幾個合夥擺了他一道。崔宗主先前信誓旦旦,說是於情於理都該鼎力舉薦自家好兄弟官升一級,當那副山主,卻沒有說是落魄山還是青萍劍宗祖山的副山主!

姜尚真哪裡想到崔宗主的挖牆腳,到了如此不擇手段的地步。

難怪謝狗那麼殷勤,他要是當了青萍劍宗的副山主,首席供奉位置一樣空缺出來。

既然落魄山的副山主是當不上了,那就找補找補?

恰好姜赦將老秀才送走,來到廊道這邊,坐在長椅上,雙臂環胸,斜眼那個據說道號是崩了的傢伙。

姜尚真坐起身,厚着臉皮試探性問道:“前輩,之前說要當面送我一樁天大的機緣,還作數嗎?”

姜赦似笑非笑道:“不是說了過時不候?莫非崩了真君聽不懂人話?”

姜尚真輸人不輸陣,嘿嘿道:“你才崩了呢。”

姜赦卻不以爲意,盯着姜尚真,眼神複雜,感慨說道:“像,真像。”

姜尚真被瞧得毛骨悚然,更被這句話說得背脊生寒,心思急轉,咋的,自己是這廝的私生子轉世?

那自己跟裴錢的輩分怎麼算?同父異母的兄妹?!

姜尚真霎時間道心不穩,裴錢不認,老子也不認!

姜赦看似岔開話題,說道:“兵家二祖的事蹟,你小子聽過沒有?”

姜尚真搖頭道:“管這些遠在天邊的閒事做什麼。”

姜赦冷笑道:“‘遠在天邊’後邊跟着什麼?近在眼前!”

姜尚真聞言既鬆了口氣,又提心吊膽起來,震驚道:“我?!”

姜赦問道:“換成你是姜赦,出山的頭幾件事裡邊,會不會尋找兵家二祖的蹤跡?看看能不能摒棄前嫌,共襄盛舉?”

“你再猜猜看,當初建議我聽從三教祖師的意思,先名正言順佔據一座天下,大大方方立教稱祖,再暗中圖謀大業的,此人是誰?”

“姜某人又爲何獨獨對你青眼相加,要當面送出一樁機緣?”

“那場架,寧姚殺心重很好理解,你呢?爲何總想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聽到這裡,姜尚真目瞪口呆,越聽越覺着合情合理啊。

姜尚真如臨大敵,崔老弟說得對,姜祖師畫餅功夫,天下第一!自己得悠着點。

姜赦說道:“先前我跟鄭先生散步,聊到此事,他爲我泄露了不少天機。這位兵家二祖,不是‘萬’字輩分的道士,都會覺得陌生。她一向野心勃勃,可惜與我下場相似,都落了個‘共斬’的地步,不過他相對略好幾分,由一魄佔據肉身,保持一點靈光真性,爲主。其餘三魂六魄,爲輔,被分散到浩然和青冥兩座天下的九座福地當中。浩然天下這邊,由文廟和各洲兵家祖庭負責共同看押,將每一世的“履歷”記錄在冊。青冥天下那邊,白玉京一城一樓盯得更緊。”

姜赦冷笑道:“其中之一,就有你的摯友,桐葉洲劍修陸舫,藕花福地鳥瞰峰,呵呵,鳥瞰峰,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果然還是喜歡居高臨下。”

“再就是一場福地飛昇導致山河破碎的刑官豪素。”

“小小寶瓶洲,卻有兩座兵家祖庭,只因爲風雪廟需要監視那個神誥宗清潭福地出身的高劍符。另外一位,如今在大驪王朝任職,官不大權不小,崔瀺親自選定的禮部清吏司郎中。”

“扶搖洲某位人間君主,披掛那件大霜甲,聽說如今跑去五彩天下了。對了,這廝跟你是一般德行,喜好醇酒美婦。”

“中土神洲,你們浩然天下昔年的武道第一人,張條霞。貪生怕死,爲了延長陽壽,便轉行當了煉氣士,道號‘龍伯’。”

“青冥天下那邊,汝州山上第一人,朱某人,真名朱大壯,這廝也是個風流種,巧不巧?道號、別號衆多,最新一個叫‘綠萍’,姜尚真,你覺得爲何‘最新’道號是這個?猜猜看?”

姜尚真悶悶道:“這有什麼難猜的,取自‘自覺此心無一事,小魚跳出綠萍中’,這位板上釘釘的青冥天下第十一,顯然是……醒了,知道自己的大道根腳了。”

姜赦點點頭,“果然不蠢。”

按照鄭居中的說法,陸沉知道的,就只有這七位。

此外還有因爲“天變”而脫離視線的兩條漏網之魚。

姜赦繼續說道:“還有幷州的青神王朝,劍修傅玄介,她這一世,還是個很年輕的女子。”

姜尚真瞬間精神幾分,“哦?”

姜赦笑道:“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個了,都說周首席財大氣粗,是因爲有座什麼福地來着?”

姜尚真雙眼呆滯,真是造孽啊。

姜赦說道:“不錯,最後一個就是劍氣長城的祭官燕國。”

姜尚真給整懵了,“什麼?誰?”

姜赦笑道:“青冥天下的那位‘林師’,剛剛躋身的武道十一境。”

姜尚真眼神哀怨,你這麼閒嗎,拿我解悶呢。打不過也罵不過陳山主,就欺負老實人?

姜赦緩緩說道:“豪素躲去劍氣長城當那擺設刑官,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燕國找到張條霞,表面是在海上問拳一場,很快張條霞就轉去修道,也是一場深謀遠慮。”

“崔瀺欽定禮部清吏司郎中。神誥宗派遣高劍符和賀小涼,去往驪珠洞天收取兵家壓勝之物。”

“吳霜降偷偷潛入五彩天下,在飛昇城當那教書先生,目的之一,就是那個穿大霜甲的可憐蟲。”

“改名爲驪珠洞天謝新恩再改名爲青冥天下林江仙的燕國,與道號‘綠萍’的朱某人是同處一州的好友。一來,寶瓶洲有兩具分身,屬於同道中人。再者,武夫成神,總好過任由煉氣士在人間當家作主萬年又萬年,青童天君與謝新恩纔有了師徒之名。第三,林江仙作爲劍氣長城的祭官,對於推衍天時一道,自然頗爲精通,估計是在靜待青冥下一場‘天變’,就好渾水摸魚了,這就叫一舉三得。”

“你以爲鄭居中爲何要跑去見那雅相姚清?醉翁之意,既在酒水,且在山水。”

“這些個分身,哪個是省油的燈,誰肯寄人籬下,爲他人作嫁衣裳?誰不想反客爲主?退一步說,哪怕無法成功篡位,成爲新任兵家祖師,吃掉其餘全部的‘自己’。總要追求一個‘我就是我’的大道自由。”

姜赦大笑不已,一句“像,真像”,是上次遊歷青冥天下聽來的一樁內幕,現學現用罷了。

姜尚真喃喃道:“原來姜祖師你也不只是會蠻幹啊。”

姜赦吃癟不已。

姜尚真以拳擊掌,“好,如此就好,我與那位素未蒙面的傅仙子還有戲。”

姜赦卻是說道:“陸臺苦於一個姓氏,崔東山苦於一個爲誰讀書,姜尚真苦於一句此情可待成追憶,鄭大風苦於不知何去何從,看似一般無二的玩世不恭,言行舉止故作荒誕不經,實則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更怕被旁人可憐,所以你們這輩子過得十分生澀。”

“誰說不是呢。”

姜尚真重新躺回去,“知道自己是棋子,就能離開棋盤了?知道自己是池魚,便能上岸了?”

“知道我在天外看了一萬年,覺得人間是什麼嗎?”

姜赦自問自答道:“是一座亂葬崗。”

姜尚真皺眉不語。

姜赦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一身了一身,天下還天下。無事一身輕,說得真好,至於人間啊,到底是大夢將寤,猶事雕蟲,還是那……不管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忙吧忙去吧。”

姜尚真驚訝道:“姜祖師挺有才情啊。”

姜赦自嘲道:“不然怎麼給你們畫餅。”

姜尚真低聲說道:“姜老祖在青冥天下,有沒有相熟的女子道友,我這個人最怕美人計,也想吃一吃細糠。”

姜赦破口大罵道:“老子跟你豪情萬丈談天地說蒼生,你他孃的跟我扯啥美人計?”

姜尚真委屈道:“又急。”

沉默許久,姜赦說道:“我們打算去一趟西方佛國。”

姜尚真點點頭,“蠻好的。”

姜赦笑道:“那場不輸局,你押注很多?”

姜尚真說道:“湊合吧,我又沒幾個錢。”

姜赦說道:“林江仙和謝石磯之後,估計還有兩個也快躋身十一境了,蠻荒浩然各得其一。”

姜尚真疑惑道:“武道的光景,難道也如三教祖師一般,姜祖師崩了之後,止境宗師就能吭哧吭哧往上衝?”

姜赦瞪眼道:“滾遠點。”

姜尚真站起身,“還講不講先來後到了。”

姜赦說道:“進了屋子,記得提醒陳平安一句,吳霜降終究不是武夫,奪名者讓其名,一半而已。”

姜尚真問道:“難得有句好話,姜老祖怎麼自己不說。”

姜赦伸出手,招呼道:“來來來,湊近些,咱們倆投緣,多聊幾句。”

姜尚真跑去屋子,說了這件事,陳平安略作思量,讓他們各自分出一粒心神,來到一處蒼茫地界,懸空而停,陳平安事先已經提醒他們都別落地上山。

空無一人的新山巔。

小陌瞬間明瞭,說道:“幸好沒有遞劍。”

崔東山說道:“短期而言,意思不大,長遠來看,意義深遠?”

陳平安搖頭說道:“其實意思很大。”

姜尚真問道:“莫非這座山,整顆熒惑?”

崔東山白眼道:“想啥呢。姜赦啥都沒剩下,想給都給不了。”

陳平安說道:“就算名實兼備,能夠送人,除了吳霜降,誰敢接手?”

崔東山說道:“先生,你自己登山,我們外人還是都撤出去吧?”

陳平安點點頭。

獨自登山,走到山巔。

一道身形率先出現,他笑道:“終於見面了,陳隱官。”

陳平安抱拳說道:“見過祭官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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