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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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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2 20:12:0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於混沌一片中

山巔相逢,互報身份之後,各有打量。

這位林師,人間新任武道第一人,更像一位飽讀詩書的儒雅文士,神華內斂已至化境。

若說姜赦的氣勢,是人間孤立的大嶽,眼前鴉山“林師”的風度,就是大水無聲。

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真是年輕,陳清都的眼光還是一如既往的毒辣,擅長撿漏。

要比預期提前了許多年,也沒想到見面的地點會是此地。

林江仙笑道:“新山巔?隱官身爲東道主,施展了障眼法?”

陳平安點頭道:“怕被那撥新王座提前獲悉此事,以後還禮蠻荒,就算不得驚喜了。”

林江仙開懷大笑道:“有道理。”

劍氣長城的祭官與隱官,碰了頭,最大的共同話題是什麼,當然還是那座蠻荒天下。

陳平安能夠清晰感受到對方的善意和親近感。

大概這就所謂的相逢一笑莫逆於心。

就在此時,山巔不遠處崖畔,漣漪陣陣,此山大道屏障出現一陣絲帛撕裂的驚悚聲響,一隻手竟是強行掰開層層禁制,一位神色木訥的女子,緩緩走出,現出魁梧身形,等她站定,身後那道大門自行關閉。期間陳平安本想設置更多的秘法禁制,林江仙卻說沒關係,見一見也好。

高大女子自我介紹道:“謝石磯,青主婢女。不請自來,多有得罪。”

十一境武夫的登門道歉,確實別開生面。

謝石磯扯了扯嘴角,興許是想要讓自己的臉色瞧着

柔和、笑臉幾分,有那道歉的態度,“礙於一副陰神身份,不好對貴爲木主的姜赦出手,從頭到尾都只能是袖手旁觀,所幸藉助隱官之手,有了個清爽至極的結局,總要當面謝過,纔算該有的禮數,我與陳隱官道完謝,說兩句話就走。”

陳平安也不說什麼客氣話,靜待下文。

謝石磯說道:“若是將來陳隱官與我家主人起了大道之爭,我就不報恩了,該出拳還是出拳。”

陳平安點頭道:“理解。”

謝石磯繼續說第二句話,“除此之外,任憑陳隱官驅策殺人兩次,具體殺誰,無所謂。”

陳平安雖然沒有開口詢問,難免心生疑惑,爲何有兩次機會。

謝石磯咧嘴笑道:“我家主人得道之前,有句口頭禪時常唸叨,天底下只有落單的壞事,沒有不成雙成對的好事。”

陳平安會心一笑,“看來以後遇到麻煩,我也要多唸叨幾遍這句話。”

一向沉默寡言的謝石磯難得想要跟誰多說幾句,抱拳道:“就此別過,預祝隱官大吉大利,喜結連理,早生貴子。”

並無半點調侃意味,她自認愚鈍,讀書不多,說出這幾句喜慶話,已經讓她倍感吃力了。

陳平安笑容燦爛,拱手抱拳,“也預祝謝宗師武道……”

林江仙咳嗽一聲,提醒陳隱官今時不同往日,閒聊山上修道,百無禁忌,可如果是在此山提及武道運程之類的,還是得慎重一點。

陳平安略作

停頓,仍是預祝謝石磯武道昌盛。

謝石磯說道:“投緣,再加一次。”

約莫真如仙槎所說,年輕人還是臉皮薄,陳平安說道:“謝宗師若能在蠻荒殺頭上五境妖族,就算一次。”

謝石磯皺眉道:“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當真。”

謝石磯說道:“那就只剩下兩次了。”

收起一粒心神,謝石磯徑直離開山巔,重返蠻荒腹地的一座妖族宗門。

她置身於一座淪爲廢墟的祖師堂舊址,腳下踩着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是一位來不及現出真身的妖族修士,她稍微加重力道,頭顱當場爆裂開來。

整座被她掃蕩一空的宗字頭仙府,妖族屍骸連綿成嶺,白骨累累,鮮血如條條溪澗流淌下山。

旁邊有容貌清癯的老者,一襲青衫長褂,雙手負後,淡然道:“聊得怎麼樣?”

謝石磯說道:“不錯。雖然受了重傷,但是身弱氣足,神意完備,肯定能在山巔那邊站穩。”

陳清流也不太上心那座山巔站着誰、人間武道新祖的名義歸屬,笑道:“這幫畜生,明明去過浩然天下,竟然連‘青主’這個道號都沒聽說過。”

謝石磯點頭道:“該死。”

陳清流說道:“師姐跟她曾經同在蓮花天下,有沒有交過手?”

謝石磯搖頭道:“奴婢遊歷天下期間,從不曾聽說過她。”

陳清流說道:“換個靈氣更足的地盤。我就不信偌大一座蠻荒,就沒誰聽說過‘青主’二

字。”

謝石磯咧嘴道:“多去幾個山頭,蠻荒就該都曉得主人的道號了。”

陳清流笑了笑,也不再稱呼她爲師姐,“傻大個。”

謝石磯與林江仙都已經躋身十一境,來此“覲見”山巔新主,有點類似官場的封疆大吏入京述職。

當然陳平安見不見他們,只看心情。

林江仙說道:“這裡如何佈置?還是老規矩?”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林江仙跟謝石磯的形容身影,會長久留在山巔。”

言出法隨,兩道身形屹立山巔。

只是在陳平安說話之際,山巔便又有三位武夫幾乎同時躋身武道十一境。各自身形凝聚在山巔,附有一粒芥子心神。

蠻荒天下,新任王座大妖之一的女子武夫。容貌絕美,肌膚雪白,嘴脣極其猩紅,無眉毛。

她視線遊曳一番,最終察覺到了山巔異樣,就如隔着一堵牆,雙方“相對而視”。

青冥天下,閏月峰武夫辛苦。他沒有任何探究之心,很快收起心神,退出此地。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大端王朝,國師裴杯,佩劍。她不找人,走到崖畔遠眺,只是賞景片刻。

他們各自離開山巔,分別留下的武道顯化身形,還是有些許高低的差異,只有林江仙一人,高出同輩最爲明顯。

不同於十四境修士之間的勝負易分、生死難分,即便同是躋身了武道十一境,只要問拳,徹底放開手腳,皆不留力,依舊是毫無懸念的拳高者活拳低

者死。

從武道一境到山巔境,再加上止境氣盛、歸真和神到三層,山巔現出一圈總計十二位武夫的身形,他們都是當下武道某境某層的最強存在。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蓮花天下,蠻荒天下,五彩天下,各有武夫,以最強二字登頂此間。

陳平安忍俊不禁,因爲看到了兩人。

止境神到一層的曹慈,歸真一層的開山大弟子,裴錢。

此外還有個六境武夫的面容,瞧着有幾分眼熟,是五彩天下避暑行宮那邊的年輕女子。

武道境界低的那幾個位置,變化頗爲快速,每一次更換武夫的容貌身形,就意味着人間某個境界最強武夫的更換。

強如林江仙,依舊無法看見陳平安視野中的大道景象。

絲絲縷縷,人間大地之上億兆條絲線,粗細不一,如嫋嫋升空的香火,尋見了那一縷純粹真氣的人間武夫,氣運悉數凝聚在各自所處天下的上空,造就出一座廣袤且濃厚的武運雲海,金色光流,耀眼奪目。再有五條武運長河,起於雲海,來到天外此地,原來他們腳下這座高山,便是由武運積累而出,每位得到最強二字的破境武夫,便獲得一份饋贈,武運返回人間,自家武運雲海降落下一道,其餘四座天下也各自分出一道,浩浩渺渺,如同“道賀”,這般大道循環不息。

只是在這十二人圍成一圈的外邊,又有與境界相對應的十二個位置。

這些位置,象

徵着人間新武道,“有史以來”每一境、層的最高成就。

例如現在前後兩圈位置的歸真一層武夫,都是裴錢,如果她破境躋身神到一層,未來又有其他武夫在歸真一層的武道高度,要超過裴錢,就會替換成那位武夫的形象。陳平安看了眼那兩個“曹慈”的高度,不知以後有無人能夠再拔高一些?估計懸。

武道煉體三境武夫破境最爲頻繁,武運起落的次數自然就多,同一境界的前後武夫,都已經出現了不同人物。煉氣和煉神兩個大境界的純粹武夫,局面相對就要穩定太多了。

陳平安將那些“容貌”一一記錄在冊,回過神,問道:“林師能待多久?”

林江仙笑道:“總計一炷香功夫,我們還能聊會兒。”

陳平安問道:“蘇店到了鴉山,在那邊習武還順利吧?”

林江仙說道:“還行。底子打得好,心氣也不低,問題是缺了幾場置生死於度外的問拳。”

若是按照楊家藥鋪的輩分算,蘇店是林江仙的師妹。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讓她別多想,只管專心學武。”

上次陳平安主動去往楊家藥鋪,本來想着去跟蘇店把話說清楚,不曾想她已經到了青冥天下。

蘇店的叔叔,也就是早年跟陳平安同在一座龍窯幹活掙錢的窯工蘇旱。

陳平安記憶裡的蘇店,還是那個臉龐很小、顯得一雙眼睛極大的黢黑小姑娘,瘦竹竿似的,早年偶爾在窯

口見着了,總覺得小女孩是不是會被一陣風吹走。龍窯燒瓷有一代代傳下來的諸多傳統和講究,老規矩很多,比如不喜歡女子出現在附近,她能在那邊做點打雜的瑣碎小事,估計一來年紀小,再者好像還是蘇旱好不容易纔跟窯頭姚師傅求來的,而且當時劉羨陽在姚師傅那邊,也幫忙提了一嘴,大意是婦人靠近窯火不吉利,小姑娘餓死在那邊,就喜慶了?咱們窯口連幾個饅頭都給不了?多大點事,她的伙食費,每個月就從我工錢裡邊扣……這些都是蘇旱在養傷的時候,躺在病牀上沒話找話,主動跟陳平安提起的。不過那會兒蘇旱在感激之餘,更多的想法,還是一種顯擺吧,你跟劉羨陽是朋友不假,可劉羨陽也罩着我啊,你是小鎮公認的掃帚星,瘟神似的,我是窯口這邊討人嫌的娘娘腔,咱倆誰也別瞧不起誰……上次在從扶搖洲返回的那艘流霞舟上邊,陳平安說到此事,劉羨陽忘性大,一臉茫然,全然不記得了。

林江仙笑道:“有些事,你我說了不作數,境界高不管用。”

心生感恩者如何報恩,或是心懷怨懟者怎樣報仇,旁人理不理解,接不接受,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突然問道:“姜尚真是不是兵家二祖做主的那一魂所棲?”

兵家初祖姜赦。如今祖庭主祀之人,也是姜姓,被譽爲姜太公。

再加上方纔姜赦在院子裡神神道道

了一大通,嚇得姜尚真一進屋子就主動心聲提及此事。

林江仙啞然失笑,搖頭道:“肯定不是姜尚真,她一直躲在某座洞天裡邊,不敢妄動。我見過一次,沒談攏,聊得不太愉快。”

陳平安也鬆了口氣。

林江仙問道:“會不會有一種感覺,大道陰陽,造化無窮,天旋地轉,竟然都是圍繞着自己?”

陳平安眼睛一亮,“林師也時常有這種錯覺?”

林江仙笑道:“怎麼就是‘錯覺’了?”

這位林師蹲下身抓起一些泥土,輕聲道:“爪上土大地土,天外多少‘人’,歷經無數劫,才能夠變成我們之人身,在這塊祖地走上一遭。豈能看輕自己,豈能看低他人。”

一起走下山,林江仙說了些青冥十四州的近況,已經有五州之地開始不認白玉京爲正統了,只說十大王朝裡邊的三個,更是公開設立法壇,自行編撰道號玉冊,頒發給授?道士。倒是幽州那邊顯得比較奇怪,至今還沒有任何動靜。林江仙所在的汝州赤金王朝,連帶着十幾個藩屬國,近期也要“揭竿而起”,自行授?。一州地界的半壁江山,即將變了顏色。

到了山腳,林江仙笑道:“汝州見。”

――――

落魄山,一頓熱熱鬧鬧的宵夜過後,小米粒打着飽嗝,暫時還不想睡覺,就獨自跑去竹樓那邊耍,結果發現白頭髮的矮冬瓜就坐在石桌旁,小米粒飛奔過去,拿出些瓜子放在

桌上,落魄山編譜官自怨自艾一句,以後放個屁都是臭的了。小米粒皺緊眉頭,實在想不明白編譜官這句話有啥深意。白髮童子突然撲在桌上,雙手敲打桌面,不活了不活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小米粒伸手按住那顆腦袋,本想讓編譜官冷靜點,遇到事情不要慌……結果嚇了一跳,小米粒揪住一把雪白頭髮,輕輕一提,白髮童子吃疼不已,呲牙咧嘴,擡起頭瞪眼道,嘛呢嘛呢。

小米粒趕忙鬆開手,壓低嗓音問道:“咋回事?”

白髮童子唉聲嘆氣道:“大變活人的把戲唄。從今天起,我就不是飛昇境啦,貨真價實的廢物一個嘞,往後還怎麼給隱官老祖搖旗吶喊,一想到這個,我就心痛得……”

捂住心口,兩眼一翻,撲通一聲,白髮童子後仰摔倒在地。

小米粒嚇得目瞪口呆,剛要去看看咋回事,正準備喊老廚子、魏神君他們過來……不曾想白髮童子自己就麻溜兒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重新坐好,繼續嘆氣不已,只是沒忘記嗑瓜子。

小米粒愁得都快兩條眉頭打架了。

白髮童子說道:“小米粒,你如今啥境界啊?”

小米粒說道:“洞府境啊,它也不長個兒啊。”

白髮童子頓時神采飛揚,搖頭晃腦起來,滿臉驕傲道:“那我比你低兩境!”

小米粒猶豫了一下,見她翹尾巴,覺得還是要當個諍友,伸手擋在嘴邊,“聽狗子說,你

已經被郭盟主譜牒除名嘞。”

白髮童子臉色一僵,卻很快嗤笑一聲,“郭盟主這件事做得差了,不得人心,難成霸業,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後腦勺卻被一人突然按住,臉面貼在石桌上,白髮童子雙手抱拳,高高舉起,“小的忠肝義膽,日月可鑑,願意鞍前馬後赴湯蹈火,但求盟主法外開恩,再給次機會!”

郭竹酒鬆開手,一邊嗑瓜子一邊說道:“以後一起走趟青冥天下,你以人身重返歲除宮。”

白髮童子伸手去抓瓜子,喃喃道:“以前就膽子小,現在更不敢了。”

郭竹酒一把打掉她的爪子,斜眼道:“那你還敢一次次噁心我師父?”

白髮童子心虛道:“天可憐見,那叫溜鬚拍馬,哪裡噁心隱官老祖了。”

若是沒有我的襯托,才顯得你們言語真誠幾分,否則整座落魄山才叫風氣堪憂呢。

小米粒在旁哦豁哦豁,原來你也曉得那叫拍馬屁啊。

原來陸沉煉化那頭僞十五境的化外天魔,劉饗登上落魄山,親口“封正”道號箜篌的白髮童子,再有吳霜降暗中斬斷因果。

因緣際會之下,身爲一頭化外天魔的白髮童子,就真是被“大變活人”了。

白髮童子看了眼郭竹酒,笑道:“放心好了,隱官老祖法力無邊,拳法絕頂,劍術超羣,武功蓋世,必定能夠化險爲夷,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小米粒慌張提醒道:“咋

個不長記性,小心又被郭盟主記大過一次……算了,話是好話,十分真心,對吧,郭盟主?”

郭竹酒點頭笑道:“即刻起恢復譜牒身份,坐第二把交椅。”

白髮童子連忙轉頭吐出瓜子殼,火速站起身,“我在這裡,廢話不多說半句了,就是得給郭盟主表個態度……”

郭竹酒只當是耳旁風。

小米粒默默鼓掌。

白髮童子說着說着也覺稍稍失了分寸,走到崖畔,雙手叉腰,擡頭看向天邊明月。

世間多少故作輕鬆、強顏歡笑的插科打諢裡邊,是人心爛泥潭裡邊將要溺死之人的冒頭喘口氣。

卻也有些人心泥濘裡邊,能忽的生長出一朵荷花。

青衣小童晃盪到這邊,瞧見那白髮童子的背影,他倒抽一口冷氣,就跟喝酒喝到麻筋上邊了,小心翼翼靠近石桌,實在忍不住,震驚道:“箜篌道友,我一直以爲你是個姑娘家家,莫非你帶把的?莫非魏夜遊在下邊散步,趕巧路過?”

唉唉唉,青衣小童側臉貼在桌面上,誰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隨便按住景清老祖的腦袋,真是太歲頭上動土……哎呦喂,魏神君來了啊,哈哈,美徵道友也在啊,走,我帶路,讓老廚子再去趟竈房露幾手絕活!

――――

玄都觀。

姚清神色淡然說道:“若是徐雋行道不偏,便該是他的大道長遠,誰能殺他。倘若徐雋自己誤入歧途,也該是他的命中劫數。”

裴績懷捧掃帚

,問道:“你不是明明已經三千功滿?何必再執着於‘收屍’‘殺鬼’一事?”

幷州的青神王朝,歸白玉京青翠城管轄。姚清被譽爲雅相,字資美,道號“守陵”。

千年道齡,三朝首輔,官場身份一大堆,頭銜一長串,沒有百餘字都介紹不完。

姚清經常去白玉京青翠城傳道授課。當初證道飛昇,姚清走的是斬三尸一道,但是不同於一般道門的斬三尸,姚清斬出的三尊尸解仙,除了無法煉出一副陽神身外身,卻是有陰神的,裴績就是三尸之一。

姚清說道:“躋身十四境,纔是我真正的大道之始。正因爲我認得自己,所以纔會留下你,負責監督記錄我的功過。所以不必擔心我是來這邊‘收屍’的,恰恰相反,你若能有朝一日,以尸解仙行證道之舉,於白晝飛昇,那時我便誠心誠意稱呼你一聲道友。如果徐雋將來給了你機會,那你就抓住機會,這就是你的合道契機所在。若是徐雋所行大道光明,你也休要邪道妄行,膽敢心生歹念,我自會與你計較一番。”

裴績沉默許久,說道:“姚清能合道,我心服口服。”

晏胖子跑過來,打了個稽首,與姚清報喜一句,“雅相,白先生主動說請你過去一趟。”

姚清神色如常,與晏溟稽首致禮,請他帶路,姚清心中卻是並不輕鬆,只因爲生出一份天人感應,桃林那邊,除了白也,還有另外一

人在等自己,姓鄭。

姚清當然很想見一見這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但是自己想見鄭居中,跟對方主動找到自己,心情大不一樣。

還有兩位女子也得以進入桃林,國師白藕,止境武夫,她腰懸一支短戟,名爲“鐵室”。

她其實有察覺到那場“大赦”帶來的玄妙跡象,只是她在神到一層的火候不到,註定無法登門。

白藕身邊便是傅玄介,被青山王朝和雅相姚清寄予厚望的年輕劍修。

之前碧霄洞主和一個自稱小陌的劍仙,曾經蒞臨青神王朝京城,爲傅玄介傳授劍術。

白藕聚音成線,密語笑問道:“聽說碧霄前輩送了一方印章給你?”

傅玄介笑容尷尬,隨便編了個理由,心聲道:“長者賜不敢辭。”

白藕也不好追問什麼。實則是玄都觀版刻出售的兩部印譜,前不久在各州都有售賣。傅玄介當然不會錯過,反正印譜價格又不貴。上次沾老觀主的光,她跟小陌先生,一起看見了蓮藕福地的那場大木觀論道。最重要的,還是?劍仙印譜上邊的一方印章拓印,最是讓身爲劍修的傅玄介心神往之。

邊款是那句“慷慨赴死之地,報仇雪恨之鄉,此地劍修人生如飄萍不沉淪。”

底款則是“純粹劍修”四字。

所以她讓碧霄洞主幫忙請隱官篆刻的藏書章,邊款和底款內容就是仿造這方印章。

可問題是老觀主送來的印章,底款是那“青冥天下傅玄

介與浩然天下陳平安同年同月同日生”。

一想到這個,她便有些臉紅,這位年輕隱官,莫非不是那妻管嚴?問題是他也沒見自己啊,是那道貌岸然,風流成性,如此花心?如此說來,那本山水遊記所寫的脂粉故事,都是真的?

下次見面,真要尷尬了。

高懸在天的一輪皓彩明月,觀道觀門口,新收的護山供奉,古鶴懷捧一支鐵鐗,當那門神。

古鶴腳邊就是觀主的大弟子,王原?蹲在臺階上,雙手插袖,依舊穿着那身清洗到泛白的老舊棉布道袍。一臉窮酸樣的矮小道士,經常會在這邊俯瞰人間的大地山河,條條大瀆,蜿蜒如繩,一顆碧玉的是那小四州。

大功告成,替師尊煉出了一爐丹藥,少年道童手搖麈尾,來到道觀門口,覺得王原?師弟確是個怪人,風景是好,看多了也就那麼回事,王原?卻是百看不厭,吃頓飯,都能端碗來這邊看很久。

古鶴笑道:“金井道友。”

荀蘭陵置若罔聞。

每次見着金井道友,古鶴眼睛裡邊都有一種極爲複雜的愧疚。

這讓少年道童有些發毛。

荀蘭陵坐在乾瘦道士身邊,發現這位師弟在看那蘄州,是了,玄都觀所在。荀蘭陵從師尊那邊,曉得一樁密事,玄都觀的孫道長,曾經把王原?坑騙得不輕,讓誤以爲他是自家的老祖宗,爲此老道士還專門瞎編胡造了一本王氏族譜……

荀蘭陵隨口說道:“人

都沒了,還看什麼。”

王原?默不作聲。

老觀主不知何時也來到門口這邊,一起坐在臺階上,一拍燒火童子的腦袋,“悠着點,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多數人狠在嘴上,狠在臉上。少數人狠在眼睛裡,狠在骨子裡。

王原?笑着解釋道:“同門師兄弟,我不會記仇的。”

荀蘭陵一顆道心瞬間涼了半截。

老觀主笑道:“胸襟度量隨師父。”

――――

一粒芥子心神離開那座山,返回夜航船庭院,陳平安立即屏氣凝神,內觀己身小天地。

只見漆黑中,有一條懸掛天地間的漩渦長柱,如同陸地龍捲,於混沌一片中緩緩移動,宛如撐開大道虛無的鴻蒙天地。

家鄉的,異鄉的,所有在人生路上煉製的本命物,都沒了,都在那漩渦當中了。

其餘的,還好。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連那對山水印都沒能留下,百般不情願,仍然留不住。

盤腿坐在一片荒涼虛無中,宛如就要如此沉寂千年萬年的暗室,不開一竅,便永不見光明。

陳平安喃喃自語許久,重重嘆了口氣,雙手撐在膝蓋上,就要站起身,嘿,真是廢物一個。

就在此時,天邊驟然閃耀起一點點光亮。

陳平安猛然擡頭望去。

一條火龍騰空而至,如同在天地間拉出一條無比絢爛的金線。

如同於無量無垠無窮混沌中,張開一隻金色的璀璨眼眸。

火龍那顆巨大腦袋上邊,站着個身穿金色袈裟的小

光頭,斜挎包裹一隻,灰頭土臉的模樣,用小鎮方言,跳腳大罵不已,“陳平安你就給我造吧,啊?!有本事就使勁造,我幹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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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一條劍光無限意

玄都觀,一棵桃樹下,姚清見到了那位身穿一件青色道袍的白帝城城主。

頭戴虎頭帽的清秀少年,神色冷清,與姚清打了個招呼便告辭離去,晏胖子立即跟上,猶豫再三,還是覺得靠自己是想不出那個問題的答案了,不如直接請教如今也是劍修了的白先生。

鄭居中開門見山詢問一句,「請教雅相,適逢亂世,這座青冥天下十四州,是強國多還是強國少?」

姚清默不作聲。當然清楚鄭居中的意有所指,大爭之世,強國數量多,後舉者可以稱霸。強國寡,先舉者可以爲王。那你幷州姚清,與那一座厲兵秣馬許多年的青神王朝,有何打算?

鄭居中說道:「雅相不着急,可以慢慢想。不過在白玉京發現我的蹤跡之前,你總得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

姚清問道:「若是給出的答案,不符合鄭先生的心意,又會如何?」

鄭居中說道:「給出了你的答案,自然就知道我的答案。」

姚清冷笑道:「鄭先生都是這般拉攏潛在盟友的?」

鄭居中沒有說什麼,挪步走在桃林中,姚清與之並肩而行。

姚清回頭看了眼道路。

被譽爲青神王朝的雅相久矣,但是很難想象,當年的五陵少年,浪蕩市井間,呼朋喚友,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尤其好賭。哪有什麼封侯拜相的志向,什麼求道成仙的想法,當那道官老爺,可拉倒吧,那也得看投胎啊,市井少年每天所想的,不過是明天手氣好些,把今天輸出去的,連本帶利都贏回來。

若是姚清回頭看少年,當年少年敢信未來自己是姚清嗎?

姚清緩緩捲起兩隻道袍袖子。

一開始鄭居中還以爲姚清決意要投靠白玉京,幫着餘鬥平叛,起兵清剿鄰州反賊。

只是不曾想已經是十四境的道士,好像還留下了個「少年」,如今雙臂之上皆是粗糙文身。

饒是鄭居中都覺意外。

當年的五陵少年,竟是個花臂郎?

姚清晃了晃胳膊,微笑道:「姓鄭的,咱們都是道上的,出來混要講義氣,你覺得呢?!」

若無孫道長帶他入山,他姚清這輩子都是雙臂紋身用以壯膽的少年,混跡市井坊間,青年,中年,老人,投胎……青神王朝絕不會有雅相,幷州不會有道士「守陵」。故而他這趟登門玄都觀,就是來看個無形的、心中的「奠」字。

遙想當年,花臂少年坐在一堵自家破敗牆頭上,天熱異常,袒胸露腹,一邊喝着賒賬而來的酒水,一邊與旁邊的高大老道士說道:「孫道長,既然覺得我是個人物,以後肯定會很了不起,就帶我去你家道觀,不然你就是拿假話蒙我。你說你家道觀小,這算什麼理由,放心,我也不會嫌棄寒酸,三頓飯管飽就行。」

老道士卻不搭茬,一巴掌拍在少年肩膀上,笑言一句,「好小子,竟然還紋了條過肩龍。」

少年肩頭火辣辣疼,呲牙咧嘴。

老道士笑道:「我家道觀不光小,還戒葷戒酒,只有出了名難吃的素齋,還去不去?」

少年說道:「那算了。我就留在這邊混着,哪天混出了大名堂,就去你那小道觀吃頓素齋,看看到底有多難吃。」

老道士擡起手,少年大笑着伸出手掌,當是擊掌爲誓,約好了。

蠻荒腹地,在身材魁梧的女子登頂之時,一座宗門都已經被清掃乾淨,從山腳到山巔祖師堂,數百妖族修士無一活口。期間有那想要抖摟遁法逃離此處的上五境修士,都被謝石磯遙遙一拳打得當場分屍。

這座在浩然天下一役中立功不小的妖族宗門,頃刻間成爲過眼雲煙。

陳清流站在山巔,譏笑道:「這

幫畜生也配知曉我的道號。」

上一座宗門,不曾聽說過青主道號的,該死。腳下這座宗字頭,報出道號的,也該殺?

謝石磯伸手驅散血腥氣,說道:「主人,好像白澤在趕來的路上了。」

陳清流淡然道:「白澤身邊的幫閒,煩請師姐幫忙拖延幾分,捉對廝殺,問劍一場,清爽些。」

言外之意,十分簡單。白澤交給他對付。

謝石磯點頭道:「問劍要趁早。」

再往後拖,戰場上蠻荒大妖死得越多,白澤道力就跟着水漲船高了,久而久之,在蠻荒天下,白澤就會被迫躋身十五境。

陳清流眯眼望向前邊。

要以三千載劍術,掂量一下萬餘年道力。

————

陳平安收起芥子心神,退出那座混沌初開一竅的心相天地。

屋內劉羨陽幾個見他面帶笑容,崔東山忍不住小聲問道:「先生這是苦中作樂,怒極反笑?我這就去結結實實打姜赦一頓,讓先生和哥幾個樂呵樂呵?」

現在的姜赦,類似無境之人,不夠看了,不過他的道侶,道號陸地仙的婦人,還是點子扎手。

陳平安坐直身體,不搭茬,說道:「這艘夜航船位於何處海域了?」

小陌說道:「剛剛躍出歸墟通道海面,往南婆娑洲龍象劍宗那邊趕。接回山主夫人和裴宗師,就可以返回寶瓶洲,公子閉關期間,船主讓條目城那邊捎話來這邊,公子若是想要在桐葉洲那邊先靠岸也是可以的,夜航船可以在海外等上片刻。姜赦和五言,死皮賴臉的,也不下船。」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就不去桐葉洲了,小陌你馬上去條目城找到張城主,就說我們直接在寶瓶洲西嶽佟神君地界靠岸,還有件事,跟張城主好好商量,我想要在那邊開間鋪子,地段無所謂,鋪子大小也都沒關係。」

小陌站起身,雷厲風行,大步跨出屋子門檻,身形化做一道劍光,斬開層層禁制,連跨數城,劍光徑直落在條目城內,重新凝爲身形,強龍不壓地頭蛇,小陌也不心聲言語,讓兩位正副城主來此見他,那也太狂妄無禮了,只是劍氣瞬間如一張雪白蛛網散開,蔓延至整座條目城的角角落落,小陌最終凝神一看,直接找到那座山水迷障最爲厚重的亭子,有了計較,縮地山河,直奔此地。

亭內兩位相視苦笑的夫子,看着亭外那位黃帽青鞋的「萬」字輩劍修,夫子們都沒說什麼,先前那幾場驚濤駭浪都見識過了,不介意這點「細微波瀾」,小陌在亭外抱拳說道:「落魄山供奉陌生,見過兩位城主,我家公子讓我捎話給你們船主,我們不敢叨擾夜航船更多,無需繞路去往桐葉洲,在西嶽地界靠岸即可。此外公子想要在條目城開設一間鋪子,無所謂大小、地段,當真是在船上有個落腳地兒就可以。」

崔東山藉助劍光餘韻,手搭涼棚狀在眉間,看那條目城景象,笑嘻嘻道:「小陌先生火大嘞。」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陳平安想起一事,與劉羨陽以心聲說道:「上次小陌故地重遊,去明月皓彩找老觀主喝酒,打算取回一處古舊的遺址宮闕,想要作爲你和餘倩月結爲道侶的道賀份子錢。」

劉羨陽跺腳不已,懊惱道:「先前幾句狠話,說得重了。回頭你給小陌先生道個歉,要不是你瞎胡鬧,我豈會跟小陌先生惡了關係。」

陳平安建議道:「小陌遞劍之後,會再去一趟青冥天下,你想不想陪着餘倩月去趟皓彩明月,小陌跟老觀主去歲除宮期間,你們可以在月中游覽一番。」

劉羨陽思量片刻,還是搖頭道:「算了,以後總歸是要去的。」

陳平安還要說話,劉羨陽大手一揮,「廢話休提。」

姜尚真得知自己並非是那兵家二祖的「木主」,這會兒便又生龍活虎起來,翹起二郎腿,思來想去,人間事還是雲淡風輕吶。從落魄山首席供奉變爲青萍劍宗的副山主?明升暗降,傻子纔去。我姜某人主動掏錢給落魄山添磚加瓦,與到了下宗整天被崔老弟惦記錢袋子,能一樣?

貂帽少女晃進屋子,坐在小陌座位,問道:「山主真成了那處的新山主?」

陳平安點頭道:「別打主意,不是純粹武夫便不宜登山。」

謝狗問道:「山主當下啥境界啊,武道連破兩境,躋身十一境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還是歸真一層的圓滿境地。」

謝狗惋惜道:「這場架打得憋屈了。本以爲山主就算無法成就首位新武神,也該破境至神到,一隻腳過了門檻的,再抓緊去會一會曹慈,那場不輸局就賺大發了,我也能從周首席那邊小賺一筆。」

姜尚真神色慌張,用咳嗽提醒也沒用,仍是被謝狗竹筒倒豆子泄露了家底。

崔東山粗略解釋道:「武夫肉身,也講究大地山河的金甌無缺,和來龍去脈的順暢無礙。先生的本命物跟氣府都毀了,自然也會連累武夫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說實話,別說是奢望先生如何升境,能夠不跌境,我這個當學生的,就想要燒高香了。」

陳平安笑道:「修路總比開路容易些。」

「何況還被我尋見了幾處相鄰氣府,在人身天地亂象中,自然而然分出了上清下濁的格局,就像自行開闢天地,起了大道陰陽變化,最適合建造成"洞天福地相銜接"的那類丹室,

謝狗純屬沒話找話,實則此刻揪心不已,只因爲五言求着讓她當回說客,看看他們夫婦能不能一起去趟落魄山。

問劍砍人,是看家本領,或是偷摸攮誰一劍,打不死就跑路,她也極爲擅長,當那代爲緩頰說人情的,實在是讓謝狗彆扭萬分。若是她能言善辯,那些道號,早就學山主跟人拉拉家常、說說道理就輕輕鬆鬆拿到手了嘛。

謝狗一開始當然不答應,只是婦人瞧着着實可憐,眼眶通紅,泫然欲泣,欲語還休的。

呸,你這婆娘,臭不要臉,就曉得我最受不了這個,罷了罷了,謝狗只好硬着頭皮去見山主。

遠古歲月裡的道友五言,哪裡有過這等嬌柔作態,遙想當年白景仗劍一路砍殺登高,只求殺得痛快,出劍一味追求鑿陣的速度,登頂,她要第一個登頂,哪怕只看一眼都行!其餘什麼都不管,登天路上大陣被她斬開再合攏,白景可不管身後的光景,至多是轉頭回看一兩眼,不遠處便有同爲女子的陸地仙,偶爾對視一眼,讓白景只管繼續往上走,不用顧及身後戰場……

登天之前,她們就已約好,若是她五言死在路上,「陸地仙」的道號就當自行轉贈給白景。

只要白景登頂,什麼狗屁「天庭」,道號「陸地仙」白景在此,此地就是陸地,就是人間!

謝狗使勁揉着貂帽,氣得哇哇叫,實在是沒臉說啊。要不是借本命飛劍給鄭居中,還算幫上山主一點小事,她這會兒更要臊得慌。

姜尚真神色微變,連忙以心聲詢問,「謝次席,莫不是姜祖師深藏不露,還有些用以保命的陰損手段,結果你就中招了?」

陳平安靠着椅背,擡手輕輕揉着眉心,閉着眼睛說道:「我也不請他們去落魄山作客。」

謝狗心情黯然,曉得了,「哦。」

劉羨陽白眼道:「狗子,天底下不請自來、不受歡迎的客人,還少了?」

謝狗恍然,驚喜萬分,神采煥發,「啊?」

劉羨陽一揮手,滿臉嫌棄道:「別杵着了,回去報喜。記得說龍泉劍宗那位年紀輕輕卻劍術

不俗的劉宗主,說盡了好話,跟姓陳的大吵特吵吵了一通,都快打起來了……總之狗子你可以自由發揮,也別太添油加醋了,切記實事求是。」

謝狗站起身,朝那位劉大哥抱拳致謝,大恩不言謝,狗子我都記在心裡了!

謝狗離開座位,就要大搖大擺走出屋子,她眼珠子一轉,臊眉耷眼的,擡腳跨過門檻,揉了揉貂帽,一跺腳,重重嘆息一聲。婦人和姜赦當然不好隨便探究屋內動靜,等到瞧見了那白景一臉有負所託的病懨懨模樣,婦人倒是比較理解,早就覺得不成,合情合理,成了,反而是意外之喜,婦人便與白景道謝一句,說沒關係的。反而是從頭到尾故作無所謂的男人,坐在廊道長椅上邊,瞧也沒瞧正屋半眼,只是雙手攤放在欄杆上,此刻手掌輕輕攥了拳。

謝狗愁眉慘淡,垂頭喪氣道:「咱們山主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虧得劉宗主翻臉跟山主打了一架,打得那叫一個山河變色,屋內椅子都碎了好幾把,再加上我不惜冒着被霽色峰祖師堂除名的天大風險,威脅山主,小心我便拐了小陌一起憤然離開落魄山,總之就是驚心動魄險象環生了,好說歹說,山主才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認你們不必離開夜航船,可以一起登岸西嶽地界,去往落魄山……哈哈哈,姓姜的,五言,大恩大德,如何謝我?!」

屋內,陳平安黑着臉看了眼劉羨陽,劉羨陽揉着下巴,讚歎不已,「狗子有才情,適合寫那山水遊記和志怪,你們落魄山撿到寶了。」

小陌御劍返回庭院,進了屋子,拿出兩份地契,說道:「公子,跟夜航船談妥了,條目城願意買一贈一。」

陳平安接過兩張地契,放入袖中,說道:「之後就麻煩你多跑一趟青冥天下,兩件事,那座碧霄山歸屬一事,不用給天謠鄉和劉蛻說什麼好話,有一說一即可。若是老觀主不願陪你走一趟歲除宮,你也不要多說什麼,注意分寸。」

小陌笑道:「公子多慮了,我若是跟碧霄道友見外,纔是不懂分寸。」

陳平安想了想,「你自己看着辦。」

他孃的,自己直到現在都不知道陳靈均,具體是怎麼招惹的老觀主。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兩件咫尺物,再施展水法,打造出一張晶瑩剔透的碧玉桌子。

崔東山笑道:「吳宮主已經撤掉兩物各自的三十六道禁制,說先生將來閉關悟道,可以悉心揣摩一二,重新設置層層禁制的過程,就等於是研習一篇陣法兼具煉物的道書。當然,此書不算約定好的那部道書,屬於一樁你情我願好買賣的小添頭了。」

陳平安沒有着急打開咫尺物,問道:「這兩樣,也是添頭?」

崔東山笑道:「是添頭還是需要歸還之物,吳宮主提也沒提,旁敲側擊的一兩句暗示都沒的。」

陳平安心中瞭然,吳霜降是託他轉贈給編譜官。大概是覺得她出門在外,在落魄山「寄人籬下」,總不能在錢財一事上捉襟見肘,讓她只能每月眼巴巴等着那點祖師堂頒發的「俸祿」過日子。說不得其中一件價值連城的咫尺物,就是陳平安負責轉交給箜篌,再讓她作爲拜師禮,轉贈給親傳弟子姚小妍?

跟姜赦一戰,打得陳平安第一次耗盡靈氣,當時戰事落幕,除了懸空的五條靈氣長河,其實大地之上,還有幾條自行聚攏流淌在溝壑間的「溪澗」,以及幾座填滿坑窪的小湖泊,加在一起,估計也就是一條懸空長河的水量?

這也讓陳平安見識到了一位仙人境的靈氣家底,跟一位十四境修士靈氣儲備的巨大差距。

真可謂是一份肉眼可見的天壤之別。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從今往後既要觀道修道,也要掙錢掙大錢啊。

陳平安打開一件咫尺物,以一粒芥子心神觀照其

中,果然,好似十方虛空的霧濛濛境界中,懸有一部篆刻在碧色玉冊上邊的金字道訣,此物最爲矚目,涌出一條條至精至純的紫金道氣,如百千龍蛇駕馭雷電,騰雲駕霧。

心念微動,心神幻化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劈開朦朧太虛,無視那些雷電,徑直將那金字玉冊攥在手中,不曾想竟是提不起來,無法挪動分毫,還有幾分燙手!

陳平安便不着急將其取出,鬆開手,視線偏移,轉去將遠處一摞青色符紙取出咫尺物,也是沉甸甸的分量,好在撈取無礙。好傢伙,這疊符紙一經現世,滿室頓時道氣叢生,青光無限。

只見陳山主坐姿端正,神色專注,眼神明亮……蘸了蘸手指,開始熟稔清點符紙數目。

姜尚真小聲道:「不就是二十七張符紙,掃一眼的事情,需要數嗎?」

數到一半的陳賬房,看了眼隨便打岔的姜副山主,立即合攏符紙作一疊,蘸了蘸手指,低頭再來重新數過。

謝狗告了一記刁狀,埋怨道:「跟姜老宗主這種不知錢爲何物的,真是坐不到一張桌子上邊。」

當不當副山主,在哪裡當副山長,我這次落魄山席供奉可不管,反正首席位置得給我騰出來。

貂帽少女趁熱打鐵,說道:「數錢唉,多大的事兒。某些人啊,真是越來越水土不服。」

坐在她一旁的小陌皺眉不已,「少說幾句怪話,不要總惦念周首席的位置,開玩笑要有分寸。」

不料山主點點頭,附議次席供奉,「跟咱們落魄山到底是分家了,不是一條心了。」

清點過後,將一摞符紙先放在手邊,不忘雙手歸攏歸攏,嚴絲合縫的,再擡手輕輕壓了壓。

姜尚真悲苦萬分,試探性問道:「謝姑娘,咱倆首席次席換一下,這總成吧?」

如果真被趕去了桐葉洲的下宗,兩洲,不對,還有那北俱蘆洲,是三洲修士都要看笑話了。

一顆不多一顆不少,商量好的整整五百顆金精銅錢,在桌上嘩啦啦堆積成山。

姜尚真將功贖罪道:「吳宮主雞賊得很,先前說什麼跨越兩座天下,啥都不好帶在身上,結果身上啥都有。」

陳平安笑道:「行了,繼續當你的首席。」

姜尚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立即問道:「還是落魄山的首席,對吧?」

陳平安說道:「想要跟米裕互換首席,我也可以破例一言堂一次。」

崔東山說道:「歡迎歡迎。最好是米大劍仙保留身份,我也破個例,一座宗門設置兩位首席供奉。」

姜尚真無奈道:「崔宗主,何必呢。咱倆再深厚兄弟情誼,也經不起這麼折騰啊。」

陳平安將這件咫尺物「關上門」,將它跟金精銅錢一併收入袖中,說道:「裡邊還有一些穀雨錢。是落魄山跟蓮藕福地對半分?還是上下宗對半分?」

崔東山搖頭道:「我那邊暫時不缺錢。對了,先生,除了穀雨錢,吳宮主有沒有送出那件仙兵?」

姜尚真卻是問道:「"一些"是幾顆?」

陳平安笑道:「萬八千顆。」

崔東山雙手按在桌上,「多少?!」

姜尚真大喜過望,繼續當首席,穩當了。副山主一事,都未必沒戲?

陳平安不理睬崔東山,打開第二件咫尺物,只是一眼便覺得駭人。

一座歇龍臺,兩條浩浩蕩蕩的靈氣長河如龍盤踞其上。

歇龍臺中央地界,更矗立有一杆幡子,雪白的長條幡子隨風飄拂狀,寫滿了文字,幡子在空中獵獵作響,如泣如訴,萬古幽咽。

陳平安收起視線,說道:「小陌,不用等到落魄

山再遞劍了。」

小陌也不詢問緣由,「就是現在?」

陳平安點頭說道:「出劍就是。」

小陌也毫不拖泥帶水,去往庭院,現出一尊縹緲身形,懸停在夜航船尾部上空,一條劍光,激盪而出,沖天而去,在那臨近天幕處劃出一道弧線,之後驟然下墜,劍光繞九洲版圖一圈,

穿過雲海無數,高過人間青山、祠廟、城池道場仙府無數,最終劍光傾斜一線,撞入大海中,掀起百丈高浪,劍光循着那條歸墟通道,驚得數以百萬千萬計的水裔紛紛躲避再躲避,偶有開竅即將煉形成功的龐然水裔,一見劍光便呆滯,似有所悟,心神粹然,追看着那條照耀海底如白晝的光明,久久不肯收回視線。劍光在蠻荒大地之上驀然衝出,直奔天下腹地,劍光在幾條遺留道脈處稍作停滯,始終凝爲一條長線的恢弘劍光,絲毫不散,緊隨其後依次生髮的雷鳴聲響,長久震徹雲霄,劍光在蠻荒腹地一掠而過,在那青天劃出一道上挑的極長弧線,將天邊那輪僅剩的一輪蠻荒明月一穿而過,徑直破開天幕,去往天外,肆意斬開光陰長河,不被拘束半點,沿着一處武運雲海的邊緣墜地,來到西方佛國,再去往五彩天下,圍繞飛昇城一圈過後,繼續巡遊天下一遍,再去青冥天下,劍光直落,近乎貼地,過十四州,期間劍光在蘄州道觀外,放緩速度,貼地飛行,好似禮敬,之後驟然加速,直奔那白玉京,劍光從那五城二十樓的紫氣樓旁飛過,劍光近在咫尺,耀眼奪目,裹挾風雷,重返浩然,從寶瓶洲天幕大門穿過,劍光幾乎墜地之際,倏忽一個轉折,由那紅燭鎮地界,平行直衝落魄山,收斂劍意極多,緩過山門牌坊,劍光登山,剎那之間到了山巔,劃出一個圓,再次飛往桐葉洲,到了青萍劍宗,過山門而不入,從山腳落寶灘結茅處掠過,離開一洲陸地,劍光泛海,重返夜航船。

一條極高極遠的劍光,在五座天下之間成就出一個圓。

人間無數修士與俗子都不約而同擡頭見此天上異象。

靈犀城庭院內,十四境純粹劍修,小陌伸手接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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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臺階上的他們

碧波萬里,夜航船如一葉飄萍,星空璀璨,宛如世間最美的藻井。

快哉風。

他們來到那座接連兩座高樓的空中廊橋,陳平安既然是靈犀城的代城主,便有諸多便利,解開一城一船的兩重山水禁制,視野中,靜謐中更顯壯闊的海天景象一覽無餘。

小陌這次遞劍,並沒有出現預料之中的波折,異常順利。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幾座天下,能夠對那條劍光攔上一攔的,至少得是坐鎮道場的飛昇境修士起步。

此外老十四,之祠登天,白也轉世,像碧霄洞主這樣的,在那條劍光遊歷青冥天下之時,更是直接在一輪明月皓彩中現出一尊巍峨法相,老道士倒要看看,有誰不長眼,膽敢阻礙劍光。

浩然不攔,蠻荒不擋,西方佛國那邊也順遂,偏偏就貧道落腳的青冥天下鬧出幺蛾子?

若說那撥或隱或顯的新十四,大多忙於穩固道基,極爲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道行,根本不願節外生枝,作任何意氣之爭,或是如雅相姚清這般另有所求,劍光轉瞬即逝,與他們何干?

再者,先前天象異變,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就算是飛昇境,只要會點觀星占卜、推衍術算的,或是稍微有點養氣功夫的,都不會輕舉妄動。紫薇垣動,北斗注死,那九條垂落人間的凌厲劍光,去得蠻荒天下某地,賭那牽引天象的出劍者是強弩之末,無力二次遞劍?既然不是起了大道之爭,犯不着,何必賭。

這種“開場白”,不常見的。那就由着後續那道也不傷人的劍光自由遊歷人間便是。

既然如此,誰敢爭鋒?

崔東山將兩隻袖子掛在欄杆上,笑道:“蕭愻沒有手癢癢,我是比較意外的。”

謝狗譏笑道:“攔?喜歡攔是吧,那就是結爲死仇的私仇了,不管是萬年之前的習俗,還是如今蠻荒的規矩,到時候小陌跟我去蠻荒找她一趟,白老爺肯定不會多管閒事的。”

貂帽少女額頭使勁一撞欄杆,惱火萬分,悶悶道:“果然不是十四境,說話就是不硬氣!”

陳平安在以心聲與劉羨陽討論一事,先與他說了那座新山巔的“新訂天條”和大道運轉規矩,說等自己回到了扶搖麓道場,肯定需要閉關,可能需要劉羨陽指點一番那門劍術,始終不得要領,進展緩慢,差了太多的神意。

劉羨陽趴在欄杆上,擡起一隻手,指指點點,懶洋洋道:“我來啊。哪裡需要這麼麻煩,你只需要將那些人物畫卷交給我,我讓那撥蠻荒得了最強二字的天才武夫,怎麼死都不知道的。”

陳平安說道:“暫時還不能打草驚蛇,將來我會去一趟蠻荒戰場,要保證瞬殺,悉數暴斃。”

未來某處蠻荒戰場,承載妖族真名的,飛昇境之下,一一點殺!

在吾是東道主的那座山巔,露過面的,武道低於山巔境,皆死!

陳平安補充一句,“粗略估算了一下,我得是飛昇境,同時躋身武道神到一層。之前還有些信心,總覺得自己步步穩當,最快最慢都心裡有數的,現在……”

聽着陳平安一連串的小鎮方言,劉羨陽點點頭,“等你閉關了,再飛劍傳信,天縱奇才的劉劍仙跑一趟扶搖麓,好好教一教勤能補拙的陳山主。”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可以的,厲害的。”

劉羨陽轉頭問道:“小陌先生,想不想來我宗門的祖師堂擁有一把交椅,就一句話的小事!”

得了自家公子的眼神示意,小陌立即搖頭道:“劉宗主好意心領,只是我身爲公子的死士,不宜分心。”

劉羨陽看也不看陳平安,擡起胳膊,手背直接拍在後者腦門上,疑惑道:“完全不用分心啊,那把椅子一直空着就是了,我就是拿來鎮場子嚇唬人的,十四境劍修,在我那宗門裡邊當個一般供奉,傳出去,多氣派,更顯得劉大劍仙高深莫測。”

小陌只得以心聲解釋一句,“我在山上聽說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是說我家公子跟你師父的,所以還是算了吧。”

劉羨陽一肘敲在身旁陳平安肩頭,貂帽少女雙手叉腰,打抱不平一句,“劉大哥,你再這樣對咱們山主動手動腳,我可就要不念兄妹情誼,大義滅親了啊!”

劉羨陽伸手一拍貂帽,“反了你,怎麼跟比親哥還親的劉大哥說話。”

姜赦突然以心聲問道:“陳平安,別處走走?”

陳平安點點頭。

走出虹橋,下了高樓,去往街道,姜赦笑道:“裴錢的武學資質,比你要好。”

陳平安雙手籠袖,直接回了一句,“關你屁事。”

姜赦自顧自說道:“不說裴錢比你年紀小,學拳更晚,也不說她是我的女兒,是你徒弟,也不說什麼如今你們師徒雙方都在止境一層,她比你略高几分……”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別說了。”

姜赦氣笑道:“姓陳的,我的脾氣耐心也是有個限度的。”

陳平安說道:“見我礙眼,嫌我說話難聽,就別去寶瓶洲。不如我現在就下船,給你騰地方?”

姜赦想起自己道侶跟那老秀才的言語,拗着性子,繼續先前的話題,“我就只是以過來人的前輩身份,看待兩位止境武夫的年輕晚輩,評價幾句,你愛聽不聽。”

“裴錢過了‘人隨拳走’這一關,後邊就擋不住她了,神到是必然。只說看似隨隨便便的走路一事,裴錢在走樁,你也是時刻打磨拳意的路數,師徒師徒,有樣學樣,不是白說的,但是裴錢的氣象要比你更大,她每次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都是人身天地之內雨旱、晝夜、節氣的大變化,這纔是真正的‘吾身吾神吾天地’,你就差了好多意思,換成修道說法,你就是隻在術上求,求到了極致,又如何,仍然遠道一毫釐,近道,終究只是近道。毫釐之差,就有了天地之別,青天黃土無法以道接壤,清是清,濁是濁,強行打成混沌一片的境界,便是假象,如何開竅,如天開眼?開眼之後如何保證不是曇花一現的光景?”

“你小子不要覺得身內天地,猶存一條火龍,便志得意滿,心存僥倖,接下來纔是你武道的真正關隘所在,小子,莫要讓此等艱辛而得的一線生機,那就太可惜了。”

說了半天,姜赦奇怪萬分,身邊這廝竟然沒還嘴半句?砒霜吃完了,沒存貨啦?

“我知道好賴。”

陳平安沒好氣道:“混賬貨色偶爾也能說幾句良心話。”

姜赦一時語噎。

廊橋那邊,謝狗小聲問道:“他們倆不會一言不合就又幹一架吧?”

姜尚真笑道:“怕什麼,我們人多勢衆……”

“我怕山主把他打死啊。”

謝狗連忙改口一句,“哦不對,是打活過來。”

五言以心聲道:“白景!說好了不許添油加醋的!”

謝狗尾調上揚唉了一聲,“我是個娘們,又是漂亮女子,說話一貫不作數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別擔心了,陳平安這傢伙做事情還是很有分寸的。他女人緣比我好些,長輩緣比我差些,當然這只是跟我比,其實也很不錯了。”

長輩緣,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宋雨燒喜歡那個自稱是大驪龍泉郡人氏的外鄉少年,一根筋,犟,認死理。年紀輕輕,倒是老江湖的做派。所以纔有了那句“火鍋就酒,天下我有”。又比如裁玉山竹枝派的白伯,既欣賞年輕知客“陳舊”的跳脫活潑,性格開朗,也欣賞年輕人的做事認真,有一股韌性,所以纔會想要收他爲徒,卻不攔着年輕人去外邊闖蕩江湖,只是竭盡全力爲“陳舊”安排一條退路,至今老人還想着何時能夠喝上這小子的喜酒,早早備好了份子錢,約好了,坐主桌!

至於十萬大山的老瞎子,大概是覺得年輕人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辛辛苦苦,同樣沒有煉出個本命字?老大劍仙說話好不好聽?牛脾氣的碧霄洞主記不記仇?玄都觀裡邊的那些雜役道士,會覺得孫道長只是一位遊戲紅塵的世外高人?

就像陳平安自己所說的,那些長輩真正看中的,大概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某個自己。

有些人,心裡邊永遠住着一個少年,明天就要出門走江湖了,後天一定可以揚名立萬。

有些人,心裡邊永遠藏着一個孩子,並不膽怯,也不懵懂,只是認爲江湖沒什麼好的。

同理,陳平安在趙樹下,寧吉,鄧劍枰他們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陳平安說道:“慢慢來就是了。”

姜赦說道:“天下大勢由得你說了算?”

陳平安說道:“那我有啥法子,飯總是要一口一口吃的。爲人處世,眼見着的,不是大事,就是小事。不妨把大事當小事看,將小事作大事想。‘不妨’換成‘只能’也行。”

徐徐見功,久而久之,哪天不是今日無事小神仙的好時節。

昨日風波,今天還行,明天更好,後天大概就會楊柳依依,春暖花開了吧。

“換成任何一個不到半百道齡的年輕人,故作老氣橫秋,與我說這種空頭白話的大道理,你小子,親身經歷不少,親眼見過些場面,借事說理,勉強有幾分底氣。”

伸手擋在耳邊,一直在偷聽那邊的對話,謝狗胳膊肘從不往外拐,嘖嘖道:“同樣歲數,差不多的道齡,估計姜赦還在被人打得滿地爬嗷嗷叫呢,好了傷疤忘了疼,全當沒發生過。”

五言掩嘴而笑,此話不假。

寧姚帶着裴錢重返夜航船,一起現身廊橋。

看得出來,裴錢心情好了許多。她卻仍是不看街上的姜赦,卻與婦人對視一眼。

婦人霎時間便淚流滿面。

一眼等了萬年,此間境遇,婦人也不好受。

她卻不敢說半個字,怕吃了太多苦的女兒,覺得自己是在訴苦。

街上的魁梧男人,猶豫了一下,退回拐角的巷弄,隨便坐在一間鋪子門口臺階上。

陳平安背靠牆壁,也沒說什麼。

————

汝州山上仙師第一人,道號“綠萍”的朱某人本在閉關,需要潛心鑽研一張從遺蹟中偶然而得的大符,要說破境合道一事,短時間內依舊不敢奢望,結果被攪得心神不寧,只好離開洞府,看看究竟,出門一瞧,那天象,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先是紫薇垣內如有天帝居中現身,緊接着是北斗七顯二隱,先後有九道劍光直落人間,好似下旨申飭人間。

朱某人開始還很用心掐指算,竭盡道力推衍天機……罷了罷了,手指都快冒煙了,使勁抖了抖手腕,從袖中捻出一把摺扇,輕輕敲打掌心,朱某人思量片刻,身形化虹,風馳電掣,御風直奔鴉山。

鴉山不是仙府,沒有護山大陣一說,朱某人身形飄落在地,劈頭蓋臉就是一句,“過門檻了?”

林江仙笑着打趣一句道:“鼻子靈,聞着腥味了?”

朱某人說道:“林師,問你話呢。”

林江仙點頭道:“破境了。”

“可喜可賀。”

朱某人抱拳使勁搖晃幾下,幽幽嘆息一聲,“就是可憐人間,要手忙腳亂了。”

林江仙不置一詞。

朱某人以心聲說道:“‘我們’的那位木主,我是不是已經見過了?”

林江仙說道:“就是幽州琵琶峰的古豔歌。”

朱某人抽出摺扇,一拍額頭,“就知道!”

就知道你是,就知道她是!

準確來說,古豔歌,當然只是“她”行走人間的一副皮囊。

古豔歌,幽州人氏,青冥天下最新十大宗師之一。

扎一條麻花辮,掛在身前,風景絕美,如雙峰對峙間有一條江河流過。

她前不久纔來過鴉山,演武一場,當初還是朱某人親自帶她上山的。

朱某人問道:“她已經能夠自由行走天下了?”

林江仙說道:“貌似道祖以前也沒怎麼管她,大概是有個口頭約定吧,具體內容不好猜測。只是我剛到青冥天下那會兒,提劍登門,鄭重其事找她聊過一次。跟她也有了君子之約,只要我不點頭,她就不可以離開洞天在幽州隨便亂逛。後來我見時機成熟了,就讓戚花間遞了句話給她。”

朱某人問道:“我若是單獨對上……她們?”

林江仙說道:“還是不太夠看。”

朱某人自嘲道:“我本以爲自己境界夠高了,孫觀主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朱某人是板上釘釘的天下第十一,即便這個名次,水分很大,可不管怎麼說,真心不低了。”

林江仙說了句奇怪言語,“一個人並不能控制影子的長短。”

朱某人喟然長嘆道:“然也,的確跟貧富窮達沒有關係。”

朱某人自怨自艾起來,“難怪難怪,都對上了。怨不得你不事先提醒半句,是我自己鬼迷心竅,被美色矇蔽了雙眼。”

古豔歌祖上都是仵作,喜歡去沙場觀摩戰陣廝殺,擅長內觀法,對人身經脈極有研究。

朱某人突然說道:“林師?我們?”

林江仙笑道:“難道不是朋友嗎?”

與強者相處觀其道,和弱者同行護其道,與同道論道。

大夜彌天又如何,酒滿杯深,呼朋喚友,搓一頓宵夜。

————

夜航船靠岸寶瓶洲,西嶽地界的神君佟文暢,神號大纛。

天矇矇亮,一座不起眼的土地廟外頭,正坐在臺階上吧唧嘴抽旱菸的老人,麻衣草鞋。

蹲在一旁的土地公,反覆詢問昨夜天上的星象到底咋回事,抽旱菸的沉默老人,被煩的不行,就說你一個土地爺,管天上的事做啥子,想上天啊。

那土地公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佟老兒,你說話再這麼損,小心我明早就搬去北嶽,看以後還有沒有人陪你嘮嗑!”

供奉金身神像的西嶽主殿那邊香火鼎盛,佟文暢就經常來這邊散散心,誰陪誰嘮嗑不好說。

佟文暢淡然道:“搬去北嶽?你有錢麼你,那點家底,喝得起幾次夜遊宴。”

土地公悻悻然,“那你借我點。”

佟文暢懶得搭腔,只是瞥了眼西邊海岸,說道:“你立即去廟裡避一避。”

土地公伸長脖子,順着佟老兒的視線望去,“誰啊?砸場子的?不能夠吧。”

佟文暢說道:“大驪國師一行人。”

土地公一臉震驚道:“崔國師?!”

佟文暢說道:“是崔國師的小師弟,由陳平安繼任大驪下任國師了,這件事,朝廷那邊一直瞞着外界,只有極少數曉得,你聽過就算,別外傳,出了紕漏,就是皇帝陛下龍顏震怒,我擔待不起,說不得還要落個管教不嚴、馭下無方的罪責,到時候借你點盤纏,捲鋪蓋去披雲山討口飯吃?”

土地公怯生生道:“讓我見一見新任國師也好啊,乖乖躲在你身後,悶不吭聲便是了。”

鏡花水月,山水邸報,

佟文暢揮了揮煙桿,說道:“趕緊回,也別想着趁機偷瞄幾眼,大驪國師就是大驪國師。”

土地公見佟文暢神色凝重,也不敢造次,立即施展縮地神通,回了祠廟金身神像裡邊,絕不敢擅自窺探外邊的動靜,佟老兒是一個極沒有官氣的山君,那麼當他反覆提及“國師”一詞,在山水官場浸淫多年的土地公,心裡便敞亮了,佟老兒極爲認可陳劍仙繼任大驪國師一事。

一道道身影落在此處,莫名其妙多出這麼一大幫子人,鬧哄哄的,佟文暢收起旱菸杆,緩緩起身,問道:“國師,這幾位是?”

不等陳平安答話,姜赦冷笑道:“武把式,會點花拳繡腿。跑江湖的小卒子,沒有道號。僥倖跟姜老宗主是一個姓氏,我這種鄉野粗漢不懂禮數,神君地位尊崇,別見怪。”

話說還挺衝。

佟文暢笑了笑,手攥老舊煙桿,拱手抱拳,“西嶽佟文暢,見過姜道友,幸會。”

姜赦無動於衷。

婦人立即扯了一下袖子,姜赦依舊板着臉,婦人不依不饒,又扯了一下。姜赦只得不情不願抱拳還禮,“給你臉了。”

佟文暢不以爲意。山上脾氣古怪的人多了去,計較不過來。何況他自己不就是?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拆臺道:“五言,你男人悶了這麼些年,攢下好多臉皮,這裡給一點,那裡給一點的,夠不夠分發啊,真當是咱們落魄山右護法的瓜子麼。”

五言打趣道:“臉皮不夠,早年給某人拎着甩,臉上不就早開花了?”

謝狗恍然道:“難怪難怪。倒是跟咱們山主在某地,有那異曲同工之妙。”

姜赦眼皮子微顫。

陳平安一笑置之。

————

北俱蘆洲骸骨灘,鬼蜮谷的羊腸宮,地處偏遠,是捉妖大仙的道場,以前稍顯寒酸的三進院落,去年好不容易擴建爲五進,當時一貫老道模樣示人的宮主,翻了黃曆,選了個黃道吉日,使喚幾個小的,在門口放了幾串爆竹。與那些山上道友,發了好些燙金請帖,都沒人來道賀,本想靠這個掙回點本錢的盤算,還是落了空。以前鬼蜮谷,亂歸亂,卻也不全是鑽錢眼裡的。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吶。

日上三竿的時分,蓄山羊鬍的捉妖大仙雙手負後,他化名卓成仙,至於妖族本命真名,前些年在披麻宗錄了檔的,在這一畝三分地,還是喜歡尊稱他一聲老仙。

緩緩踱步到羊腸宮門口,門外倆傻子一個杵着不動,懷抱一杆木槍,跟釘子似的,一個躺地上享福,雙手作枕頭,翹起二郎腿,用葷話唱着小曲兒。這位自號捉妖大仙的老宮主,瞧見這份年景,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個蠢,一個油,就沒一個是有出息的!羊腸宮如今攏共十來個所謂的常駐道士,盡是些出工不出力的憊懶貨色,不過話說回來,它們若有大好前程,就不必來羊腸宮混日子了。

名義上的弟子,就門口這倆廢物,以前莫名其妙死了個,後來補了一個,對當年的鬼蜮谷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小事。一身道袍兩撇鬍須的老仙站在門檻裡邊,沒有出聲,壓了壓火氣,幽居道士,這點修養還是有的,不管怎麼說,自家羊腸宮的境遇,比起積霄山和銅官山,還有那位避暑娘娘的剝落山,以及那些一個個遇劫而滅、身死道消的道友們,到底還是要好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自己好歹還有個穩當的地盤。

那個躺地上曬太陽的高大精怪,懶洋洋道:“師兄,咱們羊腸宮是一窩的精怪,師父偏要取個捉妖大仙的道號,咋想的,賊喊捉賊麼?要我看啊,羊腸宮香火這麼差,估計就是師父的道號取岔了。”

一旁瘦竹竿似的師兄,始終腰桿筆直站在原地,慌慌張張說道:“師弟,別這麼說師尊他老人家。”

以前自己是師弟,如今成了師兄,不過躺地上那位也從不把他當師兄就是了。

那師弟悠哉悠哉晃着腿,嗤笑道:“咱們這羊腸宮啊,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老仙輕輕咳嗽一聲,邁步跨過門檻,眯着眼睛,雙指捻動鬍鬚,文縐縐一句,“有無發現可疑人物,鬼祟窺探吾家道場?”

那個當師弟的高大精怪,一個鯉魚打挺,腳尖一挑地上木槍,攥在手中,臉不紅心不跳,“師尊,是師兄的主意,他說咱們羊腸宮是清淨修道的好地方,反正客人不多,不如師兄弟輪着休息,不會耽誤事。”

比一根木槍好不到哪裡去的瘦小鼠精欲言又止,仍然沒說什麼。只是想起師尊的問話,老老實實回答一句,“啓稟師尊,弟子看門不敢懈怠,今日門口這邊並無任何可疑人事。”

老仙都懶得正眼瞧那兩根杆子,冷笑道:“就他有這腦子想出偷懶的法子?真有倒好,爲師就該去大殿那邊燒高香了。”

高大精怪點頭哈腰道:“師尊法眼。”

瘦小鼠精默不作聲。

老仙站在臺階上,愁眉不展,喃喃自語,“風雨欲來啊。”

思量片刻,老仙嘆了口氣,“總歸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原來前些年,財大氣粗的膚膩城,便相中了羊腸宮這塊風水寶地,想要開闢爲別院,再開山建造一座仙家渡口。捉妖大仙其實嘴上說此事休提,絕無可能售出這處祖業,可不過是擡價的手段罷了,並非沒有動心,歸根結底,還是價格沒談攏,對方開的價,距離老宮主的預期,畢竟差了七八顆穀雨錢,那可是穀雨錢!

沒了高承坐鎮,當那與披麻宗掰手腕的主心骨,披麻宗便完全沒有了對手,鬼蜮谷就徹底變了天。

所幸披麻宗沒有對它們斬盡殺絕,除了一些生性嗜殺的窮兇極惡之輩,其餘的,都能活。至於怎麼活,就各憑本事了。

竺泉那兇悍婆姨,她總算不當宗主了,據說前不久遠遊別洲去了,可喜可賀,普天同慶。

大大小小的城池山頭、門派道場,如今鬼蜮谷地界,還有四五十個,不過寄人籬下,都得夾着尾巴做人,再不能由着性子快活了。倒是有一些個生財有道的,反而比以前油水更多,比如範雲蘿的那座膚膩城,如今就蒸蒸日上,愈發闊氣了。遙想當年,各類酒宴,範雲蘿瞧見自己,都要畢恭畢敬稱呼一聲捉妖仙長或是老宮主,現在膚膩城隨便一個打雜貨色,都敢咋咋呼呼,指名道姓稱呼自己了。

老宮主一手捻着山羊鬍須,一手拍了拍肚子,神色惆悵道:“在這溫吞吞的太平世道,一肚子兵法韜略,悉數派不上用場,惜哉悲哉,英雄無用武之地。”

小鼠精難得識趣,趕忙重重嘆了口氣。

老宮主沒好氣道:“戲過了。”

小鼠精赧顏而笑。

老仙如今每每想起一事便揪心不已,他有一間密室,密道的入口,就在羊腸宮正殿香案之下。只不過壓箱底的寶貝,卻不是什麼仙家法寶,而是一些兵書。當年不比如今,鬼蜮谷想要蒐集外邊隨處可見的書籍,其實並不容易,多是一些遺蹟遺物。別家煉氣士棄若敝屣,卻被捉妖大仙珍如至寶。

連書都偷,連書都偷啊,一個外鄉人,豬油蒙心,喪心病狂,真是個挨千刀的傢伙啊。不當個人!

本來就不富裕,被那賊子這麼打了一次秋風,就更雪上加霜了,這讓捉妖大仙徹底心灰意冷,什麼什麼招兵買馬,積攢甲冑兵械,有朝一日定會麾下猛將如雲,如臂指使……全都沒戲了。

斜瞥了眼小鼠精,老仙習慣性罵了幾句,後者也只是撓頭笑着,不敢還嘴。

捉妖大仙早就曉得這個不成材的徒弟,常去奈何關集市那邊晃盪。

在羊腸宮地界之外的無主之地,蒐集一些山貨藥材、玉石,忙活三五個月不等,才能裝滿一籮筐,就動身去集市賣了換錢。起先每次往返,約莫能掙兩三顆雪花錢,它從不敢私藏,掙了點錢回來,就算添補羊腸宮的香油錢,說是孝敬師父。

那會兒鬼蜮谷裡邊亂哄哄的,各方勢力卻都不敢造次,生怕哪裡犯了條例,就被披麻宗修士給斬妖除魔了去。所以誰都行事規矩得很,羊腸宮附近地界,確實還是很清靜的,可等到形勢漸漸穩定下來,紛紛花心思走門路,爭搶和圈定地盤,總之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只不過不在臺面上打打殺殺罷了,暗地裡的手段,層出不窮,花樣百出。像羊腸宮這種只能吃泥巴的,就只能守着一畝三分地,那麼它的那樁小買賣,跟着行情就差了,半年光景才能去趟集市。羊腸宮再窮得揭不開鍋,作爲師父的捉妖大仙,也還是瞧不上那仨瓜倆棗的……碎銀子,本大仙是修行中人,要那幾錢碎銀子作甚,臊得慌!笨徒弟不私藏雪花錢就行了。

它做夢都想有一天,兜裡揣好些偷偷攢下來的銀子,一路沿着搖曳河往北走,在那書坊林立的郡縣城市,買書!再回家看書!

它曬着和煦的日頭,偷偷憧憬着與那位陳劍仙的下次重逢。

————

一行人到了落魄山門口。

萬年之前一直漂泊不定的小陌,此刻只是一個感覺,到家了。

記得在那靈犀城庭院內,自己接住那條劍光之後。

當小陌回首望去。

屋門口那邊的臺階,從左到右,劍修們並排而坐。

崔東山身體後仰倒去,雙肘撐地,笑容燦爛。姜尚真輕輕點頭。

坐在最中間的謝狗咧嘴笑着。

劉羨陽高高豎起大拇指。陳平安輕輕撫掌而笑,神色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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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3 19:28:25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寓言

姜赦只是眼睜睜看着吳霜降提筆編寫史書,好像是個看熱鬧的局外人。

既然選擇讓吳霜降寫史,就等於陳平安主動讓出了“名”給吳霜降。

這篇“史載”如何如何,別說是官家正史,內容簡直比野史還野了。

姜赦搖頭笑道:“怎麼當的隱官,如此膽小怕事,怕那‘貪天之功爲己有’的嫌疑?還是怕擔因果,不敢攪和到青冥天下的大亂之世?”

姜赦自說自話,“如此說來,倒也能夠理解幾分,導致一座天下陷入亂世的罪魁禍首,位、名、實三者當中,就數空有其名的陳平安,最爲吃虧。”

吳霜降笑道:“我猜天上也有一篇名副其實的野史,是人間陳平安陣斬姜赦,篡位兼奪名,期間天外周密棋差一着,殺人不成反成盟友,助力頗多?”

陳平安嘿了一聲,倒是沒有否認。

姜赦愕然,如今讀書人心真是髒!

吳霜降說道:“陳隱官,你可以隨便開價了。”

今日一戰,“憑空”多出兩把本命飛劍,再加上他贈送的四把仿劍。

作爲劍修,相信煉劍一事,陳平安有的煉了。

姜赦突然問道:“就不好奇,爲何我會放棄……垂死掙扎?”

陳平安說道:“我不問,到了夜航船,你也要主動解釋,到時候只會更丟臉,都未必有人肯聽一句半句的,豈不是倒竈。”

姜赦頓時吃癟不已。

身爲長輩,說你幾句,怎麼還記上仇了。

姜赦自言自語道:“你們三個若是實力弱了,死即死,輸即輸,逃即逃,結局該如何就如何。”

“同樣,你們憑本事,贏得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我落得現在這般處境,一無所有,不人不鬼,非神非仙,我當然認。”

說到這裡,姜赦神采奕奕,“除了未能以兩種圓滿姿態,掂量掂量鄭居中一句‘你死我活’的真僞,實屬遺憾。其餘的,都很痛快。當然,諸多大道的無形壓制,實在是惱人至極,姜某人未能恢復巔峰修爲,卻也在你們算計之內。兵家詭道也,理當如此。”

“我這趟出山,先前撂下的豪言壯語,絕非假話,故意誆你一個年輕後輩。只不過我還有一條路想走,前提是明知第一條路走不通。你們只有成功攔路,劫道之後,纔有我們現在的對話。”

姜赦看了眼吳霜降,再看了眼姜尚真,說道:“大丈夫恰逢其會,在其位,容不得兒女情長,不是全不在乎,一味鐵石心腸。這要比後世廟堂官場的爾虞我詐,山上仙府山下世族的聯姻,光明磊落得多。”

“既然如此,要麼由姜某人殺氣騰騰,親手翻開新篇第一頁。要麼就讓姜赦的名字,在舊篇寫出一個鮮血淋漓的結尾。或是舊人殺新人,證明今不如古,或是新人斬舊人……”

姜赦最後好像爲自己蓋棺定論,“勝負跟生死,都是自找的。”

崔東山點點頭。

無此心性,無此氣魄,姜赦就不是姜赦了。

大概這就是老話所說的虎死不倒架。

姜尚真嘆息一聲。

不愧是兵家初祖,說話就是有氣勢,明明語氣平淡,跟拉家常似的,旁人聽着就是會動心。

這要是能夠被自己照搬、化用在情場,豈不是所向披靡,哪家仙子俠女,能夠匹敵?

姜赦斜眼姜尚真,“你這傢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枉費我先前高看你一眼。”

姜尚真滿臉無奈,總揪着我不放是吧?

“但是你們也別高興太早。”

姜赦雙手握拳撐在膝上,“想象一下,更換位置,你們若是那坐鎮遠古天庭的神?之一,眼見那些蜂擁而至的煉氣士,多如蝗羣,密若蟻簇,身爲神靈,作何感想?”

吳霜降一抖袖子,幻化出姜赦所描繪的景象,衆人恍若置身於遠古天庭大門,在天看地。

只見地上的生靈,全都聚攏在四個方位,開始登天。其中除了兩座飛昇臺,猶有無數道士聯袂飛昇。

廣袤大地之上,如同鋪就出璀璨星河,竟是要比天上的更爲耀眼奪目,宛如道號“人間”的道士的一顆粹然道心。

在無數“巫”的帶領下,建造高臺,點燃篝火,只是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娛神酬神,祈求天的施捨和寬宥,而是祈求人間衆生的。一處處火光先後點亮,古老的語言依次響起,大火燎原,接連成片,片片銜接,就出現了一條條蜿蜒火龍。

姜尚真心神搖曳,喃喃道:“人間怎麼可能同時出現這麼多的自我……犧牲?”

崔東山解答道:“因爲我們不曾生活在那段苦難歲月裡,我們也不曾經過萬餘年全然自己做主的理所當然。有過人心舒展、自然生髮的一萬年光陰,人間世道變了,有好有壞,就像白景說現在的道士,笑也不真笑,哭也不真哭,她的言外之意,便是我們道心複雜得我不是我了。就像姜赦會覺得現在的道士,算計人心一事,是要遠遠比萬年之前厲害的,竟然可以如此既彎繞,且精準。”

只說桐葉洲陸沉一役,當然有太平山老天君和玉圭宗荀淵這樣的老人,也有姜尚真這種“中年人”,但是更多捨生忘死的,還是年輕人。

興許萬年之前的人間,還是一位心思單純的少年吧。

姜赦看了眼打造出幾個瓷人的崔東山,笑道:“創造人族之初,神靈並非沒有自己的考慮,所以精心設置了幾道關隘,防止這些螻蟻在人間坐大,貪心不足,覬覦更多。”

“比如,追求長生不朽,與天地同壽。”

“人間塵土一般的螻蟻,竟敢妄圖躋身神殿。”

“如何汲取人間最多的精粹香火,讓神靈的無垢金身趨於永恆,又能夠保證這些香火之源乖乖聽話,地上的人,就要永遠面對一件事物,‘道’的未知和‘心’的恐懼。”

天威浩蕩,神靈赫赫,不可揣測,不可捉摸。

在“巫”的帶領下,人間衆生伏地不起,祈求天上的寬恕,渴望恩賜,避免責罰。

心生恐怖,畏懼萬分,不敢有任何違逆之心。

“既然恐懼來自未知。那麼知道了,便覺平常。接下來,就不會認命,反而要生出不甘和叛逆心,就會有各種試探,想要知道種種邊界在何處,這就是人性。”

人族的身軀,是香火的承載之物。人心的痛苦,是虔誠的源頭之水。

神靈自然不會讓人族尋見痛苦的源頭,人間初始,大地之上,忙於生存,忙於私慾,忙於犯錯,忙於內鬥。

人性是一碗渾水。可正因爲渾濁了,便有了生氣。

神性是一碗清水,神靈和神位只是那隻裝水的碗。

南嶽山君範峻茂,當她這位神道轉世,遇見持劍者降臨人間,範峻茂當時可有任何反抗之心?沒有,心甘情願,引頸就戮。

姜赦說道:“毫無徵兆的無妄天災,大地之上的諸多禍殃,肉身的不斷腐朽和各種疾病,妖族在內一衆食肉者生靈的橫行無忌,都讓人族在最大的恐懼之外,生出了一種最多的情感,終於有一天,它壓倒了痛苦。”

崔東山說道:“是憤怒。”

姜赦笑道:“鄭先生身上,好像就沒有‘憤怒’這種情感。”

崔?當然很厲害,跟鄭居中很像,但是姜赦絕對不會覺得那頭繡虎身上,沒有“人味”。

正因爲姜赦能夠從崔?身上,感受到一種無言的極大的憤怒。

這種巨大的沉默的憤怒,讓崔?如同一輪放置在人間的烈日。

只是崔?太驕傲了,從來不屑訴諸於口,從來不想被人理解。

>鄭居中則不然。

如果不是極爲清楚三教祖師和小夫子的道,絕不會讓人間重蹈覆轍。

姜赦都要誤以爲鄭居中是那尊至高神靈的一部分天道再現。

姜赦的這種錯覺,其實白玉京餘鬥身上也有一定程度體現。

鄭居中的智慧,餘斗的理性。

說一尊神靈如何人性飽滿,褒貶不一。

但是說一位煉氣士,修道修得毫無人性,肯定是在罵人。

陳平安說道:“在恐懼、憤怒、慾望等等,在它們之前,或者說之下,人性真正的底色,可能是飢餓。”

鄭居中輕輕點頭。

“爲了防止我們的僭越,越來越‘非人類神’,遠古神靈設置了幾道關隘。”

姜赦說道:“第一,人族誕生之初,既有求生的人性,卻有暗藏一種求死的本心。不必細究,放眼人間,隨處可見。放縱種種慾望,不知節制,口舌之慾,暴飲暴食,男女歡好,索求無度,諸多此類,不知保全精神,空耗心力。七情六慾氾濫,不啻刀山火海,煎熬人壽。人性暗中存有求死之心,就可以限制大地人間的高度。”

崔東山說道:“修道之人,講求清心寡慾,遠離紅塵,不涉俗世,追求本來面目,認得真正自我,向內求,往天上走。總而言之,修道一事,就是違揹人性的。‘修道之士,已然非人’,一語中的。但就是對這一天大難題的最好解答。”

“第二,‘生即赴死’的身軀皮囊體魄,決定了人身壽命的長短。人族陽壽短,體魄脆弱,就變得可控,可能性就小。”

“可若是人族過於孱弱,只能隨隨便便淪爲地上妖族果腹的食物,就會導致香火稀少,人族的存在就沒有意義。對神靈而言,這是個不小的悖論。所以武道,其實要比術法神通更早給予人間。但是金身境,就是瓶頸,不會給予人族更多。”

武道金身境之上,便是遠遊境,人身能夠如鳥雀御風“羽化”。

因爲人族御風,擅自離開大地,被神靈視爲一種僭越。

姜尚真好奇問道:“爲何從來不會犯錯的神靈,會改變主意?”

如果人族一直受限制於有限的武道,卻無神通術法。哪有後來的登天一役?

崔東山說道:“周首席不就擁有一座財源廣進的雲窟福地?”

姜尚真疑惑道:“有是有,可這跟我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鄭居中解釋得更加詳細,“當你擁有一座下等品秩的福地,就想要將它提升爲中等福地,成了中等福地,就又想要成爲上等,有了上等福地,更想要洞天福地相銜接,天地接壤的格局了,便想造就出一座大道完備、自行循環的小千世界,最後就想要三千小千世界,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吳霜降補充道:“退一步說,就算你自己不想獲得更多,自有身邊的旁人希望促成此事。”

姜赦繼續道:“第三,遠古天庭不會坐視不管,人間偶有例外的冒尖,天道和神靈,就要伸手掐尖。”

“就像後世修士的轉世,王朝的更迭,也是一種‘天厭’的顯化,用以辭舊迎新。萬年之前,三教祖師他們這撥道士,終究無法完全用新道替換舊道,對很多‘道統’,有所保留和繼承,希望能夠在‘做主’之後,不斷去改善和糾錯,於是就有了……”

吳霜降笑道:“河畔議事,由道祖牽頭訂立的那場萬年之約。”

“幾座天下,連同蠻荒在內,都試試看,能否爲人間找到某種最優解,讓複雜的人性,與那純粹的神性,當然還有同樣可以稱之爲純粹的獸性,在三者之間,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看看人間休養生息萬年之後,能否出現更爲強大的‘第二撥道士’。”

周密覺得三教祖師失敗了,徹底的失敗。

吳霜降突然問道:“姜祖師覺得呢?”

姜赦笑道:“不好不壞,還湊合吧。”

“一方面,讓地上大隻一些的螻蟻,僅僅是大隻的螞蚱。”

“另一方面,若是這隻螻蟻成了精,僥倖飛上了青天,也能補缺神位越來越繁多的遠古天庭。”

“所以一開始只是‘天下’的兩座飛昇臺,就有了新的作用,同時用來接引地仙成就神位。”

姜赦所謂“天下”一詞,作動詞解。

一種均衡。

飛昇臺本是神靈降臨大地的捷徑,卻成爲有靈衆生、修行成神的唯一道路,登上飛昇臺,就是一場豪賭,不成的,未能登頂,徹底身死道消,化作劫灰,打落塵埃,重歸陸地。成了的,終究是極少數。

楊家藥鋪的楊老頭,躋身十二高位神靈之一青童天君,他便是人間第一位登頂飛昇境的人族。

所以他又被譽爲地仙之祖,且對人族持有善意。

但是絕大部分遠古道士,仍然不願走上飛昇臺。如此一來,登天,受到了阻礙,道士不得不被迫橫向發展,如水漫溢向周邊,有了越來越多的道場洞府,如那劍尖朝天的荊棘叢生,一個個道士窮盡心力,仿造神通,鑽研出更多的術法。俗子聚集的城池越來越多,雖然略顯粗枝大葉,但卻生機盎然。

道士們佔據洞府,汲取天地靈氣,可既然終究有大限將至的一天,便開始尋求道統法脈的傳承,收取沒有血緣關係的徒弟,就此開枝散葉,將那術法神通一一記錄在冊,讓自己的“道”傳承下去,就像讓生命得到另外一種方式的延續。

城池的牆頭,越來越高,城裡邊的人族越來越多,就有了後世規矩、禮數、律法、鄉約的雛形。

人間大地處處是界線,縱橫交錯。有了默認的“道德”,自然而然便分出了善與惡。

穿上了足夠保暖禦寒的衣裳,就開始追求與生存無關的漂亮,華麗,美好。

相較於近乎永恆不朽的神靈,大地之上的人族,好似方生方死的短暫壽命,求道之心的搖擺不定,相較於廣袤無垠的天地,自身的渺小感覺和虛無感受,語言和文字的出現和發展,更是讓人族內心出現了層層遞進的飢餓,以及疲倦。

“隨後第四道關隘就出現了。人族先是打熬體魄,強大肉身,再是修行術法,如果說壽命可以延長,人性也能夠受到去蕪存菁,存在姿態,越來越接近神靈。陳平安所謂的‘飢餓’,就被無限擴大。最早人族殺妖族,是爲了生存,人族殺人族,遠古道士之間的爭鬥和廝殺,則是爲了更快、更早、更高成爲人間的另類神靈,一層層的境界,有一道道的瓶頸,最關鍵的,就是隨之浮出水面的心魔,出現了道士們的影子。”

“但是,人間那位第一位道士,他的出現,便是最大的變數之一。”

“是他教了道士們原來道可以如此修,路可以這般走。大可不必你死我活,走那獨木橋。”

“一開始他的傳道,並不明顯,只是隨着歲月推移,越來越多的道士,覺得他纔是對的。”

“最後,第五,還是人族的總體數量,沒有這個打底子,還敢奢望登天,跟那些神靈掰手腕?你們以爲如今幾座天下,就算人口繁多稠密了?”

姜赦冷笑一聲,“相較於遠古完整的人間,如今生靈的規模,簡直就是瀕臨滅絕的存在。”

香火鼎盛,越來越多,遠古天庭隨之涌現出了一大批嶄新神靈。比如職掌姻緣,負責生死、掌管鬼物等等。天庭神靈越多,就越需要精粹香火。只說在人間視野中,那些或明或暗的天外星辰,如盞盞燈,萬古長明。它們除了是神靈的無數屍骸,亦是被視爲“神靈候補”人族的本命。後世修士鑽研出來的星象牽引術。祖地疆域之外,天外每一顆星辰,都是一個人族的本命。只是後世創造出這門道法的修士,連他自己都不敢確信此事。

“不然你們以爲我們當初是怎麼登天的,你們又以爲那場仗打了幾年,幾十年光陰?”

“登天一役,我們每一位離地的道士,在那一刻,皆是一尊尊真正‘自我’的,嶄新的,無比強大的神靈,只因爲我們每人都承受着人間難以估量的鼎盛香火!”

“所有修道之士,皆是飛昇的神靈。那纔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

說到這裡,姜赦望向鄭居中幾個,“如今一地的山水神靈,佔據祠廟,又能夠吃多少的精粹香火?”

姜尚真小聲問道:“什麼‘祖地’?”

可惜無人回答這個問題。

假設末法時代一定會到來,天地靈氣不再存在,術法神通都會消失,鄭居中跟崔?,找了兩條退路,一個向外求,一個往內求。比如召集一撮志同道合的大修士,銳意進取,聯袂飛昇天外,浩瀚無垠的無盡虛空,聚攏靈氣,尋找神靈屍骸,打造出一座座類似某座天下的“飛地”,適宜俗子居住,就此繁衍生息,延伸出不同的……文明。

一個是向內求,人身小天地,更換某種存在姿態,追求另外一種無限疆域。又或者是打造出一種能夠被理解、可以被肉眼看見的粗糙存在,解決“燃眉之急”,比如瓷人!

與鄭居中這種人商量事情,空口白話的大道理,任你說得再漂亮,思路再嚴謹,都還是沒有意義。所以鄭居中當時讓崔?舉個現成的例子。崔?說在他家鄉寶瓶洲,驪珠洞天裡邊有座瓷山,可以先拿來試試看。

“當年你率先打破金身境瓶頸,讓純粹武夫能夠覆地遠遊,是犯了大忌諱的,已經引來了神?注意,但是除了你之外,所有躋身遠遊境的武夫,都被斬殺殆盡,無一漏網之魚。是得了某位至高的庇護,披甲者?”

姜赦擡朝天幕了擡下巴,這種秘密,於她而言,就是瑣碎小事,何必捨近求遠。

姜赦指了指腦袋,“你以爲人間大勢,都是‘小心’和‘計算’出來的?錯了,大錯特錯。”

姜尚真深以爲然,點頭不已。反正是在含沙射影陳山主、鄭先生他們這些聰明人。

姜赦擡起手,重重攥拳,“都是靠蠻力撞出的時局和形勢,誰不是兩眼抹黑,哪裡看的見明天,今天能不能活都兩說。”

姜赦指了指心口,“道士與神靈異同,真正本命只在此處。”

姜尚真感慨不已,姜祖師這番言語,深得我心,真是說到心坎上了。

崔東山笑罵道:“隨便聽了幾句話就熱血沸騰,周首席要是活在萬年之前,就是那種餓死的吃餅人。”

吳霜降說道:“不盡然。”

姜赦嗤笑不已,“哦?”

吳霜降說道:“假設大勢所趨,某時某地,必定會出一個成就功業的豪傑,那麼‘某人’是不是我,就不能只靠賭。”

姜赦淡然說道:“那是你們這些幸運兒,不曾真正絕望過。”

姜赦沒來由譏諷一句,“取名一事,你小子還差點意思。”

武夫止境三層,氣盛,歸真,神到。都是姜赦命名。

在那寺廟道觀,俗子點燃三炷清香,心誠可以通神。

卻不知人身就是一座神殿,誰都可以燃起一炷心香。

爲何武夫有個“純粹”前綴?

武夫肉身成神,吾身天地即神殿,只因爲那一縷純粹真氣,就是香火!

純粹真氣之有無,便是能否成爲武夫的關鍵所在。一口純粹真氣之粗細、強弱、長短,便是武道之根基寬窄、成就高低所在,武夫豈會不視若性命?

哪個修士的本性和道心,不會逐漸被本命物所影響、浸染?

例如兩把本命飛劍之於陸芝。又比如水蛟炭雪之於顧璨。

姜赦說道:“純粹武夫,爲何最不懼怕因果糾纏,武將掌權,謀朝篡位,不勝枚舉。修道之人,敢隨隨便便濫殺那帝王君主、身負一朝文運的黃紫公卿嗎?到頭來,也只是做得國師,護國真人,某姓的皇室供奉,這些個神仙,稍有犯禁,便有劫數。皇帝老兒的腦袋,武夫就敢摘,敢剁。只說那洗冤人一脈,多少女子擰斷過一國之主的脖頸,拿刀劍捅進了所謂九五之尊的心口,她們哪個沒有武道做底子。”

人間武道越高,香火就越發精純,更加通神。

金身境之上的武夫數量越多,由地上嫋嫋通天的香火就更加繁密。

你以爲只是天道崩塌的罪魁禍首,是那場水火之爭?

持劍者跟披甲者,更早就分道揚鑣了。

“那場打得天崩地裂的水火之爭。只是無數個‘偶然’匯聚而成的‘必然’結果。”

真正的源頭,在披甲者,在持劍者。更在那個存在。

“既然起了大道之爭,各自都想正本清源。不然你以爲他們是失心瘋了?”

無數神靈的屍骸,造就了鑲嵌在“道”上的星辰,崩碎的金身,形成了後世所謂的光陰長河。

人族逐水而居,遠古道士同樣是從那光陰長河當中“飲水”,成了煉氣士,術法與神通,開始變成兩種說法。神通只能是天賜,術法卻是己求。神通術法兼備的道士開始斬殺神靈,導致更多的神靈帶着“神通”墜落人間,演化爲更多的術法。

但是有了道士,學得登山法,開始摒棄人性的七情六慾,於是就有了心魔,如影隨形,“追逐”道士。

它們如那溺死的水鬼,試圖拖人下水。

所以化外天魔作祟,纔會被說成是“水患”。

兵家修士,相對最爲遠離光陰長河,再加上受到初祖姜赦“首位手刃神靈”、“開天闢地”的功德庇護,兵家修士得以與純粹劍修一樣,最不畏懼“人間嶄新大道”的壓制。

崔東山說道:“按照最早的約定和盟約,兵家跟劍修,都可以佔據一座天下,姜赦更是憑藉那份不世功勳,還可以立教稱祖。是姜赦聯手一部分劍修,想要入主天庭遺址,纔有了那場內訌。”

說話的是崔東山,姜赦卻是望向陳平安,冷笑道:“聽上去很公道,再公道不過了。可你都是快要當大驪國師的人了,豈會不知這裡邊的陷阱?”

“首先,立教稱祖,最不自由。一顆道心,稍有動靜,便會加速道化天地的進程。”

“其次,兵家佔據整座天下,這仗,還打不打了?打,諸國廝殺,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民不聊生,這樣的世道,跟以前的世道有什麼兩樣?不打?不打,他孃的還叫兵家?退一萬步說,就算兵家換了一層面目,就怕貨比貨。人心就怕有對照……”

姜尚真忍不住開口接話道:“可以打啊,怎麼不可以打,前輩只需要躲在幕後操縱天下形勢,培植一批傀儡坐龍椅當皇帝,這國休養生息,那國便大動干戈,有充實武備,養精蓄銳的,就有挑釁邊關的。又或者整體上保持平穩,每過個兩三百年,讓動輒數十百餘個國家,大打一場,不也算是一種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再或者,可以再狠一點。”

“打得整座天下,支離破碎,再無第二位生靈存活,作爲僅剩的、唯一的存在,是不是就可以藉機道上證道,成爲新人間的首位十六境修士?”

“最狠的,則是自家天下不打仗,挑選一座天下作爲假想敵,打得兩座天下的大道都崩了,興許機會更大?蠻荒大祖攻打浩然,終究無法在大戰期間直接讓道力提升顯著,但是姜赦可以啊,比那白澤更白澤了。”

寂靜無聲。

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姜尚真小心翼翼說道:“是我幼稚了?”

“你小子倒是真敢想!”

姜赦驀然爽朗大笑,“就說你小子聰明,道號是什麼來着,記你一記。”

姜尚真笑嘻嘻道:“小子道號元神,自家祖師叫那姜尚真。”

姜赦瞪眼道:“滾一邊玩泥巴去。”

姜尚真埋怨道:“又急眼了。”

姜赦神色恍惚,想起了一位故友,“曾經有人也是這麼建議的。”

只是姜赦沒有接納。

操控一座天下,玩弄人心,扶植傀儡?那他姜赦與那高高在上的神靈何異?

陳平安欲言又止。

之前在鎮妖樓那邊,至聖先師曾經親口提及一事,還說他也是“剛剛想明白”的。

如果當初陳平安選擇不管不顧,聯手明面上的劍修,以及暗中的鄭居中和吳霜降,在劍氣長城遺址附近,圍殺陸沉。那麼不管結果如何,兵家初祖未必能夠現世,至少會換個人頂替位置。

鄭居中跟吳霜降謀求嶄新兵家祖師之位,早有預謀,涉及青冥天下的未來大勢。道祖是不願意管?就算道祖心中有數,只是覺得不妨順其自然,難道白玉京就毫無察覺,從頭到尾,沒有發現一點端倪?

鄭居中玩笑一句,“做賊總比防賊易。”

先前在鎮妖樓,陳平安就懷疑鄭居中的第三個分身,早就置身於青冥天下,密謀大事,求的,就是新人間的兵家初祖身份。當時至聖先師只給了個“說不準”的模糊答案。

鄭居中說道:“不用太過高估計十五境的神通廣大。幾近道者,終究還是有所不能。姜赦說立教稱祖的得道者不自由,一語中的。何況到了他們那個位置,眼中所看到的人事的大小,緩急,輕重,也是不太一樣的。”

一艘夜航船的海上行蹤,就是個不錯的例子。

大海撈針,自然難如登天。在自家塘裡抓某一條魚,也不容易。

周密的那些隱蔽伏筆,不也是時至今日才被一一發現?

陳平安輕聲道:“總覺得哪裡不對。”

鄭居中以心聲說道:“因爲你遺漏了林江仙,準確說來,是不曾遺漏,卻過於小看了這位劍氣長城末代祭官的作用。”

白玉京某本冊子上邊,道祖和三位徒弟各自寫下名字,總計不到十位道士。

比如道祖寫下的名字,就是林江仙。餘鬥寫了那位女子劍仙,寶鱗。陸沉則寫了白骨真人。

萬年刑期一滿,身爲兵家祖師的姜赦出山,從熒惑離開,重返人間。

對於新舊四座天下而言,姜赦的選擇,都會產生很難估量的深遠影響。

例如浩然武廟更換祖師掛像,主動迎接姜赦歸位祖庭,承受香火,是一種可能。

又比如姜赦與餘鬥和白玉京結盟,又比如姜赦不願寄人籬下,去蠻荒跟斐然合作。

或者姜赦願意耐着性子,再等個大幾十年的光陰,去那座再次開門的新五彩天下。

劍氣長城那邊一直在暗中截取武運,悄然集於一身,承載這股武運的,就是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燕國。大約三百年前,他先行一步,離開劍氣長城,去往寶瓶洲驪珠洞天,化名謝新恩,成了楊老頭的弟子。最終去到青冥天下,如今汝州鴉山的林江仙。前不久,舊刑官豪素,也已進入白玉京神霄城。他們在等誰?當然是在耐心等待末代隱官,而陳平安只是剛好成爲了這位末代隱官。

鄭居中說道:“林江仙和謝石磯,近乎同時躋身武道十一境,也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姜赦的實力。不然吳霜降就不止是大道崩潰、死上一次而已。”

這場架,如果不談事後的“分賬”,吳霜降大道折損最多,付出了跟問道白玉京一樣的代價。

陳平安也算代價不小。

至於真正的代價,大概是寧姚在場,陳平安不好多說什麼。

被打成混沌一片的,不單單是那些本命物,其實還有人性與神性。

只是一個相對自由些,一個全不自由。不管如何,總要強顏歡笑,故作輕鬆。畢竟稍後還要去外邊的夜航船。

若說沒有絲毫的大道裨益,卻也不是。苦中作樂的精髓,不過是三個字,長遠看。

鄭居中說道:“這類更多內幕,以後你當面詢問燕國便是。”

陳平安點點頭。

吳霜降見姜赦不再有閒聊的興致了,便提醒一句,“我們可以談買賣了。”

陳平安將自己的“開價”娓娓道來。

“首先,一部拿來就能用的靈書秘笈,還要能夠裨益一場證道飛昇,不說雪中送炭,總要錦上添花。”

“第二,那座歇龍臺。第三,至少給我兩條靈氣長河。”

“第四,五百顆金精銅錢,我可以讓小陌去取。”

吳霜降笑呵呵問道:“這就沒了?還有第五第六呢?”

陳平安說道:“吳宮主別急,我這會兒說話有點費勁,容我緩緩。”

崔東山以心聲,“先生,聽說歲除宮有件秘不示人的仙兵,真可謂價值連城。”

姜尚真不甘落後,“山主千萬別嫌棄神仙錢跌份,要他個萬八千的顆穀雨錢,借也行啊。”

鄭居中對姜赦笑道:“前輩,我們換個地方散散心?”

姜赦起身道:“正合我意,此地烏煙瘴氣,銅臭萬分。”

姜赦隨口問道:“鄭先生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鄭居中說道:“一個去往天外遠遊,循着道祖的舊路軌跡,看一看真正的大千世界,可能中途還會尋幾座小千世界,便於驗證幾個困惑已久的問題,比如光陰的刻度,是否真實存在。祖地爲何能夠稱之爲祖地。祖地這邊常人的所思所想,與瘋了的人,以及修道之人,各自在天外有何不同的顯化。此外一個留在白帝城閉關求道,一個去青冥天下趟渾水。”

姜赦伸了個懶腰,晃了晃腦袋,顯然對鄭居中的說法不太感興趣,笑道:“那就都預祝順利。”

鄭居中說道:“在此謝過。”

姜赦更好奇一事,“你跟那頭繡虎只是看着像,其實根本不是什麼同道中人,爲何願意獨獨對他刮目相看?”

鄭居中沉默片刻,給出一個答案,“跟崔?聊天不費勁。”

武道一途。

姜赦一死,大赦天下。

記得崔?曾經說過。

人間最好的文字,不管篇幅長短,不管是文采斐然,還是樸實無華,歸根結底,皆是一篇寓言。

可以總結歷史,能夠預言未來。

想起當年那個在白帝城彩雲局中手執白棋的黑衣青年,鄭居中竟是也有些感傷。

白帝城內,談過了買賣,陳平安說能不能讓自己眯一會兒,片刻就好。

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吳霜降和崔東山、姜尚真都離開,只留下寧姚坐在他身邊。

青冥天下,汝州小道觀,桌上燈火搖曳,老人已經將那個接近尾聲的故事,倒敘回了童年。

小時候,大半夜幫忙給稻田搶水,黝黑瘦弱的孩子,獨自躺在地上,雙手作枕頭,嚼着甘草,翹着二郎腿,輕輕晃着一隻草鞋,呆呆看着璀璨星空。

小心翼翼,藏在心間。

好像孤兒,沒有錢,就用眼睛偷走了整片星空。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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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3 19:29:42
第1289章 人間壓勝

夜航船靈犀城,代城主的私宅庭院。

陳平安打了個盹,也不知耗費光陰幾許,等到睜眼,才發現已經身在屋內,坐在椅子上。

旁邊裴錢輕聲說道:“師父可以再眯一會兒。”

坐在對面的老秀才撫須笑道:“只管休息,不妨事。忙裡偷閒片刻,天塌不下來。”

文廟跟兵家祖庭那邊已經亂成一鍋粥了,都要他回去主持大局,老秀才只當沒聽見,不知道。

寧姚說道:“吳霜降已經返回青冥天下,留下兩件咫尺物給了崔東山,能給的報酬都放在裡邊,說那些沒帶在身上的,可以讓小陌遞出一劍之後,立即去趟青冥天下,先去明月皓彩的觀道觀,再讓碧霄前輩陪着小陌一起去歲除宮,如此一來,便是光明正大的賞景了,白玉京那邊也不敢多說什麼。鄭先生還在外邊的院子,要跟白景閒聊幾句。”

陳平安點點頭,正對面就是那位大馬金刀坐着的姜赦,便雙手插袖,側了側身子,手臂放在椅把手上邊,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跟邊上的裴錢開口。

門外院內,鄭居中將“上游”“下游”兩把飛劍歸還白景,跟她道了一聲謝。

謝狗毫無戒備,徑直取回本命飛劍,根本不擔心鄭居中有無動手腳,咧嘴笑道:“呦,品秩提升不少,我該與鄭先生道謝纔對。以後再有類似的問劍機會,只管打聲招呼,照借不誤。”

鄭居中微笑道:“禮尚往來。”

謝狗有感而發,說道:“以前在道上,就數跟同行劍修切磋最沒勁,除了個不值錢的道號,完全沒啥賺頭。曾經強行剝離出多把本命飛劍,總是難以化爲己用,都煉廢了,既浪費光陰,又糟踐天材地寶,氣死個人。那些廢劍,至多就是拿來嚇唬嚇唬人,久而久之,名聲就臭了,都誤會我有七八把本命飛劍,哈,全是誤會。”

鄭居中有自己的見解,“試錯次數還是不夠多的緣故。”

謝狗嗯了一聲,使勁點頭道:“那會兒能正經聊天的道友,實在太少,劍術道法,修行門道,全靠自己瞎琢磨,如果早點碰到鄭先生就好了。”

鄭居中笑了笑,沒說話。

謝狗懂,早碰上了,要麼雙方投緣,要麼就是隻能剩一個,就她這脾氣和耐心,就鄭居中這腦子,只要各自起了殺心,絕無迴旋餘地。

謝狗感嘆道:“鬧出好大的動靜。能不能仔細說說過程?”

鄭居中搖頭說道:“多說無益。”

臨別之際,鄭居中說了沒頭沒腦的一番言語,“若是得法,寫行書、草書,都是能夠養神的。”

“唯獨書寫小楷,越是得法,最是耗神。”

“不過優點就是適合長篇,寫好了,放在桌上,還是掛在牆上,懂行的旁人,越是近觀,越是久看,越要心驚肉跳。”

謝狗點頭說道:“在落魄山和十萬大山,也想到了這茬,可就是下不了決心。”

她很明白鄭居中的用意。先前在落魄山,瞧見於玄接納道祖饋贈的那份紫氣異象,謝狗便很不得勁,倒不是見不得別人好,只是憤懣自己的不成事。自愧攜短劍,只爲看山來!

劍修白景,天資太高,機緣太好,修行實在是太過順遂了。萬年之前的人間,問劍也好,恩怨也罷,白景哪裡需要什麼“長篇”,皆如短劍。

謝狗擡了擡下巴,低聲道:“鄭先生不去屋子裡邊鎮場子?我怕又吵起來,再打一架。”

鄭居中搖頭道:“我在那邊毫無用處,就不是一個能講道理的地方。”

謝狗震驚道:“鄭先生何必妄自菲薄。”

鄭居中自嘲道:“我歷來不知情字爲何物。親情愛情友情皆然。”

謝狗眼神憐憫,嘆氣道:“可憐是可憐了點。”

鄭居中笑道:“還好。”

遠處小陌只好出聲提醒道:“跟鄭先生說話不要沒大沒小。”

謝狗雙手叉腰,笑哈哈,“鄭先生,你聽聽,我還沒過門呢,小陌就開始管我啦。”

鄭居中說道:“那我就當替吳宮主先行謝過你們二位。他懇請你們能夠稍稍照顧箜篌道友。”

謝狗大手一揮,“吳霜降這話,多餘了!”

她跟擔任編譜官的箜篌可是好姐妹,都是一個小山頭的。

鄭居中看向劉羨陽,點頭致意。

劉羨陽笑容燦爛,與這位顧璨的師父拱手抱拳。

等到鄭居中走後,他對貂帽少女招手道:“狗子狗子,這邊這邊。勞苦功高的周首席有事找你。”

在靈犀城相聚,互通消息,劉羨陽說了那位婦人的解釋,崔東山聊了些古戰場遺址的見識。

貂帽少女皺着眉頭,一路小跑到小陌身邊站定,“啥事?”

姜尚真神色靦腆,搓手道:“崔宗主打算舉薦我擔任副山主,不知謝次席意下如何?”

謝狗揉了揉貂帽,皺眉道:“周首席捱了姜赦幾拳,才能說出這種話?傷重不重?先別管副不副山主的了,趕緊看郎中啊。”

姜尚真繼續拉幫結派,壓低嗓音道:“謝姑娘你想啊,我若是當了副山主,首席供奉的位置就空出來了,誰補缺?空出來的次席座椅,又該誰補缺?同在一山的首席次席,珠聯璧合的神仙道侶吶。”

謝狗用掌心抵住下巴,認真思索此事。

劉羨陽在一旁慫恿道:“狗子,這有什麼好爲難的,不大氣!”

謝狗揮揮手,嫌棄道:“朋友歸朋友,規矩是規矩,這種落魄山家務事,你可真說不上話。”

小陌眉宇間佈滿陰霾,以心聲問道:“崔宗主,公子損失了那麼多本命物,就連那座仿白玉京都碎了,這要還不是傷了大道根本,如何纔算?如何彌補?吳宮主贈予的那部道書,好是好,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

崔東山臉色陰沉道:“剛纔劉羨陽和裴錢在場,我不好多說什麼,其實先生連那五行本命物都一起碎了,人身小天地,什麼本命物都沒能剩下。”

小陌怒道:“那還留着姜赦做什麼,直接宰掉啊!”

崔東山心中委屈萬分,無奈道:“這是先生跟鄭居中、吳霜降一起作出的決定,師孃都忍住了沒說什麼,我能說啥,鐵了心冒死諫言也不管用啊。”

謝狗雖然聽不見心聲,卻察覺到小陌的異樣,連忙勸阻道:“小陌,千萬別衝動啊,方纔鄭先生說了,真要當場做掉姜赦,只留下那副骨頭架子,咱們山主就算真真正正、徹徹底底做了一次血本無歸的買賣。”

小陌臉色陰沉道:“他一個劍修都不是的鄭居中,少他媽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不宰掉姜赦,將其挫骨揚灰,就是最大的妨礙道心,未來仗劍飛昇,會有隱患,這纔是公子最大的損失。”

謝狗也怒了,伸手狂揉貂帽,瞪圓雙眼道:“臭小陌!這種事,我說了算啊!”

響起陳平安的心聲,“吵什麼吵,我自有計較,回頭再細說。還有,小陌,跟狗子說話客氣點。”

此外,三人各自聽見一句心聲言語,“崔大宗主,又立新功是吧,回頭再找你算賬。”

“拉着一張臭臉給誰看呢,趕緊跟謝狗道個歉。”

“狗子啊,稍微體諒一下小陌,算了,別體諒了,體諒個屁,他就是找罵的,只管罵他。”

屋內。

氣氛古怪,沉悶異常。

座位還是老秀才親自安排的。

這邊,坐着老秀才,姜赦,五言。

對面那邊,陳平安,裴錢,寧姚。

還是老秀才率先開口說道:“平安啊,大致經過,大致緣由,五言道友都與我們說個大概。”

本來雙手籠袖的陳平安,在先生說話的時候便伸手出袖,點點頭,望向裴錢,說道:“不管是什麼決定,師父都理解,支持,肯定都會尊重你的選擇。”

裴錢面無表情,從牙齒縫裡蹦出一句話,“那就認了便宜爹孃唄。”

陳平安說道:“說心裡話。”

裴錢低下頭。

寧姚伸手揉了揉裴錢的腦袋,笑道:“你師父都打贏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裴錢剛要說話,陳平安突然說道:“這件事由我來決定好了,裴錢?”

裴錢使勁點頭。

陳平安問道:“姜赦?”

姜赦鬆了口氣,笑道:“你說了算。”

五言眼睛一亮,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激神色。

老秀才輕輕點頭。如此一來,裴錢才能夠最不爲難。

咱們文聖一脈,到底是最護犢子的。善!

屋內就此沉默。

實在是沒有可以多聊的內容。

貂帽少女大搖大擺走到門口,鬼鬼祟祟敲了敲門,問道:“山主,山主夫人,你們聊完了麼?我能不能斗膽插句話?”

寧姚沒說什麼,陳平安板起臉點頭道:“聊完正事了。”

謝狗一本正經說道:“那就好哇,這不咱們周首席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想要在霽色峰祖師堂議事之前,咱們內部先通個氣,免得到時候提上正式議程,你反對我贊成他附成她又說要再議的,鬧哄哄,爭執不下,白白耽誤山主的珍貴修道光陰。”

姜赦聽得頭疼,白景這都跟誰學的說話方式。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等他的想法熟了再說。”

姜尚真急眼了,快步走上臺階,“山主,我這個想法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慎重決定!”

小陌站在謝狗身邊,伸手輕輕抵住她湊過來的腦袋。劉羨陽雙臂環胸,笑呵呵斜靠房門,說必須給周首席撐腰一次,跟屋內陳平安對視一眼,劉羨陽朝他豎起大拇指。崔東山坐在門檻上,小雞啄米,豎起併攏雙指,說自己可以保證周首席此言非虛。姜尚真胸有成竹,升官一事,十拿九穩了嘛。五言看向臉色緩和許多的裴錢,姜赦不敢,或是忍着不去看對面,男人便只是神色溫柔,輕輕拍了拍道侶的手背。寧姚單手托腮,笑眯起眼,好像跟裴錢以心聲聊着什麼。老秀才長呼出一口氣,懶洋洋靠着椅背,轉頭笑着望向光線明亮的門口那邊。

————

等到老舟子終於願意撐船離開宗門地界,孤零零的一葉扁舟消失在浩渺碧波中。

齊廷濟隨身攜帶有一座青霓福地,即將動身趕赴扶搖洲,親自與劉蛻更換福地。

先去了趟涼棚,邵雲巖和酡顏夫人,還有三名弟子都在那邊喝酒。

邵劍仙還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齊廷濟也懶得跟他解釋什麼,只說要自己立即走趟天謠鄉,便下山去找陸芝。

先前劉蛻就說讓齊廷濟直接帶上懸弓福地,不必多跑一趟,齊廷濟卻說此事還需要跟陸芝、邵雲巖幾個商量一下。離別之際,答應幫忙捎話的齊廷濟建議天謠鄉,不妨先將碧霄山修補起來。劉蛻思量片刻,便有了決定,只是忍不住詢問一句,當真不會畫蛇添足,惹惱了那位觀主?

齊廷濟卻是不再多言,劉蛻一咬牙,當場就給所有祖師堂成員下了一道法旨,全力補山!

哪怕被老觀主看穿了心思,退一萬步說,碧霄山都會被收回,也要讓那位老觀主拿到一座完整碧霄山。

問題在於那隻祖傳“多寶囊”裡邊的小半寶物,被歷代祖師爺或煉化爲本命物,或是與人鬥法、搏命給折損了,這讓劉蛻極爲心虛,一筆糊塗賬,一代代傳到他這個現任宗主手上,如何是好?

陸芝帶着新收的弟子一起登山,有些好奇,“怎麼取了這麼個名字?”

少女嫣然笑道:“諧音唄,程與陳,三彩與散財。”

當年那人,送了她一把蛇膽石。

陸芝想了想,說道:“記得好像有個佛家典故,是說那善財童子的五十三參?”

程三彩點頭道:“根據佛書記載,他曾遍歷一百一十城,參訪五十三位善知識,有大毅力,大智慧。”

上古歲月,斬龍一役發生之前,若論藏寶之多,尤其是藏書之豐,龍宮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

瞧見了那位從山上走下來的齊廷濟,程三彩略顯緊張,施了個萬福,“見過齊老劍仙。”

天底下的宗主茫茫多,城頭刻字的,才幾個?

所以她覺得如此稱呼,可能會更有誠意。

齊廷濟點點頭,“我與你師父說幾句話,你可以隨便走走看看,不必拘束。”

興許是一聲老劍仙,還算得體,齊廷濟神色和緩,補了一句,“歡迎你加入龍象劍宗。下次祖師堂議事就由我親自書寫譜牒,你的拜師禮,就在祖師堂舉辦好了。”

程三彩滿臉感激神色,心中卻想齊老劍仙倒是和藹,不如傳聞那般兇名赫赫,殺氣騰騰。

少女走後,陸芝不說話,齊廷濟正在醞釀措辭。先前齊廷濟痛心疾首一句“大道性命,豈可兒戲”,不是說陸芝閉關期間試圖連破兩境,證道飛昇,直接合道。

是說陸芝爲何剝離出一把比“抱朴”更爲珍貴的本命飛劍,就那麼奉送他人。

天底下除了當過隱官的陳平安,誰能讓陸芝如此作爲?!我搶了幾位供奉、客卿,你小子就來這一手?!

如果不是陸芝當時說了句她心情也不好,估計齊廷濟就要再撂下一句氣話,你難道想要跟陳隱官結爲道侶,學那山下俗子,送定情信物啊?!

哪怕肯定會事後反悔,那就事後再說。

就算陸芝當場翻臉,甚至是一氣之下,轉投落魄山,或者脫離譜牒,去別洲當個散仙,齊廷濟也要不吐不快……所幸話到嘴邊,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齊廷濟此刻便有些後怕。

齊廷濟本想着事已至此,就當翻篇了,只是見着了陸芝,他仍是忍不住絮叨幾句,發發牢騷,

“例如度人上山,師徒之間,贈予山上機緣,也要看對方接不接得住。飛劍北斗,是誰都能煉化的?要麼是與之大道相契的道門高真,要麼是常在那死人堆裡的兵家大修士,纔算……”

齊廷濟本來都覺得自己婆婆媽媽了,便止住話頭,驚訝發現陸芝竟然沒有不耐煩,只是聽着。

齊廷濟心中疑惑,笑着打趣道:“收了徒弟,心情轉好?”

陸芝笑道:“你是宗主,被你苦口婆心說幾句算得了什麼,我只是不如你們聰明,又不是沒心肝的人。”

齊廷濟無言以對。

陸芝正色解釋道:“當時你在氣頭上,聽見了一句你是宗主,便覺得我這話帶刺,但是說實話,一開始我選龍象劍宗落腳,確實是想法簡單,有個地方躲清閒就行了,總好過去了別洲,到處都是無謂攀談。但是在這邊待了幾年,我是真覺得你當宗主,很稱職了。”

齊廷濟感慨道:“原來如此,本以爲沒個百年光陰,難以讓陸芝心有歸屬感。看來我這個宗主,確實當得還不錯。”

陸芝以心聲說道:“剛剛記起一事,陸沉建議你不要過於着急合道十四境,當然,若是果真時機成熟,也就順水推舟,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嘛。這是陸沉的原話,原封不動,一字不差。”

齊廷濟神色自若,笑道:“當個建議聽聽看就行了,不可不上心,不必太較真。”

練劍一事,如何練劍,齊廷濟自有打算。

當初總不是齊廷濟求那飛昇境大妖借頭顱一用、求來的城頭刻字。

天上異象接連出現。

齊廷濟猛然擡頭望向天外,竭力遠眺。

陸芝也想要多看出些端倪,撤了障眼法,抖了抖手腕,手持一把“南冥”,腰懸“遊刃”,一尾劍道顯化而生的“青魚”環繞在她身邊。

劍光過於刺眼,齊廷濟眯了眯眼,片刻之後,只得轉過頭,再不去窺探更多的天象。

陸芝好不容易忍住笑。

齊廷濟繃着臉,沉默許久,才硬生生憋出一句,“不愧是劍氣長城史上最年輕的隱官。”

陸芝大笑不已。

年輕容貌的老劍仙,眉眼舒朗,也笑了起來。

————

明月當空,涼風習習,一山萬籟寂靜,鄭大風像個官帽不大、官威不小的縣衙胥吏,雙手負後,踱步到了老廚子宅子那邊,進了院子,朱斂依舊躺在藤椅上,拿蒲扇遮着臉,雙手疊放在腹部。鄭大風搬了條小板凳坐在藤椅旁邊,有些納悶,都到點了,鍾倩和溫仔細怎麼還沒來。

青衣小童摔着袖子,還沒進院子,隔着一堵牆,鄭大風就遠遠聽見了他大嗓門嚷嚷道:“老廚子,我又立下一樁奇功,剛剛從魏夜遊那邊拐來一位衙署神女,道號美徵,名叫周乎,經由我百般勸說,她終於下定決心,與那魏夜遊和披雲山撇清關係,打算去咱們跳魚山花影峰結茅修道,哈哈,不得好好犒勞我一頓宵夜?等我吃飽喝足,有了力氣,明兒清早再去一趟披雲山挖牆腳。”

晃盪進了院子,青衣小童一愣,大風兄弟竟然比我還早到,委實是點卯勤快啊。

鄭大風滿臉糾結,問道:“老廚子,他們總是拿昔年藕花福地‘貴公子’、‘朱郎’的綽號調侃你,也不生氣?”

朱斂笑道:“這有什麼好值得生氣的。”

鄭大風用大拇指搓着胡茬,疑惑道:“不對啊,我就氣得不行,難道是我修心不夠的緣故?”

“大風兄弟,跟修心沒啥關係,原因很簡單,你是真醜啊。”

陳靈均伸手擋在嘴邊,“你想啊,你當面說白玄境界低,他如今纔是龍門境,肯定要跟你急眼,你跟我說這個就犯不着生氣。是不是這個道理?”

鄭大風伸手一把推開那個小狗頭,“我只是不俊俏,不是醜。”

去往皚皚洲之前,劉饗留下了一個問題,是問鄭大風的,也是問陳平安的,更是問朱斂的。

“就不好奇,爲何武夫‘管家’朱斂在山上,道士仙尉在山腳‘看門’?”

鄭大風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拿蒲扇遮臉的老廚子,算了,何必拿這種事情大煞風景。

鍾倩跟溫仔細現身院門口,陳靈均眉開眼笑,連忙殷勤招呼他們進來。

朱斂躺着不動,沒好氣道:“廚房蒸籠裡有發糕,蟹粉小籠包,油碟自己折騰去。就這麼些,愛吃不吃,不吃滾蛋。”

鍾倩疑惑道:“不對啊。”

小米粒諜報有誤?

按照某份菜單記錄,今晚宵夜主食是那大碗的油潑面,佐以幾碟小菜,比如嘎嘣脆的醃黃瓜,野蒜炒辣醬……虧得自己還帶了兩壺紹酒,總不能是小米粒謊報軍情,那就是老廚子消極怠工了?

鄭大風極少佩服誰,眼前這位嘴裡還叼着牙籤的鐘第一,必須能算個。

這位來自蓮藕福地的武夫,已經是落魄山“宵夜一脈”的帶頭大哥,極能服衆。大夥兒死心塌地跟着他,可謂大飽口福。

鄭大風他們只得去竈房那邊自己找吃的。

一個黑衣小姑娘獨自散步,一路哼唱着自己編的小曲,去老廚子那邊。

今夜宵夜一戰,必須大捷而歸。

“一覺睡到飽,公雞打個鳴,睜開迷糊眼,輸給棉被褥,再來回籠覺,日頭上三竿,鯉魚打挺兒,扛起金扁擔,手拿行山杖,挎好斜布包,出門去吃飯,慢慢走,樂悠悠,巡山又巡山,太陽落下去,月亮飛上來,快活小神仙。要問我是誰,啞巴湖的大水怪,落魄山的右護法……”

殺到了門口,探頭探腦,查探軍情,飛快跑去房門另一邊躲了會兒,並無伏兵,一個蹦跳進了院子,“老廚子,今晚敵對一方的宵夜是否兵強馬壯?”

已經覆上麪皮的朱斂站起身,將蒲扇放在藤椅上邊,笑道:“敵方兵力很強,稍等片刻,我這就去竈房誘敵上桌。”

小米粒這會兒才發現竈房那邊,景清幾個啃着發糕,等到瞧見自己,一個個大喜過望。

撓撓頭,小米粒說道:“老廚子,暖樹姐姐等會兒也來。”

朱斂已經繫上圍裙,一邊轉頭用眼神讓那幫王八蛋別礙眼,一邊與小米粒笑道:“好啊,那我必須拿出幾手絕活了。”

山腳道士,壓勝人間?

就在此時,院門口那邊跑來一個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低頭彎腰,氣喘吁吁,擡頭揚起手臂,哈哈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晚宵夜,算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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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3 19:30:52
第1290章 兩官相逢于山巔

玄都觀好像還是老樣子的玄都觀,道門課業的玉磬此起彼伏,晨鐘暮鼓依舊悠揚,桃花還在,修道還是修道。

那些在玄都觀打雜的道士們,都已各回各家,心情不一,有跨出道觀大門便直接御風、縮地山河的,着急返回自家仙府道場當祖師爺、去各大王朝當那國師、護國真人的,有覺得觀內素齋真不是人吃的、直奔最近酒鋪趕緊犒勞五臟廟、解一解饞的,有不急不緩去仙家渡口購買山水邸報,拿楊柳枝條打一打身上晦氣的,換上一身嶄新道袍的,也有站在門外,默默與這座玄都觀稽首拜別的。

有些原本不認識的道士,在這邊惡了關係,以後少不了計較一番。有些則成了關係莫逆的朋友。只留下了一個自號溲道人的青年道士,依舊不肯離去,依舊在這邊當雜役。

一個在玄都觀輩分很低的漂亮少女,腋下夾着兩本道書,走在雕樑畫棟的廊道中,外邊就是一處白玉廣場,古木參天,綠蔭如水,她看着那個懷抱掃帚怔怔看天的道士,她實在是想不明白,能走爲何不走,就這麼喜歡吃牢飯麼,自家道觀的素齋,是出了名的淡出鳥啊。

這位年輕女冠,就是當年那個老觀主讓她長得漂漂亮亮、好讓陸掌教主動入贅玄都觀的小姑娘。

當然,隨着道齡漸長,她就知道那顆趴在牆上、戴着蓮花冠的腦袋,吹着口哨的白玉京掌教,自然沒想着什麼倒插門。

作爲姚清“三尸”之一的裴績,仙人境的道官,找過玄都觀的麻煩,所以當年孫道長就麻煩他留在玄都觀打掃茅廁了。

不再用“裴績”名字的溲道人,跟那些道齡還小、尚未辟穀的道童們極爲熟稔,雖然年輕容貌的道士一天到晚不苟言笑,孩子們卻喜歡去他房間串門,翻翻書,捉迷藏之類的。道童可能年紀小,道行淺,但是對大人的情緒表露,卻是極爲敏銳的,所以這位溲道人,在玄都觀的風評不差,至少很有孩子緣。

今天道觀有貴客登門,青神王朝的姚清。

姚清已是十四境,照理說招呼這種客人的,身份得過得去,但是負責露面待客的,依舊不是暫代觀主、且未閉關的王孫,甚至不是監院道士,只是頭別一支桃木簪子、穿玄都觀制式道袍的晏胖子,身份是玄都觀知客。

姚清笑問道:“晏知客,見到裴績之前,我能不能見一見白先生?”

晏溟爲難道:“若是雅相不介意吃閉門羹,我倒是可以領着雅相去那邊碰碰運氣。”

說到這裡,晏溟想出一個折中的辦法,“不然我代爲通稟一聲?”

姚清搖頭笑道:“那就算了,不好讓晏知客白跑一趟。”

晏溟笑道:“雅相見外了。別的不敢多說,至少我暫任知客期間,雅相完全可以把玄都觀當成自家。以前老孫……孫觀主幾乎不會議論別家道士,只有雅相在內屈指可數的幾位,纔有幾句好話。”

姚清會心一笑。這種話,你晏知客敢說,我可不敢信。

將那陸掌教說成是“白玉京小雅相”的,不正是仗義執言、“生平只講公道話”的孫觀主?

晏溟領着姚清找到了那位溲道人,便先行告辭離去。

姚清問道:“知道爲何獨獨留下你不管嗎?”

裴績只是掃地,將落葉歸攏在一隻簸箕裡邊。

姚清微笑道:“總不至於是你躲在玄都觀,我就不敢登門拜訪。孫觀主最是護短不假,可你溲道人又非本觀的在籍道士,涉及姚清的大道根本,就是別家事務,孫觀主於公於私,都不會攔着我將你帶回青神王朝,桃梟道友,是也不是?”

裴績道號“桃梟”。

桃實在樹經冬不落,乾懸如梟首磔木之狀,殺百鬼。

裴績默不作聲。

姚清說道:“被大潮宗徐雋捷足先登,佔據鬼道一途,確實比較遺憾。”

裴績終於開口說話,“那你還幫他護陣?”

姚清說道:“所以我纔要幫他護陣纔對。”

裴績說道:“你真要殺十四境的徐雋?真要選擇依附於白玉京?”

姚清說道:“倒也未必。”

這次登門做客玄都觀,姚清還帶了國師白藕和劍修傅玄介兩位女子。

————

陳平安代替裴錢做出的決定,簡單得不像決定,就只有四個字,“以後再說。”

老秀才說自己得迴文廟了。茅小冬茅司業的官還是小了點,扛不住事。

今天的重話,好話,氣話,怪話,客氣話,傷人的話,不管誰說,都會全部落在裴錢的心上。

那還不如干脆一個字都不說。

至於“以後”到底是哪年哪天,當然說不準的。

老秀才笑道:“姜赦,陪我走走?”

姜赦點點頭,站起身,跟着老秀才一起走出屋子。

五言喊上白景一起,謝狗當然不樂意,卻拗不過婦人,被她強行拽走。

寧姚說要走一趟南婆娑洲,她帶上了裴錢一起去龍象劍宗。

陳平安更換屋內幾把椅子的位置,隨便湊一堆,來到屋門口,雙手籠袖,“進來聊。”

對於這座靈犀城,陳平安一直沒有任何佔爲己有的念頭,倒是一直想要在條目城那邊開個鋪子。

劉羨陽跟崔東山擡手一擊掌。

望向自家公子,小陌神色愧疚,欲言又止。

崔東山拍了拍小陌的肩膀,笑嘻嘻道:“小陌先生,差點祭出了那把殺力最大的本命飛劍,對吧,意氣用事了啊。我跟姜副山長都被嚇了一跳,估計老秀才當時也揪鬚揪心了吧,攔吧,心裡不得勁,不攔吧,估計這會兒文廟都要把議事地點放在夜航船上了。”

小陌沒有否認。若是姜赦當真膽敢牽引熒惑下墜人間,那他就牽引那顆本命星辰,攔上一攔。

在那之前,一直無法找到公子的確切蹤跡,等到天象接連變化,才被他找到出劍的機會。

天底下哪有自己這樣當死士的?

最終還是被劉羨陽攔阻,說了幾句狠話,小陌纔沒有遞劍。

椅子圍成一圈,各自落座,崔東山率先打破沉默,輕聲問道:“師孃的那件金醴法袍,真要送出去啊?”

倒不是心疼金醴法袍的仙兵品秩,可這件法袍既是定情信物,也是先生給寧府的聘禮之一。

陳平安低着頭,雙手搓臉,眼神晦暗不明,輕聲道:“就當是還債,總要了清的。”

也只能幫陸沉幫到這裡了。

陳平安低頭看了一眼手腕,始終繫有紅繩,只是施展了障眼法。這條紅繩,寧姚早就斬斷,陳平安卻一直留着。

當年是擺攤算卦的年輕道士推着板車,一路到泥瓶巷,纔有了陳平安的開門。

如果不是陸沉的“亂點鴛鴦譜”,他可能依舊會認識寧姚,但是很難會有那些了。

陸沉心相之一,曾是一位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在海外孤島兵解離世,留下一副仙蛻和金醴法袍,落入蛟龍溝。

蛟龍溝一役,陳平安寫了一張符,“陸沉敕令”。

而斬龍一役之前,陸沉跟那位有“艾草灼額”典故的龍女,是有一樁大因果的。

如今的陸沉,身在蠻荒腹地,等於將白玉京天外天的僞十五境化外天魔,強行按在大地之上。

煉了化外天魔,陸沉將其“陸沉”。

那他與這個世道的牽涉越深,就會越難熬,越不陸沉。化外天魔脫困的可能性就會更大。

劉羨陽橫劍在膝,隨口笑道:“盡人事聽天命,不用想東想西。忙要真忙,擔最多的心,閒也要真的閒,這會兒,就要放最大的心了。”

陳平安點點頭,“道理是知道的。”

劉羨陽氣笑道:“我就奇了怪了,當年就數你最悶葫蘆,一天到晚話都不多,後來哪來的那麼多道理好講,一趟趟遠遊路上,你不撿錢,只撿道理啊?”

陳平安點頭笑道:“道理比錢好撿多了。”

劉羨陽身體後仰,雙手搭在椅把手上邊,就朝陳平安踹去一腳,沒好氣道:“滿地都是,見者有份,恕不奉還,是吧?既然這麼財迷,跟姜赦打了一架,怎麼不見你撈着點好?撿着啥道理了?”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長袍,也不惱。

小陌愈發佩服劉宗主,果然如老秀才心聲所說,只要有劉羨陽在旁邊,你家公子的天,就塌不下來。

崔東山轉頭朝廊道那邊喊道:“姜副山主,約好了的啊,以後要多掙錢!再不能望錢興嘆了。”

姜尚真悶悶不樂,無精打采,自個兒躺在廊道那邊裝死。先前提起的掙錢心氣,此刻全無,自有理由,我又不去招惹於玄或是劉聚寶。周首席跟個怨婦似的,躺地上長吁短嘆。

原來崔東山他們幾個合夥擺了他一道。崔宗主先前信誓旦旦,說是於情於理都該鼎力舉薦自家好兄弟官升一級,當那副山主,卻沒有說是落魄山還是青萍劍宗祖山的副山主!

姜尚真哪裡想到崔宗主的挖牆腳,到了如此不擇手段的地步。

難怪謝狗那麼殷勤,他要是當了青萍劍宗的副山主,首席供奉位置一樣空缺出來。

既然落魄山的副山主是當不上了,那就找補找補?

恰好姜赦將老秀才送走,來到廊道這邊,坐在長椅上,雙臂環胸,斜眼那個據說道號是崩了的傢伙。

姜尚真坐起身,厚着臉皮試探性問道:“前輩,之前說要當面送我一樁天大的機緣,還作數嗎?”

姜赦似笑非笑道:“不是說了過時不候?莫非崩了真君聽不懂人話?”

姜尚真輸人不輸陣,嘿嘿道:“你才崩了呢。”

姜赦卻不以爲意,盯着姜尚真,眼神複雜,感慨說道:“像,真像。”

姜尚真被瞧得毛骨悚然,更被這句話說得背脊生寒,心思急轉,咋的,自己是這廝的私生子轉世?

那自己跟裴錢的輩分怎麼算?同父異母的兄妹?!

姜尚真霎時間道心不穩,裴錢不認,老子也不認!

姜赦看似岔開話題,說道:“兵家二祖的事蹟,你小子聽過沒有?”

姜尚真搖頭道:“管這些遠在天邊的閒事做什麼。”

姜赦冷笑道:“‘遠在天邊’後邊跟着什麼?近在眼前!”

姜尚真聞言既鬆了口氣,又提心吊膽起來,震驚道:“我?!”

姜赦問道:“換成你是姜赦,出山的頭幾件事裡邊,會不會尋找兵家二祖的蹤跡?看看能不能摒棄前嫌,共襄盛舉?”

“你再猜猜看,當初建議我聽從三教祖師的意思,先名正言順佔據一座天下,大大方方立教稱祖,再暗中圖謀大業的,此人是誰?”

“姜某人又爲何獨獨對你青眼相加,要當面送出一樁機緣?”

“那場架,寧姚殺心重很好理解,你呢?爲何總想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聽到這裡,姜尚真目瞪口呆,越聽越覺着合情合理啊。

姜尚真如臨大敵,崔老弟說得對,姜祖師畫餅功夫,天下第一!自己得悠着點。

姜赦說道:“先前我跟鄭先生散步,聊到此事,他爲我泄露了不少天機。這位兵家二祖,不是‘萬’字輩分的道士,都會覺得陌生。她一向野心勃勃,可惜與我下場相似,都落了個‘共斬’的地步,不過他相對略好幾分,由一魄佔據肉身,保持一點靈光真性,爲主。其餘三魂六魄,爲輔,被分散到浩然和青冥兩座天下的九座福地當中。浩然天下這邊,由文廟和各洲兵家祖庭負責共同看押,將每一世的“履歷”記錄在冊。青冥天下那邊,白玉京一城一樓盯得更緊。”

姜赦冷笑道:“其中之一,就有你的摯友,桐葉洲劍修陸舫,藕花福地鳥瞰峰,呵呵,鳥瞰峰,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果然還是喜歡居高臨下。”

“再就是一場福地飛昇導致山河破碎的刑官豪素。”

“小小寶瓶洲,卻有兩座兵家祖庭,只因爲風雪廟需要監視那個神誥宗清潭福地出身的高劍符。另外一位,如今在大驪王朝任職,官不大權不小,崔瀺親自選定的禮部清吏司郎中。”

“扶搖洲某位人間君主,披掛那件大霜甲,聽說如今跑去五彩天下了。對了,這廝跟你是一般德行,喜好醇酒美婦。”

“中土神洲,你們浩然天下昔年的武道第一人,張條霞。貪生怕死,爲了延長陽壽,便轉行當了煉氣士,道號‘龍伯’。”

“青冥天下那邊,汝州山上第一人,朱某人,真名朱大壯,這廝也是個風流種,巧不巧?道號、別號衆多,最新一個叫‘綠萍’,姜尚真,你覺得爲何‘最新’道號是這個?猜猜看?”

姜尚真悶悶道:“這有什麼難猜的,取自‘自覺此心無一事,小魚跳出綠萍中’,這位板上釘釘的青冥天下第十一,顯然是……醒了,知道自己的大道根腳了。”

姜赦點點頭,“果然不蠢。”

按照鄭居中的說法,陸沉知道的,就只有這七位。

此外還有因爲“天變”而脫離視線的兩條漏網之魚。

姜赦繼續說道:“還有幷州的青神王朝,劍修傅玄介,她這一世,還是個很年輕的女子。”

姜尚真瞬間精神幾分,“哦?”

姜赦笑道:“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個了,都說周首席財大氣粗,是因爲有座什麼福地來着?”

姜尚真雙眼呆滯,真是造孽啊。

姜赦說道:“不錯,最後一個就是劍氣長城的祭官燕國。”

姜尚真給整懵了,“什麼?誰?”

姜赦笑道:“青冥天下的那位‘林師’,剛剛躋身的武道十一境。”

姜尚真眼神哀怨,你這麼閒嗎,拿我解悶呢。打不過也罵不過陳山主,就欺負老實人?

姜赦緩緩說道:“豪素躲去劍氣長城當那擺設刑官,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燕國找到張條霞,表面是在海上問拳一場,很快張條霞就轉去修道,也是一場深謀遠慮。”

“崔瀺欽定禮部清吏司郎中。神誥宗派遣高劍符和賀小涼,去往驪珠洞天收取兵家壓勝之物。”

“吳霜降偷偷潛入五彩天下,在飛昇城當那教書先生,目的之一,就是那個穿大霜甲的可憐蟲。”

“改名爲驪珠洞天謝新恩再改名爲青冥天下林江仙的燕國,與道號‘綠萍’的朱某人是同處一州的好友。一來,寶瓶洲有兩具分身,屬於同道中人。再者,武夫成神,總好過任由煉氣士在人間當家作主萬年又萬年,青童天君與謝新恩纔有了師徒之名。第三,林江仙作爲劍氣長城的祭官,對於推衍天時一道,自然頗爲精通,估計是在靜待青冥下一場‘天變’,就好渾水摸魚了,這就叫一舉三得。”

“你以爲鄭居中爲何要跑去見那雅相姚清?醉翁之意,既在酒水,且在山水。”

“這些個分身,哪個是省油的燈,誰肯寄人籬下,爲他人作嫁衣裳?誰不想反客爲主?退一步說,哪怕無法成功篡位,成爲新任兵家祖師,吃掉其餘全部的‘自己’。總要追求一個‘我就是我’的大道自由。”

姜赦大笑不已,一句“像,真像”,是上次遊歷青冥天下聽來的一樁內幕,現學現用罷了。

姜尚真喃喃道:“原來姜祖師你也不只是會蠻幹啊。”

姜赦吃癟不已。

姜尚真以拳擊掌,“好,如此就好,我與那位素未蒙面的傅仙子還有戲。”

姜赦卻是說道:“陸臺苦於一個姓氏,崔東山苦於一個爲誰讀書,姜尚真苦於一句此情可待成追憶,鄭大風苦於不知何去何從,看似一般無二的玩世不恭,言行舉止故作荒誕不經,實則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更怕被旁人可憐,所以你們這輩子過得十分生澀。”

“誰說不是呢。”

姜尚真重新躺回去,“知道自己是棋子,就能離開棋盤了?知道自己是池魚,便能上岸了?”

“知道我在天外看了一萬年,覺得人間是什麼嗎?”

姜赦自問自答道:“是一座亂葬崗。”

姜尚真皺眉不語。

姜赦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一身了一身,天下還天下。無事一身輕,說得真好,至於人間啊,到底是大夢將寤,猶事雕蟲,還是那……不管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忙吧忙去吧。”

姜尚真驚訝道:“姜祖師挺有才情啊。”

姜赦自嘲道:“不然怎麼給你們畫餅。”

姜尚真低聲說道:“姜老祖在青冥天下,有沒有相熟的女子道友,我這個人最怕美人計,也想吃一吃細糠。”

姜赦破口大罵道:“老子跟你豪情萬丈談天地說蒼生,你他孃的跟我扯啥美人計?”

姜尚真委屈道:“又急。”

沉默許久,姜赦說道:“我們打算去一趟西方佛國。”

姜尚真點點頭,“蠻好的。”

姜赦笑道:“那場不輸局,你押注很多?”

姜尚真說道:“湊合吧,我又沒幾個錢。”

姜赦說道:“林江仙和謝石磯之後,估計還有兩個也快躋身十一境了,蠻荒浩然各得其一。”

姜尚真疑惑道:“武道的光景,難道也如三教祖師一般,姜祖師崩了之後,止境宗師就能吭哧吭哧往上衝?”

姜赦瞪眼道:“滾遠點。”

姜尚真站起身,“還講不講先來後到了。”

姜赦說道:“進了屋子,記得提醒陳平安一句,吳霜降終究不是武夫,奪名者讓其名,一半而已。”

姜尚真問道:“難得有句好話,姜老祖怎麼自己不說。”

姜赦伸出手,招呼道:“來來來,湊近些,咱們倆投緣,多聊幾句。”

姜尚真跑去屋子,說了這件事,陳平安略作思量,讓他們各自分出一粒心神,來到一處蒼茫地界,懸空而停,陳平安事先已經提醒他們都別落地上山。

空無一人的新山巔。

小陌瞬間明瞭,說道:“幸好沒有遞劍。”

崔東山說道:“短期而言,意思不大,長遠來看,意義深遠?”

陳平安搖頭說道:“其實意思很大。”

姜尚真問道:“莫非這座山,整顆熒惑?”

崔東山白眼道:“想啥呢。姜赦啥都沒剩下,想給都給不了。”

陳平安說道:“就算名實兼備,能夠送人,除了吳霜降,誰敢接手?”

崔東山說道:“先生,你自己登山,我們外人還是都撤出去吧?”

陳平安點點頭。

獨自登山,走到山巔。

一道身形率先出現,他笑道:“終於見面了,陳隱官。”

陳平安抱拳說道:“見過祭官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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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3 19:32:23
第1291章 於混沌一片中

山巔相逢,互報身份之後,各有打量。

這位林師,人間新任武道第一人,更像一位飽讀詩書的儒雅文士,神華內斂已至化境。

若說姜赦的氣勢,是人間孤立的大嶽,眼前鴉山“林師”的風度,就是大水無聲。

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真是年輕,陳清都的眼光還是一如既往的毒辣,擅長撿漏。

要比預期提前了許多年,也沒想到見面的地點會是此地。

林江仙笑道:“新山巔?隱官身爲東道主,施展了障眼法?”

陳平安點頭道:“怕被那撥新王座提前獲悉此事,以後還禮蠻荒,就算不得驚喜了。”

林江仙開懷大笑道:“有道理。”

劍氣長城的祭官與隱官,碰了頭,最大的共同話題是什麼,當然還是那座蠻荒天下。

陳平安能夠清晰感受到對方的善意和親近感。

大概這就所謂的相逢一笑莫逆於心。

就在此時,山巔不遠處崖畔,漣漪陣陣,此山大道屏障出現一陣絲帛撕裂的驚悚聲響,一隻手竟是強行掰開層層禁制,一位神色木訥的女子,緩緩走出,現出魁梧身形,等她站定,身後那道大門自行關閉。期間陳平安本想設置更多的秘法禁制,林江仙卻說沒關係,見一見也好。

高大女子自我介紹道:“謝石磯,青主婢女。不請自來,多有得罪。”

十一境武夫的登門道歉,確實別開生面。

謝石磯扯了扯嘴角,興許是想要讓自己的臉色瞧着

柔和、笑臉幾分,有那道歉的態度,“礙於一副陰神身份,不好對貴爲木主的姜赦出手,從頭到尾都只能是袖手旁觀,所幸藉助隱官之手,有了個清爽至極的結局,總要當面謝過,纔算該有的禮數,我與陳隱官道完謝,說兩句話就走。”

陳平安也不說什麼客氣話,靜待下文。

謝石磯說道:“若是將來陳隱官與我家主人起了大道之爭,我就不報恩了,該出拳還是出拳。”

陳平安點頭道:“理解。”

謝石磯繼續說第二句話,“除此之外,任憑陳隱官驅策殺人兩次,具體殺誰,無所謂。”

陳平安雖然沒有開口詢問,難免心生疑惑,爲何有兩次機會。

謝石磯咧嘴笑道:“我家主人得道之前,有句口頭禪時常唸叨,天底下只有落單的壞事,沒有不成雙成對的好事。”

陳平安會心一笑,“看來以後遇到麻煩,我也要多唸叨幾遍這句話。”

一向沉默寡言的謝石磯難得想要跟誰多說幾句,抱拳道:“就此別過,預祝隱官大吉大利,喜結連理,早生貴子。”

並無半點調侃意味,她自認愚鈍,讀書不多,說出這幾句喜慶話,已經讓她倍感吃力了。

陳平安笑容燦爛,拱手抱拳,“也預祝謝宗師武道……”

林江仙咳嗽一聲,提醒陳隱官今時不同往日,閒聊山上修道,百無禁忌,可如果是在此山提及武道運程之類的,還是得慎重一點。

陳平安略作

停頓,仍是預祝謝石磯武道昌盛。

謝石磯說道:“投緣,再加一次。”

約莫真如仙槎所說,年輕人還是臉皮薄,陳平安說道:“謝宗師若能在蠻荒殺頭上五境妖族,就算一次。”

謝石磯皺眉道:“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當真。”

謝石磯說道:“那就只剩下兩次了。”

收起一粒心神,謝石磯徑直離開山巔,重返蠻荒腹地的一座妖族宗門。

她置身於一座淪爲廢墟的祖師堂舊址,腳下踩着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是一位來不及現出真身的妖族修士,她稍微加重力道,頭顱當場爆裂開來。

整座被她掃蕩一空的宗字頭仙府,妖族屍骸連綿成嶺,白骨累累,鮮血如條條溪澗流淌下山。

旁邊有容貌清癯的老者,一襲青衫長褂,雙手負後,淡然道:“聊得怎麼樣?”

謝石磯說道:“不錯。雖然受了重傷,但是身弱氣足,神意完備,肯定能在山巔那邊站穩。”

陳清流也不太上心那座山巔站着誰、人間武道新祖的名義歸屬,笑道:“這幫畜生,明明去過浩然天下,竟然連‘青主’這個道號都沒聽說過。”

謝石磯點頭道:“該死。”

陳清流說道:“師姐跟她曾經同在蓮花天下,有沒有交過手?”

謝石磯搖頭道:“奴婢遊歷天下期間,從不曾聽說過她。”

陳清流說道:“換個靈氣更足的地盤。我就不信偌大一座蠻荒,就沒誰聽說過‘青主’二

字。”

謝石磯咧嘴道:“多去幾個山頭,蠻荒就該都曉得主人的道號了。”

陳清流笑了笑,也不再稱呼她爲師姐,“傻大個。”

謝石磯與林江仙都已經躋身十一境,來此“覲見”山巔新主,有點類似官場的封疆大吏入京述職。

當然陳平安見不見他們,只看心情。

林江仙說道:“這裡如何佈置?還是老規矩?”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林江仙跟謝石磯的形容身影,會長久留在山巔。”

言出法隨,兩道身形屹立山巔。

只是在陳平安說話之際,山巔便又有三位武夫幾乎同時躋身武道十一境。各自身形凝聚在山巔,附有一粒芥子心神。

蠻荒天下,新任王座大妖之一的女子武夫。容貌絕美,肌膚雪白,嘴脣極其猩紅,無眉毛。

她視線遊曳一番,最終察覺到了山巔異樣,就如隔着一堵牆,雙方“相對而視”。

青冥天下,閏月峰武夫辛苦。他沒有任何探究之心,很快收起心神,退出此地。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大端王朝,國師裴杯,佩劍。她不找人,走到崖畔遠眺,只是賞景片刻。

他們各自離開山巔,分別留下的武道顯化身形,還是有些許高低的差異,只有林江仙一人,高出同輩最爲明顯。

不同於十四境修士之間的勝負易分、生死難分,即便同是躋身了武道十一境,只要問拳,徹底放開手腳,皆不留力,依舊是毫無懸念的拳高者活拳低

者死。

從武道一境到山巔境,再加上止境氣盛、歸真和神到三層,山巔現出一圈總計十二位武夫的身形,他們都是當下武道某境某層的最強存在。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蓮花天下,蠻荒天下,五彩天下,各有武夫,以最強二字登頂此間。

陳平安忍俊不禁,因爲看到了兩人。

止境神到一層的曹慈,歸真一層的開山大弟子,裴錢。

此外還有個六境武夫的面容,瞧着有幾分眼熟,是五彩天下避暑行宮那邊的年輕女子。

武道境界低的那幾個位置,變化頗爲快速,每一次更換武夫的容貌身形,就意味着人間某個境界最強武夫的更換。

強如林江仙,依舊無法看見陳平安視野中的大道景象。

絲絲縷縷,人間大地之上億兆條絲線,粗細不一,如嫋嫋升空的香火,尋見了那一縷純粹真氣的人間武夫,氣運悉數凝聚在各自所處天下的上空,造就出一座廣袤且濃厚的武運雲海,金色光流,耀眼奪目。再有五條武運長河,起於雲海,來到天外此地,原來他們腳下這座高山,便是由武運積累而出,每位得到最強二字的破境武夫,便獲得一份饋贈,武運返回人間,自家武運雲海降落下一道,其餘四座天下也各自分出一道,浩浩渺渺,如同“道賀”,這般大道循環不息。

只是在這十二人圍成一圈的外邊,又有與境界相對應的十二個位置。

這些位置,象

徵着人間新武道,“有史以來”每一境、層的最高成就。

例如現在前後兩圈位置的歸真一層武夫,都是裴錢,如果她破境躋身神到一層,未來又有其他武夫在歸真一層的武道高度,要超過裴錢,就會替換成那位武夫的形象。陳平安看了眼那兩個“曹慈”的高度,不知以後有無人能夠再拔高一些?估計懸。

武道煉體三境武夫破境最爲頻繁,武運起落的次數自然就多,同一境界的前後武夫,都已經出現了不同人物。煉氣和煉神兩個大境界的純粹武夫,局面相對就要穩定太多了。

陳平安將那些“容貌”一一記錄在冊,回過神,問道:“林師能待多久?”

林江仙笑道:“總計一炷香功夫,我們還能聊會兒。”

陳平安問道:“蘇店到了鴉山,在那邊習武還順利吧?”

林江仙說道:“還行。底子打得好,心氣也不低,問題是缺了幾場置生死於度外的問拳。”

若是按照楊家藥鋪的輩分算,蘇店是林江仙的師妹。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讓她別多想,只管專心學武。”

上次陳平安主動去往楊家藥鋪,本來想着去跟蘇店把話說清楚,不曾想她已經到了青冥天下。

蘇店的叔叔,也就是早年跟陳平安同在一座龍窯幹活掙錢的窯工蘇旱。

陳平安記憶裡的蘇店,還是那個臉龐很小、顯得一雙眼睛極大的黢黑小姑娘,瘦竹竿似的,早年偶爾在窯

口見着了,總覺得小女孩是不是會被一陣風吹走。龍窯燒瓷有一代代傳下來的諸多傳統和講究,老規矩很多,比如不喜歡女子出現在附近,她能在那邊做點打雜的瑣碎小事,估計一來年紀小,再者好像還是蘇旱好不容易纔跟窯頭姚師傅求來的,而且當時劉羨陽在姚師傅那邊,也幫忙提了一嘴,大意是婦人靠近窯火不吉利,小姑娘餓死在那邊,就喜慶了?咱們窯口連幾個饅頭都給不了?多大點事,她的伙食費,每個月就從我工錢裡邊扣……這些都是蘇旱在養傷的時候,躺在病牀上沒話找話,主動跟陳平安提起的。不過那會兒蘇旱在感激之餘,更多的想法,還是一種顯擺吧,你跟劉羨陽是朋友不假,可劉羨陽也罩着我啊,你是小鎮公認的掃帚星,瘟神似的,我是窯口這邊討人嫌的娘娘腔,咱倆誰也別瞧不起誰……上次在從扶搖洲返回的那艘流霞舟上邊,陳平安說到此事,劉羨陽忘性大,一臉茫然,全然不記得了。

林江仙笑道:“有些事,你我說了不作數,境界高不管用。”

心生感恩者如何報恩,或是心懷怨懟者怎樣報仇,旁人理不理解,接不接受,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突然問道:“姜尚真是不是兵家二祖做主的那一魂所棲?”

兵家初祖姜赦。如今祖庭主祀之人,也是姜姓,被譽爲姜太公。

再加上方纔姜赦在院子裡神神道道

了一大通,嚇得姜尚真一進屋子就主動心聲提及此事。

林江仙啞然失笑,搖頭道:“肯定不是姜尚真,她一直躲在某座洞天裡邊,不敢妄動。我見過一次,沒談攏,聊得不太愉快。”

陳平安也鬆了口氣。

林江仙問道:“會不會有一種感覺,大道陰陽,造化無窮,天旋地轉,竟然都是圍繞着自己?”

陳平安眼睛一亮,“林師也時常有這種錯覺?”

林江仙笑道:“怎麼就是‘錯覺’了?”

這位林師蹲下身抓起一些泥土,輕聲道:“爪上土大地土,天外多少‘人’,歷經無數劫,才能夠變成我們之人身,在這塊祖地走上一遭。豈能看輕自己,豈能看低他人。”

一起走下山,林江仙說了些青冥十四州的近況,已經有五州之地開始不認白玉京爲正統了,只說十大王朝裡邊的三個,更是公開設立法壇,自行編撰道號玉冊,頒發給授?道士。倒是幽州那邊顯得比較奇怪,至今還沒有任何動靜。林江仙所在的汝州赤金王朝,連帶着十幾個藩屬國,近期也要“揭竿而起”,自行授?。一州地界的半壁江山,即將變了顏色。

到了山腳,林江仙笑道:“汝州見。”

――――

落魄山,一頓熱熱鬧鬧的宵夜過後,小米粒打着飽嗝,暫時還不想睡覺,就獨自跑去竹樓那邊耍,結果發現白頭髮的矮冬瓜就坐在石桌旁,小米粒飛奔過去,拿出些瓜子放在

桌上,落魄山編譜官自怨自艾一句,以後放個屁都是臭的了。小米粒皺緊眉頭,實在想不明白編譜官這句話有啥深意。白髮童子突然撲在桌上,雙手敲打桌面,不活了不活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小米粒伸手按住那顆腦袋,本想讓編譜官冷靜點,遇到事情不要慌……結果嚇了一跳,小米粒揪住一把雪白頭髮,輕輕一提,白髮童子吃疼不已,呲牙咧嘴,擡起頭瞪眼道,嘛呢嘛呢。

小米粒趕忙鬆開手,壓低嗓音問道:“咋回事?”

白髮童子唉聲嘆氣道:“大變活人的把戲唄。從今天起,我就不是飛昇境啦,貨真價實的廢物一個嘞,往後還怎麼給隱官老祖搖旗吶喊,一想到這個,我就心痛得……”

捂住心口,兩眼一翻,撲通一聲,白髮童子後仰摔倒在地。

小米粒嚇得目瞪口呆,剛要去看看咋回事,正準備喊老廚子、魏神君他們過來……不曾想白髮童子自己就麻溜兒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重新坐好,繼續嘆氣不已,只是沒忘記嗑瓜子。

小米粒愁得都快兩條眉頭打架了。

白髮童子說道:“小米粒,你如今啥境界啊?”

小米粒說道:“洞府境啊,它也不長個兒啊。”

白髮童子頓時神采飛揚,搖頭晃腦起來,滿臉驕傲道:“那我比你低兩境!”

小米粒猶豫了一下,見她翹尾巴,覺得還是要當個諍友,伸手擋在嘴邊,“聽狗子說,你

已經被郭盟主譜牒除名嘞。”

白髮童子臉色一僵,卻很快嗤笑一聲,“郭盟主這件事做得差了,不得人心,難成霸業,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後腦勺卻被一人突然按住,臉面貼在石桌上,白髮童子雙手抱拳,高高舉起,“小的忠肝義膽,日月可鑑,願意鞍前馬後赴湯蹈火,但求盟主法外開恩,再給次機會!”

郭竹酒鬆開手,一邊嗑瓜子一邊說道:“以後一起走趟青冥天下,你以人身重返歲除宮。”

白髮童子伸手去抓瓜子,喃喃道:“以前就膽子小,現在更不敢了。”

郭竹酒一把打掉她的爪子,斜眼道:“那你還敢一次次噁心我師父?”

白髮童子心虛道:“天可憐見,那叫溜鬚拍馬,哪裡噁心隱官老祖了。”

若是沒有我的襯托,才顯得你們言語真誠幾分,否則整座落魄山才叫風氣堪憂呢。

小米粒在旁哦豁哦豁,原來你也曉得那叫拍馬屁啊。

原來陸沉煉化那頭僞十五境的化外天魔,劉饗登上落魄山,親口“封正”道號箜篌的白髮童子,再有吳霜降暗中斬斷因果。

因緣際會之下,身爲一頭化外天魔的白髮童子,就真是被“大變活人”了。

白髮童子看了眼郭竹酒,笑道:“放心好了,隱官老祖法力無邊,拳法絕頂,劍術超羣,武功蓋世,必定能夠化險爲夷,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小米粒慌張提醒道:“咋

個不長記性,小心又被郭盟主記大過一次……算了,話是好話,十分真心,對吧,郭盟主?”

郭竹酒點頭笑道:“即刻起恢復譜牒身份,坐第二把交椅。”

白髮童子連忙轉頭吐出瓜子殼,火速站起身,“我在這裡,廢話不多說半句了,就是得給郭盟主表個態度……”

郭竹酒只當是耳旁風。

小米粒默默鼓掌。

白髮童子說着說着也覺稍稍失了分寸,走到崖畔,雙手叉腰,擡頭看向天邊明月。

世間多少故作輕鬆、強顏歡笑的插科打諢裡邊,是人心爛泥潭裡邊將要溺死之人的冒頭喘口氣。

卻也有些人心泥濘裡邊,能忽的生長出一朵荷花。

青衣小童晃盪到這邊,瞧見那白髮童子的背影,他倒抽一口冷氣,就跟喝酒喝到麻筋上邊了,小心翼翼靠近石桌,實在忍不住,震驚道:“箜篌道友,我一直以爲你是個姑娘家家,莫非你帶把的?莫非魏夜遊在下邊散步,趕巧路過?”

唉唉唉,青衣小童側臉貼在桌面上,誰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隨便按住景清老祖的腦袋,真是太歲頭上動土……哎呦喂,魏神君來了啊,哈哈,美徵道友也在啊,走,我帶路,讓老廚子再去趟竈房露幾手絕活!

――――

玄都觀。

姚清神色淡然說道:“若是徐雋行道不偏,便該是他的大道長遠,誰能殺他。倘若徐雋自己誤入歧途,也該是他的命中劫數。”

裴績懷捧掃帚

,問道:“你不是明明已經三千功滿?何必再執着於‘收屍’‘殺鬼’一事?”

幷州的青神王朝,歸白玉京青翠城管轄。姚清被譽爲雅相,字資美,道號“守陵”。

千年道齡,三朝首輔,官場身份一大堆,頭銜一長串,沒有百餘字都介紹不完。

姚清經常去白玉京青翠城傳道授課。當初證道飛昇,姚清走的是斬三尸一道,但是不同於一般道門的斬三尸,姚清斬出的三尊尸解仙,除了無法煉出一副陽神身外身,卻是有陰神的,裴績就是三尸之一。

姚清說道:“躋身十四境,纔是我真正的大道之始。正因爲我認得自己,所以纔會留下你,負責監督記錄我的功過。所以不必擔心我是來這邊‘收屍’的,恰恰相反,你若能有朝一日,以尸解仙行證道之舉,於白晝飛昇,那時我便誠心誠意稱呼你一聲道友。如果徐雋將來給了你機會,那你就抓住機會,這就是你的合道契機所在。若是徐雋所行大道光明,你也休要邪道妄行,膽敢心生歹念,我自會與你計較一番。”

裴績沉默許久,說道:“姚清能合道,我心服口服。”

晏胖子跑過來,打了個稽首,與姚清報喜一句,“雅相,白先生主動說請你過去一趟。”

姚清神色如常,與晏溟稽首致禮,請他帶路,姚清心中卻是並不輕鬆,只因爲生出一份天人感應,桃林那邊,除了白也,還有另外一

人在等自己,姓鄭。

姚清當然很想見一見這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但是自己想見鄭居中,跟對方主動找到自己,心情大不一樣。

還有兩位女子也得以進入桃林,國師白藕,止境武夫,她腰懸一支短戟,名爲“鐵室”。

她其實有察覺到那場“大赦”帶來的玄妙跡象,只是她在神到一層的火候不到,註定無法登門。

白藕身邊便是傅玄介,被青山王朝和雅相姚清寄予厚望的年輕劍修。

之前碧霄洞主和一個自稱小陌的劍仙,曾經蒞臨青神王朝京城,爲傅玄介傳授劍術。

白藕聚音成線,密語笑問道:“聽說碧霄前輩送了一方印章給你?”

傅玄介笑容尷尬,隨便編了個理由,心聲道:“長者賜不敢辭。”

白藕也不好追問什麼。實則是玄都觀版刻出售的兩部印譜,前不久在各州都有售賣。傅玄介當然不會錯過,反正印譜價格又不貴。上次沾老觀主的光,她跟小陌先生,一起看見了蓮藕福地的那場大木觀論道。最重要的,還是?劍仙印譜上邊的一方印章拓印,最是讓身爲劍修的傅玄介心神往之。

邊款是那句“慷慨赴死之地,報仇雪恨之鄉,此地劍修人生如飄萍不沉淪。”

底款則是“純粹劍修”四字。

所以她讓碧霄洞主幫忙請隱官篆刻的藏書章,邊款和底款內容就是仿造這方印章。

可問題是老觀主送來的印章,底款是那“青冥天下傅玄

介與浩然天下陳平安同年同月同日生”。

一想到這個,她便有些臉紅,這位年輕隱官,莫非不是那妻管嚴?問題是他也沒見自己啊,是那道貌岸然,風流成性,如此花心?如此說來,那本山水遊記所寫的脂粉故事,都是真的?

下次見面,真要尷尬了。

高懸在天的一輪皓彩明月,觀道觀門口,新收的護山供奉,古鶴懷捧一支鐵鐗,當那門神。

古鶴腳邊就是觀主的大弟子,王原?蹲在臺階上,雙手插袖,依舊穿着那身清洗到泛白的老舊棉布道袍。一臉窮酸樣的矮小道士,經常會在這邊俯瞰人間的大地山河,條條大瀆,蜿蜒如繩,一顆碧玉的是那小四州。

大功告成,替師尊煉出了一爐丹藥,少年道童手搖麈尾,來到道觀門口,覺得王原?師弟確是個怪人,風景是好,看多了也就那麼回事,王原?卻是百看不厭,吃頓飯,都能端碗來這邊看很久。

古鶴笑道:“金井道友。”

荀蘭陵置若罔聞。

每次見着金井道友,古鶴眼睛裡邊都有一種極爲複雜的愧疚。

這讓少年道童有些發毛。

荀蘭陵坐在乾瘦道士身邊,發現這位師弟在看那蘄州,是了,玄都觀所在。荀蘭陵從師尊那邊,曉得一樁密事,玄都觀的孫道長,曾經把王原?坑騙得不輕,讓誤以爲他是自家的老祖宗,爲此老道士還專門瞎編胡造了一本王氏族譜……

荀蘭陵隨口說道:“人

都沒了,還看什麼。”

王原?默不作聲。

老觀主不知何時也來到門口這邊,一起坐在臺階上,一拍燒火童子的腦袋,“悠着點,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多數人狠在嘴上,狠在臉上。少數人狠在眼睛裡,狠在骨子裡。

王原?笑着解釋道:“同門師兄弟,我不會記仇的。”

荀蘭陵一顆道心瞬間涼了半截。

老觀主笑道:“胸襟度量隨師父。”

――――

一粒芥子心神離開那座山,返回夜航船庭院,陳平安立即屏氣凝神,內觀己身小天地。

只見漆黑中,有一條懸掛天地間的漩渦長柱,如同陸地龍捲,於混沌一片中緩緩移動,宛如撐開大道虛無的鴻蒙天地。

家鄉的,異鄉的,所有在人生路上煉製的本命物,都沒了,都在那漩渦當中了。

其餘的,還好。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連那對山水印都沒能留下,百般不情願,仍然留不住。

盤腿坐在一片荒涼虛無中,宛如就要如此沉寂千年萬年的暗室,不開一竅,便永不見光明。

陳平安喃喃自語許久,重重嘆了口氣,雙手撐在膝蓋上,就要站起身,嘿,真是廢物一個。

就在此時,天邊驟然閃耀起一點點光亮。

陳平安猛然擡頭望去。

一條火龍騰空而至,如同在天地間拉出一條無比絢爛的金線。

如同於無量無垠無窮混沌中,張開一隻金色的璀璨眼眸。

火龍那顆巨大腦袋上邊,站着個身穿金色袈裟的小

光頭,斜挎包裹一隻,灰頭土臉的模樣,用小鎮方言,跳腳大罵不已,“陳平安你就給我造吧,啊?!有本事就使勁造,我幹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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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2章 一條劍光無限意

玄都觀,一棵桃樹下,姚清見到了那位身穿一件青色道袍的白帝城城主。

頭戴虎頭帽的清秀少年,神色冷清,與姚清打了個招呼便告辭離去,晏胖子立即跟上,猶豫再三,還是覺得靠自己是想不出那個問題的答案了,不如直接請教如今也是劍修了的白先生。

鄭居中開門見山詢問一句,「請教雅相,適逢亂世,這座青冥天下十四州,是強國多還是強國少?」

姚清默不作聲。當然清楚鄭居中的意有所指,大爭之世,強國數量多,後舉者可以稱霸。強國寡,先舉者可以爲王。那你幷州姚清,與那一座厲兵秣馬許多年的青神王朝,有何打算?

鄭居中說道:「雅相不着急,可以慢慢想。不過在白玉京發現我的蹤跡之前,你總得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

姚清問道:「若是給出的答案,不符合鄭先生的心意,又會如何?」

鄭居中說道:「給出了你的答案,自然就知道我的答案。」

姚清冷笑道:「鄭先生都是這般拉攏潛在盟友的?」

鄭居中沒有說什麼,挪步走在桃林中,姚清與之並肩而行。

姚清回頭看了眼道路。

被譽爲青神王朝的雅相久矣,但是很難想象,當年的五陵少年,浪蕩市井間,呼朋喚友,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尤其好賭。哪有什麼封侯拜相的志向,什麼求道成仙的想法,當那道官老爺,可拉倒吧,那也得看投胎啊,市井少年每天所想的,不過是明天手氣好些,把今天輸出去的,連本帶利都贏回來。

若是姚清回頭看少年,當年少年敢信未來自己是姚清嗎?

姚清緩緩捲起兩隻道袍袖子。

一開始鄭居中還以爲姚清決意要投靠白玉京,幫着餘鬥平叛,起兵清剿鄰州反賊。

只是不曾想已經是十四境的道士,好像還留下了個「少年」,如今雙臂之上皆是粗糙文身。

饒是鄭居中都覺意外。

當年的五陵少年,竟是個花臂郎?

姚清晃了晃胳膊,微笑道:「姓鄭的,咱們都是道上的,出來混要講義氣,你覺得呢?!」

若無孫道長帶他入山,他姚清這輩子都是雙臂紋身用以壯膽的少年,混跡市井坊間,青年,中年,老人,投胎……青神王朝絕不會有雅相,幷州不會有道士「守陵」。故而他這趟登門玄都觀,就是來看個無形的、心中的「奠」字。

遙想當年,花臂少年坐在一堵自家破敗牆頭上,天熱異常,袒胸露腹,一邊喝着賒賬而來的酒水,一邊與旁邊的高大老道士說道:「孫道長,既然覺得我是個人物,以後肯定會很了不起,就帶我去你家道觀,不然你就是拿假話蒙我。你說你家道觀小,這算什麼理由,放心,我也不會嫌棄寒酸,三頓飯管飽就行。」

老道士卻不搭茬,一巴掌拍在少年肩膀上,笑言一句,「好小子,竟然還紋了條過肩龍。」

少年肩頭火辣辣疼,呲牙咧嘴。

老道士笑道:「我家道觀不光小,還戒葷戒酒,只有出了名難吃的素齋,還去不去?」

少年說道:「那算了。我就留在這邊混着,哪天混出了大名堂,就去你那小道觀吃頓素齋,看看到底有多難吃。」

老道士擡起手,少年大笑着伸出手掌,當是擊掌爲誓,約好了。

蠻荒腹地,在身材魁梧的女子登頂之時,一座宗門都已經被清掃乾淨,從山腳到山巔祖師堂,數百妖族修士無一活口。期間有那想要抖摟遁法逃離此處的上五境修士,都被謝石磯遙遙一拳打得當場分屍。

這座在浩然天下一役中立功不小的妖族宗門,頃刻間成爲過眼雲煙。

陳清流站在山巔,譏笑道:「這

幫畜生也配知曉我的道號。」

上一座宗門,不曾聽說過青主道號的,該死。腳下這座宗字頭,報出道號的,也該殺?

謝石磯伸手驅散血腥氣,說道:「主人,好像白澤在趕來的路上了。」

陳清流淡然道:「白澤身邊的幫閒,煩請師姐幫忙拖延幾分,捉對廝殺,問劍一場,清爽些。」

言外之意,十分簡單。白澤交給他對付。

謝石磯點頭道:「問劍要趁早。」

再往後拖,戰場上蠻荒大妖死得越多,白澤道力就跟着水漲船高了,久而久之,在蠻荒天下,白澤就會被迫躋身十五境。

陳清流眯眼望向前邊。

要以三千載劍術,掂量一下萬餘年道力。

————

陳平安收起芥子心神,退出那座混沌初開一竅的心相天地。

屋內劉羨陽幾個見他面帶笑容,崔東山忍不住小聲問道:「先生這是苦中作樂,怒極反笑?我這就去結結實實打姜赦一頓,讓先生和哥幾個樂呵樂呵?」

現在的姜赦,類似無境之人,不夠看了,不過他的道侶,道號陸地仙的婦人,還是點子扎手。

陳平安坐直身體,不搭茬,說道:「這艘夜航船位於何處海域了?」

小陌說道:「剛剛躍出歸墟通道海面,往南婆娑洲龍象劍宗那邊趕。接回山主夫人和裴宗師,就可以返回寶瓶洲,公子閉關期間,船主讓條目城那邊捎話來這邊,公子若是想要在桐葉洲那邊先靠岸也是可以的,夜航船可以在海外等上片刻。姜赦和五言,死皮賴臉的,也不下船。」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就不去桐葉洲了,小陌你馬上去條目城找到張城主,就說我們直接在寶瓶洲西嶽佟神君地界靠岸,還有件事,跟張城主好好商量,我想要在那邊開間鋪子,地段無所謂,鋪子大小也都沒關係。」

小陌站起身,雷厲風行,大步跨出屋子門檻,身形化做一道劍光,斬開層層禁制,連跨數城,劍光徑直落在條目城內,重新凝爲身形,強龍不壓地頭蛇,小陌也不心聲言語,讓兩位正副城主來此見他,那也太狂妄無禮了,只是劍氣瞬間如一張雪白蛛網散開,蔓延至整座條目城的角角落落,小陌最終凝神一看,直接找到那座山水迷障最爲厚重的亭子,有了計較,縮地山河,直奔此地。

亭內兩位相視苦笑的夫子,看着亭外那位黃帽青鞋的「萬」字輩劍修,夫子們都沒說什麼,先前那幾場驚濤駭浪都見識過了,不介意這點「細微波瀾」,小陌在亭外抱拳說道:「落魄山供奉陌生,見過兩位城主,我家公子讓我捎話給你們船主,我們不敢叨擾夜航船更多,無需繞路去往桐葉洲,在西嶽地界靠岸即可。此外公子想要在條目城開設一間鋪子,無所謂大小、地段,當真是在船上有個落腳地兒就可以。」

崔東山藉助劍光餘韻,手搭涼棚狀在眉間,看那條目城景象,笑嘻嘻道:「小陌先生火大嘞。」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陳平安想起一事,與劉羨陽以心聲說道:「上次小陌故地重遊,去明月皓彩找老觀主喝酒,打算取回一處古舊的遺址宮闕,想要作爲你和餘倩月結爲道侶的道賀份子錢。」

劉羨陽跺腳不已,懊惱道:「先前幾句狠話,說得重了。回頭你給小陌先生道個歉,要不是你瞎胡鬧,我豈會跟小陌先生惡了關係。」

陳平安建議道:「小陌遞劍之後,會再去一趟青冥天下,你想不想陪着餘倩月去趟皓彩明月,小陌跟老觀主去歲除宮期間,你們可以在月中游覽一番。」

劉羨陽思量片刻,還是搖頭道:「算了,以後總歸是要去的。」

陳平安還要說話,劉羨陽大手一揮,「廢話休提。」

姜尚真得知自己並非是那兵家二祖的「木主」,這會兒便又生龍活虎起來,翹起二郎腿,思來想去,人間事還是雲淡風輕吶。從落魄山首席供奉變爲青萍劍宗的副山主?明升暗降,傻子纔去。我姜某人主動掏錢給落魄山添磚加瓦,與到了下宗整天被崔老弟惦記錢袋子,能一樣?

貂帽少女晃進屋子,坐在小陌座位,問道:「山主真成了那處的新山主?」

陳平安點頭道:「別打主意,不是純粹武夫便不宜登山。」

謝狗問道:「山主當下啥境界啊,武道連破兩境,躋身十一境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還是歸真一層的圓滿境地。」

謝狗惋惜道:「這場架打得憋屈了。本以爲山主就算無法成就首位新武神,也該破境至神到,一隻腳過了門檻的,再抓緊去會一會曹慈,那場不輸局就賺大發了,我也能從周首席那邊小賺一筆。」

姜尚真神色慌張,用咳嗽提醒也沒用,仍是被謝狗竹筒倒豆子泄露了家底。

崔東山粗略解釋道:「武夫肉身,也講究大地山河的金甌無缺,和來龍去脈的順暢無礙。先生的本命物跟氣府都毀了,自然也會連累武夫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說實話,別說是奢望先生如何升境,能夠不跌境,我這個當學生的,就想要燒高香了。」

陳平安笑道:「修路總比開路容易些。」

「何況還被我尋見了幾處相鄰氣府,在人身天地亂象中,自然而然分出了上清下濁的格局,就像自行開闢天地,起了大道陰陽變化,最適合建造成"洞天福地相銜接"的那類丹室,

謝狗純屬沒話找話,實則此刻揪心不已,只因爲五言求着讓她當回說客,看看他們夫婦能不能一起去趟落魄山。

問劍砍人,是看家本領,或是偷摸攮誰一劍,打不死就跑路,她也極爲擅長,當那代爲緩頰說人情的,實在是讓謝狗彆扭萬分。若是她能言善辯,那些道號,早就學山主跟人拉拉家常、說說道理就輕輕鬆鬆拿到手了嘛。

謝狗一開始當然不答應,只是婦人瞧着着實可憐,眼眶通紅,泫然欲泣,欲語還休的。

呸,你這婆娘,臭不要臉,就曉得我最受不了這個,罷了罷了,謝狗只好硬着頭皮去見山主。

遠古歲月裡的道友五言,哪裡有過這等嬌柔作態,遙想當年白景仗劍一路砍殺登高,只求殺得痛快,出劍一味追求鑿陣的速度,登頂,她要第一個登頂,哪怕只看一眼都行!其餘什麼都不管,登天路上大陣被她斬開再合攏,白景可不管身後的光景,至多是轉頭回看一兩眼,不遠處便有同爲女子的陸地仙,偶爾對視一眼,讓白景只管繼續往上走,不用顧及身後戰場……

登天之前,她們就已約好,若是她五言死在路上,「陸地仙」的道號就當自行轉贈給白景。

只要白景登頂,什麼狗屁「天庭」,道號「陸地仙」白景在此,此地就是陸地,就是人間!

謝狗使勁揉着貂帽,氣得哇哇叫,實在是沒臉說啊。要不是借本命飛劍給鄭居中,還算幫上山主一點小事,她這會兒更要臊得慌。

姜尚真神色微變,連忙以心聲詢問,「謝次席,莫不是姜祖師深藏不露,還有些用以保命的陰損手段,結果你就中招了?」

陳平安靠着椅背,擡手輕輕揉着眉心,閉着眼睛說道:「我也不請他們去落魄山作客。」

謝狗心情黯然,曉得了,「哦。」

劉羨陽白眼道:「狗子,天底下不請自來、不受歡迎的客人,還少了?」

謝狗恍然,驚喜萬分,神采煥發,「啊?」

劉羨陽一揮手,滿臉嫌棄道:「別杵着了,回去報喜。記得說龍泉劍宗那位年紀輕輕卻劍術

不俗的劉宗主,說盡了好話,跟姓陳的大吵特吵吵了一通,都快打起來了……總之狗子你可以自由發揮,也別太添油加醋了,切記實事求是。」

謝狗站起身,朝那位劉大哥抱拳致謝,大恩不言謝,狗子我都記在心裡了!

謝狗離開座位,就要大搖大擺走出屋子,她眼珠子一轉,臊眉耷眼的,擡腳跨過門檻,揉了揉貂帽,一跺腳,重重嘆息一聲。婦人和姜赦當然不好隨便探究屋內動靜,等到瞧見了那白景一臉有負所託的病懨懨模樣,婦人倒是比較理解,早就覺得不成,合情合理,成了,反而是意外之喜,婦人便與白景道謝一句,說沒關係的。反而是從頭到尾故作無所謂的男人,坐在廊道長椅上邊,瞧也沒瞧正屋半眼,只是雙手攤放在欄杆上,此刻手掌輕輕攥了拳。

謝狗愁眉慘淡,垂頭喪氣道:「咱們山主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虧得劉宗主翻臉跟山主打了一架,打得那叫一個山河變色,屋內椅子都碎了好幾把,再加上我不惜冒着被霽色峰祖師堂除名的天大風險,威脅山主,小心我便拐了小陌一起憤然離開落魄山,總之就是驚心動魄險象環生了,好說歹說,山主才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認你們不必離開夜航船,可以一起登岸西嶽地界,去往落魄山……哈哈哈,姓姜的,五言,大恩大德,如何謝我?!」

屋內,陳平安黑着臉看了眼劉羨陽,劉羨陽揉着下巴,讚歎不已,「狗子有才情,適合寫那山水遊記和志怪,你們落魄山撿到寶了。」

小陌御劍返回庭院,進了屋子,拿出兩份地契,說道:「公子,跟夜航船談妥了,條目城願意買一贈一。」

陳平安接過兩張地契,放入袖中,說道:「之後就麻煩你多跑一趟青冥天下,兩件事,那座碧霄山歸屬一事,不用給天謠鄉和劉蛻說什麼好話,有一說一即可。若是老觀主不願陪你走一趟歲除宮,你也不要多說什麼,注意分寸。」

小陌笑道:「公子多慮了,我若是跟碧霄道友見外,纔是不懂分寸。」

陳平安想了想,「你自己看着辦。」

他孃的,自己直到現在都不知道陳靈均,具體是怎麼招惹的老觀主。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兩件咫尺物,再施展水法,打造出一張晶瑩剔透的碧玉桌子。

崔東山笑道:「吳宮主已經撤掉兩物各自的三十六道禁制,說先生將來閉關悟道,可以悉心揣摩一二,重新設置層層禁制的過程,就等於是研習一篇陣法兼具煉物的道書。當然,此書不算約定好的那部道書,屬於一樁你情我願好買賣的小添頭了。」

陳平安沒有着急打開咫尺物,問道:「這兩樣,也是添頭?」

崔東山笑道:「是添頭還是需要歸還之物,吳宮主提也沒提,旁敲側擊的一兩句暗示都沒的。」

陳平安心中瞭然,吳霜降是託他轉贈給編譜官。大概是覺得她出門在外,在落魄山「寄人籬下」,總不能在錢財一事上捉襟見肘,讓她只能每月眼巴巴等着那點祖師堂頒發的「俸祿」過日子。說不得其中一件價值連城的咫尺物,就是陳平安負責轉交給箜篌,再讓她作爲拜師禮,轉贈給親傳弟子姚小妍?

跟姜赦一戰,打得陳平安第一次耗盡靈氣,當時戰事落幕,除了懸空的五條靈氣長河,其實大地之上,還有幾條自行聚攏流淌在溝壑間的「溪澗」,以及幾座填滿坑窪的小湖泊,加在一起,估計也就是一條懸空長河的水量?

這也讓陳平安見識到了一位仙人境的靈氣家底,跟一位十四境修士靈氣儲備的巨大差距。

真可謂是一份肉眼可見的天壤之別。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從今往後既要觀道修道,也要掙錢掙大錢啊。

陳平安打開一件咫尺物,以一粒芥子心神觀照其

中,果然,好似十方虛空的霧濛濛境界中,懸有一部篆刻在碧色玉冊上邊的金字道訣,此物最爲矚目,涌出一條條至精至純的紫金道氣,如百千龍蛇駕馭雷電,騰雲駕霧。

心念微動,心神幻化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劈開朦朧太虛,無視那些雷電,徑直將那金字玉冊攥在手中,不曾想竟是提不起來,無法挪動分毫,還有幾分燙手!

陳平安便不着急將其取出,鬆開手,視線偏移,轉去將遠處一摞青色符紙取出咫尺物,也是沉甸甸的分量,好在撈取無礙。好傢伙,這疊符紙一經現世,滿室頓時道氣叢生,青光無限。

只見陳山主坐姿端正,神色專注,眼神明亮……蘸了蘸手指,開始熟稔清點符紙數目。

姜尚真小聲道:「不就是二十七張符紙,掃一眼的事情,需要數嗎?」

數到一半的陳賬房,看了眼隨便打岔的姜副山主,立即合攏符紙作一疊,蘸了蘸手指,低頭再來重新數過。

謝狗告了一記刁狀,埋怨道:「跟姜老宗主這種不知錢爲何物的,真是坐不到一張桌子上邊。」

當不當副山主,在哪裡當副山長,我這次落魄山席供奉可不管,反正首席位置得給我騰出來。

貂帽少女趁熱打鐵,說道:「數錢唉,多大的事兒。某些人啊,真是越來越水土不服。」

坐在她一旁的小陌皺眉不已,「少說幾句怪話,不要總惦念周首席的位置,開玩笑要有分寸。」

不料山主點點頭,附議次席供奉,「跟咱們落魄山到底是分家了,不是一條心了。」

清點過後,將一摞符紙先放在手邊,不忘雙手歸攏歸攏,嚴絲合縫的,再擡手輕輕壓了壓。

姜尚真悲苦萬分,試探性問道:「謝姑娘,咱倆首席次席換一下,這總成吧?」

如果真被趕去了桐葉洲的下宗,兩洲,不對,還有那北俱蘆洲,是三洲修士都要看笑話了。

一顆不多一顆不少,商量好的整整五百顆金精銅錢,在桌上嘩啦啦堆積成山。

姜尚真將功贖罪道:「吳宮主雞賊得很,先前說什麼跨越兩座天下,啥都不好帶在身上,結果身上啥都有。」

陳平安笑道:「行了,繼續當你的首席。」

姜尚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立即問道:「還是落魄山的首席,對吧?」

陳平安說道:「想要跟米裕互換首席,我也可以破例一言堂一次。」

崔東山說道:「歡迎歡迎。最好是米大劍仙保留身份,我也破個例,一座宗門設置兩位首席供奉。」

姜尚真無奈道:「崔宗主,何必呢。咱倆再深厚兄弟情誼,也經不起這麼折騰啊。」

陳平安將這件咫尺物「關上門」,將它跟金精銅錢一併收入袖中,說道:「裡邊還有一些穀雨錢。是落魄山跟蓮藕福地對半分?還是上下宗對半分?」

崔東山搖頭道:「我那邊暫時不缺錢。對了,先生,除了穀雨錢,吳宮主有沒有送出那件仙兵?」

姜尚真卻是問道:「"一些"是幾顆?」

陳平安笑道:「萬八千顆。」

崔東山雙手按在桌上,「多少?!」

姜尚真大喜過望,繼續當首席,穩當了。副山主一事,都未必沒戲?

陳平安不理睬崔東山,打開第二件咫尺物,只是一眼便覺得駭人。

一座歇龍臺,兩條浩浩蕩蕩的靈氣長河如龍盤踞其上。

歇龍臺中央地界,更矗立有一杆幡子,雪白的長條幡子隨風飄拂狀,寫滿了文字,幡子在空中獵獵作響,如泣如訴,萬古幽咽。

陳平安收起視線,說道:「小陌,不用等到落魄

山再遞劍了。」

小陌也不詢問緣由,「就是現在?」

陳平安點頭說道:「出劍就是。」

小陌也毫不拖泥帶水,去往庭院,現出一尊縹緲身形,懸停在夜航船尾部上空,一條劍光,激盪而出,沖天而去,在那臨近天幕處劃出一道弧線,之後驟然下墜,劍光繞九洲版圖一圈,

穿過雲海無數,高過人間青山、祠廟、城池道場仙府無數,最終劍光傾斜一線,撞入大海中,掀起百丈高浪,劍光循着那條歸墟通道,驚得數以百萬千萬計的水裔紛紛躲避再躲避,偶有開竅即將煉形成功的龐然水裔,一見劍光便呆滯,似有所悟,心神粹然,追看着那條照耀海底如白晝的光明,久久不肯收回視線。

劍光在蠻荒大地之上驀然衝出,直奔天下腹地,劍光在幾條遺留道脈處稍作停滯,始終凝爲一條長線的恢弘劍光,絲毫不散,緊隨其後依次生髮的雷鳴聲響,長久震徹雲霄,劍光在蠻荒腹地一掠而過,在那青天劃出一道上挑的極長弧線,將天邊那輪僅剩的一輪蠻荒明月一穿而過,徑直破開天幕,去往天外,肆意斬開光陰長河,不被拘束半點,
沿着一處武運雲海的邊緣墜地,來到西方佛國,再去往五彩天下,圍繞飛昇城一圈過後,繼續巡遊天下一遍,再去青冥天下,劍光直落,近乎貼地,過十四州,期間劍光在蘄州道觀外,放緩速度,貼地飛行,好似禮敬,之後驟然加速,直奔那白玉京,劍光從那五城二十樓的紫氣樓旁飛過,劍光近在咫尺,耀眼奪目,裹挾風雷,重返浩然,從寶瓶洲天幕大門穿過,劍光幾乎墜地之際,倏忽一個轉折,由那紅燭鎮地界,平行直衝落魄山,收斂劍意極多,緩過山門牌坊,劍光登山,剎那之間到了山巔,劃出一個圓,再次飛往桐葉洲,到了青萍劍宗,過山門而不入,從山腳落寶灘結茅處掠過,離開一洲陸地,劍光泛海,重返夜航船。

一條極高極遠的劍光,在五座天下之間成就出一個圓。

人間無數修士與俗子都不約而同擡頭見此天上異象。

靈犀城庭院內,十四境純粹劍修,小陌伸手接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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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4 18:16:19
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

碧波萬里,夜航船如一葉飄萍,星空璀璨,宛如世間最美的藻井。

快哉風。

他們來到那座接連兩座高樓的空中廊橋,陳平安既然是靈犀城的代城主,便有諸多便利,解開一城一船的兩重山水禁制,視野中,靜謐中更顯壯闊的海天景象一覽無餘。

小陌這次遞劍,並沒有出現預料之中的波折,異常順利。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幾座天下,能夠對那條劍光攔上一攔的,至少得是坐鎮道場的飛昇境修士起步。

此外老十四,之祠登天,白也轉世,像碧霄洞主這樣的,在那條劍光遊歷青冥天下之時,更是直接在一輪明月皓彩中現出一尊巍峨法相,老道士倒要看看,有誰不長眼,膽敢阻礙劍光。

浩然不攔,蠻荒不擋,西方佛國那邊也順遂,偏偏就貧道落腳的青冥天下鬧出幺蛾子?

若說那撥或隱或顯的新十四,大多忙於穩固道基,極爲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道行,根本不願節外生枝,作任何意氣之爭,或是如雅相姚清這般另有所求,劍光轉瞬即逝,與他們何干?

再者,先前天象異變,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就算是飛昇境,只要會點觀星占卜、推衍術算的,或是稍微有點養氣功夫的,都不會輕舉妄動。紫薇垣動,北斗注死,那九條垂落人間的凌厲劍光,去得蠻荒天下某地,賭那牽引天象的出劍者是強弩之末,無力二次遞劍?既然不是起了大道之爭,犯不着,何必賭。

這種“開場白”,不常見的。那就由着後續那道也不傷人的劍光自由遊歷人間便是。

既然如此,誰敢爭鋒?

崔東山將兩隻袖子掛在欄杆上,笑道:“蕭愻沒有手癢癢,我是比較意外的。”

謝狗譏笑道:“攔?喜歡攔是吧,那就是結爲死仇的私仇了,不管是萬年之前的習俗,還是如今蠻荒的規矩,到時候小陌跟我去蠻荒找她一趟,白老爺肯定不會多管閒事的。”

貂帽少女額頭使勁一撞欄杆,惱火萬分,悶悶道:“果然不是十四境,說話就是不硬氣!”

陳平安在以心聲與劉羨陽討論一事,先與他說了那座新山巔的“新訂天條”和大道運轉規矩,說等自己回到了扶搖麓道場,肯定需要閉關,可能需要劉羨陽指點一番那門劍術,始終不得要領,進展緩慢,差了太多的神意。

劉羨陽趴在欄杆上,擡起一隻手,指指點點,懶洋洋道:“我來啊。哪裡需要這麼麻煩,你只需要將那些人物畫卷交給我,我讓那撥蠻荒得了最強二字的天才武夫,怎麼死都不知道的。”

陳平安說道:“暫時還不能打草驚蛇,將來我會去一趟蠻荒戰場,要保證瞬殺,悉數暴斃。”

未來某處蠻荒戰場,承載妖族真名的,飛昇境之下,一一點殺!

在吾是東道主的那座山巔,露過面的,武道低於山巔境,皆死!

陳平安補充一句,“粗略估算了一下,我得是飛昇境,同時躋身武道神到一層。之前還有些信心,總覺得自己步步穩當,最快最慢都心裡有數的,現在……”

聽着陳平安一連串的小鎮方言,劉羨陽點點頭,“等你閉關了,再飛劍傳信,天縱奇才的劉劍仙跑一趟扶搖麓,好好教一教勤能補拙的陳山主。”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可以的,厲害的。”

劉羨陽轉頭問道:“小陌先生,想不想來我宗門的祖師堂擁有一把交椅,就一句話的小事!”

得了自家公子的眼神示意,小陌立即搖頭道:“劉宗主好意心領,只是我身爲公子的死士,不宜分心。”

劉羨陽看也不看陳平安,擡起胳膊,手背直接拍在後者腦門上,疑惑道:“完全不用分心啊,那把椅子一直空着就是了,我就是拿來鎮場子嚇唬人的,十四境劍修,在我那宗門裡邊當個一般供奉,傳出去,多氣派,更顯得劉大劍仙高深莫測。”

小陌只得以心聲解釋一句,“我在山上聽說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是說我家公子跟你師父的,所以還是算了吧。”

劉羨陽一肘敲在身旁陳平安肩頭,貂帽少女雙手叉腰,打抱不平一句,“劉大哥,你再這樣對咱們山主動手動腳,我可就要不念兄妹情誼,大義滅親了啊!”

劉羨陽伸手一拍貂帽,“反了你,怎麼跟比親哥還親的劉大哥說話。”

姜赦突然以心聲問道:“陳平安,別處走走?”

陳平安點點頭。

走出虹橋,下了高樓,去往街道,姜赦笑道:“裴錢的武學資質,比你要好。”

陳平安雙手籠袖,直接回了一句,“關你屁事。”

姜赦自顧自說道:“不說裴錢比你年紀小,學拳更晚,也不說她是我的女兒,是你徒弟,也不說什麼如今你們師徒雙方都在止境一層,她比你略高几分……”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別說了。”

姜赦氣笑道:“姓陳的,我的脾氣耐心也是有個限度的。”

陳平安說道:“見我礙眼,嫌我說話難聽,就別去寶瓶洲。不如我現在就下船,給你騰地方?”

姜赦想起自己道侶跟那老秀才的言語,拗着性子,繼續先前的話題,“我就只是以過來人的前輩身份,看待兩位止境武夫的年輕晚輩,評價幾句,你愛聽不聽。”

“裴錢過了‘人隨拳走’這一關,後邊就擋不住她了,神到是必然。只說看似隨隨便便的走路一事,裴錢在走樁,你也是時刻打磨拳意的路數,師徒師徒,有樣學樣,不是白說的,但是裴錢的氣象要比你更大,她每次一口純粹真氣的運轉,都是人身天地之內雨旱、晝夜、節氣的大變化,這纔是真正的‘吾身吾神吾天地’,你就差了好多意思,換成修道說法,你就是隻在術上求,求到了極致,又如何,仍然遠道一毫釐,近道,終究只是近道。毫釐之差,就有了天地之別,青天黃土無法以道接壤,清是清,濁是濁,強行打成混沌一片的境界,便是假象,如何開竅,如天開眼?開眼之後如何保證不是曇花一現的光景?”

“你小子不要覺得身內天地,猶存一條火龍,便志得意滿,心存僥倖,接下來纔是你武道的真正關隘所在,小子,莫要讓此等艱辛而得的一線生機,那就太可惜了。”

說了半天,姜赦奇怪萬分,身邊這廝竟然沒還嘴半句?砒霜吃完了,沒存貨啦?

“我知道好賴。”

陳平安沒好氣道:“混賬貨色偶爾也能說幾句良心話。”

姜赦一時語噎。

廊橋那邊,謝狗小聲問道:“他們倆不會一言不合就又幹一架吧?”

姜尚真笑道:“怕什麼,我們人多勢衆……”

“我怕山主把他打死啊。”

謝狗連忙改口一句,“哦不對,是打活過來。”

五言以心聲道:“白景!說好了不許添油加醋的!”

謝狗尾調上揚唉了一聲,“我是個娘們,又是漂亮女子,說話一貫不作數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別擔心了,陳平安這傢伙做事情還是很有分寸的。他女人緣比我好些,長輩緣比我差些,當然這只是跟我比,其實也很不錯了。”

長輩緣,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宋雨燒喜歡那個自稱是大驪龍泉郡人氏的外鄉少年,一根筋,犟,認死理。年紀輕輕,倒是老江湖的做派。所以纔有了那句“火鍋就酒,天下我有”。又比如裁玉山竹枝派的白伯,既欣賞年輕知客“陳舊”的跳脫活潑,性格開朗,也欣賞年輕人的做事認真,有一股韌性,所以纔會想要收他爲徒,卻不攔着年輕人去外邊闖蕩江湖,只是竭盡全力爲“陳舊”安排一條退路,至今老人還想着何時能夠喝上這小子的喜酒,早早備好了份子錢,約好了,坐主桌!

至於十萬大山的老瞎子,大概是覺得年輕人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辛辛苦苦,同樣沒有煉出個本命字?老大劍仙說話好不好聽?牛脾氣的碧霄洞主記不記仇?玄都觀裡邊的那些雜役道士,會覺得孫道長只是一位遊戲紅塵的世外高人?

就像陳平安自己所說的,那些長輩真正看中的,大概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某個自己。

有些人,心裡邊永遠住着一個少年,明天就要出門走江湖了,後天一定可以揚名立萬。

有些人,心裡邊永遠藏着一個孩子,並不膽怯,也不懵懂,只是認爲江湖沒什麼好的。

同理,陳平安在趙樹下,寧吉,鄧劍枰他們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陳平安說道:“慢慢來就是了。”

姜赦說道:“天下大勢由得你說了算?”

陳平安說道:“那我有啥法子,飯總是要一口一口吃的。爲人處世,眼見着的,不是大事,就是小事。不妨把大事當小事看,將小事作大事想。‘不妨’換成‘只能’也行。”

徐徐見功,久而久之,哪天不是今日無事小神仙的好時節。

昨日風波,今天還行,明天更好,後天大概就會楊柳依依,春暖花開了吧。

“換成任何一個不到半百道齡的年輕人,故作老氣橫秋,與我說這種空頭白話的大道理,你小子,親身經歷不少,親眼見過些場面,借事說理,勉強有幾分底氣。”

伸手擋在耳邊,一直在偷聽那邊的對話,謝狗胳膊肘從不往外拐,嘖嘖道:“同樣歲數,差不多的道齡,估計姜赦還在被人打得滿地爬嗷嗷叫呢,好了傷疤忘了疼,全當沒發生過。”

五言掩嘴而笑,此話不假。

寧姚帶着裴錢重返夜航船,一起現身廊橋。

看得出來,裴錢心情好了許多。她卻仍是不看街上的姜赦,卻與婦人對視一眼。

婦人霎時間便淚流滿面。

一眼等了萬年,此間境遇,婦人也不好受。

她卻不敢說半個字,怕吃了太多苦的女兒,覺得自己是在訴苦。

街上的魁梧男人,猶豫了一下,退回拐角的巷弄,隨便坐在一間鋪子門口臺階上。

陳平安背靠牆壁,也沒說什麼。

————

汝州山上仙師第一人,道號“綠萍”的朱某人本在閉關,需要潛心鑽研一張從遺蹟中偶然而得的大符,要說破境合道一事,短時間內依舊不敢奢望,結果被攪得心神不寧,只好離開洞府,看看究竟,出門一瞧,那天象,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先是紫薇垣內如有天帝居中現身,緊接着是北斗七顯二隱,先後有九道劍光直落人間,好似下旨申飭人間。

朱某人開始還很用心掐指算,竭盡道力推衍天機……罷了罷了,手指都快冒煙了,使勁抖了抖手腕,從袖中捻出一把摺扇,輕輕敲打掌心,朱某人思量片刻,身形化虹,風馳電掣,御風直奔鴉山。

鴉山不是仙府,沒有護山大陣一說,朱某人身形飄落在地,劈頭蓋臉就是一句,“過門檻了?”

林江仙笑着打趣一句道:“鼻子靈,聞着腥味了?”

朱某人說道:“林師,問你話呢。”

林江仙點頭道:“破境了。”

“可喜可賀。”

朱某人抱拳使勁搖晃幾下,幽幽嘆息一聲,“就是可憐人間,要手忙腳亂了。”

林江仙不置一詞。

朱某人以心聲說道:“‘我們’的那位木主,我是不是已經見過了?”

林江仙說道:“就是幽州琵琶峰的古豔歌。”

朱某人抽出摺扇,一拍額頭,“就知道!”

就知道你是,就知道她是!

準確來說,古豔歌,當然只是“她”行走人間的一副皮囊。

古豔歌,幽州人氏,青冥天下最新十大宗師之一。

扎一條麻花辮,掛在身前,風景絕美,如雙峰對峙間有一條江河流過。

她前不久纔來過鴉山,演武一場,當初還是朱某人親自帶她上山的。

朱某人問道:“她已經能夠自由行走天下了?”

林江仙說道:“貌似道祖以前也沒怎麼管她,大概是有個口頭約定吧,具體內容不好猜測。只是我剛到青冥天下那會兒,提劍登門,鄭重其事找她聊過一次。跟她也有了君子之約,只要我不點頭,她就不可以離開洞天在幽州隨便亂逛。後來我見時機成熟了,就讓戚花間遞了句話給她。”

朱某人問道:“我若是單獨對上……她們?”

林江仙說道:“還是不太夠看。”

朱某人自嘲道:“我本以爲自己境界夠高了,孫觀主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朱某人是板上釘釘的天下第十一,即便這個名次,水分很大,可不管怎麼說,真心不低了。”

林江仙說了句奇怪言語,“一個人並不能控制影子的長短。”

朱某人喟然長嘆道:“然也,的確跟貧富窮達沒有關係。”

朱某人自怨自艾起來,“難怪難怪,都對上了。怨不得你不事先提醒半句,是我自己鬼迷心竅,被美色矇蔽了雙眼。”

古豔歌祖上都是仵作,喜歡去沙場觀摩戰陣廝殺,擅長內觀法,對人身經脈極有研究。

朱某人突然說道:“林師?我們?”

林江仙笑道:“難道不是朋友嗎?”

與強者相處觀其道,和弱者同行護其道,與同道論道。

大夜彌天又如何,酒滿杯深,呼朋喚友,搓一頓宵夜。

————

夜航船靠岸寶瓶洲,西嶽地界的神君佟文暢,神號大纛。

天矇矇亮,一座不起眼的土地廟外頭,正坐在臺階上吧唧嘴抽旱菸的老人,麻衣草鞋。

蹲在一旁的土地公,反覆詢問昨夜天上的星象到底咋回事,抽旱菸的沉默老人,被煩的不行,就說你一個土地爺,管天上的事做啥子,想上天啊。

那土地公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佟老兒,你說話再這麼損,小心我明早就搬去北嶽,看以後還有沒有人陪你嘮嗑!”

供奉金身神像的西嶽主殿那邊香火鼎盛,佟文暢就經常來這邊散散心,誰陪誰嘮嗑不好說。

佟文暢淡然道:“搬去北嶽?你有錢麼你,那點家底,喝得起幾次夜遊宴。”

土地公悻悻然,“那你借我點。”

佟文暢懶得搭腔,只是瞥了眼西邊海岸,說道:“你立即去廟裡避一避。”

土地公伸長脖子,順着佟老兒的視線望去,“誰啊?砸場子的?不能夠吧。”

佟文暢說道:“大驪國師一行人。”

土地公一臉震驚道:“崔國師?!”

佟文暢說道:“是崔國師的小師弟,由陳平安繼任大驪下任國師了,這件事,朝廷那邊一直瞞着外界,只有極少數曉得,你聽過就算,別外傳,出了紕漏,就是皇帝陛下龍顏震怒,我擔待不起,說不得還要落個管教不嚴、馭下無方的罪責,到時候借你點盤纏,捲鋪蓋去披雲山討口飯吃?”

土地公怯生生道:“讓我見一見新任國師也好啊,乖乖躲在你身後,悶不吭聲便是了。”

鏡花水月,山水邸報,

佟文暢揮了揮煙桿,說道:“趕緊回,也別想着趁機偷瞄幾眼,大驪國師就是大驪國師。”

土地公見佟文暢神色凝重,也不敢造次,立即施展縮地神通,回了祠廟金身神像裡邊,絕不敢擅自窺探外邊的動靜,佟老兒是一個極沒有官氣的山君,那麼當他反覆提及“國師”一詞,在山水官場浸淫多年的土地公,心裡便敞亮了,佟老兒極爲認可陳劍仙繼任大驪國師一事。

一道道身影落在此處,莫名其妙多出這麼一大幫子人,鬧哄哄的,佟文暢收起旱菸杆,緩緩起身,問道:“國師,這幾位是?”

不等陳平安答話,姜赦冷笑道:“武把式,會點花拳繡腿。跑江湖的小卒子,沒有道號。僥倖跟姜老宗主是一個姓氏,我這種鄉野粗漢不懂禮數,神君地位尊崇,別見怪。”

話說還挺衝。

佟文暢笑了笑,手攥老舊煙桿,拱手抱拳,“西嶽佟文暢,見過姜道友,幸會。”

姜赦無動於衷。

婦人立即扯了一下袖子,姜赦依舊板着臉,婦人不依不饒,又扯了一下。姜赦只得不情不願抱拳還禮,“給你臉了。”

佟文暢不以爲意。山上脾氣古怪的人多了去,計較不過來。何況他自己不就是?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拆臺道:“五言,你男人悶了這麼些年,攢下好多臉皮,這裡給一點,那裡給一點的,夠不夠分發啊,真當是咱們落魄山右護法的瓜子麼。”

五言打趣道:“臉皮不夠,早年給某人拎着甩,臉上不就早開花了?”

謝狗恍然道:“難怪難怪。倒是跟咱們山主在某地,有那異曲同工之妙。”

姜赦眼皮子微顫。

陳平安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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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俱蘆洲骸骨灘,鬼蜮谷的羊腸宮,地處偏遠,是捉妖大仙的道場,以前稍顯寒酸的三進院落,去年好不容易擴建爲五進,當時一貫老道模樣示人的宮主,翻了黃曆,選了個黃道吉日,使喚幾個小的,在門口放了幾串爆竹。與那些山上道友,發了好些燙金請帖,都沒人來道賀,本想靠這個掙回點本錢的盤算,還是落了空。以前鬼蜮谷,亂歸亂,卻也不全是鑽錢眼裡的。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吶。

日上三竿的時分,蓄山羊鬍的捉妖大仙雙手負後,他化名卓成仙,至於妖族本命真名,前些年在披麻宗錄了檔的,在這一畝三分地,還是喜歡尊稱他一聲老仙。

緩緩踱步到羊腸宮門口,門外倆傻子一個杵着不動,懷抱一杆木槍,跟釘子似的,一個躺地上享福,雙手作枕頭,翹起二郎腿,用葷話唱着小曲兒。這位自號捉妖大仙的老宮主,瞧見這份年景,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個蠢,一個油,就沒一個是有出息的!羊腸宮如今攏共十來個所謂的常駐道士,盡是些出工不出力的憊懶貨色,不過話說回來,它們若有大好前程,就不必來羊腸宮混日子了。

名義上的弟子,就門口這倆廢物,以前莫名其妙死了個,後來補了一個,對當年的鬼蜮谷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小事。一身道袍兩撇鬍須的老仙站在門檻裡邊,沒有出聲,壓了壓火氣,幽居道士,這點修養還是有的,不管怎麼說,自家羊腸宮的境遇,比起積霄山和銅官山,還有那位避暑娘娘的剝落山,以及那些一個個遇劫而滅、身死道消的道友們,到底還是要好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自己好歹還有個穩當的地盤。

那個躺地上曬太陽的高大精怪,懶洋洋道:“師兄,咱們羊腸宮是一窩的精怪,師父偏要取個捉妖大仙的道號,咋想的,賊喊捉賊麼?要我看啊,羊腸宮香火這麼差,估計就是師父的道號取岔了。”

一旁瘦竹竿似的師兄,始終腰桿筆直站在原地,慌慌張張說道:“師弟,別這麼說師尊他老人家。”

以前自己是師弟,如今成了師兄,不過躺地上那位也從不把他當師兄就是了。

那師弟悠哉悠哉晃着腿,嗤笑道:“咱們這羊腸宮啊,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老仙輕輕咳嗽一聲,邁步跨過門檻,眯着眼睛,雙指捻動鬍鬚,文縐縐一句,“有無發現可疑人物,鬼祟窺探吾家道場?”

那個當師弟的高大精怪,一個鯉魚打挺,腳尖一挑地上木槍,攥在手中,臉不紅心不跳,“師尊,是師兄的主意,他說咱們羊腸宮是清淨修道的好地方,反正客人不多,不如師兄弟輪着休息,不會耽誤事。”

比一根木槍好不到哪裡去的瘦小鼠精欲言又止,仍然沒說什麼。只是想起師尊的問話,老老實實回答一句,“啓稟師尊,弟子看門不敢懈怠,今日門口這邊並無任何可疑人事。”

老仙都懶得正眼瞧那兩根杆子,冷笑道:“就他有這腦子想出偷懶的法子?真有倒好,爲師就該去大殿那邊燒高香了。”

高大精怪點頭哈腰道:“師尊法眼。”

瘦小鼠精默不作聲。

老仙站在臺階上,愁眉不展,喃喃自語,“風雨欲來啊。”

思量片刻,老仙嘆了口氣,“總歸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原來前些年,財大氣粗的膚膩城,便相中了羊腸宮這塊風水寶地,想要開闢爲別院,再開山建造一座仙家渡口。捉妖大仙其實嘴上說此事休提,絕無可能售出這處祖業,可不過是擡價的手段罷了,並非沒有動心,歸根結底,還是價格沒談攏,對方開的價,距離老宮主的預期,畢竟差了七八顆穀雨錢,那可是穀雨錢!

沒了高承坐鎮,當那與披麻宗掰手腕的主心骨,披麻宗便完全沒有了對手,鬼蜮谷就徹底變了天。

所幸披麻宗沒有對它們斬盡殺絕,除了一些生性嗜殺的窮兇極惡之輩,其餘的,都能活。至於怎麼活,就各憑本事了。

竺泉那兇悍婆姨,她總算不當宗主了,據說前不久遠遊別洲去了,可喜可賀,普天同慶。

大大小小的城池山頭、門派道場,如今鬼蜮谷地界,還有四五十個,不過寄人籬下,都得夾着尾巴做人,再不能由着性子快活了。倒是有一些個生財有道的,反而比以前油水更多,比如範雲蘿的那座膚膩城,如今就蒸蒸日上,愈發闊氣了。遙想當年,各類酒宴,範雲蘿瞧見自己,都要畢恭畢敬稱呼一聲捉妖仙長或是老宮主,現在膚膩城隨便一個打雜貨色,都敢咋咋呼呼,指名道姓稱呼自己了。

老宮主一手捻着山羊鬍須,一手拍了拍肚子,神色惆悵道:“在這溫吞吞的太平世道,一肚子兵法韜略,悉數派不上用場,惜哉悲哉,英雄無用武之地。”

小鼠精難得識趣,趕忙重重嘆了口氣。

老宮主沒好氣道:“戲過了。”

小鼠精赧顏而笑。

老仙如今每每想起一事便揪心不已,他有一間密室,密道的入口,就在羊腸宮正殿香案之下。只不過壓箱底的寶貝,卻不是什麼仙家法寶,而是一些兵書。當年不比如今,鬼蜮谷想要蒐集外邊隨處可見的書籍,其實並不容易,多是一些遺蹟遺物。別家煉氣士棄若敝屣,卻被捉妖大仙珍如至寶。

連書都偷,連書都偷啊,一個外鄉人,豬油蒙心,喪心病狂,真是個挨千刀的傢伙啊。不當個人!

本來就不富裕,被那賊子這麼打了一次秋風,就更雪上加霜了,這讓捉妖大仙徹底心灰意冷,什麼什麼招兵買馬,積攢甲冑兵械,有朝一日定會麾下猛將如雲,如臂指使……全都沒戲了。

斜瞥了眼小鼠精,老仙習慣性罵了幾句,後者也只是撓頭笑着,不敢還嘴。

捉妖大仙早就曉得這個不成材的徒弟,常去奈何關集市那邊晃盪。

在羊腸宮地界之外的無主之地,蒐集一些山貨藥材、玉石,忙活三五個月不等,才能裝滿一籮筐,就動身去集市賣了換錢。起先每次往返,約莫能掙兩三顆雪花錢,它從不敢私藏,掙了點錢回來,就算添補羊腸宮的香油錢,說是孝敬師父。

那會兒鬼蜮谷裡邊亂哄哄的,各方勢力卻都不敢造次,生怕哪裡犯了條例,就被披麻宗修士給斬妖除魔了去。所以誰都行事規矩得很,羊腸宮附近地界,確實還是很清靜的,可等到形勢漸漸穩定下來,紛紛花心思走門路,爭搶和圈定地盤,總之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只不過不在臺面上打打殺殺罷了,暗地裡的手段,層出不窮,花樣百出。像羊腸宮這種只能吃泥巴的,就只能守着一畝三分地,那麼它的那樁小買賣,跟着行情就差了,半年光景才能去趟集市。羊腸宮再窮得揭不開鍋,作爲師父的捉妖大仙,也還是瞧不上那仨瓜倆棗的……碎銀子,本大仙是修行中人,要那幾錢碎銀子作甚,臊得慌!笨徒弟不私藏雪花錢就行了。

它做夢都想有一天,兜裡揣好些偷偷攢下來的銀子,一路沿着搖曳河往北走,在那書坊林立的郡縣城市,買書!再回家看書!

它曬着和煦的日頭,偷偷憧憬着與那位陳劍仙的下次重逢。

————

一行人到了落魄山門口。

萬年之前一直漂泊不定的小陌,此刻只是一個感覺,到家了。

記得在那靈犀城庭院內,自己接住那條劍光之後。

當小陌回首望去。

屋門口那邊的臺階,從左到右,劍修們並排而坐。

崔東山身體後仰倒去,雙肘撐地,笑容燦爛。姜尚真輕輕點頭。

坐在最中間的謝狗咧嘴笑着。

劉羨陽高高豎起大拇指。陳平安輕輕撫掌而笑,神色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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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4 18:17:23
第1294章 此山無敵手

寧姚下了船就直接返回五彩天下,陳平安說自己近期就會走一趟飛昇城。當時寧姚點點頭沒說什麼,陳平安說這次肯定多待幾天。寧姚還是沒說什麼,只是幫他整理了一下衣領。

劉羨陽靠近西嶽地界,歸心似箭,不等夜航船靠岸,便獨自御劍去北嶽,劉劍仙故意貼着海面御劍,劍光劈波斬浪,等到大日照海,波光粼粼,金黃一片,劉羨陽擡頭看了眼,輕輕嘆息一聲,沒來由想起了早年他說的、她好像只是跟着唸了一遍的言語……收起些許思緒,劉羨陽加速御劍,離開金燦燦的海面,衝入入叢叢的青山。

先前遙遙可見山腳牌坊的時候,太陽底下,有個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坐在竹椅那邊,高高舉起一本版刻粗劣的道書,豔陽高照,光線刺眼,直接看書,容易傷眼睛,便找了這麼個法子。

當然不是落魄山刻薄苛待他這個始終沒有納入譜牒的看門人,不願給他借閱真正的仙家道書。

仙尉覺得是自己不爭氣,那些真正的靈書秘笈,他是真看不懂啊。卻也沒有歸還落魄山,都在桌上擱着,偶爾夜深人靜,修道關隘重重難以過關,在書房讀書讀得心煩意亂了,便瞅它們幾眼,貧道這是看書嗎,這是看錢吶。

反而是這些顛沛流離的遊歷路上,從腦門上明明白白刻“騙傻子”三字的傢伙們那邊,花低價買來的幾本“道書”,能看出些不值一提的門道,可以有些心得。

等到成了林飛經的師父,仙尉當然不會藏私,要想藏私,也得有私可藏不是?與林飛經隨便說了些自己悟出的心得,修行門徑之類的,林飛經竟然還就當真了,當下不懂,回去小鎮那邊便通宵達旦,百般思索,總覺一知半解,未能領會師尊的深意,隔三岔五,偶有所獲,便興奮不已,找到坐在山腳看門的師父,其實比師父年紀更大、境界更高的道士激動萬分,說到自己道心與師父教誨最爲相契得意處,便有些失態,手舞足蹈的,說些不着調的馬屁話。

仙尉一邊擺譜說再接再厲,實則心中明瞭,我這弟子,資質堪憂。

靠徒弟是靠不牢了,以後還得靠自己。

陳靈均還曾笑話過他一句,你這就叫喝慣了假酒,便喝不得仙釀醇酒了,沒有享福的命。

年輕道士也樂呵得不行,其實很知足,自己夠享福得了。

畢竟有了徒弟,喝過了拜師茶,仙尉卻沒有給出拜師禮,就想要攢錢,湊出一件像樣的拜師禮,既然老話說馬無夜草不肥,仙尉就想要賺點外快,於是便硬着頭皮詢問魏檗能不能下次再開夜遊宴,他可以去披雲山的山門那邊……搭把手,例如端茶送水,或是幫着唱名什麼的。

玉樹臨風的魏神君,估計當時給他這個不靠譜的說法說蒙了,幾次欲言又止,所幸都沒罵人。

仙尉便趕忙說開玩笑,魏神君別當真。

卻不知當時魏檗額頭都滲出細密汗水了。

怕就怕下次真有夜遊宴,年輕道士“好心”偷摸過去搭把手“唱名”……嚇得魏檗立即返回披雲山,直奔禮制司,還不止,魏檗再讓幾個司署衙門的一把手都過來參與議事,又不好多說什麼,只說若是下次夜遊宴,一定要留心,見着了落魄山的道士仙尉,就立即將其禮送出境,“禮”是不能缺的,必須“立即”……當時在座的,都是北嶽一等一的實權高官,一洲山水官場的大紅人,聽見了自家神君的反覆叮囑,一個個兒的,也是面面相覷。

臨近山門的時候,姜赦突然說道:“五言,我們不走集靈峰的神道主路,繞路從後山上去。”

謝狗幸災樂禍道:“慫了?”

姜赦沒好氣道:“脖子酸,低頭費勁,這個理由行不行?”

謝狗哈哈笑道:“與道士打個稽首而已,有什麼丟人的,再說也沒有外人瞧見。”

姜赦搖搖頭。

他不覺得三教祖師如何,更有極大的恩怨。見了面,也就是平起平坐。但是對待這位人間第一位道士,姜赦內心卻是實打實敬佩的,做不出放下筷子罵孃的事情,可要說滿臉堆笑,與之熱絡言語,姜赦亦是彆扭萬分,乾脆不見。何況看樣子,那道士還未真正醒來,更沒什麼可聊的。

五言滿臉笑容說道:“我得瞅瞅他去,面對面看看如今模樣如何,你拉不下臉就別去,大不了我與那道士稽首兩回,多大事,就當補上了你的。”

謝狗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以心聲勸說一番:“五言,你們真不留下?就在這邊落腳好了嘛,我也有個伴兒。要那臉皮作甚,等你們真住下了,就曉得境界啊身份啊什麼的,都是個屁。這一路我故意與姜赦說些怪話,就是幫你們打頭陣呢,兵法,這就叫用上了兵法。我罵的多了,山主跟裴錢便不好意思多說什麼,說不定也就稍微消了氣,只要上了山,就學我們小米粒,或是更早的裴錢,不肯去小鎮學塾那邊唸書,每天總有不下山的新鮮理由。”

五言伸手挽住貂帽少女的胳膊,有感而發,“真好,哪怕萬年不見,還是我認識的白景,而且好像變得更好了。”

裴錢,就是在這邊長大的。

姜赦私底下總是雞蛋裡挑骨頭,說當師父的,把她帶上山了,也沒怎麼教拳,總是喜歡出門,聚少離多,所以裴錢在他那邊,算不得是什麼他看着長大的。五言也不慣着他就是了。

謝狗擡頭瞧着牌坊,神色認真道:“這裡一方兵強馬壯、勢如破竹,另一方節節敗退、勢單力薄,前者卻不對後者趕盡殺絕,反而主動握手言和,你知道對戰雙方是什麼嗎?”

五言笑道:“這讓我怎麼猜。還是直接與我說謎底吧。”

謝狗嘿了一聲,說道:“自己猜謎。”

一宗之主,到了自家山門口,也沒有什麼排場。

只有年輕道士站起身收書入袖。

姜赦瞧見有個年輕女子在練拳,瞧見了山腳一行人,她並不加快走樁。姜赦點點頭,雖說習武資質一般,卻能夠完全不把陳平安、白景小陌幾個放在眼裡,膽識不俗,好胚子。

不過很快不知從旮旯蹦出個白髮童子,縮地法還是好學的,編譜官手拿紙筆,抖了抖法袍,塵土飛揚,使勁晃了晃腦袋,塵土更多。如今境界低了,再想要偷聽牆角、蒐集那些獨一份的山水邸報,就難了。無妨,修道破境一事,不用慌!

白髮童子跑到隱官老祖身邊,小聲問道:“誰啊,需要記錄在冊嗎?如今小的,算是廢了,完全看不出訪客們的境界修爲。”

陳平安一時間也有些犯難,不知如何介紹姜赦跟五言這雙道侶的身份。

他只是以心聲說道:“不用記錄了,回頭我找你聊點私事,先去竹樓那邊等我片刻。”

白髮童子哦了一聲,“隱官老祖先忙你的,小的這就去沐浴更衣薰香一番,再去老廚子那邊吃頓齋飯。”

陳平安懶得跟她廢話,問道:“小米粒呢。”

白髮童子稟報道:“回隱官老祖話,跟郭盟主一起都穿着披風假扮女俠巡山呢,如今右護法擔子重,管得寬了些,連那灰濛山都要去看幾眼的,騎龍巷左護法也是個馬屁精,總跟着。”

姜赦嘖嘖稱奇,境界沒了,眼力還在,一眼看出她的大道根腳,一頭化外天魔都能迴轉人身?!

白髮童子將那紙筆收起,雙手叉腰,“狗子,我如今是二把手,你座位得往後挪挪。”

謝狗愣了愣,叱問一句,“箜篌你傻了吧,如今你連譜牒都沒了,有個屁的座椅,自封的?”

白髮童子瞪眼道:“放肆,三把手怎麼跟二把手說話呢。”

謝狗將信將疑,咋的,沒當上落魄山首席供奉,連那座祖師堂都被這廝偷家了?

仙尉剛想要與那兩位陌生面孔的男女,稽首客套幾句。

陳平安搖頭說道:“不用客氣。”

仙尉猶豫了一下,仍要稽首。

趕巧,那位神色溫婉的婦人已經先客氣上了,卻是個看不懂的古禮。

她身邊的魁梧男子也是抱拳,眼神熠熠,說了句怪話,“久別無恙。”

仙尉如墜雲霧,便只是稽首還禮。

一個青衣小童一路飛快飄下神道,一下子就看見那對陌生男女,摔着袖子跑到了山門口,陳靈均以心聲詢問大白鵝,“何方神聖?境界如何?”

崔東山笑眯眯道:“裴錢的親戚,串門來了。至於境界嘛……”

陳靈均唉了一聲,抖了抖袖子,瞬間便支棱起來了,教訓道:“一家人,聊啥境界。”

崔東山賤兮兮笑道:“男的,姓姜,道齡不小了。”

“大白鵝恁多廢話,我心裡有數。”

青衣小童屁顛屁顛湊近過去,看着這位裴錢親戚的魁梧身量,仰頭讚歎不已,以心聲言語道:“姜老哥,我便不稱呼你道友了,老當益壯啊,瞧着半點不顯老,這腱子肉,硬是要得,胳膊上邊能跑馬。”

“別看我個子小,境界也不高,裴錢那丫頭卻是我看着長大的,關係老好了。”

“姜老哥,上了山就當自己家,不如直接去我那邊住下,宅子空得很,或是讓某位小管家幫你們夫婦挑一處雅靜潔淨的宅子?喝得酒麼?好不好這一口?若也是桌上豪傑,那就巧了,明兒清晨我就約你喝頓早酒。若是嫂子管得嚴,你只管找藉口溜出來,回頭出了任何紕漏,我擔着,只管往我頭上推,就說是景清道友那個酒蒙子,非要拽你上桌的,如何?”

“就是到了酒桌,姜老哥划拳的時候悠着點,嘖嘖,這鉢大的拳頭,喝高了,可別誤傷了誰……哈哈,看把姜老哥嚇的,玩笑話,實不相瞞,如今我修道勤勉,莫說是誤傷,便是姜老哥傾力幾拳,扛得住!”

陳靈均一邊言語,一邊朝裴錢使眼色,你家親戚裡邊姓姜的這位,只管交給我,保證他喝到位,待客一事,落魄山上我稱第三就沒誰敢稱第二。

裴錢翻了個白眼。

姜赦一直不搭話,斜眼陳山主,不管管?

陳平安視而不見,不管。

姜赦被聒噪得不行,只好開口言語一句,“你喝得酒?”

青衣小童如臨大敵,先聲奪人,高手過招!姜老哥酒品如何,暫時不好說,酒量,估計保底得有十幾個魏海量!

陳靈均再不敢掉以輕心,沉聲道:“姜老哥,那咱們就桌上見高下?”

姜赦服了。

姜尚真那隻鬊鳥,姜赦還能罵幾句,青衣小童這邊,畢竟是誠心誠意,殷勤好客,罵也不好罵什麼。

過了牌坊,開始登山,姜赦以心聲說道:“到了這邊,走到了山頂,我們看過幾眼之後,馬上就走。”

陳平安的態度很簡單,隨你。愛來不來愛走不走。

裴錢說要去找郭師姐和小米粒,陳平安笑着點頭,說好的。

走到半路,陳靈均就腳底抹油跑路了,原來山主老爺笑呵呵詢問他一件事情,當初道祖他們來到小鎮,你在那期間是不是與老觀主聊了什麼?青衣小童立即推說一想起些稱呼就腦殼疼,不但無法說出口,記都記不得了,雙手抱着腦袋就溜之大吉。

到了山巔,一行人憑欄而立,姜赦雙臂環胸,默不作聲,氣氛便有些沉悶。

五言率先開口打破沉默,說道:“如今是兩個女兒,我們內心當然很高興,在碧霄道友福地之一那邊,我們找見了的女兒,她性子很好,大概就是我們心目中女孩子的模樣吧,我們如何能夠不高興。可要說當年,她其實不是那般性格的,所以姜赦內心更喜歡的,一直就是現在的裴錢,兩個女兒都很好,太好了,可到底還是有些分別的,哪有不喜歡孩子很像自己的爹孃呢。但是姜赦這輩子一直不喜歡跟任何人說任何軟話,死犟死犟的,自己不肯說,也不願意我跟你們見了面就說這些。在夜航船上邊,我很擔心這些話,沒機會說出口了,當時幾次想要跟裴錢說,跟文生先生聊,又怕解釋不清楚,只好忍着。”

“當年她需要斬卻的心魔,根本就不是現在的‘裴錢’,而是我們更早見着的那個女兒啊。”

“大概她覺得自己的心魔,便是她不該有的軟弱。”

婦人紅着眼睛,面朝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哽咽道:“都要與陳先生先道歉,再道謝。”

陳平安說道:“怎麼不與裴錢當面解釋。”

婦人搖搖頭,喃喃道:“話到嘴邊,總是說不出口。”

謝狗愣在當場,皺眉道:“不對啊,跟那孩子見過幾面,都很乖巧啊。”

在落魄山,可別說假話,五言你可別用了心計,畫蛇添足,絕不討喜的。

五言搖頭笑道:“那都是裝給外人看的,在我們這邊,打小就無法無天得很。你們想啊,姜赦的女兒,我當年也是寵她寵溺得不行,那她會是一個如何性格軟綿的?從小就在她爹身邊耳濡目染,私底下還幫着編書,什麼書,全是兵法。她又是頂聰明的,學什麼都快,若說想要裝得乖巧些,有何難。當年許多大事,姜赦都與她直說,父女倆沒少商量。陳先生,裴錢小時候的那股機靈勁兒,你肯定是親身領教過了的,對吧?”

陳平安眉眼舒展幾分,笑着點頭,輕聲道:“年紀不大,全是心眼,剛把她帶出藕花福地那會兒,一起結伴遊歷,很是鬥智鬥勇了,我當年既頭疼又心煩。”

想起一事,在桐葉洲遊歷路上,當時誰都看誰不順眼,陳平安其實是沒少說戳心窩子風涼話的,有次小黑炭偷摸下水,拽出將一條咬住她胳膊不放的大鮎魚,狠狠摔在岸上,瘦竹竿似的手臂上邊全是傷痕,小黑炭就那麼瞪大眼睛,使勁看着陳平安,你說誰蹭吃蹭喝呢。

“再加上那會兒誰不是在忙大事,到處奔波,疏於管教,是難免的,只想着她境界高了,也能保護好自己,至於道心如何,有無缺漏,馬上就要有那場登天一役了,生生死死,最算不得什麼,哪有誰是例外。我們當年哪裡願意管這個,姜赦不管,我也不管!”

“但那是一萬年前的故事,如今不一樣了,如果姜赦還是死要面子,連落魄山都不敢來,只是一味顧及自己的尊嚴,臉面。那我現在與你們說的,就一句都不提了。兵家初祖了不起,好面子是吧,連到了女兒這邊,還是覺得自己天大地大的,那以後就給我老老實實,話說不出口就別說了,受着!”

“若真是什麼都沒說就跟裴錢分開了,姜赦你也別跟我私底下訴苦,滾一邊去。喝你媽的酒水,我見一次摔一次。”

一直沉默,哪怕聽到這裡,姜赦也不敢還嘴什麼。

說實話,姜尚真都有些心疼姜老祖了。

咱們落魄山上,不是光棍就是妻管嚴,暖樹至多是教訓陳靈均幾句,寧姚在陳平安這邊也是從無半句重話的?

陳平安繃着臉,率先挪步,去山頂北邊。

姜赦默默跟上。

沉默片刻,姜赦說道:“作爲過來人,不要做那種打了九十九場勝仗、最後一場輸了的人,要做那種可以輸九十九次、最終贏下最後一場勝仗的人。沙場是如此,習武也是如此,做人做事還是如此。”

陳平安雙手籠袖,眯眼看着姜赦,嘖嘖不已。

姜赦舉目遠眺看那灰濛山的畫面,自顧自說道:“我偏不信如今聰明人那麼多的世道上邊,真有個人,捨得連大道都不要了,連那樁天大的私仇都可以不管了,偏偏要護着一個畢竟不是親生女兒的裴錢。我姜赦死活都不信此事!”

陳平安繼續在那邊嘖嘖嘖。

姜赦憤懣至極,從灰濛山那邊硬生生收回視線,大怒道:“陳平安,你給我適可而止!”

“老子破天荒跟誰掏心窩幾句,你小子還在這邊跟我陰陽怪氣是吧?”

“搶走女兒,老子認了,我姜赦在這件事上,不敢,不想也確實沒資格放半個臭屁。但是你以後敢虧待了裴錢,讓她隨便嫁了人,老子便再走一趟落魄山!你們幾個篡位,真當我姜赦耐着性子,多熬幾年,便搶不回去?!裴錢這個女兒,我是爭不過了,可要說兵家祖師的位置……”

姜赦氣得差點道心真……崩了,只見陳平安笑着點頭,眼神充滿了鼓勵,罵,再罵,使勁罵。

就在姜赦想要直接去往兵家祖庭的那一刻。

男人耳邊響起嗓音不大、卻讓姜赦覺得炸雷一般的冷哼一聲。

姜赦猛地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已經轉身離去。

先前陳平安在那土地廟外邊,單獨跟佟文暢聊一些玉宣國朝廷和馬氏子弟的事情。

既是山下事,也是官場事。

佟文暢自認與這位年輕隱官也算熟稔了,不好說什麼慨然交心,但覺得對陳平安的脾氣性格還是有些瞭解。只是不知爲何,得出海一趟,年輕隱官整個人的氣度,好似脫胎換骨一般,若說之前見面,不管是一起在小朝會外邊坐着抽旱菸,還是在京城小宅內嗦那米羹,給佟文暢的感覺,就是這個年輕人,不管身份有幾個,境界如何,都是一個肯講理的。但是在土地廟外邊的閒聊幾句,年輕隱官其實依舊神色和煦,佟文暢卻偏偏有一種古怪感覺,總覺此次見面過後,陳平安,或者說新任大驪國師,要開始跟這個世道的某些人某些事……徹徹底底,不講理了!

陳平安沿着道路走在後山,魏檗來到一座名字極長的涼亭等着,直接說道:“你好歹給我個確切日期,皇帝陛下已經跟披雲山說了,近期就要親自來落魄山一趟,上山住下,叨擾陳先生幾天。”

陳平安笑道:“幫忙捎句話給宋和,讓他不必趕來這邊,我這幾天就會抽空去趟京城。”

魏檗氣笑道:“‘抽空’二字,我也原封不動回覆?”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魏檗大笑不已。

前山某棟宅子那邊,崔東山領着姜赦和五言去見老廚子,說等會兒就是在這邊開飯。

將他們往那一丟就不管了,崔東山就自個兒去竹樓那邊找編譜官閒聊去。

姜赦和婦人有些摸不着頭腦,也無所謂了,就坐在竹椅上邊,與那個坐在藤椅上邊搖晃蒲扇的“老人”攀談起來。姜赦心情不錯,這個自稱姓朱、總是以晚輩自居的落魄山大管家,說人話。

姜赦也不隱瞞身份,老廚子躺在藤椅上,輕輕點頭,語氣隨意,說了句讓姜赦想要喝酒的話。

“前輩有一顆決然不死的滾燙心,勢必要將整座世道捂熱才肯罷休,即便未能遂願,仍是頭等豪傑。”

婦人也從朱老先生這邊得到了一個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原來白景所謂的兵力懸殊的對峙雙方。

謎底是那“溫柔”與“傷心”。

他們對視一眼,在山中多留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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