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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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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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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20 03:20:5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如書如句讀

  陳平安舉目遠眺大海方向。

  在山觀滄海,碧波連青冥,景象壯闊就會攝人心魄。古有水底龍宮清涼無限地,相傳海中明月圓於天上輪,想像瑰麗便要引人出神。故而道家講守心,重養神,不要只放不收,行脚萬里參學問道,不可被山水礙……陳平安收起心緒。

  顧璨說道:「沒事,等著就是了,不差個把時辰。」

  宗門慶典該怎麽辦,還不是宗主說了算?顧璨喜歡落魄山那邊的風氣,但是扶搖宗却不會學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說道:「自古講究良辰吉時自有講究的道理,你還是準時舉辦典禮,不要耽誤。」

  顧璨說道:「他就這懶散性格,參不參加典禮,不還是劉羨陽,無所謂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他敢不來,你就不當伴郎。」

  等待片刻,恰好是海面上大日初升時分,便有一道劍光破空而至,從大海到全椒山,拖曳出一條極長的絢爛光彩,動靜不小,聲勢十足。

  劉大爺總算到場了,不早不晚,距離舉辦典禮還有一刻鐘的閒餘光陰,能够閒聊幾句。

  劉羨陽身形飄落在地,長劍自行歸鞘,大踏步來到陳平安和顧璨中間,一手勾住一個的脖子,「如何,準不準時,御劍風采,瀟灑不瀟灑?」

  顧璨拍掉劉羨陽的骼膊。劉羨陽晃了晃身體,再伸了個懶腰,全身關節咯吱作響,「第一次御劍如此之遠,還要趕時間,嘖。」

  陳平安疑惑問道:「不是傳了你三山符?」

  劉羨陽瞪眼道:「此符珍貴,次數有限,不得緊著點開銷?參加別家山頭的宗門典禮,些許小事,用掉一張符籙,不划算……」

  顧璨瞥了一眼風塵僕僕並非作僞的劉大劍仙,終究還是沒說什麽。

  除了三山符,陳平安還將三山九侯先生那門可教天地藩籬軟如泥的「指劍術」,連同幾張書頁,與昔年藕花福地一些可供互參的相關武學秘籍,一並給了劉羨陽。

  除了龍泉劍宗阮邛和劉羨陽的幾位師兄姐,再加上最知根知底的陳平安和顧璨,外界至今都不清楚一事。

  劉羨陽的劍術,如今的境界修為,幾乎全憑自學自悟。

  當年劉羨陽求學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書院,等到歸鄉,按照約定,很快就加入了龍泉劍宗的譜牒,拜了阮邛做師父。

  師徒雙方,都是敞亮人,曾經有過一場開誠布公且簡明扼要的對話。

  「劉羨陽,事先說好,除了鑄劍一道,我教不了你什麽上乘劍術。所以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阮鐵匠,無需慚愧,我好像也不必學你能教的那些東西?」

  「如此最好。」

  「啥好處都沒有,怎麽感覺上賊船了。」

  「龍泉劍宗有一點好,適合關起門來打鐵,也合適心無旁騖練劍,只要不當宗主。」

  「別啊,我就是奔著當宗主來的!」

  「等你玉璞境再說。」

  劉羨陽厚著臉皮搓手道:「御劍跨海,千辛萬苦,光顧著趕路,出門忘記了携帶賀禮,準備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陳平安,你是土財主,先幫忙墊上。」

  陳平安無奈道:「兩顆穀雨錢都掏不起?朋友遍九洲,出門不帶錢?」

  劉羨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只需要兩顆穀雨錢?早說啊,還以為要砸鍋賣鐵凑錢,害我這一路編了七八個正當理由。沒辦法,給魏山君的夜遊宴整怕了。」

  言語之際,劉羨陽趕忙從袖中摸出兩顆小暑錢,畢竟是當宗主的人,這點私房錢還是有的,轉頭問道:「陳平安,有沒有沒用過的紅包?」

  陳平安點點頭,遞給劉羨陽一個嶄新紅包,劉羨陽裝好禮錢,往顧璨那邊一丟,妥了,接下來喝幾壺山上仙釀,不必心虛。

  顧璨默默收入袖中,也不計較穀雨錢怎就變成了小暑錢。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這兩顆孤品小暑錢,銘文寓意極好,其實比穀雨錢值錢。」

  顧璨不覺意外,隨意說道:「算他有點良心。」

  劉羨陽笑容陽光,雙手抱拳,朗聲道:「龍泉劍宗當代宗主劉羨陽,見過諸位,榮幸之至。」

  扶搖宗一衆即將錄名的譜牒修士只好紛紛還禮。

  顧璨小聲嘀咕道:「德行。」

  陳平安笑道:「多少年了,還沒習慣?」

  劉羨陽嘿嘿道:「主客不到,酒席不開?」

  顧璨說道:「你給我等著。」

  劉羨陽立即挪步,給顧璨揉起肩膀,「站了這麽久,顧宗主肩膀酸不酸?」

  顧璨側身躲過,徑直走向祖師堂大門。

  顧靈驗笑容嫵媚,斂衽施了個萬福,「見過陳劍仙,見過劉宗主。」

  劉羨陽一肘砸中陳平安骼膊。

  玉宣國那幾位老熟人聚攏站立,跨洲來此開山立派,幫助扶搖宗創建下山門派,他們現在也算是個小山頭,其中沈刻瞧著頗為神色萎靡,照理說,遠遊境武夫的體魄,不該如此孱弱。

  老嫗蒲柳譏笑道:「沈刻,堂堂八境武學宗師,怎麽和和氣氣的一頓酒,就把膽子給喝回去了?」

  鬼物管窺勸說道:「蒲道友,如今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言語何必刻薄。」

  沈刻說道:「先前你們遭罪,只在肉身魂魄上邊煎熬,跟我沒法比。」

  蒲柳笑道:「到底是怎麽個劫數,沈宗師不如細細道來?」

  沈刻說道:「苦膽破了的滋味,都不敢回想,哪有氣力舊事重提?」

  跟著顧璨離開寶瓶洲,離著那座玉宣國京城越走越遠,沈刻心境逐漸好轉幾分,等到在全椒山這邊落脚,山清水秀,仙家境界,沈老宗師終於不用覺得大白天見誰都是鬼了。可是等到昨夜那位陳劍仙主動約他們幾個喝酒,沈刻立即被打回原形,直到現在都沒有緩過來。

  虧得是一位純粹武夫,若是最怕心魔作祟的修道之人,沈刻估計自己早就走火入魔了。

  還有兩位玉璞境和一撥出身舊白帝城譜牒的地仙,他們也不扎堆,只是分散而立,但是氣質如一。

  對那位出身貧寒却暴得大名的年輕隱官,當然不可能不好奇。不過在白帝城修道久了,道心沉穩,還不至於神色失態,更無套近乎的興趣。

  一身粉色道袍的柳赤誠,與站著裝死的柴伯符並肩而立。

  別處金翠城又是一座山頭,翟廣韻倍感好奇,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師尊,這位劉宗主還是玉璞境劍修吧,為何氣勢這麽足?」

  鄭清嘉解釋道:「一方面是劉劍仙性格使然,光明磊落,百無禁忌,就會自然而然顯得鋒芒畢露,這種人,不管站在哪裡,都很難被旁人隨意略過。另一方面是顧宗主在隱官大人這邊,有意無意斂了道氣,收了神,就好似退了半步,而隱官大人在劉劍仙那邊又退了半步,最終便造成了現在的局面,在你眼中,就像劉劍仙在氣勢上完全壓過了顧宗主一頭。為何如此,想來是他們很早就養出的某種默契吧。我們外人覺得奇怪,很正常,但是他們三個,估計是很自在的。」

  翟廣韻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難怪。」

  小時候顧璨只要遇到事情,就喜歡躲在陳平安身後。

  當窑工學徒那會兒,不起眼的陳平安,就像站在劉羨陽的影子裡。

  翟廣韻還是有些鬱悶,自己敬若神明的隱官大人,在那劍氣長城,何等英雄氣概,怎麽回到家鄉,反而白白弱了氣勢。

  鄭清嘉無可奈何,幸好自己千叮嚀萬囑咐,才讓這個得意弟子答應在今天不去隱官那邊丟人現眼。

  小陌和謝狗沒打算參加觀禮,就在隔壁山頭那邊遠觀祖山這邊。

  謝狗贊嘆道:「哇,鴛湖道友的眼力不錯唉。」

  小陌說道:「她畢竟是位管著一座城池、近千號譜牒修士的仙人,始終不被仰止和緋妃打牙祭,自有其過人之處。」

  劉幽州主動走到陳平安這邊,抱拳而笑。

  陳平安抱拳還禮,微笑道:「恭喜恭喜。」

  然後雙方就陷入一種略顯尷尬的沉默。

  劉羨陽偷偷樂呵,之前說了某事,如今阮鐵匠打鐵,精神頭可足了。

  一場本該興師動衆的慶典,沒有繁文縟節,又中規中矩,祖師堂就懸掛了師父鄭居中的一幅畫像。

  顧璨甚至略去了主客共同敬香掛像這個環節,直接就步入正題,親自提筆譜牒錄名,一切從簡。

  作為此次慶典僅有的兩位觀禮客人,陳宗主和劉宗主的座位,十分巧妙……

  劉羨陽瞪大眼睛望向對面那位老神在在的傢伙,姓陳的,咱倆這是在看大門嗎?鼻涕蟲就這麽把咱們打發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氣定神閒,只掏了兩顆神仙錢的賀禮,我們沒有被安排站在門外邊,已經算顧璨不記仇了。

  這場慶典,顯然比龍泉劍宗和落魄山、青萍劍宗用時更短。

  接下來的扶搖宗第一場祖師堂內部議事,作為觀禮客人的幾位,就需要先行離開了。

  幫著關了主殿大門,陳平安跟劉羨陽坐在門外臺階上,柳赤誠作為上宗修士,帶著至今譜牒都不知落在何處的龍伯道友,站在一旁曬太陽。

  閒來無事,陳平安掏出旱烟桿和烟袋,劉羨陽笑問道:「啥時候好這一口了?有癮頭?」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具體時日,記不得了。倒是沒啥癮頭。」

  劉羨陽說道:「又好酒又旱烟的,滿身酒氣加烟味,寧姚都不皺個眉頭?」

  陳平安笑道:「她不管這些。」

  劉羨陽笑呵呵道:「當我沒去過劍氣長城啊?」

  陳平安面不改色道:「那些酒缸裡泡出來的醉話,不能當真,完全可以當反話聽。」

  劉羨陽拍了拍臉頰,「陳大劍仙,麻溜的,趁著扶搖宗還沒有創建護山大陣,再補上一份賀禮。」

  柳赤誠只覺得莫名其妙,柴伯符却是聽出了言外之意,在白帝城那邊所謂的修道,反正除了跌境破境再跌境,就再沒什麽正經事可做,無聊了就翻看山水邸報和某些特殊渠道而來的機密情報,知道劍氣長城那邊流傳過很多的諧趣說法,比如什麽二掌櫃合道臉皮,比劍氣長城的城牆還厚,既然二掌櫃一拳就倒,那麽只要在城頭順勢拿臉貼地,蠻荒所有王座大妖一同攻城,恐怕都要乾瞪眼。

  柳赤誠一向將師兄的話奉為圭臬,不過這位師兄幾乎從不與柳赤誠說什麽道理,所以當鄭居中提醒他別去劍氣長城晃蕩,柳赤誠就當做聖旨了,別說從無遊歷劍氣長城的心思,連倒懸山、雨龍宗都不去!於是柳赤誠就去了龍虎山地界,再於是就有了當代大天師的那場「下山降妖」。

  對於劉羨陽的戲謔言語,陳平安笑著沒說什麽,重新吧唧嘴抽起旱烟,雲霧繚繞起來。

  劉羨陽說道:「可憐傅山神。」

  中岳儲君之山璞山的傅德充,以往在山上口碑不錯,只是一場大驪皇宮議事過後,如今就變得風評一般,很一般了。

  陳平安說道:「面子不如裡子來得實在。」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順帶著想起那個在家鄉擺攤算命的年輕道士。

  陳平安心湖思緒迅捷如鳥雀翩躚於枝頭。

  浩然劉饗,青冥辛苦,蠻荒晷刻,五彩元宵……

  自己跟寧姚,劉羨陽和賒月,斐然與晷刻,徐隽和朝歌,還有小陌跟謝狗……

  門外,還有一雙來自後山的年輕道侶,他們在今日扶搖宗祖師堂內,境界最低,都尚未結丹,但是座椅的位次不低。

  都是顧璨親自邀請而來的重要客卿,他們暫時在祖師堂內還沒有座位。大致地位,略遜色於落魄山的客卿趙著、或是青萍劍宗的青同。

  這兩位宗字頭譜牒修士,皆是英靈鬼物,與開山祖師爺的楊千古,差了七八個輩分。

  如今後山實在是香火凋零,否則參加宗門慶典這種事情,一座道場豈會讓兩位連地仙都不是的中五境修士前來道賀?

  不過作為飛升境的祖師楊千古,如今已經離開功德林,後山便今時不同往日,後山儼然已是扶搖洲的山上執牛耳者。

  在道侶的鼓勵之下,女修終於鼓起勇氣,來到陳平安這邊,她正猶豫如何與之對話,陳平安便已經站起身,將烟桿繞在背後。

  女修鬆了口氣,先自報山門和道號,再輕聲問道:「陳山主,認得曹慈麽?」

  柳赤誠樂得不行,這話問的,浩然年輕一輩武夫雙絕頂,白衣曹青衫陳,誰會不認識誰?

  這一句開門見海的言語,當真是寒暄客套,而不是當面挑釁嗎?

  大概是過於緊張,此話脫口而出,女修也覺得不像話了,微微紅臉,醞釀許久的第二句腹稿,便被嚇跑了。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認得。問拳一直輸給他,想要假裝不認得都不好意思。」

  一旁柴伯符心有戚戚然,陳山主胸襟不差,能够自嘲者可解千愁。

  女修趕忙補救一句,道:「陳山主別誤會,只因為我有幾位師姐妹,她們都是曹慈的擁躉,十分關注曹慈的動向。」

  陳平安說道:「上次文廟功德林一別,我就沒有見過曹慈了。」

  女修愈發無地自容,畢竟還是難免緊張,便說了一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言語,「武夫切磋,拳脚無眼……」

  陳平安保持微笑,「感謝你們的理解。」

  柴伯符佩服不已,陳山主委實臉皮不薄。

  實在是沒辦法繼續聊下去了,心中懊惱自己嘴笨口拙的女修,伸手拉住身邊道侶的骼膊,試圖讓他救場幾分,她說道:「陳山主,我夫君對你仰慕已久。」

  年輕男修明顯要比道侶更心平氣和幾分,行了一禮,說道:「不單是我,其實我們後山的男子,都很仰慕隱官。」

  劉羨陽打趣道:「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大陣營,涇渭分明?」

  年輕男修點點頭,「故而我們後山道侶之間,不能提任何一人。」

  柳赤誠終於一個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艘夜航船還在等待陳平安一行人,劉羨陽聽說有船可以搭乘,躍躍欲試。

  下山途中,陳平安與顧璨說道:「以前是山道難行,現在就得有平路難走的感受了,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心境。」

  顧璨點點頭,「記住了。」

  顧靈驗神色古怪,記什麽記,你昨夜不就剛好在感嘆這句話嗎,何必假裝頭回聽說此理?

  到了山門口,陳平安說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說到這裡,陳平安改口道:「大道理你都懂,總之以後遇到事情多加體會,以平常心看待無償事,事理互參,別有滋味。」

  顧璨點頭稱是,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總是被沈刻這類人事拖累,你修道真能用心專一,真能勢如破竹?」

  陳平安微笑道:「每頓一下,就是竹節。無竹節何以為竹,無竹子如何勢如破竹。」

  顧璨說道:「保重。」

  陳平安想起先前顧璨那句心裡話,停下脚步,轉身幫著顧璨理了理衣襟,以心聲說道:「首先,顧璨肯定不會成為青冥天下的邢樓。其次,余斗也不是那麽好當的,在我看來,他跟鄭居中,陸沉,都是人間萬年獨一份的超然存在,不可有二,不可無一,不論敵我,該有的禮敬還是得有,不耽誤做該做的事就行了。最後,我們三個都好好修行。難免聚少離多,各自珍重。」

  顧璨說道:「偶爾也偷個懶,什麽都不必想。」

  陳平安笑道:「會的。」

  陸地浩蕩萬川注海,皆歸於平。

  南海,廣袤水面靜如碧綠琉璃。

  一位扎靈蛇髮髻的女子,與一位白衣青年並肩御風,去往一處去往蠻荒的歸墟通道。

  她笑問道:「劉幽州都給你發了請帖,我們勉强也算順路,為何不去凑個熱鬧。」

  曹慈搖頭說道:「已經給他回信婉拒了。」

  竇粉霞調侃道:「就這麽不把他當朋友?」

  曹慈說道:「我不合適出現在那邊。」

  竇粉霞點點頭,「到了全椒山,肯定要跟那傢伙碰頭,再贏一場,就剛好凑出一手之數了。」

  曹慈說道:「如果再有切磋,就是拳在別境了。」

  竇粉霞問道:「怎麽講?」

  曹慈說道:「很難說清楚。」

  竇粉霞就不繼續追問,她突然咦了一聲,伸手擋在眉間,「張條霞怎麽會出現此地?另外那個,是何方神聖?」

  約莫百里開外,有人好像就在等他們路過。難道是某個能入張條霞法眼的武夫宗師,想要攔路跟曹師弟問拳?

  曹慈說道:「師姐你先留在這邊,我單獨過去一趟。」

  竇粉霞毫不猶豫點頭,「你自己小心。」

  曹慈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身形掠空而去。

  曾經的浩然天下武道第一人,張條霞,中途轉去修道,兼修術法,道號龍伯,在那之後,老人就再不以純粹武夫自居了。

  張條霞近百年來,極少出現在各洲陸地,形單影只,出海釣魚,海上的煉氣士才能偶見踪跡。

  但是今天張條霞却是站在一片距離海面不過丈余的雲海中,拋竿垂釣的,是一位身材魁梧、披頭散髮的赤脚男子。

  曹慈其實早就認出此人的身份,所以才會讓竇師姐留在身後。

  那男人笑道:「曹慈,又見面了。」

  曹慈身形落在雲海邊緣,遙遙抱拳道:「曹慈見過兩位前輩。」

  張條霞擺擺手,示意曹慈不必客氣。

  男人一手持竿,一手輕拍脚邊某物,道:「如今世道,都說道止陸沉,詩止白也,符止于玄,拳止曹慈。」

  曹慈說道:「暫不敢當。」

  張條霞會心一笑。年輕人就得有這份心氣。

  男人點點頭,「你小子這脾氣,果然還是更對胃口些,不像某人。」

  曹慈頗為疑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前輩受傷了?」

  男人點頭道:「小傷,不礙事。」

  曹慈問道:「前輩是專程找我?」

  男人說道:「算也不算。」

  張條霞剛要說話,那男人便身體微微後仰轉頭望向這位神到一層的止境武夫,張條霞立即收回話頭。

  今天沒有他張條霞說話的份。

  刹那之間,曹慈便來到竇粉霞身邊。

  附近一道身影則悄然去往雲海之上。

  竇粉霞心弦緊綳,臉色陰沉,她竟有一種鬼門關打轉的感覺。

  曹慈說道:「沒事。」

  男人揉著下巴,「好個白衣曹,我怎麽不知道一個武把式,可以如此……龍伯道友,怎麽說來著,風度翩翩?」

  張條霞苦笑無言。

  這雲海垂釣處,一位女子憑空站在男人身邊,她一脚將某物踹入水中,埋怨道:「裝什麽大爺。」

  竟是一顆頭顱。

  張條霞眼皮子微顫。

  男人朝曹慈那邊擺擺手,「忙你的。」

  張條霞心情古怪,總覺得男人的這位道侶,看那曹慈,總有一種丈母娘看女婿的意味?

  跟著曹慈繼續趕路,竇粉霞如墜雲霧,但是不敢輕易詢問,怕犯忌諱。

  曹慈解釋道:「為人間武道開路向天去者。」

  竇粉霞臉色瞬間雪白。

  曹慈說道:「前輩並無惡意。」

  竇粉霞無奈道:「再沒有惡意,我也緊張啊。」

  曹慈說道:「緊不緊張都沒用。」

  竇粉霞楞了楞,轉頭看了眼曹師弟的臉色,她便心領神會,「曹師弟,不會安慰人就別安慰了,真的。」

  曹慈微笑道:「好的。」

  竇粉霞膽子稍大幾分,「那顆頭顱?」

  曹慈說道:「我猜是某座天下的一位新十四境。」

  竇粉霞沉默許久,開始念念有詞,「不緊張不緊張。」

  某位剛剛合道沒幾天的十四境,就這麽被打殺了?就這麽被那人擰掉了腦袋?

  雲海邊,女子坐在男人身邊,說道:「可惜不成,否則真是良配。」

  男人點頭道:「著急什麽。不嫁人才好。」

  女人問道:「白景就在扶搖洲那邊,見不見?」

  男人惱火說道:「見個屁的見,虧得我們那麽相信她,不守信用的東西!」

  女人柔聲道:「那樣的世道,那樣的戰事,也怨不得她啊。」

  男人悶聲道:「我不管,白景要敢來,我非把她……」

  女人伸出雙指擰住男人的骼膊,狠狠一擰,「給老娘說說看?要如何?」

  男人鬱悶不言。

  全椒山,謝狗雙手抓住貂帽,使勁往下拉了拉,一副破天荒不敢見人的模樣。

  小陌伸手揉了揉貂帽,說道:「有我在。」

  謝狗低聲說道:「畢竟是我有負所托。」

  小陌說道:「那我們就更不能躲了。」

  海上,曹慈和竇粉霞御風來到一座巨大島嶼附近,很快被一位身形隱匿於雲海中的玉璞境修士攔下,看過了關牒才放行。

  此處島嶼,山水大陣有三層之多,兩明一暗,用以勘驗根脚身份和判斷大致修為。

  竇粉霞本就是大端王朝頭等豪閥出身,師父又是兼管一國軍政的女子武神,竇粉霞對行伍戰場是再熟悉不過,面對這些勘察手段,她反而覺得再天經地義不過。

  去年夏秋之際,東海黥跡那條歸墟通道,便差點被一道凶悍無匹的水法給强行打斷。一旦水路破碎,再想縫補,這期間耗時耗力耗錢,代價之大不可估量,後果無法想像。

  而浩然天下至今不知是蠻荒哪位妖族出手為之。

  當時還是鄭居中及時出手,才讓對方沒有得逞。

  那位流霞洲修士,突然喊了一聲曹慈,再報上自己的名字和師門道號。

  曹慈停下脚步。

  修士自顧自笑起來,「沒事,記住個名字就行。」

  曹慈點頭道:「好的。」

  落下身形在島嶼渡口集市中,竇粉霞環顧四周,密語道:「廖師妹該來這邊沾沾仙氣的。」

  曹慈疑惑道:「怎麽講?」

  竇粉霞忍俊不禁,「曹師弟,你也太孤陋寡聞了。」

  曹慈說道:「我一直有關注蠻荒那邊的戰事形勢。」

  竇粉霞嫵媚白眼一記,與師弟賣了個關子,沒有解釋緣由。

  原來這條南海神鄉的歸墟出口,蠻荒天下那邊,按照最早文廟的安排,頂尖戰力有四位,分別是符籙于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和劍仙白裳。

  先是于玄在天外星河,成功合道十四境,接下來便是白裳閉關,證道飛升。之後就是大天師趙天籟回山合道,功德圓滿。再後來則是火龍真人回了一趟北俱蘆洲,又是合道成功!

  四位修士,悉數破境!

  這你娘的,這神鄉地界,不是一塊風水寶地是什麽?!

  而浩然歸墟入口附近,以人力填海出一座仙家渡口,等待往返兩座天下的跨洲渡船。

  名副其實的水神押鏢。連同地位尊崇、權勢煊赫的四海水君在內,都要出工出力。

  造就出一條條適宜跨洲渡船辟水遠遊的水脈。

  只是山澤野修和無關人等,如果只是想要來這邊遊覽風光,那就奢望能够靠近這條玄之又玄的浩渺水路了。文廟早有嚴令,一經發現行踪,譜牒存在嫌疑,一律從嚴處置,膽敢反抗,駐守修士便可斬立決。

  曹慈和竇粉霞此行,目的地就在神鄉,雖說他們的師父在日墜那邊,只因為于玄在天外,如今身份和所處位置都很特殊,不宜輕易出手,所以曹慈很大程度上,趕赴蠻荒戰場,就是一種補缺。中土文廟提出這個建議,于玄毫無異議,神鄉那邊上上下下,更是歡迎。

  曹慈這種人,身上自有一種讓人信任的人格魅力。

  距離下一艘跨洲渡船返回再啓程,還有五個時辰之久,竇粉霞知道曹慈是不喜交際的性子,就打算挑一棟酒樓頂層要間雅屋。

  在酒樓門外的街道上,與他們迎面走來一位身材魁梧、肌膚黝黑的女子,她斜背行囊,神色木訥,脚步沉穩。

  在行家看來,她氣息綿長且古怪,竟無清濁之分。

  可能高大女子是出於家教禮數,遇到直面而來的行人,她就會挪步,後者往往被女子氣勢所迫,也會選擇讓道,就變成再次相互攔路。

  一來這種「禮讓」場景挺有意思,再者那女子比很多男子都要高出很多,竇粉霞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只覺得個頭真高,很像師父啊,當然雙方容貌絕對不像。

  曹慈臉色如常,心中實則倍感意外。那高大女子也只是看了眼曹慈,僅此而已,雙方就這麽擦肩而過。

  竇粉霞隨意說道:「曹師弟,我覺得她要麽是一位得道之人,要麽是一位當之無愧的武學大宗師。」

  曹慈嗯了一聲,說道:「後者可能性更大,如果師父在這裡,就會看得更準確些。」

  竇粉霞心頭一震,「那女子,有可能是神到一層的武夫?!」

  曹慈說道:「神到巔峰還是圓滿,不好說。」

  竇粉霞轉頭望去,高大女子已經轉入另外一條街道,有著棱角分明的側臉。

  要說如今浩然天下,走在路上,冒出個新鮮面孔的十四境修士,竇粉霞偶然遇見了,都不至於讓她如此震驚。

  竇粉霞壓下心中訝異和好奇,進了酒樓落座,開啓一壇仙釀的泥封,低頭嗅了嗅,香氣撲鼻,確實物有所值,曹慈不喝酒,她只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問道:「若是交手,勝算如何?」

  曹慈搖頭說道:「這種事,不好說,輸贏都沒有一定。」

  竇粉霞喝完一碗酒,感嘆道:「一個個的,都出山了。」

  見曹慈並不是特別在意那位女子,竇粉霞問道:「在想什麽?」

  曹慈輕聲說道:「擔心在大端那邊,翩翩和阿鹹會不習慣。」

  竇粉霞大笑不已,不愧是當了師父的人,試探性問道:「那就喝點酒?」

  不曾想曹慈看了眼酒桌,竟然沒有拒絕,「可以小酌,大碗換酒杯。」

  曹慈此舉太過反常,害得竇粉霞都想要收個徒弟了。

  一行人登上夜航船。

  到了船上,劉羨陽看什麽都覺得新鮮。穿梭各城,皆需譜牒。

  上次誤上夜航船,陳平安詢問那位張船主,能不能在條目城開間鋪子,老夫子說沒有問題,很歡迎。

  只是陳平安這次趕赴扶搖洲,在西岳地界海濱持符登船,才得知一事,中四城當中的靈犀城,別稱第一城,那位女子城主已經離開夜航船,並且她下船前就與張船主談妥,會將靈犀城交予陳平安打理,若是不願意浪費精神,將此城棄而不管,荒廢便荒廢了。以後等到找到某個覺得合適的城主人選,陳平安只需與張船主通個氣就可以。

  陳平安猶豫再三,還是不敢真正接手一座靈犀城,幫忙代管一時,倒是問題不大。

  進入靈犀城,自古文無第一,上任城主偏要別號第一城,其心高氣傲,可想而知。

  劉羨陽和小陌還有謝狗開始逛街,陳平安獨自站在那座虹橋廊道中,心聲言語一句。

  船主張夫子和一位年輕僧人便來到此地,僧人雙手合十,佛唱一聲。陳平安合掌還禮。

  僧人笑道:「不知隱官要問什麽?」

  陳平安說道:「山上都說修道之人兵解轉世,後身再想記起前生,入山重續道緣,無異於金針墜大海,萬古無還期。」

  年輕僧人靜待下文。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想與和尚問詢一事,劍氣長城的愁苗,有沒有轉世。若有轉世,今身落在何方。」

  年輕僧人似乎早有預料,微笑道:「可能是遠在天邊,踏破鐵鞋無覓處,興許是近在眼前,得來全不費工夫。」

  全然不覺得是一句無用話,陳平安等了片刻,自然想要一個更明確的答案,哪怕是一條粗略模糊的線索都好。僧人却已經告辭離去,只說一句「隨緣而走。」

  張夫子亦不在此逗留,與僧人聯袂離開靈犀城。

  陳平安不便挽留,憑欄而立,心裡便有些空落落的。

  很想再見愁苗,不管是接引上山,還是一起去往五彩天下飛升城,都可以重新修道,繼續練劍。

  人生如書如句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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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20 03:21:2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蜉蝣見青天

  海上夜航,浮萍浪跡,雲水生涯。

  翻檢記憶如翻書查找史料,陳平安打開一些避暑行宮的記憶,只是很快就又合上書籍,俯瞰一座道氣清靈的靈犀城。

  靈犀城雖是中四城之一,占地却偏小,不過城內宮闕閣樓,亭台水榭,街坊花苑處處精緻。上任城主對自家轄境管束極少,只需要遵循夜航船的幾條底線規矩,靈犀城「土民」就再無任何額外律例需要遵守。靈犀城與條目城剛好都姓李,不過城內風物習俗,却是兩個極端。上任女子城主下船,身邊只跟著那位長著鹿角的銀眸少年。

  先前乘船去往扶搖洲,陳平安已經跟城內一些名義上的管事之人,打過照面。畢竟是代管靈犀城,此舉屬於題中之義,總不能避而不見。

  見了面,陳平安覺得這些飽讀詩書、出口成章的清談文士,太雅,他們則覺得這位頂著隱官頭銜的文聖一脈弟子,太俗。

  雖說還不至於相看兩厭,可到底不算氣氛融洽,話本、戲文上所謂的一方納頭便拜、一方提鞋相迎,更是絕無可能。

  當時陳平安相對少言,倒是到了落魄山就一直翻看聖賢書的小陌,陪著那些一聊起文學詩詞便滔滔不絕的風流人物,聊了些道、勢之爭,談論天下道統與歷朝政統的此起彼伏,說到了亞聖一直强調的「師友」,真正儒生該怎麽與有道之君相處,以友待之,君主却要侍奉以師。小陌還與他們請教一事,為何作為文廟教主的董夫子,既然獨尊儒術,執意要罷黜百家,却要搬出來一個天字,來壓皇帝國君?文廟副教主的韓夫子為何要講一國之君只需垂拱而治?最後小陌又問他們,白玉京陸掌教那句好似讖語的「道術將為天下裂」,所言何事,言外之意?

  事後小陌還有點擔心,自己會不會太放開了說,連累公子在他們那邊印象不佳。畢竟周首席曾說如今世道,跟沒有官身的讀書人聊天,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腹稿醞釀再醞釀,否則一兩句話沒說對,就容易被記恨。不過陳平安笑著說沒事,本就不會在靈犀城久留,我們滿身銅臭氣,在這裡也不敢做任何涉及錢財的買賣,既然是雞肋,與這些擅長清談的雅士給予該有的禮數,敬而遠之就可以了。

  劉羨陽他們回到高懸空中的虹橋廊道那邊,笑道:「真是長見識了,第一次在書外,瞧見這麽多為聲名所累的活神仙。狗子見多識廣,學問扎實,她一眼就看出他們是被拽回書中、關押在文字裡邊的半吊子自了漢,據說這門神通,最早是三山九侯先生搗鼓出來的。」

  「狗子還說遠古歲月裡,無論道士還是書生,做學問,都氣魄大,每一句話,每一行字,都如黃鐘大呂,不像現在,霜打的茄子,秋蟲切切似的,透著一股酸臭的小家子氣。萬年前那會兒,禮聖學究天人,創造出文字,三山九侯先生先生澄觀一切圖像,好像還有一頭蠻荒大妖,專門研究天地間的所有音律。好像就是後來蠻荒天下那個化名陸法言的十四境大妖,可惜被吃了?」

  「狗子盛贊這艘船的幕後高人,才學不淺,材力過人,竟然能够博采衆長,從這裡借鑒一點,在那邊偷學一點,就有了夜航船如今的面貌,跟一座檔案庫似的。」

  說到這裡,劉羨陽抱拳搖晃,「狗子,可以可以。」

  貂帽少女笑容燦爛,抱拳還禮,「劉大哥,哪裡哪裡。」

  劉羨陽繼續晃拳,「這裡這裡。」

  不愧是靈犀城,雙方對視一眼。謝狗,哈哈哈。劉羨陽,哈哈哈。

  陳平安看了眼一臉笑意的小陌,出門在外,自家道侶,像個傻子,你不管管?

  小陌顯然不想管,謝狗與劉劍仙性格相契,都是心比天寬的,自然而然一見投緣。來時路上,他們都已經約好了,只要山主夫人不嫌跌份,謝狗就一起給賒月當伴娘。

  謝狗哈哈笑道:「山主這是掉進了個美人窩啊。」

  劉羨陽抹嘴點頭道:「沒白來沒白來。」

  這座虹橋建造在宮闕之內,到處多是女官巡視,曲眉豐頰,身姿婀娜,飄裾長袖,粉白黛綠,她們手提白紙竹篾的宮燈,紙上以朱墨寫有著名詞句,附帶幾行蠅頭小楷字跡娟秀的批注。

  城內居民,他們在歷史上,也都不是什麽高居廟朝、進退百官的顯達之士,都是些才命相左的鬱鬱不得志之人,如今更成了窮居野處偏遠江湖的獨善其身者。

  陳平安要去關起門來看點秘錄檔案,小陌就跟著,劉羨陽說要跟狗子談點事情,謝狗歪著貂帽,啊?

  先前城主的宮苑住處,陳平安當然就不去鳩占鵲巢了,這種事還是需要講一講避嫌的。

  他這個城主,雖然有個代字,但是按照夜航船的規定,已經可以查閱相當數量的文檔。

  陳平安在桌上放了一碗糯米酒釀,就當是拿掌故下酒了。

  沒來由想起當年那趟由倒懸山啓程的乘船跨海,是一條擁有數座上古破碎秘境的吞寶鯨。

  陸台那傢伙好像如今跟著張風海混了,折騰出了一座新宗門,陳平安用膝蓋想都知道這個過程裡,唯恐天下不亂的陸台,肯定沒少攛掇,那邊煽風點火。至於陸台他們這撥自立門戶的青冥道官,為何要在此時跨越天下,選擇遊歷蠻荒,估計也有一種自證清白的意味?同時先作壁上觀,再來押注哪邊?

  陳平安拿出一幅地理粗略的堪輿圖,雙手籠袖,視線在地圖上巡游不定,此地山川名稱,與幾座天下多有重名。陳平安有了主意,伸出手指,在圖上點了點,自言自語道:「就選擇這裡落脚,結茅修道幾年?」

  那是一條山脈,山名地肺,古名終南。

  劉羨陽和貂帽少女走出虹橋廊道,繼續登高望遠,來到高樓頂層,檐下鈴鐺,風起天籟。

  劉羨陽趴在欄桿上,微笑道:「白景,既然如今我們是朋友了,那我可就要打開天窗說亮話,介不介意?」

  貂帽少女咧嘴笑道:「可能白景會介意,謝狗肯定無所謂。說吧,有理沒理,我都聽一耳朵。」

  劉羨陽點點頭,開門見山道:「既然你是那副緯甲的主人,又是頂替小陌的臨時護道人,為何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之時,遭遇數次無法溯源的凶險偷襲,都沒有將這副甲胄借給陳平安用以防身?難道是因為這件緯甲品秩太高,穿戴有講究,穿上了就脫不下來?」

  謝狗眨了眨眼睛,答非所問,「劉劍仙連這種密事都曉得?在蠻荒,在山中,在天外,我可都沒有祭出此物才對,更沒有跟誰誇耀我擁有這件寶物。劉劍仙是從誰那兒聽來的?陳山主?不會是他,山主從不做强人所難的事情。小米粒,更無可能。莫非是桐葉洲青同那個大嘴巴?」

  劉羨陽笑眯眯道:「山人自有妙計,能知萬古人事。」

  謝狗扶了扶貂帽,說道:「不繞彎子,不兜圈子,與你直說便是了,我來蠻荒之前,與白老爺有過約定,什麽時候他與小夫子打生打死了,我就必須趕回去助陣蠻荒,白老爺說話爽快,說就算半死也要爬過去。白景脾氣古怪,喜怒無常,却是最重約定,一旦爽約,就要愧疚很久很久,這種滋味太不好受了,我不願意有第二次。我身上這件緯甲,是殺手鐧之一,不是那種必須豁出性命的生死戰,最好不要露面,免得被有心人預估,早做準備,打架嘛,境界相仿,道力相當,就看誰的殺手鐧更多更牛了。」

  謝狗打了個響指,「給出真正緣由之前,先邀請劉劍仙看些有趣的老黃曆。」

  劉羨陽心湖之中,毫無徵兆地掀起一陣陣驚濤駭浪,伴隨著轟鳴聲,湖面驟然立起一幅幅掛像。

  有些畫面模糊,但皆蘊含大神意,饒是劉羨陽都要穩住心神,凝出一粒心神芥子屏氣內觀,才不至於亂了道心。

  有些是白景親眼所見,有些是她想像而成。不同的甲胄,不同的主人。

  遠古十二高位之一的鑄造者,以五至高之一的披甲者,披掛甲胄為原型,仿造出了三件次一等真跡的神物。其中那副神甲「大霜」在登天一役中破碎墜地,兵家初祖將其搜集,勉强恢復原貌,暗中聯手遠古天下十豪之一,她的兩位親傳弟子,耗費物力無數,在大霜甲基礎上作了延伸,終於成功鑄造鍛煉出三種不同形制的「祖宗」甲胄,這便是後世三種兵家甲丸的「前身」,所以經緯甲、金烏甲和神人承露偶甲,在某種意義上,它們其實都是贋品。

  劉羨陽笑道:「我是燒瓷的窑工出身,那麽大霜甲在內三件,就是官仿官,之後兵家初祖仿造的甲胄,就是民窑了?」

  謝狗隨便就出現在劉羨陽心湖之內,竪起大拇指,「這個比喻好。」

  既然今日話題因緯甲而起,劉羨陽當然就更注意此物,看那掛像上的人物容貌裝束,經甲最早落在了西方佛國,劉羨陽問道:「是給高僧神清穿在身上了?」

  謝狗搖搖頭,「雞湯和尚是不是經甲的主人,沒見過面,不好說。但是我可以確定一點,雞湯和尚至少沒有穿戴經甲,他不需要,否則反成雞肋。登天一役,某條主攻道上,遠古天庭曾經開啓一座攻伐劍陣,億兆之數的飛劍,磅礴暴雨,多少星辰被戳成了篩子,甚至是直接被當場碾為齏粉,劉羨陽,你猜我們這撥煉氣士,是如何應對這種滅頂之災的?」

  「有那人間第一位道士,見此場景,不退反進,加快步伐,迅速登高,故意與衆生拉開距離。出陽神,走陰神,道法無邊,袖裡乾坤,收攏飛劍無數,顛倒陰陽,化為己用,一袖摔出陣陣飛劍,造就條條耀眼星河,以强攻强。

  「道士誦訣如歌,依然不忘傳道。」

  「又有菩提樹下證大道的僧人。緊隨其後,摘下身上一件縫縫補補的舊衣服,就那麽隨手丟擲出去,便可遮天蔽地。飛劍刺衣,聲如擂鼓。」

  「僧人神清的金身不敗,最是追本溯源,認祖歸宗。所以這位號稱最解祖師西來意的老和尚,根本用不著穿戴經甲。」

  謝狗跳到欄桿上,一屁股坐下,身體微微前傾,雙拳撑在膝蓋,「呵,那位遠古十豪之一的劍道魁首,無論攻防,道氣深厚,比我們所有劍修都要更為强大,他幾乎從不開口說話、道統根脚神秘,不為人知,仗劍登高,連破天庭諸司設置一百二十七陣。真身法相,一左一右,便是此人,負責掃清兩側道路一切障礙。」

  劉羨陽神色古怪起來。

  謝狗神色複雜,喃喃道:「你能想像嗎,整座人間大地,一切有靈衆生,心生感應,就像到處都是燃起……香火,只是不再祈求神靈,而是懷揣著一個共同的希望。」

  登天一途,書生們浩浩蕩蕩,從最早的居中位置,很快變成戰陣第一線,前仆後繼,慷慨赴死。

  沉默許久,劉羨陽忍不住問道:「敢問此役,道祖何在?」

  謝狗笑道:「老樣子唄,還能咋樣。他永遠離群索居,比神靈更像神靈。昔年一場沒有任何門戶之見的傳道問道聞道證道,那條遠古道士隊伍如長龍蜿蜒於大地山河,他就遠遠吊在隊伍尾巴上。等到跟遠古神靈徹底撕破臉皮,開戰了,道祖還是走在最後邊。自然不是道祖怯戰,更不是道祖氣力不濟,只因為我們所有煉氣士都心知肚明,必須,也只能是由他來……一錘定音,分出勝負!」

  謝狗眼神熠熠,「論出身,後世最懦弱最自私最庸碌之人的身上,有一個算一個,都流淌著遠古豪傑的血脈。」

  謝狗咧咧嘴,「結果現如今,一個個攀比我爹、我師父是誰,家裡有幾個錢,氣死人嘞。」

  劉羨陽一笑置之。

  謝狗臉色冷漠起來,「正因為我親眼見過那些波瀾壯闊的捨生忘死。」

  「所以我覺得如今天下的世道,好生讓人失望。」

  「道士呂喦說過某種酒水,富饒之地絕不會有人去碰,貧苦酷寒之所才會售賣,新釀酒面翠綠可愛,浮起酒渣如蟻。哈,一聽就饞了。有機會要嘗嘗看。」

  說到這裡,謝狗撤回那些畫卷,「繞回正題。」

  經甲在身,就像占據一座無量世界的道場,哪怕雙方身形明明近在咫尺,也會是遠在天邊的處境。術法攻伐,想要找到穿戴經甲的主人,無異於大海撈針,故而穿戴經甲,於煉氣士而言,雖無殺力的增加,却等於是立於不敗之地,最能保命。

  相傳煉氣士披掛此甲,只要別去文廟功德林、白玉京和西方靈山、劍氣長城四地主動啓釁,此外哪怕是一兩位十四境都起了殺心,願意聯手殺人,恐怕也要頭疼萬分,該如何準確找出某一粒恒河之沙?

  至於緯甲,傳聞最大妙處就一點,能够讓甲胄主人一直吸納天地靈氣,數量不存在瓶頸一說,毫無滿溢的顧慮。

  謝狗解釋道:「劍修白景可以常年披掛在身,小陌可以借去用幾天,你劉羨陽遇到勝算不高的搏命厮殺,也可以穿戴一次,唯獨陳平安不合適。本來某場還算勢均力敵的拔河,就容易輸掉。就算我敢借,陳平安敢穿嗎?山主不敢的。」

  劉羨陽點頭道:「這麽說的話,我就理解了。」

  謝狗眼神幽怨,說道:「劉大哥,你能問出這個問題,說明就是真把我當朋友了,放一個百心,我不覺半點委屈……」

  劉羨陽笑道:「我這個人,雖然出身窮,但打小就盲目相信自己是天生的富貴命,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的,所以吃不了半點委屈,兜裡沒幾個錢,都要先把臉面和排場支棱起來。在家鄉當窑工前後,看上去好像跟誰都能打成一片,但是沒幾個真正的朋友。可只要認定是朋友,那麽就會很好說話,朋友之間鬧點彆扭,不算什麽,誤會是假酒,委屈是餿飯,餘啥可都別餘著這些,就說少年時,就跟陳平安鬧掰好幾次了,就他那死强死强的脾氣,樂意跟我服個軟,賠個不是?每次不都是我厚著臉皮去他那邊嘻嘻哈哈,重新把關係緩和回來?在你這邊,先邀請你給倩月當伴娘,再來問你這個問題,就是已經做好準備鬧彆扭了。」

  謝狗哇了一聲,「這麽說的話,我就理解了!」

  劉羨陽微笑道:「狗子,誰覺得我們是傻子,就是真正的傻子!」

  謝狗板著臉使勁點頭,「那必須的。如今世道複雜,不聰明成不了事,太聰明了也壞事。像咱們就正好,哈哈,大智慧。」

  劉羨陽附和道:「中庸之道,大智若愚。」

  她隨即有些擔心,「劉大哥,咱們聊得這麽開心,小陌會不會吃醋啊。」

  劉羨陽說道:「不如回到寶瓶洲,咱倆就假裝不認識?或者乾脆今天就假裝沒談攏,傷了和氣,異姓兄妹反目成仇?」

  謝狗撫掌而笑,「此計妙啊!」

  謝狗回過神來,疑惑道:「當年劉大哥為何多次跟山主鬧掰啊?我覺得山主為人處世,他年少時不這樣?」

  劉羨陽微笑道:「他一直是老樣子,沒啥差別。但是我嘴巴臭啊,說話從來沒個忌諱,花錢如流水,月底結帳還了錢就沒錢,做事一貫顧頭不顧腚,就陳平安那心細的謹慎性子,勸我總不聽,次數多了,擱誰受得了?」

  謝狗愈發疑惑,「劉大哥還挺驕傲?」

  劉羨陽反問道:「不值得驕傲麽?」

  謝狗剛想表示由衷贊同,她神色微變,忙不迭撂下一句「拉肚子」就跑路了。

  一邊伺機隱匿起來,謝狗一邊腹誹老瞎子的某位開門兼關門弟子,你當年遊學路上,好好讀你的聖賢書便是,老是跟人詢問裴錢到底是不是那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做啥子麽?!

  劉羨陽哭笑不得,本來還想與謝狗詢問一句,按照她的形容,遠古時代裡的十四境和地仙們,是不是修為過於强大了?

  只是刹那之間,劉羨陽便覺不對勁,眯眼望向一處,隨時準備遞劍。

  海上,竟有人可以追上夜航船,魁梧男人伸手掰開陣法,大步跨入其中,落地之時,船身大震,附近海面掀起百丈浪頭。

  男人環顧四周,笑道:「東家就不必露面待客了,我找人閒聊幾句,你們也無需擺出如臨大敵的陣仗。」

  陳平安沒有起身,抬頭望向門口那邊。

  魁梧男子推門而入,氣勢之雄厚,屋內見之如山岳橫移而至。

  他劈頭蓋臉兩句話,就說得陳平安眼皮子微顫。

  「周密太心急了。」

  「該等我出山的。」

  沉睡萬年的那撥大妖,白景,無名氏,離垢等,當年都曾跟隨這位兵家老祖,再次開啓一場轟轟烈烈的戰事。

  遠古第一役,名為登天,衆志成城。第二役,其實就是一場內訌,當時幾乎整個妖族都選擇押注一人。

  按照楊老頭的貶低說法,就是一場分贓不均的內訌。

  打下了「天上」,論功行賞,排坐坐吃果果,結果就沒幾個滿意的。

  小陌雖然一向喜好跟人問劍,却從不摻和這些無甚意思的利益之爭。

  陳平安岔開話題,「在全椒山那邊,聽小陌說前輩,剛剛走了趟青冥天下。」

  男人自顧自挑了張椅子坐下,道:「拿回一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再就是順道找個朋友叙舊,本想著喝過酒,就去鴉山見一見那位號稱數座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林師』。不曾想老友的道場依舊,却已物是人非。我那老友一貫行事老道,早有預算身後事,經過千年複千年的長遠鋪墊,好不容易冒出了個占盡便宜的十四境修士,與開山祖師道力相仿了,本來想念在與他家老祖情誼,要對他指點幾句,可那家山風,實在是一塌糊塗,從上到下,裡裡外外,就沒幾個好貨色,老友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要蓋不住了。我就拗著性子,與他講了幾句,不曾想那厮是個半點不知好賴的,反過來冷嘲熱諷,怪話連篇。就我這脾氣,能慣著他?雙方約定,口頭訂立了生死狀,打了一架。哪裡料到好歹是個十四境,即便是新鮮出爐、酒裡摻水的貨色,竟然如此體魄孱弱,不堪一擊。」

  陳平安沒說什麽。

  男人大笑起來,「他那道場,好像與武夫不對付,一提起純粹武夫,便要來上一句武夫全靠嘴硬。搞得一州境內,武學宗師才聽說他躋身了十四境,就全跑到別州了,但是由此可見,一州武夫,確實丟人現眼,也怪不得他們這幫道官仙師瞧不起武夫。只是千不該萬不該,訂立了生死狀,還要陰陽怪氣問我一句,『本座評價武夫幾句,關道友何事?』

  男人眯眼而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關不關我的事?」

  陳平安說道:「設身處地,我要是前輩,可能就會回一句,對對對,道友高見,說的都對。」

  男人隨即大笑不已,掌心摩挲著椅把手,「碧霄道友說的不錯,小子賊精賊精,果然一貫老道,是塊學武好材料。」

  陳平安說道:「前輩得閒的時候,可以去見一見曹慈,相信肯定不會失望。」

  男人點頭道:「已經見過了,比你順眼多了。」

  陳平安一時語噎。

  男人說道:「事先都是價格談妥了的,我此次登船就是看貨驗貨取貨。」

  陳平安鬆了口氣,「理當如此。」

  ────

  蠻荒天下。

  落葉他鄉樹。

  四處銜接兩座天下的歸墟通道,分別是東海黥跡,南海神鄉,西海日墜,北海天目。

  位於蠻荒的四處歸墟,相互之間,距離遙遠。故而中土文廟在堪稱「死地」的四處,安排了大量頂尖戰力,坐鎮其中。

  與此同時,浩然在蠻荒天下北部,開闢出三座巨大的渡口,分別名為秉燭、走馬和地脈。

  兵家有過一個粗略估算,浩然九洲以三成之力,防禦蠻荒妖族的入侵。如今却是要以七成之力,攻伐蠻荒天下。

  儒家書院這邊,大量獲得「正人」頭銜的大君子,和君子,都已經置身於戰場第一線的歸墟出口處。

  此外一些君子和大量書院賢人,都在兩座渡口「行走」歷練。

  蠻荒日墜歸墟這邊,頂尖戰力除了蘇子,還有新晉十四境修士柳七,大驪鐵騎主帥宋長鏡,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層、却有道號龍伯的張條霞,以及桐葉洲玉圭宗宗主,劍仙韋瀅,和止境武夫吳殳等人。

  雖然蘇子依舊是飛升境,柳七已是十四境,仍然以蘇子為此地的主事者。

  今日有客造訪,是兩位聯袂雲遊至此的道士,中年道士身穿黃色道袍,長髯飄飄,老道士著青袍披鶴氅,兩者貌似年齡懸殊。

  在關卡處告知緣由,很快便有蘇子爽朗大笑,離開臨時衙司,快步走向那位仙風道骨的道士,與之把臂言歡,「子京兄!一別多年,重逢雲水間。」

  中年道士微笑道:「幸甚。」

  這位長髯道士,名楊世昌,字子京,道場位於崆峒山。道士面如冠玉,腰別一支紫竹洞簫。

  在某一年的秋日,蘇子游宦生涯期間,曾與友人一起泛舟夜遊,作賦記錄,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

  舟中蘇子扣舷高歌,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摯友共談玄義,洗盞更酌,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不知東方之既白……

  蘇子似有所指,笑道:「子京兄,如今是仙人境瓶頸,既然身在修道關鍵處,何必趟渾水,以身試險。」

  楊世昌微笑道:「蘇兄又何必明知故問。再者說得俗氣一點,仙人境瓶頸,好像比不過飛升境瓶頸?」

  蘇子說道:「我向佛慕道不假,底色終究是儒家弟子,有些事情,當仁不讓。」

  楊世昌說道:「蘇子是讀書人,貧道便不讀書了麽?」

  蘇子哈哈大笑,「可以為子京兄破例,暢快喝酒去!」

  上次天下大亂,如寶瓶洲靈飛觀天君曹溶這樣的道士,亂世一起便下山,戰事平定則功成身退,不在少數。

  昔年戰線被蠻荒大軍一路推到北方的金甲洲,便有七八道士,道力驚人,在南部行踪不定,大殺四方,遇妖殺妖,給蠻荒後方造成不小壓力。尤其是最後一役,五位道士竟然直接突襲一座軍帳駐地,打碎一整條大岳山脈,最終迫使戰損不小的軍帳不得不搬遷別地。

  而這撥道士,也只剩下兩人。

  上次中土文廟議事,發出邀請,兩位道士辭而不往。

  那個沉默寡言的青袍道士說道:「蘇子,陣法繁密至此地步?」

  蘇子收斂笑意,點頭道:「文廟早有要求,各大渡口的大陣,必須能够抵擋住蠻荒十四境大妖的傾力一擊。」

  道理再簡單不過,只要擋得住蠻荒大妖這一手,接下來自有浩然十四境出手。

  青袍道士點頭道:「貧道雖不擅長捉對厮殺,却可以為此陣略盡綿薄之力。」

  蘇子作揖致禮,笑道:「先行謝過,不勝感激。但是此事還需文廟那邊三四人都點頭才行。」

  大陣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涉及渡口周邊百萬人的安危,必須小心再小心,所以每一個陣法環節的增減或置換,蘇子在內的幾位渡口主事人,都需要與中土文廟那邊禀報詳細情况。柳七曾經笑言,所謂三四人,其實就是二三人表態,幕後的真正關鍵一人說可否而已。

  青袍道士不以為意,還以稽首,淡然道:「理當如此。」

  貧道昔年雲遊至白帝城彩雲間,有幸與鄭先生討論過陣法之本。

  前不久有一批書院弟子來這邊歷練,他們更早在走馬渡口,幫忙處理行伍庶務。

  隊伍其中有個名叫李槐的年輕儒生,來自文廟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寶瓶洲山崖書院,頭銜是賢人。

  身邊幾乎都是君子賢人,也不顯得突兀,書院弟子在遠遊路上,經常一起切磋學問,探討性命義理,李槐都不主動說話,只是認真旁聽,偶爾有人讓他發表看法,李槐也只是說自己不懂。

  一開始還有人誤以為李槐是樸拙,性格內向,不喜言辭的緣故,才會只聽不說。相處時日一久,才知道李槐……是真不懂。

  但是李槐確實虛心且好學,故而同行君子賢人們並不會低看李槐。

  關係好了,都會各自問及師傳,李槐只說當年書院山長是如今禮記學宮的茅司業。

  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如今可是中土文廟的……大紅人。公認治學嚴謹,鐵面無私,以理服人……

  轉入禮聖一脈的茅司業,留在中土文廟,主要是輔助昔年恩師的文聖處理大小事務,就說巧不巧吧?

  關於此事,文廟內外,浩然山上,私底下不是沒有一些議論。

  聽說是那關門弟子的主意?

  不可能吧?

  覺得不可能?那是你沒去過劍氣長城。

  這裡邊有什麽門道?

  門道?嘿,多了去了!

  ……

  一個身形佝僂的矮小老頭,沒打招呼就來了,尤為特殊的,是老人身邊,竟然還帶著一個絕對不該出現此地的人物。

  他們就這麽在衆目睽睽之下,聯袂憑空現身,進入了這座戒備森嚴的雄偉巨城。

  蘇子和幾位大修士都說不用管。

  散步走在城池之中,漢子境界足够高,稍加留心,便隨處可見都是陣法流轉的流光溢彩,漢子嘖嘖稱奇,「此地防禦,有點誇張了。其餘幾個地方,也是差不多的水準?」

  叠陣複叠陣,天衣無縫,毫無陣法之間相衝的顧慮,只說其中之一,便是五座五行大陣再叠為一陣,精妙且高明。

  老人點點頭,「幾個地方,差距高低有限,而且每日還在層層加厚,那些山巔修士,都要臉,攀比心很重,不願丟了麵子。浩然天下那邊,從來不缺奇人異士,如今神仙錢也不缺,「漢子憂心忡忡問道:「之祠道友,給句準話,我要是被圍毆,你到底負不負責?」

  老人反問道:「我說話一向不作數。你還要不要一句準話?」

  漢子長嘆一聲,「認你當道友,比你更眼瞎。」

  老人說道:「嘴巴這麽臭,怎的,來之前,鑽過仰止或是官乙的裙底了?」

  漢子服了,乖乖閉嘴。

  臨近一地,老人悄悄扯了扯衣領,理了理袖子。

  漢子只覺得開了眼,此行不虛。

  一位大驪兵部員外郎正在給近百人授課,手持畫桿,複盤講解前不久某場戰役的雙方優劣、得失。

  在座的,既有書院的君子賢人,諸子百家的煉氣士,更有統兵的諸洲武將。

  「學堂」之內,座無虛席。

  李槐就坐在靠窗的角落,聽到重要地方還會提筆記錄。

  對於排兵布陣一事,李槐雖不精通,却是打小喜好,所以聽課格外認真。

  那個乾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頭兒,眼眶凹陷,雙手負後,在窗外踮起脚尖,「看著」伏案埋頭寫字的李槐。

  老人身邊,準確說來是脚邊,還有個身材精悍的中年男子,正背靠牆角根,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緩緩摩挲。

  老頭頗為自得,「沒名字,我這徒弟如何?」

  被調侃說成是「沒名字」的中年男人,實在疑惑,鬆開手,站起身問道:「什麽『如何』?」

  修道資質?天生根骨?神意道氣?這個年輕人,都很不如何啊。

  老人懶得再說什麽。

  李槐發現桌上陰影,一抬頭,驀然瞧見窗口多出倆腦袋,嚇了一跳,看清楚是老瞎子後,放下筆,揉了揉手腕。

  很快發現教課的「先生」,還有附近幾個「學生」,都望向自己這邊,李槐頓時尷尬不已,趕忙以眼神示意,老瞎子趕緊走,課還沒上完呢,你杵那兒作甚。

  老瞎子以心聲說道:「沒事,我們等你下課便是,又不妨礙先生學生們一方真敢說、一方也敢聽。」

  李槐急眼了,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老瞎子你可別胡說八道。」

  老瞎子笑道:「好好好,你繼續聽課便是,算我旁聽,教課夫子總不能趕人。」

  隨後有一位腰懸一枝柳條的俊美男子,來到這邊。

  老瞎子不言語,只一抬手,便是逐客令。

  不出意料吃了個閉門羹,柳七只得默默離開。

  漢子笑道:「離垢還在你道場那邊等著呢。」

  老瞎子問道:「我讓他等了?」

  漢子無可奈何。

  遙想當年,大名鼎鼎的之祠道友,無論是容貌,還是談吐,可都不是如今這般德性的。何等氣度風雅,何等卓爾不群!

  十萬大山。

  空無一人,居高遠望,了無生氣,滿目荒涼。

  主人不在家,一個少年模樣的蠻荒大妖,獨自來到此地,在崖畔盤腿而坐。

  少年被白澤喊醒之後,腰間一直懸掛乾坤袋和捉妖葫,只是上次議事,被蕭愻用了個蹩脚理由,被她慷他人之慨,送給斐然當份子錢了。

  無所謂的小事。

  苦等萬年,沒有白費,終究是高了一層境界。

  不同於仰止、朱厭那些未曾沉睡的蠻荒大妖,關於他們幾個,浩然天下那邊所知甚少。

  很難想像,他與之祠,都曾與那撥遠古書生為伍,甚至一開始關係還很好。

  比如之祠道友,就想要成為人間第二個煉出本命字的讀書人。

  而他就一直希冀著能够建造一座字面意義上的書城,背面為王。

  受恩於先鋪路再讓道的文海周密,此事畢竟是成了。如今他就代替登天離去的通天老狐,成為蠻荒天下的文字主人。

  少年習慣性從袖中摸出一本書籍,一邊耐心等人,一邊聚精會神讀書,是讀,且聲音極有韻律,似乎誦讀本身即是道法。

  書味如稻粱,如肴饌,如醍醐,如烈酒,諸子百家味如醯醢。

  萬年之前,他跟之祠確實是同道中人,欲在書裡書外觀盡世界。

  至於前不久蠻荒某地,有一名擅長符籙的妖族修士「誤入」那座浩然齋,對於周密的這樁秘密安排,少年無動於衷,只是始終遠遠觀察那邊的文運流轉。

  等到講課結束,有一位與李槐相熟的書院賢人,家鄉是流霞洲,他察覺窗外的異樣,輕聲問道:「李槐,誰啊?」

  李槐有些尷尬,解釋道:「是我師父,山上那種,不是書院裡的先生。」

  那位賢人不再追問什麽,只是一臉恍然道:「可以啊,你小子藏得還挺深。」

  李槐嘿嘿笑。

  年紀輕輕的賢人與窗外那邊作揖行禮,雙手負後的老瞎子,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致意。

  等到這座課堂學子都已經離開,老瞎子才帶著無名氏走入其中,師徒雙方,隔著一張書案,相對而坐。

  無名氏還是靠牆而坐。

  李槐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這位前輩是?」

  老瞎子隨意說道:「不用管他,沒名字的。」

  漢子朝李槐那邊雙手抱拳,用醇正的浩然雅言笑道:「李槐,久仰久仰,幸會幸會。我就是個花拳綉腿的武把式。」

  李槐剛要說話,老瞎子已經說道:「不必行禮,他這種貨色當不起。」

  漢子笑著點頭,自己替自己解圍了,「大丈夫不拘小節,怎麽隨意怎麽來。」

  李槐以心聲說道:「老瞎子,你老是這個樣子,會沒有朋友的。」

  老瞎子笑道:「我本來就沒有幾個朋友,是朋友的,就會習慣我這個樣子。」

  李槐嘖嘖稱奇,竪起大拇指,「厲害厲害,有理有據,滴水不漏。」

  老瞎子笑問道:「喝不喝酒?」

  李槐氣笑道:「你說喝不喝酒?」

  老瞎子說道:「好徒兒,別總是這麽拘著,天大地大,沒幾個人計較誰是誰的。」

  李槐抬了抬下巴,「這麽多大道理,明兒你去當回夫子?」

  老瞎子樂呵道:「我教是能教,但是他們受不起。」

  李槐問道:「來的路上,幾個下酒菜,喝了幾斤酒啊?」

  老瞎子笑道:「」

  無名氏雙臂環胸,腦袋後仰靠牆,乾脆閉目養神,實在是心累。

  總感覺李槐這小子一個人,就比蕭愻加上白景凑一堆聊天,更能讓人措手不及。

  老瞎子沉默片刻,冷不丁問了一句,「李槐,認師父,又不是找靠山,對吧?」

  李槐睜大眼睛,毫不猶豫,直接反問道:「不找靠山,我找師父幹嘛?啊?」

  老瞎子伸出乾枯手指,撓了撓凹陷的臉頰,一時半會竟是不知如何反駁。徒弟這話,極有道理。

  無名氏都想要徹底關閉神識來個不見也不聽了。不得不承認,之祠道友的這位好徒弟,資質跟膽子是成反比的。

  李槐解釋道:「小時候在家裡,我娘親就是我的靠山,後來遠遊求學,我就找了陳平安當靠山,在大隋山崖書院,李寶瓶林守一他們都是我的靠山啊。如今拜你為師,你不當我的靠山,難道我來當你的靠山啊?老瞎子你是不是一個人在道場,沒人照顧你的飲食起居,餓慌了,擱這兒跟我說混話呢?」

  老瞎子一笑置之,岔開話題,「在浩然天下這邊,你跟姓陳的小子關係好,既是同門,還是同鄉,他有個優點,就是念舊,我還是比較放心的。」

  李槐補了一句,「嫩道人也不差的,我們關係老好了。」

  老瞎子沒搭話,好像但凡他嘴上提一句嫩道人這個道號,就會忍不住想把那條飛升境拉過來,踩上幾脚。

  他繼續說道:「五彩天下,寧姚那妮子,就像是我的自家晚輩。况且陳熙年輕那會兒,曾經走過一趟十萬大山,我指點了幾句,是一些陳清都教不了的東西,勉强有幾分授業之恩,這份不大不小的人情,他當然得還。所以你以後去五彩天下那邊遊歷,可以找陳熙當靠山,陪你一起出門看山水。」

  李槐一下子就顯露出窩裡橫的特色了,「那可是一位劍氣長城戰功赫赫的老劍仙,我可不敢開這個口,也沒那臉皮,保管見了麵就犯怵。」

  老瞎子好像早就料到會如此,點點頭,「所以我已經跟陳熙,如今的飛升城陳緝,說明情况,他說沒問題,只要你到了五彩天下,就由他罩著你。」

  李槐咳嗽一聲,壓低嗓音說道:「怎麽說話呢,別整得咱們師徒倆像是混江湖幫派的。」

  老瞎子淡然笑道:「人間世情,一個鳥樣,大差不差。老瞎子就沒那瞎講究了。」

  李槐趕忙提醒道:「這話在這裡,可不興說啊。」

  老瞎子繼續說道:「治學歷練都需行脚萬里,論及山河壯麗,浩然蠻荒各有千秋。所以我還幫你約了一撥人,多看看這邊的風景,你只管放心與他們一起遊歷,領頭的道士,叫張風海,是個勉强能看的新十四境。此外其中一人,與陳平安還是舊友,所以不用擔心被孤立,無話可聊。他們正在趕來這邊的路上了……」

  李槐笑嘻嘻道:「老瞎子敢情你這這兒托孤呢,我也不是太子啊。」

  無名氏很是無語。

  他與之祠道友算是相識一萬年多年了,敢這麽跟之祠說話的,的的確確,真心沒幾個。

  老瞎子撓臉而笑,不愧是自己徒弟,說話就是聽著暖心順耳。

  李槐實在是撑不下去了,只得漸漸收斂了笑意,神色黯然,幾次欲言又止,終於仍是强擠出了一個笑容,看著對面的老人,李槐緩緩言語,好似在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師父,話是這麽說,可總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沒法子嘛。師父,那你能不能給個保證,忙完了正事,去去就回?哪怕去了個不近的地兒,一時半會不回十萬大山,可總是要回來的,對吧?師父,你境界那麽高,這點小事總能做到吧?」

  老瞎子哪裡會說些安慰人的話語,憋了半天,看著李槐好久,才緩緩說道:「大丈夫頂天立地,流血不流淚。」

  李槐怔怔無言。

  山巔,離垢有些感傷,收起了書籍,雙手扶膝,喃喃自語。

  「我輩學道人,心淨如琉璃,神清似太虛。」

  「曾發狂放語,若無十萬歲,作甚世間人。」

  大道有岸,道法無邊。以道殉身,以身殉道。一人獨往,慷慨而已。

  遠古崢嶸歲月,人間煉氣士欲想畢其功於一役。

  無數道士幾乎是驟然間便雲集在人間某地,不分族類,不分術法道脈,一心一意,皆是同道。

  在他們即將登天之時,有一位青色法袍飄搖的俊美男子,披頭散髮,蹈虛而至,神氣萬分,瀟灑至極。

  他與為首那撥境界最高的道士說道:「你們只管換地方登天,放心去幫別處戰場便是。」

  他仰頭望去,「這條道路,由我開闢。」

  一位大妖神色肅穆,說道:「之祠,不要胡來!單獨行事,是萬萬行不通的!事關重大,你不要意氣用事,大不了你與我們幾個,並肩帶頭衝上去便是。依循那條老規矩,若是我先死了,你就趕緊嚼了我那真身以便修補道力,繼續前行……」

  有一位肩挑長棍的大妖破不耐煩,獰笑道:「之祠,你以為自己是誰,是當年那撥道士隊伍走在最前邊的那個,還是最後邊的那個?!別擋你袁爺爺的道,要麽一起上,要麽滾遠點。」

  之祠置若罔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撂下一句,「要跟著就跟著,記得不要拖累我開路。」

  言語之際,大地之上,便現出一尊百萬丈高的巍峨法相,矗立人間,驀然拔地而起,直衝雲霄,磅礴道氣呈現出青紫色,與蒼天同顔色。法相大放光明,金光璀璨,耀人眼目。

  一尊蘊藉無窮道意的巨大法相,所到之處,肆意攪亂一條光陰長河。

  道士號之祠,眉心煉紅日,散發抱素月,飄然禦清風,天人鹹仰觀。

  當時一衆妖族修士,恰似蜉蝣見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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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

  陳平安帶著兵家初祖來到心相天地,同時與余時務打了聲招呼,大致說明情况。余時務很痛快,立即答應,打定主意聽天由命。

  男人笑道:「陳劍仙很有誠意嘛,就不怕是引賊入室,將此地造化,偷盜一空?倒是還有兩處設置了障眼法,見不得光?」

  陳平安默然。

  男人環顧四周,一座座幻想天地,就像一只只花俏的鳥籠子,不以為然道:「現在的煉氣士,花樣就是多。喜好窮盡一生,舍大求小,都將道字擱一邊,只在術字上邊打轉,難怪結了丹就敢稱地仙。」

  陳平安不予置評,只當聽客。

  男人問道:「知道如何賦予那些紙片真正的大道性命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敢輕易嘗試。」

  男人說道:「心腸太軟,就不要當一把手。既然坐了頭把交椅,就不要奢望對所有人仁至義盡,否則很容易做那救一殺萬的事情,後天的人心,各有一桿秤,那就撇開對錯不談,先天的人性,總歸是差不多的,反正都容易讓人悔恨,這是一個過來人的經驗之談,記得仔細思量,不要輕易放過。」

  陳平安點頭道:「銘記在心。」

  「我這個人比較內向,平時話很少的。」

  男人抬起骼轉動幾下,關節骨骼隱約有顫鳴,殺個十四境的青冥道官,畢竟不是小事,不付出一點代價是不可能的,笑呵呵道:「只是聽說你最喜歡婆婆媽媽講道理,跟老嫗的裹脚布似的,客隨主便,便投其所好了。」

  陳平安說道:「好說。」

  男人突然問道:「是因為知道我的身份、境界,所以如此小心且有耐心?」

  陳平安說道:「人之常情,一百個人,我只是九十九個人中的一個。」

  男人點頭道:「只有剩餘一個,才會雄傑氣概,不拘小節。我曾經見過很多這樣的各族道士。」

  陳平安補了一句,「我聽誰說話都有耐心。」

  男人伸手按住白玉石橋的欄桿,「碧霄道友讓我捎些話給你。」

  陳平安好奇道:「請說。」

  男人說道:「人言微輕的時候,喜歡講道理,傻歸傻,畢竟勇氣可嘉。等到身居高位了,再來絮叨,就會容易惹人厭煩,有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碧霄道友讓你多想想,不要被道理牽著鼻子走。」

  陳平安說道:「心領。」

  男人笑道:「只是心領,並不神會?陳劍仙言外之意,就是收下好意,並不認同此理?沒事,我只負責捎話,不會去碧霄道友那邊去嚼舌頭,惡了印象。」

  陳平安答非所問,「我終於有點明白為何前輩當年能够振臂一呼,便會天下雲集響應了。」

  男人爽朗大笑,「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你小子跟人聊天,確有幾分獨到功力。」

  「好漢不提當年勇,若說什麽雖敗猶榮的屁話,我聽了還是覺得駡人。先前與碧霄道友叙舊,臭牛鼻子老道說我修道、練武都不算最厲害的,真正强的,是那畫餅的功夫,天下第一。本來把話說到這裡,就算乘興而往乘興而歸,氣氛融洽,主客相宜,不料臭牛鼻子老道偏要臨了畫蛇添足一句。」

  「可憐了那些餓死的吃餅人。」

  余時務趕來此地,在橋上看見了那位身材魁梧、大笑不已的男人,難免心中惴惴。他如今才是元嬰,面對這位傳說中「三教一家」的「一家之主」,一顆道心激蕩不已,哪怕余時務想要竭力穩住道心,始終徒勞。哪怕只是與之面對面站立,余時務便已經有幾分魂魄出竅的跡象。

  男人頗為意外,「當年我願賭服輸,被迫兵解,任由被一場共斬,我老友得其頭顱,其餘給四個無名小卒瓜分了屍體,總共五份武運,造就出後世的五個守屍鬼,你小子就獨占三份,你怎麽混得如此不濟,身軀和魂魄都這麽軟綿,風吹隨風倒嗎?要是換成青冥天下那個新十四,再多出兩份,我這次訪山叙舊,就不會這麽輕鬆取回原物了。」

  陳平安心中了然,那位尚不知名的新十四,之所以被兵家初祖找上門去再將其斬殺,果然絕不止因為言語冒犯這麽簡單。

  男人搖搖頭,「其實修道根骨還算凑合,就是道心太弱了,只因為曉得天會塌下就早早趴在地上等死的貨色,落得個百斤重的漢子挑不起百斤擔。」

  余時務滿臉苦笑。這位兵家祖師爺的言語,好像與先前陳平安所說是差不多的論調。

  男人說道:「論韌性和氣魄,你連陳平安都不如。」

  余時務無言以對。陳平安則無可奈何。

  畢竟輩分高,還被關了一萬年,刑期剛滿釋放,多說幾句便是。

  按照之前的約定,兵家初祖從余時務這邊取回三份武運,但是要保證不傷及余時務的神魂和記憶,至於肉身,能保全就儘量保全,若是此事為難,也不强求。

  男人微笑道:「小子,叫余時務是吧?要遭受一點皮肉苦頭,你吃得疼麽?」

  余時務頭皮發麻,頓感不妙,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倍感無奈,看我作甚,這種事情,能替你扛嗎?

  男人嘖嘖笑道:「我看這小子孱弱得像個娘們,等會兒我取回武運,人身天地的動靜,不大也不小,可別一個遭不住,就道心當場崩潰了,豈不是害我違約,陳大劍仙,醜話說前頭,届時余時務魂飛魄散,算誰的?我倒是有一門神通,取名架橋,可以牽引和轉嫁神識,一個仙人境,一個元嬰境,保守估計,陳大劍仙至少可以幫助余時務分擔三分之二的感受。」

  陳平安目瞪口呆,自己心相天地內的一粒心神之心聲,也能被聽了去?

  余時務已經開始抱拳致謝,完全不給陳大劍仙說不的機會,「感激涕零,在此謝過。」

  陳平安盯著余時務,只是嘴唇微動,貌似沒說什麽。

  余時務看得懂,是在駡人。只需假裝不懂便是了。

  男人一抬手,雙指一勾,便從余時務眉心處扯出一條拇指粗細的金色繩線,雙指一晃,便丟到陳平安那邊去,再提醒道:「你們倆都準備好了?」

  余時務雖然提心吊膽,依舊是步罡踩鬥掐道訣,屏氣凝神,悄悄調動全身靈氣護住一座座關鍵氣府。

  陳平安挪動右脚,拉開身形,擺起拳樁,便開始閉目養神。

  只是遲遲沒有動靜,余時務自然不敢多問,陳平安却開口道:「前輩,還在等什麽?」

  男人大笑一聲,大步跨出,驀然間來到余時務跟前,抬起一脚橫掃,就將余時務給攔腰打斷。

  緊接著男人手掌作刀,頃刻間砍中將余時務脖頸處,一顆頭顱高高拋起。

  男人隨手一揮,那腦袋便墜向橋外河水中。

  再伸手按住無頭余時務身體的肩膀,分別將兩條骼膊給硬生生扯下來。

  余時務雖然被强行兵解了,但是奇了怪哉,一顆腦袋也不沉水,隨波飄蕩在水面上。

  咦?竟是半點不疼?這門名為架橋的拳法?道術?反正真是好大神通!妙不可言。

  男人出陽神,看似只有一丈金身,却雄渾凝練得無以復加,堪稱字面意義上的那種真正……止境!

  這尊金身陽神將余時務那一截身軀和兩條骼膊,當場大口嚼爛,生吞活剝,連皮帶骨和血肉悉數咽下,半點肉渣都沒有浪費。

  男人站起身,打了個飽嗝,伸手擦拭嘴邊血跡,霎時間陽神歸位,終於恢復一具完整真身。

  背後大道顯化出一輪刺眼的金色光暈,原本並不銜接成圓的兩截弧形,由於剛剛補缺三段,終成一圓。

  五座天下,天地齊鳴。萬年沉默,終於迎來雷鳴一般的迴響。

  陳平安的這座心相天地,哪裡承受得住這份龐大道韻的劇烈衝擊,無數無形屏障崩裂響起碎如瓷器的清脆聲,無垠青天悉數炸開,黃地萬里龜裂如蛛網,千百條河流瞬間改道,山河陸沉,海水倒灌,十餘張還沒怎麽捂熱的梧桐葉化作齏粉,慘不忍睹……

  距離男人不過幾步遠的陳平安耳膜已經被震碎,眼眶處滲出血絲,身形搖搖欲墜,全身皮開肉綻,若非陳平安臨時將真身「請神」來此,當場道心崩潰、魂飛魄散的就不是余時務,而是他這個大大方方「引賊入室」的東道主了。

  男人笑眯眯道:「地基不牢靠,就要有大魄力,全部推倒重來,能破而後立者,才是真豪傑。」

  陳平安咬緊牙關,顫聲道:「必須賠老子一大筆神仙錢!」

  男人不予理睬,只是一招手,將余時務那顆腦袋召回橋上,頽然倒地的下半截身體自行立起,頭顱和下半身之間,無數條金線蔓延開來,上下交匯,霎時間便編織出五臟六腑等的雛形,雙臂自然生長開來,何止是那白骨生肉的仙家術法,尤其是一顆粹然金色的心臟,每次跳動帶起的聲響,便有一撥撥道韻流淌至全身,一副暫時無皮的骨架,正是道家語所謂的金枝玉葉……

  男人笑道:「代管三份武運這些年,你小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既然沒有當武夫的好命,那就退而求其次,送你一樁仙家道緣好了。」

  看著陳山主的凄慘模樣,余時務終究是良心不安。男人猜出余時務的心思,嗤笑道:「我給的東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不信的話,你小子就試試看,等過幾天,隨隨便便躋身了上五境,再看如何剝離這份機緣。能成,就算你本事。」

  男人斜睨陳平安,「你要只是純粹武夫,收益只會比余時務翻倍,哪怕兼是道士,再傳你幾門道法便是,可你既然是『書生』,可就不好說了。好人有好報的好人,誰不樂意去當?既然攬下這件事,就得有斷手斷脚的覺悟。自認是讀書人,喜歡與天地講道理,不付出點代價,怎麽行。」

  陳平安默不作聲,長呼出一口氣。一雙眼眸逐漸轉為金色,一場道心拔河,再非辛苦維持的那種均勢,似有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跡象。

  整座天地泛起一種粹然金色,此為道化。

  見此詭譎場景,男人滿臉無所謂,萬年之前,什麽大陣仗沒見過?何况遠古歲月裡,好幾場真正的大陣仗,他或是參與者,或是發起者。

  男人輕抖手腕,手中多出一件兵器。

  此物一出,一艘夜航船竟然當場沉入海底,好似一團棉花墜鐵塊。

  青冥天下那座建造在水底的藕神祠,萬年之前,道祖親自布陣,以大瀆水運鎮壓武運,同時禁錮神兵,一桿長槍「破陣」。

  男人輕輕抬脚踩地,抬起骼膊,以槍尖指向一雙金色眼眸的陳平安,微笑道:「速速現出一副幾近大道圓滿的真身便是,我就在等這一刻,殺新十四境,熱手罷了,不過是一碟開胃小菜,我真正想要殺的,就是你。落魄山的半個一!」

  「我踏足此地之時,光陰長河就已經倒流,現在出現了光陰停滯的水中漩渦,我倒要看看,誰來救你,誰能救你?」

  逆轉光陰,道法高如道祖,離開青冥天下,也只能讓浩然一洲光陰長河倒流,這一洲山河,還得沒有幾個十四境坐鎮。

  可要說只是帶著一個仙人境劍修一起倒走光陰長河片刻,對於剛剛恢復大半勢力的兵家初祖而言,並非難事。

  「等到之祠補缺,來個關門打狗,就該老子登天,重走一趟天庭,道祖幾個,得還舊債,我却是異類,手刃周密,舍我其誰。」

  兵家初祖言語之際,陳平安的心相天地之內,又被隔絕出一座大火炎炎的天地,「編造鳥籠者終究淪為籠中雀。」

  天外七曜,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古稱「大火」的熒惑之中,星辰呈現出鮮紅顔色,人間各國欽天監,都要年復一年盯著這顆主掌兵戈的星辰天象。歷史上不少皇帝國君頒布的罪己詔,至少表面上都由熒惑産生的異象天文而起。老百姓不太理解一份罪己詔的嚴重程度,說的通俗一點,身為九五之尊的「天子」,等於是昭告天地,自認德不配位,是那……私生子了。

  兵家初祖微笑道:「用兵之道攻心攻城,正合奇勝。用在這裡,對付你,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一槍洞穿陳平安身上數件法袍,戳中心臟,長槍去勢後勁十足,槍尖瞬間透出後背心。

  男人輕輕擰轉持槍手腕,攪動一顆稀碎心臟,調侃道:「腦子一團漿糊了,小子思來想去,好像我怎麽都不該對你倉促出手?那我就看在你喊了幾聲前輩的份上,無償教你一個萬千遠古求道之士用性命換來的道理,有些事,哪有道理可講,講道理本身就是沒道理。」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低頭看著那截槍身的古篆銘文,好像是一部完整道書的行氣篇?

  男人嘖嘖稱奇,「不愧是無心的神靈,又是高位,不被徹底打掉金身、崩碎神道,斷絕香火,淪為無源之水,否則就會依舊毫髮無損。配合兩把天衣無縫的本命飛劍,怎麽養出你這麽個……怪物。再給你漲些道力,多些殺招,放出去亂跑,還了得?難怪鄒子要盯死你,一抓到把柄,就要讓你落個萬劫不復的下場。」

  男人眼神複雜,深意言語一句,好像很難確定褒貶,「陳平安啊陳平安,你太知道如何愛惜自己了。」

  余時務一咬牙,想要攔上一攔。

  却只是被男人看了一眼,余時務便化作一陣劫灰,就那麽悄無聲息,飄然天地間。

  下一刻,灰燼如復燃,一粒火光重新聚做一團,余時務在河邊重塑身軀,想要再往橋上衝去,魂魄再散,重新聚攏,余時務再作那蚍蜉撼樹的舉動……

  陳平安朝余時務搖搖頭,示意不必如此白費功夫,只管暫時保全自身即可。

  幾位被拘押在此的妖族煉氣士當中,只有蕭形試圖往橋上靠攏,被男人遙遙一彈指,砰然一聲巨響,當場血肉粉碎。

  此外劍修豆蔻,女修仙藻都在神道臺階那邊遙遙觀望。就她們的境遇,以及跟隱官的關係,沒有趁火打劫就算很謹慎了。

  化名於磬的女子,想要暗中聯繫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無果。她便不願親身涉險,在水邊遠眺長橋。

  由於兵家初祖畫地為牢,陣法隔絕天地,一個嗓音無法破門而入,如在屋外激蕩回旋。

  是那劉羨陽氣急敗壞的暴喝聲,與兵家老祖直呼其名,「姜赦,你當老子死了嗎?!立即收手!」

  陳平安想要以心聲提醒劉羨陽幾句,但是心聲言語,被迫大道顯化而生為一串文字,彷彿碰壁而碎,化作金光四散。

  這邊男人神色自若,笑道:「劉家小子,身為劍修,竟然拿個婆姨要挾別人,手段會不會下作了點?」

  劉羨陽一下子就露出混不吝的脾氣,「狗東西,有你這麽當客人的?要點臉!你家劉爺爺讀書不多,脾氣不太好,你敢殺陳平安,我就敢做掉你的道侶。」

  男人倒是不至於如何緊張,自家道侶,修為不差的,興許殺力不够,保命功夫却是一流。他只是難免心有疑惑,奇了怪哉,白景幾個,都不該知曉這邊的動靜才對。

  飛升境都被蒙在鼓裡,怎的會被那才是地仙的劉羨陽洞察了真相?

  小陌是陳平安的死士,白景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兩位劍修便聯手布置了一座陣法,讓姜赦無法知道那邊的真實景象。

  「倒是交了個好朋友。」

  姜赦神色玩味,「你該去念幾天書,換他去專心練劍的。」

  男人揉了揉下巴,劉羨陽年紀輕,做事莽撞,可以理解幾分,可要說是白景和小陌與之聯手,那這件事,沒完。

  靈犀城虹橋廊道那邊,白景最為尷尬,就數她裡外不是人,兩邊不討好,雙手拉住貂帽裝啥都不知道,破天荒的事情。

  方才劉羨陽莫名其妙暴跳如雷起來,當場拔出佩劍,擱放在那婦人的肩膀上,撂下一句狠話,「姜赦起了殺心,我暫時無法破陣,就只好借你腦袋一用,作為敲門磚了。」

  小陌無動於衷,開始默默引氣,準備提起遞出一劍。

  我可不管你誰。

  萬年之前就是如此作風,萬年之後更沒理由破例。

  謝狗背對著他們幾個,自顧自念念有詞。

  婦人沒有任何驚懼神色,反而滿臉笑容,她抬起雙指,將那肩膀上的長劍往脖頸處移了移,「山巔厮殺,切磋道法,毫厘之差謬以了千里,等會兒劉劍仙一劍橫掃,割下了頭顱,提頭去見那傢伙,可別將頭頂髮髻間的花簪弄丟了,這是我與他的定情之物,。」

  劉羨陽眯眼笑道:「為死者諱,都好說的。」

  劍意與殺心,都絕非作僞。

  婦人好奇問道:「姜赦這個名字,是幾座天下的共同忌諱,照理說不該被你知曉才對。」

  劉羨陽笑道:「山上道人,誰還沒點壓箱底本事?比如你的那門蟬蛻神通,我追殺起來就比較棘手。」

  婦人故作驚訝道:「這種秘事都曉得?你家先生,莫非是至聖先師,或是小夫子?」

  劉羨陽說道:「這世道,不比你們萬年之前,學問遍地都是,多知道一點,不稀奇。至於劍術,全憑琢磨。」

  謝狗悶悶道:「五言,不要掉以輕心,劉羨陽的劍術很古怪,在道不屬術的。」

  謝狗說道:「劉大哥,都是朋友,也分先來後到。」

  劉羨陽笑道:「理解。只要白景今天能够兩不偏幫,以後我與謝狗就還是朋友。」

  直到這一刻,婦人才收斂那份隨意心境,感嘆道:「甚是懷念當年。」

  萬年之前,人間大地之上的遠遊道士,各自身負道氣,如星星點點,火光閃爍,大多就是這般快意恩仇。

  路上相逢,話不投機,道不相契,或就此別過,或打生打死,都很爽利。若是投緣,三言兩語,便可托付性命。

  姜赦抽回那桿長槍,抖了個槍花,隨便震散那些殘留的神道氣息,「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姜赦,道號元神。我那婆姨,叫五言,道號陸地仙。她與白景關係很好,緣起於道號,不打不相識。」

  陳平安胸口處的窟窿自行縫補,一雙金色眼眸,死死盯著這位氣勢渾然一變的兵家初祖,微笑道:「那我也與前輩介紹一二,姓陳名平安,祖籍大驪龍泉,道場落魄山,化名曹沫,竇乂,陳好人,預備了個道號無敵手,打算以後走別處江湖再用。」

  姜赦笑了笑,是神性使然,還是這小子本來面貌,就如此活潑?

  姜赦眼角餘光瞥向一處,「兩處秘境,連你這尊道外身的棲息之地都一覽無餘,殺手鐧都被迫顯露出來了,竟然還有閒心,護著那處道場?咦,還是個正經道士?看架勢,觀其道氣流轉,是于玄一脈的徒子徒孫?」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陳平安左手負後,右手握拳,手指輕輕搓動掌心,「何况直覺告訴自己,好像沒到需要豁出性命不要的時候。」

  「獅子搏兔當用全力,沒必要鈍刀割肉,漸次剝削敵方實力。前輩真要殺我,必然一擊斃命,速速得手就走。」

  「前輩,這座天地也被你的『合道』,給牽連得稀爛了,我如今道心也看得差不多了,現在是不是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終於順利收回全部武運,男人神采奕奕,自言自語道:「綉虎崔瀺,你幫我省去好大麻煩。承情!」

  浩然兵家祖庭的大殿祠廟裡邊,那個姓姜的,高居武廟主位,吃了神道香火近萬年光陰,其實沒有那麽好對付。

  他總不能一路打上山去,拆了那座武廟。

  白景有意無意,沒有給那叫劉羨陽的年輕劍仙解釋,萬年之前為何人間十四境道士那般神通廣大,玄妙只在「香火道果」四字。

  如今世道人心蕪雜,各大祠廟所敬之香幾乎只為己,何來純粹一說,更何談萬千裊裊香火彙聚一縷,結出一顆顆無上道果來?

  姜赦這尊兵家初祖,如今跟武廟和祖庭的關係,有點微妙。

  某種意義上,姜赦是被架空了。天下武運,屬於名予實不予。

  這就是一道防止洪水決堤的大壩,防止萬年刑期一滿,姜赦一現世,就等於立即完全掌控了……小半座人間。

  姜赦到不還不至於小心眼到抱怨此事,腹誹幾句。換成他是三教祖師的話,設身處地,當年都要斬草除根,什麽功過不相抵,關上一萬年?直接徹徹底底打死,永絕後患才對。

  青冥天下那邊的兩份,白玉京,準確說來,就是二掌教余斗沒有阻攔此事。

  明知他到了自家地盤,余斗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現身,只是帶著那幫歷史上的名將「道官」,忙自己的。

  余斗反而事先通知那座藕神祠,算是下了一道白玉京法旨,意思半點不含糊。理當物歸原主,若是不願交出,記得後果自負。

  若是余斗早出現個三千年,遠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估計就要至少多出一位候補了。

  當年所謂候補,小夫子和三山九侯先生幾個,並非他們道力不濟,而是有些事,屬於先到先有,先占先得,此物是謂人間功德。

  而那十位躋身豪傑之列的道士,相互間也無名次高下之分。當初確實就沒誰在意這個,上士得道,死則死矣,還計較這個?

  想到這裡,姜赦幸災樂禍道:「惹誰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麽想的?依仗身份,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好玩嗎?」

  陳平安淡然說道:「局外人不說棋盤事,觀棋不語真君子。」

  姜赦笑了笑,「這場問劍,萬分期待,拭目以待。」

  陳平安問道:「這裡就不管了?」

  姜赦反問道:「主人款待客人,再天經地義不過,難道還需要客人幫著收拾桌面碗筷,清掃殘羹冷炙?」

  陳平安面無表情,說道:「聽上去很有道理。」

  姜赦說道:「廢話少說,換個地方繼續聊,除了這樁買賣,另有大事相商。」

  看來這位兵家初祖打定主意,要以一句輕飄飄的破而後立,就算打發了耗費材力、心血無數的東道主。

  姜赦一揮袖子,那蕭形恢復原貌,後者心有餘悸。陳平安朝她點點頭,蕭形咧嘴一笑,能睡於磬麽?

  沒搭理她,收斂一粒芥子心神和一副真身,陳平安撤出心相天地,重返夜航船靈犀城那間潔淨屋內。

  姜赦與陳平安,幾乎同時告訴各自道侶和摯友一句沒事了。

  婦人嫣然而笑,雙指輕敲劍尖,「劉劍仙?」

  撤回長劍,劉羨陽抱拳,嬉皮笑臉道:「前輩,多有得罪。」

  婦人問道:「你的劍術,真能破解蟬蛻法?」

  劉羨陽哈哈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能不當真就別當真。」

  謝狗說道:「追本溯源,逆流而上,守株待兔,預先躲好,一劍砍出,劈頭蓋臉,防不勝防,一命嗚呼。」

  劉羨陽一驚一乍,「狗子你擱這兒顯擺成語呢?」

  婦人心中細細思量片刻,疑惑道:「狗子?」

  既然沒有真正打起來,謝狗就如釋重負了,雙手叉腰,得意萬分,哈哈笑道:「是我家郭盟主幫忙取的江湖諢號,當時小米粒和景清道友幾個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一個個跟挨雷劈似的,可想而知,是多麽的既覺親昵,又顯霸氣了。」

  小陌微笑道:「我們都去公子那邊坐一坐?」

  謝狗開始找理由想藉口。

  虧得劉羨陽懶洋洋道:「我就不去凑熱鬧了,今天前輩二字喊得次數不少,耗神太多,得補一覺,睡個回籠覺。」

  謝狗使勁點頭,「一起一起。」

  劉羨陽擠眉弄眼,謝狗恍然大悟,趕忙補救一句,「小陌,別誤會啊,我跟劉大哥是清白的……」

  小陌無奈道:「都什麽跟什麽。」

  婦人會心一笑,看來白景就快要得手了。

  夜航船十二城之一的靈犀城,地名很是應景。

  姜赦重新落座,莫名其妙詢問一句,「道法能借,心能借嗎?」

  陳平安心情不佳,沒好氣道:「對不住前輩了,等我養好傷再來打機鋒。」

  坐姿慵懶的姜赦輕輕拍打椅把手,說道:「聽說陳清流對你起了殺心?先有周密差點砸了你的山頭,聽說前不久一頭陰冥鬼物的十四境候補,鐵了心要殺你,還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偷襲你好幾次了,緋妃得到白澤指點大道,剛剛躋身十四境。你自己算算看,才是地仙而已,就招惹了多少欲想將你殺之後快的厲害仇家?」

  碧霄道友確實不是一般的耳目靈光。

  陳平安說道:「在水府與斬龍之人對上,這種山上的大道之爭,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一場大道之爭,便是無路可退,注定無道可讓,誰輸誰贏,生死勝敗,誰都怨不得誰。

  姜赦搖頭道:「那就是你小覷這位斬龍之人的胸襟了。果然被碧霄道友一語言中,最聰明的人與頂聰明的人,考慮事情和解決問題的風格,太像了,往往成為不了真正的朋友。」

  「究其根本,他是覺得與你們落魄山還算投緣,有幾分香火情,更覺你與他年少機遇頗為相似,就想讓你這個勞碌命的年輕人,在這誰都擋不住的大爭亂世當中,能够退一步,置身事外,隔岸觀火幾百年,以你如今打下的修道、武道兩份底子,攢下的家底,哪怕淪為一頭兵解過後的鬼物,百年之後,無論虛的聲名還是實在利益,該是你的,還會是你的,遠比以身涉險,朝不保夕,連累道心,不是進三退二,便是進二退三,來得輕鬆太多了。」

  陳平安皺眉沉思。

  姜赦笑道:「外界都覺得你是被各種形勢推到某個位置上去,比如齊靜春對王朱寄予希望,你作為師弟,就必須護著她,就又不得不擋在陳清流身前,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你只會比我更有數。但是我的看法,跟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我倒是覺得你,很自由。」

  耷拉著眉眼的陳平安雙手籠袖,受傷不輕,自然精神不濟,聽到最後一句話,陳平安挑了挑眉頭,笑道:「知己之言。」

  姜赦說道:「現在是不是理解我為何要說那句話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句話好得就像一只裝酒的碗。」

  碗有了,酒呢。大概就是我們各自的人生和故事。

  一個知道如何真正愛自己的人,絕不會是自私的人。

  貪杯的酒鬼,與好酒之人,似是而非。

  只有小陌去往那間屋子,喊了聲公子,看也不看那姜赦,挑了張椅子坐在門口。

  姜赦笑道:「道友睡了個飽覺,醒來之後,有沒有跟小夫子再幹一架?不能慫啊。」

  小陌置若罔聞,只是正襟危坐,閉目養神。

  姜赦當年好友遍天下,與碧霄洞主就經常一起喝酒,暢談道法。某次造訪落寶灘,喝酒之外,還需聊點正經事,據說眼前這個更換成黃帽青鞋裝束的傢伙,當時前脚剛走,離開落寶灘道場,就與碧霄洞主撂下一句,那小夫子,打架本事再高,頂天了也是個人,怕他個卵……

  婦人也姗姗然走到這邊,劉羨陽則放心不下,憑空現身。

  於是就只有謝狗真的去靈犀城找了家砂鍋攤子,想著要不要給小陌打包一份帶回去。

  陳平安問道:「要商量什麽事?」

  姜赦丟了個眼色給道侶。

  五言默不作聲,對他惱火瞪眼,你還是不是男人?!

  姜赦神色尷尬道:「該怎麽說呢。」

  早知道就先談這件事,再取回武運。

  小陌說道:「你們夫婦二人,沒想好怎麽說就別說,什麽想好了再來打攪公子。」

  姜赦難得如此憋屈萬分。

  劉羨陽無奈道:「行了行了,總這麽大眼瞪小眼算什麽事。我來起個頭,姜赦與無言他們曾經有個無比寵溺的心愛閨女,是個極好的修道胚子,一位極為年輕的地仙,資質之好,堪稱出類拔萃,大道前程無量,她雖說心比天高,但是性格溫柔,待人接物,大概能比姜赦好一百倍吧。登天一役,姜赦他們就將女兒托付給好友白景,看顧著點。」

  婦人愈發好奇,這位年輕劍仙,好像十分熟稔那些無人問津的老黃曆?

  陳平安問道:「是在這場戰事中,出了問題?」

  白景既然是某條道路第一個登天的煉氣士,是殺得興起,白景渾然忘記了還需要照顧那位女子?

  小陌記起一事,搖頭說道:「問題不在那場最為凶險的登天之役,而在後邊的那場內訌,具體內幕和過程,我不清楚,只知道她身死道消了,就此失踪。白景為此受傷不輕,大道折損頗重。」

  姜赦說道:「也就是某些老妖族死得早,不然嚼碎真身補道行的事,輪不到周密來做。還好,留下個道號初升的老不死,還沒死,這道號,本就不該由它投機取巧繼承了去,早該換人。聽說如今在蠻荒那邊混得很風光,很好,很好!」

  婦人傷感,輕聲道:「魂魄皆已支離破碎,所幸有僧人出手相救,幫忙聚攏。」

  陳平安面無表情,問道:「她的轉世,就是裴錢,對吧?」

  兵家老祖的姜赦,曾經帶著一大幫劍修和妖族修士,與三教祖師那邊大打出手,又是一場天崩地裂。

  初次相逢於東海觀道觀,藕花福地內的南苑國京城。

  當地「老天爺」,是妖族出身的碧霄洞主。而且老觀主與小陌,姜赦關係都不差。裴錢年幼時便可以看穿人心,某次連太平山祖師爺的陣法神通都能看破。(注,358章《過橋登山》)

  實則是老觀主有意為之,將那一輪福地高懸的大日顛倒了虛實,自有安排。(注,322章《井口邊的老道士》)

  只說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狐兒鎮,某次九娘言語戲謔,在陳平安這邊揭穿了小黑炭的把戲。婦人對小小年紀的裴錢佩服不已,說小姑娘真能編,謊稱自己是京城那邊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甚至連幾個江湖經驗無比老道的捕快都給誑騙過去,一路護送裴錢大搖大擺回到客棧……(注,339章怪人怪夢)

  埋河水神娘娘也看出了裴錢的不同尋常之處。(注,346章《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

  劍氣長城,女子劍仙周澄,她一見到小黑炭便起歡喜心,青眼相加,贈予機緣。此外在城頭之上,裴錢便覺得多看一眼老大劍仙,眼睛就會疼。(注,609章《唯恐大夢一場》)

  姜赦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婦人說道:「按照碧霄道友的解釋,我們女兒的魂魄,被僧人轉交給了浩然文廟幫忙護持,用心良苦,免得姜赦與我重新現世,大鬧一場,再起戰事。碧霄道友說了句大概是勸慰的言語吧,他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還說文廟這件事,做得很地道,老秀才是要擔天大風險的,如果陳平安沒有成為今天的陳平安,裴錢也沒有成為今天的裴錢,我們可能就要錯過一些了。」

  說到這裡,婦人試探性問道:「陳先生,我們把她喊過來?」

  陳平安眼神陰沉。

  劉羨陽對此情景並不陌生,正因為次數不多,所以才會記憶深刻。再這麽聊下去,一個搞不好,就真要反目成仇了。

  她也覺失言,赧顔解釋道:「主要是我們都怕見她,虧欠太多,至今都不知道用哪句話當開場白,才不算錯。姜赦粗糙,一向嘴笨,我們夫婦一路商量來商量去,竟是什麽有用的東西都沒有聊出來。實在是沒法子了,就想著有你這個當師父的在場,裴錢來了,你還能幫忙緩和局面,不至於幾句話沒說對,就關係鬧僵,她跟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陳平安聞言點點頭,只是神色頽然,心裡空落落的。

  他們夫婦二人,又不是那種拋棄女兒的父母,只是情非得已,才有那場變故,如今找上門來認親,於情於理,都沒有任何問題。

  沒來由想起當年小黑炭用輕描淡寫語氣講述的某件事,那是一個關於饑荒、逃難、夜晚和饅頭的陳年舊事,裴錢說得很無所謂。

  陳平安就心裡堵得慌。明知他們夫婦如今才來,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事情,陳平安却仍要怪他們怎麽如今才來。

  明知是自己毫無道理,陳平安愈發神色落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像多說一句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劉羨陽突然說道:「不對!」

  陳平安茫然抬頭。

  劉羨陽冷笑道:「陳平安現在腦袋一團漿糊,但是我奉勸兩位一句,別耍小聰明了,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不給出一個完完整整的真相,你們一定會後悔的!」

  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沉聲道:「當年我們女兒正值地仙瓶頸,想要破境,要過心關,就需要斬却一縷純粹的惡念,才能真正證道飛升。我被共斬,道侶身死,摯友白景當時本就傷了大道根本,拼盡全力依舊救之不得,我們女兒遭遇變故,若非那位僧人以大神通挽留,絕無轉世的可能性,不過這不是沒有代價的,代價就是一位遠古道士的人性善惡,各執一端,給扯碎了,最終變成了兩份人性,都很純粹,一份比例大,一份比例極小。」

  陳平安抬起頭,喃喃道:「什麽大小,什麽多少,不都是一個人的嗎?」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明白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裴錢,她想要打殺的,其實就是自己的善。所以你們的女兒,既是乾瘦黑炭似的孤兒裴錢,又是那個衣食無憂的小姑娘。若是她們合在一起,就是你們曾經的女兒。」(注,304章《低頭觀井,抬頭看天》)

  姜赦點頭道:「如今等於是有兩個女兒了,脾氣更像當年的,我們已經在碧霄洞主那邊的藕花福地,跟她見過面了。」

  婦人曉得氣氛不對,壯起膽子說道:「兩個女兒,我們都很喜歡,姜赦如今倒是更喜歡裴錢一些,就是一直不肯承認。」

  陳平安伸手攥緊椅把手,輕聲道:「裴錢是乞兒,不是棄兒。她不是大道修行路上的渣滓,可以說丟就丟的什麽東西。她也不是孤兒,她遇到了我,是有師父、有個家的人。」

  姜赦想要開口說什麽,却被身邊婦人慌慌張張,趕緊攔下,拽住他的骼膊。

  陳平安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姜赦拗著性子斂了脾氣,閉嘴不言。

  陳平安沉默片刻,說道:「你們讓我想想該怎麽跟裴錢開口說這件事。爭取在靠岸下船之前,給你們一個答覆。」

  姜赦點頭,抱拳道:「由衷謝過。」

  婦人稽首為禮,「萬分感激。」

  他們聯袂離開屋子。劉羨陽跟小陌也跟著離開,找到路邊攤的貂帽少女,劉羨陽一巴掌拍在謝狗的後腦勺上邊,笑駡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掌櫃的,再來兩份,加辣!」

  陳平安獨自坐在屋內,光線透過窗戶,陳平安雙手插袖,怔怔看著那些條條光線與粒粒塵埃。

  如果說裴錢就是他們夫婦的女兒,那當然很好啊。

  陳平安心裡邊再彆扭,都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

  可是一想起裴錢的「大道根脚」,陳平安就……

  抬起頭,靠著椅背,陳平安輕輕捶打心口,有些發悶。

  他曾經答應過裴錢,好的壞的,不管是誇贊還是訓斥,提醒或是建議,當師父的自己,都不會跟她說謊。

  那該怎麽跟她說,故作輕鬆,讓她不必計較?還是破例,避重就輕,略過不談?

  一個人,記性好,就是一把雙刃劍。陳平安和裴錢,師徒兩個,剛好都是記性很好的那種人。

  裴錢小時候的某些言語,陳平安至今記憶猶新,一字都不差。

  遙想當年,遠遊路上,小黑炭哇了一聲,嘿嘿笑著說,「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要是以後一個人出門在外,上哪兒找去哦。」

  莫名其妙就成了爹的遠遊劍客,當時笑著沒說什麽,隨便她喊就是了。

  憂愁要來登門做客,是不管主人歲數的,小姑娘也有小姑娘的憂愁。

  「前不久吧,在渡船上乾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我就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後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唉,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邊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著我呢!」

  小女孩故作老氣橫秋,唉聲嘆氣起來,「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麽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他聽著孩子的天真言語,却沒有敷衍什麽,「可你不就是在江湖裡遇上我的?對吧?」

  那會兒的一大一小,一起晃蕩著雙腿,無憂無慮,今兒不錯,明兒是什麽就是什麽唄。

  記得當時裴錢說了句很符合年齡很孩子氣的話,「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

  此刻陳平安下意識想要喝酒,想一想還是算了。要去摸出旱烟桿,還是作罷。

  想起還有些瓜子,陳平安從袖中掏出一把,彎腰低頭,身體前傾,一手端著,嗑起了一顆顆瓜子。

  靈犀城內,一個窮酸老秀才踮起脚尖,四處張望,好個慧眼如炬,立即瞧見一處,大步流星走向那路邊攤子,嚷嚷著趕巧趕巧,拼桌拼桌。熟門熟路一屁股坐長凳上,抬臂招手,老人笑著與那攤主說來一份不辣的砂鍋,太辣了就不掏錢結帳啊。

  陳平安依稀聽到屋外門口那邊,有人詢問一句,「爹,嗑瓜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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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20 03:22:2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這天公

  路邊攤,一張桌子四位食客,老秀才早早從竹筒裡抽出一雙竹筷,眼巴巴看著,等到熱氣騰騰的粉絲砂鍋端上桌來,卷了一大筷子,吹了幾口氣,低頭嗦了起來。

  老秀才一頓狼吞虎咽,抬起頭,含糊不清問道:「謝姑娘,與你請教一事,姜赦是怎麽個人?」

  謝狗想了想,先尊稱一聲文聖老爺,「那傢伙脾氣時好時壞,得挑人。看對眼了,才剛剛涉足修道的煉氣士,他在路上遇見了,也能稱兄道弟,真心實意視為道友,沒眼緣的話,可就不好說了,故意說話大嗓門,咋咋呼呼的,讓人誤會他是個大老粗。」

  老秀才恍然道:「那性格跟我很像啊,稍後與之閒聊,肯定投緣。」

  謝狗一楞。

  劉羨陽說道:「文聖先生,姜赦這厮貌似粗糙,實則心細如髮,城府很深。一登船,就用上了先聲奪人的手段,陳平安就差點著了道。」

  老秀才忍俊不禁,「古往今來,想要立教稱祖者,有幾個是省油的燈?哪個沒有大毅力,大氣魄,大才學,大運勢。」

  小陌深以為然。謝狗心有戚戚然,自怨自艾起來,她就想不明白,自己缺個啥?

  老秀才提醒道:「羨陽啊,你小子做事情,也太冒失了。姜赦雖非真身莅臨此地,那可是一位最老字號的十四境,即便是出陽神,走陰神,以分身現世,也還是真金白銀、足斤足兩的十四境修為。他如果真有殺心,打定主意暴起殺人,龍泉劍宗祖師堂恐怕今晚就要點燈了。」

  劉羨陽滿臉無所謂,隨口說道:「千鈞一髮之際,不容晚輩細想。總不能因為手邊沒有厠紙,就把屎拉在褲襠裡。」

  老秀才只得默默停下筷子,隨即笑道:「敢把劍擱在姜赦道侶的脖子上,你是頭一個。」

  劉羨陽說道:「當時小陌和狗子就在身邊,尤其是小陌還幫著第一時間以劍起陣,隔絕天地,何况那五言,她什麽大世面沒見過,藝高人膽大,全不當回事。說好了是談買賣,市井坊間,還要講究一個買賣不成仁義在,他倒好,借機生事。姜赦做事不地道在先,小子做法不仗義在後,就算吵架吵到中土文廟去,我也不怵他,大不了他先認錯,我再賠罪。」

  老秀才神色和藹,擺擺手,示意既然自己已經到場,你劉羨陽就不要過多計較這件事了。老秀才轉頭與謝狗小聲問道:「那位兵家二祖,當年是怎麽跟姜赦鬧翻的?」(注,722章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

  小陌笑問道:「老二想當老大,老大不肯讓位?」

  老秀才搖搖頭,「沒這麽簡單。」

  謝狗歉意說道:「文聖老爺,這件事的內幕,我還真不清楚。當年跟他們厮混,我一門心思只想著砍人和砍誰的事情。」

  老秀才放下筷子,搓手笑道:「沒事沒事,我可不是打探軍情來的,這不是覺得緊張嘛,靠著扯幾句閒天,穩一穩心情。」

  小陌奇怪道:「文聖老爺,見個姜赦而已,何必緊張?」

  謝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小陌唉,你也太較真了,就跟那種見了麵客氣話的久仰久仰,哪有人追問一句為何久仰的道理?

  老秀才站起身,面帶微笑,「吃飽喝足,養好精神,就有氣力講幾句結實話了。」

  謝狗大大方方說自己掏錢結帳,結果那攤販却不索要錢財,只說小攤規矩,客人一向是以拿絕妙好詞結帳的,今夜詞牌踏莎行。

  謝狗有些懵,在你們靈犀城吃頓米線砂鍋而已,一定要搞得這麽文雅嗎?不談錢,你跟我談啥詞牌名啊?

  她以心聲詢問,「小陌小陌,莎字是不是讀錯了?」

  前邊小陌習慣性跟老秀才和劉宗主身後,聞言在停步笑著解釋道:「詞牌名裡的莎字,確實是這麽念的,與梭織的梭同音。豳風七月裡的『莎雞振羽』,讀法才與沙諧音,此物別名紡織娘。鄭清嘉的金翠城,許多女修的真身,就是紡織娘出身。」

  老秀才問了一些劉羨陽治學心得,聽過答案,十分滿意,笑著說按照劉宗主現如今的學識功底,當個書院賢人,綽綽有餘,有沒有想法?如果有,自己在文廟裡邊有熟人,可以幫忙遞話,舉賢不避親嘛。要說直接晉升正人君子,估計難度不小,不過也不是毫無可能。

  劉羨陽再是心寬,也聽得頭皮發麻,老秀才所謂的熟人,可不就是茅司業?一想到這個,劉羨陽連忙婉拒。

  老秀才立即招牌式唉了一聲,苦口婆心勸說起來,與劉羨陽說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不要白不要,既然是有真才實學的,就不必心虛。等到以後哪天卸了擔子不當宗主,打算養老了,有個類似君子賢人的頭銜,去書院講學,有錢拿的。

  劉羨陽推說宗門事務繁重,以後空閒下來了再好好考慮此事。老秀才便讓劉羨陽到時候直接去禮記學宮報備。

  小陌心知肚明,劉宗主哪怕只是多出一個儒家的賢人身份。

  那麽姜赦若是記仇夜航船上的這場糾紛,想要來一場「秋後算帳」,就要先掂量掂量「文廟」的規矩,注定繞不過小夫子了。

  老秀才拍了拍劉羨陽的骼膊,「平安有你這個朋友,是他的福氣。」

  劉羨陽一貫是個沒大沒小的,反手就拍打老秀才的骼膊,嬉皮笑臉道:「交朋友,我不如陳平安。拜師學道,我還是不如陳平安,真氣人。」

  那邊,攤販見貂帽少女有些尷尬,斬釘截鐵只說小本買賣,概不賒帳,客官莫要壞了靈犀城的規矩。

  謝狗總不可能當場胡謅出幾篇符合格律的好詞,她靈機一動,便說自己與新任城主是朋友,能不能通融通融,行個方便?攤販却是個油鹽不進的,滿臉不悅,說早知姑娘言語這般俗氣,當初就不做這筆買賣了。還在那邊嘀嘀咕咕,李城主才走了沒幾天,如今靈犀城真是什麽人都能進了。

  算帳就算帳,殺猪便殺猪,怎麽還扯上自家山主了,謝狗一聽這個就不樂意了,用眼角餘光打量著老秀才一行人漸漸走遠,她則拗著性子繼續與那攤販扯皮幾句,等到老秀才他們身形拐過街角,謝狗立馬翻臉,一把扯過攤販的髮髻,將那顆腦袋按在桌面上,她脚踩長凳,從桌上摸出一根筷子,一下下戳在那攤販的額頭上,駡駡咧咧,敢跟本姑娘玩仙人跳?老娘玩這把戲騙道號的時候,估計你小崽子的老祖宗連開襠褲都還沒穿上呢……

  屋內。

  聽到屋外的嗓音,陳平安霎時間恢復正常神色,抬頭笑道:「怎麽來了。」

  好像整間屋子都隨之亮堂起來,裴錢搬了條椅子來到師父旁邊坐下,解釋道:「文聖老爺找到我,說了大致情况,我覺得這種小事,總不能讓師父兩頭為難,就主動要求來找他們,讓我自己與他們當面鑼當面鼓說清楚。文聖老爺放心不下,叮囑我登船之後,務必先見一見師父,免得到最後就沒有一方是不為難的,我覺得在理。師父,不要皺眉頭,哈,真是小事一樁。」

  陳平安又從袖子裡邊摸出些瓜子,遞給裴錢,柔聲道:「不是什麽小事。」

  裴錢撇撇嘴,不以為然,可在師父這邊,她總是習慣了師父都是對的,默默嗑起瓜子。

  陳平安嗑著瓜子,說道:「屋裡就咱倆,反正沒有外人,師父就說些心裡話?」

  裴錢笑容燦爛,點頭道:「好啊,好像很久沒有跟師父單獨說很多的話了。」

  陳平安說道:「說實話,假若說得自私一點,我覺得最好的選擇,就是自己的開山大弟子,沒什麽了不起的、嚇唬人的、很誇張的身世背景。」

  裴錢眼睛一亮,使勁點頭道:「對啊,就跟師父一樣,就是一般般的尋常家世,清清白白的普通出身,多爽利。小小年紀成了孤兒,苦哈哈的,終於熬過去了,活下來了,如今苦盡甘來,剛剛好,甜頭再多,總覺彆扭。否則心裡邊難免犯嘀咕,自個兒難道能有今日的成績,還是要靠祖上誰誰誰麽,這不就跟武夫一樣,純粹武夫,不純粹了似的。對吧,師父?」

  陳平安輕聲道:「可要說自己的徒弟,突然多出一雙爹娘,而且他們是迫於無奈才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女兒,並非因為各種市儈、勢利的緣由主動捨棄她,久別重逢,歷盡辛苦,終於再次認親,那我覺得也是不差的。天地間,我的徒弟好似憑空多出兩個真心喜愛她的人,我沒有任何理由不開心,我會感到很高興。因為我覺得如今的裴錢,當得起和接得住任何的幸運和幸福。」

  裴錢低著頭嗑瓜子,紅了眼睛。

  陳平安喃喃道:「好像唯一不得勁的,還是關於你真實身份的那份大道根脚,是『她』的心魔,想要破境就必須斬却的惡。」

  「這是什麽狗屁道理,我那麽珍重、愛惜的徒弟裴錢,一天一天變得那麽懂事的小黑炭,怎麽就成了別人眼中連雞肋都不如的必須捨棄之物。可這是修道之人,萬年以來,都是如此的山上道理。所以我也知道這種事,確實根本怪不得誰,所以就只好有些生悶氣。就算先生不與你說起此事,你今天不來夜航船,我也會去桐葉洲,與你原原本本講清楚此事,師父會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議,但是肯定更會尊重你的意見和選擇。」

  裴錢聽到這裡,說道:「一直以來師父都是這麽做的。」

  她有一本書,珍藏至今,連暖樹姐姐和小米粒都沒有見過。

  大白鵝說過,天底下喜歡講道理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為了讓自己心裡好受,一種是希望讓世道好過。

  裴錢說道:「師父,我說句真心話,你聽了可別生氣。」

  陳平安心情好轉,笑道:「一來,師父不捨得生氣。再者,師父很早就跟你說過,只要是跟我說實話,哪怕沒什麽道理,說的是個錯事,都不用擔心,師父肯定會認認真真聽你說話,想要知道你的真實感受。師父不是自誇,不敢說自己永遠心態平和,還真就從來不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而且從來不騙你。」

  裴錢咧嘴笑著說道:「我倒是覺得如此最好,是他們當年那個寶貝閨女視若大道之敵的純粹惡念,好得很嘞。否則我就真要頭疼了,如今嘛,認親我也認,哪怕彆彆扭扭,該喊爹娘就喊爹娘,該盡孝就盡孝,這都不算個啥。認得師父之前,小時候三天餓九頓的,肚子空空,饑腸轆轆,餓得肝腸打結好似要要把肚皮吃了,那才叫難熬。所以師父不用擔心,我會有什麽心結,更不用擔心這是裴錢在人生路上遇到的、繞不開的……書簡湖。」

  陳平安悶悶道:「怎麽可能不擔心。」

  裴錢眼神明亮,「師父,事先說好,可要說讓我心裡邊,如何像山下子女那般,與他們如何熱絡心生親近,我做不到,至少現在是,至於以後會如何,將來是怎樣,今天的裴錢,不與明天的裴錢作任何保證。」

  陳平安點點頭,「沒問題。」

  裴錢也跟著心情開朗起來,「哈,又連累師父了,果然是個賠錢貨。」

  陳平安故作輕鬆,笑道:「些許損耗,不值一提。山上幽居修道,過於順遂也不好。」

  先生怎麽連這種事都跟裴錢說。

  陳平安又摸出些瓜子,分給裴錢,繼續說道:「接下來的話,是師父跟長大了的裴錢必須要講的事情。」

  裴錢停下嗑瓜子,沉聲道:「師父請說。」

  陳平安緩緩說道:「首先,他們沒有保護好你一次,任他們有萬千理由,事實就是事實。我當然願意相信這一次,他們可以做得更好,但是難免心中存疑。我絕不可能毫無保留的相信他們,那是對你的不負責,我不允許自己犯這種錯誤。有些錯誤,可以改正,但是有些錯誤,是沒有改錯機會的。」

  「其次,師父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比如必須要走一趟青冥天下,去白玉京見余斗。師父其實並不希望你,當然還有崔東山,不希望你們攪和這件事。在去白玉京之前,師父和落魄山雖然是衆矢之的,但畢竟總體失態還算可控。而姜赦和五言,無論是這對道侶的身份,還是他們的境界修為,當然是最高不過了,可是道理同樣再簡單不過,說得難聽點,是非窩一個,境界越高,敵人境界就高,道力和算力就强,我自然要未雨綢繆,比如要搞清楚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麽,你若是與他們長久相處,會遇到多大的風險,在這期間,你也要做好適當的心理準備。與其一開始和和氣氣,融融恰恰,相互遷就,不如一開始就不好說話一點,總好過將來反目成仇,相互怨懟,各懷遺憾,一輩子都活在相互指責和自我愧疚裡。」

  「師父這輩子,感受到巨大的恐懼的次數,屈指可數。」

  年幼時站在一條發洪水的山間溪澗旁邊。

  少年時在鐵匠鋪子,看到劉羨陽躺在病床上。

  跨洲遠遊,重返寶瓶洲,在書簡湖第一眼見到顧璨。

  北俱蘆洲龍宮洞天內,火龍真人讓陳平安無路可退,最終成功逼出一句肺腑之言。

  以隱官身份,重返浩然,參與光陰長河之畔的一場議事,第一次同時見到「持劍者」和「劍靈」。

  置身於落魄山,閉關面對自己的真正心魔。

  「這次見到姜赦,我就心懷恐懼。」

  「具體細節,就不跟你說了。這次姜赦主動登船,交心也好,過招也罷,當然也可能是某種古怪心理作祟,總之都是師父跟姜赦之間的私事,只因為尚未有定論,我不想誤導你。」

  「於公於私,我都不該、也不會阻攔你們認親。但是於情於理,我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把你送出去。」

  老秀才帶著裴錢登船之前,陳平安在屋子裡獨坐,嗑瓜子想心事,如下棋複盤,將先前對話,逐字逐句,一一翻檢,不肯錯過。

  比如姜赦第一句話,便是評價現在的煉氣士,花裡胡哨,舍道求術。今日結金丹之地仙,與萬年之前的地仙,不啻雲泥之別。

  至於萬年之後的武道光景,作為祖師爺的姜赦不用評價半句,大概不屑言之,本身就是一種評價。

  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忙完正事,要順道看一看林江仙。

  可陳平安畢竟道齡不長,姜赦難免有倚老賣老的嫌疑。所以接下來姜赦便給了一句高看陳平安極多的提問,如何賦予它們性命。

  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句屬於「問道」的大言。

  陳平安回答也很講究,不是說全無脈絡,毫無頭緒。而是一句「不敢輕易嘗試」。

  於是姜赦就跟上一句毫不掩飾否定意思的言語,「心腸太軟,就不要當一把手。」由姜赦來說這種話,依舊最是天經地義不過。

  問過大道,隨後就是姜赦的一場問心。

  你陳平安在我這邊如此有耐心,是不是因為我是兵家初祖?

  陳平安則是典型的硬話軟說,既不傷和氣,又不會低三下氣。

  當時陳平安本想添補一句,作為論據。我在范銅、謝三娘他們這邊,與之言語,或是聽他們說話,都很有耐心。

  桐葉洲荒廟相逢,之前陳平安沒有多想,只當做一場無巧不成書的萍水相逢。

  現在開始懷疑,蠻荒青壤之所以會露餡,是不是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被姜赦的武道壓勝了?那麽武夫范銅、與鬼物謝三娘這對夫婦的真實身份?

  害怕錯過任何細節,小心起見,身臨其境。陳平安將一粒芥子心神故地重遊,在心相天地內,憑藉記憶,塑造出一幅幅色彩鮮明的畫面。

  「只見」姜赦伸手按住石橋欄桿,這個男人,當年差一點,只差一點,姜赦就成了占據古天庭遺址的人間共主。

  「只聽」一句「碧霄道友讓我捎些話給你。」

  「此刻」陳平安雙手籠袖,眯眼而視,竪耳聆聽。

  姜赦搬出了昔年的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的蔡州道人,觀道觀的老觀主,如今青冥天下開闢一輪皓彩明月作道場的新主人。 。??。

  捎什麽話,還在其次。姜赦是在直白無誤告訴陳平安,他一出山,便能够與老觀主喝酒叙舊,才是關鍵所在。

  只因為姜赦洞悉人心,這位碧霄道友,之於曾經誤入藕花深處的背劍少年,如今的年輕隱官,落魄山的陳山主,分量不輕。

  借勢。

  「可憐了那些餓死的吃餅人。」

  姜赦的自嘲之言,用以緩和氣氛,讓自己不至於顯得過於咄咄逼人。

  之後什麽四位無名小卒,造就出五個守屍鬼……都是鋪墊,真正的重點,在於烘托那句輕描淡寫的「我老友得其頭顱。」

  顯而易見,姜赦在萬年之前,並未真正引頸就戮,絕不甘心就此落敗。

  在面對必死已輸的形勢,這位兵家初祖依舊謀求一線勝算,哪怕需要苦等萬年。書上所謂的梟雄心性,不過如此。

  道心太弱,百斤重的漢子挑不起百斤擔。

  既是在說餘時務,又何嘗不是在評價如今才是仙人境的陳平安?

  我給的東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

  是兵家初祖姜赦說給一位仙人境劍修聽的。姜赦毫不掩飾自己的用意,就是在以力壓人。

  既然自認是讀書人,喜歡與天地講道理,不付出點代價,怎麽行。

  是純粹武夫姜赦說給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在以理壓人。

  真正要殺的,落魄山的半個一!姜赦是在表明自己師出有名。在以大義殺人。

  重走天庭,手刃周密,舍我其誰。

  是說給三教祖師和三座天下聽的。

  客人沒有收拾碗筷和殘羹冷炙的道理。

  是說給儒家和文廟聽的,是以三教一家的兵家祖師在與儒教言語。

  「惹誰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麽想的?依仗身份,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好玩嗎?」

  是說給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聽的,大概算是一種對余斗的由衷認同,以及對余斗的默認和放行,一種禮尚往來。

  依仗身份,是譏諷陳平安靠山多,實則自身道力一般。意氣用事,是對陳平安欲想問劍白玉京的不認同,以卵擊石,是說陳平安不自量力,抬余貶陳,一句「好玩嗎」,更是一句蓋棺定論。單憑一座落魄山,就想撼動白玉京,這就是一場好似稚童兒戲的鬧劇。

  「編造鳥籠者終究淪為籠中雀。」

  「陳平安啊陳平安,你太知道如何愛惜自己了。」

  「道法能借,心能借嗎?」

  姜赦故意錯開的三句話,都是叩問陳平安的心關。

  「我踏足此地之時,光陰長河就已經倒流,現在出現了光陰停滯的水中漩渦,我倒要看看,誰來救你,誰能救你?」

  是要逼迫陳平安拿出所有的殺手鐧。

  「你該去念幾天書,換他去專心練劍的。」

  是一種刻意的鬆弛,故意拿劉羨陽消弭劍拔弩張的氣氛。

  「綉虎崔瀺,你幫我省去好大麻煩。承情!」

  陳平安猜測,姜赦這句話的真正聽客,其實是極有可能早就預謀兵家新祖席位的鄭居中。

  之後姜赦主動提及陳清流,說陳平安小覷了這位斬龍之人的胸襟。是借機舊事重提,主動揭露一段不為人知的香火情。(注,727章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

  青冥天下見過了碧霄洞主,浩然天下見過了陳清流。不知姜赦此外暗中還接觸了哪些山巔人物?所謀何事?

  一連串試探過後,姜赦最終給出關於陳平安的定性,「很自由。」

  陳平安答以一句「知己之言。」

  看似是一位大人物在拉家常。

  實則是姜赦的每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字,都暗藏心思,說給一個聽得懂話的聰明人,讓後者自行咀嚼其中深意,自解話外話。

  可要說止步於此,陳平安還不至於感到恐懼。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得道高人修煉了天眼通,便可觀事物全貌,人之道氣深淺,心意流轉,甚至是一部分因果。真正讓陳平安是離開心相天地之後,是那種差點要驚出一身冷汗的後知後覺,當時如果不是劉羨陽旁觀者清,一語道破天機,姜赦和五言就會略過那瓶頸、惡念一事。尤其讓陳平安覺得驚悚的,其實還是婦人那句「姜赦更喜歡裴錢一些」。陳平安並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可當時就覺得哪裡不對,等到獨處反復思量,終於回過味來,原來是先後順序出了問題,這種話,若是開門見山就說,陳平安就不會如此深感不適。

  好像姜赦早就十分熟稔陳平安的言行舉止、習性脾氣,道心和軟肋。

  故而從頭到尾,從姜赦登船,走入屋內,一步步,一句句話,姜赦牽引陳平安一顆道心如牽牛鼻。

  這麽多年以來,我這個當師父的,是掏心掏肺把裴錢當親生閨女養的,你找上門來認親就認親好了,他媽的跟我玩兵法?!

  裴錢說道:「師父,文聖老爺回了。」

  陳平安收起思緒,站起身,「去看看。」

  瓊樓玉宇似的仙家境地,老秀才大步走向一間屋子,轉頭望向廊道那邊聯袂走出的陳平安和裴錢,笑臉伸手招呼,「稍等。」

  不等陳平安說什麽,老秀才收斂笑意,大步流星,徑直向那正堂走去,雙袖飄蕩,神色肅穆,語氣淡漠,朝屋內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訓斥,道:「兵家不知仁,連禮都不懂嗎?」

  浩然儒家道統之內,其中重塑道統、被譽為道濟天下溺的副教主韓夫子,學問天然與亞聖相親,却將曾為顯學的亞聖一脈擱置一旁。而亞聖,則與文廟教主董夫子相親,甚至還可以往上推溯,學問根祇與禮聖相近。至於亞聖和文聖的三四之爭,除了人心善惡之別,關於至聖先師的學問,各有抒發和延展,比如亞聖重仁義,文聖推崇禮。

  廊道那邊,謝狗憂心忡忡,「小陌,文聖老爺好大氣勢,以往真是真人不露相唉,不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吧?」

  小陌說道:「我反正幫公子。」

  謝狗揉了揉臉頰,「我幫你便是。」

  小陌說道:「你要保持中立。」

  謝狗說道:「我不殺五言。但是跟你聯手殺姜赦,可沒有什麽心關要過。」

  先前小陌跟劉羨陽各做各的,他出劍布陣,困住五言。劉羨陽負責以心聲告知文廟。

  小陌早已做好最壞的準備,先助劉羨陽劍斬五言,再將劉羨陽送出夜航船,自己與姜赦來一場搏命厮殺,大不了以自身大道性命,換取姜赦的道力折損。

  小陌本就以死士自居,隨侍和護道陳平安,完全可以承受這種代價。至於野心勃勃的姜赦能不能接受,那是姜赦該考慮的事情。

  老秀才一抬脚,沉入水底的夜航船便躍水而出,正常航行在海面上,老秀才脚落地,便已經隔絕天地。

  姜赦在屋內正襟危坐,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子,對文聖的不客氣言語,假裝沒聽見。

  倒是道侶五言,學如今世道的婦人,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柔聲道:「見過文聖。」

  老秀才跨過門檻,點點頭,第二句話便是潑皮耍無賴般,「姜赦,要不要我讓禮聖給你磕幾個頭?」

  姜赦終於開口說道:「荀先生莫要說笑。」

  難怪要隔絕天地,就這開場白,能讓當學生的陳平安聽了去?

  老秀才冷笑道:「嘴上說著願賭服輸,心中却是好大氣性,事事物物,人人情情,道道理理,都要追求利益最大化,結果如何,想要再被關一萬年?!」

  姜赦說道:「等文聖從儒教第四把手變成第二把手了,再來說這個。」

  老秀才雙手插袖,「哦?」

  就在此時,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在屋內響起,「姜赦,浩然天下不是別處。」

  姜赦雙手抱胸,背靠椅背,「小夫子是要教我為人處世的道理?」

  禮聖言語遙遙給出兩個字,「要聽。」

  姜赦一時語噎。

  如今世道咋回事,為何都會覺得小夫子最講道理?他娘的,萬年之前,那撥書生當中,最不講理的,就是這個煉出某個「本命字」的傢伙。

  禮聖的神識瞬間退散。姜赦感覺隨之渾身一輕。

  老秀才嘖嘖道:「够忙的,才幾天功夫,這就與龍伯道友勾搭上,不知道釣著幾條大魚了?跟陳清流聊得還投緣?」

  姜赦面露疑惑,堂堂儒教四把手,為何言語是這般混不吝的?

  老秀才突然問道:「元神道友,真身何在?」

  姜赦懶洋洋道:「在蠻荒。」

  沒能找著那個初升。這厮油滑,確實不好找。

  老秀才點頭道:「蠻荒天下,畢竟是元神道友的天然盟友。」

  姜赦說道:「雖然沒能瞧見一位舊友,但是他讓斐然捎了句話給我,只要我願意入主蠻荒,他就願意自己把腦袋擰下來送給我,就當是賠禮和賀禮一並送了。」

  老秀才說道:「大妖初升確有這份魄力,元神道友不必懷疑此事真僞。」

  姜赦笑道:「文聖倒是清楚那些吃了萬年灰塵的老黃曆。」

  老秀才撫鬚說道:「記得當年還是個自認人到中年萬事休的窮酸儒,第一次去見某位書院君子,緊張得一塌糊塗,臨時抱佛脚,連夜翻閱了那位君子的所有著作,這才心裡有點譜。」

  老秀才驀然瞪眼道:「姓姜的,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不要倚老賣老,不要為老不尊,不要欺負年輕人還年輕。」

  婦人掩嘴而笑。

  姜赦竟是開始閉目養神。不覺得今天能够跟這位文聖聊出任何有用的東西。

  老秀才眯眼問道:「我今天來這邊,不與你扯啥天下大勢,只問你一件事,你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答案。藕花福地的那個小姑娘,有朝一日,會不會吃掉裴錢,作為她證道契機所在?」

  姜赦默不作聲。

  婦人代為緩和氣氛,輕聲道:「文聖放心便是,我們哪裡捨得。」

  老秀才搖頭道:「這不是我想要聽到的那個答案!」

  婦人轉頭望向道侶。

  姜赦睜開眼睛,盯著那個老秀才,沒好氣道:「有什麽資格,管我家務事?」

  老秀才有些疲憊,「都什麽時候了,你姜赦就不能在一百件事中的一件事,不當一回姜赦?只是給句準話,有那麽難嗎?」

  姜赦置若罔聞。

  老秀才望向姜赦,「有話好好說,少些心術,多點誠意,這種事情,就算對你姜赦而言是難事,可再難,千難萬難,能難過當年與道祖來一場捉對厮殺?」

  姜赦只是裝聾作啞。

  老秀才沉默下來。

  姜赦嗤笑道:「任由你們說破天去,能攔阻我認女兒?」

  老秀才惱火得直跺脚道:「那也得裴錢願意和真心認你們是爹娘才行啊,你這是什麽混帳道理,為人父母者,便天經地義是事事都對的?這是戰場厮殺嗎,是官場勾心嗎?你姜赦連一句不因利益、不以大道而傷害裴錢的保證都不給,是懶得給,不敢給,還是不屑給?或是根本給不了?!

  「虧得我還要拗著性子,故意擺出文聖的陣仗來見你,免得自家學生和小裴錢心裡有芥蒂,圖個啥?狗日的姜赦,我去你娘的兵家老祖。」

  「擱我是小平安,碰到你這麽認親的,先給你一個大嘴巴子。」

  姜赦眼神漠然說道:「駡完了沒有?駡完了,我就要帶裴錢走了。該給的補償和好處,我一點不少了陳平安和落魄山。」

  老秀才怒道:「但凡是個人,都說不出這種屁話!」

  姜赦臉色陰沉幾分,「姓荀的,提醒一句,不要得寸進尺。惹惱了我,我就讓你們文廟和這浩然天下長長記性。」

  「還來這套。他娘的,吵架無數,頭一回如此生氣。」

  老秀才自顧自搖搖頭,好似下定決心,深呼吸一口氣,笑呵呵道:「好!道理是說不通了。你姜赦一貫是個以打破所有邊界、人間藩籬為證道的主兒。你只是吃不準,我那關門弟子,有無把握算計死你的本事。」

  姜赦笑問道:「就憑現在的他?」

  老秀才說道:「既然你不放心半個一,我又何嘗放心兵家初祖了,那咱們雙方就劃出道來?各憑本事,生死自負,輸贏在天?」

  姜赦似笑非笑,「跟我耍激將法?」

  老秀才神色複雜,撤掉隔絕天地的神通,轉頭望向屋外那邊,「平安,可行。」

  陳平安默默望向裴錢。

  裴錢輕輕搖頭,「師父,不要傷心。我本就不想吃那個沾滿泥土的饅頭。」

  這麽多年,我可能從來沒有長大,只是假裝懂事。

  小陌屏氣凝神,雙指並攏,掐劍訣竪在身前,一條青紫劍氣隱約現世。

  倚天萬里須長劍。

  謝狗現出白景真身容貌,袖有一柄用以「看山」的袖珍短劍,那是她在遠古歲月中豪取道號的殺手鐧之一。

  不曾想陳平安一步踏出,一副身軀瞬間支離破碎,崩如無數琉璃,刹那之間,便重新聚攏為一尊神靈姿態。

  天地鴻蒙一片,他隨意來到小陌身邊,拍了拍小陌的骼膊,來到白景身邊,輕輕一拍她的袖子,「沒必要。」

  一條漫長無止境的登天臺階,與之對峙,是大地上矗立著一座幻象白玉京。

  有神人緩緩拾級而下,一揮袖子,將那預想而出的白玉京幻象給打散。

  當那身形從高向低,被道氣牽扯,竟有一種强行讓天地接壤的道化跡象。

  光陰長河一處漩渦當中,鄭居中緩緩起身,與對面盤腿而坐托腮打哈欠的陸沉,微笑道:「你們白玉京運道不錯。」

  天外,一道劍光如一條璀璨銀河,毫無顧忌,貼近青冥天下這艘「渡船」,來到蠻荒、浩然繞行的那條青道軌跡之上。

  與此同時,屋內姜赦分身體內,三份武運開始興風作浪。

  五彩天下飛升城。青冥天下歲除宮。寶瓶洲落魄山,桐葉洲青萍劍宗……各有異象,各起一陣,彷彿是輔弼主神歸位。

  白玉京最高樓,掌教余斗神采奕奕。

  低處那五城十二樓,察覺異象的正副城主道官們各懷心思。

  蠻荒天下,白澤輕輕嘆息一聲,與之結伴而行的緋妃剛剛躋身十四境,道心大震,她欲言又止,想要與白老爺詢問緣由。

  白澤自言自語道:「天變。」

  鄒子在人間徒步而行,不言不語。只是縮手在袖,推衍五行。

  獨自遊歷的劉饗面帶微笑,停下脚步,行古祭禮,伏在地上,默念兩字,「尚饗。」

  槐黃縣城,一場驟雨即放晴,有些不願搬遷至州城的老人習慣性笑語一句這天公。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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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21 01:42:1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41章 兵家必爭之地

  鄭居中和陸沉,兩位都是公認有希望躋身十五境的人物,就是不知下次重逢,是在秋風肅殺的時節,還是春暖花開的氣候。

  陸沉又不笨,聞弦知雅意,單憑鄭居中一語,就知道自己差不多可以重返人間了,終於不必在此跟姓鄭的大眼瞪小眼,陸掌教委實心慌。

  回了青冥天下,到了白玉京,一定要放串爆竹慶祝慶祝。

  至於鄭居中為何時不時就要折幾只袖珍彩色紙船,將它們放入光陰長河當中,陸沉懶得深究,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見鄭居中已經站起身,有就此離開這裡的跡象,陸沉突然開口言語,有意挽留,抬頭試探性道:「懷仙兄,機會難得,我們不如多聊幾句?」

  白帝城鄭居中,字懷仙,好像一直沒有道號。

  鄭居中似笑非笑,「怎麽,有姜赦替你們白玉京擋去一災,陸掌教還覺得少賺了?勸你學一學某位,點到即止,見好就收。」

  陸沉連忙起身,眼神誠摯說道:「下次你我再見面,極有可能就不會這麽氣氛融洽了,貧道不得趁此機會,多說點?」

  鄭居中伸出手掌,隨便掬起一捧光陰流水,笑道:「洗耳恭聽聖人教誨。」

  陸沉擺擺手,笑呵呵道:「不至於不至於。鄭先生折煞小道了。」

  鄭居中率先挪步,陸沉識趣跟上,兩人聯袂而行,邊走邊聊。天地茫茫,空得好像連個空都沒有了,那就是有。

  陸沉主動說道:「擺在姜赦眼前的,大概有三種選擇。上策,姜赦去蠻荒,竪起一桿旗幟,公開立教稱祖。」

  鄭居中沒有說什麽。若是附和一句廢話,豈不是更廢話。

  姜赦與白澤,一個遠古天下十豪之一,一個候補,他們都是異類中的異類。兩座天下,大動干戈,殺伐四起,姜赦憑此以戰養戰,拔高修為,畢竟兵家修士的道行,很大程度上,就是從亂世中來。另外一個好像負責為蠻荒天下兜底,保證不至於天崩地裂,被浩然殺得亡族滅種。戰事打得越慘烈,白澤一個煉氣士,竟然就會違背道心,被迫躋身十五境,天底下竟有這等美事……

  陸沉繼續說道:「如今蠻荒共主,劍修斐然,他是個沒有太大功利心的,比較好說話。當然前提是做一樁公道買賣,雙方都有賺頭。」

  「斐然還是相當不錯的,總會讓貧道想起我們白玉京的張風海,都是年輕有為,一般的心氣高,且道力與心力相匹配。斐然推崇內聖外王,雜糅王霸兼用,分明是以『持道者』自居的架勢。但是斐然殺心不重,更多是被形勢推到位置上去的,換由姜赦入主蠻荒,共掌天下權柄,也是一種不錯的調和。讓蠻荒既有一套規矩,規矩也不至於太過嚴密。雙方都能接受。」

  「時機正好。早了,蠻荒妖族沒有被浩然天下打疼,就不行,那幫桀驁不馴的大妖,只想著全無束縛,根本不認這個。晚了也不行,大勢已去,姜赦就算成了十五境,還是不濟事的。如今的浩然天下,從山上到山下,太過人心趨同合一了。」

  鄭居中終於開口說話,「智者善謀,不如當時。」

  陸沉笑著點頭,「霸言!」

  鄭居中話鋒一轉,「姜赦不會去蠻荒的。」

  陸沉疑惑道:「為何?」

  鄭居中說道:「周密之所以選擇斐然擔任蠻荒共主,只是因為免得首徒綬臣,驟得高位,成為衆矢之的。選斐然,是一種更加穩妥的緩衝。但是殺心最重的綬臣,隨著戰事的推進,以後肯定會取而代之,與那晷刻成為道侶的斐然,當然也願意順水推舟,主動讓賢,成為謀主之流的角色,退居幕後,耐著性子,慢慢尋找躋身十五境的道路,保證自己不被鄒子之流的人物給盯上。周密安排綬臣擔任下任共主,那麽誰想爭這個位置,就都得過周密這一關。姜赦為何將那真身去往蠻荒?就是想要親眼勘驗一些真相,以便親自確定此事,看看陸掌教所謂的上策,會不會是他姜赦的下策。」

  陸沉皺眉道:「綬臣?」

  鄭居中沒有解釋半句,自顧自說道:「可惜斐然生錯了地方。如果是在浩然天下,大道成就,前途無量,若是看長遠些,不局限於七八百年,浩然斐然後勁要更足,說不定就是另外一位禮聖了。斐然跟陳平安互換位置,就更有意思了。」

  陸沉拿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請教鄭先生,為何偏是綬臣?」

  好像在蠻荒那邊,確有一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再加上綬臣是文海周密的開山大弟子……可即便如此,陸沉總覺得理由不够。

  鄭居中說道:「夜航船上,姜赦故意詢問陳平安,道法可以借,人心呢?答案很簡單,當然不能。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其中有一種,玄之又玄,就是人心所向,這不是借,是送人心於某人一身,便如百川到海。既然能白拿,不必償還,為何要借。所以姜赦是在給陳平安……嗯,用兵法。」

  陸沉一邊恍然,一邊給出自己的見解,「不必償還是不必償還,可要想還也是能還的。」

  鄭居中點點頭。天會下雨。

  陸沉嘖嘖道:「不曾想這位兵家祖師爺,還挺有才情的,在那夜航船靈犀城內,談論一個『心』字,真不怕被陳平安抓住關鍵,順勢來個心有靈犀一點通?」

  只是陸沉又有疑惑,「蠻荒那邊,論被人心認可的數量多寡,綬臣比得過白澤?」

  鄭居中說道:「綬臣暫居第二。」

  陸沉臉色古怪起來。

  鄭居中微笑道:「白玉京大掌教消失了百餘年,人心流散不少,導致如今在青冥天下,家鄉是浩然的陸掌教,最得人心呐。」

  蠻荒天下的白澤,青冥天下的陸沉。

  陸沉赧顔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鄭居中說道:「吳霜降都不會算錯。」

  言外之意,我鄭居中就更不會了。

  鄭居中說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你跟白澤,都未能跟後邊的豪傑們,拉開太大距離。」

  陸沉伸手擦拭額頭,「好好好,好事。」

  陸沉小聲問道:「浩然這邊?」

  鄭居中調侃道:「莫非陸掌教想要一肩挑,好事成雙?」

  陸沉神色尷尬道:「小道細骼膊細腿的,哪敢與懷仙老哥爭什麽。」

  鄭居中說道:「聊完了?」

  陸沉立即重回正題,「姜赦還可以在青冥天下開啓門戶,比如與白玉京締結盟約,跟余師兄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定數州內亂。」

  鄭居中笑道:「余斗未必答應吧。」

  陸沉說道:「余師兄未必不答應吧。」

  鄭居中說道:「反正只要余斗不答應,姜赦就會選擇你們白玉京的對立面。當年五斗米的道士張覺揭竿而起,他們做不成的事,姜赦跟盟友,未必做不成。」

  陸沉說道:「未必做得成吧?」

  鄭居中說道:「一個不得不最要面子的讀書人,是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是給人打得內傷,兩者區別,沒有陸掌教想得那麽大就是了。」

  陸沉唉聲嘆氣起來,岔開話題,「姜赦還可以跑去五彩天下,另起爐灶。在那邊傳道,武學演化,如水銀瀉地,姜赦就能有一樁大功德在身。何况姜赦與遠古劍修,關係莫逆,飛升城的年輕劍修,跟他天然親近。此外仙家機緣,終究虛無縹緲,凡俗夫子成為煉氣士的門檻太高,但是武道攀升,只需脚踏實地。武學拳法,人人可練,哪怕成就不高,也不至於竹籃打水一場空。五彩天下,過不了幾百年,就會人間遍地龍蛇,武道昌盛,與那劍道氣運,一起壓過其餘所有道統,說不得姜赦躋身十五境的大道契機,就在那邊等著他呢。鄭先生以為然?」

  鄭居中對此結論不置一詞。

  陸沉好奇問道:「撇開鄭先生不談,那邊勝算如何?」

  鄭居中說道:「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贏,誰都不敢保證對方一定死。」

  陸沉滿臉無奈,「貧道這位好友,真是每過幾天,就會讓人刮目相看一次。」

  鄭居中說道:「換成我是你,當年就不會拖泥帶水,要麽當機立斷將其打殺就跑路,要麽把他敲悶棍抓去白玉京修行道法。」

  陸沉長吁短嘆不已,臉色晦暗,說道:「所以你才是白帝城的主人,貧道就是白玉京的陸掌教啊。」

  鄭居中笑了起來,說道:「各有私心。我在意所有的過程,你只追求那一個結果。」

  陸沉笑道:「難怪鄭先生只喜歡下圍棋。象棋高手,一旦鐵了心要下和棋譜,過程就會很無聊。」

  沉默片刻,鄭居中沒來由說了一句題外話,「記得當初白澤幫助禮聖,在山巔鑄鼎刻名,記錄天地間一衆精怪名諱,總計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種。」

  陸沉瞬間心領神會,「一萬一千五百二十,是個如今極少有人在意的『大數』。」

  萬年之前的那場光陰長河議事,三教祖師有了萬年之約,萬年之後,就有了一場散道。

  這就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千五百二十年,會決定下一個『大數』期限內的所有大局與大事。

  個人之運氣,往往大不過一國之國運,國運大不過一座天下的浩蕩運勢,一座天下的運勢升降,大不過整座人間的天道運轉。

  鄭居中正色道:「文聖和鄒子,都極為欽佩你的那篇齊物論,我却獨獨鍾情於你的那句『道術將為天下裂』。」

  陸沉懶洋洋道:「興許是貧道學某位弟子作那杞人憂天了。」

  鄭居中緩緩道:「千古枯榮事,渾然一夢中。敢問書寫南華的南華道友,如今讀到南華第幾篇?」

  陸沉立即頭疼起來,一聊起「夢」這個字眼,陸掌教就難免犯怵。

  兩人並肩散步,一路上都是了無生氣的枯燥場景,在這裡,想要見到一個大活人,難如登天。名副其實的古路無行客。

  若說天地逆旅,那這間屋子也太空曠了些。

  只是鄭居中帶路,再次找到了那位躲藏此地的「未來」十四境修士,正是此人,「無緣無故」遙遙出手,數次打斷了陳平安的扶搖麓道場閉關修行。

  若是不曾眼見,陸沉肯定想不到是此人偷襲陳平安。可既然瞧見,陸沉就豁然開朗了,一下子想明白了緣由。

  陸沉笑呵呵道:「哈,半個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位道友,必然懷揣著一件了不得的秘寶。」

  記得劍修白景,如今的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謝姑娘,她就有類似神通的兩把本命飛劍。

  那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上游」,「下游」。聽著貌似名字挺俗氣的,但是與她同境的修士,誰都不想觸霉頭。

  對白景而言,所謂淬煉飛劍,無非就是將上游和下游的河段拉長,與此同時,還可以拓寬河床,加深水位。

  如果白景合道成功,被她躋身十四境,相信未來千年之內,絕大部分的新十四,哪怕身在自家道場內,還是會忌憚萬分。

  陸沉不怕這個,貧道與陳山主,可是那種一見面就喝酒、把臂言歡的摯友。

  那位如一葉浮萍在漩渦中回旋飄蕩的十四境修士,坦然笑道:「相信以鄭城主和陸掌教的身份,還不至於見財起意吧?」

  鄭居中笑著反問道:「黃鎮,你能猜到我們的心思?」

  陸沉笑嘻嘻道:「鄭城主大可以把『們』字去掉。」

  黃鎮問道:「鄭城主來此遊歷,不惜消磨道行,是試圖沿著長河逆流而上,尋找擊殺餘掌教的合適機會?」

  陸沉眼皮子微顫。

  鄭居中搖搖頭,「既已名垂青史,貼黃就沒有意義。」

  陸沉鬆了口氣。

  黃鎮繼續道:「那鄭城主去而復還,到底所求何事?若是想要詢問將來事,恕難從命,泄露天機,後果難料。」

  鄭居中說道:「只是想幫陸掌教找個聊天的人。」

  道上不敢逢鄭。

  黃鎮眼神複雜,用不了多少年,新天下十豪和候補人選,就會新鮮出爐,約莫半數在情理之中,半數在意料之外。

  陸沉隨口問道:「這厮類似一個年幼時接下那串糖葫蘆的陳平安?」

  鄭居中笑道:「差不多。」

  陸沉抬起手,抖了抖道袍袖子,故作掐指而算狀,嘖嘖稱奇,「第一恨,先是記恨那些自己娘親未能與阮秀討要來的銀子,少年思來想去,不敢恨一位高不可攀的兵家聖人之女,就把賬算到了同齡人陳平安頭上,嫉妒後者狗屎運的飛黃騰達,恨他能够認識阮秀那樣的女子。第二恨,若干年後,苦心鑽營,高不成低不就,中年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壯起膽子,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却被封山二十年的理由給婉拒了,斷了登山修道成仙的路,去往州城的回家路上,臉上火辣辣的,恨自己丟了顔面,轉為更恨落魄山的一切人一切事。第三恨,恨那個給清風城許氏當一條狗的盧姓同鄉,更恨自己不得不成為一條狗的走狗。再往後的新仇舊恨與諸多怨懟……貧道可就推算不出來了。」

  被陸沉隨便揭穿老底,黃鎮却是神色如常,只說一句,「他自己都承認自己是吃百家飯才活下來的。」

  鄭居中淡然道:「復仇是一條最能讓人心無旁騖的直道。」

  陸沉唏噓不已,看著眼前這位,好歹是個名副其實的十四境,處心積慮謀劃了多少年,甚至不惜在此畫地為牢,當個半死不活的守屍鬼,與那位同鄉的陳山主,多大仇多大恨呐。

  他們離開此地,去往閽者所在的地界。

  那黃鎮望向兩位修士的背影,尤其是陸沉頭戴那頂蓮花冠,低聲笑道:「幸會。」

  鄭居中問道:「當年陸掌教見過大部分的光陰長河畫卷,還記不記得,泥瓶巷陳平安,出生的時候是幾斤重?」

  陸沉揉了揉下巴,思量片刻,說道:「好像是個大胖小子,約莫七斤重。」

  不過第一次見面,少年已經曬成黑炭,瘦竹竿似的。

  先前在那律宗寺廟內,陳平安分身之一,臨別之際,與主持和尚有過一番問答。

  「請教祖師西來意。」「他鄉米價幾許?」

  「敢問和尚,漸修頓悟是一路,還是兩路?」「施主,一文錢是幾文錢?」

  老僧反問那位抄經文士一語,「你家山頭,門風如何?」中年文士作答兩句,「有錯改錯,無則加勉。不怕起念,就怕覺遲。」

  文士最後詢問一事,「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老和尚抬起骼膊,雙指並攏作拎物狀,笑答一句,「領取青州布衫重七斤。」

  鄭居中說道:「那陸掌教知不知道,當年帶著那幾個孩子走在求學路上,期間歇脚於一座黃庭國的仙家客棧,陳平安有句話,半真半假,騙過剛剛認識的老秀才。」

  陸沉無奈道:「這種事,貧道何從知曉。」

  鄭居中笑道:「一顆銅錢。」

  陸沉疑惑道:「很關鍵?」

  鄭居中搖頭道:「其實無關緊要,就是一直想不明白。」

  陸沉愈發奇怪,「如此上心?」

  鄭居中說道:「答應過崔瀺一樁買賣。」

  陸沉忍不住問道:「懷仙老哥,你覺得貧道的碧霄師叔,之祠前輩,還有白也,他們仨,論打架本事,誰最厲害?」

  鄭居中說道:「能問出這種問題的半個十五境,更厲害。」

  陸沉悻悻然。

  半個十五境?

  行百里者半九十。

  鄭居中說道:「碧霄洞主的合道人和,畢竟受限於自身大道的天時地利。三者兼備,於道心而言,反而是一種不小的拖累。不過碧霄洞主本就志不在殺力高低。」

  陸沉一驚一乍,碧霄師叔真能藏拙!

  「之祠道友必須依靠十萬大山來壓勝自身道行,道力之高深,可想而知。等這位前輩收回那兩顆眼珠子,便有壯舉。」

  聽到這裡,陸沉更是滿臉震驚,迫不及待問道:「啊?難不成是公認手持仙劍、殺力最高的白也墊底?」

  鄭居中沒了耐心,只是斜眼陸掌教。

  我與你聊了這麽多,你却把陸沉自己當傻子?

  陸沉扶了扶頭頂那蓮花道冠,乾笑道:「我就是有些替白也打抱不平,若是能够從鄭先生這邊得到一兩句準話,以後再跟人吵架,就有底氣了。」

  遠古時代,姜赦就與碧霄洞主,關係不錯,時常去落寶灘喝酒。前不久姜赦將真身置身蠻荒,其實就兩件事,一件事當然是看看適不適合入主蠻荒。再就是去往十萬大山,見一見老瞎子。看看能否讓早年關係同樣不錯的之祠道友,回心轉意。

  鄭居中說道:「周密不是沒有想過殺之祠前輩,否則也不至於讓綬臣跟著重光走一趟十萬大山,害得這位大弟子被扣掉了一顆眼珠子。」

  此物最終給那當看家犬的桃亭,撿漏嚼了去。

  當時不但蠻荒大祖就看著那邊的事態,事實上,周密就站在一旁,隨時都有可能傾力出手。

  不過蠻荒大祖不願周密與老瞎子來一場生死相向的厮殺,於公於私都是自有理由的。

  需知托月山,本就是飛升台之一落地演化而成,而那座飛升台,又是之祠登天一役,單獨開闢一條道路的戰利品。

  後來之祠看那一場內訌,烏烟瘴氣,便心灰意冷,除了自剮雙目,分別丟在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還隨手將那飛升台,贈送給了登天之前肯說一句「嚼了真身增補道力」的妖族領袖,也就是後來的首任蠻荒共主。故而托月山大祖是欠了老瞎子一份天大人情的。

  當初若非陳清都聯手觀照和龍君,毫無徵兆的,有了那場劍斬托月山,讓蠻荒老祖傷及大道根本,否則後者完全可以躋身十五境。所以說之祠割不割走十萬大山的那片蠻荒疆土,起先對蠻荒大祖來說,並無大礙。

  蠻荒大祖勸說周密,「只需繞過十萬大山,先生就會勝券在握,當下何必涉險行事。」

  周密點頭笑言一句,「確實沒有把握,那就再等等。」

  一旦蠻荒妖族成功攻破劍氣長城,若是浩然那邊戰事膠著,未能勢如破竹,連下三洲,占據桐葉、扶搖和金甲洲,却留下一個立場模糊的老瞎子在戰場後方,實屬用兵大忌,不允許有任何變數的周密,自然而然會將之祠和十萬大山的存在,視為一等一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去之祠,蠻荒妖族始終有著後顧之憂。

  老大劍仙為何是帶著寧姚走了一趟十萬大山?為何不是單獨去見老瞎子?

  為何還會跟寧姚說,只要親耳聽到老瞎子那句「誰也不幫」,就足够了?

  要知道以陳清都一貫的脾氣,跟阿良不打不相識的大髯豪俠,蠻荒劍道第一人的劉叉,就曾主動幫著老瞎子一起搬遷大山。

  能够入老瞎子「法眼」的人物,無一例外,俱是屈指可數的當世豪傑。

  至於那場針對白也的扶搖洲設伏圍殺,白也明知是陷阱,依舊仗劍前往。當時蠻荒的那撥舊王座大妖,幾乎傾巢出動。

  最為關鍵所在,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前提下,圍殺那位人間最得意,從頭到尾,都是周密在親自主持大局。

  挑起兩座天下的大戰之前,周密在蠻荒天下,獨來獨往,吃誰不是吃,需要什麽幫手?

  饒是鄭居中,提及白也,都要忍不住感慨一句,「能够如此被周密針對,僅此一人。」

  陸沉小雞啄米,使勁點頭,「貧道與白也關係頗好。」

  鄭居中沒來由說了一句,「在合歡山地界,陸掌教與那『白茅』很是投緣?」

  陸沉想不通鄭居中為何有此問,啊了一聲,「有說頭?」

  鄭居中說道:「有些時候,確實會羡慕陸沉的逍遙游。」

  陸沉笑道:「其實就是懶。」

  寶瓶洲,驪珠洞天內的那隻黑猫,經常出現在杏花巷,偶爾會去楊家鋪子。

  桐葉洲,陳平安帶著裴錢離開藕花福地,北遊路上,在一座小城鎮的客棧內,裴錢曾經瞧見窗口一只白猫,還拿行山杖戳它,結果黑炭小姑娘被嚇了一跳,原來白猫會說人話,還駡她是瘋丫頭片子。(注,第330章《過山過水,遇姚而停》)

  陸沉玩味笑道:「誰能想像姜赦這一世真身的陰神所附,竟是女子。」

  萬年刑期一滿,姜赦重新現世,為何會找到斬龍之人陳清流,對陸沉這些知曉太多內幕的人來說,比較好理解。

  絕不是外界想像那般,若能與陳清流結盟,姜赦就與白帝城和鄭居中有了一份香火情。

  而是姜赦的陰神「真身」所在,便是謝石磯。

  這就涉及到了一樁有關壓勝兵家初祖的密謀。

  而當時在海上御風,要通過歸墟去往蠻荒的曹慈與師姐竇粉霞,見到雲海垂釣的姜赦,姜赦身邊,還有一個道號龍伯的張條霞。

  而張條霞的存在,這就又涉及到了兵家二祖的另外一樁謀劃。

  當初崔瀺將神魂一分為二,走入驪珠洞天的「白衣少年」,那會兒仍然還是以崔瀺自居,由他負責與師弟齊靜春對弈,表面上是一場凶險至極的大道之爭,師兄弟反目成仇,看似要跟齊靜春爭奪道統文脈,以此提升境界,幫助大驪王朝完成南下大業。

  崔東山當時跟出任槐黃縣衙首位縣令的學生吳鳶。有過一番泄露天機的言語,舉了兩個例子,來證明山巔大道之爭的用心至深,算計之遠。

  姜赦除了被一場共斬、剝奪了武運,只保留一副陽神身外身用以棲息魂魄,陰神則被放置在一座福地,不斷轉世,一點點消磨意氣。

  至於那位兵家二祖,過錯大小不如姜赦,刑期也更短,得以只餘一魄占據肉身,始終保持神志清明。但是其餘三魂六魄則被一一分離,分別放入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九座福地當中,或修道,或習武,不管是煉氣士兵解轉世,還是武學宗師的正常去世,每一人每一世的成就,都不低。而他們九人,還都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前身」和大道根脚。(82章《先生學生,師兄師弟》)

  陸沉說道:「關於兵家二祖的『分身』,我還有兩個猜不到是誰。」

  鄭居中說道:「每一場天時有變,都會引發不小的變數,讓他們成為漏網之魚,順利離開聖人的視線。陸掌教本來就不上心,猜不到全部,很正常。」

  浩然九洲,只有疆域最小的寶瓶洲,獨獨擁有兩座兵家祖庭,不是沒有原因的。

  就因為寶瓶洲曾經關押著兩個兵家二祖的分身,一個是與陸掌教親傳弟子之一賀小涼並稱金童玉女的神誥宗,高劍符。

  另外一位,則是遠遊求學於寶瓶洲中部觀湖書院的一位北方士子,是個志向高遠的大驪讀書人,想要憑真才實學贏得一個儒家書院的君子頭銜。而這位讀書人的之後轉世,曾以大驪官員身份,手持燈籠,見過那位自稱「楚夫人」的嫁衣女鬼。

  桐葉洲那邊,是曾經去往藕花福地歷練的劍修陸舫。

  扶搖洲,某位身披大霜寶甲的人間君主,如今身在五彩天下。不過此人的上一世,却是金甲洲福地出身的煉氣士。

  中土神洲,便是昔年武道第一人的張條霞。

  浩然天下這邊的最後一位分身,便是刑官豪素。

  青冥天下,則有一個真名叫朱大壯的得道之士,此人道號極多,比如「綠萍」,現在是汝州山上第一人。

  鄭居中停下脚步,笑道:「黃鎮是在守株待兔,他野心極大,真正圖謀,不只是為了噁心陳平安,他還要試著殺一殺陸掌教。」

  世上有些人,吃過苦頭,便要吃人。

  可惜黃鎮還是膽子太小,送上門的機會,都不敢抓住,一顆道心疑神疑鬼,生怕他鄭居中想要來一手黃雀在後。

  倒也不奇怪,黃鎮若是一直膽子大,恐怕也見不著他與陸沉。

  陸沉滿臉無所謂,從袖中摸出一本書籍,撕下其中一張書頁,很快便折出一盞蓮花狀的紙燈。

  手托蓮花燈,陸沉突然問道:「按照崔瀺的計劃,若是殺了姜赦,以後的兵家,誰來做主?」

  鄭居中微笑道:「陸沉既然憊懶,又何必追問謎底。」

  陸沉朝那花燈輕輕呵了一口氣。

  一個覺字,兩種讀音。天壤之別?音異意同?

  置身於光陰長河的陸沉眼神恍惚片刻。

  輕輕一推,如放河燈。

  吾輩人生何似一盞燈。

  ────

  姜赦被强行拽入一地,是一處蒼茫無垠的古戰場遺址。

  青天的蒼翠顔色,就像要滴落在大地上。

  可見一座曾經讓男子地仙成就神位的通天飛升台。

  除此之外,遙遙可見西北方位,一根接引雲壤的天柱呈現出傾斜狀,全無頽然之感,氣勢猶壯。層層雲海如各色篆文,一串串沉悶雷鳴響激蕩迴響。遠古歲月,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道法流轉,循環不息,人居其中。此時此刻,陳平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為姜赦設置了一處光陰長河疾速回旋不已的低窪渦流,與那艘依舊泛海浩然的夜航船,看似距離薄如紙張,實則路途遙遠超乎想像,道上兩地,已經不可以用相距億兆里計算。

  水火之爭的起始戰場。

  姜赦將手中那桿長槍「破陣」往地上重重一戳,憑此試探這方天地的虛實,得出的結果十分明確,真的不能再真了。好!好極了,正合吾意!

  姜赦被迫置身於此,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渾厚古意籠罩心神,更加證實了此處的並非作僞或是什麽障眼法,雖無半點畏懼,反而愈發鬥志昂揚,這位身經百戰的兵家初祖,仍是不由自主心弦緊綳起來,不敢有絲毫小覷,對方畢竟擺出了這麽大的陣仗,引發了變天的異象,姜赦內心深處,終於將那姓陳的小子,第一次視為可分勝負的敵手。

  只是姜赦很快便不由得想起諸多故事與舊人,見那尊東道主,還在緩步沿階而下,彷彿暫時沒有動手的想法,姜赦便也不拘著信馬由繮的繁雜念頭,由著心神恍惚片刻,終於回過神后,姜赦緩緩蹲下身,雙指撮起些許泥土。

  浮雲歸帝鄉,滄海成塵土。悠悠萬年猶如昨昔一霎。

  姜赦稍微視線上挑幾分,遙望那位即將走至神道臺階底部的男子。好個無量境界,無垢金身,無上神位……終於吃飽喝足?總算越來越是半個一了。

  一雙粹然金色的漠然眼眸,身材修長,著青衫,雙手插袖,道氣磅礴,神完氣足。他長久沉默,與姜赦對視。

  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掌,環顧四周,只是一個簡單的拍手動作,姜赦周遭地面便升起了幾條地龍卷,氣勢汹汹一直往外席捲,地上塵土飛揚,條條陸地龍卷高達數千丈,可是相較於此方境界,它們依舊渺小如野草,足可見何其天高地闊,何等戰場廣袤,姜赦心胸隨之一闊,笑道:「主人待客周到,確是遞拳伸腿的好地方。」

  雙方都沒有著急動手,理由很簡單,當然是各有所求。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厮殺,注定影響深遠,狹路相逢,道上相爭,任何一方都不願意出現任何紕漏。

  驀然天地洞開,一道氣勢恢宏的金色虹光從天而降,打破屏障,刹那間落在神道臺階之上,整座天地隨之晃動不已,只見那位身材高大、衣袂飄搖的白衣女子,現身於陳平安旁邊,只是她所站位置,低了一個臺階,雙方身高却是相仿,她斜睨遠處小如芥子的姜赦,與陳平安微笑道:「主人。」

  陳平安面無表情,向下走出一個臺階,點點頭,「百年之約不得不提前了。」

  持劍者的到場,引發一場聲勢愈演愈烈的天地震動,如同將整座巨岳砸入一處湖泊,一股光陰氣流轟然散開。

  姜赦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那道氣機橫掃而來,凑巧擋在路上的兩條陸地龍卷,頃刻間被那道長河水流撞碎,姜赦眯起眼,無限劍意撲面而來,姜赦甚至沒有去拔出身邊那桿矗立大地之上的長槍,任由劍意一衝而過,雙袖獵獵作響,有一陣陣細微的絲帛撕裂破聲響,可姜赦一副魁梧身形,始終巍然不動,如中流砥柱分開一條滔滔長河。

  片刻之後,姜赦神色如常,只是抬起手臂,隨便揮動幾下,將身邊殘留劍意打散,周邊無限金光搖曳不定,「持劍者要不是在天外跟披甲者打了一架,我還真會被你們這對狗男女給唬到幾分。」

  陳平安聽聞此言,一念不起,心無波瀾,準確而言,遠古神靈皆是無心的。

  故而後世才會有得道之士,認為某種意義上,修道之人,一點一點摒棄七情六欲,終於獲得修道之初夢寐以求的不朽和長生,宛如身處神殿,既是無限的自由,又是永恒的牢籠。

  後世大量獲得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祇,和那些自立祠廟淫祠神靈,塑像矗立神台再高,神位金身再精純,却還是或多或少保留了一絲執念,或是某個發心,或是某種獲得天地人認可的宏願,或是能够跨越幽明、能够與道相契的一縷意念,諸如種種,都如一枝金色荷花亭亭立於光陰長河當中。生為過客,天地逆旅,任你是追求長生久視的煉氣士也不能例外,唯有一位位享受人間香火的神靈,才可不似浮萍隨流水。

  少年時在楊家鋪子的後院,受傷很重的陳平安沉睡如「小死」。楊老頭曾經問過寧姚一個古怪問題,心聲是何人之聲。

  陳平安心湖的舊記憶和新思緒,沒有前後之分,快慢之別。都像是一部早就寫好版刻的書籍,固定在一頁頁紙張上邊的文字。

  神道臺階那邊,她更是不以為意,淡然笑道:「好大一只昔日螻蟻。」

  姜赦眼神熠熠,放聲大笑,瞧著那位至高神靈的金色眼眸,擰轉手腕,晃了晃手臂,「別忘了,登天之前,人間道上,第一位手刃神靈,單憑雙拳碎金身者,姓姜名赦!」

  陳平安稍微抬了抬眉眼,望向那位兵家初祖,心意微動,自己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樁軼事,難怪一場共斬過後,姜赦身軀被拘押在古星熒惑,必須承受萬年刑期,一身武運雖然連同身軀被瓜分殆盡,但是魂魄二物的處置,好像還是給了三教祖師一個不小的難題。這算不算是老話所謂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若還是那位一年到頭待在城頭上喝西北風的年輕隱官,此時恐怕就要施展某種本命神通,撂下一句怪話了,「前輩運氣這麽好,竟能凑巧與那姜赦同名同姓?」

  那幾年,雖然有些孤單,說話還是很隨心所欲的。孑然一身,苦中尋樂,倒也自在自由。

  持劍者殺力是高,毋庸置疑,可惜她先前為了斬殺同等神位的披甲者,受傷不輕,故而持劍者如今距離神性圓滿之境地,差了太多太多。上次在古怪山巔,熒惑道場中,姜赦故意言語挑釁,得償所願,挨了幾劍。持劍者如今殺力高低,經過一番縝密推衍,姜赦已經大致有數了。至於姜赦的這份心思,想必陳平安和持劍者都是心知肚明,只不過一個沒有攔著「劍侍」出手,一個根本不屑隱藏什麽。

  姜赦嗤笑道:「要不是披甲者先跟小夫子厮殺一場,估計披甲者又有自己的打算,你未必能够如此撿漏,由你剝甲斬首。」

  距離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光陰長河之畔,這才過去幾天光陰,於她這尊神祇而言,便如人間的純粹武夫,尚未來得及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那部記錄千萬神祇名號、神職的老黃曆,徹底翻篇多好,讓人間變得清清爽爽。你這位持劍者,何必學那鬼祟,長久陰魂不散。

  姜赦搖搖頭,眼神憐憫。屬於你們高高在上的時代,終究是早就被打得稀爛了。何必强撑,苟延殘喘,不肯認輸?

  遠古天庭五至高,十二高位神靈。為了保證神道香火不絕的青童天君,畫地為牢一萬年的男子地仙之祖,不惜耗費剩餘神性,為周密和阮秀那撥登天者,重啓飛升台。之後馬苦玄敵不過同齡人的陳平安,被斬碎前部的大道根脚,馬苦玄也算與雷部前身做了切割。

  現如今就只剩下這位持劍者,獨自「依舊」。

  姜赦以掌握拳,輕輕舒展筋骨幾分,望向那個陳平安。眼前「人物」,雖非真實,也不差了。

  誰都不是那個一世俗意義上的什麽轉世,已經重返舊天庭、再次竪起神道旗幟的周密不是,浩然賈生也好,蠻荒文海也罷,周密就是周密。

  依然待在人間落魄山的陳平安,出身普通,自然也不是。不過是個贏下桌上全部賭注,大小通吃的命硬之人。

  他們各自的半個一,都是各憑道力心力,成為繼承者,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自求多福,自助者天助之。

  最終聯手造就出今日格局,一方居高臨下,俯瞰人間大地,一方脚踏實地,仰頭與天對峙。

  三教祖師共同散道,圍堵舊天庭遺址,不單是針對周密,更是限制所有神道,無形中讓此格局更加堅固。

  姜赦不得不承認,一個沒什麽特殊前身的陋巷孤兒,能够走到今天這一步,確實不太容易。

  姜赦冷笑道:「你們讀書人,有心算計人起來,步步為營,環環相扣,髒是真的髒。」

  陳平安笑道:「既然是同道中人,姜道友何必妄自菲薄。」

  姜赦此刻並不好受,總計五份武運。青冥二浩然三,一場內訌,攪得人身靈氣天翻地覆,體內山河震動不已,好似兩軍對壘,以二打三。

  姜赦內心自嘲一句,果然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陳平安微笑道:「喝快酒,容易醉。」

  姜赦笑道:「事已至此,就別藏掖了,其他援手何在?」

  一起上,姜某照單全收便是。

  當姜赦雙膝微曲,刹那之間,以他為圓心,萬里大地,往外崩裂出無數條溝壑。

  陳平安記得崔師兄說過一句話,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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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何日不是元宵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寶瓶洲的落魄山,無形中成了一處兵家必爭之地。

  就像那號稱天下之腰膂也的雄城巨鎮,任你是再大的大勢,還是繞不過去。

  欲知謎底為何,要問此山此人。

  老秀才既憂心又揪心,輕輕抽動鼻子,嗅了嗅,好似翻開一本兵書,如聞濃重硝烟味。如何是好?

  事關重大,小陌和謝狗立即趕來院子,便聽到老秀才小聲提醒道:「羨陽,切記,不要衝動行事。」

  劉羨陽故意板著臉說道:「放心,刀斧手都是先等摔杯為號再砍人的。」

  謝狗有些佩服劉羨陽的定力,這傢伙真是心大且寬。

  姜赦那厮說來就來,自家山主說打就打,都不是啥客氣人呐。

  空手登門本就討人嫌,你們倒好,不借機攀個親戚就算了,反而跟討債鬼似的。這事鬧的,該怎麽收場?謝狗憋了一肚子悶氣,忍不住斜瞥一眼五言,後者還以好友一份歉意笑意,對不住,連累道友了。

  老秀才啞然失笑,拍了拍劉羨陽的骼膊,「不要總覺得虧欠陳平安什麽。」

  一座靈犀城代城主的私家庭院,當下就數女修五言的處境最為尷尬,剛登船那會兒,她興許還能算半個外人,如今却是半個仇寇了。婦人幾次望向裴錢,都是一廂情願,得不到那邊任何回應。可是能够多看裴錢幾眼,五言却已經心滿意足,不是那種讓人一見便覺驚艶的容貌,扎丸子頭髮髻,露出高高的額頭,細長的眉眼,冷冷清清的神色,裴錢哪怕遇上這種措手不及的變故,依舊眼神堅毅,沒有半點失魂落魄的頽喪氣態。

  大概在五言眼中,這般出類拔萃的女子,不唯有近代百年,不唯有浩然天下,是有史以來,整座人間的木秀於林者。

  裴錢越是如此「出息」,就讓五言愈發覺得愧疚,當面而立,無言以對。

  劉羨陽沉默片刻,說道:「荀先生可能想岔了,要說為了朋友兩肋插刀,豁出命去不要了,陳平安做得到,我當然也做得到,所以我不覺得如何虧欠陳平安,沒必要,攤上我這麽個不著調的朋友,該他陳平安倒楣,劉羨陽該說什麽話,該做什麽事,該如何跟朋友相處,一直心裡有數,沒變過。可是這麽多年來,一想到他當年到處求人,求藥鋪楊掌櫃救人,求鄰居王朱討要槐葉,求督造宋長鏡討要一個公道,我就心裡難受。」

  老秀才嗯了一聲,抬臂握拳,神色恍惚間,輕輕敲了敲心口,「感同身受。比如我也是很後來,才知道那麽驕傲的一個學生,只是為了幫先生多賣出百來本書,就在酒桌上跟人低頭敬酒。每每想起,心裡也難受。」

  穿著、換過一雙雙草鞋走過那段慘淡歲月裡,劉羨陽的存在,之於泥瓶巷的陳平安,恍如一直活在隆冬嚴寒裡,可哪怕天是灰濛濛的,未來總是瞧不真切,可到底心中明瞭,那天上,是有太陽的。

  不獨有陳平安,許多出身相似、境遇相仿的黯淡人生,就像長久走在一條狹窄陰暗的小巷,偶爾抬頭看天,總歸有一線光亮,如同一條……出路。

  劉羨陽徑直問道:「姜赦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畢竟不是小陌、白景這類寫那些親筆書寫老黃曆的遠古道士,人物的性格一事,唯有親身領教過,才有定論。

  實在是,若是真心要與裴錢認親,何必故意跟陳平安結仇。

  老秀才滿臉為難道:「要問為何當好人做好事,歸根結底,總是一種心思。若說為何不近情理,枝葉繁蕪,就有千般緣由。」

  哪怕姜赦的道侶還在場,小陌說話就不太客氣了,「好猜,姜赦無非是將兵家初祖的頭銜看得極重,將裴錢看得很輕。」

  這還是因為裴錢當場,小陌不忍心說重話。遠古歲月,修道之士,慕道念頭堅定、道心純粹一說,絕非溢美之詞,遠沒有後世諸多被善惡、好壞所困擾。無論是佛門的伏心猿降意馬,還是例如道家的斬三屍之法,或是煉氣士籠絡概括,一言以蔽之的「心魔」,都是修道路上的大寇,求仙得真途中的「山中賊」,裴錢既然是昔年姜赦獨女那一世的僅剩一絲粹然「惡念」,就必然是這一生證道契機所在,當斷則斷,心境上不可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大寇是吾心,道賊在自己。

  「好不容易等到三教祖師散了道,姜赦想當然,覺得有機可乘了,就要再來一場開天闢地的壯舉,要為新篇章做個序文,總覺得舍他姜赦其誰。殺了我家公子,立即昭告天下,好似戰場上的斬將奪旗,他姜赦就有了聲望,方便他聚攏兵馬,一鼓作氣,掀翻舊天地。」

  說到這裡,小陌嗤笑一聲,「他姜赦,這兵家。一萬年了,還是老樣子。」

  五言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止住了話頭。她還是擔心火上澆油。

  小陌說道:「只是不得不承認,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往往是姜赦這種狠得下心的梟雄,最擅長殺英雄。」

  老秀才有意無意岔開話題,笑道:「一般而言,身陷死地,危難之際,愛而從之者,或有一二,不敢奢望再多了。我這學生,却有你們都肯為他出死力,不計代價,說明他做事是公道的,做人是可取的。有這樣的關門弟子,我這當先生的,眼光是好的,心裡是自豪的。」

  老秀才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開始在院中踱步,時不時伸展手臂,扭動脖子,就像那上了年紀、致仕還鄉的老人,慢慢走著,臨時起意,「反正急也急不來,不妨手談一局。有無高手?幫忙討個好彩頭嘛。哈,『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孩兒輩破賊矣。』豈不美哉。」

  可惜沒有人答應陪老秀才下一盤棋,謝狗見有些冷場,她最受不得這種談天把天給談空了的尷尬場景,便自告奮勇道:「我來我來!」

  老秀才想了想,看著那個躍躍欲試的貂帽少女,估計是個喜歡說「讓我悔一步」的臭棋簍子,還是擺手道:「算了算了,下棋最費精神,就不空耗心力了。」

  老秀才拈須沉吟許久,沒來由說道:「道祖五千言,其中有說損有餘而補不足,天道也。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唯有道者,能有餘以奉天下。」

  劉羨陽點頭道:「這就是如今山上仙家『供奉』一說的依據。」

  天生地養,是為供給。登山修道,當需奉還。這種欠債還錢,就是天經地義。

  老秀才感傷道:「人間有餘者太多閒餘,不足者毫無立錐之地,最少數量的人,擁有了最多的物,就是一種頭重脚輕,如人得病,昏昏沉沉。大道運轉却不會停息,所以就要變天,就會有諸多預兆,異象橫生,山下世族門閥的田地,山川靈氣的歸屬,世俗的金銀財寶,山上的神仙錢,等等,都要全部打散,重新布置一番。於是就有了三教祖師的散道,試圖平和天地,調和陰陽。萬事開頭難,他們想要給一本寫了萬年的舊書,收個尾,再為人間新篇,開一個好頭,寫個還算漂亮的楔子。」

  五言終於開口說話,這句話分量很重,「更需要有人,來替天行道。」

  當年蠻荒周密是如此心思,如今青冥天下的那個張風海,想必也是如此,做法不同,道路有異,却是一般無二的大志向。

  劉羨陽找了個地方,背靠廊柱,雙臂環胸,開始閉目養神。

  謝狗扭扭捏捏,說了句略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嫌疑的公道話,「不管怎麽說,姜赦都是登天一役過後、共斬兵解之前的第四人。」

  姜赦畢竟是遠古人間所有道士公認的第四人。

  所以她的言外之意,再簡單不過了,姜赦這尊兵家祖師爺,真的很能打,山主你一定要悠著點啊。

  不必求勝,活下來就是贏了。

  姜赦若是道行不濟,道祖當年豈會親自下場?不得不跟姜赦捉對厮殺,單挑一場。

  劍修白景一向自視甚高,却不覺得自己有什麽資格與道祖掰手腕。半點想法都無。

  謝狗頻頻以眼神暗示,老秀才你怎麽不乾脆再次搬出小夫子?麻煩一次是麻煩,欠兩次人情不也是欠,我輩江湖兒女,只管快意恩仇,何必太過珍惜臉皮。

  老秀才却好像沒有注意到謝狗的提醒,只是下意識正了正衣襟,自顧自說道:「最為可貴可敬之處,是當年登天之前,那些先烈,那些先賢,那些道士書生們,他們就沒有想過自己能够活下來,他們根本無所謂後世是否記住他們的名字,道號,最關鍵的,是他們更沒有想過他們能贏!」

  停頓片刻,老秀才望向貂帽少女,笑問道:「謝姑娘,你當年作為第一位登上天庭的女子,收劍之後,當時心中作何感想?」

  謝狗咧嘴一笑,「想法簡單,就四個字,『真的贏了?』」

  當時的白景,渾身浴血,身上法袍被兩種顔色的鮮血浸透,既有猩紅色的,也有金色的,疲憊不堪的女子,耷拉著眼皮,她的第二個想法,就是老娘這次定要睡個飽覺,萬事不管了。

  老秀才繼續說道:「多少古豪傑,已是地仙身。其身份、處境,這就像如今被天地、文廟和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得了一副再不被天道鎮壓的自在身。依舊捨生忘死,慷慨而已。」

  「為何?」

  「要為後世一切有靈衆生,趟出一條寬闊大道來。」

  「這條道路,名為自由。」

  聽聞此言,五言眼神異常明亮,哪怕是處於敵對關係的位置上,仍然由衷欽佩這個老秀才的胸襟氣度。

  與我為敵者,不全是小人。興許有瑕疵,有疏漏,有過錯,却依舊可以是自有氣量、眼界和作為的「大人」。

  眼前這位年紀不大的佝僂老人,若是生活在那段崢嶸歲月裡,一定也會與他們並肩作戰,一定也會作出無比年輕氣盛的壯舉吧。

  五言略微思量,開口詢問一事,她是早有腹稿的,「請教文聖,道祖說道德,至聖先師的仁,小夫子的禮,亞聖的義,余斗恪守的規矩,陳山主苦苦追求的無錯,各自學問根祇,底色便不是功利嗎?」

  婦人並無半點咄咄逼人的氣態,更像是一種誠心誠意的請教、甚至是虛心問道。

  老秀才說道:「要想真正掰扯清楚這件事,其實得問我那首徒。」

  「要想講好某個大道理,不止在心平氣和的幾句、幾十句『話』裡邊,更在最是消磨耐心的千百件『事』上邊。耐不得煩,便說不好道理。」

  老秀才笑了笑,「命名為功利也好,說成是事功也罷,無非是最大限度,在不損個人私利的前提下,孜孜不倦謀求衆生最大的公利。此即天心,幾近道矣。一理不明,萬理蒙昧。」

  老秀才緩緩道:「國之大事,唯祀與戎。三教一家,歷來不是三教小覷兵家,而是既敬且畏你們法家。要說打江山,欲要得天下,當然少不了兵家,亂世之中,諸子百家,少了誰都成,唯獨不能少了你們兵家。我雖是好拽酸文的讀書人,却也敢認此理。披堅執銳,拳開天地,斬却荊棘,要為死氣沉沉、上下不通、四面皆壁的昏暗世道,硬生生闖出一條生路,定要讓那命賤如草的亂世,變成共話桑麻的太平盛世。兵家要是都不厲害,誰敢說自己厲害?只是啊,等到大局底定,皇帝坐江山,文武守天下,又何曾容易了。任你立起萬千法條,刑罰千萬人,總歸是不够的,遠遠不够。五言道友,你可知兵家為何很難立教稱祖的根源所在?反觀儒釋道三教,却要順當許多?絕不僅是姜赦當年『意圖謀逆』,鑄下大錯,導致兵家失去這個唾手可得的頭銜那麽簡單的。你當然可以說,後世有太多三教子弟讀壞了心思,念歪了經文,修偏了道法,可是你該清楚一個事實,至聖先師,道祖,佛陀,他們幾個,氣量,胸襟,眼界,道與術,都有。他們還不至於小氣到故意針對你們兵家。你亦可以說有朝一日,以道侶姜赦的才情和手腕,當真兵家為尊了,一家獨大,統一了人間,也可以讓三教與諸子百家學問為輔,一起修補人心、世道,無非是分出個主次,怎就不成了?還不是你老秀才,只因為屁股坐在文廟裡邊,有了親疏,就要拉偏架?非也,在我看來,若是追本溯源,就在於三教宗旨,殊途同歸,其根本學問,都在如何壓制欲望一事上,慎獨,寡欲,守心等等。」

  「兵法兵法,兵家法家不分家。兵家太過順從人心之欲望,一味推波助瀾,擅長因勢利導,挑動人心,虎狼之師,鐵甲錚錚,勢若洪水。斬將奪旗,以首級論功,百戰百勝,所向披靡,破陣滅國,人人皆想建立不世之功。單靠法家治水堵而不疏。粗浮人心一起,再想壓下欲望,就是難上加難了。」

  五言滿臉訝異,這是第一次有人與她說這個道理。

  裴錢欲言又止,劉羨陽輕輕搖頭,示意她不必說什麽,且餘著。

  老秀才自嘲道:「所以我不是信不過你們兵家,歸根結底,我是信不過人性和欲望。」

  「洪水滔滔,欲海揚波,世道的無形水位,高度在此……」

  說到這裡,老秀才伸出一隻手掌,掌心朝下,平放在心口處的位置,往上稍微抬了抬,「既然壓不下去,水位就會越來越高。」

  劉羨陽睜開眼睛,說道:「避無可避,躲無可躲,弱者率先溺水。」

  劉羨陽說過、調侃過甚至是當面駡過陳平安是爛好人之類的,很多難熬的事情,都是他陳平安自作自受,該他啞巴吃黃連。

  但是有一件事,劉羨陽連戲謔幾句都不會,大概因為他們自己都是苦出身的緣故,所以在各自未來的生活道路上,他們都堅信要力所能及給所有像劉羨陽和陳平安的人物,哪怕是一點的……光亮,市井說那是盼頭,書上說那是希望。

  因為善待他們就是善待自己,就是善待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何謂少年,猶然相信有些道理說得通。何謂暮氣,再不相信任何道理管用了。

  老話都說人再難少年,可是世道好像還不够好,讓很多的少年就不曾少年過。

  老秀才雙手插袖,喃喃道:「我本來這次急匆匆趕過來,既是想要給學生撑撑場面,你們是做爹娘的,我也是做先生的人,本來覺著有這麽一層關係在,哪有不能打開天窗好好說幾句亮話的道理,故而也是想聽一聽你和姜赦如今的想法,看看你們能否說服我。十分期待,一萬年的長久思量,姜赦有無更好的設想道路,若是當真可行,那就不妨走走看。若是暫時存疑,就多聊幾句,說道理又不是吵架,總歸可以越聊越明瞭。」

  似乎話說得多了,老人的臉色便有些疲憊,不再說那些真心實意的道路,千言萬語,歸為一個道理,一個簡單的人之常情。

  老人望向那位婦人,輕聲詢問一句,「這麽好的女兒,你們怎麽捨得。」

  不等答案,瘦小老人看過了裴錢和劉羨陽,看過了小陌和謝姑娘,伸手出袖,搓著手心,喃喃低語,眉眼輕輕溫和起來,腦袋漸漸抬起望向遠處,好似年復一年余著的春風和暖光,都在此時此刻,拿來用上一用了。

  大道是高高的青天,是厚重的黃土,是讓人們渡過苦海。吾有心香一瓣,不怕天知地知人知。

  我沒什麽本事,只會教書育人。

  老秀才並不窮,命好著呢。也不酸,與誰言語都耐心。

  感謝諸君因為愛我的學生們而愛我,老秀才不勝感激。

  不管是一個家族的長輩晚輩,還是一條文脈道統內的先生學生。

  若能團團圓圓月,杯深酒滿,高朋滿座,燈火相親,數代同堂,歡聲笑語,何日不是元宵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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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誰敢立教稱祖

  遠古水火之爭的收官之地。

  姜赦身形轉瞬即至,劈頭蓋臉便是一拳。

  陳平安並未著急出劍,身形不退反進,如前去就山再撼山,單手硬接姜赦此拳。

  只是一遞拳一接拳,雙方頭頂,天空便出現一處光陰漩渦,這是雙方拳意與光陰長河碰撞、激蕩而起的異象。

  光陰漩渦之內,猶有種種奇異場景,一一生髮,層出不窮,顯現出各種古戰場的厮殺過程,如一幅幅靈動壁畫。畢竟是十一境武夫的一拳,陳平安身形倒退,一退再退,刹那之間,拉伸出一條長達十數里的青色長線,最終站定,雙袖鼓蕩不已,似有一串串悶雷聲響。陳平安抖了個劍花,劍尖金光流轉,熠熠生輝。

  「有點氣力。如果是位氣盛武夫,膽敢硬接此拳,估計這會兒已經投胎去了。」

  站在陳平安原先所站位置,姜赦擰轉手腕,震散拳意,流露出幾分贊賞神色,微笑道:「比起上次在太平山接下半拳就倒地裝死,長進不少。」體內五份武運,以二打三,形同一處爭戰不休的戰場,在姜赦的人身小天地之內,如三股叛賊作亂,這讓姜赦難免有些煩躁,必須分心將其鎮壓,如皇帝不得不離京御駕親征平叛,兵力上還是劣勢。姜赦無需任何言語,甚至不必動用絲毫靈氣,只是招招手,先前被他一屈膝踩踏而出的大地裂縫,竟是一座「山脈」大陣,中央地帶便是祖龍之山,其餘皆是由此延伸出去的龍脈。這一手,宛如後世雕刻印章的陰刻手法,等到姜赦敕令,大陣拔地而起,山巒起伏,除了呈現出漆黑顔色,與世間山脈形狀無異。陣法如大岳壓頂,向遠方陳平安那一粒芥子身形轟然砸去。如一方大小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將大地作為宣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那陳平安鈐印而去。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提起長劍,朝高處寫意一劃,將其輕鬆斬碎。

  巍峨群山,隨之崩碎,陣法蘊藉的無窮道意,沒了樞紐支撑,化作一場磅礴大雨,迸濺開來,無數金色雨點紛紛落地,這一幕畫面,可謂炫目至極。

  天劫一般的大道壓勝。

  一劍說斬就斬了。姜赦笑了笑,若是技止於此,自己哪敢妄言做掉半個一,再登天去會一會周密。只見那些金色雨點剛剛觸地,沾染了些許土性,便化身一尊尊金色力士,數十萬身披甲胄的,矗立而起,結陣圍殺陳平安。猶有那些不曾徹底破碎的條條山脈,在半空顯化為身披各色甲胄的魁梧神將,身高百丈千丈不等,手持兵器,或使出一門門神通,或祭出一道道攻伐術法,數以千計的神通術法,堆積如一陣密集箭矢,亂哄哄向陳平安攢簇而去……

  陳平安面帶笑意,手持長劍,心念微動,劍光流溢,如編織起一輪皎皎光亮的滿月。

  這輪圓月驀然擴大,團團月相裹了長劍,籠罩了頭別玉簪的青衫劍客,劍氣强盛無匹,月光如水,一瞬間漫溢整座人間。

  什麽神通什麽術法,什麽大地之上的力士,懸空的金甲神靈……浩浩蕩蕩的殺伐聲勢,悉數被劍氣一氣洗掉,悄無聲息的消散。

  陳平安微微皺眉,低頭望去,只見心口處,橫插著一支五彩寶光的短戟,不知何時穿透了心臟和後背。將那並非實物的短戟緩緩拔出,手指稍微加重力道,輕輕捏碎。只見被短戟洞穿的心臟處,一團濃稠如水銀的金光而已,並無半點鮮血,故而算不得致命傷,說是受傷,估計都有點勉强。這便是這副神性身軀的强橫所在,無垢無暇無缺漏,大道自行循環不息。

  確實,能够與天庭周密遙遙抗衡的人間半個一,一旦陳平安不再藏掖,當真有那麽好殺?

  姜赦站在遠處,伸手握住那桿長槍「破陣」,一隻手抵住臉頰,氣笑不已。

  方才竟是一個不小心,被一把神出鬼沒的碧綠飛劍給戳穿了腮幫,不過傷口癒合極快,姜赦當然並無大礙,就是丟了些面子。可仍是被飛劍蹭走了一滴鮮血,陳平安抬手將飛劍十五收入袖中,雙指搓動那份戰利品,神色間有些遺憾,可惜無涉本命元神,不然若是能够像鄭居中追殺大妖胡塗那般,就有賺頭了。陳平安將那滴鮮血往地上一甩,身邊便多出個用處不大的「姜赦」。這尊被陳平安以符籙手段臨時鑄造而出的假相,就殺力而言,雖然雞肋,却別有用處,宛如一份用以探究人身天地洞府數量、經絡走勢、所煉本命物等的拓本,能够讓陳平安順勢看到一些姜赦的內景氣象。

  只是不等陳平安多看一眼,那「姜赦」便造反了,不知姜赦用上了何種手段,竟然能够讓它臨陣倒戈,一拳直擊陳平安面門。陳平安便伸手擰斷了它的脖頸,癱軟在地,身軀如雪消融,重歸一粒鮮血,想要遁地逃竄,陳平安攤開手掌,便有一道袖珍陣法困住它,再將它拘押至掌心上空一只無形白碗內,一粒鮮血滴溜溜旋轉不停,到處碰壁,如日月在盤內走丸狀。

  姜赦突然鬆開長槍,問道:「敢不敢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武道之爭?」

  陳平安笑容如常,「敢不敢來一場光明磊落的學問之爭?吟詩作賦,比拼文采?」言語之際,輕輕晃動手腕,手心上方懸空的粗胚「碗內」,一粒鮮血演化出「姜赦」「元神」、「兵家」,「武」,總計七個文字,蠅頭小楷,如以朱筆題寫於一只雪白瓷碗內壁,只等拿去窑內燒造。

  看架勢,陳平安是想要幫助這位兵家初祖仿造一件本命瓷?

  那只粗胚白碗雖然尚未燒煉,便已胎薄如紙,晶瑩剔透,只見碗內七個文字排列成陣。姜赦眯起眼,是故弄玄虛?還是有的放矢?難不成在那天外戰場,作為合力更改了青道軌跡的報酬,避免兩座天下相撞的慘劇,大功德一樁,三山九侯先生便破例傳了這手秘術給陳平安?

  陳平安單手抓碗,高高舉起,看那還是空白的碗底,似乎在猶豫要刻上什麽底款才算應景。

  北斗七星高。

  姜赦搖搖頭,「原來是裝神弄鬼,你缺了『火候』。」哪怕是學青冥天下那個複戡小姑娘,在殷州境內,擺弄出一座紫薇垣大陣也好,畢竟陳平安是半個一,自然要比鬼物徐隽更加名正言順,自身就可以成為陣法樞紐。這處水火之爭的戰場遺址,確實留存兩種道韻不少,是天然的窑口,可要說這北斗,「注」字不成。姜赦又非妖族,並未被年輕隱官縫衣承載真名,何况陳平安也不是躋身十四境的火龍真人。

  山巔鬥法,大修士誰都有幾手壓箱底的殺手鐧,怕就怕一些個出奇制勝的偏門招。

  修道路上,姜赦為此吃虧不小,多次被一些怪招,灰頭土臉,消磨道行頗多,當然,與他為敵的,吃虧更大。

  陳平安故作恍然,好似被拆穿伎倆,果真沒有書寫題款再將其丟入龍窑燒造,鬆開手指,一只紅字白碗順勢滑入袖中。先凝聚水運作碗,再以火運煉化,就是一場陳平安借助天時地利的模仿水火之爭,牽引天地氣機,本地流轉萬年的殘餘天道,都會將姜赦視為必須誅殺的大道仇寇。

  環環相扣。

  顯而易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陳平安也算是用上了兵法。

  陳平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直勾勾盯著姜赦。

  人生在世,置身於一條不知所起、不知所終的光陰長河,都在趟水。

  有不少的相似之處。

  修行道路,雙方都是武學兼術法神通。

  姜赦是那遠古人間,憑藉一己之力,第一位手刃神靈、打破金身者。憑此得到一份「人道」大氣運庇護。

  陳平安則是驪珠洞天小鎮之內,第一位手刃煉氣士者。因此重回那張賭桌,天井內一炷香火,光亮暴漲。

  皆是大逆不道,皆是異端。

  他們今天的對峙,好似一種命定,就像互為討債和還債。

  人的名樹的影。

  遠古天下十豪之一,人間第四,兵家初祖,武道十一境。

  隨便拎出哪個頭銜,都足够讓一位十四境修士都覺壓力。

  陳平安也與小陌學了一手,與誰問劍都不必太當回事,怕他個卵,再厲害,頂天也是個人。

  姜赦問道:「選擇這裡作為戰場,你小子是不是早有預謀?」

  陳平安微笑道:「忘了。」確實有過一些假想敵,比如夜航船打過一架的吳霜降,作為陸台兩位傳道人之一的裴旻,與田婉合謀、對寶瓶洲劍道氣運謀劃已久的白裳,還有那個極有可能對陳平安來一場「襲殺奪寶」的吾洲。

  為了關押自身神性,必須選擇遺忘,以此打造牢籠,壘砌層層關隘,畫地為牢,用以自囚,自我流放。

  姜赦望向陳平安手持長劍,面露譏諷神色,嘖嘖道:「認了主,便分出了規矩森嚴、不可逾越的主次。何苦來哉,還不如當初平等結契。」

  簡而言之,如今才是仙人境劍修的陳平安,他的道心和境界,就是一種對持劍者的最大掣肘。上次「登山」重逢,表面上持劍者也曾與姜赦遞出幾劍,看似隨心所欲,不受拘束。事實上,作為主人的陳平安,當時並無任何殺心,準確說來,是沒有什麽强烈的道心起伏,故而持劍者才會顯得格外自由,一如她在天外斬殺披甲者,只因為身為主人的陳平安不在身邊。一旦陳平安遇見披甲者,不起殺心還好,只要起了殺心,持劍者就得退位,必須讓出主位給陳平安,轉變身份,讓後者成為持劍者。

  姜赦搖搖頭,眼神憐憫,「真是替你們這對狗男女倍感惋惜,更覺尷尬。」

  不然陳平安身邊有個殺力高如持劍者的存在,當那打手和護道人,陳平安就算只是個玉璞境劍修,橫行人間作逍遙游,有很難?

  哪怕神位高如持劍者,終究不是那位遠古天庭共主,終究無法得到真正的純粹的大自由。

  只因為其餘四位至高神靈,依舊高不過天道。

  姜赦冷不丁說了句怪話,「光陰長河畔那場議事,我相信你第一眼見到持劍者的那個瞬間,一定會很絕望,還會帶點憤怒?」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我不去找你的麻煩,你倒是主動送上門了。」

  「關鍵是連理由都幫我找好了,無需過心關。」

  沉默片刻,陳平安神色複雜,喃喃道:「我這師兄……」

  不知如何評價,真是教人無語。

  ────

  蠻荒天下。

  這是一支很奇怪的遊歷隊伍,古怪神異凡俗兼有。蠻荒的無名氏,作那領路,作為唯一的本土人氏,帶著一幫外鄉人遊山玩水,介紹沿途的風土人情,由他帶路,可以省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隊伍氣氛還挺融洽,反正本就無冤無仇的,無名氏就當是結下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了,說不得將來哪天去了青冥天下,就要投靠他們,好歹有個落脚地。

  在蠻荒這邊,往往是交了一個山上朋友,就會無緣無故樹起一片敵,這點倒是跟浩然天下的山下官場差不多。

  就是不知遍地道官的青冥天下,又是何種光景。與張風海並肩而行的無名氏,瞥了眼身後隊伍,笑了笑,既然好奇,一去便知。

  青冥天下這撥屬於自立門戶的私籙道士,祖山閏月峰,地界轄境極小,不過是祖師堂所在的山頭,外加一條弱水中游。

  宗主張風海,是一位新十四境修士,新取的道號很土氣,「泥塗」。

  副宗主兼首席供奉,陸台。

  陸台屁股後頭,還跟著一條被他取名「陸沉」的土狗。

  浩然天下的書院賢人李槐。本是最普通的一個,在這支隊伍裡便顯得十分異類了。

  陸台就走在李槐身邊,問東問西,反正話題繞來繞去,總能跟陳山主、隱官扯上些關係。

  無名氏感慨道:「實在好奇,那位鴉山林師到底有多强?」

  張風海說道:「殺力之高,我只能說不能以尋常十四境視之。」

  無名氏點頭道:「於我輩武夫而言,這幾乎是能够得到的最高評價了。」

  張風海疑惑道:「前輩內心始終以武夫自居?」

  無名氏笑道:「私心使然,武道一途,畢竟不比修道煉氣,坐斷津流的老天爺,數量要少些,機會自然就更大些。」張風海雖然跟著位無名無姓的蠻荒遠古大妖相處不久,却覺頗為投緣,事實上,無名氏何嘗不是如此,必須反復暗示自己靜觀其變,才能不讓自己一個衝動,就投了張風海所在宗門的金玉譜牒。緣聚緣散如潮起潮落,潮退時何等悄然靜謐,潮起時何等氣勢磅礴。

  無名氏穩了穩心神,直截了當問道:「道友如今算是攢够了道行,功德已滿?」既然對方敢有當面此問,張風海便願意回答這種比較犯忌諱的問題,直白無誤給出答案,「尚有一劫要渡。脫身烟霞洞之際,與道祖有過約定,我需要參加三教辯論。一劫才剛結束一劫就又起。」

  無名氏說道:「論道一場是天大風波,定風波也是修道一場。」

  張風海笑道:「決然是此理。」

  人生在世,無論仙凡,修道還是不修道,都是各有各的劫數和起運。

  「小人」跟著自家命理走,「大人」却被天運牽著跑,概莫能外。

  像那扶搖洲如鬥城祖師、道號虛君的王甲,便自言有三場刀兵劫要渡,一洲陸沉,宗門覆滅,自身兵解。

  寧姚當初離家出走,過倒懸山遊歷浩然天下諸洲,一直走到驪珠洞天的小鎮才停步,也是此理。

  無名氏抱拳說道:「那容我小肚雞腸賣個乖,等到辯論結束,再去閏月峰拜訪道友,看看能否借助寶地,選定大道方向。」

  張風海點頭說道:「趨利避害是天性,不必如何矯情修飾。」

  無名氏問道:「那麽何謂天心?」

  張風海微笑道:「等道友到了閏月峰,小道可以姑妄言之,道友可以姑妄聽之。」

  無名氏揉了揉下巴,想起一樁煩心事,「白老爺未必肯放行啊,道友走得出烟霞洞,我却未必離得開蠻荒天下。」

  張風海說道:「此行本就想要拜訪白先生商量一事,想必蠻荒總要個可有可無的退路,一旦大勢糜爛不堪,可以存續香火。」無名氏到底是一位修道有成之士,畢竟不笨。瞬間聽明白了張風海的言外之意,很簡單,如果蠻荒天下被浩然打崩了,甚至白澤竭盡全力,不計代價和後果,也無力彌補什麽,那麽蠻荒天下就需要一二香火、道種,能够在某地延續光亮,或落地生根,自然生髮,有朝一日再返家鄉……這就類似劍氣長城的飛升城,浩然天下的南婆娑洲齊廷濟和龍象劍宗,以及如今置身於青冥天下的護道人程荃、舊刑官豪素他們。不一樣的歸途,同樣的過程和良苦用心。

  無名氏沉聲道:「不管此事成與不成,先行謝過。」

  張風海笑道:「『趨利避害是天性,不必如何矯情修飾。』這句話本就是為我們雙方說的。」

  無名氏爽朗大笑不已。若是聰明人還有趣,那就妙了嘛。道上緣分一事,委實妙不可言。

  他們的對話,十分隨意,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李槐這一路聽了幾耳朵,也只當聽了些雲霧在天不落地的仙家話。

  陸台鬼鬼祟祟說道:「宗主今兒笑臉比平時一年還多了,怎的,月老牽繩,紅鸞星動啦?」

  師行轅瞥了眼無名氏,她忍不住啐了一聲,只覺陸台這個說法噁心,「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呂碧霞驚訝道:「不料宗主能够在這種未開化的蠻夷之地,遇見相談投機的道友。」

  若是張風海真能從蠻荒拐了這位大妖去閏月峰,確是一大臂助。是否可以擔任那……護山供奉?

  無名氏突然以心聲問道:「林江仙跑去你們青冥天下立足,總要有個經得起推敲的理由吧?」

  張風海默不作聲,心中只是有個猜測,要比先前在烟霞洞內更加清晰,却不好與暫時還不是自家譜牒修士的無名氏一語道破。

  白玉京與林江仙,各自等個「陳」?

  白玉京等待大掌教寇名的合道成功。

  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燕國等待隱官?

  問題在於,後者等到了,又該如何?

  ────

  不可言說的禁忌之地,見過了鄭居中,不虛此行,確定他暫時不會對白玉京出手,陸掌教就可以放心打道回府了,奇功一件!

  人逢喜事精神爽,哼著不著調的鄉謠小曲,兩只道袍袖子摔得比頭頂所戴道冠還高了。陸沉咦了一聲,停下脚步,攤開手掌遮在眉眼間,舉目望去,竟然遠遠瞧見一道身影,陸沉踮起脚尖,定睛望去,喜出望外,竟有活人,在此地,誰不是同命相憐的異鄉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陸沉脚尖一點,施展遁術,往那道友掠去,不忘開口出聲,與對方提醒自己的存在,免得被誤認為是心懷不軌之輩,白白傷了和氣。

  只見有個年少面貌的修士,明明是那種幾近功德圓滿的得道之士,却如一截了無生機的枯死老木,在此慢慢腐朽。

  修士盤腿而坐於虛空中,手持拂塵,正在做那吐納課業。

  每次呼吸,便有兩縷夾雜五色的氣機,從鼻孔中噴出,如一條浩蕩江河,川流不息。

  光憑這一手,擱在任何一座天下,給旁人瞧見了,都要驚呼一聲老神仙,仙風道骨。

  只是在那蒲團周邊,滿地灰燼凝聚不散,日復一日,經年累月,鋪了厚厚一層。

  細看之下,才發現那張蒲團,便是這類灰燼堆積而成,猶如古木年輪,一圈又一圈。

  陸沉見對方並不搭理自己,只得伸手擋在嘴邊,「道友,道友,能否一叙?」

  修士緩緩撑開眼皮子,手背處又有一片灰燼飄落,修士幽幽嘆息一聲,輕輕呼了口氣,那灰燼便飄落在一層蒲團年輪某處。

  「道友來此何事?」修士沙啞開口,所說言語,陸沉剛好嫻熟,是某地的上古雅言。記起來了,是那碧霄師叔的蔡州道場?

  陸沉心有戚戚然,多半是那惹惱了師叔的道友,好像躲哪裡都不放心,只好來此避難。

  敢招惹碧霄師叔的,相信道行差不到哪裡去。

  陸沉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小道陸沉,特來此地拜見前輩。」

  修士眼神深沉,掃過一眼年輕道士的衣冠裝束,沉默片刻,問道:「那位別號蔡州道人的碧霄洞主,如何了?可有十五?」

  見對方說話的口氣,中氣十足,觀其面相,神意飽滿,估計是個剛來此地沒多久的新人。

  在這邊待著的,不管根脚道脈如何,多是來此避劫,却要受天磨。

  陸沉點頭說道:「十五了,剛回青冥天下沒幾年,就十五了,普天同慶的大好事,白玉京那邊都要主動跑去道賀。」

  修士聞言道心一震,情難自禁,面露懼色。

  再顧不得什麽,修士抖了抖袖子,連忙抬手掐訣起來。隨著老修士的掐算推演,手指間流光溢彩,光暈層層漾開,顯現出諸多妙不可言的異象,修士臉色逐漸陰沉起來,死死盯著這位滿嘴謠言的年輕道士,「故意誑騙,耗我心神,好玩嗎?」

  陸沉盤腿坐在不遠處,笑問道:「前輩就不順便算一算『陸沉』的運勢?」

  修士臉色陰晴不定,終究歸於無奈,滿臉疲憊,愈發暮氣沉沉,「你到底是誰,有何境界,什麽身份,與我何干。」

  陸沉點頭道:「有道理的。」

  那位修士頗為意外道:「不曾想道長也精通技擊之術?」陸沉也覺意外,赧顔道:「精通二字,萬萬算不上,會一點皮毛。沒法子的事,常年走南闖北,掙的,都是出賣脚力的辛苦錢,風餐露宿,不懂些拳脚功夫,沒有武藝傍身,路上遇到歹人,剪徑的蟊賊,怎麽辦?老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修士點頭道:「道長說的在理。出門在外,道理只能說給講道理的人聽,拳脚却是誰都能聽的結實道理。」

  至於什麽靠脚力掙錢,聽聽就好。不算此地道齡增長,修道三千載雲水生涯,見過各色人等,各種脾性,如眼前這位「年輕」道士這般,確是少見。

  修士到底喜好清靜,便下了一道措辭委婉的逐客令,試探性問道:「既然只是偶然相逢,道長短暫休歇過後,此行去往何處?」

  陸沉斬釘截鐵道:「覺著餓了就回家吃飯啊。」

  ────

  落魄山中,先陪著右護法大人一起巡山,白髮童子腋下夾著一本冊子,一手振臂高呼,「跟著隱官老祖混,一天吃九頓,升官又發財!」

  巡視完了集靈峰的後山,分道揚鑣,白髮童子說要去趟拜劍台,督促愛徒練劍,與小米粒各自抱拳作別,道一聲「江湖再會」。

  「高徒」姚小妍,哈哈,與師父一般個兒高嘛。

  被隱官大人暗贊一聲「行走武庫」的白髮童子,已經教給姚小妍的三門劍術,分別對應三把本命飛劍。

  白髮童子不著急御風去往拜劍台,獨自走在山路間,蘸了蘸口水翻看冊子,是本副冊的副冊,詳細記錄著山中的雞毛蒜皮和恩怨情仇。

  比如溫仔細那厮膽大包天,竟敢在鄭大風那邊給隱官老祖下眼藥,說某些山水邸報上邊有些牢騷,質疑隱官大人為何不去蠻荒。

  想起此事,白髮童子合上冊子,嘴上碎碎念,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就在此時,一個嗓音在心扉間響起,「不去自然有不去的理由。」

  白髮童子如同挨了一記悶棍,心弦緊綳起來,站在原地不挪步了,就像被施展了定身術。

  從它眉心處激射出一粒金光,吳霜降現出身形,徑直向前走去,「跟上。」

  白髮童子耷拉著腦袋,病懨懨跟著,怕啊。

  以陳平安的性格,既然答應了吳霜降要照顧好白髮童子,就一定會竭盡全力,絕不含糊。其實吳霜降一行人問道白玉京的大致結果,陳平安說不定要比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知道更早,比如當那位落魄山編譜官跌境至幾近「無境」之時,便是這位箜篌道友體魄神魂最為孱弱之時。陳平安當時就心知肚明,吳霜降在白玉京地界,肯定已經「身死道消」。

  於情於理,於公於私,落魄山都該立即給白髮童子安排一位護道人。比如謝狗,或者是老聾兒。反正至少得是一位飛升境才行。

  可既然陳平安沒有這麽做,那本身就是一個答案。這個答案,並不需要去過夜航船、蠻荒天下和五彩天下的吳霜降告訴陳平安。

  以吳霜降的才情,自有秘術,開闢出一條神不知鬼不覺的「通天」道路,讓白玉京和文廟都無法立即察覺行踪。

  換境。當然,若說文廟和白玉京有心,假定存在一種可能,吳霜降能够「借屍還魂」,再借此反推真相和過程,盯著落魄山,想必也能尋見蛛絲馬跡。可問題在於禮聖去過大驪京城了,幾位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因為封正一事,更是去過落魄山……既然他們都沒有說什麽。那麽文廟對待此事,態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先前持劍者現身青冥天下,並非是陳平安對白玉京的某種示威,而是對吳霜降的一種提醒。

  按照約定,可以動手了。

  ────

  劉饗伏地叩拜,起身後略作思量,一步跨洲,來到桐葉洲。

  很快劉饗身邊便多出一位神色木訥的「桐葉」道友。

  只見他頭戴一頂碧玉冠,一雙金色眼眸,腰懸一枚玉圭佩飾,形容古貌,有王侯氣象。

  但是滿臉疥斑,而且身上裝束變化不定,或是青袍玉帶,或是縞素披麻,或是披掛甲胄。

  這就是桐葉一洲氣運流轉導致的合道,或者說是顯聖。劉饗說道:「文廟聖賢對皚皚洲充滿憂慮,那我就偏愛幾分。北俱蘆洲最不服管束,所以我便青睞。你桐葉洲一向最為閉塞,所以我才肯讓你顯化。將來他哪天去蠻荒戰場,不管是以何種身份,你就都跟著,就當是一起還禮蠻荒。」

  ────

  不知為何,姜赦覺得眼中陳平安變得陌生起來,竟是讓他這位兵家初祖心中,沒來由起了一種大道之爭的殺機,以及壓力。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終於記起來了。三教祖師已經散道,萬年未有之變局,人人爭渡,得道者一。原來崔師兄早就算好了。」

  「讓小師弟來統率兵家。」「由陳平安來立教稱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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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23 06:46:2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不知天高地厚

  陳平安面帶微笑,屈指彈劍,劍尖微顫,鏗鏘作龍鳴,劍光圈圈漾開,映照得整張臉龐神采奕奕,得大自由。

  稍稍振翅便撞壁的籠中雀,觀天如看一幅界畫的井底蛙,我與我相看兩厭、互為苦手的我們,終於可以跟這個世界,說幾句大話,心裡話。

  姜赦聽聞此言,非但沒有出言譏諷,反而有些恍然,「這就終於說得通了。」

  登山求仙,怕什麽,就來什麽?修道之人,怕那萬一,便成一萬。

  姜赦終究不是十五境,難以超脫此道,依舊有劫起劫落,避無可避。姜赦看了眼陳平安,「真實道齡,也太年輕了點。」

  贏了,難免有勝之不武的嫌疑,輸了,更是倒灶。

  反觀這位年輕劍修,輸了,雖敗猶榮,贏了,未來天下走勢,更是無法想像。只說那位算天的鄒子届時該如何自處?

  姜赦撇撇嘴,略微施展神通,將這些心緒、念頭在心中心之內悉數碾碎,轉作別想。

  登天一役是刀兵劫,大道誤入歧途,欲想做主,占據遠古天庭遺址,弱天下而獨尊兵家,一場共斬便是應劫。

  囚禁萬年又是一劫,看似脫劫而出之際,却是大劫臨頭之時,當姜赦一顆道心死灰復燃,欲想再次整理兵家,就又有大道壓勝,如影隨形。

  姜赦身為兵家初祖的劫數所在,自然就是他人覬覦的天大機緣所在。當然,這場驚心動魄的豪賭,不是誰都有資格可以隨便上桌的,尋常修士,只要還不是十四境,任你是飛升境,只要命不够硬,恐怕稍微靠近幾分,都會被大劫道韻殃及,化作一陣齏粉劫灰。可就算是十四境修士,便敢輕易插手了?肯定敬而遠之,作壁上觀。比如符籙于玄這般合道天時的,還有那些合道地利的,誰願意摻和這種形勢,一個不小心,自身大道深陷泥濘,不可自拔,就要落個萬劫不復的境地。

  姜赦有些憋屈,忍不住笑駡一句,「崔瀺這個王八蛋。」

  先前他還與綉虎道謝,說了句承情。不想自己是被人騙了錢還幫忙數錢?

  除了牢騷幾句,姜赦實在不願表露心境更多,要說與一個死人較勁,掰手腕,不是更憋屈?

  姜赦有過諸多設想,這次重返人間,想要陰謀篡位取代自己的人物,當過隱官陳平安也在其中之一,但是推衍演算過後,陳的可能性極低。

  最大緣由,不是陳平安太年輕,境界暫時不够高,而是陳平安沒有這麽大的野心。

  此外陳平安的最大假想敵,是白玉京和余斗,對於雙方而言,都是一種私人恩怨。出人意料,陳平安竟是臨時改變主意,撤了手中長劍,讓其退出戰場,劍光一閃,長劍便出現在西北方那根接引天地的傾斜巨柱附近,陳平安動作緩慢,分別卷起兩只袖子,抖了抖手腕,微笑道:「那就如你所願,先練練手,也好讓晚輩好好領教一番十一境武夫的絕大氣力……」不等陳平安把話說完,姜赦就已近身,一拳錘中陳平安的心口,陳平安身上法袍和鬢角髮絲轟然飛揚,天地間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玉磬聲響,那是陳平安全身骨骼震顫的動靜,身形如斷線風箏一般倒飛出去千餘丈,面門七竅滲出金色的血液,飄灑在地。姜赦一擊得手,對那些瞧著詭異的金色鮮血,毫不上心,下一刻姜赦就追上了陳平安,雙手手背相叠,十指如鈎,筆直戳入陳平安胸膛,猛然往外一扯,竟是當場將陳平安那具身軀給狠狠撕開了。姜赦眯眼站定,隨手抹掉臉上被濺到的金色鮮血,臉龐和手心呲呲作響,冒起縷縷青烟,裊裊升空,姜赦渾然不覺那份燒灼感,環顧四周,先前飄散落地的金色鮮血,並未沾染塵土,而是各有異象,各有大道顯化而生,落地化作一座座瓊樓玉宇鱗次櫛比的山岳,小巧如土垤,一條條開闢有百千水府、宮殿的江河,袖珍如繩線,更為玄奇之處,是那巍峨大岳山中,果真有青鶴長鳴、真君傳道與仙女散花,蜿蜒江河之內,此處烟波浩渺,別地激流險灘之上小舟如箭矢……姜赦嗤笑一聲,還在裝神弄鬼,真當自己是天公了。姜赦稍稍散開神識,配合推衍與心算,循著光陰長河的水脈走勢與天地靈氣流轉的方位,如一尊神靈巡游轄境,遍及遺址各地無遺漏。能够青史留名的兵法大家於地理一道,哪個不是最頂尖的行家裡手?姜赦扯了扯嘴角,找到你小子了,姜赦並沒有縮地山河,而是拉虛弓如滿月的架勢,挽住「弓弦」的雙指砰然鬆開,一枚「箭矢」粗如井口,却不是筆直一線,而是如大野龍蛇遊走地面。

  某地,如千百鏡面接連被一根箭矢撞碎,無數琉璃迸濺碎開,光彩絢爛,耀人眼目。陳平安先以渾厚拳罡布陣在前,屬於異想天開,反用了拳譜當中的鐵騎鑿陣式,層層阻滯這支激射而至的箭矢威勢,再試圖以一拳正常的鐵騎鑿陣硬扛箭矢,却是徒勞,不光是拳頭被那箭矢打爛,連整條骼膊都被一並撞碎……身形站立處,陳平安已經少了一條骼膊,四周滿地金色鮮血,這次在地上則是顯化出一大片的金色花木,高矮不一,搖曳生姿,如仙家園圃。

  十一境的拳,確實是擋不住。

  陳平安紋絲不動,面無表情,肩頭斷臂處數以百萬計的金色絲線往外蔓延,眨眼功夫便恢復原狀。

  果不其然,武道成神之路,最是直截了當,在遠古屬於「清流」正途,煉氣成仙才是濁流偏門。

  簡單說來,十一境的拳脚,勢不可擋,唯獨今日戰場,姜赦拿來對付半個一的自己,似乎不太管用。

  得到實打實的驗證,陳平安寬心幾分,便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一句,「也要替前輩略覺幾分尷尬。」

  姜赦不以為意,問道:「聽說你有一拿手拳法,名為神人擂鼓式,學自寶瓶洲崔誠,不俗氣?」

  陳平安點頭道:「很不俗氣。」

  姜赦笑問道:「陳大宗師,你不會以為十一境,當真就是這點斤兩吧?」

  陳平安疑惑道:「不然?」

  姜赦淡然道:「毋庸置疑,拳是好拳。可如果崔誠在此,我就可以教他什麽是真正的神人擂鼓式了。」

  據說陳平安在那劍氣長城,不務正業當勞什子的二掌櫃,搗鼓出來了百劍仙和皕劍仙印譜。

  萬年以來,姜赦幽居山中,俯瞰人間,數座天下武學昌盛,若是編撰一部百拳譜,武夫崔誠有二三拳,可以入內。

  陳平安一挑眉頭,本想讓這位兵家初祖領教一下家鄉小鎮的淳樸言語,可話到嘴邊,還是改了一個說法,「拭目以待。」

  姜赦嘖嘖道:「如此後知後覺。難怪會連輸曹慈四場,半點不冤枉。」

  明明不見姜赦有任何出手跡象,陳平安却是如臨大敵,拉開拳架,與天幕處遞出一拳雲蒸大澤。

  原來姜赦第一拳,便已經用上了神人擂鼓式。

  磅礴拳罡如厚重雲海,被天上仙人伸出手掌往下壓,刹那間低沉垂落,要與地面接壤,打成一片。

  片刻過後,除了陳平安站立位置,方圓數十里,地面全部下陷七八丈,那些觸目驚心的裂縫、溝壑,全是掌心關節、手紋。

  陳平安抬手擦了擦臉,晃了晃腦袋,倒出兩邊耳中的血水。

  僅僅一拳之力,竟如天劫壓頂。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倒不是吃不住疼,說實話,這點傷勢,真心不算什麽。

  可就是那種見拳如見天的窒息感受,實在是不好消受。姜赦冷笑道:「若是外行看熱鬧的十四境、飛升境練氣士,小覷武道十一境,也就罷了。你是止境歸真一層、且趨於圓滿境地的武夫,屬於登堂入室的人物,也敢掉以輕心?」「如今躲在大驪京城的封姨那婆娘,就沒有告訴你,當年登天路上,姜赦的拳,到底有多重?還有那個給南簪當車夫的,當年又是如何挨了兩拳便讓他一尊金身出現第一道裂痕的?」

  言語之間,姜赦依舊站在遠處,更無換氣,便又有十數拳一氣呵成,讓陳平安躲無可躲,只能接拳,只能憑藉體魄硬扛下來。

  姜赦搖搖頭,「你與崔誠,終究只是止境的體魄,還撑不起這類拳法的真意,無法真正將其發揚光大。」

  「覺得我是偷拳?」

  姜赦滿臉不屑神色,自問自答,「不過是萬年之後,有個崔姓武夫與我當年凑巧想到一處罷了。」

  三十餘拳過後,陳平安一副幾近無垢無量的粹然金身當場崩散,剛在遠處凝聚身形,便又有二十多拳趕到。

  一團團金光流散複聚攏,大地之上,處處是驀然塌陷下去的大坑和一串串悶雷震動。

  換一處戰場,換個對手,豈不是殺飛升如拾草介?

  姜赦似乎覺得有些無聊,有些提不起精神,打了個哈欠。

  不看戰場態勢,姜赦轉頭望向那把長劍,以心聲詢問出最大的問題,「當年那位天庭共主,到底是怎麽想的?」

  ────

  鄉野學塾。

  酒足飯飽,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學那老廚子輕輕搖晃蒲扇,輕聲笑道:「寧吉,其實你的出身並不尋常。」

  寧吉有些訝異,不知為何姜先生要主動扯起這個話頭,欲言又止。經過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寧吉委實有些佩服姜先生入鄉隨俗的本事,能在那些莊稼漢和村婦中間,聊上個把時辰的閒天,翹著二郎腿,插科打諢,只說村子裡的那幾條土狗,都願意屁顛屁顛跟著姜先生跑。

  寧吉去過落魄山,聽說了一些事情,回到這邊,簡直都要忘記姜先生的那些頭銜和某些山上口碑了。

  姜尚真繼續問道:「我這麽說,可以理解?」

  寧吉點點頭。

  姜尚真却是有意要刨根問題,「那我就好奇了,你到底是如何理解的?看看你之所想與我之所猜,有無偏差。」寧吉猶豫了一下,選擇坦誠說道:「如果只是先生收我為學生,我可能不會多想什麽,至多思來想去,就會覺得大概是好心的先生,起了惻隱之心,是我自己的運氣好,才能遇見先生。但是多出一位白玉京陸掌教,還說我可以把他看作一位……小師父。那我除非是傻子,都該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姜尚真嗯了一聲,「所以為了收取你這麽個學生,我們陳山主承擔了不小的干係,牽動了不小的因果,如此一來,難免多了些意外。」

  寧吉默然。「且寬心,不要著急緊張。告訴你這個真相,不是想讓你什麽好好讀書、勤懇修行、免得暴殄天物浪費資質之類的,更不是讓你有所負擔,好像寧吉的每個明天,從此都要活得累上幾分,才對得起陳平安當年那個的昨日選擇。並非如此,說實話,如果我有這份心思,然後某天被陳平安曉得了,就他那脾氣,非要把我打出屎來……姜某人便再當不得什麽首席供奉了。」

  約莫是姜尚真說得諧趣,寧吉咧嘴一笑,心境隨之輕鬆幾分。姜尚真繼續說道:「只是希望一個命途坎坷却終於等到時來運轉的少年,以後碰到了某些倍感委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可以稍稍不用覺得那麽委屈,可以在心中告訴自己一兩句,不妨多點耐心,多看看,再想想罷。哪怕想不明白,將來總有一二人,可以幫忙解惑。大不了找先生告狀去嘛。」

  寧吉點頭說道:「記下了。」

  姜尚真坐起身,將蒲扇交給寧吉,說道:「得出趟遠門嘍。」

  寧吉輕聲問道:「姜先生這是?」

  姜尚真微笑道:「做件不必外傳的大事。」

  寧吉便有些擔心姜先生,再次欲言又止。

  姜尚真說道:「你的先生,當時與我說了句怪話,他說正因為如此,才更要好好保護你。我勉强可以理解這種想法,但是我肯定做不到這種事。」

  「只因為我覺得世間姜尚真是唯一的,我不像誰,誰也不像我,但是陳平安却覺得他像很多老人,很多少年都會像他。」

  站在藤椅和寧吉旁邊,姜尚真自嘲一笑,「這就連理解都無法理解了。」

  站在搖搖晃晃的世道,躲在安安穩穩的心鄉。

  可能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棟關起門的心宅,或大或小。

  門外那條或寬或窄、通向遠方的道路,大概就叫夢想。

  姜尚真臨行之前,問道:「寧吉,說說看,我跟你先生分明是兩種人,怎就混到一塊去了?關係還不錯?」

  寧吉搖搖頭,「姜先生,容我想想?等你回了學塾教書,再將答案說上一說?」

  姜尚真大笑道:「想什麽想,你不是早有答案了?沒猜錯,就是一個字,錢!」

  ────袁瀅故意落在隊伍最後,與隊伍拉開一長段路程,單獨走在異鄉路上,不知名野花開得絢爛,芬香撲鼻,袁瀅抬起綉花鞋,輕輕撥過附近一片嬌黃顔色的矮小花朵,她時不時轉頭望去,似在等人追上脚步。

  她出身於青冥天下的詩餘福地,兩位傳道人,却都是浩然修士,大師父柳七,二師父曹組,於她既有傳道之名,又有養育之恩。果然,很快柳七現身,白衣卿相謫仙人的卓絕風采,神色溫柔,與這位視若己出的親傳弟子勉勵幾句,修道事務其實沒有太多可聊的,畢竟袁瀅這種仙材,修行便如凡俗夫子的呼吸一般。

  柳七主動聊起了那艘行踪不定的夜航船,讓袁瀅有機會登船一遊,比如可以去那邊的條目城和靈犀城看看。

  袁瀅打趣道:「大師父,不如你跟二師父一起加入我們門派,更熱鬧些。」

  柳七抬頭看了眼前邊的隊伍,搖搖頭,沒說什麽。

  除了張風海已經是穩扎穩打的十四境修為,此外還有位列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武夫辛苦。

  猶有十人候補之一的呂碧霞,她擔任掌律祖師。

  永州仙杖派的女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雲」。她負責管宗門的錢袋子。境界不高,職權很大。

  就這麽個宗門,即便人數再少,誰敢小覷。

  隊伍前邊,副宗主在宗主那邊拱火,「宗主大人,只要把北俱蘆洲那個白裳做掉,咱們可就是人數最少的宗門了!不心動?」見宗主竟然不動心,陸台繼續攛掇,「聽說他最近才剛剛躋身飛升境沒幾天,白裳是劍修又如何,畢竟境界不穩,就咱們這一大幫子,鬧哄哄湧上去,白大劍仙不得自亂陣脚?道心一亂,辛苦兄鉢大拳頭砸下去,呂掌律再一記道法跟上,我便可以趁亂黑虎掏心,將其一擊斃命……」

  雖然認識沒多久,無名氏還是有些佩服這個陸台的臉皮,以及說話的不著調。同時愈發張風海的氣量,有個人每天在自己耳邊如此聒噪,真能忍?不覺心煩?

  張風海笑了笑,「只需要置若罔聞,久而久之,習慣就好。不搭話,看看他能一口氣嘮叨幾千字,就當是不花錢聽人說書。」

  無名氏笑著點頭,「的確是個好法子。」

  師行轅白眼道:「陸副宗主,少說幾句廢話,聊點正經的。」哪怕是出門在外,跨越天下遠遊,師行轅還是如白玉京烟霞洞一般的行頭裝束,是一位臉色黝黑、身材苗條的女子,她頭別木釵,布裙棉鞋,鄉野常年勞作的年輕婦人似的,走在這支道氣磅礴的神仙隊伍當中,師行轅顯得十分扎眼。

  陸台埋怨道:「稱呼官職不帶副,懂不懂官場規矩?」

  師行轅無可奈何,以心聲與張風海說道:「宗主,你不如訂立一條門規,乾脆不許陸台說話?」

  張風海同樣置若罔聞。陸台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將那老得不能再老的某些故事娓娓道來,「遠古歲月裡,天神地祇,天道威嚴不可測,人間便出現了大量的巫祝,他們司職娛神,祭主贊詞,是謂接神者也,他們就像替天地變化說文解字,為我們解釋老天爺的喜怒哀樂。可是由於我們人族體魄過於孱弱,總是被身體强橫的妖族肆意捕殺,當做果腹的食物,早期人族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導致香火不濟,舊天庭神靈覺得這樣可不成,一尊尊雷部諸司神靈,裹挾浩蕩天威,率先來到人間,打殺那些冥頑不靈的妖族,後者屍骨堆積成山,可此舉畢竟治標不治本。」

  「怎麽辦呢。」「要麽乾脆將到處吃人的妖族斬殺殆盡,要麽讓比螻蟻還不如的人族稍微……大只一點。後世儒家的經文,有古今之爭,人呢,也是有的,比如我們就都屬於今人的範疇,兵家初祖他們那撥老傢伙,却是當之無愧的『古人』,神靈開始給予我們一副强健的皮囊,再多給了點魂魄,古人的一魂兩魄,就變成了今人的三魂六魄」

  呂碧霞問道:「不是三魂七魄?」

  陸台笑道:「最後一魄,是遠古道士們歷經千辛萬苦才找到的,並非神靈賜予之物。」

  師行轅恍然道:「難怪後世入廟敬香,或三或六或九。」

  陸台瞪眼道:「我可沒這麽說!就不能是那書畫鈐印,或一或三用以奇數補陽?」

  陸台趕忙雙手合十,念念有詞一番,然後正色道:「文人雅士嘔心瀝血,夫子自道,著書立傳,都被形容為一瓣心香。」

  先前說到「捕殺」二字的時候,陸台故意斜瞥一眼無名氏。

  陸台轉過頭,望向李槐,笑呵呵問道:「假設一條光陰長河便是只香爐,李槐,猜猜新香火是什麽?」

  李槐搖搖頭。他一向不擅長猜謎和解題。

  辛苦說道:「你們的七魄是香爐,三魂即是香火。」

  聽到這麽個匪夷所思的答案,李槐在震驚之餘,難免心生疑惑,什麽叫「你們」?陸台笑嘻嘻道:「道祖率先提出天之道與那人之道。有了『供奉』一說。如此一來,遠古天庭一衆神靈,就再不是唯一不二的天道正統。『天道』,彷彿就有了新舊之分的雛形。煉氣士,道士,書生,諸子百家的修道之路,就有了大道依據。」

  「有了道路。」

  「還是一條名正言順的道路。之後小夫子,也就是我們禮聖,絕天地通,在山頂鑄九鼎。」「在那之前,如何呼吸,飲食,睡覺,如何行走,思考為何會有思考,想法來自何處,去往何處……諸如此類,最簡單的問題,都成了最困難的問題,久而久之,就是煉氣,想明白了的,即是修道。在這期間,當然又有一場場術法如雨落,好一場雪中送炭,修煉成人形的一撥遠古『道士』們,竟是連那金身境的瓶頸,也一並給打破了。從此羽化登仙一般,覆地遠遊,禦清風,乘雲氣,身形高過鳥雀,去那明月中賞景,去那太陽宮聞道……有了山巔境,止境三層,氣盛,歸真,神到……」

  聽到這裡,李槐忍不住小聲問道:「天上不管?」

  陸台心有戚戚然,「管,怎麽可能不管。」「螻蟻大只一點,依舊是螻蟻啊。道士武夫們扎堆在一起抱團取暖,也還是土垤蟻窩一個啊。神靈降臨,殺得人間血流成河,殺得一切開竅的有靈衆生瑟瑟發抖,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你們知道那會兒的人間版圖,疆域廣袤無垠到了何種程度嗎?以至於神靈莅臨人間,都需要兩座飛升台作為道路?」

  「若說武學道法,同源不同流……」

  畢竟人間一炷炷心香烟霧裊裊升起,都是一條條通天的神道啊。

  就在此時,陸台如遭雷擊,臉色微白,急哄哄提醒道:「不好!有埋伏!」

  無名氏不由得緊張幾分,畢竟如今敢來這邊砸場子的,不是找死的傻子,便是一等一的强手。

  遠處袁瀅嚇了一大跳,柳七笑道:「真心喜歡這種人?會不會太不靠譜了點?」

  袁瀅見師父神色這麽隨意,她如釋重負,以心聲說道:「他太過悲觀了,我瞧見了,就會忍不住心疼他。」

  柳七點點頭,「也算認得陸台了。」

  前邊道旁,憑空出現一個相貌清臒的高瘦老人,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像那富家翁與扈從挑夫似的。

  袁瀅有兩個師父,陸台何嘗不是。

  陸台對此絲毫不覺意外,兩位傳道人的現身,是那情理之中、早晚而已的事情。

  在山上,一提起姓氏就知道是誰的人物,屈指可數。

  鄒,算一個。

  ────

  姜赦始終沒有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從頭到尾,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無數金色鮮血散落在地,使得一處淪為廢墟的古戰場遺址,生機勃勃,先有了山河,再起了城池關隘,又有了市井百態,宛如一幅栩栩如生的人間畫卷。只等「各色人物」入駐其中,便是江山有主,真正活了過來。

  唯一的美中不足,白璧微瑕,便是天地間被拉伸出七十餘條縱橫交錯的「繩索」,皆是經久不散的拳罡,如同一根根鐵絲切割了這塊軟若豆腐的天地。

  姜赦只是微微皺眉,已經足够高看此人了,可是好像比起預期,還要難纏幾分?先前設想的速戰速決,很難得逞了?

  他以眼角餘光打量那把長劍。

  不管驪珠洞天那座石拱橋懸掛的老劍條,是持劍者的劍靈顯化,還是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真身,其實都沒有那麽重要。

  萬事開頭難,只要與之結契了,這就是一條注定不會半途而廢的通天大道。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窑工學徒,當年陳平安得此機緣,在此後修行道路上,這把劍給予結契主人的實在好處,太少,少得過分。

  姜赦創建兵家,大道根祇之一,便是天時地利人和、萬事萬物皆要如臂指使,化為己用。

  未能讓一位「劍靈」物盡其用,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一戶窮的揭不開鍋的貧寒之家,却有一件價值萬金的文房清供,年復一年,當個擺設。作甚?每天餓著肚子,大飽眼福麽?

  在姜赦看來,興許是當年文聖道統之內的兩位師兄,齊靜春和崔瀺好像出現了一種異議,各執一端,大道相背,雙方學問極難調和。說服「劍靈」認主的齊靜春,是讀聖賢書的醇儒,所以不希望陳平安被外物浸染道心、本性過多,想要陳平安與劍靈刻意保持一段距離,訂立甲子之約,讓後者更多職責,是一張無形的護身符,不必現身,只是用以震懾一小撮山巔修士,不要憑恃境界修為,肆意妄為。誰敢壞了規矩,小心連人間的規矩都沒了。

  在這個過程裡,當然有不信邪的,蠢蠢欲動,於是桐葉宗那位飛升境的中興之祖,就成了一個現成的例子,用以提醒幕後人物。

  要知道就連杜懋的一副仙蛻,如今還是落魄山的私人物品。桐葉宗祖師堂譜牒修士,豈會半點不知此事內幕,誰又敢說什麽?

  稍微瞭解落魄山和陳山主的人,都會心知肚明,陳平安為何始終不肯稱呼齊靜春為師叔,一直敬稱為齊先生。齊靜春之於陳平安,前者就像一個學富五車、飽讀詩書的家塾西席,在那書香門第之內,為某蒙童傳授舉業制藝的本事,前者所教,後者所學,都是奔著成聖成賢去的。突然有一天,年紀稍長的少年,說不讀書了,跑到山上,落草為寇了,揭竿而起,說要篡位,自己當皇帝。

  正因為誰都清楚齊靜春對陳平安的影響之大,所以姜赦聽到陳平安那句「立教稱祖」的豪言壯語,才會感到極其彆扭。

  換成是同樣年輕的曹慈說這種「悖逆言語」,姜赦都不會覺得如何,至多是微微訝異。崔瀺推崇事功學問,雜糅百家熔鑄一爐。一座書簡湖,迫使陳平安失去了一顆金色文膽,別說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算讀百萬卷千萬卷,走遍幾座天下,遊歷過整座人間,還是徹底失去修煉出一個本命字的可能性。之後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則是完全失去了陰神遠遊、出陽神的機會。

  關鍵是在崔瀺那邊對陳平安的態度,永遠是,就像一些京察大計的官場評語,能力太低,資質太差了,道心脆弱,不堪大用,等到水落石出的一天,崔瀺跟齊靜春這倆師兄弟的所作所為,全他娘是障眼法?視野中,陳平安再次恢復原貌,好似猜中了姜赦所思所想,陳平安笑道:「你可能搞錯了,我們文聖一脈,脾氣最差的,是齊先生。性格和耐心最好的,其實是崔師兄才對。」

  「比如拆分正陽山,是與崔師兄學來的一點皮毛。問劍正陽山成功,之後還要立起一碑,則是與齊先生學的。」

  一邊說一邊走,那些山河景象一一消融如水流淌,與主人合而為一。

  姜赦實在是見過太多的神通術法,對此倒是並不意外,還行,陳平安這門手段,不算過於駭人,雖說不耗道行與靈氣,却要耗費心神。

  「不是覺得此生與止境武夫問拳的機會,還是太少嗎?今天就讓你吃飽吃撑,一口氣吃到吐為止。」

  「裴杯,張條霞,李二,宋長鏡,吳殳,葉芸芸,王赴訴,這幾個止境,讓們與你各出巔峰數拳,够不够?」

  那些被姜赦一一「點名」敕令而出的止境武夫,在他跟陳平安之間排成一條橫線。

  如那戰場,長槍大戟,堂堂正正,所向披靡。止境結陣,一線潮頭,萬騎辟易。

  陳平安好像就在等待這一幕的出現。

  輕輕吐氣,穩了穩心緒,開始前奔。姜赦沒有在「持劍者」那邊得到真相,還頗為好奇一事,不得不開口問道:「陳清都不是個小氣人,你替他做了那麽些事情,又是劍氣長城的半個女婿,以陳清都一貫欠錢欠酒欠劍什麽都欠、唯獨不肯欠人情的脾氣,你又是個入了眼的小輩,他怎麽都該有所表示才對。這份贈禮,定然不薄,怎的,覺得尚未置身死地,還要藏掖幾分?免得被白玉京那幫算卦的算走了天機,下次問劍真無敵,失了先手?」

  說到「真無敵」一語,姜赦自顧自大笑不已,「真無敵,好道號。白景怎麽不搶。」

  此刻陳平安自然無暇分心回答此問。

  只因為姜赦敕令出了更多的「止境武夫」,各個時代的頂尖豪傑,都是名動天下的武學宗師,各有各的無敵。

  他們任何一拳,都是爐火純青,都是圓滿境地。

  巧了,姜赦也只是耗費些許心神而已,連一絲一毫的天地靈氣都無需調動。

  姜赦看著戰場上那個疲於應付的身形,越看越覺無趣,「習武練拳,到頭來只是得手一副體魄,練出個烏龜殼罷了,可有一二拳,是你自己的?」

  「規規矩矩怕出錯,只蹈前人舊跡,倒是省心省力了,也有臉痴心妄想,超越曹慈?」

  姜赦見那陳平安被「裴杯」一拳打掉半邊臉頰,再差點被一位蠻荒歷史上的山頂武夫打斷脖頸……

  姜赦搖搖頭,沒了耐心,「就你陳平安,也敢奢望殺姜赦,妄言立教稱祖?!」

  畢竟每一位止境武夫只遞自己生平分量最重、拳意最足的數拳,才給了險象環生的陳平安些許喘息和換氣機會。

  似乎那小子還算硬氣,依稀可聞,嘴上夾雜著幾句家鄉方言。

  姜赦笑道:「小子,在我面前顯擺拳脚,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

  「認祖歸宗!」

  戰場那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漸漸沒去所有武夫身影,各種拳意彙聚交錯,早已凝為實質濃稠如水。要說陳平安是想以接拳來砥礪自身武道,借機打破止境歸真一層的瓶頸?置身於生死之戰,起了大道之爭,還敢如此托大?姜赦不知何時已經轉換位置,神色肅穆,輕輕提起那桿長槍「破陣」。人與物,皆已萬年不曾奮然開陣。遠眺遠處那一粒芥子身影,這位兵家初祖,似有失望,姜赦手持長槍,緩緩前行,走向那處漸漸明瞭的戰場,神色淡然道:「時無英雄竪子成名,半點不知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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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也是劍修與自由

  蠻荒天下,碧空如洗,好像青翠的瓷器釉色,下一刻真要滴落在大地上。

  裴旻問道:「對上姜赦,真能打起來?」

  鄒子點頭道:「動靜很大,影響深遠。」

  裴旻驚嘆不已,「可惜不能在旁觀戰。」

  鄒子說道:「就算可以旁觀,也最好別去摻和。」

  裴旻說道:「為何?」

  鄒子說道:「鄭居中在場。」

  裴旻就此沉默。

  鄒子沒來由以心聲說道:「碧霄道友說得好。他放過顧璨,就是不放過自己。不放過馬苦玄,才是放過自己。」

  裴旻疑惑道:「你何時見過碧霄洞主了?」他當年跟著鄒子一起離開桐葉洲,去往青冥天下遊歷各州,他們並未去往那輪明月皓彩,期間就算明知碧霄洞主與那道號喜燭的妖族劍仙,在雅相姚清的地盤那邊待著,他們也是故意繞道而行。在裴旻看來,鄒子不多事,碧霄洞主不礙事,可一旦鄒子認定是個事,或是碧霄洞主誰妨礙了他的道,那就都不是什麽小事了。裴旻熟稔老黃曆,曉得至今有二三道人,哪怕道齡與道力皆極高,一樣還得乖乖躲著碧霄洞主,不敢相見,這一躲就是數千年歲月,沒辦法,惹到了曾經使用老舊道號「蔡州道人」、之後在浩然創建一座觀道觀的碧霄洞主,絕不饒人。

  萬年以來,能够稍稍讓碧霄洞主不那麽牛脾氣的,唯有道祖一人而已。

  鄒子解釋道:「先前碧霄道友做客落魄山,言語當中,有意提及『鄒子』,當然是說給我聽的。」

  裴旻更加疑惑,試探性問道:「既然是故意為之,那麽碧霄洞主所求何事?當時身為訪山的客人,要為一山之主開脫幾句?」碧霄洞主眼界高,脾氣怪,修道生涯悠悠小兩萬年,道齡、輩分之高,超乎想像,極少青睞某位年輕晚輩,但是裴旻心知肚明,那位曾經背著一把陳清都佩劍「長氣」、誤入藕花深處的年輕山主,確是入了法眼的。按照鄒子的說法,這是因為草鞋少年的心與行,都對了碧霄道友的脾氣,細如牛毛的人間閒事,願意管,管得好,碰壁不回頭,認定的,頭破血流都不肯「悔改」 ,百斤重的人,偏要挑起兩百斤的擔,還能苦中作樂,搖搖晃晃挑擔走著,呲牙咧嘴笑著看向前邊的明天。

  鄒子也吃不準那位道友的真正用心,搖頭道:「暫不清楚,脈絡不顯。不過即將返回明月道場之時,碧霄道友臨了還與我笑言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本是一句有大意思的遠古道語,道士做自己不够真,自欺欺人,天地不容。終究難逃化作劫灰的下場。只是老話傳著傳著,後來就變了意味,變成了餿飯。

  裴旻神色微變,鄒子談天陸氏說地,一人一姓氏各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碧霄洞主却要撂下一句「天誅地滅」……裴旻這種旁人聽來,總覺有一股殺氣,撲面而來。

  哪怕劍術高如裴旻,閒談時提及老觀主,也要敬稱一聲碧霄洞主,不敢學鄒子以道友相稱。

  就怕一個抽冷子似的,那位老道士憑空現身,與自己來上一句,「裴旻,貧道跟你很熟麽?」傳言在那青冥天下鴻蒙混沌、開天闢地之初,於整座人間有大功德的碧霄洞主泠然御風,來此俯瞰山河,挑中一塊較為順眼的地盤,以拂塵粗略畫圓一個,也不與建造白玉京的道祖商量,便劃走了蔡州作為道場。如此一來,便與一位先到蔡州開闢洞府的山巔道士,起了糾紛。後者能够在登天一役積攢戰功、存活下來,又非好相與的善茬,離了洞府,現出真身法相,祭出一衆煉化得當的至寶,便要與那牛鼻子分個高下,道法上邊見真章,下場嘛,自然是力戰不敵,只好示弱討饒幾句,碧霄洞主不依不饒,要收了那位大修士當個為道場看門的童子……修士是那身經百戰,威名赫赫的一方豪傑,哪肯受此屈辱,只得施展遁法,舍了洞府不要,被迫離開蔡州境地,避其鋒芒,去尋求一位洞府設在古邳州的要好道友庇護,碧霄洞主便不急不慢跟在身後,那位占地為王、自立旗幟的道友也算講義氣,雖說猶猶豫豫,反復思量一番,可還是開了那處門口立雙碑篆刻「金井」「禁聲」的洞府禁制,讓修士進入其中,只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忍不住與落難的道友埋怨一句,你惹那個脾氣死强的臭牛鼻子老道作甚?這下倒好了,給碧霄洞主聽了去,結果就是兩位道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在逃亡路上作了伴。據說那位義薄雲天的道友,四處躲藏,雖然沒有被碧霄洞主揪出,但是修行路上,未能成功渡劫,合道不成,兵解轉世,之後在山上與塵世間兜兜轉轉,最終落脚處,仍是那東海觀道觀,當了煉丹的燒火道童。

  裴旻笑道:「在王朱的東海水君府,他們倆竟然沒有打起來,難道是因為都姓陳的緣故?」

  鄒子解釋道:「雙方身世相仿,年少時境遇差不多,可謂慘淡至極,所以陳清流能忍就忍了,換成別人膽敢擋道,以他一貫脾氣,早就出劍了。」

  裴旻說道:「不得不承認,陳平安這傢伙的長輩緣,確實不俗。」鄒子說道:「當時陳清流其實想要順勢為之,幫陳平安走到一條更加安穩的岔路上去。說是岔路,只是相對於後者既定道路而言,也還是一條大道。只不過陳平安注定不可能接受這份好意。」

  裴旻問道:「怎麽講?」鄒子說道:「比如選擇被陳清流幾劍砍死,變成鬼物,就有了足够理由,再不去管天下大勢,就此蟄伏,修心養性,只需在那落魄山打理好家務事,閉關修道個大幾百年,以陳平安的心智,不難找出一條更加趨近於『純粹』的劍道,步步登頂,等到哪天境界够高了,再去找白玉京的麻煩。」

  裴旻想了想,贊同道:「淪為鬼物,代價不小,只是不必理會身外事,得以在山中煉劍,專心修道,盡力追求純粹,不失為一條穩當的捷徑。」

  鄒子說道:「你們還是小覷了陳平安的心氣。」

  裴旻笑道:「到底是多大的心氣,才能被我跟青主道友都小覷了?」

  鄒子說道:「心氣所在,一個『爭』字。」

  裴旻說道:「曾經的什麽都不敢有,如今的什麽都敢爭,真是翻天覆地的心性變化。」鄒子說道:「也不儘然。心性並未走極端,反而是一種脫困,恢復到了一種『自在』的狀態。陳平安少年時走廊橋,就狠狠爭了一次。當時齊靜春讓他不要停步,繼續往前走幾步,看似是鼓勵,實則還是陳平安本心使然。無此底色作為支撑,恐怕那位至高存在,正眼都不會瞧一下陳平安。」

  裴旻突然笑道:「偷過西瓜吃的人就是不一樣了。」

  鄒子點頭道:「正其位,放其心,安其神。」

  裴旻抬了抬下巴,「來了。」陸台手持竹制登山杖,一路劈砍野花,慢悠悠晃蕩向那兩位山巔人物的傳道恩師,見了麵,開場白便是一句很不尊師重道的問責言語,「你們為什麽偏要針對陳平安?」

  浩然三絕頂之一的高瘦老者,劍術裴旻說道:「你是不是搞錯順序了。」桐葉洲大泉王朝,城外天宮寺雨幕一場問劍,僞裝成高國公管家數十年的裴旻有殺氣,心中却無殺機,更像切磋問道。當然,若是年輕隱官根本接不住,也會成為死人一個。為此,「出海訪仙」的左右再次找過他,寧姚仗劍離開五彩天下,來到浩然天下,也找過他,至於崔東山和姜尚真,這些年那更是一直在偷偷尋找他的行踪。

  不過裴旻却是陪同鄒子,秘密走了趟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補,便是出自鄒子之手。

  所以說鄒子居無定所,「脚不離地」行走人間,既針對劍修陳平安,也針對白玉京道士余斗,順便還要針對一下中土陸氏家主。

  簡而言之,早已飛升境圓滿的陸神能否合道,何時躋身十四境,都得看鄒子的意願。

  陸台嬉皮笑臉道:「以前躲左右,現在躲寧姚,二師父,出息啊。」

  裴旻笑道:「好徒弟。該你恐高。」

  看得出來,師徒關係不差。

  陸沉找到陸台的時候,順便聊起過劉材和流彩,就話趕話似的,一並提到了鄒子。

  陸台不敢隱瞞此事,以心聲說道:「大師父,陸小三兒先前找到我,一向吊兒郎當的他,難得說了句重話。」

  鄒子無需推衍雙方的對話內容,就能猜出個大概,問道:「讓你幫忙捎句話,不該拿你與他問道?」

  陸台點點頭,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

  鄒子笑道:「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陸掌教沒這麽小心眼,他是故意板起臉嚇唬你的。」

  一般而言,證道長生,自顧不暇,哪有閒情逸致,去斤斤計較身外紅塵,豈敢隨便分神分心。

  陸沉當然不是一般人,更像那太古之人,求道長生,勘破生死。生是暫來,死是暫住。

  所以地肺山高孤才會如此推崇陸沉,最後一場傳道,說誰要是能够學到陸沉七八分精髓的生死觀,修道生涯便無生死關。

  不光是道士高孤,還有文聖的老秀才,看待陸沉的學問,都會各有各的由衷欽佩。

  陸台打量起後邊兩位,心中忍不住幽幽嘆息一聲,都啥跟啥嘛。

  青年男子,身材高大,體魄健碩,粗布麻衣,背劍緩行,腰間懸掛了兩枚古樸葫蘆。

  身邊跟著一位眉眼冷清的年輕女子,衣裙設色五彩,極盡華麗之美。美中不足,是女子姿容過於平平,可惜了那件光彩奪目的法袍,似有遇人不淑的遺憾。

  劍修劉材,玉璞境。

  女修流彩,柳筋境。

  終於瞧見這兩位「自己」,身為「正主」的陸台神色複雜。

  一副陽神身外身,一位陰神出竅遠遊。

  陸台看他們,他們也在觀察陸台。

  流彩笑道:「我們都未用怨懟仇恨的眼光看你,為何要用一種看待賊寇的眼神看我們。」

  劉材說道:「好理解,二話不說,倒打一耙,掩飾心虛。」

  陸台恢復常態,笑嘻嘻道:「你們倆擱這兒說戲文呐。」

  劉材可謂天賦異禀,得天獨厚,實屬應運而生、橫空出世的一流人物。

  第一次被世人知曉姓名,就是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榜單之列。

  更是與那位新近被譽為「三十年來最負盛名」的年輕隱官,注定有一場問劍。

  劍修的祖籍,師承,履歷,皆是空白一片。只說白也那把仙劍「太白」在扶搖洲一役落幕後,一分為四,各憑道緣,分別認主。陳平安得到了殺力最大的一截劍尖,憑此煉出了那把夜遊劍。劉材則得到了蘊含劍氣最多的那段劍身。

  用崔東山的說法來形容,屁事沒幹,就暴得大名,天底下竟有此等便宜好事?

  劉材的「祖籍」,在那皚皚洲劉氏掌握的綠蔭福地。

  而女修流彩出身的那座天井福地,同樣是劉氏的私産。綠蔭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中人數最多的一座,是一座擁有多達九千萬人的下等福地,但是錢多如劉聚寶,却故意一直沒有提升福地的品秩,故而天地靈氣稀薄,要想修道成仙,幾乎就是書上空談。只要有人誤打誤撞走上修行道路,還能一路晉升到洞府境,就會被帶離綠蔭福地。照理說,一座福地能够擁有如此龐大數量的當地百姓,完全可以「變現」,打造出一只財源滾滾的聚寶盆,據說是有兩位術家的劉氏家族供奉,很早就說服劉聚寶不要如此賺錢。反觀天井福地,劉聚寶就一路砸錢,從下等福地提升到了上等。至今每年立春日,劉氏還是保持一個傳統,都會讓年輕一輩的劉氏女子,御風在天幕,各自往人間抛灑數量不等的雪花錢,據說數量最少的,也是以萬計。天女散花,美如壁畫。

  劉材是鄒子親自帶出綠蔭福地,却是獨自遊歷皚皚洲的舊朱熒王朝劍修元白,將她帶離天井福地。

  大概是陸台覺得跟他們沒什麽可聊的,就又跑去跟兩位傳道人叙舊了。

  流彩問道:「裴先生到底擁有幾把本命飛劍?」

  劉材說道:「四把。暫時只見過其中三把。」

  流彩本就是隨口一問,還有更好奇的問題要問,「就這麽喜歡掙錢?你也不缺錢啊。」真是名副其實的同人不同命,流彩好像沒有任何出奇之處,而劉材一人便擁有兩枚出自道祖之手的養劍葫,以「心事」葫蘆溫養本命飛劍「碧落」,用「立即」溫養飛劍「白駒」。

  劉材說道:「只是現在不缺錢,以前窮怕了。如今既然學劍順利,又有兩只葫蘆,沒必要一天到晚撲在煉劍上邊,總得找點事情做,想要看書就要花錢買。」沒有家世、科舉功名,那些書香門第、地方鄉紳的藏書樓,門檻就會比較高,偶爾有人願意開門,入內抄書得看人臉色,不許點燈還好說,那些僕役看他就跟防賊似的,每次歸還書籍,僕役就會盯著雙手的指甲蓋使勁瞧。

  劉材問道:「當時你在正陽山,親眼見證那場問劍,有什麽感受?」

  流彩撇撇嘴,滿臉無所謂,「又不是你,我才是柳筋境,道行低微,看不真切。」

  先前那場問劍正陽山,陳平安跟劉羨陽在過雲樓客棧碰頭,他顯得極其謹小慎微。

  事實證明,陳平安並沒有杞人憂天,不算什麽疑神疑鬼,是真有鬼的。

  當時不光是馬苦玄和餘時務在旁等待機會,亦有鄒子在旁觀。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弓在下。因此陳平安在正陽山的一線峰祖師堂門檻外突然停步,看遍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與「她們」自言自語一番,好似打了個商量,鄒子不如暫緩問劍一事?在那之後,陳平安就跨過門檻,忙正事去了。鄒子顯然答應了這樁約定,「收回」了那個在對雪峰給劍修元白當侍女的流彩。

  當時正陽山諸峰亂成了一鍋粥,連吳提京這種天才劍修的脫離譜牒、叛出門派,都沒有餘力去挽留什麽,更何談計較一個籍籍無名的對雪峰女子練氣士。

  流彩問道:「與之為敵,作何感想?緊不緊張?」

  「當然會緊張,倒不至於妨礙問劍。」

  劉材在桐葉洲待過幾年,說道:「開鑿一條大瀆,可以活人無數。說句功德無量,不過分。」

  「關鍵是此舉可以讓死水一潭的桐葉洲,山上山下的人與錢,都跟著動起來。有這一動,桐葉洲就會生機無限。」

  「能够跟這種人問劍,榮幸。」

  流彩笑道:「不愧是喜歡讀書的,說話就是好聽,該去書院當夫子才對。」

  劉材笑了笑,「倒是想。」

  流彩朝那天空高高抬了抬下巴,「被那位盯上,還給他找到了那座山中道觀,你若是下山再晚幾天,可能就要被抓個正行,就不後怕?」(注1)

  原來當年賒月在周密的授意下,在桐葉洲登陸,有兩個目的,其中之一就是尋找劉材。

  她若是能够找出劉材,周密自然就可以找到鄒子。至於找到了,周密有何圖謀,可能是跟鄒子開誠布公,看看有無合作的機會,何必在地談天,不如登天看地,一統五行陰陽家?又或者是一個沒談攏,就吃了?

  興許就只是散個步,切磋學問,談談天?周密曾經帶著首徒綬臣,一起遊歷桐葉洲一座不起眼的小道觀,觀主是位觀海境的道士。在那亂世裡頭,讓那幾個徒弟和常駐道士待在山中好好修行,老道士用了個雲遊人間的藉口,獨自出山降妖除魔去了,要為人間重見天日略盡綿薄之力。十數年光陰彈指一揮間,山中花開花落幾遍,觀內清淨幽雅如舊,觀內道士還在等那位師父或是祖師的老道士返山,回家。周密當時對那小道童施展了一門演算手段,拎起了些許線頭。劉材只是當地土民,並非什麽授籙道士。看門的小道童只知道綽號劉木頭的土包子,與觀裡的大香客有關係,得以時常跟道觀做買賣,售賣山貨換點銅錢、碎銀子。

  劉材搖搖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擋不住就死。何况真被他找到了,結果是好是壞……好像都是無法驗證的事情了,總之多想無益。」

  流彩嘖嘖道:「你倒是豁達。」

  劉材淡然道:「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流彩神色玩味道:「我有一種錯覺,你跟陳平安很像。財迷,好讀書,肯吃苦,心態也好,年紀不大機緣不少,却都能一一摟在手裡。」

  劉材啞然失笑,「你自己都說了是錯覺。」

  流彩自顧自說道:「也對,不是全部的敵我雙方,非得是什麽正人君子與惡貫滿盈的貨色在那邊較勁,壞人殺壞人,好人殺好人,都是常有的事。」

  劉材說道:「當年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如果不是鄒先生,這輩子投胎在哪裡都不知道。」

  流彩笑道:「書上說這就叫死士。」

  劉材說道:「這也是命。人活一世,各有討債,各有還債,都需要兩清。」

  流彩嗓音軟糯,似是鄉音,說了句俗語,「奴奴亦覺些些有,命不如人生得低。」

  劉材並不附和此說,搖頭道:「人各有各命,求是一樣求。不是險中求富貴,便是死中覓活路。」

  流彩喃喃道:「命唉。」

  ────

  那個叫陸沉的年輕道士前脚才走,後脚便又有客人跟上?怎麽回事,真當這裡是趕集的廟會?修士驀然睜眼,遠處漣漪陣陣,依稀瞧見有個模糊的高大身形漸漸接近,寶相森嚴,道功圓滿。這位修士一顆道心劇烈震動,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難道是那個陸沉泄露了自己的行踪?那青冥天下,真是世風日下,為了討好落寶灘的碧霄洞主,真是什麽下作勾當都做得出!不就是個新鮮出爐的十五境嗎?你怕什麽,道法再高,能高過道祖?

  再見那位恨不得剝其皮食其肉飲其血的仇敵,修士臉色陰晴不定,終究是沒敢說什麽。

  老道士本就身材高大,再加上一個站著,一個坐著,更顯後者身形渺小,道行低。

  修士乾脆閉上眼睛。老道士也不著急言語,耐著性子,打量起那位似乎相互間有些誤會的熟人,老道士沉默片刻,笑呵呵道:「呦,這不是……什麽道友來著?對不住,實在是歲月太久,太久沒有跟道友打交道,不小心給忘了。」

  修士咬緊牙關,不置一詞,打定主意裝傻扮痴。

  老道士自顧自點頭,贊許道:「果然是藝高人膽大,出門見誰都不慫。某某道友比起當年,氣魄依舊,雖說道力弱了一截,定力倒是增加不少。」那個連道號都給碧霄洞主「不小心」忘了的修士,瞪大眼睛,再不假裝,霎時間紅了眼睛,悲憤萬分,氣急敗壞道:「不就是當初牢騷了幾句,說你在登天一役選擇袖手旁觀,貪生怕死,不够豪傑麽,多大仇多大恨,至於如此咄咄逼人,奪我洞府,斷我香火,誤我大道,害我性命?!」

  老道士面帶微笑,一言不發。

  落在相熟之人眼中,有些滲人便是了。約莫是怕極反成怒,那修士站起身,再無半點畏縮神色,一張由劫灰鋪就而成的蒲團隨風飄散,站在死灰堆裡的修士,本來少年容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下子枯老起來,顧不得這種道力流散如洪水決提的可怖跡象,積攢無數年的怨恨與委屈,委實是不吐不快,指著那高大老道士的鼻子就開始大駡起來,「臭牛鼻子,害道爺不得不在此苟且偷生,這都幾個一千年了?!好好好,追到此地了,道爺認栽便是,來來來,有本事就一巴掌打殺了道爺,一了百了!」

  再不敢還手、祭出法寶、切磋道法一場就是了。

  老道士嘆息一聲,「痴兒。」

  修士環顧四周,蒲團一無,劫灰一散,以死見道的想法便徹底落了空,唯一的退路都成絕路了,修士傷心欲絕,滿臉淚水,「完了,都完了。」

  老道士眼神憐憫,「誤入歧途不自知,空耗精神反竊喜,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修什麽道。」

  修士一個心狠,繼續破口大駡,破罐子破摔了,既然被這臭牛鼻子找到了,橫竪是個死,總有找點痛快才算不虧。老道士搖搖頭,頗有幾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神色,「當年見你誤了自己,貪天功為己有,念你尚有幾分本性,殊為不易,該你與貧道有一段山中仙緣,本該好好聚散一場。不願你就此腐朽,有意拉扯一把,將你從烈火烹油的熔爐當中拽出,是要幫你求取一線生機。你却愚鈍,蒙昧天機,這麽多年,還是不能開竅,只知呆坐,痴迷不悟。如那明明早已江河改道、天時地利皆失的神龕中木偶,如何稱得上是真正的道法自然,無為而治。」

  修士聽聞此言,滿臉呆滯。

  老道士搖搖頭,轉身離去,丟下一句蓋棺定論,「亡羊補牢,空空一物。誤人誤己,辜負此身。」

  修士到底不傻,趕忙追上前去,「碧霄洞主,救我一救!」

  老道士頭也不轉,譏笑一句,「這會兒不英雄好漢,不自稱道爺了?」

  修士面有慚色。老道士也懶得與他廢話半句,說道:「貧道新開闢的洞府,如今就在那明月皓彩中,你要是不嫌丟臉,就去那邊當個看管山門、庫房、兼著知客身份的。若是不肯,情理之中,貧道也不强求。以你如今僅剩這點道行,跟人鬥法掰腕子,有點牽强了,可要說回了青冥天下,隨便挑選宗字頭道門,當那座上賓、牆上掛畫像,又有何難。」

  修士立即說道:「願隨碧霄前輩修道。」

  老道士說道:「沒什麽香火的冷廟子,齋飯素淡,道友恐怕要屈尊相就了。」

  修士連忙客氣幾句,想起一事,小心翼翼說道:「恭賀洞主躋身十五境。」

  老觀主微微挑眉,呵呵一笑,「好說。」

  一起行走在這處地界,任詩詞文章家何等文采斐然,也描繪不出此地枯寂荒涼百一。

  相傳道祖遠遊天外,遊歷極遠極廣,見聞極多極怪極玄,匪夷所思,妙不可言,道無法道。

  道祖曾經為碧霄洞主泄露過天機,原來吾鄉是一處高原,位居人間龍脈祖地,是天外千萬個小千世界的緣起之地。

  祖地名為昆侖。

  當年佛陀帶陸沉所見,便是其中小千世界之一。

  老觀主隨口問道:「古鶴,經歷過幾次轉世了?」

  曾用「古鶴」道號的修士老老實實答道:「辛苦秉持一點真靈不昧,重新布置肉身與魂魄,已有三十六次兵解和重塑。此間艱辛,難以言說。」老觀主難得流露出一抹贊賞神色,點頭道:「此舉貴在每次轉世,記憶,靈氣和魂魄,幾乎都沒有損耗,屬於真正打造出了一方循環不息的小天地,也算一條另辟蹊徑的旁門左道了。以後給你介紹一位同參道友。」

  古鶴趕忙行禮道謝。

  循著陸沉、陳平安作為兩條重要支流線索,找見了那個算是未來的十四境的幹流脈絡,老道士駐足停步,古怪見新奇。老觀主稍微運轉神通,只見那位修士身後隨之顯出一尊法相,只見骨骼不見血肉,却非真正骨骼,而是渾身道氣凝練如玉質,法相金光淋漓,幾條主要氣脈,皆是瀑布倒流姿態,世間皆以金枝玉葉形容求仙之人的道體,眼前就是了,幾近無瑕。之所以是「幾近」,自然是因為老觀主眼界奇高,見過真正的無瑕道軀。

  在那人間的臨海城市,若有江河入海,常有潮水倒灌的事情發生,一條玄之又玄的光陰長河,亦是如此。

  老觀主以心聲提醒身邊新收的護山供奉,「古鶴,接下來裝聾作啞便是了,切記,不要節外生枝,自投羅網。」

  黃鎮站起身,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晚輩黃鎮,道號大潮,浩然寶瓶洲驪珠洞天人氏。見過碧霄道友,見過微塵道友。」

  老觀主點點頭。既然是「道上」相見,相逢稱呼一聲道友,還算得體。

  古鶴以心聲問道:「洞主,從無打過照面,這厮如何曉得我廢棄多年的道號?可是某位故人的轉世?」

  老觀主粗略解釋道:「此子有神通,能知未來事。」古鶴不以為意,不過是所謂的未卜先知,偷窺天機者,算得什麽本事,真道法。遠古歲月裡,就數此輩道士的命理最苦,難怪要來此躲避,否則天心微動,大劫便至,化作一團劫灰罷了。只是碧霄洞主的提醒不能不當回事,古鶴打定主意,只管裝聾作啞。老觀主笑道:「黃鎮,既然幾次襲殺陳平安都不成,阻他合道的登高脚步,效果極其有限了,就轉去孤注一擲,豪賭一場,可惜截殺陸沉又不成,還敢不挪窩,還不逃?」

  「陸掌教心寬道廣,多半不會跟你計較,就陳平安那打小就記仇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非要等他找上門來,你是打算學正陽山,還是馬苦玄啊?」「怎的,是那『書上』寫死了貧道命不久矣,還是寫清楚了一句,記錄貧道身邊這位道友,將於某年某月某日歸道山,注定不得長壽,無法證道長生?所以就提前蹲在道旁,伺機而動,守株待兔,撿個漏?」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黃鎮聞言感嘆道:「碧霄道友確實學究天人,是古往今來真正的見道者之一。」老觀主擺擺手,不受這種有的沒的溜鬚拍馬,「小子,既然窺見些許天機,僥倖能够駕馭那尾陰陽魚的後裔,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是可以在兩個繩結間遊走無礙,可謂占儘先手,有了擅自決定千百條道路走向的權柄。這已經是一種尋常十四都覺匪夷所思的莫大自由了,正常來說,就要惜福,更要惜命。是了,你小子也不算什麽常人,若是循規蹈矩,反而走不到這裡。」

  黃鎮不置一詞。言者本來有意,聽者更是有心,古鶴道心微動,似有所悟,思量片刻,伸手出袖,以道法顯現出一支毛筆,一手持筆管,一手指肚抵住毫尖一點,見那群毫齊齊彎曲,弧度各異,若將那毫尖視為一人一事的終點,某處節點,那麽所有纖細筆毫便各是一條條終點固定的道路,不管如何彎繞,遠近如何,也不管「道路」是崎嶇是平坦……晃了晃腦袋,古鶴只是依舊覺得有所不足,經不起更多的推敲,就此作罷,委實是此舉太過費神,空想無益。

  還是去幫碧霄道友的道場看門好了。給一位十五境修士當那護山供奉,臉上有光,寒磣什麽。

  古鶴只是默默記下「陳平安」這個名字。

  一個被碧霄洞主說是記仇的人?

  莫不是這厮心情不佳的時候,出門遊歷散心,道上誰碰見了他,只是多看一眼,就得落個半死下場?

  至於碧霄洞主所謂「陰陽魚」一說,似是實物?確是古鶴首次聽聞,便默默留心起來。

  黃鎮直截了當問出一個關鍵問題:「碧霄道友是要為陳平安强出頭,為其護道?」

  老觀主微笑道:「我與陳平安既非親朋,又非師徒,何必多此一舉,將這條蔚為大觀的道脈强行擰斷,冷眼袖手,觀道一場不好嗎?」

  黃鎮點頭道:「信得過碧霄道友。」

  一旁古鶴有些腹誹,真心信得過碧霄道友?是打不過碧霄洞主才對吧。老觀主對驪珠洞天的槐黃縣城並不陌生,抖了抖袖子,抬起手掌,開始掐指而算,稍加推演。老道士四根手指的指節間,顯現出十天干的文字,十個文字圍成一圈,剛好是如那一枚銅錢、天圓地方的布局,不同尋常,老道士以大拇指先按住一個癸字,倒走天干一圈至甲字,再以甲字作為起始,順走天干……

  說來可笑,黃鎮與陳平安的這場大道之爭,追本溯源,不過是當年一筆百兩銀子的人情債,最有趣的,在於雙方都不在場。黃鎮家的宅子離著泥瓶巷不算遠,旁邊也有一口水井,只是相較於每天清早便人滿為患的鐵鎖井,不起眼,屬於附近幾戶人家私有的水井,井小水淺,容易取水那邊還有一塊菜圃,一條比泥瓶巷還要狹窄逼仄的小巷,冬天時常結冰地滑。

  陳平安曾經帶著陳靈均一起走過那條狹窄巷弄,路過那塊菜圃,物是人非。黃鎮似有所感,自言自語道:「年少時心比天高,總覺功名利祿,唾手可得,青年時四處碰壁,猶不信命,相信當下所有磨礪都是來年進身之階。壯年時意志消沉,悟得一理,綆短汲深,綆是命,是祖蔭,所汲之水,無論富貴與長生,皆是夢裡花,井中月。到此才肯認命,驀然回首,便會覺得故鄉的小井淺水,就是一份安穩日子。不料恰在此刻,時來運轉,入了山,學了道,步入煉氣一途,曉得了別有天地。」黃鎮的年紀要比陳平安小幾歲,在年幼時,他就認識陳平安,雙方却從沒有說過話,畢竟當年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其餘小鎮老幼婦孺,幾乎就沒有不認識陳平安的。黃鎮的家境一般,讀書却是沒有問題,早晚學塾上學或是下課,與那每天無所事事飄來蕩去、黑炭似的陳平安,偶然見了麵,各走各路就是了。

  不約而同,都會讓路。一般動作,兩種心態。

  一個是家中長輩和鄰里婦人平常念叨多了,怕被沾惹晦氣。一個是怕給別人惹麻煩,不討喜。

  那會兒,一個黝黑羞赧的孤兒,一個清秀白晰的蒙童,大概都不知道未來是什麽,什麽叫未來。

  可能所謂的明天就是繼續讀書識字的一天,興許明天就是繼續米缸空空的一天。

  那會兒,若是陳平安路上遇見了黃鎮的娘親,會喊婦人二嬸。婦人哪怕心中彆扭,却也會點點頭,給個笑臉。至於後來婦人在阮秀那邊,說陳平安小時候經常登門蹭飯,碗裡的魚肉,都不給兒子,夾到陳平安碗裡之類的,自然是當不得真的。只因為更早時候,陳平安的父親,燒窑制瓷的手藝好,街坊鄰居的同行,只要問,男人都肯教。所以早年兩家的關係,確實還不錯,至少會時常串門。

  後來等到變天,黃鎮很快就跟著長輩搬去了州城,家族在那邊購置田宅店鋪,過上了手頭寬裕的好日子。老觀主緩緩道:「楊家藥鋪後院的天井裡邊,有你一炷香火,當年香霧不低的,位次很靠前。結果好死不死,招惹到了阮秀,被她厭惡,你等於就此一只脚離開了賭桌。在那之後,你的運勢就弱了。」

  黃鎮默不作聲。

  這等秘事,當年他一個屁大孩子豈能知曉。之後一次次借助光陰長河的潮水倒灌,一次次試圖更改結果,終究不成。

  要麽攔不住陳平安,要麽好不容易攔住了,却無法成就自己,始終沒有兩全之法。

  老觀主說道:「婦人當街索求一百兩銀子,其實還能還個價,五十兩?三十兩也成?」

  黃鎮神色如常,「能拿到手十兩銀子就心滿意足了。」後來家道中落,少年黃鎮開始怨天尤人,再後來,總有這樣那樣的假設和如果,如果自己再大上幾歲,與那林守一、董水井他們是同年,小鎮變天的那年,是不是就會跟隨陳平安他們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順理成章成為齊靜春的親傳弟子、文聖的再傳之一?如果第一次遠行,混了個灰頭土臉,在返鄉之初,肯去落魄山,主動找那已經功成名就的陳平安解開心結?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那邊修行?之後歷經坎坷,求仙修道,黃鎮漸漸走向山頂,終於知曉真相,難免痛心疾首。上山之前,哪有什麽志向,異鄉漂泊無所依。路上,始終清晰記得某個場景,讓黃鎮輾轉難眠,一想起此事就要揪心幾下,所謂刻骨銘心,不過如此了。變天之後,搬家之前,鬧哄哄,一大幫子婦人去楊家鋪子那邊鬧事,後院的那個楊老頭,曾經冷冷瞥向黃鎮,用一種奇怪的神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當年黃鎮懵懵懂懂,却一字不漏記住了。

  「可惜了,給你娘的一百兩銀子,硬生生斷了長生路。以後無法在西邊大山裡立足,離了家鄉顛沛流離的時候,多想想我今天說的這句話。」(注2)

  老觀主說道:「人生大弊所在,不滿手中已經有,只恨手中尚且無。」

  黃鎮說道:「合道十四境,一座獨木橋,還有回頭路可走?」

  古鶴最聽不得什麽「合道」和「十四境」。

  黃鎮一笑置之。

  老觀主說道:「驪珠洞天一座小鎮,彈丸之地,到底要比青神王朝那撥五陵少年,跟蠻荒那撥『同年同裡』的劍仙胚子,都要强多了。」

  泥瓶巷的陳平安,隔壁鄰居的真龍王朱。道號大潮的黃鎮。

  只是可惜了杏花巷馬苦玄,不然世間還要多出一位十四境。

  小鎮三條巷子,巴掌大小的地盤。怎的,十四境如此不值錢,隨隨便便就可以凑一桌打麻將呢。當年山巔,知曉那樁內幕的修士,都要或惋惜或意外齊靜春的攬下天劫、身死道消,理解的,說是讀書人的當仁不讓。不理解的,說那是婦人之仁。市儈些的,說齊靜春這筆買賣做得虧大了。其實沒有那麽麻煩,只需要往後看個幾百年、千餘年,再來單算紙面上的一筆賬,就知齊靜春作為,是賺是虧。

  老觀主問道:「走到這一步,代價是什麽?」

  黃鎮搖頭道:「不可為外人道。」

  老觀主問道:「劍修?」

  黃鎮臉色淡然,點點頭。

  老觀主再問:「純粹?」

  黃鎮還是點頭,有幾分自得神色。

  老觀主點頭道:「憑藉『純粹』二字,足可自傲。確有一份見著誰都敢平起平坐的本錢。」

  古鶴恍然,難怪小子敢在碧霄洞主這邊如此托大,原來是一位極其罕見的十四境純粹劍修。

  黃鎮驀然神采奕奕,「平生喜讀遊俠刺客列傳,最為鍾情一首五言絕句。」

  古鶴心中了然,此子行事作風鬼鬼祟祟,不愧是個喜歡看刺客列傳的。

  不過古鶴愈發堅定一個想法,名叫陳平安的那個傢伙,絕對不好惹,道理再簡單不過,若是個善茬,否則怎麽可能會招惹到黃鎮這種十四境?

  不管如何,以後瞧見了那厮,定要繞道而行。興許是在此枯坐多年,有太長歲月沒有跟人盡興聊天,黃鎮今天尤其不吝言辭,「作詩之人,是與文廟韓副教主同一時代的人物,科舉文章,有那吟病蟬之句,直不隆冬寫下了句『什麽黃雀、烏鴉,都一樣想害蟬』,敢這麽寫,當然毫無懸念落第了。之後便有這首絕句,直抒胸臆。我第一眼瞧見,便心有戚戚然。翻閱此人詩集,所書所寫,初看是滿篇的寒草孤鴻,廢館破驛,羸馬秋螢,冷月枯樹,讓人如見書外一位滿臉苦相的消瘦文士,餓著肚子,不合時宜的滿腹牢騷,只是再多看幾遍,便嚼出餘味了,原來真有人能將奇崛、孤峭、怪誕等諸多意象,一一送入平淡之境,恰似百川入海。」

  老觀主會心一笑,「讀書人平時發幾句牢騷沒什麽,敢在科舉文章裡邊這麽寫,可算本事,是個有脾氣的實誠人,能當大官就奇了怪了。」

  黃鎮喃喃自語,「詩名《劍客》,又題《述劍》。」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他黃鎮煉劍都多少個「十年」了?

  苦等多年矣。

  終於等來了陳平安與那姜赦厮殺的機會。

  你陳平安,敢接劍麽?

  ────

  在中土文廟功德林吃牢飯的,能够開闢一處山水秘境,單獨關押,待遇這麽高的,屈指可數。

  劉叉這邊,訪客寥寥,不到一手之數。

  這天就走入一位青衫長褂的老人,雙手負後,瞧見了蹲在河邊垂釣的劉叉,站在一旁,似乎在等劉叉的魚獲。

  劉叉只是反復提竿散餌,搓餌重新拋竿,只當身邊那位訪客不存在。

  老人似乎耐心一般,徑直開口問道,「反正都是靠吃大妖漲道力,吃誰不是吃,周密既然有本事挑肥揀瘦,怎麽不乾脆連你一並吃了?」

  來者正是到處散心的陳清流,先前走了一趟蠻荒天下,這次剛剛從西方佛國返回,打算近期再去一趟青冥天下。

  劉叉當然認出了對方的身份,說道:「吃我咯牙。」

  周密當然很能打,可要說真逼急了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是漲道力還是跌道行,兩說。

  陳清流點頭道:「即便强行吃掉你,估計周密短期內也難消化,容易拉肚子。」

  畢竟當年劉叉身負一條完整劍道。

  劉叉約莫是被陳清流這個說法給噁心到了,再沒有說話的想法。陳清流說道:「一旦被禮聖抓住機會,找出周密的大道缺漏所在,到時候雙方鬥法,只要交手了,就是翻天覆地的動靜。只要能够確定斬殺周密,以禮聖的脾氣,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一定會出手。崔瀺和齊靜春,就曾聯手試探周密,未必沒有幫助禮聖勘驗桐葉洲周密當時大道成色的心思。從結果來看,周密並沒給他們這個機會。」

  劉叉對這些並不感興趣。

  當年周密選擇吃誰,也是一門學問。劉叉隨口道:「仰止緋妃之流,一來需要他們在戰場出工出力,再者留著有大用,她們脚下各自有條大道雛形,那會兒,托月山認為至少占據半座浩然天下,還是有把握的,要靠這撥有望在浩然合道的王座大妖,去一點一點侵蝕、削弱禮聖的規矩,要用這類陽謀,贏得天時地利人和,在你們浩然反客為主。早早吃了它們,得不償失。當官也好,打理門派也好,學問只在用人,無非是手邊有沒有可用之人,用誰做什麽事。就算是廚子炒個菜,不也需要食材、佐料?」劉叉這類王座大妖,戰力極高不假,可脾氣也臭,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服管,蠻荒甲子帳都難以隨便調動,只要劉叉想要置身於戰場之外,地位高如周密都要頭疼幾分。比如扶搖洲截殺白也一事,交由劉叉遞劍去負責一錘定音,當時周密還得搬出托月山大祖才能說服劉叉。

  陳清流問道:「但是睡覺那撥呢?為何也不下嘴?」

  劉叉搖搖頭,「不太清楚,可能與托月山大祖有密約吧。」

  陳清流問道:「是怕惹惱了關起來門來當縮頭烏龜的白澤,選擇直接出山,站在文廟這邊?一氣之下,直奔蠻荒腹地,跟周密來個硬碰硬?」

  劉叉還是搖頭,「一直不太理解白老爺的想法。」

  陳清流嗤笑道:「都啥光景了,還喊白老爺呢?」

  劉叉懶得廢話。

  陳清流突然笑道:「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戰場還不是在書院,竟然會被一個飛升境打得跌境,不愧是劉叉,真劉叉。」

  劉叉黑著臉不說話。

  先前某個連狗都不如的傢伙,已經詳細介紹過「劉叉」二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膾炙人口,說他好羡慕啊,教教他……

  至於另外那個差不多德行的,倒是沒有拿這個話題陰陽怪氣劉叉,但是走之前往水裡砸了一塊石頭。

  陳清流感嘆道:「為人師表,行為世範,可惜了醇儒陳淳安。」

  確實是難得一見的讀書人,會讓陳清流想起一位家鄉的故人前輩。

  陳清流斜眼那只空空的魚簍,問道:「真會釣魚?」

  劉叉淡然道:「在山上,庸才法寶多。這就叫高手一根竿,低手擺地攤。」

  陳清流笑呵呵道:「劉叉。」

  劉叉說道:「以後別來了。」

  陳清流說道:「近期肯定沒空,得走趟青冥天下。」

  劉叉皺眉問道:「聽朋友說起過你的衆多事跡,好像跟陸沉是舊識?」

  陳清流點點頭,給出答案,「要去跟這個關係實在一般的朋友道別。」

  ────

  天邊團圓月,照看世間無數離散人。

  自從多出一輪從蠻荒遷徙而來的嶄新明月,人間不知多少道官和文人騷客,更為熱衷於夜遊步月之雅事。

  抬頭一看皎潔團圓兩玉盤,交相輝映,真是眼福。

  要說以前提及年輕隱官,多是消息靈通的山巔道官,因為五彩天下的飛升城和寧姚,或是曹慈,才順便聊起陳平安。

  那麽等到現在逐漸知曉了明月搬徙的內幕,是那陳平安牽頭做主,才有了開山與搬月兩樁壯舉,故而如今這位年輕隱官在青冥天下道官中的口碑,相當不差。尤其是走那拜日月一流的山水精怪,對此頗為感恩戴德,據說某些鄉野僻靜處的簡陋道場、洞府,煉形成功的妖族,連那生祠牌位都有了,每日誠心供奉敬香。

  問題在於他們只知一個道聽途說的隱官稱號,這位劍仙叫啥名啥,根本無從問詢,只得暫時以「隱官」代替。此外各脈道官的煉化日月精華一途,雖說一向有內外之別,外煉一道,單煉日或月,不是不可以,但是容易走岔路,最好還是講求一個陰陽調和。故而多出一輪明月,都有些額外的裨益。高懸在天的一輪明月皓彩中,有個身穿棉袍的精瘦道士,習慣性雙手插袖,勾著身子,蹲在門外,與屋內那邊問道:「金井師兄,師父臨時起意的出門,是要見誰,與誰論道?」斜背一只巨大葫蘆的少年道童,坐在板凳上,必須盯著煉丹爐的火候,誤了時辰,壞了一爐仙丹的品相,他要吃不了兜著走,「原籙師弟,師父他老人家只說要出趟遠門,如今咱們這兒,缺個迎來送往的看門道童,不太像話。」

  王原籙嘀咕一句,「窮講究。」

  見那臉嫩的師兄面露不喜,瘦竹竿似的王原籙只好改口道:「金井師兄,如你這般尊師重道的,不多見。難怪師父願意走到哪裡就把你帶到哪裡。」

  少年道童點點頭,「原籙師弟,別看你如今入了道牒,有個親傳名分,想來師父他老人家心裡邊,還是更親近我幾分。」

  王原籙嗯了一聲,「那是必然,師尊念舊。」若是老道士在場,王原籙跟道號金井的荀蘭陵,是不這麽師兄弟相互稱呼的。沒辦法,老道士只認了出身米賊一脈的王原籙當親傳,荀蘭陵始終就個看管煉丹爐的燒火童子,樂得趁著老觀主不在家裡,在王原籙這邊占一占口頭便宜。

  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走路帶風,咋咋呼呼吆喝著來壺茶水解解渴。

  道童可不怵這個「輩分相同」的白玉京三掌教,沒好氣道:「陸三兒,又來打秋風?」

  既然陸沉要喊自己師父一聲碧霄師叔,那他們可不就是平輩的?再說了在這裡,自己是半個東道主,陸沉作為客人,敢胡來?

  陸掌教點頭,嘴上嗯嗯嗯著,「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賞臉來這邊打個牙祭。去,好酒好肉伺候著。」

  道童大怒,剛要駡人,就見那陸沉一個脚尖擰轉,行雲流水轉身就要離去。

  却被老觀主伸手按住肩膀,「才來就走,不聊幾句?」

  古鶴瞧見那少年道童,先是一呆,繼而傷感不已,顫聲道:「金井道友。」

  老觀主神色自若,王原籙心生疑惑,道童則是一頭霧水,「我們認識?」

  陸沉望向那位又見面的道友,低聲問道:「給貧道的碧霄師叔道過賀啦?」

  古鶴點點頭。

  陸沉竪起大拇指,「如此上道,接下來在此修行,穩當了。」

  道童疑惑道:「道什麽賀?」

  陸沉說道:「這位道友祝賀碧霄師叔榮升十五境啊。」

  道童一臉懵。啥玩意兒?

  王原籙倒抽一口冷氣,雙手插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陸沉轉移話題,笑道:「微塵道友,此番重見天日,作何感想?」

  古鶴雖然心知不妙,依舊强自鎮定,說道:「長生道上,不堪回首,故人長絕,散若浮塵。」

  老觀主看了眼陸沉的道心。

  道士慨然有澄清塵世之想。

  何必如此?

  陸沉晃了晃兩只寬大袖子,笑問道:「毫厘之差的僞十五,算得十五境麽?」

  道童搖搖頭,「依舊不算。」

  王原籙說道:「當然算。」

  陸沉笑嘻嘻伸手按住道童的腦袋,將其定住。

  道童沒能掰開陸沉的爪子,奇怪問道:「陸沉,做啥子?」

  陸沉神色認真道:「要去做兩件事。」

  道童問道:「找誰幹架?」

  陸沉一臉震驚道:「什麽腦子啊,這都猜得到?」

  道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陸沉手背砸去。

  陸沉立即一縮手,響起沉悶一聲,道童這一拳打得自己腦袋兩眼冒金光。

  陸沉揉了揉少年道童的腦袋,打趣笑道:「真捨得下重手,開竅了麽?」

  老觀主擺擺手,示意他們幾個休要胡鬧,帶著陸沉一起散步走向道觀門外。

  總要盡一盡白玉京掌教的職責。

  要讓青冥天下不至於大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幫助師兄余斗解決一份後顧之憂。

  要捷足先登,替不知具體何時歸鄉的大師兄寇名,掃清一條道路,祛除隱患。

  「白玉京陸沉拜別師叔。」

  陸沉停下脚步,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用了兩個說法,「道士陸沉拜別碧霄道友。」

  遠處瞧見這一幕的道童愈發不解,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陸沉這厮都懂禮數了?

  老觀主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點點頭,以心聲問道:「落魄山朱斂呢,不去管他了?」

  陸沉灑然笑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還計較主客身份作甚。在這人間,先來後到,都是歸客。」

  要做成此事,陸沉就得是三教祖師散道之後,嶄新人間的第一位僞十五境。

  畢竟需要以僞十五對付僞十五。

  青冥天下,大地之上,舊蔡州地界,那頭到處逛蕩的化外天魔如臨大敵,驀然抬頭望向一輪明月,第一次生出莫大的恐懼心,它毫不猶豫開始逃竄。

  道士下了明月,去了人間。

  ────

  在這蠻荒異鄉,脚下道路依稀,流彩問道:「跟在鄒先生身邊,見識過很多奇人異士吧?」

  劉材點頭道:「見過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看不出境界高低的讀書人。」

  流彩好奇問道:「此人跟鄒先生過招了?勝負如何?」

  劉材搖搖頭。

  李希聖曾經在一處尋常市井找到過鄒子,當時劉材就跟在鄒子身邊在人間閒逛。

  找鄒子,是為了妹妹李寶瓶。

  在那之後,李寶瓶就沒有必須穿紅衣的講究了。鄒子當年作為,對李寶瓶而言是一種庇護。

  倒是崔瀺和大驪,等於算計了李希聖一把。不過崔瀺的算計,屬於正大光明的陽謀。既然你這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欲想借助一氣化三清,自身具備三教根祇,以此來嘗試三教融合。那麽浩然歷史上,出現過多次禮學玄學的分道與合流,這就涉及到了名教與自然的調和,群體規矩與我之自覺的衝突,以及大道聖人有情無情的一系列爭論……你李希聖此身作為儒家弟子,總不能繞過一個家族之「禮」與親人之「情」兩字,是舍是立,是棄是忘,你騙誰都沒關係,總不能騙了你自己的本心,休想蒙混過關。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一報還一報。

  裴旻問道:「陳平安是不是已經有所察覺?」

  鄒子說道:「肯定。」

  裴旻神色古怪起來,轉頭看向這位老友。

  鄒子笑道:「旁觀者何必急於知曉真相。」陳平安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劍修劉材的蛛絲馬跡,却不想這個傢伙就在泮水縣城,靠著幫人抄寫熹平石經,掙了錢,就租了間書鋪,做那賣書營生。平時得空就去鴛鴦渚那邊釣魚。所以上次陳平安參加中土文廟議事,其實與劉材咫尺之隔。

  陳平安早就有所懷疑,最後一塊本命瓷碎片,落在了田婉或是鄒子手裡。如今可以確認田婉並無私藏瓷片,既然鄒子鐵了心要以劍修劉材行壓勝之法,處處針對自己,設身處地,陳平安只需假設自己是鄒子,便可以推論出一事,瓷片不但在鄒子手上,更被鄒子煉化了,作為殺手鐧,勝負手。

  所以陳平安一定要在劍修見到陸台、陽神歸位形若「合道」之前,爭取先找到鄒子和劉材。

  傷了陸台的大道根本,總好過昔年摯友,不得不兵戎相見,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

  哪怕搶先一步,肯定機會渺茫,可總不能什麽都不做,任由鄒子穩穩噹噹布置出個嶄新的問心局。

  劉羨陽教了陳平安那門劍術,桐葉洲青壤在內幾個蠻荒妖族修士,哪怕足够小心,從來閒聊,連「陳平安」這個名字都不提及,依舊著了道。流彩跟隨劍修元白進入正陽山、落脚對雪峰之前,她肯定就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容。陳平安這門劍術的效果大打折扣,但不能說沒有半點機會,可惜幽人不寐。

  原來真人無夢。

  非是陳平安自誇,若說這輩子遇到的對手,有幾個是省油的燈?還真就不怕碰到所謂的强敵,畢竟還是見過一些世面的。

  怕就怕,這場避無可避、逃不可逃的問劍,鄒子精心設置的算計,不必在劍術上。在心即可。

  例如陳平安過了飛升這道大關隘,再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嘗試合道,躋身玄之又玄的十四境,就要取回所有本命瓷碎片,補全魂魄,無一絲一毫的缺漏。

  怕就怕「劍修劉材」既是陸台的一副陽神身外身,又是陳平安那片瓷器所煉化、塑造而成,早已與魂魄融合為一?!

  殺劉材就等於殺陸台,殺不殺?

  若是陸台不願陳平安為難,選擇主動讓道,那陸台就得自行兵解。

  可問題是陸台如此做了,當真是幫了陳平安?

  合道一事,首先要找出一條前所未有的大道,傳言亦有一道心關要過。容易過的非常容易,難過的也會極其難過。

  又比如,鄒子有更多的布置,只殺一人便可利濟天下,你陳平安殺不殺?

  昔年遊學路上,少年穿草鞋,咬緊牙關,心心念念,追求無錯。

  同樣的人生際遇,得過且過的,將錯就錯的,破罐子破摔的,大有人在,何其多也。

  他覺得這個世道有太多不對的地方,需要有人去認錯,糾錯,修正,完善。

  少年心性單純,於苦難人生之中,始終將自己保護得很好,殊為不易。

  誤以為無錯只是起始,殊不知無錯才是終點。既高且明的在天神靈,尚且受限於自身位置,不敢說自己真正無錯。要保護好李寶瓶、李槐那些孩子,就肯任勞任怨,一路多看多想,力求方方面面,不出紕漏。想見心儀的姑娘,說去也就去了。要為尊重的齊先生走一趟江湖,千山萬水,也就邊走邊看了。

  這算不算是陸沉所謂的一種目擊道存?

  裴旻感慨一句,「他是自由的。」

  「鄒先生以為然?」停頓片刻,裴旻說道:「我很羡慕這種人。」

  鄒子說道:「我還好,談不上如何羡慕。」

  陸台聞言差點脫口而出,本想駡一句裴老兒放你娘的屁。

  可是陸台深知兩位傳道人的脾氣,自己的胡攪蠻纏並無任何意義,只會讓這場重逢,變得更無意思,毫無意義。

  真正的原因則是裴旻此語,「自由」二字,可謂最知陳平安本心。

  別人給予他的期盼和願景,或大或小,恰恰是他自幼所渴望的東西,一個人只要還能感知到被他人給予希望,就不孤單,就不會徹底的絕望。

  所以他幾乎從不與任何人訴苦。

  一旁陸台攥緊手中行山杖。

  但是。

  陳平安的「自我意識」太過稀薄了。(注3)

  這可能就是他未來過飛升境、躋身十四境的最大關隘所在。

  一個從小就最喜歡自我否定的人,如何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的自我?

  「陸台,我們來這邊見你。」

  鄒子緩緩說道:「然後等他吃掉些什麽,再來這邊找我。」

  相見於道上。

  ────

  注1:709章《白雲送劉十六歸山》
  注2:189章《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注3:來自讀者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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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毫無還手之力

  只要起了大道之爭,作那生死之戰,便如兩軍對壘,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絕無不戰而降或是讓道繞路的餘地。

  當姜赦拔出那桿破陣長槍,陳平安立即祭出一桿昔年得自離真之手的劍仙幡子,往地上重重一戳。被大煉為本命物沒多久的劍仙幡子,之前只敢中煉,被陳平安放置在於由五色土打造而成的「山祠」之巔,如今却是為其單獨開闢出一座本命洞府。只見從那幡子當中飄出一位位銀色眼眸、身形縹緲的劍仙,總計十八位,它們身上所披「法袍」,悉數是煉化符籙而成。

  姜赦魁梧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大地之上,破陣長槍帶起一條條弧線流螢,那些擋道劍仙脆如紙片,甚至連出劍的機會都沒有。

  長槍每每與劍仙身形觸及之時,恰似一顆顆雪球迸濺開來。

  姜赦轉瞬之間就來到了陳平安跟前,映入眼簾的那一雙金色眼眸。真是可憎!

  陳平安心神微動,試圖收回劍仙幡子,却被姜赦一槍攪碎那道神識。

  姜赦扯了扯嘴角,伸手握住那桿暫時無主的劍仙幡子,隨便將其折斷。

  縮地至遠處的陳平安身軀之內,響起一陣悶雷動靜。

  一桿精心煉製、篆刻數以千計符籙作銘文的劍仙幡子,連同一座本命洞府,就此作廢。姜赦知道這小子身上還藏有不少大煉本命物。尋常修士,哪敢如此追求數量的隨便大煉本命物。若是所有厮殺,都能够靠法寶以量取勝,活了幾千年的修道之士,誰還不是數以百計的本命物家當?不過陳平安如此作為,倒是沒錯,身為半個一,先天底子好,饑腸轆轆,不怕吃撑,若是再給他二三百年的修道歲月,能够將那人身千餘氣府都開闢了、再分別以大煉本命物坐鎮其中,證道飛升之際,估計都要嫌棄天劫威勢不够?也算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出彩手段。可惜對上了自己。

  姜赦搖搖頭,提醒道:「這類凑數的物件,也配試探我的道力深淺?勸你不要拿出來丟人現眼了,還不使出真正的殺手鐧?」言語之際,姜赦勢不可擋,破陣一槍直指陳平安胸口,陳平安不退反進,大步向前,任由長槍洞穿胸膛,手腕一擰,右手瞬間托起一座叠陣而成的雷局,交織閃電,如龍蛇遊走。祭雷局如遞拳,轟然砸在姜赦面門上,使勁一按,整座雷局與姜赦渾厚真氣相衝,瞬間化作齏粉,打得姜赦腦袋往後晃蕩一下,拖槍後退,長槍不忘一絞,順勢將陳平安胸口攪出個巨大窟窿。

  身形倒退十數步,姜赦提搶站定。

  不愧是一副至精至純的粹然神靈身軀,搭配以雲水身和水精境界,身前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如初,從袖中滑出兩把匕首,陳平安輕輕握住。

  一把曹子匕首,銘文朝露,實則本名逐鹿。另外一把,銘文暮霞,被陳平安取名割鹿。堪堪躲過姜赦直戳脖頸的一槍,陳平安手持匕首,欺身而近,地上憑空出現一座熠熠生輝的北斗七星陣圖,姜赦微微訝異,第二槍猶然落空,未能將那傢伙從頭到脚當中劈開,原來陳平安不知用上了何種秘法,竟能在搖光和玉衡同時遞出匕首,俱是真人真刀,分別刺向姜赦頭顱一側的太陽穴。與此同時,悄然斗轉星移,姜赦所站位置,恰好落在了開陽星位附近。姜赦笑了笑,身形縮地速度不够,便只好靠這些花俏伎倆來彌補劣勢。

  即便輔以陣圖,道士步罡加縮地神通,身形還是這麽慢。

  人不濟事,任你占盡天時與地利的優勢,依舊皆是虛妄。姜赦都懶得移動神位,只是稍稍一轉頭,躲過其中一把暮霞匕首,再抬手以掌心撞向那把銘刻朝露銘文的匕首,一把擁有悠久歷史和傳奇故事的曹子匕首,就此寸寸崩開,碎如玉屑。

  再伸手,五指抓住陳平安的面門,還以顔色,同樣是手腕擰轉,將陳平安整個人掀翻在地。

  大地轟然震動,陳平安凹陷在坑,四周龜裂無數。姜赦抬起脚,一脚狠狠踩向那傢伙心口上,陳平安身形化作十八道劍光瞬間散開,在遠處凝聚身形。姜赦好似不屑追殺,只是斜提長槍,破陣槍尖所指,便有一股氣勢磅礴的道力凝如一枝箭矢,破空而去。陳平安身形再次轟然炸開,腹部出現一個碗口大小的窟窿,名副其實的「空腹」。這次傷口的痊癒速度,明顯有所緩慢。

  陳平安面無表情,只是眼中流露出一絲不解神色,姜赦這厮身形速度可以如此之快?

  需知姜赦在拔出長槍破陣之後,至今為止還沒有祭出半點兵家神通,更沒有使用任何一種仙家術法,也就是說姜赦始終是以武夫肉身在對敵。再者這處戰場遺址,本就天道壓勝姜赦這位首位手刃神靈的兵家初祖。劍修的本命飛劍,已經屬於被光陰長河影響最小的特例,這才有了一劍破萬法的說法。姜赦既然沒有運轉本命神通,置身於兵家小天地,豈能完全無視光陰長河的阻滯?最重要的,陳平安早就祭出了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故而陳平安坐鎮小天地,行動如順風順水之舟,姜赦在這裡,却似置身於一方無形的凍結琉璃境界中,身形何止是一艘逆行之船,最是妨礙他魂魄和體內靈氣流轉。

  他娘的,不愧是姜赦,强是真的强。

  尚未重返巔峰的姜赦已經如此强勢,萬年之前就穩穩占據上風的道祖又該如何?

  難怪先前在夜航船中,白景會以心聲提醒一句,當初兩軍對壘,雙方大將如後世演義一般,作那陣前捉對厮殺,道祖被姜赦糾纏不休,都打出真火了。

  姜赦緩緩前行,笑道:「飛升境不知十四境風光的波瀾壯闊,止境武夫更難知曉武道十一境的分量。」

  天地驀然昏暗,如烏雲蔽日,姜赦視線上挑幾分,只見有一支白玉靈芝大如山岳,重重朝他這邊拍下。

  姜赦只是斜瞥一眼,脚步不停,拉開拳架,一拳隨便遞出,將那玉芝輕鬆打碎。便有一場白玉顔色的磅礴暴雨,肆意潑灑大地。

  「難道持劍者就沒有告訴過你,自古求仙的煉氣士,就沒一個能够成為例外,全是一條光陰長河的掬水飲水人,偷水賊罷了。」姜赦提搶緩行途中,側面又有異象橫生,一把飛劍形若大地江河,氣勢汹汹,決堤似的,衝撞而來。蘊藉汹湧劍氣的江河之水,如同撞在一塊中流砥柱之上,激蕩起萬丈水霧,片刻之後,姜赦走出那道暗藏一個「瀆」字道意的飛劍水幕,毫髮無損,只是身前一大片廣袤地面,泛起一座碧綠顔色的巨大湖泊,水波浩渺,一望無垠。姜赦一眼看穿把戲,皆是以劍煉製而成的仿刻小天地,大煉之後,自可隨心所欲,任由煉師變化形狀,用以障眼。兩把劍的大道根脚,實則是陳平安水府「龍湫」

  之內的兩條蛟龍短劍,分別篆刻有「瀆」、「湖」字。

  「世間所謂洞府道場萬千個,哪處不是逐水而居?所謂修道之士,誰不是攢簇在神靈屍骸之上的蛆蟲?我輩武夫就無此弊端。」

  姜赦閒庭信步走在水面上,每一步踩中碧綠琉璃鏡面一般的湖面,便强行鎮壓水面之下的劍意,讓其不得如龍抬頭。

  又有一把與江、瀆不成比例的袖珍飛劍,隱匿於,悄無聲息陰險掠至,却依舊只是被姜赦一槍挑飛。

  若非這把飛劍沾著些許妖氣,在先前水幕震散猶有餘音裊裊的動靜之內,姜赦恐怕還真要更晚才能察覺踪跡。

  原來是那崢嶸宗妖族劍修的一把本命飛劍「天籟」。方才飛劍被槍尖擊中,濺起一陣火星,在途中化作灰燼。

  這便是長槍破陣的威勢所在。只要所煉之物的品秩不够高,稍微觸及,磕碰即碎。

  再次替他可惜,若是對陣一位尋常飛升境修士,憑這些亂七八糟的術法神通,以仙人對飛升,都有機會占據上風?

  刹那之間,姜赦頭頂,白晝景象瞬間變為夜幕,星空璀璨,顯現出一幅道意渾厚的二十八星宿圖。姜赦凝神望去,定睛一看,似是以一實物煉製作為陣法中樞,再加上材質不俗的二十八張符籙,「畫」出了栩栩如生的二十八星宿彩繪神像,姜赦有些眼熟,記起來了,原來是青冥天下古澤州的那座晉城玉皇廟,就像被陳平安悉數「請神」搬來了此地,神靈歸位,坐鎮各自天上星宿中。稍顯怪異的,便是星圖之外猶有日月同天的跡象,終究有幾分胡拼亂凑的嫌疑。

  頭頂一座星圖大陣只是自行循環,始終處於蓄勢待發的境地,並沒有絲毫的攻伐跡象,姜赦也就暫時不去管它。

  是那嚇唬人的花架子,還是陳平安自以為堪當勝負關鍵的殺手鐧,總不能是一味空耗靈氣的擺設,「落地」便知。

  費錢的正主都不急,就當看個熱鬧的姜赦只會更有耐心。

  「可惜你習武練劍兩不成,都沒個『純粹』,可憐。反倒是你最視為大道之敵的自身神性,才是唯一有機會的純粹,更可憐。」

  前邊大湖阻路,姜赦根本不屑繞道而行,徑直走入其中,一步踩在軟如泥的碧綠鏡面之上,蠢蠢欲動的滿湖劍氣,被强行鎮壓。

  心傲氣高如姜赦,也不得不心中贊嘆一番,陳平安這小子才多少道齡,竟能攢出這麽多的家當。

  「吃什麽,吃武運,吃靈氣,法寶,金精銅錢,斬龍台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吃一碗斷頭飯,結果都要為神性作嫁衣裳。」

  「聽我一句勸,關不住它的。這場拔河,結果早定,掙扎無益,不如認輸輸一半。神性得以完全舒展,何嘗不是一種自由。」

  「鬥法就鬥法,道友莫要聒噪。」

  不知何時,陳平安作道士裝束,頭戴一頂蓮花冠,身穿青紗道袍,左手捧一把雪白拂塵,右手托起一盞袖珍仿白玉京寶塔。

  滿身道氣濃稠如實質,有耀眼的黃紫光彩,身後現日月二輪光輪寶相。

  終於開口言語,却是調侃姜赦一句。

  在那「道士」陳平安手心懸空的仿造之物,一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各有一縷縷纖細寶光流轉,還有一粒粒泛起陣陣道韻光亮的綠書秘笈。姜赦聞言頓時氣笑不已,視野中,湖心處有碧綠琉璃攢尖亭,走出一位好似煮酒待客的白衣劍客,提劍出了亭子,豪邁笑言一句「好漢身手了得,報上名號,與我喝過酒,該你上山聚義。」

  姜赦只覺莫名其妙,也不與之廢話半句,身形前掠,提起一槍,便將擋在路上的劍客幻象給當場攮碎。

  說是幻象,却只是姜赦看來,若是一般的江湖宗師,止境武夫對上了,說不得就要費去氣力無數才能將其擊敗。

  姜赦很快就想通其中關節,不以為然道:「憑空想像而出的十一境武夫,不堪大用。」

  道士陳平安微笑道:「恁多話,白白減了高人風範。道友多學學我,早早悟透了保全精神的至理。」

  朝姜赦那邊一揮拂塵,道士撂下一句,「你這等暴虐之輩,悖逆大道之徒,還敢逞凶,乖乖受死。」

  姜赦啞然失笑,若說朝他遞拳是認祖歸宗,那麽你小子施展這門陰兵過境的神通,這是鐵了心要改姓姜了?只見湖面上排兵布陣,粗略估算攢簇有數以十萬計的陰兵鬼物,各自結陣,立起一桿桿大纛,有為首大將或披甲執銳,或坐鎮軍帳。一時間湖上陰兵鐵甲錚錚,馬蹄陣陣,鼓聲如雷,直衝雲霄。殺伐之氣紛紛凝聚,在空中凝為一塊塊厚重黑雲。各座浮空如墨一般的雲海之上,猶有披寶甲的神兵力士如蝗如蟻聚集,不計其數,姜赦提搶徑直走入涼亭,竟是半點不疑心,將那壺滾燙溫酒一飲而盡,抹了抹嘴,點點頭,好酒。

  隨手丟了酒壺,走出涼亭,姜赦淡然道:「陣斬。」

  如果說先前姜赦持槍破陣,是那一力降十會的武夫路數。

  那麽這一下便是名副其實的言出法隨,「陣斬」二字,如天雷滾滾,遍布天地,湖上陰兵與那雲中神將,百萬之數,無一漏網。

  頃刻間悉數被分屍。天地間濃烟滾滾,哀嚎遍野,細聽之下,似有無數婦人哀怨嗚咽此起彼伏。

  姜赦置若罔聞,用兵之人,豈會在意這些風吹就散的塵埃。若無鐵石心腸便用兵,一顆道心早就不堪重負。

  「道友且停步,不妨抽空觀書。」

  那道士抖動袖子,攤開一幅歷史長卷,處處是那厮殺的新鮮戰場或是死氣沉沉的古戰場遺址。

  顯化出一卷「兵書」之餘,陳平安再將那手中拂塵輕輕拋向姜赦。

  一把拂塵驀然散開,化作無數條因果長線,主動裹纏住那尊兵家初祖一直不顯的法相身軀。

  每一根繩線之上皆有萬千厲鬼亡魂。

  姜赦微微皺眉,臉色到底是沒有那般胸有成竹了,道:「不入流的邪魔外道,也敢奢望侵蝕金身。」

  身後矗立的那尊法相,立即便有震碎金色細線的跡象。

  「姜赦何嘗不是外道。」

  與此同時,道士陳平安也雙指並攏,掐訣立在身前,口吐真言,面帶微笑道:「吾當摧破之,好替天行道。」

  姜赦雙肩微動,身後一尊金身法相却是大放光明,那些絲線被濃稠如水的金光衝刷而過,很快化作一陣陣破敗灰燼,撲簌簌飄落在地。

  陳平安神色淡然,遠遠瞧著這一幕,並不如何意外,兵家修士,確實是最不計較因果的煉氣士之一。

  約莫是真被陳平安這一連串的手段給惹惱了,姜赦再次將手中長槍往身邊大地一戳,雙手掌心相對,做出一個簡單的擰轉姿勢。

  諸子百家做大學問的,都有那天道左旋和右旋的分歧。

  但是對姜赦來說,這類治學,實在是太無趣了。

  我要大道如何運轉便如何!

  天與地皆斜,恰似磨盤碾動,勢不可擋。衆生與萬物在其中,皆作齏粉,淪為劫灰,散若飛塵。

  果不其然,姜赦身前整幅畫卷頃刻間都被輕易扯碎,脚下所立一座湖泊蕩然無存,不但如此,整座天地都出現了一種肉眼可見的扭曲。

  丟出長卷與拂塵,說出一句「替天行道」的大話,道士陳平安眯眼旁觀。

  五行本命物所在根本洞府,外加找尋出十座儲君之山的洞府作為輔弼,一主二從,總計十五處本命竅穴。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在那扶搖麓道場,閉關期間,已經額外大煉了十件本命物,這還遠遠不是真正的總數。

  只是被那至今不知身份的鬼祟十四境阻攔頗多,偷襲了數次,害得陳平安不得不一次次從閉關中退出,浪費了太多光陰。

  連累大煉本命物一事,略顯倉促,少煉了多件關鍵寶物,或是尚未煉化到爐火純青境地,導致整體效果未能達到預期。

  陳平安本以為這點阻礙無關大局,不曾想沒過幾天,就對上了姜赦。

  之前陳平安的想法再簡單不過。

  自己在仙人一境的功課,除了煉劍,吃金精銅錢和尋找斬龍石,不斷提升兩把本命飛劍的品秩,此外不過是夯實道基、增長道力一事可做。

  只需大煉法寶,便可一舉多得。

  如那市井江湖,沒什麽技巧可言,亂拳打死老師傅。

  山上鬥法,直接以數量取勝,硬生生用法寶砸死對手。

  一個簡簡單單的想法,却要用極其複雜繁瑣的步驟來打底。

  最終所求,當然還是一種得道長生的獨門飛升法。

  所以才會為丁道士傳道、護道與觀道、證道。

  道士陳平安抬頭見天。

  青天大道屏障如牆,日月同壁,道不得出,困住多少古往今來多少豪傑道人。

  天上星圖真身是一方篆刻日月同壁的古硯咫尺物,硯的背面鑿有二十八星宿的眼柱。

  得自鄭居中,用來裝幾百顆金精銅錢。天外一役,境界最低的陳平安反倒是負責坐鎮中樞,住持大陣運轉,得了這件沒有明說是否需要歸還的咫尺物,陳平安閉關期間,靈光乍現,借助連一艘流霞舟都能煉製成功的顧璨所傳授的煉物法訣,陳平安竟然果真成功將這件咫尺物煉化為一座小洞天,驗證此法可行,可稱神通,當之無愧。

  至於畫符手法,則有遠古道士的朴拙氣息,足可以假亂真,讓許多道齡悠悠的上古真人,誤以為是某位遠古道士的親筆手書。

  緣於李槐借給他的那本「鬼畫符」,上邊便記載有扶乩一道、請神降真的根本法門。

  指玄峰袁靈殿贈送,和托付劉景龍購買北俱蘆洲恨劍山的多把仿劍,都已一一大煉。

  管你品秩是靈器、法寶還是半仙兵,不管是花錢買來的,還是「路邊撿漏」而得,手頭有一樣算一樣,陳平安皆是大煉為與道相連的本命物,用以填充各大氣府。日月同壁的青天大道之下,此間厮殺,各展所能,任你姜赦勢如破竹,看似在光陰長河之內如入無人之境,哪怕是你顛倒陰陽,駕馭天地作磨石,皆是姜赦自作自受,將道行神通一並「磨墨」罷了。

  終究是個對峙雙方此消彼長的下場。陳平安手中托起一座仿白玉京,而白玉京中南華城,又有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手中攥有一方補上天款「陸沉敕令」的六滿印,印面之上,三十六尊遠古神靈同時睜眼。

  景象一變,年輕道士彷彿祭出一尊巨大法相,大袖飄搖,從南華城飄蕩而出,高度不輸姜赦金身,陳平安却是身形凝為芥子大小,躲去那白玉京最高處。

  白玉京與那姜赦轉動的天地大道磨盤撞在一起,發出動人心魄的咯吱作響,便似一把錐子緩緩刻畫琉璃鏡面。

  片刻之後,這座白玉京好像硬生生擋住了磨盤的轉動,以至於整座天地開始用一種微妙幅度搖晃起來。

  陳平安雙手籠袖,青袍身形與脚下五城十二樓一同隨之晃動。

  姜赦重新拿起破陣,輕輕擰轉手腕,旋轉長槍。

  臨時改變主意,姜赦並不著急打爛那座贋品白玉京。

  只因為姜赦第一時間看破陳平安的謀劃,沒有讓這傢伙得償所願。

  對方置身於「白玉京」之內,姜赦如果提搶强行破陣,對將來問劍白玉京的陳平安而言,便是一場絕佳的觀道機會,好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由此可見,姜赦今天也沒有將我當場斬殺的十足把握。」

  那道士大笑不已,自言自語道:「若是自認為穩操勝券,姜赦何必計較這點得失,還怕我將擊破白玉京的大致路線、細微訣竅學了去?」

  姜赦揉了揉下巴,終於有些理解某些練氣士的想法了,武夫一張臭嘴,確實惹人厭。

  「這麽喜歡作壁上觀,一個個的,看我耍猴戲嗎?」姜赦好像終於了沒了耐心,「諸位,再不現身,你們的道侶,山主,盟友,可就真要被我活活打死了。」

  駕馭大道,輕鬆反客為主,暫時困住了那座仿白玉京和神性陳平安。姜赦身形倒掠,融入身後那尊法相中,法相伸手一抓,便將一桿長槍破陣攥住,踏出幾步,便來到那年輕道士身前,一槍橫掃,打中那尊道士法相的胸膛,激起玉屑無數,道士踉蹌後退,「等人高」的白玉京隨之後移。

  姜赦再一槍戳中道士心口,白玉京亮起無數條光彩,凝聚於道士法相與槍尖相抵處。

  姜赦也不撤回長槍,向前跨出一步,攮得道士與白玉京一並向後滑去。

  姜赦環顧四周,冷笑道:「這般胸口碎大石,好不好看?!看客不必掏錢,就沒幾聲喝彩?」

  「姜道友稍安勿躁。」

  白玉京之內,陳平安憑欄而立,插袖抬頭望向那尊姜赦提搶法相,微笑道:「道友積點口德,莫要傷了和氣。」

  饒是道心堅韌如姜赦,也被這一句屁話給氣得不行。

  姜赦手上加重力道,長槍破陣的槍尖戳入白玉京中。

  武夫問拳,修士鬥法,總要耗費體力氣血和天地靈氣。練氣士任何一件大煉本命物的破損,都可以說是傷到了大道根本。這要比消磨數十年、百年道行的折損道力,更為隱患,此類大道缺漏,後患無窮,就像江湖上的練家子落下了病根。至於傷及魂魄,心神流散,減少功德等下場,哪個不是修道之人,容易淪為心魔道場,未來合道的天關阻礙所在?修士境界越高,昔年幾處看似不起眼、不過針孔大小的缺漏,就要變成比天開了個窟窿更大,練氣士想著境界一高再拿外物縫補道心之缺失,天無絕人之路,也行,補天去。

  陳平安今天都被打碎了多少件與性命大道戚戚相關的本命物?

  姜赦似有所悟。

  這傢伙莫非是想要反其道行之?

  別看陳平安身份多、手段多,實則隱患更多,比如沒有了陰神陽神,注定無法煉出本命字,劍修武夫兩不純粹……先假設自己的那副人身魂魄,一定會有某些缺漏無法縫補,便乾脆來一場形同「散道」的「沙場演武」,修道之人,萬法皆空,空其身以養元神。狠下心來,舍了全部身外物都不要,只餘下一顆澄澈道心?

  好傢伙。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一語,與那「天道損有餘以奉不足」?

  還能如此注解訓詁?!

  確是奇思妙想。

  先前姜赦評價一句「竪子成名」,倒是委屈了這位既是劍修又是武夫還是符籙修士的年輕山主。

  不枉費我到處打聽你的消息,免得陰溝裡翻船,出山第一場架,就著了道,被老友之祠、碧霄幾個看笑話。

  今天對峙,意外有一些,到底還是失望過多。

  難道擁有半個一的年輕人,就只有這點道行?

  至今為止,不是毫無還手之力是什麽?

  兩尊法相近在咫尺之間。

  姜赦就要一槍捅穿白玉京與道士胸膛。

  就在此時,手托一方五雷法印的道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法印砸向姜赦。

  姜赦一拳未能碎之,只是將其打落別處,法印翻滾在地。

  以法印砸人,看似莽撞,與仙氣毫不沾邊,却用上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姜赦心中疑惑,嘴上譏笑道:「雷聲大雨點小。處心積慮,結果就鋪墊出這麽一記殺招?」

  陳平安微微皺眉,百思不得其解,為何這方五雷法印會瞬間失去大半功效,轉變幾乎只在一瞬間。

  這就導致諸多後手施展不出。

  要說單憑此印重創姜赦,不作此想,但是這方五雷法印却是陳平安之後幾個真正殺手鐧的起手,確是不假。

  故而這一手,別說陳平安倍感意外,就連姜赦都誤以為陳平安是在耍什麽花招。在那傾斜柱子之巔,任由神性與姜赦為敵的青衫陳平安,第一次出手幫忙解圍,取出一張古樸大弓,挽弓如滿月,有弦無箭,砰然一聲,一道金光激射而出,拖拽出極長的璀璨長線,如倚天長劍。

  姜赦抽出長槍,以槍尖抵住那道來勢汹汹的劍光,將一支「箭矢」撞碎。

  「泥腿子也有潔癖?」

  姜赦滿臉譏諷神色,「還是說根本不敢讓神性持劍?」

  收起那把得自夜航船的長弓,陳平安攤開晶瑩剔透如羊脂美玉的手掌,掌心浮現出一柄長不過寸余的碧玉短劍。

  這枚得自大岳穗山的劍胚,古名「小酆都」。

  初一與那十五兩把飛劍,得到已久,却是陳平安極少數未能大煉之物。

  陳平安默不作聲。

  這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捉對厮殺,各座洞府積蓄的靈氣耗竭到絲毫不剩。

  修道之人,跟人鬥法,切磋問道,都是需要花錢的。

  駕馭一件件皆已大煉的本命物寶物,或攻伐或防禦,調兵遣將。

  可結果不是被姜赦一擊便碎,便是被槍尖戳中,雖未當場崩壞,却也變得破敗不堪,跌了品秩。天外一役,雖說陳平安是被拉壯丁的,到底是不虛此行,於修道大有裨益,只說親眼見證兩座天下的相撞路線,陳平安在那扶搖麓道場,就開始嘗試在人身天地之內,鋪設出一條有跡可循的青道軌跡。

  鋪路架橋。

  追求一境,每次出劍,行如天道。

  至於「借機將所有本命物打成一片」的選擇,實在是對上了姜赦,不得已而為之。

  道理再簡單不過,不如此作為,根本沒得打。別說對峙,想要拖延幾分都是奢望,更別提一探究竟,嘗試查看姜赦修為的深淺。

  山巔那位青衫真身陳平安,笑了笑,「看吧,出岔子了,估摸著是青冥天下那邊出現了大狀况。」收了法相,取回重新恢復袖珍模樣的仿白玉京,托在手心,陳平安側耳聆聽狀,聽見猶如家鄉瓷器開片的細微聲響,叮叮咚咚,最終分崩離析,一座袖珍仿白玉京就此轟然倒塌,天地間罡風一吹,激起無數碎屑,下雪一般。

  「一場架,才剛熱手,損失就如此之大了,當真半點不心疼?」

  姜赦心中了然,看了眼身前陳平安真身,再轉頭看向高處作為障眼法的那個存在,「是了,神性做主就是如此。無心便無錯。」

  兩個陳平安,互換了位置。

  姜赦眼前這位陳平安,撤了障眼法,才是真正神性的那半個一。

  他身邊四周現出四把仙劍。

  這位「陳平安」搖動脖子,抬起手,晃了晃袖子,一雙金色眼眸竟有眼神炙熱的意味,咧嘴笑道:「姜赦,那個『我』做事不爽利,說真的,老子忍你半天了。」

  姜赦笑道:「同理。」

  陳平安一向擅長偷師,比如在青萍劍宗密雪峰,長春洞天道場內,閉關期間,也學那吳霜降,仿製了四把仙劍。

  若說吳霜降那四把,屬於次一等真跡,類似瓷器裡邊的官仿官,寄托款。

  那麽夜航船一役過後,陳平安依葫蘆畫瓢的仿劍,就是再次一等,無論是劍的材質還是神意,都是那……民仿官。

  在山上嚇唬人,自然不難,同境之爭,也管用,可要說拿這些再仿仙劍對付姜赦,難免有一種黔驢技窮、或是狗急跳牆的嫌疑。

  姜赦只看一眼便知那幾把拙劣仿劍的品相高低。

  看來距離使出壓箱底的幾種本事,當真不遠了。

  這小子倒是會挑對手,直接挑了個白玉京余斗作為問劍對象。

  真無敵,擱在當今世道,倒也不算自大之話。估計等余斗完全煉化了一座玉京山,也該他躋身僞十五境地了。

  不過欲想成為數座天下的人間第一人,就各有劫數要渡劫。

  他姜赦是如此,余斗當然也是如此。想來青冥天下的大亂已起,從太平盛世轉為亂世,如何變作升平……便是余斗的劫數所在。

  看著眼前這個機關算盡、手段迭出的年輕人,眉眼神色間並無半點氣餒。

  畢竟陳平安這些手段,本該用來對付余斗。

  亭中一壺酒,意有所指?

  姜赦很難不記起遠古歲月裡的那撥書生,意氣風發,慷慨激昂,性情並不迂腐,從來恩怨清爽。

  姜赦提起長槍,指向那高處,懶洋洋問道:「持劍者也好,半個一也罷,能不能拿出點不花俏的真本事?」

  「好說。」

  高處真身陳平安一跺脚,瞬間震碎雙手雙脚之上數以百計的斤兩真氣符,微笑道:「要想以此身精神擔當宇宙,便需先打成混沌一片。」

  姜赦點頭道:「年輕人,真敢想。」下一刻,姜赦便被陳平安伸手按住頭顱,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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