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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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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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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8 07:52:1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之一)

  天地悠悠,夜光杳杳。翠微草木獻奇怪,忽於水底見青山。

  等到韋赦與那氣象驚人的矮小老道士一同現身,四把空椅子,還剩下兩位「東道主」尚未露面。

  看來還需要繼續等人。

  前邊他們還在聊皚皚洲那邊,新晉兩位十四境,其中可能就有韋赦,不料韋赦竟然就是這座祖師堂的幕後人物之一,這讓不少在座成員都吃了顆定心丸,畢竟如今風雲變幻,修道之人,趕上了好年景,明裡暗裡,陸陸續續多出了接近雙手之數的證道飛升者,他們這座祖師堂,若是再無一位十四境坐鎮,好像就差點意思了。

  第一次參與議事的劍修杜山陰,只覺得不虛此行。

  有人直截了當詢問一句,「前輩已經合道了?」

  韋赦說道:「以前的飛升境,現在的新十四,其實差別不大。」

  這種大話,沒幾個人可以說的。

  既然正主都這麽說了,他們就沒好意思道賀幾句。

  一炷香尚未燃盡。

  總計二十二把椅子,還有幾個空位。

  依舊站著的韋赦笑道:「你們還可以閒聊幾句。」

  能够在此落座,都不是膽小的,便有人好奇詢問:「這位道長是?」

  那個盤腿坐在「主位」之一椅子上的老道士置若罔聞,時不時伸手撫過袖子,手心滿是金色的碎屑。

  韋赦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說了句籠統言語,「我也要喊一聲前輩的。」

  老道士閉著眼睛,說道:「方向一致,同道而行,互稱道友即可。」

  韋赦笑道:「前輩道齡長,更早合道,稱呼一聲前輩,怎麽都不為過。」

  老道士撑開眼皮子,看了眼對面還不肯落座的韋赦那邊。

  仙人雲杪心中震動不已,又是一位十四境?!

  而且聽韋赦的口氣,這道士還是一位老十四?

  韋赦此言一出,等於是坐實了衆人的猜測,一時間神色各異,畢竟猜測歸猜測,等到他們知道了事實,難免又是另外一種心情。

  如此一來,他們愈發好奇其餘兩把椅子的主人。

  皚皚洲韋赦,道場位於簬山,全山有三十六座山峰,諸峰逶迤如圓環,所以韋赦才會自號「三十七峰主人」。

  韋赦在年輕那會兒,修道資質太好,故而喜歡雲遊四方,交友廣泛,遍及天下。韋赦更是鋒芒畢露,毫不在意四面樹敵。

  可惜這麽一號在大道上一騎絕塵的天之驕子,竟會從一個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年輕飛升境,一步步淪為了最不可能合道成功的老飛升。

  要知道當年輸給韋赦的,以及與之同時代修行路上,跟在屁股後頭吃灰的,勉强可以稱為望其項背者,可都不是什麽泛泛之輩。

  與韋赦同處於一個時代的修道之人,風采都被韋赦所掩蓋,變得黯淡無光,無一例外。

  大概韋赦這樣的人物,才稱得上是那種真正不世出的人物。

  那會兒韋赦有一個流傳很廣且狂妄至極的說法,是在一次單挑贏過數位同境修士之後。

  「你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他是百年難遇的人物,我也是,大夥兒都是,我們真是為難這個『百年』了。」

  舉世公認韋赦是「上古以降,仙材第一」,大名在蘇柳懷周等群仙之上。

  而這「蘇柳懷周」,就是蘇子與柳七,還有懷蔭,劍仙周神芝。况且還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也曾輸給韋赦。

  山上或切磋論道或厮殺爭勝,韋赦連勝九十六場。

  不是同境鬥法,便是越境對敵,手下敗將無弱手。

  只是當年那場爭奪一個「北」字的風波中,面對俱蘆洲劍修的那場跨海問劍,韋赦從頭到尾,始終沒有現身。

  在外界看來,是韋赦當初太過心比天高,才飛升沒幾年就敢閉關貪圖十四境,導致合道失敗,就此心灰意冷,不問世事。

  而韋赦的缺席,就讓主持大局的劉財神顯得有些獨木難支,所以這些年來皚皚洲練氣士,對韋赦和簬山都有幾分怨氣。

  如果說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好去處,那麽中土鐵樹山,與皚皚洲簬山,就都是精怪之屬練氣士的絕佳道場。

  如今擔任太平山護山供奉的於負山,就曾對韋老神仙的那處道場,心心念念,對那煉日峰、拜月山在內幾座山頭,垂涎已久。

  別看後來者居上的火龍真人,經常調侃韋赦一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可在弟子袁靈殿那邊,對韋赦的評價却是極高,大致意思就是柳七和周密的柳筋境,呂喦的金丹境,還有韋赦與姚清的元嬰境,都是蝎子拉粑粑,獨一份的。

  袁靈殿覺得師尊這個「獨一份」的說法,好像不太妥當?

  老真人就批評這位不開竅的嫡傳,做人不能太死板,說話不要摳字眼,懂得大概意思就行了。

  而那第九十七場鬥法,韋赦到底輸給了何方神聖,一直是個讓人好奇萬分的未解之謎。

  陳平安却是為數不多知道答案的人,因為上次在劍氣長城重逢,吳霜降主動提及過此事,自稱在離開浩然天下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跟韋赦打了一架。

  吳霜降當時說得比較含蓄,說自己如今有些後悔,不該對韋赦雪上加霜。

  韋赦以心聲問道:「前輩,能否推衍一下韓玉樹那邊的境况?」

  老道士點點頭,「將那道友生辰八字之類的消息,都與貧道說一說。」

  片刻之後,老道士縮手在袖,探出手來,抖了抖袖子,說道:「人歸道山矣。」

  將這個文雅說法換成通俗易懂的,就是死了。

  韋赦倒是沒有太大意外,只是說了兩個字,可惜。

  老道士緩緩說道:「天機不可泄露太多,貧道只能說他招惹了不該惹的老人物。那韓玉樹繼承祖業,坐擁三山福地,誤以為是天命所歸,身在福中不惜福,殊不知他真正離開福地之際,就是命中該受此劫之時。說到底,還是當慣了井底之蛙,眼界窄了,不知外邊的天高地闊。」

  韋赦對此不予置評。

  老道士說道:「趁著其餘兩位還沒到場,韋道友與我說說這邊的百年形勢。年長的,年輕的,可以各挑十人說說看。」

  韋赦在心中盤算著篩選人物之時,讓在座衆人都可以撤掉障眼法了。

  除了婁藐和杜山陰,其餘十幾人都收起了各種神通術法,選擇以真容示人。

  雲杪心情複雜,一切謎底,終於在今天水落石出了,一覽無餘。

  只見一位眉眼如畫的背劍女子,身穿一件圓領靈鷲紋錦袍,頭頂簪花,白晰如雪的脖頸,環有一條黃色綉繩的龍形金項飾。

  對她多有側目。

  因為她的身份特殊,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女子劍仙洛衫,她與竹庵同是蕭愻的左膀右臂。

  洛衫離開劍氣長城之時是玉璞境劍修,如今已經是一位大劍仙。

  先前便是她提醒某些人聊起陳平安的時候別太隨意了。

  雲杪視線偏轉幾分,又有幾個在各洲俱是地頭蛇的「熟人」。

  流霞洲,有四個公認的大山頭,荊蒿的青宮山,蜀南鳶的天隅洞天,曹袞所在的方寸宗,還有就是出了兩位仙人的遼水。

  現任遼水的掌門,仙人芹藻,道號「新蟬」。瞧著就只是一個提籠架鳥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哥。

  他的師妹葱蒨,也是仙人。一宗兩仙人,聲勢不弱。

  但是上次參加中土文廟議事的,却不是他這個宗主,而是掌律葱蒨。這本身就是一種文廟的表態。

  此刻白衣少年翹著二郎腿,意態閒適,朝那籠中鸚鵡,吹著口哨。

  芹藻身邊,則恰好是自家宗門的近鄰,天隅洞天的主人,蜀南鳶,道號「焦冥」。

  蜀南鳶還有很多雅致的自署、別號,例如壯思,寒人,翠等。

  這位新飛升境,是一個極為富態却雙眼狹長的男子,若是與他那位道侶,走在市井,估計就是典型的郎財女貌。

  據說曾經有個外鄉人,膽大包天,竟敢與他當面說了句自認公道的「肺腑之言」,總覺得我那侄兒蜀中暑,不是你親生的,不搞個滴血驗親?

  但是蜀南鳶的大道根脚,極為隱蔽。

  不過那老道士却是一眼看穿此人的真身。

  傳聞東海漁者曾見有小蟲築巢於蚊睫,而書上又言「佛觀一鉢水,四萬八千蟲」。

  還有一位氣態雍容的儒衫老者,段青臣,自號「離經」。

  年紀輕輕就成為南婆娑洲一座書院的副山長,好像後來與陳淳安頗多抵牾,性格急躁的他便一氣之下,主動離開書院。

  便是此人,某次議事期間,曾經說過一句作壁上觀的風涼話,他要看看陳淳安怎麽個獨占醇儒。

  其中又有高瘦老者,好像故意針對雲杪,明知故問,「綠霞道友的那支白玉靈芝呢?」

  此人身穿黃色法袍,來自中土陸氏,名為陸虛,道號「黃輿」,道齡長,輩分高。

  與出身宗房一脈陸尾,輩分相當,關係莫逆。此外陸虛還是陸氏天臺司辰師的領袖。

  雲杪冷笑道:「自家物件,願意送給誰就送給誰,道友何必管東管西,管天管地,管得著麽。」

  陸虛冷哼一聲。

  顯然被雲杪這句言語中的「管天管地」,給戳中了軟肋。「鄒子談天,陸氏說地」,各占陰陽家半壁江山,如此說來,中土陸氏確實管不了「天」。

  文廟議事途中,受累於某位喜歡打水漂的得意弟子,仙人雲杪與那位年輕隱官起了衝突,衆目睽睽之下,鴛鴦渚一役,作為賠罪禮,雲杪交出了那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靈芝。

  這位九真仙館的主人,也是一位極負盛名的美男子。

  雲杪本就生得面如冠玉,白袍白鞋,骼膊上再搭著一把玉柄的雪白拂塵,再加上一支白玉靈芝,仙氣與賣相,奇絕。

  道侶魏紫,同樣是仙人境,她的福緣要比雲杪更好,擁有大半座破碎的烟瘴福地。她正值閉關,此次若非點燃九炷香,作為護關的雲杪,是肯定不會分心來此議事的。

  如今宗字頭仙府,哪家沒幾個閉關的祖師爺、年輕天才?

  又有一位魁梧男子,座位與陸續相鄰,頭戴一頂金冠,覆面具,不見面容,臉上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空目如幽暗深井,兩條手臂,從手腕至肩頭,滿滿噹噹纏繞著一連串的手釧,各繪男女面目,兩邊手釧珠子之間的男女,或眼神怨毒或纏綿,或臉龐猙獰或柔情。每一對「隔海相望」的痴男怨女,相互間有一條暗紅色光亮相互牽引,使得兩股衝天怨氣與繾綣情思,同時縈繞這面具男子的全身,星星點點的光亮,匯入頭頂金冠內。

  此人陰惻惻說道:「綠霞道友確實仗義,南光照暴斃,留下一座群龍無首的宗門,立馬就趕過去幫忙處理後事了,九真仙館送出的靈幛,真是顯眼。能够托孤與義士,南光照看人真準。」

  陸虛大笑不已,「仗義?好胃口才對吧。不是嫡傳猶勝嫡傳,不是親兒子勝似親兒子,雲杪館主先繼承了偌大一座宗門的遺産,再幫忙照拂後人,就是不知道何時兩宗並為一宗,到時候咱們可得準備賀禮,好好慶祝慶祝。」

  雲杪抖了一手撇開事實不談的手段,直接轉移話題,一挑二,「聽說司天臺被人砸塌了?建在荒郊野嶺的那座冷廟子,也被高玄度盯上了?」

  陸虛一時語噎。說沒塌,好像也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

  有座冷廟子淫祠的魁梧男子,也不願在這件家務事上多聊半句。

  雲杪當然知道這兩位為何針對自己,是九真仙館在扶搖洲那邊的作為,擋人財路了。

  如今陸氏諸房,跟他平輩或是比他高一輩的,就只有家主陸神和陸載、還有陸尾這三位了。

  先前被那陳平安携手兩位劍修,斬開層層禁制,現身司天臺,一起登門挑釁,動靜極大,紙包不住火,以陸氏家族出了名的內部不合,果然很快就消息外露了。(注,1006章《開戰》)

  當時負責待客的一撥陸氏掌權者,從芝蘭署聯袂走出,其中少年容貌的家主陸神,道號「天邊」。兼掌控觀天者一脈。

  身邊姿色平平的女修陸載,她道號「大矩」。負責陸氏家族身份更為隱蔽的另外一條法統道脈,被山巔修士稱之為「土地官」。

  這撥陸氏子弟,能够往來於陽間陰間,持法牒行走於酆都冥府,勾連幽明,與浩然天下的各大城隍廟都是極有香火情的。

  在戰事慘烈生靈塗炭的扶搖洲和金甲洲,陸虛雖然並非出自這一脈,只是為了積攢外功,便主動請纓,同時交出一大筆堪稱天文數字的神仙錢,才讓陸載那個婆娘點頭,得以躺在功勞簿上賺一筆陰德。率領那些尊她為祖的陸氏土地官,去往兩洲破碎山河,引渡數以千萬計的鬼物英靈,過鬼門關,走黃泉路,爬過三尺坡,登勾銷山,再去那座懸掛億兆棺材組成的奈何橋,見那位同時擁有百萬分身的「孟婆」,這便是俗語所謂的不見棺材不掉淚,喝過了一碗孟婆湯,便與今生今身做了一場道別。

  陸氏家族內部,有十多條道脈,是出了名的山頭林立,但最主要的是三脈。

  除了宗房一脈的陸神,其餘兩脈的話事人,就是陸載跟陸虛,尤其是陸載,跟陸神最不對付,一向是陸神說什麽就反對什麽。

  陸虛問道:「跟在陳山主身邊的那個貂帽少女,她真實身份,確定了沒有?在座道友,誰清楚?」

  按照這裡的規矩,跟人購買「消息」,是要花錢的。但是具體的價格,可以私底下以心聲商量。

  被那貂帽少女駡了一句賊老兒,這讓陸虛頗為記仇。

  只因為陸神下了一道殺氣騰騰的家主法旨,未來百年,誰都不許擅自推衍與陳平安相關的陰陽術,一經發現,逐出家族。

  按照家法,修士會被删除記憶,「裁剪」掉全部的陸氏術法支脈,再隨便丟到一洲山野,成為一具保持些許真靈的行屍走肉。

  其實這句話,也就是對陸載和陸虛說的,陸神當時就盯著他們兩位,等到他們兩個點了頭,陸神才轉去說別的議題。

  洛衫微笑道:「我知道。」

  買一送一,洛衫再以心聲給出貂帽少女的身份之後,附帶提醒了陸續一句。

  「以後陸道友出門要小心點,最好別在外邊單獨現身,白景最喜歡,也最擅長偷襲。她是劍修不假,精通的手段却極多。」

  白景可不光光是只搶道號那麽簡單。

  洛衫有意無意,看了一張換人落座的椅子。

  曾是那刑官豪素的座椅。而被這位飛升境劍修,盯上的老飛升南光照,已經死了。

  陸虛其實對那貂帽少女的境界,早就心裡有數了,一個仙人境劍修,絕無可能在陸氏地盤上,劍斬陸神的陰神。

  但是等到明確她的身份,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活了萬年多的老怪物,再加上「白景」這個道號,這讓陸虛,很虛。

  洛衫突然問道:「上次年輕隱官做客陸氏,你們傾盡全力,幫他推演了扶搖洲那邊的運勢?」

  陸虛皺眉不已,有這門子事?陸神該不會是暗中跟陳平安達成了某種默契,唱雙簧演自己跟陸載?比如陳平安私底下答應陸神,允許後者觀道一場?

  洛衫心中有了計較,無奈道:「隱官這張嘴,真是連水鬼都能騙上岸。」

  雲杪神色淡然,幾句輕飄飄的噁心言語,何必在意。

  以前陸虛喜好與之針鋒相對的人,是田婉那個婆娘。

  一個是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的談天鄒……的師妹,一個是說地陸的老祖師,不吵幾句才是怪事。

  無妨,只等道侶魏紫出關,九真仙館就會驚駭天下眼目,有了一位飛升境坐鎮,九真仙館便可真正躋身頭等宗門之列。

  雲杪雖非山神,但是他的那位道侶魏紫,她却是有資格點燃一炷山香的,遙遙禮敬桐葉洲。

  他們曾經略盡綿薄之力,暗中幫助那位鄭先生……陳山主補缺一洲。

  道侶魏紫身為「地主」,持有那座烟瘴福地,方圓萬里地界,看似鬼氣森森,瘴氣橫生,鬼物群居,但若是以望氣術觀之,却是一派天地清靈、道氣沛然的大好河山。

  福地最中央,是一座設置了山水禁制的高臺,高聳入雲,主人魏紫可以在此巡視整座烟瘴福地的動態,剝離濁氣,祛除煞氣。

  辛苦經營多年,往裡邊砸下不計其數的神仙錢,夫婦二人,已經建造起數座井然有序的雄偉城池,陰靈鬼物居住其中,亭臺樓閣,繁花似錦。境界不高的陽間修士,若是誤入其中,簡直要分不清生死與幽明。分明是一種再造陽間的通天手段。

  等到大戰落幕,雲杪曾經携手道侶,偷偷去過好幾趟金甲洲和扶搖洲,打掃戰場,收拾殘局,用各種秘法手段,聚攏那些已經喪失陽間活人祭祀的鬼物,搜集那些即將真靈泯滅淪為厲鬼的凶悍陰靈,一次次將數以萬計孤魂野鬼帶回門派。期間他與道侶耗費自身靈氣無數,在途中自行崩碎的寶物多達百餘件。

  讓萬千鬼物有個「去處」,此舉自然是有大功德的。

  當時跟著年輕隱官一起做客烟瘴福地,青同道齡悠久,見識更廣。猜測福地當中,有高人搭建起了一座銜接陽間與冥府的渡河之橋,而那作為福地之主的女仙魏紫,是傳說中的山上「槓夫」。

  雲杪當下底氣很足。

  道侶借助於那座烟瘴福地積攢,趨於功德圓滿,仙人境瓶頸鬆動,將破未破之際,魏紫已經開始閉關。

  只要她成功出關,便一定可以順利渡劫,有望霞舉飛升!

  但是真正讓雲杪覺得此次道侶閉關必然功成的底氣,還是一件「禮尚往來」的外來助力,幫助魏紫真正做到了天時地利「人和」兼備。

  不然任何一位仙人的證道飛升,誰敢言「一定」二字?一定不成嗎?

  當時鄭先生與那飛升境扈從悄悄而來,秘密而走,關於陳山主與鄭先生的身份真僞,魏紫信了大半,她到底還是不敢全信。

  但是白帝城的琉璃閣柳赤誠,前不久隱匿行踪,親臨九真仙館,悄悄帶了一個口信給這雙道侶。

  柳閣主都不帶正眼看雲杪館主的,只看那鬼仙魏紫,說是即將出任他們白帝城閽者的劍修鄭旦,她會在關鍵時刻,幫忙遞出一劍,助魏紫在最後關頭跨出一步,順利兵解渡劫。

  幫助鬼仙魏紫證道飛升,劍仙鄭旦也會有所收穫,各有大道裨益。

  一般來說,誰敢讓一個外人在旁指手畫脚?護關者的人選,重中之重,閉關者在這件事上,必須慎之又慎。

  山下的文壇宗師托付斯文。

  修道之人更是等於托付全副身家性命。

  護關者此人既要境界高,又要講道義,肯攬事,也要能擔事,在關鍵時刻不能掉鏈子,比如既願意也有實力分攤天劫。

  替人護關,按照慣例,只要那位修士成功出關,不管有事沒事,有無出手護陣,都是可以拿個「大紅包」的,算是討個好彩頭。

  歷史上,不乏其人,本以為是走個過場,拿個紅包就可以了,不料閉關中途出了意外,在大劫臨頭之際,護關者見機不妙,便抽身而退。

  他不過是送出去一支白玉靈芝,道侶魏紫再順著心意點燃一炷山香。

  鄭先生便要「還給」九真仙館一位飛升境!

  這種買賣,多多益善!

  既然都幫了道侶魏紫,鄭先生不如再順帶幫自己一把?

  指點迷津,撥雲見日,不吝一兩句真傳,給出一條直達仙人境瓶頸的道路也好。

  當時仙人館主可憐巴巴,望向那位柳閣主。

  柳赤誠一臉茫然看著這位神色古怪的仙人。

  一個不敢得寸進尺,多說半句,只是關涉大道前程,不願就此放過一絲渺茫希望。

  一個如墜雲霧,到底啥事,你倒是說啊。

  雲杪的師尊臨終曾有一番類似讖語的遺言,大致意思是說九真仙館的道統,會在雲杪這一代手上發揚光大。

  並非直指雲杪本人,而是多出「這一代」三個字,這讓雲杪是既放心,又揪心。

  放心是因為宗門香火注定更勝往昔,揪心的,自然是「點燃香火」之人,並非雲杪自己。

  等到道侶魏紫在福地,點燃一炷心香,雲杪便知原來師尊早就算到了這一步。

  有人好奇問道:「宗房一脈的陸尾,他號稱陸氏內部治學太蔔和地鏡最精通者,沒能證道飛升也就罷了,怎麽還差點掛了。」

  若非一位身負絕學的奇人異士,陸尾也不可能代表中土陸氏進入驪珠洞天。

  熬過了那場洞天轉為福地、在山上稱之為一種「天地接壤劫」,照理說,早就在中土神洲小有名氣的陸尾,不說一定可以證道飛升,怎麽都不至於淪落到跑去家族祠堂「點燈」的地步。

  山上的「掛了」一說,其實流傳開來才不到兩百年,據說是某個狗日的的首創,意思就是身死道消了,成為了牆上的掛像。

  陸虛憤憤然道:「被某人從中作梗,劍斬了大道前路。」

  田婉明知故問,笑道:「不知某人是誰?」

  陸虛可不慣著這婆娘,便譏笑一句,「是你爹,滿意了吧?」

  田婉撇撇嘴,她總不能跟這老東西來一場潑婦駡街。

  一個身穿棉袍的中年男子,佩劍。(注,447章《這麽巧,我也是劍客》。986章《武夫見我竹樓》)

  正是那位賒刀人,曾先生。

  相鄰座位,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女子,她轉頭與之對視。

  秦不疑苦笑道:「是你?」

  曾先生微笑道:「是我。」

  秦不疑心情複雜,誰能想像自己揣測身份多年、始終沒有任何線索的座位相鄰之人,雙方竟然前不久才一起結伴同行多時,跨洲遊歷,從寶瓶洲去往桐葉洲。

  曾先生自嘲道:「大概我這就叫陰魂不散?」

  秦不疑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

  昔年總計二十把椅子,秦不疑都以數字標記。

  有些人,身份、山頭都不用猜。參與議事的次數多了,憑藉這些人的說話內容、做事風格,其實就等於自報身份。

  比如來自三山福地的萬瑤宗宗主韓玉樹,開口議事,話題集中,多是圍繞桐葉洲,絕口不提別洲事務。

  至於北俱蘆洲的婁藐,又屬於特例,那是這邊每多出一個陌生人物,便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瓊林宗的宗主。

  有些議事成員,則要循著一兩條蛛絲馬跡,去按圖索驥,也能猜出身份,至多就是無法十分確定。

  比如秦不疑先前就猜測「洛衫」,她不是來自倒懸山,就是劍氣長城。

  剩下的那撥,藏得很深,一個比一個油滑,如今的身份背景,最早的大道根脚,皆滴水不漏。「曾先生」就在此列。

  秦不疑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問道:「玉宣國崇陽觀內的那場襲殺,該不會是曾先生的手段吧?」

  若果真如此,就會很麻煩,讓本來已經趨於清爽的局面,變成一團亂麻。

  洗冤人前脚才邀請陳平安擔任要職,她後脚就與刺殺之人相鄰而坐?這算怎麽回事?

  秦不疑不敢說自己是光明磊落之人,却也做不來兩面三刀之舉。

  曾先生伸手輕輕一拍劍鞘,笑道:「我雖是常年行走在他人影子中的鬼祟之輩,却也講究一個買賣公道,實在不願玷污『劍客』二字。秦道友只管放心,那場陰謀,與我無關。」

  秦不疑鬆了口氣。

  秦不疑靈光乍現,繼續問道:「先前曾先生提及兩位武學宗師,自言不敢與其中一位的崔誠做買賣,是擔心被那綉虎算總帳,另外那個張條霞呢?」

  張條霞作為裴杯之前的浩然武學第一人,突然轉去修道,道號龍伯,好像從此就以練氣士自居了,放棄了純粹武夫的身份。

  為何如此,山上對此衆說紛紜,雖然不敢直說張條霞貪生怕死,但這確實大多數練氣士能够想到的最合理解釋。

  至於張條霞如何能够做到半途轉去修道、還可以留下武學境界,又是一個天大的謎團了。

  若非張條霞的實力擺在那邊,讓飛升境修士都不敢輕易招惹,相信會有很多大修士願意去探究此事真相。

  曾先生笑而不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秦不疑問了個比較犯忌諱的問題,「敢問曾先生道齡。」

  不料曾先生如實回答道:「大道無望,虛度光陰四千載矣。」

  言語之間,頗多唏噓。

  飛升與合道,看似只有一境之差,但是這道天塹到底有多難以逾越,如果自身不是飛升境圓滿,恐怕便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秦不疑小有訝異。

  如她這般鬼仙之屬,只要離開道場,就必須慎之又慎,尤其不敢過多沾染陽間的滾滾紅塵。

  像她始終無法飛升,很大程度上,就是涉世過深的緣故。可要說讓她潛心修道,不問世事,追求飛升,那她就不是秦不疑了。

  秦不疑追問道:「曾先生是飛升境?」

  曾先生微笑道:「秦道友今天的疑問比較多。」

  秦不疑與那位人間最得意,是同時代的同國人氏。白也曾經為之寫詩。

  而她也是竹海洞天的貴客,是極少數能够出入自由的存在,只是秦不疑不參加青神山酒宴而已,她曾經傳授純青技擊之術。

  秦不疑啞然失笑,致歉道:「曾先生,對不住,實在是太過好奇了。」

  曾先生不愧是賒刀人,喜歡禮尚往來,反過來詢問秦不疑,「崇陽觀內的那場刺殺,道友可知出手之人是誰?大致手段如何?」

  秦不疑無奈道:「被襲者是陳山主,當時事出突然,措手不及,那是一位得道鬼物,借助一位師妹的身軀作為渡口,暴起殺人。虧得陳山主……謹慎,並無大礙。」

  曾先生點頭道:「多半是要以外功圓滿行合道之舉了。」

  此舉雖非上乘的合道路數,可好歹是一條大道。

  這就是鬼物的自身局限性所在,練氣士修道長生,在某種意義上,本就是一種以下犯上的逆天行徑,鬼物更甚,故而他們境界越高,可走的道路就越窄。

  他前些年收了個不記名弟子,一個寶瓶洲石毫國年輕修士,自號「越人歌」的簡明。

  正是在這位曾先生的授意下,簡明將那把自己偷來的鎮國之物法刀「名泉」,又歸還給了大泉姚氏。

  少年覺得此舉是脫褲子放屁,百思不得其解,用意何在。

  曾先生却說在行竊、歸還之間,屬於天地間的「利息」,此中有大學問。

  賒刀人最喜歡做買賣的對象,還是純粹武夫。

  畢竟學武之人,陽壽有限。武夫長壽如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也難與一位中五境練氣士比「長生」。

  但是只要武道成就足够高,賒刀人就可以一本萬利。完全不必放長線釣大魚。

  比如金甲洲武道第一人,拳壓一洲江湖百來年的韓光虎,擔任了大泉王朝的國師,約定三十年期限。

  一樣是曾先生的手筆。

  分明是已經押注姚氏女帝,賭她不肯歸還國姓給劉氏皇室了。

  如果不是青冥天下汝州那邊,出了個「林師」,裴杯就是當之無愧的數座天下武道第一人。

  曹慈,畢竟還是年輕了點。

  純粹武夫,二十歲的年輕人,想要贏過一個兩百歲的「老怪物」。

  公認難度要比二十歲的練氣士,打敗一個道齡兩千年的,大得多。

  以前浩然與青冥天下,兩邊極少往來,便是有些大修士「串門」,返回各自天下,也不太喜歡言說別家事。

  只有一個最例外。

  不但跑得勤快,話還多。

  當然就是我們的陸掌教了。

  正是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一有機會就大肆吹捧裴杯,說人間武道第一人,終於是位女子豪傑了,快意事耳!

  再跑去鴉山,主動與那位林師道歉。林江仙自然不會計較這種虛名,却也不會給陸掌教上山落座自罰三杯的機會。

  陸虛以心聲問道:「婁藐,你那邊,到底有沒有藏著某人的一片本命瓷碎片?」

  被問話的婁宗主,其實可以不用回答。

  這裡的規矩,就是每一個消息,都必須保證是「自知」的全部真相,絕對不能撒謊,甚至不允許用部分的真實,誤導任何議事成員。

  婁藐答話,都會習慣性起身,畢恭畢敬說道:「有。不過是曾經,因為我已經讓人帶去五彩天下,交給了一位道門中人。」

  陸虛追問道:「什麽時候交出去的?」

  婁藐答道:「得知他當上末代隱官的時候。」

  陸虛譏笑道:「確實燙手。」

  陸虛笑問道:「那頭綉虎就沒有跟你討要此物?」

  驪珠洞天的本命瓷買賣,瓊林宗是最大的買家,可作為賣家的大驪王朝,當家做主的,還是國師崔瀺。

  照理說,脫離文聖一脈的崔瀺,依舊算是陳平安的半個師兄,沒理由會在這種事上故意刁難陳平安才對。

  婁藐搖頭道:「綉虎從始至終,都不曾向我們瓊林宗索要這片碎瓷片。」

  陸虛繼續問道:「根據你手上那瓷片,推測完整本命瓷,是何種器物?」

  婁藐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道:「大概是一方鎮紙。」

  陸虛問道:「用來壓書的鎮紙?具體是什麽形狀?」

  婁藐苦笑道:「難以推斷。」

  陸虛見問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買賣消息的價格一事,只字不提。

  與你這個號稱玉璞境無敵手的婁宗主聊幾句,就已經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了。

  我陸虛的面子,不比幾個穀雨錢,更值錢。

  陸虛不主動提,好似秋後軟柿子的婁藐也就不問。

  以往議事,看似位於墊底位置的瓊林宗婁藐,與對面那位倒數第二的,出身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韓玉樹,就像一對看門的門神。

  只是跟婁藐不同,韓玉樹好歹是一位底蘊深厚的仙人,位置靠後,當然不是他的境界不够,而是來到此地較晚,資歷淺。

  再加上封山太久,宗門譜牒修士極少外出遊歷浩然,桐葉洲消息閉塞,韓玉樹掌握的有用消息極少,所以很難跟人合作,交換利益。

  現在陸虛覺得最古怪的一件事,就是韋赦始終站著,不肯落座,而且座位恰好與那婁藐挨得很近。

  聽著韋赦的臧否人物,再將那些心聲言語悉數收入耳底,老道士懷捧那桿袖珍幡子,伸手摩挲著椅把手,感嘆不已,「不過是短短百來年,浩然、蠻荒和青冥三座天下,就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冒出了這麽多的新人。」

  道士雖然面容老態,雙手却是晶瑩如玉。

  他曾是青冥天下的正經道官,此次屬於跨越天下而來,却不是亂象已發的青冥天下,而是來自西方佛國。

  約莫是老道士覺得他們一個個言語謹慎,對那些十四境修士,都不敢直呼其名,太不爽利了,老道士便祭出一件本命法寶,是一幅繪有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的長卷,畫卷瞬間舒展開來,首尾相連,如一圓環,剛好將整座「祖師堂」圍繞起來。

  老道士再從袖中摸出一桿高不過手臂的萬壽燈,將其隨手往空地一丟,插在地上,並沒有引發什麽異象,之後就開始閉目養神。

  韋赦笑道:「接下來你們說話就不用太過拘謹了。」

  知道他們都很好奇這位老道士的身份,韋赦却沒有幫忙解惑。

  青冥天下歷史上出現過三場大劫。

  化外天魔作祟,秘密潛入人間,竟然直接道化一州山河,最終導致一州陸沉,是一劫。

  蘄州玄都觀弟子宋茅廬,率領百萬衆米賊,聲勢浩大,差點動搖白玉京根基,又是一劫。

  此外猶有一劫,席捲數州疆域,殃及百餘國,死傷無數。後世史書上所有關於戰亂的慘况描寫,都曾在數州大地之上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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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8 07:52:5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之二)

  而老道士,就是這場大劫的始作俑者。

  總計天地人三劫,分別起自天上,山中,人間。

  道祖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却揚言,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

  分明就是要跟道祖反著來。

  若他只是袖手清談的一介書生,或只是喜好標新立異的狂徒,也就罷了,可問題在於這個化名張脚的青冥道官,曾經憑真本事贏過一場三教辯論。

  此人生平志向,在於隨方設教,歷劫為師。既然在青冥天下道不行,這位道士就去了西方佛國。

  除了兩把主位椅子,其餘該來的,可以來的,都已到齊。

  此刻依舊空著的三個位置,是注定不會來了。

  除了桐葉洲的荀淵和韓玉樹,還有曾經的金甲洲第一人,與妖族勾連、選擇叛出浩然的完顔老景。

  只是阻攔完顔老景的功臣之一,今天也在場,便是金甲洲劍修徐獬。

  當年如果不是他跟韓光虎一起出手,金甲洲戰場局勢恐怕只會更加糜爛不堪。

  這是一位不到兩百歲的仙人境劍修,在山上有那「劍仙徐君」的美譽。

  在那之前,徐獬別說什麽名動天下,就是在家鄉金甲洲那邊都是籍籍無名。

  徐獬端坐,橫劍在膝,閉眼默然。

  他如今是皚皚洲劉氏的客卿,在桐葉洲南邊的渝州驅山渡,負責接引劉氏的跨洲渡船。

  徐獬對落魄山觀感不錯,還曾參加過青萍劍宗的開宗典禮,尤其是對曾經在他家鄉那邊出拳殺妖的裴錢,極為欣賞。

  上次見到裴錢,這位心高氣傲的劍仙,說法謙虛,說自己金甲洲山上還有點關係,讓裴錢下次遊歷金甲洲的時候,在那種不宜泄露身份的時候,就報他的名號。

  徐獬是在百來年前進入此地,占據一席之地,當時他剛剛躋身上五境。

  曾經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中年男人,對方瞧著貌不驚人,看不出道行深淺,那人只說自己在尋找一位合適的壓勝之人,擔任一個掣肘者。

  徐獬拒絕了對方的買賣,哪怕對方給自己指明了一條飛升道路。

  對方也沒有强人所難,退而求其次,將徐獬引薦至此,說可以來這邊長長見識,換個角度,看看人間的天高地厚。

  徐獬與那人一起結伴遊歷過數年光陰,後者一路長久沉默,極少言語,偶爾發問,都是天大的問題。

  徐獬根本不覺得自己一個劍修,能够解答那幾個疑惑,甚至覺得那些問題,就不可能有確切的答案。

  曾經有過一場問答,那人先問一句,「天地間,美之所以為美,是因為有醜的襯托。善之所以為善,是有惡的存在。徐獬,你認可這個道理嗎?」

  徐獬覺得這個道理還算粗淺,便回了一句,「當然認可。孤陽不生,獨陰不長。」

  「那你覺得怎麽樣的世道,才算好世道?」

  那人問過問題,很快就再補了一句,「你可以完全不考慮能否實現,只說你心目中的某種理想狀態。」

  徐獬試探性說道,「人間太平,政通人和,山上清淨,各自修行。仙凡融洽共處,陰陽運轉有序,人神鬼仙無爭。衆生各司其職,萬物各得其所?」

  聽到這個答案,那人笑著反問道:「我能不能如此理解,換個通俗易懂的說法,世間沒有壞人,都是好人?」

  徐獬猶豫不決。如何界定這個「好壞」?誰來界定?

  好像猜出徐獬的心思,那人笑道:「那就交由你來界定好了。假設你可以一言決之,再假設整個人間就是有一百個人,那麽我又有兩個問題,都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了,在那一百人的心目中,當真身邊九十九個人當中,便沒有壞人了?這是第一問。第二問,就是你此刻心中所想,留下幾個壞人?一個,還是兩個?這一二人,當真能在這種『大好』世道中生存嗎?若是十個,十幾個,二三十個,你又如何保證他們的人數,會不會越來越多?乾脆來個反客為主。還是越來越少,重返為十,為二,為一,最終為零,繞回到第一問的境地?」

  徐獬直接被繞暈了。

  那人自顧自說道:「道祖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那麽我就又有一問了,試問大道循環,生生不息,既然無生有,有生萬物,那麽萬物又會生出什麽?是不是一個『無』?無是什麽境地?到時候我們『人』,有無一席之地,面對這種趨勢,春江水暖鴨先知,最先察覺這種走向的修道之人,該如何自處,是人定勝天,或是盡人事聽天命,還是如道祖所言,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徐獬很想回他一句,我一個純粹劍修,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那人說道:「如果我假設徐獬就是人間第一位十五境純粹劍修,同時此外再無第二位十五境,天地走向,世道起伏,衆生生死,甚至是他們如何是人,如何為人,一切都按照你的意願去運轉,那你徐獬還會覺得這些問題,毫無意義嗎?」

  徐獬只能是無言以對。

  「追求無錯,想要盡善盡美。」

  那人自言自語道:「萬人一面?無限面皮兒,都是一般好。我覺得反而是一種潛在的莫大危險。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見解。道路上,就有人與我意見不同,說我是杞人憂天,總覺得天會塌下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比如東海觀道觀的那位碧霄洞主。

  「飛升境的劍修徐獬,可以不考慮這些。十四境的徐獬,就躲不過這些了。」

  徐獬聞言便問道:「我能够躋身飛升境,甚至是十四境?」

  那人笑道:「不能。」

  徐獬當場就給氣笑了,逗我玩呢,說得著嘛。

  「不是徐獬,總會有別人的。」

  那人抬頭望天,說道:「總要未雨綢繆。」

  徐獬是前不久,才開始理解「未雨綢繆」這個說法的一部分深意。

  今天跟徐獬差不多沉默的,還有個神色鬱鬱的老人。

  他對一位新十四境修士直呼其名,「韋赦,我已經見過陳平安了。」

  韋赦似乎習以為常,微笑問道:「何時何地?」

  老人說道:「就在雨龍宗的羽化台。」

  韋赦點點頭。

  原來老人就是那個覬覦雲簽美色的元嬰境供奉田粟,憑藉精湛的演技,矇騙過了生性謹慎的納蘭彩煥。

  却依然被一個外人釣魚一般給釣上了岸。

  這位化名田粟的雨龍宗開山祖師,不由得提醒了一句,「全椒山那邊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如今又被顧璨占據,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會挖地三尺,深究這裡邊的隱情,你小心留下把柄。留在全椒山修道的,畢竟只是你的陰神。」

  他與大龍湫宋泓,都是這裡的元老成員了,雖然輩分、資歷不如韋赦,但是比起陸虛在內幾張老面孔,還是要懂得更多內幕。

  韋赦笑道:「沒什麽,我前不久主動走了一趟落魄山,只是沒有上山,在山脚那邊坐了會兒,沒見著正值閉關的陳山主。」

  沒有瞧見陳平安,倒是與一個目盲心不盲的道士,同桌喝茶,相談甚歡。

  田粟神色古怪,憋了半天,沒好氣道:「你倒是藝高人膽大。」

  先前有個背琴囊的消瘦老者,孑然一身,風塵僕僕造訪落魄山。

  與負責待客的賈老神仙聊得投緣,便自報身份,來自全椒山,道號空山,書房名繭齋。

  還說自己剛上山修道的時候,年少輕狂,目空天下煉氣士,只讓三山一個人。

  道士賈晟當然不知道何謂「只讓三山一個人」。

  山主陳平安却是一清二楚。

  只因為三山九侯先生,曾經於皚皚洲韋赦有「側身讓路」之恩。

  所以這趟寶瓶洲之行,韋赦是很有誠意的。

  等於是明白無誤告訴陳平安,扶搖洲全椒山的舊主人,就是皚皚洲的韋赦。

  不過韋赦之所以願意現身落魄山,更多還是與吳霜降有關。

  韋赦問道:「劉晝,既然泄露了身份,你接下來打算在何處落脚?」

  田粟瞥了眼韋赦附近的那個婁藐,再看了張空椅子,嗤笑道:「我可沒有你的手段,也沒有荀淵的魄力。隨便逛吧,脚踩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

  天曾雨粟。

  在自己一手創建的雨龍宗裡邊,却要化名田粟,不管如何,還是被他躲過了那場刀兵劫數,得償所願,羽化飛升。

  劉晝也好,宋泓也罷,或是曾先生,這些在修行道路上渡過重重劫的老人們,總有各種路數,各自苦求長生,得個不死。

  劉晝轉頭望向某個空位,沒來由感嘆一句,「如果荀淵有你的修道資質。」

  韋赦搖頭笑道:「他要是有我的修道資質,就不會那麽聰明了,因為沒有必要。」

  劉晝說道:「這種話,真欠揍。」

  韋赦微笑道:「有這種感覺的人,曾經有很多。」

  荀淵與完顔老景,是差不多輩分的修道之人,後者剛來這邊的時候,唯唯諾諾,帶著幾分怯懦,境界漸漸高了,心性就變了樣。

  反觀荀淵,起先意氣風發,是一個內心極為驕傲的人,等到境界越高,越收斂鋒芒,最後變成一個幾無棱角的人。

  就像一個越活越年輕,一個越老越悲觀。

  老道士睜開眼,自我介紹道:「貧道俗名張脚,道號『黃天』,僥倖躋身的十四境,過往經歷,不值一提,就是條喪家之犬。」

  可能除了修道百多年就站在山巔韋赦,和消息靈通的田婉,其餘在座十幾個,都不清楚這位老道士的真正來歷。

  田婉就知道師兄鄒子,頗為推崇此人。說這個道士的路數,至少是別開一境的水準。

  百年一届的三教辯論,文廟和白玉京贏下的次數,加在一起都不及西方佛國……的一半。

  所以後世讀書人,難免都會心生疑惑,為何佛家寺廟「方丈」多,宮觀道士裡邊的「方丈」少。

  而唯一一個「連莊」贏下兩場辯論的人,歷史上只有一個,就是文聖。(注,961章少年最匆匆)

  但是在三教辯論之前,其實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就開始展開辯論。

  不過青冥天下輸得比較慘,尤其是其中一場,白玉京和當時的天下七大道脈,總計派出十七位道官,十七場辯論,竟然全輸了。

  這十七位道士,必須摘下道觀、去除道服,剃髮為僧,他們就是後來的「戊午十七僧」。(注,734章逢雪宿芙蓉山)

  後來文廟儒生加入辯論,變成了三教之爭。張脚橫空出世,雖說贏得很艱辛,好歹是為青冥天下扳回一局。

  再後來,陸沉則贏得很漂亮,很輕鬆。

  就因為陸沉的出現,才讓三教辯論不得不訂立一條新規矩,開始限制參與辯論之人的身份和境界。

  陸沉為此還跑去蓮花小洞天找師尊訴苦,說這個規矩,太過針對自己了,懇請師尊幫忙說句話……

  結果道祖來了一句,說這條規矩就是他訂立的。

  所以老秀才上次在自己學生的村塾那邊,碰巧見著了那個成天瞎逛的陸掌教,酒桌上,與後者推心置腹,說自己這個破天荒的連莊殊榮,本該是陸掌教的。陸掌教一個勁說哪裡哪裡,不敢不敢。老秀才眼神誠摯,說敢的敢的,這裡這裡……

  再後來,約莫是喝高興了,就有了老秀才拉著陸掌教,要吵一架,練練手。實在不行,你可以認輸輸一半。

  議事成員,各有各的地盤,除了中土神洲,一般來說一洲至多二人。例如北俱蘆洲和東寶瓶洲,就分別只有婁藐和田婉。

  等到所有人都顯出真身,竟然還有幾個,依舊是生面孔。

  比如作為這座祖師堂表面上的東道主,每次負責燃香和住持議事之人,大龍湫的仙人,身份就讓人一頭霧水。

  小龍湫上任山主林蕙芷的師尊,曾經在山巔古松下,與萬瑤宗韓玉樹共同下出一局殘棋,後世修士始終無法在棋盤上落子破局。

  這是桐葉洲膾炙人口的山上趣事。

  直到做客小龍湫的年輕隱官,下出兩手,以新換舊,終成定局。

  「確實好棋,不愧是綉虎師弟。」

  「宋泓,你就不怕被順藤摸瓜?據說那位隱官疑心病很重,我們可別被一鍋端了。」

  「哪怕不打上山來,只需與文廟告狀,也够咱們吃一壺的了?」

  「我們又不是什麽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就算身份泄露出去,別說反賊,功臣才對吧?」

  宋泓終於開口說道:「有司徒夢鯨在,他不太可能會懷疑到我們大龍湫頭上。退一步說,就算他有所猜測,沒有任何證據,能奈我何?」

  田婉冷不丁說道:「除非有人與陳平安來個裡應外合。」

  洛衫彎曲手指,摩挲著鮮紅顔色的指甲,也不看那田婉,冒出一句冷嘲熱諷的言語,「可別是做賊的喊捉賊。」

  田婉霎時間臉色冷若冰霜。

  宋泓笑道:「何况有了證據又如何,難道能够證明什麽嗎?」

  陸虛一拍椅把手,大笑不已,「說得好,機緣巧合之下,暴得大名驟然顯貴的貨色,手伸得够長了,寶瓶洲,劍氣長城,如今再加上桐葉洲,管天管地的,不是處心積慮養望山中,便是出了門就到處邀功,當自己是誰呢?」

  洛衫笑眯眯道:「怎麽不說是時無英雄使竪子成名?」

  陸虛冷哼一聲。

  不與劍修之流的莽夫,一般見識。

  中土大龍湫,自祖師開山以來,香火綿延三千載。

  大龍湫雲岫府,是龍髯仙君司徒夢鯨的山中道場所在。

  明面上擁有兩位仙人、一位玉璞境,但是上宗連同下山,大小龍湫,已經兩百多年不曾出現一位新的玉璞境了。

  唯一的玉璞境,道號「懸鐘」的大龍湫掌律祖師,是宗主與司徒夢鯨的師弟。與此同時,幾乎所有元嬰,都是這輩子躋身上五境希望渺茫的人物,陷入了一種青黃不接的處境。

  其實大可不必有此憂慮,還有這個主持議事多年的宋泓,早就是仙人了。

  宋泓在大龍湫,就是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金丹境,名聲不顯。準確說來,宋泓在大龍湫,已經當過七八回「金丹地仙」了,一次次「兵解轉世」,一次次更換身份,返回大龍湫繼續修道。

  其實大龍湫還有個秘密身份,便是屬於扶龍一派。

  在太平山地界,韓玉樹之所以會借機勸說陳平安加入他們,就在於更早之前,韓玉樹就跟這位大龍湫仙人通了氣。

  可以一舉兩得。

  韓玉樹有一份邀請之功,宋泓和大龍湫也有了更多施展手段的餘地,順利接近真龍王朱。

  韋赦幫忙打了個圓場,岔開話題,笑道:「多年不見龍髯小友了。」

  一向淡泊名利的司徒夢鯨,在山上的人緣,極好。跟韋赦便是相逢投緣的忘年交。

  畢竟就連老觀主與陳平安提及司徒夢鯨,都說那「龍髯小兒」是個不錯的人。

  韋赦看了眼兩人,他們都點點頭,表示無所謂。

  韋赦便開始介紹他們兩位的真實身份,「劉晝,雨龍宗開山祖師。宋泓,大龍湫初代山主。」

  扶搖洲那尊名聲不顯、信衆不多却實屬神通廣大的淫祠神靈,自封神號「紅粉道主」。

  他朗聲笑道:「果然能够在這裡坐穩位置的,都不是什麽無名小卒。」

  雲杪揪心不已,很想告訴這些人,你們提防來戒備去、嘗試拉攏却又不敢貿然行事的那個年輕隱官,其實就是白帝城,鄭居中,鄭先生!

  但是雲杪根本不敢說出這個天大秘密。

  「各方勢力,如今都在悄悄搜集金精銅錢,行情暴漲,在座各位,誰有多餘的?」

  「聽說蜀洞主志在必得的那座長嶼洞天,就連荊蒿都沒了爭奪之心,只因為冒出個越女劍術一脈的女鬼鄭旦,給攪黃了?這算不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蜀南鳶哈哈笑道:「暫時得失,不算什麽,那高逸總有缺錢和碰到難事的時候。」

  陸虛笑話過了雲杪,又與兩袖清風的婁藐做完了買賣,便開始望向那個手腕系有紅繩的婆姨,才是玉璞境的田婉,她的位置能够靠近宋泓,當然是有個好師兄的緣故。

  陸虛嘖嘖道:「你跟白裳合夥處心積慮謀劃千年,功虧一簣,一步錯步步錯,他就這麽錯過了衝擊十四境的機會。可憐,真是可憐,竹籃打水一場空。」

  田婉冷笑道:「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擱在哪座天下,不是一方豪傑。」

  「白裳到底怎麽回事,為何不乾脆宰了賀小涼?她都找上門,分明是要壞他的閉關,這在山上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怨,於公於私,白裳都可以痛下殺手,這都能忍?如果沒記錯,曹溶當時還不是飛升境吧,哪怕有天君謝實和顧清崧助陣,當真攔得住白裳出關遞劍?」

  田婉只能是裝聾作啞。只因為牽扯到了那個純陽呂喦。

  有人望向洛衫,玩味道:「能不能說一點關於蠻荒天下新王座的內幕?」

  洛衫頓時神色彆扭起來。

  只因為先前那場白澤先生住持的蠻荒「山巔議事」,有人竟然看穿了她的這一層身份,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反而問她能不能舉薦自己。

  周清高甚至親口承諾,可以主動泄露一些蠻荒軍帳的情報,用相當於浩然半洲版圖山河的戰功,來換取這個隱秘身份。而且他保證絕對不會有任何既然陳隱官不太願意見我,我就主動來見他。

  這位曾經的甲申帳領袖,後來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簡直就是陳平安的頭號擁躉。

  關於此事,已經是兩座天下山巔衆所皆知的事實了。

  他為何如此喪心病狂,是個謎。

  老道士突然說道:「諸位道友,你們要多留心近期的武運流轉。不要總端著山上神仙的架子,爭取在百年之內,各自門派多挑選一些有學武資質、尤其是有一定希望聚攏武運在身的孩子,不敢說有多大的賺頭,至少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旱澇保收的。」

  關於此事,有立即上心的,或是心思急轉,開始考慮培植傀儡,或是已經有了計較,敲定了合作方。也有一番權衡利弊過後,對此不太當真的。

  韋赦也給出一個建議,「此外道友們可以注意那些兵家修士比較多的中小門派,有可能的話,可以入手幾個。」

  所謂「入手」,當然就是各憑手段去鳩占鵲巢了,或是自身以秘術一舉成為某座仙府門派的掌門,或是暗中扶植這類門派。

  身為此地唯一一位神靈的男子,對這些事情都沒興趣。

  在他看來,衰世信鬼,愚人修道求仙。

  老道士瞥了眼這尊故意不求封正的淫祠神靈,笑了笑,這厮倒是所謀甚大。

  察覺到老道士的視線,那尊神靈立即收束心念。

  先前桐葉洲山上評選出了本洲武道歷史十人。(注,895章《今宵爽快》)

  活著的,在世宗師只有一男一女,高居第四的吳殳,和排在第六的葉芸芸。

  雖然如今浩然八洲,好像只要是個練氣士,就都瞧不起桐葉洲。

  但是為家鄉一洲評選出歷史十人的武學宗師,確實比較新鮮,故而此舉很快就風行天下各洲。

  除了中土神洲和寶瓶洲,其餘七洲,都開始翻檢自家那部題簽「武道」的老黃曆。

  各洲各宗的山水邸報,銷量暴漲。

  有了排名,就肯定會有爭吵,有了異議,山水邸報就會附帶有一些高人的解釋和見解,又會促進各家邸報的銷量。

  只是仙師的點評,確實很難服衆。外行看熱鬧,內行才有資格說門道。

  修道之人境界再高,來說純粹武夫的高下,終究有一種隔行隔山的嫌疑。

  其實最服衆的辦法,肯定還是山巔境宗師、最好是止境武夫來評判。

  只是這種事,如果都是山巔境宗師、尤其是一位止境武夫了,誰還願意摻和。

  有錢如皚皚洲劉氏,也一樣請不動雷公廟沛阿香,出來說幾句個人看法。

  比如金甲洲,誰敢去請教「韓萬斬」,讓他老人家,吃飽了撑著想要挨拳嗎?

  但是還真有一個止境宗師,肯說話,通過獅子峰的山水邸報公開發表意見,就是北俱蘆洲的王赴訴。

  詳細解說了八位不在人世的止境宗師,各自武學的長短所在,拳法優劣,這些當然都是正經話。

  又說桐葉洲那份十人榜單,在世兩人,吳殳排名太高,名不副實,得往後挪幾個位置,倒是葉芸芸排名太低,他王赴訴若是桐葉洲武夫,肯定至少能排在第五,他打得過葉芸芸?肯定打不過嘛,雙方若有機會砥礪一番,切磋絕學,太晃眼,他會心神不定,但是沒關係,願意連輸三場,至多與她解釋幾句,以前不這樣的,今天狀態不好……

  此話一出,數洲嘩然。據說黃衣芸已經北上遊歷了,要與這個為老不尊、滿嘴葷話的前輩問拳一場。

  王赴訴繼續讓邸報幫忙傳話,她黃衣芸只管跨洲來與老夫問拳。

  說是這麽說,其實王赴訴已經躲去皚皚洲雷公廟,找那阿香妹子喝酒去了。

  畢竟葉芸芸剛剛躋身止境歸真一層,正是拳意最盛、鋒芒畢露的時候。

  桐葉洲蒲山雲草堂的開山祖師,葉裕固,位列第五,號稱一人兩甲子拳壓三洲,在東邊的桐葉洲、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無敵手。

  這位葉氏的不遷之祖,雖然氣壯山河,早就開始遊歷各洲,但是依舊停步於止境歸真一層,始終未能躋身神到一層。

  葉裕固確實是一位天縱之才,憑藉六幅仙圖悟拳理,幫助葉氏開創出仙術、武學兼修的一條陽關大道。

  桐葉洲除開南北對峙的桐葉、玉圭兩宗之外,真正值得別洲修士說道的人與事,屈指可數,太平山女冠黃庭的福緣,姜尚真在北俱蘆洲的浪蕩生涯,此外大多也會知曉那座蒲山雲草堂,蒲山啊,是個既能修仙、也能習武的門派,那位黃衣芸是位女子宗師。

  葉裕固在瓶頸時,不得不轉去重新撿起修行一事,想要靠著躋身玉璞境來續命延壽,希冀著借助這條道路,將武學、仙法分出一個主次,繼續慢慢打熬武夫體魄,繼續增長拳意。確實被葉裕固做成了,躋身玉璞境,出關第一件事,不是與書院和中土文廟報備,要求晉升宗門,而是去與一位山上摯友叙舊,大概是要與對方聯手,一起抗衡那座行事跋扈、門風不正的桐葉宗。

  說得簡單點,其實就是葉裕固打算與仙人境的玉圭宗摯友荀淵,一起對抗桐葉洲唯一一位飛升境的杜懋。

  可他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或者說是把人心想得太清澈了。

  葉裕固下山之時,何等躊躇滿志,不曾想回山之時,已經命懸一線,奄奄一息。

  在那之後,這麽多年以來,尤其是在山主葉芸芸躋身玉璞境之前後,蒲山雲草堂的武夫和修士,都覺得這可能就是天意了。

  都認為蒲山就沒有成為山上宗字頭門派的那個命。所以至今蒲山都沒有成為宗門的想法。

  一場天災一場人禍。

  天災是指葉芸芸成為玉璞境,便有蠻荒妖族入侵浩然天下。

  人禍是說當初祖師葉裕固下山訪友,中途被杜懋設伏重傷,境界跌回「兩金」,導致回山沒多久便身死。

  葉裕固至死都沒有跟任何人說起偷襲之人是誰。

  叙舊?

  確實是一場叙舊。只是殺機重重。

  連同葉芸芸在內,時至今日,整個桐葉洲,都理所當然認為當年是杜懋重傷了葉裕固。

  痛下殺手,免得一洲中部再多出個「小桐葉宗」或是「玉圭宗第二」,多分走一杯羹。

  誰能想像,真凶會是荀淵。

  這也是葉裕固,至死都不敢與任何人提及凶手的原因,反而叮囑葉芸芸不要追究此事。

  葉裕固心知肚明,荀淵是故意讓自己活著返回蒲山的。

  他更清楚,在自己躺在病榻上的時候,荀淵一定就在蒲山之中。

  至於荀淵為何多此一舉,毫不擔心橫生枝節,葉裕固始終不得其解。

  直到葉裕固兵解的前一刻,荀淵才悄然現身,告知真相,說將來有人會親自接引他進入玉圭宗修道,已經幫他鋪好了一條道路。而這個人,不是他荀淵就是了。

  如今這座祖師堂之內,是有高人知曉此事的,曾經給出一個蓋棺定論,「真正梟雄,不過如此。」

  相較於桐葉宗那位中興之祖杜懋,論心計,論手段,真是給玉圭宗荀淵提鞋都不配。

  早年荀淵有過估算,桐葉洲的氣數總和,至多只能支撑本洲出現一個十四境修士。

  荀淵當然希望是花落自家。

  可以不是自己,可以是姜尚真,可以是韋瀅,也可以是輩分更低的某人,但必須是在玉圭宗。

  若是葉裕固的仙法、武學,有朝一日,能够各自提升一步,同時由玉璞躋身仙人,尤其是由歸真提升為神到。

  再往後,葉裕固有機會做成此事嗎?

  有不小的機會。

  至少機會要遠遠大過杜懋。

  荀淵當然清楚襲殺葉裕固一事,此舉有傷天和,更有礙道心。

  再加上被宗門事務拖累太多,荀淵才遲遲無法破境,證道飛升。

  蠻荒妖族侵占桐葉洲,一洲舊有局勢悉數被打爛,等到大戰落幕,玉圭宗雖然元氣大傷,總好過都只剩下一棵獨苗的太平山和扶乩宗,也遠勝不得不封山的桐葉宗。按照一般的形勢發展,躲在三山福地的萬瑤宗,想要在桐葉洲創建下宗,野心勃勃的韓玉樹就必須與玉圭宗同氣連枝,阿忠負責處處掣肘、打壓北邊的桐葉宗,要讓後者在未來千年之內抬不起頭來……

  荀淵在慷慨赴死之前,卸任宗主,讓位給姜尚真,讓這個憊懶貨,不得不挑起大梁。

  但是荀淵真正寄予最大希望的「桐葉洲十四境候補」,是韋瀅,或是那個葉裕固轉世之身的丘植。

  總之一件件身後事,都被老人安排得清清爽爽,甚至都無需諸多真相告知姜尚真、韋瀅等人。

  老話所謂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大概就是這種了。喝水可以不必知道挖井人。

  荀淵這輩子最大的感慨,或者說是心結,便是三個字。

  「餘家貧」。(注,631章《淡淡風溶溶月》)

  荀淵在修行路上,是吃過大苦頭的,此間辛酸,大概只有姜尚真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

  故而荀淵不得不執拗於「掙錢」一事,老人却不是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為吾家子孫稻粱謀。

  故而以荀淵的心智和資質,當年為了幫助玉圭宗續香火,仍是不得不以旁門左道强行破境,才躋身的飛升。

  荀淵曾經與未能入主九弈峰的姜尚真,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交心,雙方一起坐在神道山路的臺階上,姜尚真一開始誤以為荀老兒是打算勸自己想開些,要說些類似大局為重的屁話,不料荀淵三兩句就打發了一肚子牢騷的姜尚真,老人更多是在那邊訴苦,不過說得比較含糊,並不涉及具體的人和事,讓當時姜尚真憋屈得不行。

  「這就像過日子,『後天』是有可能掙著一筆大錢,但是『明天』怎麽辦。」

  「玉圭宗好歹是個宗門,再窮也沒窮到揭不開鍋的地步吧?」

  姜尚真的言外之意,十分淺顯,他還是不太認可荀老兒的急功近利。

  「有些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容不得你思來想去,瞻前顧後,慢慢琢磨出個所謂的萬全之策。」

  「荀老兒,今天的大道理說得有點多啊,都不像你了。」

  「希望以後玉圭宗在你們手上,好好修行,能够少做幾件違心之事,可以隨心所欲一些。」

  人人皆是一部書,相互出現在別人書中,只是有些人像主人公,有些人像路人。

  主人公又像某些書中的路人,路人又是某些書中的主人公。

  若覺此語是廢話,尚未知己便是書中人。倘若覺得此語最辛酸,諸君已是翻書人。

  盤腿而坐的老道士,晃了晃身子,放下雙脚。

  韋赦說道:「如果誰有自認合適的候補人選,現在就可以提出來。這件事,不需要納入正式議事的流程。」

  他們在甲子之內,吸納了一部分年輕人成為「祖師堂嫡傳」,擔任候補。

  比如婁藐推薦了同洲劍修徐鉉,白裳的唯一弟子。

  豪素推薦了流霞洲那位夢遊客,夜航船容貌城城主,化名邵寶卷,真名邵本初。

  田婉前些年也推薦了一人,重返正陽山的蘇稼。

  荀淵則早早舉薦了一個扶乩宗弟子。正是此這個少年,後來無意間撞破了那樁蠻荒妖族的陰謀,讓他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兩座天下大戰的那個揭幕者。

  劉晝曾經有意栽培一個叫傅恪的雨龍宗譜牒修士。可惜是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可憐蟲,實在是不堪大用。

  曾先生提名一個叫黃師的北俱蘆洲武夫,是個無名小卒,被否決了,曾先生也就沒有堅持己見。

  可惜那大驪王朝陪都的禮部尚書柳清風,不能為他們所用。

  此人當年婉拒了曾先生的舉薦。這座祖師堂本來十分期待此人的加入,沒有任何異議。

  秦不疑這邊,本想推薦公孫泠泠。

  結果公孫泠泠先是被逐出櫻桃青衣一脈,跑去玉宣國馬氏府邸當了廚娘,又被殃及池魚,給陳平安拘押了起來,可謂命途多舛。

  此外還有幾個好苗子,陸陸續續都成為了候補。

  例如懷潛。

  他祖師是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懷蔭。

  當年依仗自身資質和顯赫家世,孤身遊歷北俱蘆洲,名義上是逃避一樁娃娃親的婚事,實則悄悄收攏劍氣,增長道力。

  但是懷潛那趟遊歷的結局,就是家族祠堂點燃一盞本命燈。只因為遇見了一位嫌棄懷蔭小骼膊細腿的「孫道長」。(注,544章舟中之人盡敵國)

  又有廖青靄。

  她師父是裴杯。

  還有個名氣幾乎與他們師父持平的師弟,曹慈。

  婁藐率先開口道:「我提議補上林素。」

  田婉本來也有幾個相中的候補人選,但是都沒成。

  有神誥宗的高劍符,曾與賀小涼是一對金童玉女。

  還有一個曾經是自家正陽山的少年劍修,便是那個被譽為「寶瓶洲小魏晉」、「李摶景第二」的吳提京。

  她甚至差點還把算盤打到了龍泉劍宗的那位「謝家寶樹長眉兒」頭上。

  只因為已經舉薦了蘇稼,再加上她被崔東山和姜尚真纏上了,自顧不暇,田婉就沒了這份心思。

  婁藐解釋道:「之所以選擇林素,是因為他以前修行過於順遂,反而成了障礙。林素死活堪不破元嬰境瓶頸,現如今已經兩次閉關失敗了,就有了出現心魔的跡象。此刻押注在他身上,想必未來收益極大。」

  早年瓊林宗評選年輕十人榜單,林素高居榜首。

  第二的徐鉉,如今已經躋身玉璞境。而且已經是候補。

  齊景龍,更是當上了太徽劍宗宗主。

  獅子峰嫡傳,李柳。她也不在榜上了。

  野修黃希和女子武夫綉娘,這對曾經在砥礪山擂臺打生打死的年輕男女,竟然結為夫妻了,且各自破境。

  此外還有更換身份為武夫楊進山的楊凝真,他弟弟崇玄署小天君楊凝性,同樣各有前程。

  至於水經山仙子盧穗,得到了一枚品秩極好的養劍葫。

  好像北俱蘆洲這撥萬衆矚目的天之驕子,在修行路上,偏偏就只有最被看好的林素出人意料,始終停滯不前,反觀其餘九人,各有造化。一個個趕超了林素。

  田婉皺眉道:「你已經舉薦過徐鉉了。」

  陸虛笑著打趣道:「婁宗主真有本事,就把白裳拉過來,補上荀淵或是完顔老景的空缺,我絕無異議。」

  開口答話的,竟然不是婁藐,而是韋赦,微笑道:「我可沒有這份本事。」

  韋赦言語之際,婁藐起身走向韋赦,一副陽神身外身歸於原位,與真身合而為一。

  扶搖洲全椒山的崔承仙,北俱蘆洲瓊林宗的婁藐,便是皚皚洲韋赦的陰神陽神。

  絕大部分議事成員,見此光景,都是面面相覷。

  當年火龍真人做客瓊林宗,停步於曝書亭。

  老真人自然不是想要看看瓊林宗到底多有錢。

  仙人芹藻直勾勾望向洛衫,問道:「請教一事,蠻荒天下那場半點消息都沒有傳出的鑿陣和伏殺,結果如何?」

  洛衫抬起手,笑眯起眼,雙指搓動。

  芹藻笑道:「隨便開價!」

  洛衫說道:「蠻荒天下當時可以調用的山巔修士,幾乎可以說是傾巢而出了,總算困住了阿良和左右。」

  芹藻追問道:「之後呢?!」

  洛衫眨了眨眼睛,說道:「我這種上不了檯面的爛魚臭蝦,可沒資格參加那場精心布置的伏殺,哪能知道更多真相。就算聽了只言片語……」

  她又搓動雙指,「就得提一提價格嘍。」

  芹藻氣不打一處來。

  此時便有人嗤笑,不以為然,「倆飛升劍修,劍術再高,殺力再大,他們還能捅破天去?」

  洛衫嫣然笑道:「這種話,也就在浩然天下說說便好,千萬不能跑去蠻荒講的。」

  此話一出,有些冷場。

  洛衫想了想,伸出兩根手指,緩緩道:「只能說些就我所知,第一,左右在那場戰事中,臨時破境了。」

  她收回一根手指,「第二,阿良也重返十四境了。」

  霎時嘩然。

  便是韋赦都覺得倍感震驚。

  老道士撫鬚而笑,「何止。」

  這次輪到洛衫感到好奇了,神采奕奕,望向這位老道士。

  老道士笑道:「初升、斐然、蕭愻他們,若非得到大陣庇護,占盡天時地利,能够起死回生,差點就都死絕了。」

  鴉雀無聲。

  老道士說了一句難以理解的怪話,「大概這就叫浩然天下蠻荒天下吧。」

  除了左右的縱橫劍氣,所向披靡,遍布天地間。

  還有那個叫阿良的劍客,終於祭出了本命飛劍,名「飲者」。

  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就三個字:皆死盡。

  只有韋赦瞬間明白了這句話的深意。

  道士張脚此語,其實說得並不晦澀。

  「蠻荒天下」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名詞,「浩然」是個形容詞,用以比喻阿良和左右的劍氣,「天下」則是一個動詞。

  老道士站起身,笑道:「我們該議事了。」

  一座稀奇古怪的祖師堂,先前擺放二十張椅子。

  舊二十人。

  道士張脚,老十四。

  劍氣長城,刑官豪素。如今已將位置讓給了弟子杜山陰,金丹境劍修。

  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女子劍仙洛衫。

  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祖師,陸虛,仙人境。

  賒刀人,曾先生。飛升境鬼物。

  洗冤人一脈,櫻桃青衣上任魁首,秦不疑,女子鬼仙。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內,九真仙館,仙人雲杪,道號綠霞。

  大龍湫開山鼻祖,仙人宋泓。

  道士張脚,道號「黃天」。老十四。

  流霞洲,天隅洞天蜀南鳶,新飛升。

  遼水宗主,仙人芹藻。

  金甲洲昔年山上第一人,完顔老景。已死。

  桐葉洲,玉圭宗荀淵。戰死。

  三山福地,萬瑤宗韓玉樹。已死。

  扶搖洲,淫祠神靈,自號紅粉道主。

  寶瓶洲正陽山,茱萸峰田婉。鄒子師妹。

  雨龍宗開山祖師,化名田粟,真名劉晝,已是飛升境。

  北俱蘆洲,瓊林宗婁藐,玉璞境。韋赦之陰神。

  南婆娑洲,段青臣,自號「離經」。

  金甲洲,大劍仙徐獬。

  新十四境大修士,皚皚洲簬山韋赦,終於落座。

  至於「婁藐」空出的那個位置,無所謂誰坐了。

  道士張脚打了個稽首,微笑道:「鄒先生,青主道友,可以現身了吧?」

  鄒子。

  斬龍之人,道號青主的陳清流。

  田婉錯愕不已。

  她確實毫不知情。

  但是來者之一,却讓人如墜雲霧。

  不是陳清流,而是一個極為身材魁梧,肌膚黝黑的女子。

  她與那道士張脚,同樣是以真身莅臨此地。

  不同於老道士那種好似「悄然翻牆而入」的現身方式,這位陌生女子幾乎就是强行破門而入,毫不在意主人的態度。

  女子神色木然,說道:「我家公子有事要忙,就讓我來這邊占個位置。」

  除了三千年前的早期那幾場議事,陳清流其實沒有參加議事太多年了。

  韋赦點頭道:「你師弟同樣是發起人之一,既然所有老規矩都是我們幾個訂立的,今天無非是再加上一條新規矩,允許謝道友給青主道友代勞。」

  聽到「師弟」一說,姓謝的女子皺了皺眉頭,可還是沒說什麽。

  鄒子是從青冥天下來到這邊,中年容貌,布衣草鞋,乍一看就是個路邊的攤販,他淡然道:「據我推演,短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人間會出現一位嶄新十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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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8 07:53:1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

  鄒子此言一出,無異於平地起驚雷,好個震撼人心的開場白。

  就好似四季無客至的春深幽山,一路落松花,雲霧繞門窗,驀然驚起笛聲。

  在座議事成員,都不是傻子,極為清楚,人間同時擁有三位十五境,與只有一位十五境存世,不啻天壤。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正襟危坐起來。連那毫不怯場、一直神色憊懶的杜山陰,都開始屏氣凝神,竪耳傾聽。

  他們本以為三教祖師散道之後,未來千年之內,群雄並起,爭渡的關鍵,在於仙人境的證道飛升,更在老飛升們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合道十四境。就像如今境界還不值一提的劍修杜山陰,便極為自信人間未來山巔,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不說與那些宛若神龍變化的老十四們平起平坐,但是與新十四、或者至少與飛升境還是可以說上幾句話的,他們也要認真聽聽看自己說了什麽,到底有無道理。不曾想短短三五百年之內,人間就有希望出現一位嶄新十五境,不管是誰,不管出身何座天下,得此大道,相信此人都可以憑藉一己之力,影響到五座天下的走勢。

  不愧是如今儼然金甲洲第一人的大劍仙,徐獬率先開口問道:「禮聖?」

  當年邀請徐獬擔任掣肘者之人,原來就是這個鄒子,就算對方形貌有變,神態道氣如一。

  鄒子搖搖頭,「肯定不是禮聖。」

  徐獬疑惑道:「為何?」老道士張脚幫忙解釋道:「一來周密尚存,雖然他被三教祖師的道外身堵住了舊天庭遺址,但是以周密的心性和手段,肯定在人間留有後手,斷然不會坐視禮聖得此大道,再者以禮聖自身的十四境合道方式,確實不適合更進一步。」

  鄒子補了一句,「哪怕如此,禮聖是否躋身十五境,不在於行不行,功德够不够,周密攔不攔阻,只在於禮聖自身願不願意。」

  為此鄒子還曾趕赴天外,早就與禮聖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交心言語,當年鄒子為禮聖展示過自己對未來世道的一番推衍。

  就在天外。世人至多知曉龍虎山上代大天師等數位先賢,在天外身死道消,於人間功德極大,却很少有人清楚,鄒子與三山九侯先生,可謂是那場輔佐禮聖一起游狩遠古神靈餘孽的幕後主力。一旦禮聖代替至聖先師,在儒家道統內部再上一個臺階,成為整座浩然天下的道主,那麽禮聖的規矩,就會用一種極快的速度,道化浩然九洲,規矩無處不在,變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看似大道循環愈發無缺漏,可是在鄒子眼中,世道却會在將來變得死水一潭,腐朽僵化。這就是個悖論,鄒子將這種情况形容為「大道止步」,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

  洛衫對此倒是不如其他人那麽倍感意外,只因為曾經有一次陪著蕭愻巡視城頭,碰到了老大劍仙,聽他們偶然聊了幾句題外話。起先是蕭愻孩子心性,想要詢問老大劍仙如今世道上邊,老的,相對年輕的,有幾個能打的,比如白玉京那位叫囂著無敵的道老二,還有那個在浩然名氣很大的白帝城鄭居中。反正蕭愻報了一連串的名字,大概她給出的這份榜單,要比各家山水邸報的評選,含金量更高。

  老大劍仙沒有順著蕭愻的言語做任何延伸,大概在陳清都看來,打架本事,殺力高低,就那樣吧。

  作為浩然蠻荒邊界線所在的劍氣長城,身為這座萬年之城的主心骨,陳清都只是有兩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

  蠻荒有白澤,是妖族的不幸,是人間的大幸。人間出禮聖,是儒家的幸運,是餘客的不幸。

  當時蕭愻坐在城頭上,雙手攥著倆羊角辮,直楞楞盯著老大劍仙,問了一句,「那你呢?」

  洛衫當時就覺得氣氛不對。

  老大劍仙笑呵呵摸了摸蕭愻的腦袋,「不要這麽沒大沒小,對錯功過如何,等我死了你還活著再說。」

  陳清都的言外之意,倒也簡單,確實不難猜,就兩層意思。

  這符合洛衫心中老大劍仙的一貫印象,說話從來直截了當,不用劍修們去揣度猜測。

  在他還管著劍氣長城的時候,你蕭愻心裡有委屈就憋著,在他死了之後,就管不著誰,你想駡就可以隨便駡了。

  但是這裡邊有個前提,你蕭愻這個劍氣長城的當代隱官,得活著才行,不能死在我前頭。

  或者說得直接點,是提醒蕭愻不能死在他陳清都手上,不能以隱官身份做出不符合隱官的出格事情。

  敲打,威脅,勸誡?其實都無所謂了。反正蕭愻就只是咧嘴笑著,她輕輕伸手想要推開那隻手,當時沒能推開而已。

  始終抬手按住羊角辮丫頭片子腦袋的老大劍仙,遙遙望向十萬大山的那個老鄰居。

  興許在眼高於頂的老大劍仙看來,人間真正能打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如今天下的年輕人,只是自以為知道那個老瞎子很能打而已。

  萬年之前的登天一役,發生了很多當時不作任何文字記錄、後世便不清楚的意外,其中一件事,就是之祠竟然打破神靈金身無數,單開一條登天道路。

  如今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謝狗,或者說白景,為何上次到了十萬大山,在老瞎子這邊,就比較規矩,表現得十分入鄉隨俗?

  心高氣傲的白景,她當然不是只因為之祠道友活得够久。

  白景對於沒有參加過登天之役的碧霄洞主,其實就不會如此收斂,打不過歸打不過,但是老觀主還不至於讓白景內心……欽佩且敬畏。

  她客氣,更多是老觀主與小陌關係好,哈,自家夫君為數不多的摯友,她得給面兒!

  如今跟碧霄洞主關係處好了,以後萬一她哪天跟小陌鬧彆扭了,小陌找人喝悶酒,碧霄洞主不得幫自己說幾句好話?

  哇哈哈,好計謀!當個次席供奉,果然綽綽有餘。

  洛衫笑著以心聲說道:「杜山陰,我們隱官邀請你師父什麽時候得空了,去蠻荒找她喝酒,放心,就只是喝酒。」杜山陰對那座外鄉人扎堆的新避暑行宮觀感一般,從不否認或者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不待見,但是對老隱官一脈的劍修,却十分尊重,無奈解釋道:「師父離開浩然之前,並沒有留下任何山上手段,可以讓師徒臨時說上話。」

  洛衫點點頭,也不為難杜山陰,惋惜道:「隱官這些年心心念念白玉京的仙家酒釀,看來這個小算盤是要落空了。」

  早年在劍氣長城,蕭愻的確經常偷摸去老聾兒管事的那座牢獄,主要就是找那個最不管事的刑官豪素一起喝酒。

  杜山陰說道:「洛先生,將來只要有機會見著師父,我一定幫忙把話捎到。」

  洛衫笑道:「洛先生?怪不怪,反正我聽著彆扭,跟誰學的,什麽臭毛病。」

  杜山陰啞然失笑。

  洛衫對家鄉晚輩出身的杜山陰,她自然是願意親近幾分的。

  何况杜山陰是為數不多在舊避暑行宮甚至可以說杜山陰能够與同齡人幽郁,得到老大劍仙的授意,一起進入牢獄,分別擔任豪素和甘棠的親傳弟子,都是早有伏筆的,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上代隱官一脈劍修的挑選眼光。比如最年輕一輩劍修當中,洛衫就選擇了幽鬱,劍仙竹庵則相中了杜山陰。再往上幾代,亦是如此,都離不開避暑行宮的暗中支持和資源傾斜。往往蕭愻看到了合適的人選,便會在那部冊子上邊大手一揮,寫下兩個字,栽培!偶有例外,還會再加上「重點」兩字。

  只是有此殊榮待遇的,寥寥無幾,例如愁苗,一般來說都是一代人,至多一人,甚至一個都沒有。這些劍修,幾乎都是出身不好的。用蕭愻的話說,就是那些投了個好胎,落在大門大戶裡頭的,既然練劍不差錢,就不用避暑行宮去錦上添花了,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的好事。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家境不差的郭竹酒。

  杜山陰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阿良和左右的去處,有沒有定論?」

  他腰間繫掛著一只銀絲編織袋子,透出絲絲縷縷的金光,在座皆是奇人異士,一眼便知是如今有價無市的金身碎片。

  洛衫搖頭道:「不知所踪,生死難料。好像很難說清楚。」杜山陰是劍修,會羡慕阿良,也會由衷敬重左右。他們一個是聖人後裔,一個是聖人高足,却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為人處世風格,一個處處自吹讀書人,可在劍氣長城做的每一件勾當都跟讀書人不沾邊。一個沉默寡言,生人勿進,却將治學一途看得比練劍更重。

  杜山陰出身貧寒,年少窮苦,跟他們不是一類人。

  而且雙方差著輩分和年紀。

  何况他們都打光棍啊。

  所以對待陳平安,杜山陰就要更加糾結,興許這就是嫉妒心作祟吧。由於算是同齡人,難免就有了比較心。他們好像都是在無可依靠的臭水溝、爛泥潭裡,於人生處境谷底奮然掙扎起身的路數,此後運道都不差,各有機緣造化。憑什麽他陳平安就可以得到寧姚的青睞?憑什麽他就可以連劍修都不是,却能够入主避暑行宮?憑什麽他可以隔三岔五就去城頭,得到左右的劍術指點,還能與老大劍仙說上話?憑什麽我們所有的本土劍修,就要聽從他的排兵布陣,決定我們的生死?

  杜山陰去過戰場殺妖很多次,還曾差點死在那邊。所以他一直對某個結論,始終難以釋懷。覺得你陳平安去戰場殺妖,是因為你明知自己不會死,是新隱官,老大劍仙就會出手救你。所以置身於戰場,你永遠沒有後顧之憂。你跟我們所有說死就死的本土劍修,連同你那些浩然同鄉劍修,都不一樣。憑什麽。

  老道士從袖中摸出一只包漿錚亮的白皮酒葫蘆,望向鄒子,後者點頭,算是認可了老道士的心中猜測。張脚拔出酒塞,仰頭灌了一口自釀酒水,遙想當年,尚未去往西方佛國,就曾與一位來自外鄉的同道中人,聯袂遊歷某州諸島,他們也曾壯舉二三,雙方道心相契,和那呂姓真人,遊戲人間,醉捋黑鬚,怒抽霜劍……收起思緒,張脚這才繼續說道:「先前貧道看不真切,只能遙見蠻荒天下如一艘渡船,氣勢汹汹撞向你們浩然天下,想必就是周密暗中布局的陰險手段,試圖讓兩座天下鑲嵌在一起,要讓天時地利人和,攪和在一起,打成混沌一片,估計是想要讓某些棋子好趁機渾水摸魚。成了,既能拖延至聖先師的散道,又能讓蠻荒新主的斐然漁翁得利,偷摸浩然天下這邊分走一杯羹。不成,就憑此消磨禮聖的道行,讓禮聖無法完全放開手脚,去蠻荒那邊牽制道力與日俱增的白澤。那麽蠻荒大妖們那般興師動衆,圍困阿良和左右,就很好理解了,正是幫助更換蠻荒天下青道軌跡的一記關鍵手,好讓兩位十四境劍修的充沛劍氣,作為驅使蠻荒這艘懸空之舟的强勁動力之一。」

  陸虛滿臉震驚道:「兩舟相撞?這麽大的動靜,為何我輩毫無察覺?」張脚伸手指了指天,笑道:「世人皆言一句談天鄒子說地陸,可如果貧道沒有記錯的話,陸氏家族除了擁有一座司天臺,可以跟負責測地的芝蘭署配合,此外黃輿道友還是天臺司辰師的話事人?」

  老道士這就是明擺著在陸虛傷口上撒鹽了,陸氏家族那座用以觀測天象的司天臺都塌了。

  陸虛訕訕而笑,也不敢與這老道做半句口舌之爭。

  總不能因為今天在座十四境修士比較多,就不把十四境當回事。尤其是陸虛還知曉一樁山巔密事,青冥天下那邊的老十四,不比自家浩然的規規矩矩,常有出手攔人「躋身同輩」的的舉動,關於此事,白玉京不是次次都管的,就曾有一位已經半步踏入十四境、結果却一路跌到仙人的大修士,憤恨至極,不惜敲天鼓,與白玉京某位掌教告狀,討要一個公道,可惜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負責掌管那一百年天下事務的陸沉,根本不管事。

  田婉本想說幾句雪上加霜的譏諷言語,却發現師兄看了自己一眼,她立即將到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老道士撫鬚笑道:「陸神道友,確實當得起天資英發一說。」

  多年之前,曾經見識過秘密以陰神姿態神遊西方佛國的陸神。

  道號「天邊」的陸氏家主陸神,負責觀天者這條家族最重要的道脈。

  陸虛雖說頂著一個天臺司辰師領袖的頭銜,其實是沒有什麽實權的。

  按照那位仙槎道友的說法,你道號黃輿,却名「陸虛」,天虛地實,名字沒取好,得怨你爹娘生你那會兒就沒翻字典。

  看看那位道號「大矩」、同樣寓意是大地的陸載,名字寓意地載萬物,這就很好嘛,所以她掌管土地官一脈,名正言順。

  要不是看在顧清崧是陸沉不記名大弟子的份上,陸虛非要跟這厮好好掰扯一番。

  臨了,顧清崧還撂下一句,你這人氣量不行,想必去祠堂燒香祭祖,不靈的,我那師尊肯定不願意搭理你。

  他們這一支陸氏的本族始祖,是儒教文廟六官之一的太蔔,負責保存那部號稱萬經之祖的道書。

  此書相傳是遠古某位道士的修行心得。憑此衍生出來的兩部輔助經書,一部「天書」藏在文廟功德林的麟台,據說經生熹平便是此書的大道顯化而生,所謂司職看管,就只是個幌子。而另外那部「地書」便歸陸氏芝蘭署看管,經年累月,憑藉一代代陸氏祖師苦心孤詣的推衍,又出演化出地鏡篇,別開生面,宗旨異於鄒子的五行相生相剋學說。

  相傳陸沉年少時曾經看過一遍,合上書籍之際,便已不知不覺滿臉淚水,有了有涯無涯之嘆。就像道士張脚在那蓮花天下,曾見一位不諳修行煉氣的尋常老僧,五十年間行脚萬里山河,一路隨緣利益衆生,臨終前返回小寺廟,與僧寥寥七八人,升座開示,最後老僧神色悲憫,環顧四周,老淚縱橫,哽咽道出「衆生皆苦」一語,便閉目坐化。

  與狂狷之人乘車作窮途末路之哭,想來三者皆有相通之處。 俗子很難理解此等心情。 若以修道之人的每層破境,比喻為花開一瓣,那麽人間未來萬年之內,注定花開無數。

  唯獨最新十五境,這朵花落誰家,却是山上修士和凡俗夫子,所有有靈衆生,無一例外,誰都繞不過去的。

  畢竟這位存在的個人喜惡,就決定著天下格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雨龍宗鼻祖劉晝問道:「有沒有可能是白玉京那位失踪多年的大掌教?」

  大龍湫開山祖師宋泓笑道:「也不算『多年』吧。」

  張脚點頭道:「滿打滿算,都沒有超過兩百年。」

  就像韋赦所說,現在的十四境,跟以前的飛升境,相差不大。

  三教祖師選擇散道,道法機緣如雨下。

  只是「雨前」茶,味道就會更好。

  鄒子點頭道:「只能說可能性很大,但是變數也不小。」

  這趟青冥天下之行,就是嘗試著追本溯源。

  而之前去驪珠洞天那座小鎮擺攤,鄒子就是在靜觀其變。

  謝石磯終於開口說話,問道:「是鄭師侄?」

  恐怕除了她自己,聽到這個稱呼,絕大部分議事成員都會覺得心情古怪。

  就像那個穿一件粉色道袍招搖過市的柳道醇,總會招惹非議,何德何能,能够認陳清流當師父,喊鄭居中一聲師兄?

  更何况鄭居中還是謝石磯的師侄。

  鄒子說道:「不好說。」

  既然至聖先師和道祖都曾到過白帝城,就算認可了鄭居中選擇的某條道路?

  張脚以心聲問道:「那個陸神能否合道?」

  鄒子答道:「只要我一年當中,有幾天雙脚行走在地上,他就注定無法合道。」

  以陸神的資質,再出類拔萃,想要閉關成功,依舊不是一兩年可以達成的。

  好不容易抓住機會,等到談天鄒子「不著地」,陸神就要立即閉關,可等到鄒子「落地」,就要被迫出關。

  試過幾次,陸神就不得不放棄了。好似認命,「不與天斗」。

  簡而言之,鄒子不讓道,早已飛升境圓滿的陸神就是在竹籃打水。

  陸神就這麽被攔在門外,駐足不前,境界停滯,足足耗費將近千年光陰了。

  張脚問道:「是因為有大道之爭,故意噁心他?」

  鄒子說道:「不至於,只是等他主動來找我談天。」

  「談天」之說,一語雙關。張脚試探性問道:「鄒先生是在覬覦那部初本初刻版的經書?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順勢打破『天地本不全,萬物皆有缺』的定理,好補缺大道,主動躋身一種前所未有的十四境圓滿境地,既不必十五,却可以始終維持僞十五的玄妙境地?」鄒子搖頭道:「一來志不在此,再者我必須保持旁觀者的立足點。我若是進入十五境境地,有一半可能,會被强行拽向十五境,那種身不由己的恐怖,不足為外人道。」

  問得直截了當,答得誠意十足。

  張脚便換了個更輕鬆的話題,笑問道:「見過那個話癆幾次了?」

  鄒子說道:「只有兩次。浩然青冥各有一次。」

  張脚說道:「此地光景,在貧道陣法遮蔽之下,開始直呼其名,瞞得過某些十四境,却未必瞞得過這位耳聰目明的陸掌教啊。」

  那些一口一個陸沉、陸掌教的,顯然都被這位老道士給坑了,姜還是老的辣。

  鄒子說道:「他和鄭居中,就算聽了去也無所謂。一個最怕麻煩,一個最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心無旁騖。」

  陸沉那種舉世無雙獨一份的逍遙游,誰不羡慕。

  貧道不給這個世界添麻煩,這個世界也不會來麻煩我。

  從不自尋煩惱,為人處世得體,飲食起居有度,得法,故而是合道修士中最天地無拘的那個。

  貧道做事講究,做人不遷就。你只要不當面駡貧道,貧道就全當耳邊風。你如果敢當面駡人,那就別怪貧道還嘴駡你。

  至於鄭居中,不招惹他就是了,他反正不屑針對誰。

  可他如果刻意針對誰,就算鄒子也會覺得十分棘手。

  比如鄭居中將白帝城清空,此刻悄然行走光陰長河,就是堵路去的,不讓陸沉返回白玉京。

  青冥天下之亂,已經不是什麽風吹草動的跡象和苗頭,而是已經明擺著亂象橫生,白玉京內外人間道官都很清楚,亂世已至。

  哪怕二掌教余斗坐鎮白玉京,動用一座玉京山,躋身僞十五境,面對第二場聯袂問道,余斗依舊只身一人,劍斬數位十四境。

  這等壯舉,確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看似暫時壓下了亂象,實則愈發暗流湧動。

  大掌教寇名依舊未能三教合一,如果陸沉再被鄭居中攔在光陰長河之中?

  以余斗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風格,白玉京與各州,只要起了任何衝突,就會沒有半點回旋餘地。

  老道士心情複雜道:「說實話,時隔多年,貧道依舊怵他。」

  已經離開青冥天下這麽多年了,每每想起余斗,一位老十四竟然還是心有餘悸,由此可見,余斗的積威深重。

  鄒子說道:「光明磊落,無私心者,最有威嚴。」

  老道士神色悲苦,喃喃道:「思來想去,總覺得自己沒有錯啊。」

  若說自己捏著鼻子,不得不承認余斗恪守規矩行事,法不容情,那到底是什麽地方出錯了?

  鄒子給出兩個比較玄乎的說法,「天心觸地,自然而然就會生髮變化。余斗默認所有人都是理性的。」

  就像猶有某些人,相信所有人都是可以改過向善的。

  鄒子並不會刻意針對誰,但他會遠遠看著那些世道的岔路口。

  陸虛試探性問道:「可是陸掌教?」

  陸沉畢竟是自家祖師。哪怕陸沉不太看得起他們這些徒子徒孫,不管陸氏祠堂年年歲歲如何祭祖敬香,歷史上從無成功請神降真的例子,有幾次苦不堪言的難關,都是陸氏家族自己熬過去的。可哪怕如此,牆裡開花牆外香,有個在白玉京當掌教的老祖宗,終究不是壞事。就像某個狗日的所說,你們家族祠堂裡邊掛這麽一副祖宗畫像,哪怕不管用,但是最少好看啊。

  那厮說得信誓旦旦,神色誠懇,「陸姑娘,話糙理不糙,對吧?」

  當時陸載臉若冰霜,將那梁上君子抓了個正著,伸出手,說道:「這不是你把祖宗掛像換成你的理由,將舊掛像交出來!我要放回祠堂原位!」

  這種不當人子的事情,也就他做得出來了。

  那次偷偷造訪陸氏家族,阿良是想要找在陸氏當清客的劍術裴旻切磋切磋,否則外界總說他的勝績,水分太大。

  之所以翻牆而入,沒有遞帖子走正門,是免得陸氏對自己久仰大名,太好客,待客過於熱情。至於陸氏祠堂,只是順路走一遭。

  鄒子笑了笑,「陸掌教沒有那麽容易勘破心關、認清自己的。」

  想要認清自己,就需要一面鏡子,一個坐標。這就很難了。

  洛衫笑問道:「是寧姚?」

  她對杜山陰尚且親近,何况是對寧姚,真心當自家晚輩看待的。

  哪怕是對陳平安和新隱官一脈劍修,洛衫也發自肺腑覺得那些年輕人,做得很好,比他們這些老人,都要更優秀。

  鄒子沒有說什麽,只是搖頭。

  段青臣皺眉問道:「總不能是斐然吧?」

  寧姚跟斐然,這兩位年輕劍修,都是名實兼具的天下第一人。

  照理說,他們確實很有機會,比任何人都有先天優勢。

  仙人葱蒨沉聲問道:「劍修斐然成為蠻荒共主,是不是一種預兆?屬於周密的一種長遠布局?」

  果真如此,今日我們是不是就該早作謀劃了?

  聽說斐然是蠻荒妖族的異類,極為推崇禮聖學問。

  鄒子淡然說道:「我早就見過斐然,他沒有改天換地的心思,至多只有縫補和完善的念頭。」

  韋赦却不願意輕輕揭過此事,追問道:「畢竟時過境遷,境界不同,身份有變,斐然難道就不會改變心思嗎?」

  鄒子好像答非所問,「你且放心,斐然肯定不是周密的身外化身。否則斐然就無法與晷刻結為道侶。」

  韋赦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麽。

  雲杪聽得心驚膽戰,以前議事,好像也不聊這種事啊。

  怎麽聽鄒子幾人的口氣,好像只要斐然有此心,今天就會給出方案,明兒就要對斐然動手了?

  韋赦說道:「要小心蠻荒的那個無名氏。」

  鄒子點頭,「他確實深藏不露。白澤要不要喊醒此人,先前估計是有所猶豫的。」杜山陰突然問道:「聽說三教祖師遊歷別座天下,就像走門串戶,會被別家的『天意地氣』壓勝頗多,所以很大程度上必須入鄉隨俗,謹守主客有別的規矩,否則兩位十五境哪怕沒有見面,也會道氣相激,被迫引發一場大道之爭。唯獨蠻荒天下是異類,大道根祇與三教皆不同,那我是不是可以這麽理解,一旦蠻荒有煉氣士率先躋身十五境,人間幾座天下,就該合並了?誰都擋不住?」

  鄒子點頭道:「可以這麽說。」

  張脚撫鬚而笑,眯眼問道:「好大見識,誰家兒郎?」

  韋赦笑著介紹道:「他是劍氣長城上代刑官,劍修豪素的親傳弟子。」

  張脚點頭道:「豪素大名,貧道在西方佛國那邊,都是有所耳聞的。」

  三教祖師,合道各自天下,但是萬年以來,幾乎在自家都從不露面,自然更不串門。

  就是為了避免道化天下。

  比如道祖,好像就只公開行踪,以少年道童姿容騎青牛,單單去過一次蠻荒天下。

  在後世某些大修士眼中,道祖此舉,是有點欺負人的。

  正因為如此,儒釋道三座天下才會相安無事,保持一種大體上鄰里和睦的狀態。

  如果將四座天下看作四家門戶,那麽就是各有各的家風。

  浩然天下這邊尊崇儒家,文廟却沒有罷黜百家,却也怕道路上皆是一個個自認無私心的腐儒道學家,占據要津,喜好處處事事以理殺人,問心無愧,刻薄天下。

  就怕規矩過於死板,讓所有人動彈不得,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禮聖是絕不會跨出那一步的,大概處境類似白澤。

  難怪他們會是摯友。

  青冥天下那邊,因為講究陰陽相濟,故而站在山巔的女子大修士,相對數量最多。

  道祖置身事外,選擇讓三位掌教弟子,輪流管事一百年,就是一種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的選擇。

  人間曾有三個充滿變量的天地劫數。一是蠻荒大祖偷偷煉化其中一座飛升台為托月山,試圖重新串聯大地與天庭,循序漸進,勾連陰冥,幫助妖族練氣士,和某些戰死在登天一役中的英靈,將他們收入麾下,再造神靈,重塑天庭。

  二是大妖初升開創英靈殿,為蠻荒天下指出一條更加極端、並且切實可行的道路,削弱天下衆生而强健一小撮大妖。

  最後一場劫難,當然便是失望至極的浩然賈生,變成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暗中吃掉了一衆大妖,瘦天下而肥自身。

  既然未能一鼓作氣吞並浩然,借助機會一吃再吃的周密,就只好登天離去,更換戰場。這就給蠻荒天下帶來了一個巨大的隱患,如果不是白澤重返蠻荒,叫醒那撥沉睡萬年的遠古大妖,再加上白澤自身的古怪合道方式,讓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都倍感忌憚。那麽新蠻荒,頂尖戰力的缺失,就會讓浩然天下的反攻蠻荒,變得勢如破竹,勝負毫無懸念。

  第一場劫數,是被三位劍修擺平的。

  第二場,道祖親自出場,一手壓下。

  所以後世山上,難免感觸不深。

  第三場,就讓兩座天下都吃痛了。

  遙想當年,三位劍修聯袂離開劍氣長城,趕赴托月山。

  有人詢問,「既然怨氣這麽大,為什麽還肯跟上?」

  有人回答,「我不是幫那幫儒生,甚至不是幫你陳清都,我是覺得那些個死了的老朋友,肯定不會願意被迫給人當打手。」至於那個一直沉默的劍修,在他可以遙遙看見托月山的那一刻,終於開口說話,自言自語道:「修道路上,一直被你們所有人保護,也該我保護人間一回了。好不容易有此人間,總不能重新走條老路。」

  他們就是陳清都,龍君,觀照。

  各自本命飛劍,名為浮萍,大墟仙冢,光陰長河。

  曾先生笑問道:「鄒先生是不是遺漏了個人?」

  在座衆人,瞬間恍然大悟,一下子便氣氛詭異起來。

  鄒子笑道:「我?」

  他自顧自搖頭,自嘲道:「自詡為曬網補網之人,豈能同時是一條漏網之魚。」

  當初配合禮聖,一起遠遊天外,鄒子便帶了五袋子泥土,聯手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籙,最終成功鋪設出了五條道路漫長到無法計算的天路歸途。

  故而當鄒子的五色泥土用完之際,就是那場追殺的道路盡頭,禮聖他們必須就此轉身返回。

  只是在座也有人心思微動,網漏吞舟之魚,若鄒子就是,豈不更好?

  就在「隔壁」,別有一座祖師堂,在座人物,都是候補,人數暫時還不到十五人。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邵本初,北俱蘆洲的徐鉉,正陽山茱萸峰的蘇稼,中土神洲的懷潛,還有桐葉洲扶乩宗的那棵獨苗等人。

  有個曾經在倒懸山黃粱酒鋪當店夥計的年輕修士,名叫許甲。

  猶有幾個來自別座天下的,比如一位身披大霜甲的中年男子,雙手拄刀,打著瞌睡,家鄉在扶搖洲,如今真身却在五彩天下,繼續當皇帝。

  有個道號正形的遊方道士,正在跟一個喜好釣魚的南婆娑洲修士閒聊。

  本來是各說各話,但是很快因為某個話題,就讓所有人都參與其中,各抒己見。

  有人說只是兩個劍修,就能肆意深入蠻荒腹地,切割天下。妖族如此不濟事,如今這場仗還怎麽打,早點投降算了。

  那許甲就聽到這個說法,立即就不樂意了,說他們又不是普通的飛升境劍修。

  雖說阿良還欠了自家鋪子很多錢,又辜負了自家小姐的一片痴心,可在這種事情,許甲還是要為那傢伙說幾句公道話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許甲的觀點,還補充了一句,說重回蠻荒的某位,他和那撥遠古大妖,好像都沒有參加那場圍剿。

  名叫王屋的年輕道士,跟著笑言一句,說如果小道沒有算錯的話,他們身陷重圍期間,大概都躋身了十四境。

  雙手拄刀、身披大霜寶甲的男人睜開眼,問道:「如此一來,那撥蠻荒畜生,還怎麽打?受傷慘重?算不算出,死了幾個?」

  道士王屋喟嘆一聲,說道:「不知為何,參加圍剿的蠻荒妖族,連同叛出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在內,總之就是一個都沒死。」

  另外那邊,張脚說道:「現在開始談第二件事,有誰願意介入青冥這場亂局?」

  韋赦好似對此毫不意外,笑道:「總得讓人選一邊吧?」

  鄒子說道:「當然,兩邊都可以選。」

  桐葉洲,魚鱗渡,素月流光。

  那艘渡船桐蔭上邊,一張酒桌,家鄉各異却聚在一起。陳平安只是喝酒微醺,馮雪濤却被崔東山一直勸酒,明顯喝得有點高了,說話就開始不把門了,說劉聚寶和韋赦就是倆廢物,都搶不來一個北字。陳平安面帶微笑,絕不搭話。裴錢神情古怪,畢竟這樁兩洲的私人恩怨,涉及某位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扛把子,而這位老真人恰好又與自家落魄山很有淵源,崔東山可不管這些,打著酒嗝,作義憤填膺狀,說是啊是啊,就該由藝高人膽大的青秘前輩來帶頭牽線,尤其要與北俱蘆洲那座趴地峰討要一個說法……就在此時,馮雪濤只覺得背後有點涼颼颼,很快就有一隻手掌按住自己的腦袋,笑呵呵道:「盡說些傻話,什麽搶不搶的,這話說得傷和氣了。貧道道行微末,人輕言微,走路上瞧見了劉財神和韋赦,向來是屁都不敢放一個。來來來,貧道給你道個歉賠個不是,自罰幾杯酒……」

  馮雪濤縮了縮脖子,噤若寒蟬。

  崔東山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結果才起身就僵在原地。

  老真人拈須微笑道:「想跑?拉屎不擦屁股的嗎?」

  除了按住馮雪濤的腦袋、再對崔東山施展定身法的火龍真人,此刻現身渡船的,還有一個風神瀟灑的長髯背劍道士。

  正是純陽呂喦。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站起身,與道士呂喦走往別處,後者以心聲笑道:「貧道已經選好砥礪道心的地方了,馬上就會動身,你不著急,等哪天真正得閒,再去那邊幫忙護道,有勞費心了。」

  陳平安好奇問道:「何處?」

  呂喦說道:「人間唯二之一,洞天福地銜接。」

  如今五座天下,除了蓮花洞天與藕花福地,是洞天福地相銜接,此外其實還有一處。(注,320章,《井口邊的老道人》)

  陳平安點點頭,這個選擇,確實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呂喦猶豫了一下,提醒道:「那邊規矩重,陳山主可能需要與貧道一般,暫時忘却前身。」陳平安笑道:「這沒什麽好為難的,入鄉隨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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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8 07:53:37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今宵明月

  魚鱗渡一直在擴建,方便停靠更多桐蔭這類大型渡船,好將一座臨時渡口變成永久渡口,聽說雲岩國朝廷已經將官辦陳醋、薏酒和制墨外包出去。有些膽大的京城少年在此夜釣,不遠處就是飄溢脂粉香味的彩船,觥籌交錯,東道主多是山下權貴,在此宴請山上仙師。賞的是月色,聊的是交情,喝的是金銀,酒桌上的稱兄道弟,雙方都姓錢。河邊少年們竊竊私語,說那幾條能够在此開張做買賣的彩船,分別屬於哪位皇親國戚、哪部正印官的公子哥。少年們偶見女子脚步踉蹌來到船欄旁,掏出帕巾擦拭嘴角,稍稍整理妝容一番,她猶豫再三,沒有將帕巾收入袖中,還是丟了它,便匆匆返回燈紅酒綠處。

  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桐蔭渡船的主人,是一個宗字頭的仙府,再加上朝廷也有戒嚴,不許閒雜人等靠近桐蔭渡船,打攪那些劍仙們的清修,所以桐蔭渡船附近這片水域,還是相對幽靜的。偶有小船靠近此地,很快就有如野鳥竄出蘆葦叢似的供奉武夫施展輕功,蜻蜓點水,提醒那艘小船趕緊掉頭離開,那位武夫心中駡駡咧咧,身形折返,低頭弓腰,提氣踩水,飄若鴻毛,如履平地,就想要靜悄悄去往岸邊,途中瞧見船欄那邊剛好有兩人望向自己這邊,一青衫男子,神色溫煦,一長髯道人,秉拂背劍。

  武夫嚇了一跳,趕忙停下脚步,與船上那兩位陌生面孔的仙師作揖賠罪,那青衫男子竟然笑著抱拳還禮,這讓近期在魚鱗渡吃飽閒氣的供奉武夫楞了楞,想必對方境界不高,身份一般。只是武夫難免又納悶,身份一般,如何去得那艘桐蔭渡船?

  整個雲岩國京畿地界,外松內緊,作為重中之重的魚鱗渡,便有同行開玩笑,如今就算魚鱗渡路邊有條狗拉了屎,誰踩到了,他們都要上報朝廷備錄。

  呂喦笑道:「怎麽沒有認出你的身份?」

  陳平安無奈道:「聽東山說雲岩國朝廷這邊可能是為了表達謝意,連所有青萍劍宗、玉圭宗等譜牒修士的錄檔,都只留文字,不存留任何圖畫形象。」

  呂喦打趣道:「不是一般的積威深重。」

  陳平安沒有解釋什麽,以前的桐葉洲,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府,就是當之無愧的老天爺,仙師的喜怒哀樂,就是霽晴雨雪一般。

  山河靈秀,如一位含情脈脈的貌美啞女。

  人身飄若陌上塵,世事恰似水波紋。

  呂喦繼續先前的話題,說道:「爭取不會耽擱陳山主太多的修行光陰。」

  陳平安說道:「護道何嘗不是修道。」

  道人出山,除了紅塵歷練,砥礪自身道心,此外無非是尋訪仙緣,搜集天材地寶,積攢功德、增長道力。

  還有三件身外事,雖然偶爾為之,却關係重大,比如第一件,便是替人守關,如青神王朝國師姚清,為鬼物徐隽護關。

  再就是度人,接引上山。說得直白些,就是外出尋找修道胚子,收為弟子,壯大門派,接續道統。

  然後就是幫人護道。例如當年在藕花福地,姜尚真化身春潮宮周肥,便是想要幫助鳥瞰峰陸舫,勘破一道情字關隘,姜尚真為此耗費光陰不少,問題在於劍修陸舫始終未能打破心魔,估計至今還在一處藕花福地內鬼打牆。事後按照周首席的說法,陸舫如果早年願意進入玉圭宗,完全不必去一趟藕花福地。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啊,可惜陸舫這榆木疙瘩就是不開竅,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先前在扶搖麓私人道場,老觀主對半個鄰居的荀淵,有兩句評語,一貶一褒。

  一句是嫌棄荀淵心胸不够大,是導致一洲陸沉的罪魁禍首之一,「修道何事,只成門戶私計,桐葉洲之弊,荀、杜各半。」

  另外一句褒獎,評價不可謂不高,「如鄭居中、荀淵這種弟子,確實是多多益善。」

  呂喦撫鬚笑道:「陳山主若是如此客氣,那貧道可就真要與陳山主半點不見外了。」

  陳平安點頭道:「不必見外。」

  呂喦之所以讓陳平安當護道人,當然不是呂喦只能找到陳平安一人而已,獨自行脚天下,雲水生涯三千載,呂喦還是有幾個道友的。

  就像這次跟他一起趕來桐葉洲的火龍真人,便是投緣多年的好友,不過就像火龍真人自己所說,省心省力的守關一事,貧道如今境界尚可,當仁不讓,絕不推脫,可要說勞心勞力的護道一事,就得換一個了,貧道耐煩的本事,真心不高。

  山上有人打過一個比方,幫人守關是打短工,替人護道是打長工。

  陳平安說道:「希望結果就是一場護道,晚輩沒有什麽功勞,却有微薄苦勞。」

  呂喦會心一笑,「果真如此,最好不過。」

  此語言外之意,寓意極好,陳平安護道越是輕鬆,越是不必親身入局,出工不出力,自然就意味著呂喦的這場修行越是順遂。

  呂喦建議道:「陳山主不妨只以一副分身,進入那處福地,大概就够用了。」

  到底要以何種姿態進入那邊,陳平安暫時還不敢妄下定論,說道:「我對那地所知甚少,前輩有沒有類似志書的詳細檔案,晚輩好早做功課。」

  呂喦搖頭道:「貧道也只有一些道聽途說而來的消息,給不了太多內幕,只曉得那邊因為是頭等洞天,中等福地,故而歷來有那『頭重脚輕』的說法,門禁極嚴,關隘重重。貧道能够去那邊歷練,還是至聖先師幫忙斡旋,才得以網開一面。至聖先師也與貧道明言,破例就會有破例的代價,不過代價是什麽,至聖先師並未明言,只是讓貧道考慮清楚了再做決定。」

  陳平安心中暗自掂量,一塊中等品秩的福地?說明煉氣士數量不會太多,境界高得有限?

  當年遊學路上,李寶瓶曾經跟崔東山討論過類似問題。

  那會兒白衣少年嬉皮笑臉,反問紅棉襖小姑娘一個問題,在那市井的路邊攤,買過熱騰騰的豆腐吃嗎?

  原來在精通數算的術家眼中,大到浩然天下,小到任何一座福地,天地靈氣、王朝氣運,其總量都是某個定額的一。

  因此每一位武夫成為江湖宗師,修士成就地仙境界,就是在砧板上邊切豆腐,先到先得,豆腐塊的斤兩,就是成就高低……

  接下來李寶瓶的反問,讓吊兒郎當的崔東山竟然有點措手不及,「必須掏錢才能切走一塊豆腐嗎?任何人與攤主買豆腐的價格,都是定好的,有沒有折扣?」

  陳平安問了個關鍵問題,「前輩知不知道,那座洞天裡邊,誰說了算?」

  呂喦猶豫了一下,說道:「三教祖師最早只是訂立了一些規矩,並不插手具體事務,聽說真正管事的,只有幾位,各有神號。」

  登天一役,改天換地,其中一部分遠古神靈,如封姨等,得以保留神位,後世山巔修士只知道這些神祇往來人間的通道,多是各洲兵家祖庭山頭。但是他們棲息、或者準確說來被囚禁在何地,始終只有某些猜測。畢竟三教祖師不可能放任這撥神靈散落在天外,否則周密登天,招引諸神歸位,導致條條大道漸次崩塌,人間早就大亂了,別說風調雨順,恐怕連幽明殊途、四季更替都成了奢望,三教祖師別說以道外身堵門,就該是被迫散道,縫補那些大道空缺了。

  而這撥遠古神靈,還有跟隨四座天下一並孕育而出的那批嶄新神靈,「金身」就被固定在那座洞天福地相銜接之地的「雲上」。

  所以呂喦才會說一句「那邊規矩重」。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前輩遊歷過青冥天下,最大的觀感是什麽?」

  呂喦微笑道:「那邊青天呈現出來的顔色,當得起『青翠欲滴』一說,好像真要滴落在大地上。」

  陳平安點頭道:「就像我家鄉某種瓷器的釉色。有機會是要去看一看那邊的別樣風景。」

  呂喦輕揮拂塵,笑道:「以前在某山中,遇一異人,說這天地間無形的光陰,便是從金身碎片中熔煉而出。」

  陳平安問道:「何謂熔煉?」

  呂喦說道:「香火。」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奇思妙想。」

  呂喦說道:「此君又言夢境即是香爐之一。」

  陳平安搖頭道:「難以置信。」

  呂喦從袖中摸出一只不起眼的黃綾袋子,遞給陳平安,大略說明這只袋子裡邊的情况,「十來樣物件,各自以小袋子裝載,除了浩然、青冥大岳的五色土,還有幾件不如何貴重、却也不算常見的法寶,回頭陳山主可以自行清點。就當是接下來那場護道的酬勞了。」

  陳平安伸手輕輕推回那只袋子,婉拒道:「無功不受祿,等到將來哪天護道功成了,前輩再談此事不遲。」

  「只是定金。以後那份,届時另算。」

  呂喦將那那只袋子交到陳平安手上,微笑道:「來時路上,火龍真人說送禮,尤其是給陳山主送禮,最好是一件件分開送,顯得禮數更足、情意更重些,貧道嫌麻煩,就免了。」

  陳平安將袋子收入袖中,與純陽真人打了個道門稽首禮。

  火龍真人哈哈笑道:「數錢嘛,盯著桌上孤零零一錠銀子,哪有瞅著一大堆銅錢來得開心。」

  崔東山小雞啄米道:「是極是極,一顆穀雨錢,哪有一堆小山似的雪花錢瞧著喜慶。」

  裴錢說道:「穀雨錢和小暑錢折算成雪花錢,是有溢價的,師父務實不務虛,肯定選前者。」

  崔東山故作恍然大悟,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摺扇,擊打掌心,「棋差一著,看來還是大師姐更懂先生啊。」

  言語之際,眼角餘光瞥向那只袋子,崔東山以心聲提醒自家先生,「最值錢的,是那只袋子。」

  火龍真人則以心聲說道:「你既有的五行本命物,品秩已算不俗,這位純陽道友,最是喜好遊歷名山大川,所贈之物,於五行各有對照,說是雪中送炭,可能稍微過了,可要說是錦上添花,却也將這份禮物說得輕了。返回山中道場,好好用心煉化,相信裨益不小,助你在仙人境更上一層樓,半點不難,這就叫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火龍真人猶豫片刻,還是沒有點破某事,實則陳平安真正該索要的「酬勞」,便是與純陽真人好好問道一場,討教某些「家學秘傳」的道家心法。遇見了純陽道人,却不切磋道法,聊幾句金丹大道,與入寶山空手歸何異?

  說一千道一萬,這小子與人做買賣,顧忌這忌諱那,到底還是臉皮薄了,嫩豆腐一塊。

  陳平安與呂喦重返酒桌。

  謝狗方才已經跟崔東山說了那位修道胚子的事情,讓崔宗主自行決定,要不要接她上山。

  不料崔東山却將那位女修以及同行道友的家底,道號、門派,如數家珍,一一道出。

  謝狗疑惑不已,問他是不是早就看中了那女子的根骨資質。崔東山哈哈大笑,說自己哪有這種未卜先知或是開天眼的本事,只是還算消息靈通,那一行十幾人,比你跟先生更早到了京城裡邊,自己閒來無事,經常逛諸部衙門的,翻了翻刑部關牒檔案,掃了幾眼便記住了,本來沒上心,差點就要錯過這個大漏了,謝次席放心,既然是謝次席親自舉薦的人才,自己和青萍劍宗必定重點栽培。

  崔東山好奇詢問謝狗一事,難道就沒有想過自己哪天開山立派?

  謝狗興致缺缺,說有了親傳弟子,一大撥徒子徒孫,找見了開山道場,創建門派,成了宗字頭,再有下宗,又如何,修行不還是自家修行,能讓別人代勞麽。

  崔東山小雞啄米,點頭不已,連連念叨人各有志,都好都好,都是好的。

  火龍真人的到場,就像給馮雪濤灌了一大碗醒酒湯。

  馮雪濤雖然緊張,可還算硬氣,到底沒有說半句軟話。

  好歹是位老字號的飛升,皚皚洲又與北俱蘆洲關係交惡,於情於理,都不合適在火龍真人這邊流露出任何諂媚姿態。

  再說了,作為野修,拿捏人心,還是有些火候的。

  果然,老真人對此不以為意,反倒高看了一眼馮雪濤,笑著落座,還真就幹了一碗酒水,抹了把嘴,老真人臉色和善道:「青秘道友,貧道把罰酒喝了,不過北這個字,看樣子還得留下。雖說你們皚皚洲,劉財神和韋天才,如今確實多出新晉兩位十四境,但是你們什麽都好,賺錢的本事更是九洲第一,可就一點不太好,打架不行。」

  涉及鬥法,馮雪濤不敢說三道四,皚皚洲青秘,從不在浩然那一小撮强飛升之列。

  尤其是等到親身走過一趟蠻荒天下,馮雪濤的心氣就更低了。

  崔東山以心聲道:「馮兄,趕緊順桿子問一嘴,同樣是十四境,前輩當真能够一打二麽?」

  馮雪濤置若罔聞,老子又不是個二楞子,敢問這種話,一心討頓打嗎?

  謝狗就沒啥顧慮,徑直問道:「合道了,你們眼中天地,是怎樣一番場景?」

  火龍真人拈須沉吟片刻,緩緩道:「此間玄妙,不可多說,只能說其中一點,貧道眼裡,天地為灶,至於你們,都是木柴。」

  謝狗問道:「天地間流轉的無形靈氣,就是隨時隨地拿來用的火星?」

  火龍真人不置可否,微笑道:「道友竟然沒有躋身十四境,反而是一樁不小的怪事。當個次席供奉,屈才了。」

  謝狗順桿子問道:「趴地峰缺首席?」

  火龍真人公認是那種話不落地的聊天高手,什麽話都能接,什麽冷場都能暖,「要是陳山主不介意貧道挖牆脚,當個掛名的首席供奉,有何不可。」

  謝狗咧嘴笑道:「算了,一女不嫁二郎。」

  火龍真人立即以心聲言語道:「白景道友只要當了趴地峰首席供奉,就可以與貧道一起光明正大走趟皚皚洲,去會一會劉財神和韋天才,二打二,再公平不過了,而且師出有名,只要別大動肝火,文廟那邊便不好說什麽。」

  聽得謝狗眼睛一亮,「打頭陣,讓我先試試看能不能一挑二?見機不妙,你再搭把手?」

  如今這些個新十四,有幾斤幾兩,謝狗萬分好奇。

  火龍真人放下酒碗,一抹嘴,笑道:「有些事,想一想就開心,開心之後,也就可以了。」

  約莫是覺得難得今夜酒桌無俗人,老真人談興頗濃,將一些自家的修行心得,娓娓道來,「不管水到渠成,還是純屬僥倖,修士只要成功躋身了十四境,就等於找尋到了一條無限接近長生的大道。接下來就慢慢熬吧。純粹武夫,還有那拳怕少壯的說法。可修道之士,臨近山巔,還是要講一講道齡越長、道法越高的。新十四熬成了老十四,等到辛苦媳婦熬成婆,自然就有了瞧不起下一撥新十四的資格。」

  「許多形神老朽的飛升境,歲月悠悠,往往都會誤以為修道,就只是這般事了。貧道也曾有過這麽一段道心退轉的慘淡歲月。」

  「能够躋身飛升,誰不是天之驕子,證道飛升之初,哪個沒有勇猛精進之心。可惜時日一久,修行受阻,難免心生懈怠,繼而自認大道無望,徹底心灰意冷。殊不知修道總計十五境,就像上中下三部書。元嬰境破境躋身上五境,便自以為來到了此書的第三部,等到了仙人境,又會驚駭發現,莫非自己才在第二部?」

  聽到這裡,馮雪濤接話道:「更可怕的地方,在於自己躋身了飛升境,唯恐自己身在第一部書。」

  呂喦微笑道:「以此類推,合道過後,就要生怕自己的修道生涯,只是一篇序言了吧?」

  火龍真人爽朗大笑,只是舉起酒碗,「萬事不如杯在手,杯外全無煩心事。」

  謝狗附和一句,「一覺睡到自然醒,睡到人間飯熟時。」

  崔東山贊嘆道:「好詩啊,無平仄格律,有韻味啊。」

  只有裴錢目不斜視,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喝酒。其餘人等,下意識都望向那位傳聞才情橫溢、詩名遠播數座天下的陳山主。

  趁著純陽道人和火龍真人都在場,馮雪濤也覺得酒桌氛圍不錯,酒壯慫人膽,順著先前的話題,問了個比較俗氣的問題,「飛升境就一定無法勝過十四境嗎?」

  據他所知,阿良在青冥天下的天外天,與真無敵余斗有兩場切磋。這是飛升境劍修與十四境之間的鬥法。觀戰者唯有化外天魔。

  在南婆娑洲海外,陳淳安攔截蠻荒劉叉。這是一位肩挑日月的飛升境圓滿醇儒,與一位新晉十四境劍修的搏命厮殺。

  寶瓶洲老龍城戰場,真龍王朱與那蠻荒王座緋妃、朱厭有過一場點到即止的交手。

  托月山地界,年輕隱官與蠻荒大祖首徒元凶,屬於兩位十四境之間的鬥力。只是雙方都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純粹劍修。

  有些結果,合乎情理。有些勝負,出人意料。

  火龍真人笑呵呵道:「何謂勝過?是低一境的打平手,或是打退,還是斬殺?青秘道友的措辭,可要準確些,否則就很難掰扯清楚。」

  馮雪濤疑惑道:「難不成一位飛升境,還有機會斬殺十四境?」

  火龍真人拈須沉吟片刻,「今年之前,休談半分勝算,一境之差,就是天壤之別。今年之後,就說不準了。」

  「以前與朋友聊起此事,達成一個共識,飛升境面對十四境,前者能够全身而退,不傷道本,就算贏。」

  火龍真人沉默片刻,說道:「比如純陽道友,走在路上,與某座天下的某位新十四起了爭執,道理講不通,必須大打出手一場,純陽道友與之打出了真火,便有不小的勝算。」

  呂喦啞然失笑,緩緩搖頭,「這種假設,當不得真。」

  謝狗笑得合不攏嘴,「哈哈,假設白也是一位純粹劍修,如果雞湯和尚擁有一種類似四把仙劍的攻伐至寶,若老瞎子當初煉出一兩個本命字,再如果周密再偷摸吃掉兩三個十四境,又比如蠻荒天下的十三、十四境大妖死了大半,如果小夫子不被規矩束縛,如果碧霄洞主遇上了蛤蟆不吃水的世道,人間太平萬萬年……再如果被我躋身了十四境,歸攏了二十來條大小道路,如海陸相通,一條劍氣浩蕩如瀆,哈哈哈……」

  火龍真人看了眼貂帽少女姿容的劍修白景。

  她當真能够一身兼備二十幾條高深道法脈絡?

  哪怕早就知道她資質卓絕,底蘊深厚。可等到白景親口說出真相,火龍真人還是難免驚訝幾分。

  見過大風大浪弄潮兒,火龍真人眼中的修道天才,屈指可數,遠如韋赦,近如左右。

  陳平安笑著以心聲提醒道:「聊這個做什麽,行走江湖,財不露白。」

  謝狗理直氣壯答道:「山主,你有所不知,我如今說話做事,那叫一個心機深沉,城府可怕得很呐,此語障眼法,用上了兵法的,這就是三十六計裡邊的示敵以弱。」

  陳平安對此將信將疑。遠古劍修白景有無城府,城府深淺如何,不好說,單論落魄山的謝次席,一個肯給自己取別號「狗子」的人物……陳平安找了個參照,問道:「白帝城韓俏色所修道法,其中有幾種能入你的法眼?」

  謝狗乾笑幾聲,含糊其辭一句,「背地裡不說道友的壞話。」

  老真人拈須思量片刻,「雨前光景,真要計較起來,確有些說頭,比如寧姚與那蠻荒斐然,作為各自天下的共主,先前他們的飛升境,就是獨一檔的。故而哪怕是十四境修士,能不招惹他們就絕不招惹,否則就算十四境贏了他們,長遠來看,還是會落個兩敗俱傷的境界,畢竟此舉近乎與整座天地為敵,當然後患無窮,大道消磨多矣。」

  其實這一檔,還有閏月峰辛苦,蠻荒晷刻之類的存在,五座天下,剛好一手之數。

  「接下來就是純陽道友和鄭城主,這些個想要如何合道便可如何合道的。」

  「再稍遜一籌,便是趙天師、姚清他們,早已身負氣運,功德圓滿,合道一事,實屬瓜熟蒂落。」

  「又下一層,便是謝道友與陌生道友,以及豪素等人,劍心純粹,身為劍修,占據先天優勢,殺力巨大,但是關隘更加難破。此次雨後景象如何,便是明證,有幾位劍修,更上一層樓了?」

  「又往後,則是蠻荒桃亭這些擅長厮殺的飛升境。數量便多了。至於更往後,就沒什麽可聊的了。」

  這四種修道之人,就是山巔籠統言之的强飛升,對上十四境,前兩層足可自保,後兩者,猶有一戰之力,可具體結果如何,是分勝負還是分生死,很大程度上還是掌握在十四境手中,得看十四境下不下死手,飛升境肯不肯搏命,舍不捨得以真身的大道性命換取對方的損耗道行。

  在這期間,又有少數特例,足可讓十四境都感到棘手,比如陸芝的本命飛劍之一。能够讓本該立於不敗之地的十四境,都要仔細掂量代價大小。

  裴錢比較意外,因為她沒有想到,火龍真人會將謝狗、小陌先生放在趙天師他們之後。

  老真人撫鬚而笑,「至於十四境之間,貧道也是剛入行,小年輕一個,不好胡說八道。」

  吳霜降,為何苦心孤詣,謀劃極久,就為了煉製四把仿造仙劍,才肯開啓亂世氣象,率先揭竿而起?

  就是吳霜降覺得他的十四境,殺力有所欠缺。

  鄭居中與做客白帝城的余斗,有過一場火氣不小的切磋。

  鄭居中一人三位十四境,余斗也不在白玉京,可鄭居中還是輸了一籌。

  火龍真人突然站起身,使了個眼色,陳平安默默起身,跟隨其後。

  老真人走上渡船頂樓,雙手扶攔,笑問道:「陳山主,當年島上一別,如今有何感想?」

  登山途中,八面來風。由元嬰躋身玉璞,需過心關,遇心魔,關鍵在於道心無漏。

  由飛升再合道,關隘在於一技之長,能否與天地大道相契。到了山頂,獨樹一幟。

  酒桌那邊,裴錢悄悄問道:「小師兄,師父好像見著了老真人,有些緊張?」

  崔東山裝傻道:「錯覺吧?」

  老真人幫忙給出一個說法,「千頭萬緒,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陳平安老老實實說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老真人抬頭望天,笑道:「欲想還天下於天下,便要就一身了一身?不著急,慢慢想。」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陷入沉思。

  明月當空,老真人伸手指向天幕,說了一句看似廢話的言語,「如果沒記錯的話,遠古天庭有四座天門。」

  陳平安好像回過神,給出一個簡明扼要的說法,「出山。」

  老真人嗯了一聲,輕輕點頭,「有點意思。」

  今宵天心月正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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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8 07:54:2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

  呂喦率先告辭離去,陳平安預祝這位被譽為金丹第一的純陽真人歷練順遂。

  陳山主還說了句吉利話,希望前輩道心圓如十五月。

  馮雪濤疑惑不解,月有圓缺是常理,照理說盈滿則虧,真是一句好話?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只得以心聲與不開竅的馮大哥解釋一句,俗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馮雪濤一時無言,做人說話這一塊,陳山主確有獨到學問。

  陳平安去見邢雲、柳水兩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修,聊了些蠻荒那邊的風土人情。崔東山是個沒長屁股的,立即拉著馮雪濤下了桐蔭渡船,問這位飛升境有無興趣,在青萍劍宗那邊謀個差事,就當是幫自家兄弟一個忙,既然感情到門了,喝酒到位了,那就不談錢,免得傷了兄弟情誼。馮雪濤已經在姜尚真那邊吃了個大悶虧,只是一味婉拒推脫,何况他真沒覺得自己與這位崔宗主是一路人,雙方到了岸邊,走在燈火輝煌的大街小巷,白衣少年將兩只袖子摔得劈啪作響。

  裴錢收拾過酒桌,回屋子默默練習走樁。

  火龍真人找到了落單的貂帽少女,開門見山笑問一句,「敢問白景道友,在天看地,是何種風光?」

  謝狗撇撇嘴,「沒啥花頭精。」

  火龍真人微微一楞,才想起此語好像是陳平安那邊的小鎮方言,沉默片刻,微笑道:「見過了,才有資格說這種話。」謝狗伸出雙手,拽了拽貂帽,「你們都認為我修道資質很好,其實我自己覺得一般,並不算如何拔尖,我也就是占了幾個天大的便宜,生的早,僥倖見過很多老黃曆最前邊幾頁的人物,好像按照佛家的說法,屬於狹義上的『聲聞』?沒說錯吧?我粗略算過,見過,當面請教過,切磋過,打架輸過的,都快有百來號人物了,這些遠古道士,隨便將哪個放在今天世道,不是頂天人物?以前總把這些不當回事,只覺尋常,來到這邊,時常在山下晃蕩,再見道士們,修行苦悶,死活不得解惑,我就……」

  火龍真人靜待下文,謝狗揉了揉酡紅臉頰,憋了許久,才給出一個說法,「想哭。」

  火龍真人聽聞此言,驀然爽朗大笑,深表贊同,連說幾個好字。謝狗滿臉惆悵神色,「朱老先生是諍友,他就很不客氣批評過我,說我是生逢其時,歷劫修道,運氣好,總能有驚無險,看似一直在慢慢積攢道力,但是並不自知本心,境界高了,反而退大道心,故而只證小果,距離道熟,還差得很遠。所以我先前就出門散散心,去了一趟十萬大山,老瞎子對我的看法,跟朱老先生是差不多的。」

  火龍真人啞然失笑,「朱老先生?」

  來自藕花福地的武夫朱斂?那是一個罕見的妙人不假,可要說在謝狗這邊,朱斂如何都不得「老」吧?

  謝狗瞥了眼老真人,說道:「在我眼裡,你也很老。」

  火龍真人撫鬚而笑,這話說得就很落魄山,教人聽了,心情舒暢。

  謝狗看待道號青秘的馮雪濤,那就是晚輩裡邊的晚輩,就算是道號純陽的呂喦,至多就是修行路上的平輩,互稱道友即可。

  不過自家落魄山中的老廚子和身邊這位老真人,確有一種古怪本事,會讓人覺得他們就是心目中的那種長輩。

  他們講話,是教誨,是跟你說幾句過來人的老理兒。在這件事上,就算是最喜歡講道理的陳山主,好像都要差點道行。

  火龍真人笑道:「曾是道友私人地盤的大日落地,導致金烏酣眠萬年之久,恰好就在寶瓶洲,道友如此占理,還肯退讓一步,比較出人意料。」

  如果山上小道消息沒有傳錯,好像白景是將這處道場租借給了大驪朝廷。

  謝狗撇撇嘴,「一來强龍不壓地頭蛇,再者咱們山主就快要當上大驪國師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

  只是她很快補了一句,「要是掉落在蠻荒天下,看我好不好說話,擱誰當那說客都不好使,就算是白老爺都不例外!」

  火龍真人點頭道:「貧道就喜歡聽實在人說實誠話。」

  關於謝狗的大道根脚,連姜尚真都倍感好奇,私底下詢問陳平安,謝姑娘有無可能,出身神道。

  有這種猜測,很好理解,畢竟山巔皆知白景的道場,就在一輪品秩極高的大日中,她曾仿刻、開闢出一座火精宮作為棲身之所。

  不過根據青同泄露的內幕,白景的出身的確是大地之上的妖族,並非遠古天庭神異之屬。因為小陌的關係,先前謝狗與陳平安閒聊過往,就比較隨意,她沒有否認自己起先想要將那輪「出身較好」的大日,占為己有之後,再試圖學那遠古天下十豪之一的女修蘭錡,將這輪大日煉為本命物。不過她很快發現大日竟然孕育出靈智,大道顯化為一頭金烏,白景便改變初衷,為其護道一程。

  所以謝狗當時提出要走一趟浩然天下,白澤哪怕明知道蠻荒會失去一份頂尖戰力,並沒有阻攔,這就是一個很重要的緣由。

  不單單是謝狗要去找小陌那麽簡單。按照蠻荒的規矩,涉及到了修道之人的大道機緣,往往一切利益計較,都要為其讓路。

  何况白景還是一位被白澤寄予厚望的十四境候補劍修。

  火龍真人笑道:「真要說起來,貧道與白景道友,純陽真人,在道統法脈上邊,還算有點淵源,說一句道友,十分恰當了。」

  謝狗使勁點頭,「以後咱仨時常串門,若是碰到扎手的硬釘子,相互間招呼一聲,保管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哈哈!」

  火龍真人撫掌笑道:「好說好說。」天外無垠太虛之中,懸浮著無數顆大日,而每一輪大日都像是一座渡口,皆可以通往那座被後世道家譽為帝室之一的丹霄絳闕火陽宮。純陽真人呂喦,歷史上就曾多次在這座遠古遺址內,傳授火法,當年在座虛心聞道者,多是身份尊貴的上古蛟龍之屬。

  火龍真人冷不丁問了一句,「好像白景道友對裴錢很上心?」

  謝狗笑容尷尬,「在山上拉幫結派,就像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的。」

  在白髮童子的攛掇之下,一起認郭竹酒為盟主,跟裴錢那夥人自立山頭。

  火龍真人笑眯眯,「哦?」

  謝狗乾笑道:「」

  火龍真人轉移話題,「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用香甜來形容美夢,絕了。」

  謝狗心領神會,她沉睡萬年,而火龍真人也一向以睡功名動天下。

  人心複雜的世道上邊,遇見幾個想法簡單的人,宛如好酒者遇見美酒。

  謝狗咧嘴笑道:「老真人,如果萬年之前在道上相遇,我們一定可以成為要好的朋友。」

  火龍真人拈須道:「同感。」

  謝狗說道:「老真人接下來是要?」

  火龍真人笑道:「重返蠻荒,找幾個真正能打的,切磋切磋道法。」

  因為陳平安和謝狗登船的時候,沒有刻意隱藏踪跡,雲岩國在魚鱗渡這邊安插的耳目,不敢掉以輕心,立即通知朝廷。

  雲岩國疆域再小,仍然有一小撮本土煉氣士,渡口岸邊一處私宅的頂樓廊道內,有一伙少年少女遠眺那艘桐蔭渡船。他們平日裡無事可做,就是盯著整座魚鱗渡的動靜,不怕無事可做,就怕外鄉仙師跟本地人氏起糾紛,聽說禮部尚書每天都在提心吊膽,隔三岔五都要去寺廟燒香。所幸迄今為止,京畿地界還沒有鬧出什麽不可收拾的爛攤子,就是皇帝老爺和一大幫皇親國戚,愈發憧憬某人來此做客,與他見上一面。不過說來好玩,起先雲岩國皇帝陛下,京城裡邊來了個金丹地仙,就要親自設宴款待,之後是元嬰才行,金丹不够看了,再往後就變成了上五境的玉璞,如今更是甚至聽說來個仙人,皇帝陛下好像都提不起興致,畢竟連那道號青秘的飛升境,都見過面了。

  有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盤腿而坐,橫劍在膝,皺眉問道:「是他嗎?」

  旁邊一個眉眼冷清的苗條少女,她翹首以望渡船放心,「不好說。」之前他們得到一個來自朝廷刑部的機密消息,青萍劍宗的上宗宗主親臨桐葉洲,米大劍仙很快就建功,找到了那幾個濫殺無辜的蠻荒妖族餘孽,風波四起的大瀆開鑿一事,終於可以順利進行下去了。如果沒有這條關鍵線索,他們幾個都不會將貂帽少女身邊的青衫男子,與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年輕隱官聯繫在一起。

  少年是雲岩國唯一一位本土劍修,修道心境難免有幾分自得,如今眼界一開,便覺壓力驟增,平日裡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京城內滿大街的奇人異士,曾經認為畢生追求所在的地仙算什麽,這讓少年劍修近期彷彿是修煉閉口禪似的。

  如果桐葉洲還是幾十年前的那座桐葉洲,以他的修道資質和劍修身份,不出意外的話,本該去往某座宗字頭仙府深造了。

  少年心情鬱鬱,低聲道:「那些修道有成的傢伙,路過咱們雲岩國,對他們這些人物來說,會不會就像路過一個螞蟻窩?」

  以前的桐葉洲,消息閉塞,煉氣士往往眼高於頂,對外界根本不感興趣,如今天變,便由不得他們繼續關起門來自高自大。少女聞言錯愕,將投向魚鱗渡渡船的視線收回,柔聲道:「種翠,那些個外鄉的宗門也好,用化名雲遊至此的陸地神仙也罷,面對這些高不可攀的龐然大物,我們敬而遠之就是了。

  名為種翠的少年喃喃說道:「請神容易送神難。」

  因為他不太相信青萍劍宗是個開善堂的山上門派。世間真有這種修道人,如此在意身外世道的好壞?

  怕就怕有朝一日,青萍劍宗在桐葉洲站穩脚跟,大瀆沿岸諸國,悉數淪為那座仙府的傀儡角色。

  有個武夫飛檐走壁,來到頂樓,順路買了一壇老字號鋪子的薏酒,身形翻過欄桿,中年武夫面容與那廊道少年有幾分相似。

  少女掩嘴嬌笑,「種叔叔,又趕跑一艘犯禁遊船啦,我都瞧見了,很英雄氣派。」

  漢子大笑道:「彩丫頭,何止,我還與桐蔭船上兩位異士打了個照面,約了喝酒。」

  一個靠牆打盹的高大少年趕忙問道:「不會是那個穿青衫的男人吧?他有沒有跟你自報身份?是不是姓陳?」

  漢子吹牛皮不打草稿,一本正經說道:「惺惺相惜,相約喝個酒而已,不必知道姓名。」

  屋頂那邊,白衣少年躺在,翹起二郎腿,一旁馮雪濤倍感無言,跑這兒來喝西北風,聽幾個孩子發牢騷,到底有什麽意思。

  那少年惋惜道:「可惜了,如果真是那人,再攀上了關係,種叔叔你就發達了。」

  漢子笑呵呵道:「年輕人不要總想著遇見了貴人,就可以飛黃騰達。」

  一拍少年郎的額頭,漢子打趣一句,「臭小子,知不知道,在那些有錢有權有勢的『貴人』眼中,你們這些生瓜蛋子的額頭上邊,都貼著價格呢。」

  屋頂那邊,馮雪濤笑道:「這話說得有點嚼頭。」

  腦袋枕在手背上的崔東山晃蕩著腿,「是個知情達理的。」

  馮雪濤問道:「崔宗主有想法拉攏誰?」

  青萍劍宗跟落魄山不太一樣,後者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明擺著沒想要壯大聲勢,反觀下宗這邊,崔東山就一直在招兵買馬。

  崔東山笑道:「馮兄不要總把我想得這麽勢利嘛,就只是跟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賞月而已。」崔東山解釋道:「我就是個過渡宗主,只需要負責打好底子,搭好框架,再故意留下一些缺漏,所以不用擔心濫竽充數的情况,以後青萍劍宗是肯定要交到曹師弟手上的,到時候曹晴朗接手,他就有事請可以做了,至少不必束手束脚,亦步亦趨。」

  馮雪濤點點頭,「如果青萍劍宗過於崔氏風格,曹晴朗就會為難。」

  崔東山嗯了一聲,「這話說得有點嚼頭。」

  馮雪濤無可奈何。

  廊道那邊,雖然覺得漢子的說法,有點道理,可他們嘴上總是不服氣的。

  昨天今天明天,月有陰晴圓缺,少年們各自少年著。

  京城並無夜禁,兜裡有錢、還有精力的年輕人,跟神完氣足的修道之人,往往都是夜猫子。

  許多店鋪為了生意,都臨時雇傭了夥計照看鋪子,等於一天能掙兩份錢,何樂不為。

  一雙半路結為露水夫妻的道侶也來到了雲岩國京城這邊,漢子面如白紙,容貌凶悍,身邊帶著個身材玲瓏的膚白婦人,他們純屬閒逛,長長見識。有理能不能走遍天下不好說,但是有錢確實可以走遍天下。先前他們得了一大筆意外之財,原先寄人籬下的心思就淡了,就沒有去那座山神府討生活。他們正是范銅和謝三娘,這一路,也聽說了幾件遠在天邊的大事,比如來自劍氣長城的某位米姓大劍仙出手,揪出了那幾頭興風作浪、亂砸符籙的妖族畜生。又例如玉圭宗多出一個通天人物當供奉,道號青秘,飛升境的老神仙!

  范銅和謝三娘自然不清楚,那幾個讓大瀆開鑿幾近停工的罪魁禍首,就是他們在破敗祠廟內遇見的那夥年輕男女。

  至於什麽米姓劍仙,到底是何方神聖,范銅問了一嘴,約莫是旁人見他不似良善之輩,就根本沒搭理。

  范銅倒是很想在魚鱗渡這邊找個仙家客棧或是鋪子,與仙師詢問認不認得一個叫「陳平安」的人物,或是買幾封山上邸報,看看有無機會,真能發現那個名字。

  結果被婦人一句「你有錢嘛你」給打消了念頭,范銅其實還真有私房錢,只是犯不著為了這點好奇心就露餡。

  他們住的還是京城內的尋常客棧,先前在渡口岸邊散步的時候,瞧見了一艘停泊渡船,體型最為巨大,總有些年輕貌美的仙子,對著那邊指指點點。扎堆的鶯鶯燕燕,又都是些譜牒女仙,范銅一個血氣方剛的大老爺們,當然沒能管住眼睛,於是就被氣不打一處來的婦人給一掐再一擰,疼得男人直冒汗,疼歸疼,看照看,兩碼事。

  范銅相信那位陳仙師若是與他們結伴遊歷,肯定會是差不多的光景。

  就是不曉得那位自稱是劍仙的陳仙師,遇見了如今被議論紛紛的米大劍仙,有幸面對面聊幾句,會不會犯怵?

  今夜他們夫婦二人又出城,來魚鱗渡這邊下館子,這類開銷有數,他們先前還是攢下幾顆雪花錢的。

  以前婦人就喜歡逛各色胭脂水粉鋪子,到了這邊就更誇張了,范銅就奇了怪了,她挑挑揀揀,又不買,開心個什麽勁?

  謝三娘選了個蒼蠅館子,打算吃火鍋。

  范銅一落座,老闆就開始擔心這對夫婦會不會吃白食,只是再一想,如今官府腰桿硬,不至於?

  隔壁桌是些從山上往山下跑的,雖然他們沒有用上心聲言語,但是所聊內容,都是仙家事。

  不過范銅心知肚明,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身邊帶了幾個濃妝艶抹、珠光寶氣的凡俗女子。

  那幾個女子瞧見了好似通緝犯的范銅,便有些鄙夷,再看凶神惡煞漢子身邊的謝三娘,她們眼神就有些女子才懂的意味了。

  謝三娘神色得意,我如今可是正經的良家婦人,你們呢,上床睡覺能掙錢是吧?

  范銅哪裡曉得這裡邊的暗流湧動,更多興趣,還在那幾個譜牒修士略帶顯擺嫌疑的聊天內容上邊。他們正在跟那幾個女子講解一些仙家內幕,說山中煉氣士的出門行頭,可以分出三六九等,第一種,能够馴服仙禽異獸作為坐騎,要麽是自身機緣好,要麽就是身世够硬,由師門和長輩賞賜下來。第二種,便是有艘價格不菲的符舟,這種仙家寶物,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養得起的。第三種,就更誇張了,可以擁有一條上了天便時時刻刻在吃神仙錢的私人渡船……

  謝三娘拿手肘輕輕一敲身邊男人,眉頭一挑,范銅笑呵呵,說這三種神仙氣派,自己都够不著,做夢都得找個好睡姿才行。

  所有女子都直勾勾望向一個喝酒很慢的年輕男子,桌上只有他沒有女伴跟隨。

  那位口若懸河的男人,便將話頭一轉,說我們洪公子,就有一條祖師堂恭賀他躋身洞府境的符籙寶舟。

  洪姓年輕人笑容淺淡,抿了一口酒水,說自己這點微末道行,根本不算什麽,比起真正的修道天才,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越是如此自謙,那些同桌女子的眼神越是炙熱。

  心甘情願為洪姓男子擔任幫閒的那位繼續言語道:「最過分的,當然還是自己就有一座私家渡口了。」

  吃著火鍋,謝三娘時不時就偷偷翻白眼,范銅只是覺得這種薏酒,滋味軟綿綿的,勁道不够。

  就在此時,婦人眼角餘光發現門口那邊多出個熟悉身形,她趕忙起身,見身邊男人還在那狼吞虎咽,就踹了一脚。

  范銅茫然抬頭,漢子霎時間笑容燦爛起來,竟是與那位陳仙師在這兒重逢了。

  陳平安笑著坐在他們對面長凳上,「厚著臉皮跟蹭頓吃喝。你們請客,我來結帳。」

  范銅抹了抹嘴,到底是個沒讀過書的講究人,「這哪裡好意思。」

  謝三娘嫵媚笑道:「我們跟陳仙師瞎客氣個啥。」

  范銅壯起膽子問道:「陳仙師,冒昧問一句,到底是混哪個行當的?」

  陳平安笑道:「行行出狀元。」

  范銅赧顔。婦人忍俊不禁。

  她其實想要給陳平安夾菜,幫著往火鍋裡燙菜,只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不討喜的吧。

  桌上添了副碗筷,陳平安不多話,埋頭大快朵頤起來,老規矩,火鍋就酒,天下我有嘛。

  方才聽到「陳仙師」這個稱呼,隔壁桌不約而同瞥了眼青衫男子,但他們也只是一眼帶過而已。

  范銅壓低嗓音問道:「陳仙師來這邊做啥子?」

  陳平安端起酒碗,跟夫婦二人磕碰一下,都是一飲而盡,陳平安先拿著勺子從鍋裡撈出幾片毛肚,分別放到夫婦二人的碟子裡,這才笑著解釋道:「剛好這邊有熟人,忙點小事。」

  范銅哦了一聲,就沒如何上心。

  婦人呆呆看著碟子裡的毛肚,等到回過神來,她便一下子轉頭去跟老闆說再打一斤薏酒。

  外邊的巷子裡,急匆匆出宮微服私訪的雲岩國皇帝陛下,屏氣凝神,耐著性子站在牆角根。

  桐蔭渡船那邊,謝狗雙手叉腰,得意洋洋,她當下更加期待小陌的返鄉了。

  在自家山主說要去見倆朋友的時候,謝狗讓他稍等片刻,說有事相求,跟作學問沾點邊哈。

  治學一事,陳平安自少年起,始終信奉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一路上都在描摹各種山川景象、市井風情和建築營造制式的手稿。

  約莫是被陳山主感染,也可能是找點樂子,貂帽少女也會有樣學樣,沿途休歇時掏出一本冊子,背對著陳平安,經常寫寫畫畫。

  陳平安從不過問此事,只是偶爾看到謝狗在那邊偷摸著抓耳撓腮,覺得比較有趣。若是修行事,肯定不至於讓謝狗如此糾結。

  當時謝狗揉了揉貂帽,難得流露出幾分靦腆神色,試探性問道:「山主,聽說你有寫山水遊記的習慣?」

  陳平安頓時心生警惕,自家山頭,可藏不住事,便反將一軍,「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別學崔東山。」

  謝狗低聲說道:「哈,我這不是見賢思齊嘛,這一路遊歷大好河山,就想要記錄下來,好與小陌說道說道。」

  「嘿,書上不是有個說法,叫作身臨其境,描摹物態,形容情景,栩栩如生,就想著請山主幫忙潤色一番。「像那老瞎子,當初讀書那麽多,就煉不出一個本命字。難怪會對咱們山主額外的青眼相加。

  陳平安略帶疑惑,哦了一聲,一聽這個就來了興致,「手稿拿來看看?」

  謝狗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雙手奉上,高過頭頂,「獻醜,獻醜。」

  陳平安接過冊子,翻開一看,字倒是蠻大的,一頁紙也寫不了幾個字,也好,可以免去故作認真瀏覽狀。

  某某日出了某某城,不清楚或是約莫走了幾里地,見著了一座高山,真的好高啊,到了山頂,再看城鎮,就覺得好小。

  那麽一大片的雲海,雪白雪白,就像棉花……某某寺廟旁邊,有棵不知道叫啥的樹木,瞅著年紀真心不小了,快成精嘞。

  某天路過一座破敗驛站,發現牆壁上寫了幾首打油詩,抄錄如下……

  謝狗輕聲問道:「山主,看過之後,感覺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却是心思急轉,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個說法,「文字比較質樸。」

  本想再加個「粗淺可愛」的說法,可實在是說不出口,太昧良心了,總不能因為避免對謝狗澆冷水,打消她在行文立言一途的積極性,就這麽睜眼說瞎話吧。

  謝狗自顧自點頭道:「果然是文如其人,哪怕捏碎筆管,也搗鼓不出那些花俏的內容。」

  陳平安忽略掉這些言語,問道:「怎麽滿篇的某某日、某某地?」

  謝狗瞪大眼睛道:「日期地點,也要一一寫明?我也不想靠這個版刻賺錢啊,就想著寫得簡明扼要些,只寫重點。」

  陳平安儘量保持微笑,「重點倒是都很重點。」

  謝狗試探性問道:「還有改進的餘地,對吧?」

  陳平安只得乾脆席地而坐,從方寸物中取出紙筆,當場幫忙潤色文字起來,「稍作修改,沒意見吧?」

  謝狗笑道:「只管隨便寫,唯一的宗旨,就是山主把我和這場遊歷寫得怎麽好怎麽來。」

  她蹲在一旁,見那山主只是思量片刻,便下筆如飛,開篇就是「餘好遊歷」一語,貂帽少女見狀,輕輕點頭,深得我心。

  主要是內容同樣很質樸嘛,看來我與山主的才情,旗鼓相當呐,不用給潤筆費了。初二日,與友結伴下山,一筇一笠,脚踩草鞋,問道心堅,雲水縹緲,遊行自在。二十里,過清平府地界,道旁界碑坍塌,一洲山河陸沉,近二十年來諸國洪澇,乾旱,蝗災,兵戈,接踵不息,山下百姓命猶不如草芥,山中亦難言太平。二十餘載光陰,如石火電光,刹那過矣,我輩如何敢不珍惜道行,敢不積攢道力耶。府中城民生雕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出城十里,在一小驛歇脚。三十里,沿湖岸而行,楊柳依依,步行綠蔭中,過分界嶺,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頽敗,入內借灶生火,飯後登頂眺望,見大湖汪洋一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頃刻間風起雲湧,彌漫不見。遙想當年,行脚頗苦,往往不得見人間烟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異獸、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餘里,停步楊家鋪,略作休整,購買乾糧,耗銀錢八分,過遇仙橋,天驟雨,道路泥濘,走出十五里,至啞巴灘,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談鬼怪事,却不知撑蒿舟子即是河伯所化。下船陸行八十里,黃花隴上,道旁桂樹連綿,惜不是秋日至此,遇朝山敬香歸客數人,此地山無主峰,各自為尊。去峰頭打坐一宿,眼見紅日升天,大江如帶,心胸為之一闊。初五,至柳河鎮,被當地冒稱兵丁者勒索二兩銀錢。七十里外,見一名山,山氣雄而不散,與友沿山中溪澗而行,水中游魚歷歷可數。半山腰處有小心坡,此後登山之路唯有羊腸鳥道,險峻異常,鑿壁為階,蜿蜒而上,幾無立足之地,只能面壁而行。途中見古鬆一,老幹如傘,群猴呼躍於枝葉間。絕頂之上為平陸,中有一湖,蘆葦蕩旁有茅棚數處,皆是行道之士,雖神色木訥,身形枯槁,實則雙眸湛然有光。與之問道,暢談山中歷代仙佛真人、奇跡神異,極為精詳,發心要編撰山志。借助月色,臨崖觀景,始知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初七日,天霽快行,再入大山,古有開國皇帝讀書處,歷來高真棲隱地。山腰之上,氣候如冬,諸多形勝古跡皆埋雪中,惜不得見。初九,過戰場遺址,於一小山坡上,見一高冠道人,閉目坐於蒲團,鼻有兩道白毫,與雲霧相接,風氣動蕩,猶凝不散。不敢冒昧打攪,停於二十步外,道人睜眼主動言語,高語迭出。道人宅心仁厚,離別之際,反復叮嚀,我等學道之人見欲,必當遠離,如被乾草,火來須避。仙凡無異,知錯能改,如病得汗,便可漸次痊癒。務必一心向道,努力修行,萬萬不可為名利所轉。切記切記。十二日,大日炎炎,宛如酷暑時節,入山避暑,山間竹柏森森,蒼翠欲滴,蔭蔽天關,途中聽聞遠處暮鼓聲響,方知有寺在其中。有先朝敕建古刹,香火凋零,寺內有二僧,皆形似羅漢,道行頗高。山中物産貧瘠,生活寒苦,道糧全靠下山募緣。兩僧擅談禪淨,言說末法之中,唯有淨土一門,極穩極捷。十五日,官道之上遇遷徙外鄉的流民百餘人,結伴而行百餘里,遇粥鋪而別。二十里,天色晦暗,白晝如夜,於兩縣邊界一酒鋪午食,店內遇一佩刀遊俠,身材魁梧,道氣逼人,邀請同桌飲酒,提醒如今道上賊匪多如麻,殺之不絕,需繞道而行。遊俠自稱四海為家,牽一瘦且跛老馬遠遊,身影落拓。唏噓之餘,結帳之時,才知遊俠冒稱好友,借機賒帳遁走矣,余與好友相視一笑而已,不以為意。十六日,天黑時分,過關至別國郡城,市井繁盛,人烟稠密,物産豐富,與先前所見,判然有別。借宿城內曇花觀,當家觀主待客熱情,親自帶領禮敬諸殿,言語懇切,說妄來如漚生大海,欲生如大火燎原,我輩道人不可不察此理,又說幾句現成話,說之最易,行之最難。在城內逗留一日,十八日,繼續行脚遠遊,山山水水,走走停停,在一無名大山之脚,見少年三人,信誓旦旦,不成仙決不還鄉。後見一蝌蚪碑,石刻漫漶,碑文模糊,停步摹拓。有云水僧在此題字,慚愧此生難再到。

  山巔有石如老僧突兀而立,古有茅棚,今荒草一片,唯留古跡水井,旁猶有青韭叢生。漫漫雲海一峰獨出,中流砥柱,似山動而雲不動……

  裴錢走樁完畢,走出屋子,月色清明,見那謝狗還站在船頭那邊,自顧自偷著樂呵。

  謝狗回頭看了眼年輕女子,朝後者做了個鬼臉。裴錢不以為意,習慣就好。

  謝狗躡手躡脚凑到她跟前,做了個抬手喝酒的姿勢,笑嘻嘻問道:「裴錢,咱們邊喝邊聊?有些事情,是時候讓你知道了。」

  裴錢好像故意避重就輕,滿臉疑惑不解,「剛剛我們不是喝過酒了?」

  謝狗學山主唉了一聲,「第二攤嘛!」

  裴錢搖搖頭,「免了。」謝狗還要說什麽,裴錢已經轉身走向自己屋子。謝狗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出言挽留。她跳上船欄,晃著雙脚,自言自語起來,嘀嘀咕咕,跟說醉話似的,不得時則大野龍蛇,得時則人間大行。

  謝狗轉頭望向那個背影,問道:「我有個問題,你可以不用回答。這些年過得還好吧?」裴錢轉過頭,一雙明亮的眼睛裡,似乎已經有了答案。遇到師父之前,生活如何,不必說它,遇到師父之後,就是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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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9 01:59:2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三三得幾

  桃花最宜行船水上看,明月便要躺在屋頂賞。

  這是崔東山的歪理。

  馮雪濤就像粘上了一塊牛皮糖,只得跟著白衣少年到處亂逛。

  馮雪濤其實耐心和脾氣都不算好,攤上崔東山這麽一號人物,沒轍。關鍵崔東山還是個惹人煩的話癆,先前在船上酒沒喝飽,話倒是聽了個十足飽。

  崔東山沒有跟謝狗扯謊,他確實是照著刑部檔案的名單,將所有出示過關牒的煉氣士,都給粗略過了一遍。

  山中司署選址都已經完備,這就導致官帽子、空椅子比譜牒修士還多,青萍劍宗實在是缺人手啊。要怪就怪自己這個宗主威望不够,沒辦法振臂一呼就群雄薈萃。

  好在先前在桐蔭渡船,先生和謝狗各自推薦了一名練氣士,理由不同,謝狗是說那小女娃兒,資質還行,先生則說那名修士心性不錯。

  拉著馮雪濤逛了一圈下來,崔東山已經決定將那個臉上有雀斑的年輕女修收入麾下,至於那個叫簡綉的漂亮姑娘,待定。

  崔東山神秘兮兮問道:「馮兄,你覺得况夔資質如何?」

  誤以為自己看走眼的馮雪濤,再施展神通打量了那况夔一眼,確定無誤之後,給出一個相對委婉的評價,「十分尋常。」

  崔東山說道:「馮兄就沒有看出,這小子家學淵源深厚,精通望氣手段?」

  馮雪濤照實說道:「沒看出來。」

  就算看出來了又如何,煉氣士若是擅長望氣一途,確實是錦上添花,可對馮雪濤這種飛升境而言,况夔的這點能耐,確實可以忽略不計。

  崔東山問道:「一直沒有問馮兄有無高徒?」

  馮雪濤說道:「只有一些個不記名的弟子,大半都老死了,剩下少數幾個,已經多年未見,我也沒打算去找他們。崔宗主問這個做什麽?」

  崔東山抬了抬下巴,「代徒收徒,美談啊。」

  馮雪濤搖搖頭。亂七八糟,什麽跟什麽。

  崔東山一臉震驚道:「莫非馮兄是想代師收徒?」

  馮雪濤臉色僵硬,沉聲道:「崔宗主莫要說笑了。」

  崔東山搓手嘿嘿笑著。

  馮雪濤問道:「崔宗主,能不能與我說幾句明白話?」

  崔東山使勁一拍掌,「這就對了嘛,馮兄不要猜我的心思,直接開口問就是了。」

  馮雪濤說道:「洗耳恭聽。」

  崔東山難得用一種認真神色說道:「况夔心性好,是我家先生的評語,馮雪濤,你當知道,我先生看人,說心性好,那就真是一個很高很高的評價了。說句難聽的,你就得不到這種評價,至少暫時是。當然,你看待我家先生,亦是差不多的觀感。接下來我肯定會帶况夔去往青萍劍宗修行,但是身份如何安排,我自有打算。如果沒有記錯,馮兄有個不記名弟子,叫殷藝,在皚皚洲有個山頭名界山,如今是玉璞,志向高遠,苦於戰功不够,始終無法開宗立派,此外他還有個女兒,是修道胚子,還是劍修,她年少起便嚮往劍氣長城,但殷藝心疼女兒,捨不得她去那邊歷練,殷鶯兩次離家出走都被老古董父親殷藝帶回山中,所以這幾十年來,父女關係鬧得很僵,等到劍氣長城舉城飛升至五彩天下,殷鶯心知自己此生注定再無法與兩位本洲劍仙一般,去戰場殺妖,她大失所望,更是降到了冰點,揚言要捨棄劍道修行,殷藝為此焦頭爛額,要說該如何解開心結,當然是解鈴還須繫鈴人。他殷藝可以先認了况夔為親傳弟子,有了這層關係,我就可以幫他為殷鶯介紹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認作師父。但是殷藝必須付出一點不是代價的代價,他和界山必須分別成為青萍劍宗的供奉和下山。代價是他再沒有機會單憑本事和運道,當那開宗立派的祖師了。不是代價,是因為以殷藝的修道潛力、資歷和人脈,這等志向,本就是奢望。當然,見了麵,我可以讓他徹底死心,且心服口服。他殷藝就沒有開宗立派的命,但是與此同時,他的女兒,却是大有機會,在那皚皚洲,時隔兩千年之久,大破天荒,建立起第一座劍道宗門。我跟青萍劍宗對此,樂見其成。青萍劍宗參與其中,那麽與皚皚洲一向不對付的北俱蘆洲,是不是就得稍稍多點寬容了,要掂量掂量,這件事,是不是得到了我家先生和落魄山的認可?在這段不短不長的時日當中,你馮雪濤既然是殷藝的傳道人,休想置身事外。先前你我談心,我崔東山說自己是個過渡宗主,難道你就不是玉圭宗的過渡供奉?姜尚真是把你當真正朋友的,很清楚習慣閒雲野鶴的野修青秘,與玉圭宗的風氣並不契合,他自然不願也不會將你徹底綁死在玉圭宗。」

  「我家先生,幫助青萍劍宗找了一個暗中的護道人,青同。那我這個給曹晴朗當小師兄,也當為下任宗主找個靠譜的護道人。」

  「聽到這裡,馮兄是不是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兜兜轉轉,說來說去,我真正看上的,還是你啊,青秘道友。」

  馮雪濤怔怔無言,好像第一次認識身邊這個吊了郎當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繼續娓娓而談,「你大概聽過個小道消息,浩然天下城隍廟,秘密單開一份名單,用以記載功德在身的『紅人』。像我那位大師姐,名字就在其中,故而她遊歷浩然諸國,途徑大小城隍廟,都可以受到特殊的禮遇。至於馮雪濤,尚無這份待遇。但是在文廟那邊,却還真不太一樣了,只因為曾經野修青秘曾經不惜性命,先是跟隨阿良趕赴蠻荒腹地,再與姜尚真搭檔,為曹慈在內那撥年輕人護道一程,與蠻荒天干一脈修士有過一場狹路相逢的捉對厮殺。但是馮雪濤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利用這種看似虛名的功勞,我却知道如何將其利益最大化,而且還是用一種循規蹈矩、絕無殺雞取卵之憂慮的合理方式。」

  「先生是讀書人,我是個生意人。先生治學修身皆嚴謹,欲想兼仁義與事功,我却是只追求事功,所以趁我還是青萍劍宗的宗主,你要珍惜這個千載難逢稍縱即逝的機會。馮雪濤,我已經將底價都挑明瞭,這樁買賣,你做不做?」

  「我數到十,過時不候。」

  馮雪濤在崔東山即將數到十的時候,開口說道:「我只有一個很野修的功利問題要問。」

  崔東山截住話頭,微笑點頭道:「就等你這句話了,放心,我會幫你指明一條合道之路,能否成事,保守估計,五五之間。」

  馮雪濤穩住道心,問道:「當真?!」

  崔東山說道:「醜話說在前頭,你肯定會耗時很久,短則八百載長則幾千年,都是有可能的。」

  馮雪濤沉聲道:「一言為定。」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這種坦蕩蕩的君子之約,不用發誓或是立個字據了吧?」

  馮雪濤說道:「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我們得找個中間人,幫忙見證此事。」

  崔東山小心翼翼問道:「比如?」

  馮雪濤笑呵呵道:「崔宗主學究天人,最擅長揣摩人心,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舉。」

  崔東山跺脚道:「我跟德高望重的火龍真人關係一般啊。」

  馮雪濤黑著臉,「我是說陳平安!」

  崔東山糾結了片刻,故作心聲言語狀,繼而如釋重負,信誓旦旦說道:「好說歹說,我家先生總算答應了。」

  馮雪濤面露譏諷,「崔宗主,能不能有點誠意,當我是傻子嗎?」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笑眯眯道:「行了,那我就開誠布公,與你說句頂天的實在話。做生意,哪有不冒風險的。再好心好意提醒你一句,敢拿我先生威脅我,我就弄死你。」

  好傢伙,翻臉比翻書還快。

  馮雪濤的此刻直覺告訴自己,白衣少年沒有開玩笑。

  刹那之間,崔東山脚底抹油,就要跑路。

  結果仍然被來者按住狗頭,同樣是笑眯眯道:「崔宗主了不得啊,就是這麽好心好意跟人做買賣的?」

  馮雪濤幸災樂禍大笑不已,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原來在崔東山假裝跟先生心聲言語之際,馮雪濤是真與陳平安心聲說了此事,不過將內容掐頭去尾,只說自己與崔宗主談妥了,願意在卸任玉圭宗供奉之後,立即轉投青萍劍宗擔任長久的記名供奉。陳平安雖然不清楚崔東山如何說服這位飛升境野修,不過到底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結果剛將心神投來此地,就聽到崔東山在那邊說什麽頂天的實在話,要弄死誰。

  崔東山縮著脖子,大駡馮雪濤一句「狗日的野修」。

  一板栗打得白衣少年嗷嗷叫,還訓斥一句,「都是自家人了,怎麽跟未來供奉說話呢。」

  陳平安抱拳笑道:「青秘道友以後多擔待些。」

  馮雪濤抱拳還禮,「好說。」

  陳平安微笑道:「以後到了青萍劍宗,可以常去落魄山喝茶喝酒。」

  馮雪濤聞弦知雅意,笑道:「告狀就免了。我信得過崔宗主的生意經。」

  陳平安點頭道:「東山平時說話不著調,大多時候做事還是靠譜的。」

  馮雪濤猶豫了一下,說道:「存疑。」

  陳平安哈哈大笑,「看來馮兄已經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很好很好。」

  不知為何,馮雪濤發現陳平安現身之後,崔東山就判若兩人,準確說來,是這對先生學生同時在場的時候,比如先前桐蔭渡船的酒桌,崔東山就會氣勢全無,並且沒有任何彆扭,就像一種心有靈犀的無言默契,自然而然,沒有道理可說。

  陳平安說道:「東山不必說他,青萍劍宗那邊,晴朗比我這個當先生的,要更像個醇正的讀書人,同時還比我更變通,求學問道之心堅定。希望馮兄以後多照顧多指點。我在這裡先行謝過。」

  馮雪濤嗯了一聲,「在京城這邊,我跟曹晴朗接觸過幾次,印象不錯。」

  切身感受到陳平安與崔東山、曹晴朗融洽的師徒關係,馮雪濤內心唏噓,小有感觸,自己是不是真該去趟皚皚洲,見一見那個只要自己不去見他、他都不敢來找自己的弟子殷藝了?

  一衆不記名弟子當中,資質各異,人心不一,有拉著自己的名號扯虎皮做大旗的,有漸行漸遠漸成陌生人的,既然你馮雪濤不把我們當回事,我們也就無所謂記名不記名了,却也有殷藝這個異類,總想要好好修行,開山立派,終有一日會在師父那邊證明自己有資格當親傳弟子。

  好像聽說殷藝有想過聘請謝松花擔任殷鶯的劍術師父,想起這一茬,馮雪濤便問道:「謝松花怎麽沒有擔任青萍劍宗供奉?」

  崔東山嘿嘿笑起來。

  陳平安無奈道:「大概是謝劍仙喜好自由,不喜歡被宗門拘著吧。估計她之所以願意擔任皚皚洲劉氏的家族供奉,還是念著一份同鄉之誼。」

  崔東山還在那邊自顧自嘿嘿嘿,結果就又挨了一記結結實實的板栗。

  馮雪濤如墜雲霧,却也沒有深究緣由。

  原來陳平安是真怕謝松花,每次見面都犯怵。這位皚皚洲女子劍仙,不是一般的言語無忌,喝酒說葷話,都是好手。

  「老娘真要找不著心儀的道侶,其實陳隱官也能凑合凑合,放心,我不要名分的,金屋藏嬌即可。」

  「你別看宋聘那婆娘在人前冷清,端架子端得老高了,其實私底下聊閨房話,全是虎狼之詞,連我都受不了,嘖嘖嘖……」

  陳平安就算膽子再大,哪敢……引狼入室?

  崔東山笑嘻嘻問道:「那位雲岩國皇帝陛下怎麽在巷子裡,領著一大幫子位高權重的朝廷大佬,當起了木頭人?」

  陳平安沒好氣說道:「巷子比館子更涼快不行嗎?」

  崔東山小雞啄米,「好好好,行行行。」

  馮雪濤一笑置之。

  陳平安收起一粒心神,返回那個蒼蠅館子,與范銅跟謝三娘繼續喝酒吃火鍋。

  隔壁桌起身結帳,離開了館子,結果很快就發現外邊巷子情况的不同尋常。

  一條不寬的巷子,大致分出了三個「小山頭」,最前邊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中年男子,腰懸龍紋玉佩。身邊站著兩位氣勢威嚴的老人,一位面白無須,雙手插袖,習慣性低頭彎腰。另外一人高冠古貌,滿身道氣,眼神淩厲。之後是七八個官氣很重、年齡懸殊的男人,他們皆穿便服。再往後臨近小巷轉角路口,都是身材魁梧、佩戴朝廷制式刀劍的青壯男子,月色下,其中有人袖口微微露出內穿甲胄的光亮。

  離開的館子的那夥人,見此景象,只得轉身從巷子另外道路走去,脚步不快。

  他們還沒有離開巷子,隊伍中便有一位女子激動萬分,顫聲道:「我認出有兩位國公爺都在巷子裡。」

  另外那位女子則神采奕奕,壓低嗓音說道:「好像還有禮部尚書大人。」

  至於幾位煉氣士,則以心聲交流,「中年男人身邊站著的,好像是那位雲岩國新任國師。」

  「如此說來,是皇帝親臨此地?」

  「總不能是等人?真要如此,奇了怪哉,如今誰能有這麽大的牌面?」

  「難道是玉圭宗的韋瀅宗主?」

  「韋大劍仙這麽閒,跟我們在一個館子裡吃火鍋?」

  「是青萍劍宗的那位崔宗主?不對啊,聽說那位宗主是駐顔有術的少年容貌,喜好身穿白衣來著。」

  反正他們就是百思不得其解。

  店內,陳平安看似隨意問道:「範銅,你們是想在山下某份差事,比如在某個小國官府裡邊撈個鐵飯碗,還是去山上,找個適合修道的仙家門派。」

  範銅大大咧咧說道:「挑啥,肯定都行啊,問題是誰肯收咱們呐,陳仙師,對吧?」

  謝三娘想了想,說道:「陳仙師,說心裡話,我們還是想去山上尋一份仙家緣法。」

  陳平安點點頭,「明白了。」

  站起身,陳平安抱拳告辭,笑道:「酒足飯飽,山高水長,有緣再會。」

  陳平安伸手虛按示意不用矯情起身送行了,「這麽熟了,都別客套。」

  範銅想起一件事,剛要開口,提醒陳仙師忘了掏錢,說好了我們請客你結帳的,就被婦人一脚踩在鞋背上,給她狠狠瞪了眼。

  漢子有點摸不著頭腦,陳仙師又不缺這幾個錢,這次他請客,下次咱們再請回去唄,陳仙師都說了,都是熟人不矯情。

  寂靜小巷中。

  走在隊伍最後的一個京城當地女子,鬼使神差,轉頭望向巷中。

  她混跡風月場多年,什麽風光、什麽富貴氣焰沒見識過,可還是瞧見了讓她畢生難忘、匪夷所思的一幕。

  記得先前由於是鄰座,她與隔壁桌最後一個落座的男人,便剛好背對而坐,有次她給那幾位仙師敬酒的時候,便覺得座位狹窄,她就想要提醒後邊那人,能不能往他酒桌那邊靠一靠,只是她敬完酒再回頭,發現那男人已經主動挪了挪長凳。

  但是,當館子走出那位窮酸青衫男子,巷中的中年男人便開始作揖行禮,與此同時,所有人或稽首或低頭彎腰,依稀有鐵甲錚錚作響。

  ────

  丹井派掌律趙鐵硯,是個洞府境煉氣士。百餘年的道齡,漢子身材矮小,目露精光。布衣草鞋,腰別一枝銘刻雷部符籙的鐵鐧。

  趙鐵硯他們這一行練氣士到了雲岩國京城,就跟溪澗小雜魚入了龍潭,沒有掀起半點波瀾,不似在那偏遠小國地界,還能被稱呼幾聲神仙。趙鐵硯在這邊,有一處師門産業,就在魚鱗渡開了一間雜貨鋪子,七彎八拐,不容易找,得問路。要問生意如何,估計還不如附近那個賣烤魚的夜宵館子。趙鐵硯見著了愁眉不展的同門商師弟,只得安慰一句,山上買賣,總是這樣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其餘兩撥同行的煉氣士,他們本以為可以沾點光,在京城好歹有個落脚的地方,不曾想還得自己去找客棧。

  其實雙方都尷尬,還要假裝都不尷尬,就更尷尬了。

  時隔數年,師兄弟重逢,商祚在酒桌上一直在倒苦水,原來如今京城裡邊的達官顯貴,別說皇親和九卿,眼界都很高,就連個郎官,門檻都不容易跨過去,他們根本不把下五境修士當回事。話裡話外,商祚都想回到門派,躲去山中,重新把修行一事撿起來。趙鐵硯對此也無可奈何,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實在不行,自己留在這邊,讓商師弟帶著那個新收的弟子一起返回門派。

  如今世道,山上仙師不富裕,山下諸國何嘗闊綽了,都在拴緊褲腰帶過日子。

  這次隨行下山歷練的幾個晚輩,他們修道晚,資歷還淺,對此還沒有太多感觸,只覺得外出修道,就該時常風餐露宿,多吃苦。

  掌律趙鐵硯却是享過福的過來人,記得年輕時第一次跟隨師門長輩下山歷練,年少時在道書上說什麽紅塵萬丈、名利裹纏烏龜殼啥的,原來全是胡扯,修道之人到了山下,就是進了個花花世界,長輩們也開明,在山上是一套說法,在山下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並不迂腐古板,只是讓他們幾個,可以隨意一些,山中的清規戒律,其實不必嚴格遵守,只需記得回到山中,不要亂說話,免得被掌律一脈那邊聽了去,借機小題大做。

  商祚神色複雜,喃喃道:「趙師兄,本來好好的山居修道,怎就成了一門生意活計。」

  喝了一碗寡淡如水的薏酒,商祚扯了扯領口,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滿身銅臭氣,洗都洗不掉。」

  趙鐵硯笑道:「這次我下山,就是掌門師兄讓我來代替你的。」

  商祚看了眼掌律師兄,擺擺手,「少扯這種蹩脚理由糊弄我,哪有一個門派掌律整年在市井開店掙錢的道理。我跟你吐苦水,不是想回去躲清靜,日子過得憋屈,是沒轍的事情,可你總不能讓我都不訴苦吧?」

  趙鐵硯愈發心酸幾分,還是笑道:「以後會好起來的。等到掌門師兄成為一位金丹地仙,我們這個門派就算在桐葉洲山上真正有一席之地了。」

  商祚直接悶了一碗酒,神色苦悶道:「前不久瞧見了一棵好苗子,資質那是真好,我覺得不比掌門師兄差,可惜沒爭過,給別家搶了去,老子認慫,屁都不敢放一個。」 。??。??

  趙鐵硯無言以對,猶豫了一下,問道:「還在京城?有沒有斡旋的餘地?」

  商祚搖頭道:「出手搶人的,是個年紀輕輕的元嬰境。其實對方還算厚道,比較客氣了。况且那孩子已經正式拜師,他還主動跑來跟我道了個歉。還說幫他師父捎句話,以後有機會,肯定會償還一份道緣給丹井派。」

  趙鐵硯嘆了口氣,當年門派歷代祖師中,境界最高的一位,就是元嬰。

  只是上次桐葉洲大劫臨頭,整座師門都帶著神主搬遷去了五彩天下,趙鐵硯他們幾個,是不願意離開,主動留下。除了掌門師兄和如今管錢的師姐,其餘像趙鐵硯和商祚幾個,當年連祖師堂嫡傳弟子身份都不是。聽說八十年後,五彩天下會開門一次,不知道到時候又是怎樣一種光景了。

  趙鐵硯說道:「下山之前,掌門師兄跟黃師姐喊上我,有了個決定,跟你通個氣,也想聽一聽你的看法。」

  商祚拈起一顆鹽水花生,細細嚼著,神色哀傷,語氣却是異常堅定說道:「不管你們商量出個什麽,反正我是早就想好了,就算他們在八十年後回到桐葉洲,我也不認他們是祖師了。你們三個如果是想著認祖歸宗的,就幫我將丹井派譜牒勾銷,我就不回山挨白眼了,反正有我沒有,都沒兩樣。以前是,以後更是。」

  趙鐵硯笑道:「你想岔了,我們幾個,跟你都是一樣的看法。」

  借酒澆愁互說心聲的功夫,商祚的弟子來後院這邊禀報消息,鋪子裡邊來了個外出找財路的煉氣士,遞交拜帖,對方說自己有個小門派,精通機關營造和經濟一道,看看有無機會與貴派合作。趙鐵硯打開帖盒,看過那張拜帖上邊的文字內容,遞給師弟,最終趙鐵硯和商祚面面相覷,給整懵了。

  打秋風,也不找個家底厚的誑騙?

  商祚吩咐弟子說道:「好言好語,打發了對方便是,別起無謂的爭執。」

  不曾想那個不速之客,已經自顧自從鋪子來到後院,笑容掛滿笑容,伸手招呼道:「趙掌律,商兄弟,好久不見!」

  只因為對方過於熱絡,感情炙熱得就像與老友久別重逢,趙鐵硯看了眼商祚,商祚也在看趙鐵硯,都以為是對方的朋友登門。

  見過胡攪蠻纏的,還真沒見過這麽莫名其妙的。

  白衣少年好像沒有半點自知之明,滿臉誠摯神色,站在院中天井那邊自說自話,「傳聞丹井派山中有二十四潭,分別以節氣命名。真是一個山清水秀適宜修道、養眼又養心的好地方啊。在小子看來,不出個上五境的通天人物,真是沒天理了。」

  少年繼續說道:「我還聽說你們開山祖師是個行脚郎中出身,在那山市中販賣藥材,偶遇異人,因為宅心仁厚,得到一樁仙緣,就此走上修行道路。此後奇遇連連,也是受之無愧的。直到丹井派的香火道統傳到了這一代掌門手上,話該怎麽說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門口那邊有個雙臂環胸的男人,聽到這裡,呵了一聲。

  商祚臉色不悅,說道:「有事說事。」

  少年說道:「我呢,也是有個自家山頭的正兒八經的譜牒修士,不過到底是個新興門派,底蘊不够,就只好親自外出掙錢了,除了我是個營造高手,還有幾個農家、藥家修士,建造和打理園圃,栽培奇花異草,移植仙家古木,挑選和搬遷風水石,搞些青鶴白鹿雲中飛魚啥啊,都不難,能讓一個山上門派變得更有仙家風範,此外仿造牌坊古碑,托名山崖石刻,甚至可以擔任臨時供奉,紙面客卿,幫忙撑場面,或是牽線搭橋,與別家租借渡船,等等,只要是你們能想到的,我都會,你們想不到的,說句不吹牛的,我也會。總之,就是憑本事講良心,出門在外掙點辛苦錢。」

  少年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後某人,「比如身後這位朋友,就是個深藏不露的藥家練氣士,絕對是一把好手!」

  馮雪濤笑道:「手藝還行。」

  成為地仙之前,馮雪濤的老本行,確是農家手段。

  趙鐵硯忍住笑,「具體價格怎麽算?」

  白衣少年說道:「可以坐下來慢慢談。」

  商祚以心聲提醒道:「趙師兄,小心對方是衝著你那支鐵鐧而來。說不定他們早就來這邊踩過點了,就等你出現。」

  畢竟如今丹井派最值錢的物件,就是這件鎮山之寶了。

  趙鐵硯說道:「理當如此,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更怕這夥人與丹井派有舊怨。」

  少年踮起脚,伸長脖子,望向屋內桌上,「不如喝點小酒兒,弄幾個下酒菜?退一萬步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就當交個朋友。」

  商祚眼尖,問道:「這位仙師身上的法袍,可不便宜。」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那必須的,打腫臉充胖子嘛。老話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我輩學道之人,出門在外,難免遇到些狗眼看人低的,所以還是要講一講行頭和排場的。」

  那個商祚弟子兼任店鋪夥計的少年,剛學會心聲言語,與師父和掌律師伯說道:「這傢伙剛才在外邊賴著不走,蹲門口跟我聊了半天,是不是騙子不好說,反正脾氣蠻好的。」

  單純少年沒敢說那同齡人,一見面就誇贊自己根骨清奇,是百年一遇的修道仙材啊,為何淪落市井,不去山中求仙?

  這類話語,若是不管真僞,聽著總是舒服的。

  京城裡排得上號的富貴公卿,近期都領著一些個聰明伶俐的自家晚輩,走門串戶,有些已經認了好幾個師父。

  商祚倒也想收幾個不記名的便宜徒弟,奈何現如今丹井派的底細,根本經不起查詢,一查就露餡。

  否則像那些中五境的,只要登門,來者不拒,只需傳授一門粗淺的吐納術,或是教一篇東拼西凑而來的道訣,再給幾顆吃不死人的丹藥,就可以掙個盆滿鉢盈。

  至於這個新收的弟子,哪怕資質再一般,也是個能修行仙家術法的,能够被自己找到,商祚已經心滿意足,屬於意外之喜。

  趙鐵硯耐心再好,也有了下逐客令的念頭。

  崔東山笑道:「不著急趕人,其實我之所以登門求見,買賣之外,還有一段緣法可講」

  趙鐵硯問道:「此話怎講?」

  崔東山說道:「先前我家先生,帶著一個頭戴貂帽的女子,在一處淫祠山神地界,見過你們。先生與我提及此事,說你們山規門風都好。」

  趙鐵硯稍微心定幾分,那貂帽少女抖摟過一份仙家手段,道行不低,相當不俗。若是她與那個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的青衫男子,真看上了自己那鐵鐧,在荒郊野嶺,他們要明搶都不難,沒必要弄得這麽曲折。道理再簡單不過,可以强搶,何必坑騙?

  趙鐵硯將那拜帖拋還給白衣少年,說道:「所求何事,懇請直言。」

  崔東山笑道:「寺廟有下院,仙府有上宗。是不是這個理兒?照理說,你們這些舊丹井派的棄子,哪怕受了委屈,還是要忍辱負重的,繼續守著個空殼祖業,以後他們返回,再乖乖雙手奉上。」

  「只是浩然文廟排行老四的亞聖,說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沒聽過?亞聖可沒教讀書人變得愚忠愚孝,君不君,臣便可以不臣,這才是正理,是有先後順序的。」

  「需知修行最怕錯走了道路,亂拜山頭,認賊作父。修道之人,七情六欲亂竄,不得誠心正意,千頭萬緒,猶如獅子身上蟲。自當整理山規,重振家風。大浪淘沙,淘盆沙盡之時,即見真金。我看你們就很好,上梁不正下梁反而不歪,好極了。」

  「修行求仙,修行向道,還是有點不一樣。滿身銅臭氣,怎就不是修道人,不是纖塵不染的字面仙人而已。」

  商祚以心聲道:「趙師兄,我說不過他。」

  那厮在發酒瘋,說胡話?

  好像不是。細嚼起來,頗有幾分道理?

  趙鐵硯說道:「可能跟掌門師兄有的聊。」

  崔東山眨眨眼,望向那個店夥計,「少年郎,我與你一見投緣,要幫你編寫一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精彩故事。」

  少年興高采烈,不敢置信,怯生生問道:「我真能修行得道,當那仙人?」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你屬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後半截故事裡的主人公。」

  少年沒聽出話外話,神色懵懂,「啥?」

  崔東山拍了拍少年肩膀,「這麽聰明,難怪咱倆投緣。」

  趙鐵硯思量片刻,問道:「能不能說得再簡單一點?」

  崔東山大聲嚷嚷道:「既然咱們都是明白事理的敞亮人,我就明說了,今天親自登門,是要與一座煥然一新的丹井派結盟!」

  趙鐵硯愈發一頭霧水,好奇詢問那白衣少年,「敢問貴派名稱?」

  只見那白衣少年咧嘴笑道:「說過了,是個新興門派,叫青萍劍宗!」

  商祚嘆了口氣,以心聲說道:「師兄,我真心受不了這小子!」

  趙鐵硯笑道:「那敢問這位仙師,是不是姓崔名東山?」

  白衣少年使勁點頭,「對啊,我是崔東山啊。」

  趙鐵硯深呼吸一口氣,「滾!」

  崔東山轉頭說道:「青秘道友,瞧見沒,都猜出我身份了,腦子比你靈光唉。」

  馮雪濤笑著點頭,「好像是的。」

  青秘?

  玉圭宗那個新供奉,皚皚洲飛升境修士?確實,聽說這位老神仙如今就身在京城。

  商祚怒喝道:「都給老子滾蛋!」

  崔東山竪起大拇指,「敬你們是條漢子,我就不與你們計較什麽了,我們啥時候開始喝酒啊。」

  崔東山轉頭問道:「青秘道友,好像談崩了,怎麽講?」

  馮雪濤笑道:「我無所謂,留下喝酒也可以,滾也行。」

  崔東山抱拳,使勁搖晃了幾下,「後會有期。真要遇到事情,四處碰壁走投無路了,可以去魚鱗渡那艘桐蔭渡船找人,就說你們與謝次席打過照面,或是直接找我身邊這個馮雪濤。」

  趙鐵硯笑道:「那我與師弟就不送客了。」

  商祚突然說道:「不管你們是誰,有什麽企圖,我都想跟你們說明一事,我丹井派也有很多道心純粹的修道之人。」

  大概牽腸掛肚的想念,就像不善飲酒之人,悶下一碗烈酒。

  崔東山點點頭,「肯定的,否則也不會有你們幾個,能讓我來這邊說這麽多。害我喝酒都白喝了,口渴,真不能一起喝酒?」

  馮雪濤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率先轉身離開。

  崔東山學那台戲臺上的人物,翹起脚,作持鞭騎馬狀,喊道:「道友慢行。」

  出了鋪子,崔東山雙手籠袖,語重心長道:「青秘道友,雲遊四方,行脚萬里,人物事景,我們可不能只是走走看看啊。都說人身即是一座小天地,山澤野修,孑然一身,無牽無掛,當真沒有看輕了自身?」

  「能否遇仙,是否分心,是看過眼雲烟,還是當中流砥柱,何處不是心關,在那灘頭教人啞口無言。心猿跳躍意馬馳,我輩登山修道之士,面壁而行,如何自處?」

  「我知道這些話,你道心足够堅韌,是聽不進去的,但是作為斬雞頭燒黃紙的朋友,我還是要與你說上一說。」

  「馮兄,是不是被感動了?突然覺得我這人怪好嘞?」

  馮雪濤板著臉說道:「滾。」

  崔東山果真獨自走了,「好嘞,得令!我有一頭小毛驢,從來也不騎,噠噠噠。」

  ────

  在那對誰而言好像都是異鄉之地的光陰長河,陸沉找到鄭居中,「何必做到這一步?」

  鄭居中淡然道:「陸掌教,你覺得我需要用言語恐嚇誰嗎?」

  陸沉裝傻扮痴,「啊?鄭先生說了啥?」

  鄭居中置若罔聞。

  要與青冥天下兌子。

  至於你們信不信,那是你們白玉京的事情。

  陸沉驀然瞪圓眼睛,伸手指向自己的臉,「鄭先生,你看看貧道的眼神和臉色,真誠不真誠,信不信?」

  陸沉捶胸頓足,「說句不誇張的,貧道比你還信啊!」

  鄭居中只是沉默。

  某一局約定好的棋局,棋盤就是整個青冥天下。

  對弈雙方,各有先手。

  鄭居中的先手,是率先躋身十四境。

  大掌教寇名的先手,是一座白玉京。

  陸沉神色黯然,「自度自修,不好嗎?」

  「何必主動入局,當那攪屎棍。唉,話也不能這麽說,青冥天下不是一座糞坑,鄭先生更不是攪屎棍。」

  陸沉喃喃重複說道:「鄭居中和青冥天下自然都不是如此。」

  鄭居中終於開口說道:「記得上古歲月裡,對游士和修道之人來說,一個人的出生之地,是謂鄉國。居止和侍奉之國,名為家國,祖籍所在則為祖國。」

  陸沉問道:「你不是偏心,在幫誰?或是更早跟誰達到了某種秘密約定,不得已為之?」

  鄭居中搖搖頭,「皆否。」

  陸沉破天荒暴跳如雷,指著鄭居中鼻子駡道:「仗著自個兒聰明就欺負人的王八蛋,說說看,你到底圖個什麽?這份天下大亂的因果,你鄭居中擔當得起?」

  鄭居中微笑道:「我本就是在自度自修,如果三個十四境勝不過余斗,那麽三個僞十五呢?」

  陸沉繼續大駡不已,「什麽算數,誰教你的,三三得九還是三三得一啊?!」

  鄭居中一揮袖子,「陸沉你駡歸駡,別唾沫星子亂濺。」

  陸沉頽然坐地,委屈萬分,抽了抽鼻子,「小道這不是急眼了,情難自禁嘛。」

  鄭居中緩緩說道:「在我看來,陸沉是整座酒缸裡的唯一清醒人。」

  陸沉却是沒來由想起一句話,自言自語道:「不曾醉過,怨酒。」

  鄭居中微笑道:「明天如何明天見。既然今日無事,我們不如喝酒?」

  年復一年,野花開遍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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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9 01:59:5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為何就山,可問春風

  好似白雲一朵的少年回到桐蔭渡船,見那貂帽少女蹲在船頭梯子旁,崔東山笑問道:「謝次席是蹲茅坑還是堵我呢?」

  謝狗懶得起身,伸手擋在嘴邊,問道:「崔宗主,你真能給那青秘指明一條合道之路?沒誑他?」

  崔東山便跟著蹲下,唉了一聲,「吾家門風,以誠待人。說是五五之間,就是一半一半,絕不欺人。」

  崔東山哼哼唧唧,摔了摔袖子,「我可是當宗主的人,臉面比金子還貴重。」

  謝狗將信將疑。

  崔東山好似後知後覺,滿臉驚恐神色,「謝次席如何曉得這種密事?莫非我與青秘道友眼見四下無人,並排在小巷牆角根那邊澆水的事,不會也被看了去?我可是個黃花大小子啊,這要傳出去,以後還怎麽見人……」

  謝狗咧嘴笑道:「又不是拉屎,有什麽好看的。」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謝次席在落魄山修行沒幾天,聊天功力暴漲啊。

  裴錢在船頭散步,說道:「無非是成與不成,不就是對半分。」

  謝狗一臉茫然,「啊?還能這麽搞事?」

  難道自己混了一座假的落魄山?哦,記得鄭大風說過,崔宗主如今是青萍劍宗的人,潑出去的水了,不親啦。

  裴錢說道:「也不全是騙人,由於青秘前輩並未聽出火龍真人的言外之意,小師兄就只好幫忙一把。」

  崔東山伸出雙手,竪起大拇指,「最知我者,大師姐也!」

  謝狗臉色照舊,「啊?啊?」

  裴錢只得耐心解釋道:「青秘前輩就是那種心氣已墜的飛升境修士,已經對十四境徹底死心,自認資質與機緣,都比不過那些强飛升,其實這種心境,才是真正讓青秘前輩的飛升之路走到了斷頭路的盡頭。大白鵝若是說你馮雪濤如何如何,猶有機會,馮雪濤未必肯信,這便是大白鵝為何會說一句『道心足够堅韌』,其實是在一語雙關。既然如此,大白鵝就用了一種……方便法門,總之就是要讓馮雪濤先將心氣重新提起,有了希望,哪怕依舊渺茫,但是昨日馮雪濤與明日馮雪濤,就會變得很不一樣。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馮雪濤在那一刻,就已經走到合道之路上了。此外,大白鵝懂的東西多,能够互參道法,當然是有裨益的。」

  謝狗恍然道:「學到了學到了,事情還能這麽搞?」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輕聲笑道:「大雨過後,合道確實容易許多,可十四境,終究不是路邊的黃泥塊大白菜啥的。」

  謝狗愁眉苦臉,「破境真難,愁是真愁。」

  崔東山微笑道:「所以方才我說馮雪濤有望合道,謝次席便對青秘道友起了殺心,我沒猜錯吧?」

  謝狗大大方方承認此事,「本能嘛,有啥法子,不過我能克制。」

  裴錢笑道:「這就很好了。」

  崔東山附和道:「對嘛,我們謝次席是何等優秀的修道天資,學啥都容易,越難越學得快,就是砥礪道心這件事上,還有些許進步的空間,我這種旁觀者,急得抓耳撓腮,羡慕是真羡慕。」

  謝狗直接問裴錢,「大白鵝不是駡人?」

  落魄山待久了,就會發現好些言語,有一種奇怪的感染力,讓旁人一學就會,容易上癮,就比如大白鵝這個綽號。

  裴錢說道:「是冷嘲熱諷,夾槍帶棒,還是陰陽怪氣,正話反說,吃不準。」

  崔東山無奈道:「天地良心,不要冤枉好人!」

  謝狗大手一揮,「無妨,就當好話聽了!」

  崔東山雙手負後,原地踱步幾個圓圈,擠眉弄眼道:「桐葉洲不該山上山下,都該希望玉圭宗的姜宗主有朝一日能够合道嗎?寶瓶洲,難道不是人人都欠我一個十四境嗎?整座蠻荒天下,不該所有妖族練氣士都不希望我家先生躋身十四境嗎?嘿,好像都不是。你們說怪不怪?」

  謝狗想了想,皺著眉頭,「說啥子,關我屁事嘞。」

  崔東山立即學那小米粒哦豁哦豁。

  裴錢翻了個白眼,倆幼稚鬼。

  謝狗大搖大擺離開,裴錢就想要回屋子練拳,崔東山喊了一聲大師姐,便開始欲言又止。

  裴錢停步,奇怪問道:「咋了?」

  崔東山笑道:「你是更喜歡以前的小黑炭,還是更喜歡現在的裴錢?」

  裴錢沉默片刻,說道:「我很不喜歡以前那個不懂事的自己。」

  崔東山輕聲道:「反正我和先生,都會經常想起以前的小黑炭。」

  裴錢笑道:「師父親口跟你說的?」

  崔東山搖頭道:「不必說。」

  關於裴錢的長大,好像先生他對此很欣慰,也很傷感。

  大概是因為喜歡也擅長講道理的先生,發現這種心情實在是沒道理可講,便只好沉默。

  就像孩子一個蹦蹦跳跳,眨眼睛就變成大姑娘了。

  聊了些客套話和場面話,陳平安回到渡船,走向他們,笑問道:「聊什麽呢?」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當學生的,說道:「大師姐還想偷偷喝酒,被我攔著了。」

  當徒弟的,說道:「大白鵝跟謝次席不好好說話。」

  陳平安笑眯眯點頭,嘴上說著很好很好,抬起雙手,一人打賞一個板栗。

  崔東山問道:「先生是要回落魄山了?」

  陳平安說道:「先走一趟青同的梧桐山,白送了幾張梧桐葉給我,得登門致謝。再順路去一趟青虎宮,找陸老真人喝酒。之後就打道回府,繼續在扶搖麓道場修行。」

  崔東山說道:「先生其實不用每次下山都這麽有耐心。」

  說到底,去梧桐山,還不是為了那對夫婦。所謂順路,還不是想讓那對師徒不必覺得欠誰人情。

  「我們一點點的耐心之有無,可能就會決定很多所見之人的悲歡離合,怎麽敢沒有耐心。對吧?」

  陳平安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繼續說道:「就是曾經在路上遇到了很多有耐心的人,才能有今天的陳平安。」

  裴錢嗯了一聲。

  崔東山嘆了口氣,「天大地大,先生最大,說的都對。」

  陳平安說道:「我終於想明白一件事了。」

  崔東山見機不妙,趕緊跑路,却被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笑道:「又不用心虛什麽,跑什麽。」

  裴錢想了想,準備離開,師父和小師兄肯定要聊正事,而且是大事。

  陳平安却示意裴錢不用挪步,以心聲與他們說道:「先前的某個問題,我一天不給出答案,某人就得跟你一樣,等著答案。」

  崔東山悶悶說道:「這是老王八蛋的用意,我也是再回過味沒幾天。」

  陳平安打趣道:「所以大師兄為我護道,等於無形中贈予一張護身符,你這個學生心虛什麽。」

  這張護身符的名字,大概可以稱之為「答案」,有關對錯,有關過程和結果。

  劍修陳平安在人生道路上,尋找答案的「畫符」過程,崔東山在耐心等待,鄒子在作壁上觀。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老王八蛋上厠所不帶草紙啊。」

  陳平安氣笑道:「別亂說。」

  崔東山問道:「反正沒啥事,再續一攤?」

  陳平安說道:「我無所謂啊,反正酒量擺在那裡,裴錢怎麽說?」

  裴錢說道:「我酒量一般,比不過師父,酒品同樣排第二。」

  崔東山瞪大眼睛,「小黑炭你啥意思,敢情就我兩樣都墊底唄?」

  他們重回酒桌,陳平安要親自下廚,還說馮雪濤那廚藝真心一般,不稀罕說。

  裴錢坐著等待,閉目養神,眉眼柔和。崔東山趴在桌面上,打著哈欠,嚷著要喝酒要吃肉。

  之後的今夜這頓酒,當學生和徒弟的,竟然都沒有偏向先生師父,反而是大師姐和小師兄一起合夥,把酒量酒品都第一的人給喝醉了。

  好像陳平安講了一些當窑工學徒的趣事,大白鵝說了點自己年幼時被關起來逼著讀書的糗事,小黑炭聊了些以前小時候在南苑國京城亂逛的好玩事兒。

  謝狗覺得自己如今是當大官的人了,胸襟得寬,氣量得大,就想要跟那倆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籠絡籠絡感情,結果吃了個閉門羹,她悻悻然返回,不氣餒,又去了一趟,與那倆劍仙好言相勸,如今咱們都是半個自家人,以前也無冤無仇的,沒理由關係僵硬才對嘛……老嫗聽著門外的絮絮叨叨,便開始出言趕人。貂帽少女做了個鬼臉,一通使勁敲門,就大搖大擺離開,走在廊道中,呸了一聲,小聲嘀咕一句,玉璞境劍仙嘞,呸呸呸。

  屋內那個故意板著臉老人差點沒笑出聲,老嫗却是臉色陰沉立即起身,打開屋門,怒斥一句你敢再說一遍……結果那貂帽少女早就跑得沒影了。老人本以為與那「少女」的關係算是徹底完蛋了,不曾想老嫗輕輕關了門,返回座位,臉色柔和,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老人直楞楞看著老嫗,她驀然而怒,一拍桌子,看什麽看,老色胚一個,管好狗眼!老人無言以對,只敢心中腹誹一句,不年輕啦,再沒有自知之明,總買得起一把鏡子吧……結果不知怎的,老嫗好似聽到了老人的心聲,好你個糟老頭,買不起鏡子是吧?

  老人呲牙咧嘴離開屋子,廊道拐角處,貂帽少女笑嘻嘻說道,「邢雲劍仙,她脾氣這麽差,喜歡這種婆娘做啥子嘛?」

  老人沒好氣道:「我樂意。」

  謝狗哈哈笑道:「該。」

  邢雲有些納悶,忍不住問道:「兩座天下都開始幹架了,你竟然都不幫蠻荒,就為了跑來這邊談情說愛?」

  謝狗反問道:「真身是少年姿態,偏要裝成老者容貌,夕陽無限好啊,好玩啊?」

  邢雲惱羞成怒,正要開口駡回去,謝狗却開始往他心窩接連戳刀子了,「老小子嘴巴這麽臭,吃過屎沒漱口啊。難怪柳水不喜歡跟你聊天,悠著點,米劍仙模樣可比你好看多了,難道只許你們男人貪圖美色,女子就不愛俊俏男子,米劍仙,多養眼?何况他是貨真價實的劍仙,跟你的玉璞劍仙,還不太一樣……」

  邢雲氣得火冒三丈,貂帽少女靠牆而站,伸出手指開始摳鼻孔,「啥劍修嘞,又慫又孬,劍術稀爛,膽子更小。」

  老婦來到這邊,臉色鐵青,怒斥道:「白景你給我住嘴!」

  謝狗雙手叉腰,開始擺譜,「放肆,下宗的尋常供奉,見著了上宗的次席供奉,就這麽不懂禮數?落魄山上,我人緣極好,你們倆以後到了那邊,小心吃不了兜著走,勿謂言之不預也!」

  本來邢雲和柳水都惱火萬分,等到與這貂帽少女對峙,聽到這種官腔,他們只覺得彆扭萬分。

  關鍵對方還是那個傳說一言不合就遞劍的蠻荒白景。

  謝狗在廊道倒退而走,好似色厲內荏提醒一句「君子動嘴不動口,要文鬥不要武鬥。我怕你們訛我錢。」

  老婦心聲冷笑道:「你倒是跟她問劍啊!年輕那會兒,是誰成天嚷著將來總有一天,定要與飛升境大妖過過招?」

  邢雲憋屈道:「還不如跟她吵架呢。」

  畢竟白景那一堆放著不用的道號,也不是別人好心送給她的。

  聽說緋妃見著了白景,按輩分得喊一聲祖師吧?

  不過之所以沒有打起來,其實是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嘴巴好似吃過砒霜的貂帽少女,對他們並沒有惡意。

  謝狗走後,雙手負後,鼻孔朝天,肩頭一高一低,吹著口哨。

  一個等著對方表明心意,一個覺得對方清楚自己的心意。

  不說偏不說,都留著當飯吃。變成餿飯好吃嗎?

  唉,還得她這個外人,當惡人幫襯他們一把才行,把這層窗戶紙給捅破。

  自己這個落魄山次席供奉當得沒話說,得升官。

  白景之所以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離開蠻荒,就是要做三件事,到落魄山找小陌,在寶瓶洲收回金烏,順便見一見裴錢。

  這次謝狗離開落魄山,也有兩件正經事,第一當然是小陌不在,她就要擔起為山主護道的責任,第二件事,謝狗察覺到桐葉洲這邊出現一股很熟悉的古舊氣息,不過謝狗暫時沒想著要去跟她叙舊。

  還有一件新鮮事,謝狗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山主,那個在人間已經沒什麽追求的老瞎子,之祠道友,想上天。

  謝狗記得先前詢問「山主,你是真記得那些地名,還是落筆時候現編的?」

  陳平安答道:「我打小記憶力就不錯。那些地方的地名,確實都是我走過的路。」

  ────

  群山綿延,入夏時節,主峰却是大雪封山,它便是祖師堂所在的梧桐山,遠望此山如一片銀色琉璃世界。

  謝狗笑道:「這也太好看了,乍一看,哪裡像是妖族修行的地方。」

  陳平安正坐在一條大河支流的溪澗石頭上邊垂釣,魚竿是就地取材的。

  這趟遊歷,謝狗還是跟著,而且相較以往,顯然貂帽少女更加留心各地那些不起眼的風景和鄉俗,陳平安打趣一句,你如今快要跟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成為同行了。謝狗哈哈大笑,曉得,仙游縣那位開武館的大髯豪俠徐大哥嘛。陳平安無可奈何,果然是跟小米粒關係沒白處。

  謝狗蹲在一邊,雙手托腮,隨口問道:「純陽道人送你的那些五色土,打算啥時候煉化?」

  陳平安說道:「回扶搖麓再說,不著急,反正先前大驪朝廷送來的一洲五岳土壤也沒煉化。」

  謝狗笑道:「聽說佟山君幫了點小忙?」

  陳平安疑惑道:「小米粒連這個都知道啦?」

  謝狗說道:「是我自己從魏夜遊那邊聽來的消息。」

  披雲山諸司衙署,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說西岳那邊哄抬物價,不講道義,事先根本不與其餘幾位神君通個氣,連累其餘四岳負責掌管五色土的風土司,都要臨時趕工。更有甚者,說到了山上,當神做仙,還抽旱烟的,心都黑。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麽。

  謝狗說道:「我經常偷摸去那邊散心,於禮不合,是不太好哈,山主不嘮叨幾句?」

  陳平安微笑道:「假裝不知道就行了。就當你沒說過,我沒聽見。」

  謝狗問道:「除了幾袋子大岳五色土,純陽道人還送了什麽寶物?」

  陳平安說道:「總之就是能幫我在五行本命物一道,差不多走到一個打不破瓶頸的地步。仙人境就做完了飛升境的事情。」

  謝狗贊嘆道:「大手筆。前期打好基礎,再來添磚加瓦,就事半功倍了。」

  陳平安說道:「火龍真人提醒我不要總想著追求殺力如何如何,修道就是修道,若是好高騖遠,心急吃豆腐,容易燙嘴。」

  謝狗問道:「所以呂喦如此講人情,是老真人旁敲側擊的功勞?老真人是想著你幫忙呂喦護道,練練手,將來再禮尚往來,幫他那個得意弟子護道一程?」

  陳平安大笑不已,「我覺得真有這種可能。」

  謝狗說道:「聽小米粒說山主跟那俠氣干雲的刀客徐遠霞,還有兩袖清風的道士張山峰早就認識了?」

  陳平安點頭道:「相逢於籍籍無名之時,我們仨一起走過江湖,不過那會兒闖蕩江湖,比較名副其實,苦中作樂,每次喝酒之前得好好掂量錢袋子一番,總覺得走過很遠很遠的路。不似如今優哉游哉,只要想走得快,就是轉瞬千里山河的光景,喝酒都不必計較價格了。」

  謝狗感嘆道:「年輕時候就認識幾個可以當一輩子朋友的知己,真好。羡慕羡慕。」

  路過幾個修士,看見了河邊釣魚的一男一女,便口無遮攔起來,雖說嗓門不大,內容確實有點不中聽,什麽瘦巴巴的有啥嚼勁,身邊那厮定然是個喜好吃嫩草的。

  謝狗小聲說道:「山主,我如今脾氣好吧?擱以往,呵,彈指間化作劫灰。」

  陳平安點頭道:「現在脾氣不錯,以前本事也很高。」

  謝狗學那大白鵝抱拳晃幾下,「過獎過獎。」

  陳平安笑道:「盡跟崔宗主學些有的沒的。」

  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謝狗這趟出門,就會穿一件大袖法袍了,她覺得走路的時候比較威風八面。

  陳平安好奇道:「好像從沒聽你提及過往修道歲月裡的恩怨情仇,偶爾跟小陌閒聊,他都說得含糊。」

  謝狗樂呵呵道:「本來就沒啥可聊的,我修行都是靠自己悟,獨來獨往,所以早年就沒有道士有恩於我。我不喜歡抱怨,發牢騷,偶爾吃虧幾次,就打落牙齒和血吞,至於有理由怨我恨我的,都抱怨不得了,山主你是清楚的,我那些放著吃灰的道號的舊主人,都死翹翹啦。活著的地仙裡邊,打不過我的,完全不敢怨我,就怕我去搶他們的道號,我打不過的道士,當然更不必怨我。至於仇家,哈,我就沒有仇家。」

  後世女子,出門梳妝換衣服,白景倒好,她每次離開道場,孑然一身行走人間,都是直接換道號的。

  恩怨情仇,謝狗說了三個字,故意撇開不談、剩下那個「情」字,當然就都送給小陌了。

  就像一封年限很長却字數不多的情書。

  謝狗冷不丁說道:「青同鬧出這麽大陣仗,結果就收了這麽些上不了檯面的醃臢貨色?山主,咱們落魄山可別被牽累啊,畢竟梧桐山能够成為宗門,是你幫忙往文廟那邊遞了話的結果。到時候我非要跟青同講一講道理,可別攔著我啊。」

  陳平安緩緩說道:「能教。青同性情再憊懶,也還是個愛惜羽毛的,只要他肯教,耐心好點,多加約束,就是另外一種景象,慢慢來吧。」

  謝狗追問道:「如果青同教不好呢?」

  陳平安說道:「不還有大伏書院盯著。」

  謝狗哦了一聲。

  雖然不是去往祖山的必經之路,很快又有一撥修士路過此地,其中有個狐媚子嬌滴滴詢問一句,前邊白色山頭,可是梧桐山。

  謝狗翻著白眼,搖頭晃腦。明知故問的浪蹄子,胸脯大了不起啊。

  陳平安只是盯著水面,說道:「不是。」

  謝狗忍俊不禁。

  那女修笑得花枝招展,拋了一記白眼給那青衫身影,姗姗然施了個萬福,「言語風趣的俊哥兒,以後說不得咱們就是同門呢,記得相互照拂啊。」

  陳平安的回答可謂言簡意賅,「不會。」

  謝狗捧腹大笑起來。

  那夥投奔梧桐山碰碰運氣的妖族修士,倒是覺得這種對話比較有意思,紛紛大笑而走。

  一開始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聽說此事,都覺得是某個膽大包天之徒精心設計的陷阱,好將他們騙過去。

  之後是玉圭宗和蒲山都通過山水邸報,證明這座梧桐山是文廟欽定的宗字頭仙府。

  可這些年擔驚受怕慣了的妖族,依舊小心謹慎,選擇保持觀望姿態,不敢隨隨便便往梧桐樹那邊凑近。

  等到得知那位老蛟出身的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都願意親自登山道賀,便開始信了梧桐山幾分。

  書院還定了一條規矩,允許妖族修士就近去各國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府邸,領取一份書院臨時頒發的特製關牒,並且嚴禁沿途各國修士阻攔他們去往梧桐山,如起糾紛,書院會親自處理。

  這才徹底放下心來。鬧哄哄,往那邊趕。生怕去晚了,吃不著個熱乎的,在梧桐山祖師堂就沒了座椅。

  近期趕來這邊的,或多或少帶著一些妖族獨有的蠻夷氣息,境界再低一些的,更是渾身腥臊味,甚至還有些尚未完全煉形成功的。虧得是在此地界,相互間道上相逢,見怪不怪,反覺親近。

  謝狗好奇問道:「青同咋想的,改了個道號叫青玉就算了,還對外宣稱自己只是玉璞境。他既然都選擇光明正大開宗立派了,為啥自降身份,假裝是個玉璞?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陳平安解釋道:「青同對於創立一個宗門,很有興致,但是如何處理宗門事務,其實沒什麽信心。比較擔心譜牒修士數量一多,時日一久,就適應了一個飛升境修士擔任宗主的環境,害怕人心不足,而他又比較嚮往那種『帝心難測』的狀態,就想出了個循序漸進的討巧法子。首先,一個橫空出世的年輕玉璞,本身分量就不輕,是妖族煉氣士,還能得到文廟點頭,在桐葉洲開宗立派,旁人看來,這裡邊肯定有說道,耐人尋味。其次,青同只需過個一兩百年,再對外號稱要閉關了,順利出關,成為仙人,足可證明他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年輕宗主』,再然後……」

  謝狗搶先說道:「再然後就是再過百年,青同假裝是飛升境?不對,這也不算啥假裝。」

  思量片刻,謝狗問道:「這是不是景清說的那個道理,做人做事不要起調太高?」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貂帽少女。心想你都開始跟陳靈均學為人處世的道理了?

  謝狗疑惑道:「咋了?」

  陳平安重新轉頭望向河面,隨她去吧。

  謝狗繼續先前的話題,「可是按照這麽個流程,青同在五六百年後,不就露餡了?還得是當個飛升境宗主。」

  陳平安說道:「誰說一次閉關就能够證道飛升的,失敗一兩次,很正常。」

  謝狗瞪大眼睛,「青同這是比脫褲子放屁更過分,純屬不脫褲子拉屎啊。懂了懂了,青同這厮,心得是多髒,才想出這種損招。他娘的,以前我還覺得他是個不開竅的蠢貨,好嘛,原來連我都騙過了,說不得他無法躋身十四境,都是故意為之?說不定已經是十四境了?!不行,我得當面問他一問,如果還不老實,膽敢不承認十四境,我就問劍問得他現出原形……」

  陳平安微笑道:「有沒有可能你誤會青同了?說不定是有高人指點?當然,我也是猜的。」

  謝狗在落魄山可不是白混的,立即改口道:「錦囊妙計哇,必須是幕後高人在指點迷津!」

  陳平安一時無言。好傢伙,落魄山所有人的優點都快給你學到手了。

  謝狗沒來由說了句感慨語,「修道之人,看待山下的凡俗夫子,好像就會很難把人當人,也很難把自己當人。總而言之,前者很難將後者視為同類。」

  顯而易見,謝狗並不會將青同和那些煉化人形的妖族視為同道。

  陳平安對此沒說什麽,只是沒來由勸說一句,「在落魄山那邊,你不用刻意文縐縐說話,本來就沒誰把你當外人,你鬧這麽一出,反而彆扭。」

  謝狗有點茫然,「學問使然,脫口而出,厚積薄發才情如泉湧,話到嘴邊,根本擋不住啊。我覺得半點不彆扭,別人也不彆扭啊。山主,是我錯覺?」

  陳平安愈發無奈,只得敷衍一句,「好的好的,不是錯覺。」

  收起魚竿和空竹簍,一並放回咫尺物,繼續趕路去往那座祖山。

  謝狗樂呵呵道:「山主,我們像不像那戲文裡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的八府巡按?」

  就是草鞋竹杖,略顯寒酸了點。

  陳平安說道:「你開心就好。」

  謝狗瞥了眼群山,說道:「好多空著的山頭,感覺地盤比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加起來還要大了,青同這傢伙真是好大喜功。」

  陳平安笑問道:「你幹嘛總是處處針對青同。」

  謝狗撇撇嘴,說道:「廢物飛升也配我針對他。」

  陳平安沒說什麽。

  謝狗說道:「山主,老規矩,還是當我沒說過你也沒聽見。」

  陳平安笑道:「我可以當沒聽見,這種話能別說就別說。」

  有那腦子靈光的,竟然在山道主路旁臨時搭建了間鋪子,在這邊售賣的各種仙家酒釀,都是從別處渡口批量購得,一轉手,價格略高,穩賺不賠的買賣,畢竟客人都是來這邊謀求前程的,說不定他們的一言一行,就在那位青玉宗主的眼皮子底下。酒鋪人滿為患,謝狗挑了張角落的空桌子,要了一斤散酒兩斤鹵肉和幾碟下酒菜,先前幾撥路過河邊修士,剛好都在這裡喝酒閒聊,那狐媚女子便眼睛一亮,剛要與那青衫男子搭訕調笑幾句,謝狗可就不樂意了,彎曲雙指,先後指了指自己和那騷娘們的眼睛。

  謝狗扶了扶貂帽,小聲埋怨道:「價格死貴,殺猪呢。」

  對待錢財開銷一事,謝狗並不如何大手大脚,否則當初進入浩然天下,她也不可能去擺攤賣藥材山貨。

  陳平安不置一詞。

  謝狗這才想起山主與鋪子掌櫃是同行,賣酒的行家,她便有幾分悻悻然,雙臂環胸,閉目養神起來。

  酒鋪嘈雜,甚至有修士開始劃拳起來,謝狗覺得他們的嗓門都快把屋頂給震飛了,不過問題不大,因為謝狗盯上了個獨占一張酒桌還不肯與誰拼桌的木訥青年,桌上橫放一把漆黑蛟皮鞘長劍,年輕人獨自飲酒,神色冷漠,那副派頭,彷彿在身後矗立起一桿旗幟,榜書「目中無人」四個大字。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這把劍,有點年頭了。鑄劍之法是門老手藝,記不清,不過眼熟。」

  陳平安點頭道:「是老物件無疑。此人雖然境界還不高,但是身上道氣凝練,有種返璞歸真的味道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青同應該會重用此人。」

  喝了酒,愈發言語無忌,除了聊起關於大瀆開鑿一事,諸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所謂內幕、真相,像青秘加入玉圭宗,太平山黃庭閉關,蒲山雲草堂新近一場比武切磋等,都被提及,也有大駡那桐葉宗臨陣倒戈向妖族畜生的。謝狗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唯一覺得得勁的,正好與自己山頭有關,就是有人說寶瓶洲那個姓陳的,不好好在家鄉作威作福,之所以跑來咱們桐葉洲開鑿那條大瀆,就是想要與大泉女帝討歡心,順便就近打壓曾有舊怨的桐葉宗,要讓後者徹底封山,再也抬不起頭做人……

  謝狗竪起耳朵,只恨細節描述不多,結果發現山主似笑非笑望向自己。

  謝狗趕緊裝模作樣喝酒,虧得小米粒和箜篌道友都不在這裡,那可是落魄山兩大耳報神。

  陳平安看了眼門外。

  很快走來一對男女,有夫妻相,不過女子因為是純粹武夫的關係,她顯得要比身為修士的男人年齡大一些。

  男子看了看酒鋪內的酒桌,約莫是一眼辨認出那橫劍在桌上的傢伙不好惹,便走向那張還有倆空位的角落酒桌。

  他走到陳平安跟前,用一口蹩脚的桐葉洲雅言,抱拳笑問道:「道友,能不能拼桌?」 。??。

  陳平安却是用醇正的北俱蘆洲雅言回話,「當然可以。」

  婦人微皺眉頭,男人却是直接落座,滿臉喜悅道:「竟然還能在這邊碰到老鄉?道友也是來這邊歷練的?」

  陳平安笑道:「拿脚力討生活。」

  酒客中似乎有人認出了這對夫妻的身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原來先前有個拳脚不弱的外鄉女子武夫,要以山巔境,與那個相傳跟已經躋身止境歸真一層的蒲山黃衣芸問拳,不知為何,蒲山這場切磋沒有關起門來,而且開啓了鏡花水月,故而看客極多。但是事後真正議論最多的,反而不是兩位女子武學宗師打得如何精彩,畢竟勝負毫無懸念,而是有個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法,據說是有人眼尖,瞧見了蒲山旁觀者當中,有個穿青衫的男子,便是寶瓶洲那個姓陳的年輕隱官,觀看這場鏡花水月的人數一下子暴漲,蒲山隨之很快就關閉了鏡花水月。

  事實上,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當然沒有去蒲山觀戰。

  店內客人,小心翼翼觀察那婦人,確定無誤,就是跟葉芸芸過招的那位不知名武學宗師,有人便聊起在蒲山觀戰的陳平安,給出一句評價。「如果是面對面,我可能還會敬他幾分。可既然是鏡花水月,那我就得說一句了,他還差點意思。」

  聽到這句厚道話,謝狗使勁綳著臉,這哥們必須是個可造之材啊。

  店內有個老成持重的妖族修士,實在是忍不住,一拍桌子,沉聲道:「休要聒噪!一個個光會過嘴癮,不知死活的東西,如今世道都是什麽光景了,真不怕被有心人聽了去,再與書院告狀邀功請賞?!那姓陳的,若他是只有個落魄山也就罷了,如今下宗就在桐葉洲,誰知道現在這裡,有無青萍劍宗的眼線?我說我不是,你們敢信嗎?我說我是,你們敢不信嗎?!」

  此話一出,鬧哄哄的酒鋪頃刻間噤若寒蟬。

  先前青同的那種擔心,不樂意陳平安在訪山之時顯露身份,招搖過市,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人的名樹的影,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真要來到梧桐山地界,不管訪山的表面理由是什麽,恐怕所有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會鳥獸散,一處棲身之所和一場潑天富貴,比得過身家性命?陳平安如果真有殺心,豈不是整個梧桐山地界,隨地都是戰功等著撿?梧桐山就成了個火鍋店,被那姓陳的來個一鍋端走。

  陳平安不由得看了眼老者,後者察覺到視線,便點頭致意,一屋子缺心眼的,唯獨這位青衫客,話不多,喝酒就只是喝酒,瞧著年紀不大,却還是比較穩重的。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老人在心裡表揚你了。」

  難怪都說咱們山主的長輩緣,一向頂呱呱。

  陳平安沒好氣道:「那你幫我去敬個酒,道個謝?」

  陳平安以心聲與那對夫婦笑道:「之前見過兩位在砥礪山的那場擂臺比試,如何都沒有想到你們會結為道侶,可喜可賀。」

  當年陳平安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野修黃希和女子武夫綉娘,有過一場打生打死的擂臺。

  陳平安的兩個朋友,劉景龍跟黃冠,在砥礪山那邊也曾有過一場簽訂生死狀的問劍。

  事實上,大驪朝廷先前有想過招徠這個綉娘,補足地支十二人。不過最終還是選擇了相對更為合適的周海鏡。

  陳平安端起酒碗,「當年砥礪山中,黃仙師術法迭出,銜接緊密,能够將數十種仙家手段熔鑄一爐,讓人大開眼界,至少我當時遙遙觀戰,就覺得受益匪淺,後來遊歷路上,經常反復揣摩。貴夫人拳走如龍,氣勢磅礴,毫不落下風,宗師風采,心神往之。剛好借這個同在異鄉相逢喝酒的機會,敬二位。」

  黃希大笑不已,倒是沒有將這些客氣話當真,不過仍是倒滿酒水,當場幹了一碗。沉默寡言的綉娘只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

  放下酒碗,黃希打了個酒嗝,問道:「兄台是遊歷至梧桐山,還是投奔那位青玉宗主?」

  陳平安說道:「看看這邊情况再說。」

  黃希點頭道:「是得這樣,金玉譜牒上邊錄名字,又不是隨便找家客棧歇脚,不是什麽小事,要慎重。」

  陳平安點點頭,「在理。」

  這次換成黃希端起酒碗,「投緣,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端碗與之磕碰一下,「相逢即緣,不過如此。」

  黃希喝酒快且猛,很快就有點紅臉了,綉娘剛想勸幾句,自家男人便開始隨便跟人掏心窩了,「實不相瞞,我在梧桐山這邊還有點關係,有個好朋友,他境界算不得太高,但是劍道成就會很高,如今梧桐山正值用人之際,相信他一定可以成為祖師堂座位靠前的成員。你們如果還是決定在這邊落脚,萬一碰到難事了,可以找他幫忙。當然了,最好是沒有這個萬一。」

  綉娘輕輕嘆息一聲。他總是這個老樣子,喜歡見人就交心。還總有理由,說他的直覺很準,值不值得結交,隨便看一眼便知。

  不過綉娘沒有攔著,一半是對夫君修為和自身武學造詣有信心,一個玉璞境修士,一個山巔境武夫,在這桐葉洲遊歷,又不會主動招惹是非,够用了。另外一半原因,則是她覺得那個光顧著埋頭啃鹵肉的貂帽少女,偶爾抬頭,眼神呆呆的,兩腮酡紅,比較可愛。

  扯了好些關於北俱蘆洲近况的閒天,黃希盤腿坐在長凳上,「從家鄉再到這邊,中間的那個寶瓶洲就更不必說了,如今哪裡都在聊那位陳劍仙,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這傢伙厲害自然是萬分厲害的,可真要計較起來,到底是個箭跺式人物。」

  那位青衫男子聞言似有感觸,點頭道:「人在江湖,名聲一物,不能沒有,也不能過高。德不配位,名不副實,虛名越多,就是堆雪人,見不得陽光。」

  綉娘聽到這裡,覺得此人就算只是說了句場面話,也還是不錯的。

  黃希猶豫了一下,剛想要與新認識的酒友說個內幕,勸他可以的話,就投奔那「玉璞境青玉祖師」,不必挪窩了,因為這位道號青玉的開宗之主,與桐葉洲鎮妖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只是這一次綉娘沒慣著自家男人,桌底下一脚踩在黃希鞋背上,綉花鞋再使勁一擰脚尖,提醒他別胡來,喝了點酒便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家道場的山脚,隨便泄露一位山巔修士的大道根脚,你以為是喝幾碗罰酒就能揭過的小事?!何况你那朋友,還要在這邊長久修道,不為自己安危考慮,就不為你朋友著想?所幸黃希猶豫過後,自己就覺得此事不妥,已經將話帶酒一起咽回肚子。黃希以心聲與妻子叫屈不已,說他又沒喝高,心裡有數的。綉娘沒說什麽。黃希便病懨懨起來,喝酒喝酒。綉娘對此習以為常,身邊男人總說跟人起了衝突,必須殺伐果決,對仇家斬草除根,可平日裡做人,還是要心腸軟點……這種男人,小毛病一大堆,綉娘當然還是喜歡,一想到這裡,不善言辭的婦人,便眉眼柔和起來。

  綉娘發現那貂帽少女抬起頭,朝自己咧嘴笑。綉娘楞了一下,也對那嬌憨少女報以微笑。

  她心中猜測,莫非是那青衫男子的女兒?父女兩個,倒是長得不像。

  黃希起身告辭,青衫男子站起身,笑道:「這頓酒,必須由我請客。」

  黃希是性情中人,就大大方方當真隨意了。

  再說了,黃希在北俱蘆洲那邊,仰慕他的練氣士和崇拜他的女子,都不在少數。綉娘這些年就親手趕過不少花花蝴蝶。

  黃希笑問道:「還是忍不住,最後容我問句煞風景的,沒喝酒之前,最開始那幾句話,什麽受益匪淺,反復揣摩,真的假的?」

  陳平安微笑道:「桌上多說客氣話,桌外少說違心話。」

  雖然說了等於沒說,這個答案還是模糊,黃希還是覺得不錯,「咱倆都是懂喝酒的。」

  綉娘發現那貂帽少女眨了眨眼睛,好像同樣是忍了忍終究一個沒忍住,小聲道:「我爹不光喝酒,也賣酒。」

  黃希霎時間神色古怪,「難怪肯請客。」

  綉娘嫣然一笑。小妮子如此單純,想必她爹也不是什麽城府深沉之輩。

  夫婦走向店門口,不曾想那位獨占一桌的青年劍客也跟著起身,將酒錢放在桌上。

  青年劍客冷笑道:「黃仙師的朋友很多啊,出門喝酒都不用掏錢。」

  黃希得意洋洋道:「剛認識的,還是咱們老鄉,對我十分敬仰,跟境界高低、名氣大小沒關係,就是覺得我人品過硬。」

  綉娘也不拆除自己男人的吹牛皮,只是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記一件事了,人家都請你喝酒,你好意思?」

  黃希一拍腦袋,才想起一事,轉頭心聲問道:「對了,兄台,一直忙著喝酒,都忘記問你名字了,對不住對不住。」

  那位在櫃檯旁結帳的青衫客聞言轉頭,微笑道:「走江湖化名曹沫,真名陳平安。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你說的箭跺式人物。」

  黃希楞了楞,很快笑得不行,伸手指了指他,「果然是喝了酒,天大地大我最大,對味,咱倆一模一樣!有機會再喝頓酒。」

  陳平安點點頭,神色爽快道:「沒問題。」

  謝狗背對著門口那邊,雙手使勁按住臉頰,她怕自己笑出聲。

  走出酒鋪,開始登山,黃希沉默半天,好奇問道:「你們倆咋跟沒事人一樣?」

  綉娘疑惑道:「不然?」

  一場萍水相逢而已,比如之前他們在北俱蘆洲,還碰到過自稱是趴地峰火龍真人的老道士,關鍵還不止一回。

  青年劍客沒好氣道:「先前在蒲山,那場鏡花水月,不還有很多人誤認為我是陳平安。」

  黃希早已汗流浹背,扯了扯領口,苦笑道:「問題是你們不當真,可他真是那個他啊。」

  綉娘只是搖頭不信。

  黃希只好解釋道:「我自幼便會一門古怪神通,能够瞧見他人的某種道化氣象,道行越高,神氣越足,那種氣象便會如一尊神靈真身、修士法相越高,你們都是知道的,同時還能大致判斷他人氣勢之清濁。」

  綉娘疑惑道:「那你也該一開始就認得他是陳平安才對,何必出了門才感到緊張。」

  青年劍客笑道:「姐,這就叫喝高了說酒話,看來先前聊得確實投緣。」

  原來他是綉娘的親弟弟,用黃希的話說,就是這小子眼睛長在腦門上的,有自己這麽個名動一洲的姐夫都不當回事,還說什麽玉璞境劍仙根本沒資格當他的傳道人。小小金丹境,口氣比天大。

  黃希無奈,不與這個一貫心高氣傲的小舅子扯閒天,道:「一開始,他確實是氣象極輕極低,差不多與洞府、觀海境煉氣士相當,但是他站在鋪子櫃檯那邊答話的時候,瞬間便別有神異奇觀了。」

  綉娘皺眉道:「一尊修士法相變得比梧桐山更高?」

  黃希搖頭道:「如果只是這樣,我還不會如此失態。真相是沒有了,一絲一毫,完全沒有。我那部家傳古書上邊的最後一頁,便記載了這種玄之又玄的情景,名為『真人對面不相識,道化天地咫尺間』。」

  黃希與那人素無交集,所以以黃希的性格,就算見了麵,知道對方是陳平安,也沒什麽,真正讓黃希緊張的,是對方身上的那種道氣。

  黃希一屁股坐在臺階上。

  青年劍客二話不說,轉身下山。

  綉娘擔心問道:「做什麽?」

  青年劍客沉聲道:「拜師!」

  黃希欲言又止。綉娘想了想,還是沒有攔阻弟弟去……就山。

  黃希問道:「綉娘,鄧劍枰這傢伙一直有跟陳平安拜師的念頭,我怎麽半點不知道?上次我們路過寶瓶洲,他為何不去落魄山。」

  綉娘無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劍枰從不跟我說任何心事的。」

  黃希笑道:「也對,臭小子只要跟你多說幾句話,你就跟過年似的。」

  沒法子,自己找的好媳婦,如今他們仨,就數黃希地位墊底了。

  綉娘其實本名鄧劍翹,姐弟二人很小就成為孤兒,相依為命。其實鄧劍翹一開始也有修道資質,最終成為純粹武夫,是因為登山之初,修道一事半途而廢,她强行以一口純粹真氣將天地靈氣打散,打爛了諸多竅穴。很多時候,當事情臨頭,由不得兩全。姐弟二人在年少時有過一段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慘淡歲月。但是這些過往的具體內幕,綉娘都不提,鄧劍枰更是當啞巴。

  綉娘說道:「我也不知道,他當年外出歷練,返山就開始閉關,問他也什麽都不說。只說這趟下山,是為了就山。」

  那次遊歷過後,鄧劍枰就變了個人,之前姐弟好不容易有份穩當家業和山頭道場了,鄧劍枰對於修行和練劍,却十分散漫,虛度光陰,鄧劍翹打小就最是心疼這個弟弟,她當然不會多說什麽。所幸那次遊歷,鄧劍枰就開始真正用心修道,再加上有個要啥給啥的好姐姐,故而煉劍神速,境界攀升極快。後來黃希便經常調侃一番綉娘,虧得鄧劍枰底子好,不然就按照你這麽個寵溺法子,當姐姐的半點規矩不講,什麽事情都順著他,早就成為一個無法無天禍害一方的紈絝子弟了。綉娘便會笑顔如花回一句,也不看看是誰的弟弟。

  不過那次歷練,鄧劍枰還帶回了倆滿手凍瘡的孩子,收為親傳弟子。這件事,黃希跟綉娘成為道侶之後,當然清楚,還知道那倆孩子出生貧苦門戶,父輩賣炭為生,至於他們家鄉在哪,他們說過,具體名字,黃希給忘了,好像是北俱蘆洲東南邊的一個小國,是什麽城外邊的一個村子,他們見著黃希的時候,已經居山修道有些年頭,分別長成面如冠玉的少年和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可哪怕成為了山上的修道之人,他們好像還是喜歡聊些小時候的事情,比如經常跟著爹坐著一輛牛車去城裡邊,趕集或是年關,賣炭換了錢,就有新衣服新鞋子了。雖說他們明明資質極其一般,可是當師父的鄧劍枰,還是十分看重,不惜耗費天材地寶頗多,鄧劍枰甚至再沒有收徒的意願,說有一個開山弟子和一個關門弟子,足够了。

  黃希為此沒多想,更不多問,只認為是這個面冷心熱的小舅子,當年遠遊路上,看到倆孩子,同病相憐,便起了惻隱之心,才將他們帶回山中。

  綉娘柔聲道:「其實劍枰對你這個姐夫,還是很滿意的,就是臉皮薄,不願意說在嘴邊。」

  黃希笑道:「知道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

  綉娘說道:「這麽冒冒失失去拜師,能行嗎?」

  黃希笑道:「成不成,不知道,我只確定劍枰走錯路了,不該下山去拜師,得上山找師父嘛。」

  綉娘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憂愁起來,「總這麽一根筋,缺心眼。以後怎麽找媳婦呢。」

  黃希說道:「我們不用擔心這個,這小子桃花運很好的。」

  果不其然,青年劍客神色黯然返回山道這邊,坐在姐姐身邊,鄧劍枰駡了自己一句蠢貨,看見那綠竹杖,就該上心的。

  黃希打趣道:「平時挺機靈一人啊。」

  綉娘給了他一手肘,都什麽絲毫不了,還在這邊說風涼話。

  鄧劍枰不以為意,只是神色悵然。

  黃希問道:「上次路過,怎麽不去落魄山瞧瞧,聽說了那邊封山,覺得會吃閉門羹?就不去自討沒趣了?」

  鄧劍枰說道:「當時我自慚形穢,覺得自己暫時還沒資格,去登上那座山見他。」

  黃希沉默下來,綉娘又是一肘,示意繼續問,她也好奇呀。

  黃希只好繼續問道:「是因為你是劍修,他又有個隱官的頭銜?因為他在劍氣長城建功立業,讓你特別高看一眼?」

  鄧劍枰搖搖頭,「不是這些緣由。」

  黃希正色道:「劍枰,那我就更奇怪了,你從來不是那種誰境界高就佩服誰的人,為何獨獨想要拜他為師?如果沒記錯的話,白裳都有收你為徒的念頭,只是被你拒絕了。」

  鄧劍枰默然不言。

  有些習以為常的不公事,天不管地不管神仙都不管,我鄧劍枰學劍小成之後,偏要管上一管閒事,願隨前人脚步,道上直行,不惜性命。

  黃希問道:「既然在寶瓶洲不肯去落魄山,為何今天見了他,又臨時改變主意了?」

  鄧劍枰急眼了,駡駡咧咧,「老子是一根筋,又不是個缺心眼的傻子,能見為何不見?能當面拜師為何錯過?!」

  黃希跟綉娘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陳平安確實在梧桐山上,見到了那位青玉祖師,就在一處彷彿藏在雲窟中的書樓內,謝狗嘖嘖稱奇,不曾想青同道友還是個正經讀書人呐。

  書山之中,陳平安時不時抽出一本書翻一番,旁邊青同眼神就跟防賊似的,這讓陳平安有點吃不消,「當真只是看看而已,跟賊不走空八竿子打不著。」

  青同說道:「那就客隨主便,換個地方閒聊。」

  謝狗開始搖頭晃腦,吹起口哨。再這麽囂張,都給你搬空。如今我不光喜歡看書,山主還誇我那部山水遊記寫得樸實無華,聽口氣,有機會版刻出書麽。

  陳平安笑道:「哪有主人說客隨主便的道理。」

  話是這麽說,仍是將手上書籍放回原位。

  一起走向樓外廊道,陳平安說了點自己的見聞感受,說青同道友在這裡開宗立派,真心挺好的,那些妖族修士,不管他們聊什麽內容,言語中,還有臉上和眼睛裡,在他們原本灰濛濛的世道裡,如今好像都帶著一種明亮的光彩。至少都敢期待明天了,可以先不管明天會不會失望。

  藏書樓自然被青同施展了山水禁制,他們走到欄桿旁,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給你介紹倆混飯吃的客卿?」

  青同嘖嘖道:「不會是先前我見著的那倆貨色吧?」

  陳平安當真臉皮不薄,笑容爽朗,「巧了不是。」

  青同無所謂道:「好辦,山中某處衙署,添兩副碗筷的小事。」

  青同問道:「如此安置他們,隱官大人不會覺得自己面子不够大吧?」

  陳平安笑道:「能够跟大人物聊些小事情,我覺得面子足够大了。」

  青同與謝狗異口同聲道:「反諷?」

  謝狗氣啊,竟然跟青同想一塊去了,恨不得將那兩字吃會肚子。

  陳平安取出旱烟桿,開始吞雲吐霧。

  青同說道:「聽說山主擅長取名,有一事相求。」

  謝狗扯了扯嘴角,「那你真是找到行家裡手了。」

  陳平安笑了笑,「好說。」

  青同說道:「梧桐山地界,總計山峰九十六座,大型宮闕樓閣兩百多,群峰間較大的嶺崗三十有九,適宜修行的岩洞石窟十八,竹海、桃林十二處,三條大河,十六條山中溪澗,湖潭瀑布更多,還需各色崖刻、石碑……」

  陳平安給旱烟嗆到了,咳嗽不已,連忙說道:「下次再說,手邊趕巧有事,要立即走一趟清境山青虎宮,約定好時辰的。」

  青同笑呵呵道:「巧了不是。」

  陳平安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

  青同見到祖山主路神道那邊,有三人聯袂登山,其中年輕劍修却又匆忙下山去了。

  在自家地界,青同一個飛升境,別說言語內容,就是修士的心聲都聽得見,不過他才懶得如此作為。

  梧桐山大門就開著,管你們是誰,什麽身份背景,何種修道資質,愛來來愛走走。

  謝狗埋怨道:「青同道友,你是東道主,作為客人,我只是給個建議啊,你說話別總是陰陽怪氣的,怪傷人嘞,下次不來了。」

  青同有些奇怪,劍修白景何時變得如此好說話了?

  樓外雲聚雲散,恰似人生離合。

  青同本想說一句不送客了,不曾想陳平安並未移步,謝狗也就趴在欄桿上,耐心等著。

  山道那邊,綉娘輕聲道:「劍枰,姐夫方才在你下山的時候就說了,那人當下多半就在山中,我們看看能不能幫你引薦給他。」

  黃希拍胸脯說道:「為了小舅子的大道前程,當姐夫的,自然豁得出去臉皮,與那新認識的朋友說幾句求人幫忙的好話。」

  不知為何,黃希發現氣氛不對,先是綉娘沉默下來,然後便是鄧劍枰稍微側過身,開始發呆。

  黃希有些摸不著頭腦,仍是以心聲問道:「綉娘,我說錯話了?那我跟劍枰賠個不是?」

  坐在兩人中間的綉娘眼神溫柔,輕輕拍了拍他的骼膊,「沒呢,別瞎想。」

  之後黃希更是嚇了一跳,眼角餘光發現鄧劍枰這小子,竟然皺著臉,張著嘴巴,滿臉淚水,却始終不哭出聲,或是哭不出聲。

  綉娘幾次想要說話,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弟弟,便紅了眼睛,她竟是先哽咽起來,可能是心疼,興許是委屈。誰知道呢。

  鄧劍枰深呼吸一口氣,也不擦拭滿臉淚水,顫聲道:「姐姐,小時候我就對不起你,所以你殺了那些畜生過後,帶著我過上了安穩日子,我還是會故意不好好修行,因為好像境界每高一點,就證明我越不是個東西。後來學了點劍術,就自以為可以跟以前撇清關係了,結果在一個叫隨駕城的地方,我又逃了一次,當時我在街上,見到那兩個孩子就覺得親近,就像看到了我們自己,後來那倆孩子被蒙在鼓裡,依舊站在那輛牛車旁邊,他們就那麽看著我,我撇下他們,天劫要落在頭頂,我就獨自逃難了,有什麽錯呢……好像誰都可以逃,憑什麽我不行,可我就覺得唯獨鄧劍枰不可以啊,我騙不了自己……」

  青年劍客輕輕捶打心口,一下又一下,「姐姐,我心裡難受。這麽多年,我覺得自己什麽都是錯的,練劍是錯的,吃飯喝酒是錯,都是錯的。姐姐,你有我這種人當弟弟,更是錯的。對不起……」

  鄧劍枰止住話頭,既好像萬分失落,又好似如釋重負,將那把長劍遞給姐姐。

  鄧劍翹哪敢收回這把劍,她下意識轉頭望向自己男人,黃希眼神堅定,點點頭,「你先幫劍枰代為保管就是了。」

  婦人接過長劍,以心聲哽咽道:「黃希,怎麽辦啊?為何會變成這樣?」

  黃希輕聲答道:「沒見過,還能躲,還能自欺欺人。等到真正見了麵,才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我覺得很好,長遠看不是壞事。」

  鄧劍枰站起身,率先下山去了。

  年輕劍客這趟上山下山都走在最前。

  綉娘小聲問道:「真沒事?」

  黃希幫她擦拭眼淚,輕聲道:「信我的,真沒事。綉娘,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綉娘點點頭,但是接下來說了句讓黃希哭笑不得的傻話,「你說如果我們去求陳平安,他會答應嗎,哪怕讓劍枰當個不記名弟子也好啊。」

  黃希又鬱悶又心疼,只得說道:「山上拜師收徒,涉及法脈道統,豈是兒戲。」

  綉娘看了眼鄧劍枰的落魄背影,霎時間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她以前不覺得日子過得如何苦,反倒直到這一刻,鄧劍翹才覺得人生真苦。

  黃希雙手攥拳,輕輕放在膝上,舉目遠眺,好像所有少年在年少時,都覺得山不來就我,我可以去就山,便能做成很多事情。

  他沒來由想起一句偈子,人在橋走上,橋流水不流。

  大概人生道路的那些難關和苦頭,就是人走橋上吧,人過了橋,橋一直在,教人不敢回頭望來時路。

  鄧劍枰到了山脚,好似收拾好了情緒,就想要轉頭,喊上姐姐和姐夫一起,回家。

  年輕人勉强擠出了一個笑臉,正要開口招呼,刹那間却是目瞪口呆。

  只見那山路更上邊,站著一位雙手籠袖的青衫男子,笑容溫和。

  那人開口問道:「事到臨頭,不拜師了?」

  鄧劍枰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不拜師了,我就是想要替自己兩位弟子,與陳劍仙道當面一聲謝。」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跟你道一聲謝。」

  鄧劍枰一頭霧水。

  陳平安說道:「我說過的很多道理,很多時候我自己都未必敢信,但是至少其中有個道理,如今的金丹境劍修鄧劍枰,讓我知道是對的。」

  鄧劍枰問道:「什麽道理?」

  陳平安笑道:「你不缺這個道理,不必知道。」

  鄧劍枰有些發窘,果然,想要跟他多說幾句話都是難事嗎?

  只是陳平安很快補了一句,「你缺的是劍術和境界,缺一個既能講道理又能傳授劍術的高明師父。」

  鄧劍枰整個人都懵了了。

  一襲青衫,緩緩下山,劍仙雙袖微擺如在春風裡,「鄧劍枰不肯拜師,陳平安却肯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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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9 02:00:18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都曾少年游

  黃昏裡,大片的火燒雲,大地之上有條江河,蜿蜒如一條金蛇。

  三道劍光拖曳出長長的流螢,所到之處,雲海中有悶雷一般的轟鳴聲。

  劍氣十八停的運氣之法,鄧劍枰學得不快不慢,不快,是相較於劍氣長城那撥出類拔萃的劍道天才,不慢,大概是因為有當年的陳平安墊底。

  陳平安沒有把謝狗當外人,她又是典型的一聽就會、一會就精通,很快就演練了幾遍,劍氣運轉毫無凝滯。

  論練劍資質,寧姚跟謝狗確實是天才裡的獨一檔。

  謝狗學成了這門手藝,便誇了幾句劍氣長城的底蘊,這就讓自認尚未真正得其法的鄧劍枰有壓力了,以心聲詢問陳平安自己是不是資質不够好。陳平安一時無言,你跟誰比資質不好,偏要跟謝次席比這個,就安慰這個新收的弟子幾句,只說不必心急,循序漸進,如排兵布陣,穩扎穩打。

  御風途中,謝狗有些眼饞那綠竹杖,「山主,也送我一根登山杖唄?咱都是每天有寫山水遊記的人了。」

  陳平安婉拒道:「不需要,你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謝狗猶不死心,信誓旦旦道:「我以後可以多管管。」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你遇見的閒事,管還不如不管?」

  謝狗有些鬱悶,嘴上哼哼哈哈,拳掌遞出,在那雲海中打出窟窿或直線無數。

  陳平安笑道:「如果當真眼饞,你哪次單獨外出,覺得自己管好一兩件閒事了,回山的時候再跟我討要。」

  不過陳平安不覺得謝狗會對此物上心。畢竟今日心心念念明天睡醒就忘的人與事和物,何曾少了。

  陳平安轉頭對鄧劍枰說道:「到了清境山稍作休歇,之後我們就繼續趕路,既不御劍跨海也不乘坐渡船,我會傳授你一道上古秘傳的三山符,能够頃刻間縮地無垠,跨洲遠遊。你如今境界是金丹,可能會有點吃力,但是有我跟謝狗在旁,問題不會太大,届時在寶瓶洲南岳落脚之時,神魂激蕩,剛好也能勘驗你魂魄和陽神陰神的細微處,看看有無需要查漏補缺的地方。」

  傳授符籙和訣竅之後,陳平安又給鄧劍枰仔細說了三山符使用的規矩和禁忌,最後再與他叮囑一句,劍氣十八停和三山符,都是落魄山秘傳,不要輕易對外泄露。鄧劍枰自然銘記在心。彷彿就山之前,只覺得山岳巍峨,入山之後,才知山巔更是有神明。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確實撿漏了,鄧劍枰資質一般,但是很像遠古道士,向道之心堅韌,得道之心純粹,只要哪天開竅,練劍就快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以後多指點幾句,反正要拐騙柴蕪當親傳,有機會就讓劍枰旁聽,同樣內容,一教教倆,賺到了。」

  謝狗曉得自家山主在自己嫡傳那邊的糗事,哈哈笑道:「山主教不了天才,我教不了不是天才的,還挺互補。落魄山牛啊。」

  陳平安笑呵呵道:「見過拍馬屁的,真沒見過你這麽角度刁鑽的溜鬚拍馬。」

  鄧劍枰雖然聽不見他們的心聲交流,但是眼角餘光發現他們的細微神色,估計師父和謝次席在聊什麽大事吧。鄧劍枰再次感嘆不已,落魄山風氣真好。

  謝狗沒來由詢問一句,「山主你還這麽年輕,就已經有了趙樹下當拳法的關門弟子,鄧劍枰不會又是你在劍道收取的最後一位嫡傳吧?」

  陳平安搖頭道:「如今親傳弟子有七個,爭取有朝一日有十餘名親傳吧,數量再多也沒有什麽必要。」

  崔東山,裴錢,曹晴朗,趙樹下,郭竹酒,寧吉,鄧劍枰。

  七位學生弟子,跟陳平安學拳的,其實只有裴錢和趙樹下。

  陳平安想起一事,覺得必須提醒鄧劍枰一句,「你有個小師兄叫崔東山,就是青萍劍宗的第一任宗主,以後他如果說要為你護道一程之類的,或是要跟你談談心、聊聊人生志向什麽的,你別理他,直接搬出師父,你也可以找裴師姐和曹師兄告狀。」

  鄧劍枰雖然不明就裡,還是老老實實答應下來。

  期間陳平安收到一封飛劍傳信。

  謝狗探頭探腦,掃了幾眼內容。是好鄰居夜遊神君寄來的密信,讓陳平安儘早給出某個確切日期。

  信的末尾文字,謝狗只覺得有一股撲面而來的怨氣呐,原來是魏夜遊提醒不要再拖了,真要鐵了心拖延也無妨,麻煩陳山主自己去跟皇帝陛下明說一句,別讓他魏檗來當這個兩頭不討好的。

  簡而言之,只要陳平安這邊定好了日期,大驪朝廷就會立即著手安排具體行程,空懸多年的國師之位,京城御書房小朝會的那張老舊椅子,就有了名正言順的新主人。

  陳平安默默將密信收入袖中,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不當場回信一封?隨便寫幾句敷衍敷衍也好,魏夜遊怪不容易嘞。」

  朱老先生都說了句公道話,魏神遊就像是給咱們落魄山打長工的,關鍵是地主老爺還從不給工錢。

  陳平安微笑道:「一回到扶搖麓道場就可以敲定日期。呵,都是當夜遊神君的人了,急什麽。」

  肯定在五月初五之前,反正再晚也晚不過這一天。

  謝狗恍然大悟,好像當初山主好說歹說,怎麽勸魏檗與中土文廟報備夜遊神號都不成,結果?

  陳平安說道:「你知道大驪朝廷那邊提了個要求,希望我這邊稍微講一講排場,帶上幾個能打的。但是我現在猶豫要不要帶劍枰他們一起。」

  謝狗習慣性微微皺著眉頭,歪著腦袋,啥意思?

  陳平安一看到這種表情就哭笑不得,其實落魄山上,這是青衣小童的招牌動作。

  朱斂的評價很到位,地主家的傻兒子,眼睛裡有一種清澈見底的無知。

  陳平安解釋道:「以前如何是老黃曆,未來如何才是重中之重。裴錢,寧吉,柴蕪,還有劍枰他們,就是落魄山的未來。」

  謝狗確實入山晚,所以錯過了上次的落魄山觀禮正陽山,這次可不能再錯過了,小米粒每每在山中說起此事,得意得很,說她往那某某山頭一站,雙臂環胸,滿臉嚴肅,覺得自己當時的個頭,至少有一丈高!

  在落魄山中,謝狗除了會跟白髮童子一起瞎逛,不管是驟雨過,打遍新荷,還是那月如霜,新月如鈎,只知道場不知家為何物的貂帽少女,還喜歡跟黑衣小姑娘扯閒天,喜歡聽青衣小童不打草稿的吹牛皮,跟粉裙女童去山外市井購物。

  在清境山邊界落地,陳平安放慢脚步,徒步走向青虎宮所在主山,讓鄧劍枰穩一穩氣機。

  在青虎宮這邊,陳平安是老熟人了,很快就有下院道士去主山宮觀通報。

  整個清境山地界,是允許外鄉道人在諸峰結茅清修的,只需逢年過節,備點山貨土産,與青虎宮那邊意思一下就行。

  早年青虎宮道士搬去寶瓶洲之前,沒有這麽好說話。搬回清境山之後,許多舉措,就顯得大氣了。

  道家一向重養身更重養神,朝山路上,常見道士在作鍛煉體魄的養氣功夫,看似動作舒緩,却又一氣呵成,看客無論習武、煉氣與否,都會覺得賞心悅目。

  鄧劍枰欲言又止,謝狗受不得這個,大老爺們忒不爽利了,她就想要提點幾句。

  陳平安猜出鄧劍枰的心思,笑問道:「是想問曹慈的事情?」

  鄧劍枰神色尷尬,還是老老實實點頭,承認此事。

  謝狗竪起大拇指,贊嘆道:「英雄好漢,真豪傑,剛拜師,就問自家師父關於連輸幾場之人的事情,咋的,想幫師父報仇?大志向!」

  鄧劍枰愈發無地自容。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不用認識曹慈,跟他見面說話,更不必問拳,我們就都知道他肯定是一個驕傲的人。」

  鄧劍枰點頭。純粹武夫,一樁樁一件件,事跡完全等同仙跡,外人可以想像曹慈的風采。

  陳平安再補了一句,「跟曹慈真正熟悉過後,就會驚訝他怎麽可以如此不驕傲,如此平常心。」

  鄧劍枰很意外,師父竟然這般推崇同齡人的曹慈?記得在家鄉北俱蘆洲那邊,武夫都是輸拳不認慫的,即便心服也是口不服。

  武夫曹慈的平常心,劍修愁苗的豁達,儒生溫煜的務實,等等……陳平安都會由衷佩服他們,當然,還有陸地酒仙劉景龍。

  謝狗輕輕拍心口,哈,山主,如此說來,曹慈跟我很像啊,出門在外都不顯山露水,平易近人。

  鄧劍枰心情古怪,壯起膽子問道:「師父跟曹慈是武道路上亦敵亦友的關係?」

  陳平安沉默許久,關於此事,第一次吐露心聲,緩緩說道:「我想贏他,又怕他輸。」

  鄧劍枰一時半會無法理解陳平安的心思,謝狗扶了扶貂帽,代為解釋道:「很想贏,是學武之人,誰不想爭個第一,誰甘心當老二。不想贏,是怕武道最高處,已在自己脚下,到此為止了。若是我很强,前邊高處猶有更强者,這大道,就尚未登頂,還能繼續走下去。不是真喜歡學拳,說不出這種話。」

  鄧劍枰到底不笨,很快察覺到其中的一點「語病」,問道:「自己是第一,不也能繼續拔高武道的高度?」

  陳平安笑著點頭。

  謝狗唉聲嘆氣起來,「所以說你不是練武的料,道法自己修,武學向外求,沒有宿敵和苦手的江湖,就沒意思了,變成了一個成年人欺負一堆孩子。」

  陳平安坦誠說道:「說到底,還是沒信心贏曹慈。」

  謝狗側過身而走,學小米粒抬起雙手,朝自家山主翹起大拇指,「海量!」

  陳平安笑道:「喝酒不能太魏羨。」

  謝狗捧腹大笑起來,魏羨有點意思的,常說柴蕪的資質跟他的酒量一般好,害得柴蕪一步躋身了玉璞境,反而比誰都懵。

  聽說落魄山那位陳山主又又又登門造訪了,青虎宮裡邊的道士們,霎時間心情複雜起來,宮主祖師近期好像並未開爐煉丹啊。

  觀主陸雍正在與一個徒孫輩的小道童在老龍潭旁垂釣,道號「仙岫」的弟子趙著趕來此地禀報消息。

  趙著是老真人最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小道童便又是趙著最為器重的親傳弟子,孩子是前幾年雲遊途中親自帶上山的,宅心仁厚,天真無邪,上山修道不過五年,陸雍時常親自傳授道法,說這孩子耐煩,很適合煉丹。小道童心思簡單,觀內道士都說師公與那位年輕隱官關係莫逆,師父又當了落魄山的客卿,那他就自然而然對那位陳劍仙心生親近。被師公牽著手,孩子抬起頭,神色認真詢問一句,師公,咱們觀內的丹藥還有存貨嗎?可別讓陳山主空手而歸。

  陸雍臉色尷尬,粗略解釋一句,煉丹一事規矩多,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缺了哪樣,都會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處境。

  趙著輕輕一拍孩子的道髻,欲言又止。

  老真人拈須沉吟片刻,笑道:「孩子此刻恰好跟貧道一起,隱官恰好在此時上山,該是這孩子的緣法,你我不必矯情。」

  趙著聞言點頭,眉宇間的陰霾淡了幾分。

  陸雍帶著幾位管事道士一起出門待客。

  陳平安打了個稽首禮,滿臉笑意道:「真人放心,純屬路過,討杯酒喝,不求丹藥,不打秋風。」

  老真人放聲大笑,伸手抓住陳平安的骼膊,「惡客登門,惡客登門,竟然一見面就拐彎抹角駡主人吝嗇。」

  鄧劍枰將這一幕看在眼裡,由此可見,落魄山與清境山的關係非同尋常。

  先前路過清境山地界,但是他們沒有登山,姐夫倒是隨口提了一嘴,說這邊道氣濃郁,得天獨厚,是難得一見的出龍之地。

  陳平安介紹了鄧劍枰的親傳身份,陸雍一行道士自然誠心恭賀,年輕人能够拜入隱官門下學劍修道,好大福緣。

  身為落魄山客卿的趙著也說了自己徒弟的情况,甘興,暫無道號。小道童不怯場,與陳劍仙解釋說是興旺的興,不是心情的心。

  謝狗冷不丁說道:「山主,奇怪,趙客卿身邊這孩子修道根骨還行啊,為何身上的死氣這麽重,糾纏不休,好像浸染頗重,已經與命理都纏繞在一起,處理起來,比較麻煩。我當然能隨手一劍斬却這股死氣,却要傷到孩子的大道根本,若是純陽道友在場就好了。」

  陳平安其實也看出小道童身上的古怪氣息,「人身如廟宇,神不占住,野鬼就來搶地盤,久而久之,宛如淫祠,走了偏門。如果不上山修道還好,身為凡夫俗子,說不定還會有點偏門運,可是進了青虎宮,就跟本地無形中的厚重道氣犯衝了,所幸清境山雲水輕清,地氣醇厚,雙方還不至於打架,可就像無時不刻都在吵架,長久以往,孩子就會精疲力盡,越來越神弱氣虛。老真人好似有過補救的嘗試,終究是治標不治本。恐怕再拖下去,就必須送孩子下山了。」

  謝狗問道:「青虎宮這邊不是剛好擅長煉製羽化丸嗎?還算對症下藥?」

  陳平安說道:「就怕已經吃過了,小道童才能維持當下處境。」

  謝狗問道:「山主想出手?有沒有把握?」

  陳平安說道:「畢竟事關重大,我要臨時作些準備。」

  謝狗咧嘴一笑,既然山主都這麽說樂,那就穩當得很。

  謝狗轉頭對鄧劍枰語重心長一句,「劍枰啊,咱們山主懂得東西很多的,慢慢學,我輩苦心學道人,莫要入了寶山空手回。」

  名字加個啊字後綴,這股風氣也不知誰帶上山的。反正謝狗覺得很順口。

  鄧劍枰使勁點頭,這一路御劍遠遊,對這位少女姿容的次席供奉,愈發尊敬起來。天資高,脾氣好,心胸廣闊。

  陳平安先與趙著詢問了孩子的生辰八字,再彎下腰,與那名叫甘興的小道童笑道:「伸出手來。」

  懵懵懂懂的小道童伸出手,陳平安先握住孩子的手,輕輕掂量摸骨一番,隨後雙指並攏,在孩子手心寫了一個字,「敕」。

  掌心文字,金光熠熠,一閃而逝。金玉聲響大振,與此同時,陳平安心中默念一句,「退散。」

  陳平安收回手,就像一個和藹的長輩,揉了揉孩子的腦袋,再笑言一句,「山居幽靜,我輩學道人,精神抖擻,努力修行。」

  小道童茫然點頭。

  孩子心中難免疑惑,抬頭看著那個笑容溫和的男人,脾氣這麽好,真是一位大殺四方的劍仙麽?

  聽說自家清境山地界有位功勞很大的山水供奉,勤勤懇懇護佑山頭大幾百年了,輩分很高,這些年連祖師堂議事都不參加了,還懇請師公他們每逢某人登山,定要事先知會一聲,就是為了躲這位「隱官」。師公勸過幾次,不管用。

  陳平安以心聲與老真人和趙著說道:「我暫時只是以符法穩住甘興的心神,敕字一符三意,山水雷,儘量走溫醇的路子,不敢讓孩子人身小天地之內的動靜過大。所以回頭趙著還需帶著甘興走一趟寶瓶洲,到時候直接去扶搖麓找我,我如今臨時道場就在那邊。」

  老真人稽首致謝,「有勞陳山主。」

  趙著則讓孩子跟著自己一起與陳山主道謝。

  一聽說很快就可以下山玩耍,要出一趟遠門,孩子高興得很。

  在青虎宮內,陳平安都沒有喝酒,閒聊幾句就起身告辭。所謂閒聊,倒不是全是雞毛蒜皮和客套寒暄,更多是心態和位置使然。

  比如陳平安跟老真人詢問了一些接觸到寶瓶洲南方老修士、老門派的觀感如何,陸雍也想要讓趙著這一輩的弟子,帶著晚輩們出去歷練歷練,那麽沿著中部大瀆走一趟就是個不錯的選擇,此外青萍劍宗,太平山,大泉王朝,玉圭宗,這些地方肯定都是要去的。

  小道童滿臉漲紅,想說話又不敢說的模樣。

  陳平安笑問道:「甘興,有事?」

  小道童偷偷看了眼師父和師公,老真人撫鬚而笑,鼓勵道:「說就是了,陳山主來我們青虎宮,就是自家親戚串門。」

  小道童說道:「陳劍仙,那我就跟你說個事啊,我們有位護山供奉,是本土妖族出身,他好像很怕你,一聽說你登山,就又出門散心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好奇問道:「老陸,仙岫道友,你們就沒跟這位供奉說起落魄山的情况?」

  趙著無可奈何,「說了,沒用。我們這位護山供奉心思單純,喜歡認死理,非但不聽勸,反過來說我們只是跟陳平安、陳山主關係熟悉,其實跟劍氣長城的隱官並不熟,到時候那姓陳的一發狠,要砍他,跑都跑不掉,丟了性命不說,還連累青虎宮跟落魄山關係交惡,犯不著,不如每次躲著點,那姓陳的總不能三天兩頭來清境山做客吧。」

  陳平安忍俊不禁,打趣一句,「聽著還很在理。」

  老真人更是放聲大笑,略微圓場一句,「不知者不怪。」

  謝狗更是樂呵,不知道咱們山主有兩把飛劍,就叫初一和十五嗎?

  陳平安看了眼謝狗,貂帽少女便習慣性歪著腦袋,霎時間眼神清澈起來。

  陳平安只好不管謝狗,反正她心大,又是當面,便徑直與孩子說道:「甘興,你可以與那位護山供奉明說,我身邊這位次席供奉,就是一位蠻荒劍修,她的道侶也是同樣身份。」

  甘興點點頭,「陳劍仙,我聽明白了!」

  謝狗突然張牙舞爪做鬼臉,嚇唬那孩子。

  甘興紋絲不動,只是好奇,她在做什麽?

  謝狗先是悻悻然,隨即開心起來,哎呦喂,長得太漂亮也不好,嚇唬孩子都做不到。

  臨別之際,陳平安又給小道童贈送一柄袖珍小劍,臨時鑄煉而成,笑道:「是我家鄉那邊的習俗,鑄劍的老師傅會根據自己的經驗,按照孩子的性格和氣息,送出不同的小劍,不是什麽仙家法寶,就是討個好兆頭,幾乎家家戶戶都要,放在書齋或是隨身携帶,都是可以的。」

  隨後等到鄧劍枰祭出三山符,他們一步跨洲,徑直來到寶瓶洲南岳山頭。

  青虎宮這邊,老真人笑著從孩子那邊討要小劍一觀,劍身篆刻一行文字,寓意極好,一看就是年輕隱官的字跡,端正。

  「吾善養浩然氣。」

  小道童見師公愛不釋手的模樣,便提醒一句,「師公,記得還我啊?」

  老真人將小劍遞還給孩子,笑駡一句,「小氣鬼。」

  小道童哪裡會怕師公,小心翼翼收好小劍,做了個鬼臉。

  寶瓶洲五岳,只有南岳梓桐山,僅有一座名為采芝山的儲君之山。

  范峻茂不但自擬神號翠微,獲得文廟的認可和封正,還有意外之喜,得到一塊「天下青山」的匾額。

  而這塊匾額就高懸在山脚牌坊這邊,很符合范峻茂的行事風格,高調,張揚,既不含蓄,更不矯情。

  來此禮敬的朝山香客絡繹不絕,無一例外,都會在此停步,仰頭看那匾額,許多長輩還會教孩子認字。

  路邊有個蹲著乾嘔的背劍青年,單手撑著一根竹杖。身邊站著個雙手籠袖的男人和一個貂帽少女。

  謝狗說道:「底子確實比預期弱了點。」

  清境山在桐葉洲北端,南岳梓桐山在寶瓶洲最南邊,再加上謝狗在這個過程當中,還負責出手幫忙鄧劍枰穩住道氣,所以這趟手持三山符的跨洲遠遊,水分較大。

  陳平安說道:「劍枰在弱冠之前,多是在顛沛流離,能有現在的體魄底子,實屬不易。」

  他們有一炷香功夫可以在此逗留。

  上次大驪京城御書房議事,范峻茂給南方諸國當了一回說客,比較蹩脚,不太稱職就是了。

  不談修為,只說官場手腕,范峻茂哪裡鬥得過兵部尚書沈沉、禮部趙端瑾那些老狐狸?

  等到大驪禮、兵兩部聯名的國書一出,哪有某國朝廷或是某個仙府敢去北邊的大驪京城,讓鴻臚寺幫忙安排住處?

  謝狗問道:「找那范峻茂叙叙舊?」

  陳平安聽出其中的一語雙關,問道:「與范山君的神道前身打過交道?」

  謝狗嘿嘿笑,「當年她比較好戰,我也不差,這不就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

  陳平安疑惑道,「那為何上次在大驪京城,范山君沒有認出你?」

  當時謝狗跟小陌就在屋外的廊道裡邊。

  謝狗趾高氣揚,笑哈哈道:「我如今連自己都快不認得自己了,她如何認得只是打過一架的過客。再說了,非高位神靈轉世,大多會失去一些記憶的。而這些所謂的記憶,就是遠古神靈神位的關鍵所在,那誰誰不是說了嘛,就是小陌的朋友,那個陸老三,猜測一條虛無縹緲却無處不在的光陰長河,極有可能就是無數個億兆瑣碎記憶的匯總和布置……」

  陳平安輕輕揮手,示意謝狗將這個話題打住。我們這位陸掌教還真是願意跟朋友交心。

  謝狗問道:「咱們就這麽杵在山脚?」

  陳平安說道:「上次御書房議事,讓她有點下不來台,估計我們就算讓人通報,還是會吃個閉門羹,說不定還要為難禮制司女官與我們回復一句『范神君剛剛說了她不在山上』。」

  謝狗笑道:「這是她的老脾氣了,半點不意外。」

  陳平安調侃道:「對待范山君跟青同,謝次席的態度差別很大啊。」

  謝狗撇撇嘴,「我認可和不認可誰,皆不問出身背景。」

  出人意料,就在陳平安打算領著謝狗和鄧劍枰去山脚附近街市閒逛之際,范峻茂使了個障眼法,竟然願意親自出門待客。

  不過沒有上山,范峻茂就是循著陳平安幾個的先前方向,一起去市面繁華的街道,沿街香火鋪,說書場,酒樓客棧應有盡有。

  山上無事,天下太平。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難得。」

  范峻茂滿臉煩躁,「待人接物,迎來送往,官場文章,通篇廢話,不得片刻清閒,禮制司那邊都是酒囊飯袋,什麽人都敢往山上帶,什麽礙於人情,他娘的,我堂堂翠微神君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每天見這見那,明天後天見誰都是安排好了的,還讓我審定,審定你大爺啊,全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貨色,見你們幾個,總好過見他們。」

  范峻茂確實鬱悶,如今南岳諸司主官和管事的,都是當年跟著她一起打生打死的,品行沒話說,可是處置庶務的能耐,真是讓人著急。

  鄧劍枰聽得咋舌,這位大名鼎鼎的翠微神君,真是……性格鮮明。

  陳平安笑道:「與禮制司那邊先談好,這般忙碌個七八年,以後管你是哪國的皇帝、太子,誰家的宗主、掌律,一概不見了。」

  「好人未必當得了好官。當然也不是說官位座椅,就要讓壞人占了去。况且多少擅權貪官一開始委實都是奔著當造福一方的清官、青史留名去的。只要是混官場,公門修行,山上山下差不離,與儒家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在『名實』二字上兜兜轉轉,算是異曲同工吧,無非是在人性與人心上邊下功夫。」

  「身為一岳之尊,統轄萬千山水,職責所在,前期這類繁縟禮節是跑不掉的,太不近人情,肯定不行,禮制司那邊也會為難。只是等到別人適應了你的太好說話,別人容易不好說話。禮制司畢竟只是南岳二十來個衙署中的一個,可以適當提醒他們一句,不要拎不清誰大誰小,誰先誰後。」

  范峻茂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反正臉色是不太情願的,「你如今官大,且聽你一聽。」

  陳平安笑道:「你如果真想省心省力省事省時,我這邊也有個方便法門,要不要聽?」

  范峻茂說道:「早說嘛。」

  陳平安說道:「不當神君。無官一身輕。」

  范峻茂瞪眼,「陳平安,你是不是餿飯吃多了,盡出些餿點子?!」

  南岳才得神號就辭官,范峻茂再不把規矩當回事,也不敢這麽跟中土文廟掰手腕。

  陳平安笑道:「那就退而求其次,找個裡裡外外都能服衆的幫手,你就可以放放心些當甩手掌櫃了。」

  范峻茂無奈道:「上哪找這麽一號人物。我本就是山君,給誰燒香許願去?」

  陳平安微笑道:「這不就是答案了?」

  范峻茂沒好氣道:「我這趟下山,只為散心,不是跟你扯這些機鋒的。」

  陳平安不置可否。

  謝狗突然開始套近乎,「峻茂啊,你其實不用施展障眼法的,大搖大擺走在大街上,保管沒誰認得出你來,至多至多是覺得哪家姑娘,不漂亮是不漂亮,不過長得真有福氣,貌似跟山君娘娘還有幾分相似嘞。」

  不知是被一聲峻茂給說蒙了,還是被後邊的言語給氣到了,總之范峻茂就沒搭腔。

  謝狗不以為意。自己看得上眼的人物,若是沒點脾氣,豈不是證明自己眼光有問題?

  范峻茂以心聲問道:「撇開你我身份不談,不覺得大驪朝廷的手伸得太長了嗎?一國即一洲的老黃曆,畢竟已經翻篇了。如果我沒有記錯,儒家做事喜歡講求一個師出有名?大驪宋氏再非一洲正統所在了,這也得怪綉虎,留給你這麽個爛攤子,承諾戰後允許復國,如果一開始就不提這茬,當年誰敢有異議,當年整個寶瓶洲,還有資格穿龍袍的,就只剩下宋和一個了。哪怕退一步,約定大戰落幕,如今南部諸國必須始終承認大驪朝廷為宗主國,也好過現在的人心蠢動?既行霸道,綉虎和大驪就該乾脆一做到底,結果半路轉去王道,綉虎當時是怎麽想的,他又不是那種謀求身後名的讀書人,完全沒必要多此一舉才對啊?」

  陳平安嗯了一聲,表示認可,然後緩緩答道:「你當時在氣頭上,可能忽略掉我說的某句話了。寶瓶洲要做好十年之內再有第二場大戰的心理準備。估計在座諸位,不少都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但你肯定是例外。」

  范峻茂點點頭。習慣了太平世道的人們,都會覺得世道太平是一件很天經地義的事情。

  陳平安繼續說道:「宋和私底下找過我一次,就在一條鄉野小路上,雙方聊得很開誠布公,我曾經直接問他想不想恢復大驪王朝鼎盛時期的版圖,大概他知道這個問題必須回答得很小心,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回答說很想,但也許他和大驪鐵騎都做不到了。說這句實心話的時候,宋和其實還是用了點話術的,而且看著我的眼睛,想要找到我最真實的內心想法,很正常,終究是一個當慣了皇帝的人。我就問他,一國半洲,宋和能做什麽,一國一洲,大驪又能做什麽。他顯然早有腹稿,回答得滴水不漏,於是我又問他,寶瓶洲有哪些我們人人認作習慣却實則不對的地方,既然明知不好敷衍,那他就回答不上來了,說要再想想。我又問他,為何守了一萬年的劍氣長城為何會守不住,浩然九洲最小版圖的寶瓶洲為何擋得住蠻荒妖族,有沒有一些獨到見解。他顯然有些緊張,我就說這只是一道附加題,可以想一想,不必有答案。」

  范峻茂默然。

  謝狗以心聲笑道:「劍枰啊,聽見沒,范山君已經被繞進去了,都忘記她最早提出的問題啦,咱們山主,你的新師父,厲害吧?」

  鄧劍枰這才回過神,細細咀嚼一番,「師父算是給出答案了,沒有用上……話術。」

  街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陳平安時不時側過身給人讓道,或是他人給陳平安讓路。

  陳平安雙手籠袖,神色淡然道:「奈何這人間,這天下,這世道,山上做了神仙便不當人的王八蛋,實在是太多了。齊渡以南,尤其多。」

  范峻茂點點頭,「畏威不畏德之人,自古多如過江之鯽。山上山下,本該道尊於勢。」

  陳平安岔開話題,笑道:「先前我在一座律宗古寺內抄經,有一伙大香客詢問方丈,養生之道。老和尚只說富家子弟,衣食無憂,想要强身健體,哪裡需要什麽精妙的修養學問,不過是少坐轎子多走路,少喝花酒多吃素。寺內放生池旁有棵老樹,枯木逢春,便又有居士詢問方丈,是不是和尚高深道力使然。老和尚當時淡然回答一句,多澆水。」

  范峻茂會心一笑,道:「真佛只說平常話。」

  陳平安說道:「我們還要繼續趕路,就不打攪范山君返山繼續待客了。」

  范峻茂停下脚步,白眼道:「儘管冷嘲熱諷,等你當了大驪國師,到時候看我是怎麽個態度。哈,一船東去一船西,風水順逆勢不同,要問順風船上客,明朝風向依舊麽。」

  謝狗趕緊扶貂帽,大吃一驚,「劍枰,怎麽辦,這婆娘開始拽文了,我吃了沒有準備的虧,文鬥不過她。」

  鄧劍枰無奈道:「謝次席是知道的,我向來不善言辭。」

  陳平安微笑道:「水波起伏,風來風往,境隨心轉,不動如山。」

  范峻茂一笑置之,打道回府。

  鄧劍枰神色誠摯,語氣異常堅定,「師父,你可以不要求我們為師門道統和落魄山做什麽,但是身為弟子,授業於師,學道於山,却不能完全沒有這份報答師門的心思。弟子魯鈍,懇請師父提一二要求,也好心無旁騖,埋頭努力。」

  謝狗對鄧劍枰頗為刮目相看,這楞頭青平時瞧著悶不吭聲的,不曾想膽兒挺肥啊。這才拜師學藝幾天,都開始教師父做事啦?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從今往後,只要仗劍下山,雲遊四海,多交朋友,管好閒事。」

  管好閒事。

  鄧劍枰在心中默念幾遍。

  之後陳平安他們來到仙游縣附近的一座山頭。

  去縣城內敲開一座武館的大門,鄧劍枰跟在師父身後,發現一群年輕武夫在練拳走樁,打熬筋骨,呼呼喝喝的。

  但是有一個老人,大概是這座小武館的主人,躺在藤椅上,手持蒲扇,竟然睡著了,鼾聲如雷,聲勢不小。

  掏了錢來武館裡學藝的,好像對此習以為常,反正有師兄指點,不差館主師傅那幾句老掉牙的車軲轆話。

  武館不少青壯漢子都認得這位青衫客,之前來過,跟師傅關係很好,師傅偶爾喝酒,吹吹牛皮,也會說他們仨曾經一起闖蕩過江湖,路過山山水水無數,路上聯手斬妖除魔,見過的奇奇怪怪,多了去,當年都是他罩著倆初出茅廬的楞頭青,如今聽他們喊一聲徐大哥,不虧心……

  陳平安伸手示意,不必喊醒他們師父,熟門熟路搬來一條竹椅,坐在藤椅一旁,舒舒服服靠著椅背,翹起二郎腿,開始抽旱烟,雲霧繚繞,面容模糊,幾次轉頭,想要大笑著將昔年的大髯遊俠別睡了,趕緊起來喝酒,再與他說,你那部修來改去就是不肯版刻出書的山水遊記,我已經與蘇子討要來了一篇序文,還有白也和辛濟安的詩詞,我厲不厲害,你不得先幹幾碗酒……

  收起旱烟桿,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雙腿伸直,就那麽慵懶靠著竹椅,閉上眼睛,想要眯一會兒,忙裡偷個閒。

  鄧劍枰看了眼謝次席,咋辦?謝狗咧嘴一笑,恁大事兒,好辦,我先送你去落魄山。

  丟給甘一般就是了。

  等到陳平安睜開眼,驚訝發現竟然是夜幕沉沉的時分,自己身上也蓋了一件衣服。

  鄧劍枰肯定已經身在落魄山那邊了,不過謝狗就躺在一旁的藤椅上,故作老氣橫秋,晃動蒲扇,優哉游哉。

  陳平安問道:「睡了多久?」

  謝狗神采奕奕,「一小會兒,不耽誤事。」

  陳平安咦了一聲。

  謝狗哈哈大笑,「小陌回家啦,正給徐大俠在灶房那邊打下手呢,兩爺們系圍裙的模樣,好看極了。」

  陳平安眯眼而笑,重新靠著竹椅,「那咱們就等著開飯。」

  謝狗用蒲扇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山主,真不是我挑事啊,徐大俠見你呼呼大睡,一口一個臭小子,輕聲駡你好多遍呢。」

  陳平安柔聲笑道:「怕我醒了駡回去。」

  謝狗使勁點頭,「誰說不是呢。」

  人間崎嶇行路難,知己且共從容,中年便中年,老人便老人,都曾桂花載酒少年游,醉捋大髯,打濕道袖,挑高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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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再見陳平安

  一頓家常飯,酒是自釀的土燒。

  期間徐遠霞用長竹竿挑落一條掛在天井梁上的鹹肉,再去菜園摘了些青椒,專門給陳平安炒了一盤青椒火腿。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說稍微有點咸了,徐遠霞讓他滾門口蹲著吃去。

  飯桌上,貂帽少女低頭扒飯,含糊不清道:「山主,小陌,我可能需要回一趟蠻荒天下,忙點正事,爭取早回。」

  陳平安不動聲色看了眼小陌,小陌還在跟徐遠霞劃拳,卷了袖子,在那兒哥倆好五魁首呢。

  這讓陳平安氣不打一處來,除了喝酒跟練劍,你還會啥。該會的,你是一點不會啊。

  謝狗抬起頭,腮幫鼓鼓,笑容依舊,「放心,就是點私事,老規矩,不摻和兩座天下的恩怨,絕不讓山主和白老爺為難。」

  陳平安面無表情,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小陌。

  小陌得了自家公子的提醒,開口問道:「何時動身?」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差點沒將酒碗摔過去,去了趟青冥天下,出息了啊。

  謝狗伸手撓撓臉,「吃過飯,幫忙收拾碗筷就走。」

  徐遠霞眯眼而笑,有趣,都是年紀不小的山上煉氣士了,怎麽還跟少年少女一般的情思。

  最後謝狗還真就收拾了桌上碗筷,在灶房那邊忙碌了一通才告別,獨自走向大門那邊,貂帽少女轉過頭,笑容燦爛,提醒一句,「山主,備好行山杖哈。」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回了落魄山,就去隔壁山頭砍竹子。」

  貂帽少女使勁點頭,轉身走向大門,抬起骼膊竪起大拇指,晃了晃,「不送。」

  在謝狗走後,陳平安坐在臺階上抽起旱烟,小陌傻了吧唧蹲在一旁,陳平安都懶得說話。

  徐遠霞躺在藤椅上,一邊搖晃蒲扇,一邊輕輕拍打腹部。

  陳平安率先打破沉默,問道:「如何了?」

  小陌說道:「尚需遞出一劍,好似昭告天下。」

  那條劍光會一路輾轉五座天下,途徑各大名山大川,遞劍本身就是合道,歸鞘之時即是得道,正式躋身十四境。

  陳平安疑惑不解。

  小陌解釋道:「並非炫技,得有這麽一劍,才算證明劍修陌生,的確成就了一條既高且遠的劍道。」

  陳平安一下子抓住了關鍵,「劍光過境五座天下,肯定會有道力不弱的高人試圖阻攔。」

  小陌點頭道:「此舉確實很容易被各路道主視為一種挑釁。碧霄道友幫忙粗略算了一卦,五座天下,幽明路上,各有高人攔劍,人數約莫七八。」

  陳平安皺眉問道:「不會收劍失敗,就等於合道失敗吧?」

  小陌笑道:「那不至於,按照碧霄道友的說法,我已經雙脚跨過那道門檻了,只因為是劍修,所以就像佩劍給攔在了門外邊。」

  陳平安思量片刻,隨口問道:「謝狗知道這些吧?」

  本以為問了個多餘問題,不曾想小陌搖頭道:「她沒問這個,我也就沒說什麽。」

  陳平安給這個答案氣得肝疼,連說幾個好字。

  小陌委屈道:「公子,我若真是個榆木疙瘩,先前在碧霄道友的皓彩道場內就遞劍了。」

  陳平安臉色舒緩幾分,「還有救。」

  小陌輕聲道:「在山上,經由朱先生提醒,我已經知道劍修白景很驕傲,所以不管她如今是白景,還是謝狗,都不知道如何面對一個境界突然比她高一點的小陌。說實話,她不知道如何以後跟我打交道,我何嘗就知道如何跟她相處了?所以就想著趕緊回到落魄山,好與公子討教一兩個錦囊妙計。」

  陳平安無奈道:「你該問老廚子的。」

  小陌更無奈,說道:「問了,可朱先生說他是一個無情的人,哪有資格教深情痴情者什麽道理,問他男女情愛一事,就是問道於盲。」

  陳平安拿烟桿磕了磕臺階,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遞給小陌。

  小陌翻了翻,看得仔細,說道:「這些山水見聞的文字記錄,不像她寫的,一看就是公子幫著捉刀潤色了。」

  陳平安又將底稿交給小陌,小陌看過,笑道:「這才是她的。」

  結果發現公子竟是氣勢汹汹盯著自己,小陌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話了。

  不遠處徐遠霞輕輕扇動蒲扇,輕聲笑道:「兩本冊子本就是一般心思,什麽像不像。所以說啊,小陌,你錯了,大錯特錯。朱斂不是不懂男女情愛,恰恰就是他太懂了,反而給不了你某個最正確的答案。往往把情愛看得太過透徹的人,就失去了愛戀他人的能力。我雖然不知道謝姑娘多大道齡了,是什麽境界,但是在喜歡誰這件事上,她一直是個符合如今容貌、年歲的少女而已。你覺得那本真實的冊子,就是謝姑娘的底色,宛如一個不施脂粉的鄉野少女,天然質樸可愛,挎著竹籃光著脚采摘野菜,田埂間留下一串淺淺的脚印。而那本你覺得不是她親筆手寫的冊子,彷彿是一個直爽的少女,買了胭脂水粉,彆彆扭扭對鏡梳妝,怯怯生生走出門來,去見那個少年。」

  「少年若是視而不見,還略好點,少女頂多是覺得失落。」

  「如果少年偏要直不隆冬說幾句有的沒的,活該打光棍。」

  小陌恍然大悟,隨即問道:「徐大哥,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徐遠霞拿蒲扇點了點小陌,哈哈笑道:「我要知道咋辦,今兒下廚的就是你嫂子了。」

  陳平安嘿嘿笑出聲。徐遠霞將蒲扇一把丟擲過去,「你當年好到哪裡去了,懂個屁,就是靠著臉皮厚才將寧姚騙到手。」

  蒲扇被陳平安伸手接住,收起了旱烟桿,後仰倒地,翹起二郎腿,輕輕晃動蒲扇,陣陣清風拂面,微笑道:「騙個錘兒。」

  小陌問道:「公子?」

  陳平安老神在在一句,「趕緊追上去啊,告訴她要去蠻荒就一起去,忙正事就忙正事,遊覽山河就結伴遊覽山河,再與她誠摯言語一句,你遞劍之後,讓她幫忙護道。」

  小陌點點頭,身形化虹轉瞬即逝。

  徐遠霞好奇問道:「追得上?」

  陳平安也不確定,「得看謝狗生悶氣的程度了。」

  徐遠霞說道:「尋常市井女子,最少也該彆扭幾天,更何况是道心堅定的煉氣士。」

  結果感覺就是幾個眨眼功夫,黃帽青鞋的小陌,就與貂帽少女並肩出現在武館門口。

  謝狗雙手叉腰,「走半道上,突然想起來,蠻荒那邊也沒啥事可忙的,哈哈,這事鬧的,怪尷尬嘞。」

  陳平安與徐遠霞面面相覷。

  理由編得這麽蹩脚?!

  不愧是自號狗子的人。

  徐遠霞笑問道:「飯也吃了酒也喝了,陳大山主何時動身?」

  陳平安說道:「地主家沒有餘糧了,我看武館生意還行啊?」

  徐遠霞擺擺手,「滾滾滾。忙這忙那,都不說你什麽,只是別忘了忙真正的正事,到時候記得給我和張山峰發請帖。」

  陳平安站起身,欲言又止。

  徐遠霞微笑道:「到時候我跟張山峰的座位,可不能太角落,面子上掛不住。」

  陳平安說道:「還沒去過我家山頭看看呢。」

  徐遠霞抬起手,說道:「會去的,而且估計不跟你打招呼。」

  可能是明天就動身,說不定是後天,興許再晚一點。總之這位昔年的大髯遊俠,想要將最後一程山水遊歷,贈予落魄山之行。

  陳平安走過去將蒲扇歸還徐遠霞,再次猶豫不決,話到嘴邊就是開不了口。

  徐遠霞接過蒲扇,說道:「這麽多年的交情了,不用跟徐遠霞說不像陳平安的話。」

  陳平安終於還是沒說什麽。

  一起御劍離開仙游縣地界,途中謝狗以心聲說道:「小陌小陌,很少看到山主這麽……怎麽說來著,進退失據,不知所措?」

  小陌點頭道:「在徐大哥那邊,公子一向沒啥氣勢可言。」

  「山主心底還是很希望徐遠霞去一趟落魄山的吧?」

  「那是肯定。」

  謝狗想了想,開口說道:「山主,我覺得徐大哥其實是想去落魄山的,就是覺得你不够誠心,才拉不下面子,不願意點頭。」

  小陌聽得一陣頭大。

  陳平安疑惑道:「真是如此?」

  謝狗言之鑿鑿,「山主信我的,我看人奇準,徐大哥是江湖中人,最好面兒,就是差一兩句結實言語的小事。」

  陳平安無奈道:「我又不是沒說過類似的言語。」

  謝狗大手一揮,「那也簡單,乾脆綁了他去落魄山!」

  陳平安猶豫道:「不好吧?」

  謝狗豪氣干雲道:「小陌來做這件事就是了。跟搶娘們當壓寨夫人差不多,生米煮成熟飯麽,一樣的道理。綁了徐大哥到山中,到時候我强忍心疼,跟山主一起駡小陌幾句便是了。」

  陳平安沒說什麽。

  小陌以心聲道:「別出餿主意。」

  謝狗白眼道:「小陌唉,這都看不出來嘛,山主分明已經默認了啊。」

  之後謝狗編了個很謝狗的理由,說瞧見脚下一處山頭風景好,她要與小陌說點悄悄話,山主先行,他們稍後跟上。陳山主說這樣啊。謝次席說是啊是啊,小別勝新婚,哈哈哈。小陌聽得他們倆的「江湖黑話」,總覺得自己早點返回落魄山是明智的。再之後就是小陌跟謝狗摸黑返回仙游縣武館,找到正在閉目養神的徐遠霞,一位準十四境,一位飛升境圓滿,携手帶一位純粹武夫輕輕鬆鬆遠遊山河,自然不在話下。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主山集靈峰的牌坊山門處,翹首以盼。

  山主現身之際,道士仙尉剛要收工,先前小米粒來山脚這邊,幫鐘宗師捎話,說老廚子那邊今兒有宵夜吃,仙尉哪怕不餓,還是屁顛屁顛跟著去山上蹭了頓飯,酒足飯飽,肚子有點小撑,散步下山,那是正正好,所以就在山門口多坐了一會兒,自顧自感慨噓噓,憶苦思甜,如今真是過上了神仙日子呐。想著某本折角頗多的書籍,仙尉就要返回書房溫故知新,等到山主一來,仙尉就只好放下小竹椅,哪怕陳平安說自己等人,讓仙尉不必待在這邊。道士仙尉當了這麽久的看門人,又不缺心眼,說反正也是閒著沒事,與山主一起等待貴客就是了。

  道士仙尉有點好奇在等誰,要說山主親自出門待客,不多,可還是有幾次的,但是好像都不如今夜這般情景。

  就像在等一個相當了不得的大人物。

  片刻之後,竟是小陌先生與謝次席帶一人莅臨山脚。

  仙尉有點摸不著頭腦,怎麽看著像是一場綁架?

  陳平安眼中滿是笑意,却是嘴上埋怨道:「小陌啊怎麽回事,不像話……」

  徐遠霞沒好氣道:「不像話,那讓小陌再把我送回仙游?你小子差不多點得了。」

  陳平安快步走向前去,徐遠霞抬頭看了眼山門牌坊。

  陳平安幫忙介紹道:「徐遠霞徐大哥。年景,道號仙尉,我們香火山的新任山主。」

  道士仙尉趕忙與這位貴客打了個稽首。

  徐遠霞立即抱拳還禮,笑道:「見過仙尉仙長。」

  仙尉笑道:「久聞大名久聞大名。先前山主給我看過一部山水遊記,文采斐然,寫群峰亭亭,形容為『頂有春花,宛然插髻』,栩栩如生,真是寫得漂亮!寫崆峽激蕩,接連用上了九個『或』字,寫常人不敢想常人不敢用。寫折水之游,描摹登頂,就是『寂然不動,與太虛太空,高天同游』,氣魄真大!」

  徐遠霞老臉一紅,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客氣幾句。

  不知從哪裡竄出個白髮童子,手有紙筆,碎碎念叨,「同行同行,行萬里路,眼見耳聞,一一記錄,描摹萬狀,妙筆生花。」

  陳平安拉著徐遠霞一起登山。

  仙尉神色略有幾分惋惜,說道:「小陌先生,老廚子那邊的宵夜剛撤掉沒多久。」

  小陌點頭笑道:「明天再一起。」

  仙尉點頭,「這敢情好。」

  有小陌一起,明天宵夜就有著落了。今夜老廚子問鐘倩一句,需不需要明兒把飯館子開到鐘大宗師教拳的鶯語峰那邊去,省得你老人家多跑一趟。鐘倩當時叼著牙籤,說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不用這麽麻煩,多走幾步路,不打緊。老廚子笑著問那我不得謝謝你?鐘倩一邊剔牙,一邊說都是好哥們,少說幾句生分話,情誼都在酒碗和菜盤子裡了。仙尉在一旁看著聽著,都擔心明天老廚子會不會往飯菜裡加點什麽。可要是小陌一起,就穩妥了。

  謝狗笑嘻嘻道:「仙尉啊,見著了次席供奉,還不趕緊打個稽首。」

  仙尉笑容尷尬。沒轍,謝姑娘總喜歡拿自己假冒道士這件事開玩笑。

  小陌皺眉道:「不要胡來。」

  謝狗哎呦喂一聲,好似脚崴了,往小陌那邊靠去,結果被小陌伸手按住貂帽,少女明眸善睞,晃了晃腦袋。

  山道那邊,一起拾級而上,陳平安不停抬手,指指點點,大概是與徐遠霞說落魄山藩屬諸峰的情况。

  山主得意洋洋,洋洋得意,眉眼飛揚,意氣風發。

  白髮蒼蒼却挺直腰桿的老人雙手負後,順著陳平安的手指望向某處,偶爾點點頭,言語幾句。

  與山脚這邊,兩人身形漸行漸遠漸高,他們笑聲却越來越大。

  ────

  先前鄧劍枰被謝狗帶來落魄山,往拜劍台一丟就不管了,只是撂下一句,覺得無聊就去跳魚山找甘一般。

  置身於藩屬山頭之一的拜劍台,手持綠竹杖的鄧劍枰有些茫然,冒冒失失去找那位甘姓供奉肯定不太合適。

  很快就從一處簡陋茅屋中走出個白衣孩子,手裡拿著一只紫砂提壺,老氣橫秋問道:「何方神聖?」

  鄧劍枰一時間有些犯難,總覺得一到落魄山地界,就說是師父新收的弟子,十分彆扭,鄧劍枰只好話說一半,先自報名號,再說自己是北俱蘆洲那邊來的劍修,剛剛在仙游縣那邊與山主分別,是謝次席將自己送來這邊的。白玄一聽仙游縣,就點點頭,「既然曉得徐大哥,肯定不是膽大包天偷摸上山的蟊賊了。如今一門心思想要跟隱官大人拜師學藝的劍修,茫茫多,我得盯著點。」

  鄧劍枰愈發無地自容。

  白玄看了眼這個陌生面孔的青年,問道:「也是劍修麽?」

  鄧劍枰點頭道:「是劍修。」

  白玄問道:「多大年紀,啥境界了。」

  鄧劍枰答道:「年近不惑,才是金丹。」

  白玄瞪眼道:「『才是』,好大口氣!」

  鄧劍枰一時無言。

  不曾想那孩子仰頭喝了一口枸杞茶,點點頭,「這麽大年紀才是金丹,資質確實差了點,無妨,勤能補拙。不要跟我當了鄰居就有壓力,導致道心不穩。」

  鄧劍枰無言以對。

  白玄自顧自說道:「與你介紹一下,我叫白玄,白也的白,于玄的玄……」

  鄧劍枰只能默然。

  結果一道身影悄然而至,來到白玄身邊,一抬手一落下,就是結結實實的板栗,打得白玄嗷嗷叫。

  鄧劍枰內心一驚。

  那位少女開門見山說道:「鄧劍枰,你是師父新收的弟子?」

  鄧劍枰啞口無言。

  郭竹酒笑道:「好猜的。對了,我叫郭竹酒,跟白玄一樣,都來自劍氣長城,跟你們北俱蘆洲很親,如今算是親上加親?」

  鄧劍枰回過神來,懷捧竹杖,低頭抱拳,「鄧劍枰見過郭師姐。」

  郭竹酒掌心朝上,抬了抬,板著臉說道:「師弟免禮。」

  白玄翻了個白眼……嘿,我躲!

  不曾想郭竹酒沒有打賞一記板栗,一脚踹得白玄飛撲出去,只管雙手護住紫砂壺,白玄大搖大擺下山,不忘回頭看一眼鄧劍枰,可憐可憐,成了郭竹酒的師弟。

  郭竹酒說道:「拜劍台這邊都是劍修。狗子說了讓你找甘棠學劍?」

  鄧劍枰只好主動略過「狗子」這個說法,點頭道:「謝次席是有這個打算。」

  郭竹酒說道:「那我先帶你去跳魚山那邊逛逛,認個路,以後你自己隨意。」

  鄧劍枰立即致謝。

  郭竹酒笑了起來,這個師弟,跟玄參幾個挺像的。

  郭竹酒從袖中摸出一柄符劍,解釋道:「在自家山頭之間串門,當然可以隨意御劍,但是此外整個舊驪珠洞天地界,有條不成文的老規矩,修士御風,就需要懸佩這枚劍符了,我們落魄山的譜牒修士也不例外。」

  鄧劍枰又開始道謝。

  原來老聾兒前不久就搬出了拜劍台,正式在花影峰住下了,親自搭建茅屋,還搬來了鋪蓋,看樣子甘供奉是打算在這邊長住了。

  雖說這邊的大師傅,總教頭,名義上是白景,可真正的傳道人,還是甘棠。沒法子,那場煉氣士和武夫之間的比試,花影峰實在是輸得太難堪了,而且最重要的,關係到老聾兒能否從白景那邊學成幾手精妙劍術。不得不承認,修行一事,同樣是天才,也分檔次,老聾兒自認比不過小陌,更比不過白景。

  一般來說,到了山上,就與山外市井有了仙凡之別,煉氣士再下山去,到哪裡都是鶴立雞群。可問題是山上,身邊都是山中修道之人,也怕人比人貨比貨的,很容易道心不穩,乃至於道心崩潰,大有人在。多少初登山之輩學道人,起先心比天高,結果時日一久,便泯然衆矣,淪為材質平平的庸碌之輩,何談大道登頂,日漸一日道心退轉,意氣消磨殆盡,形神枯朽如老木。假若老聾兒不在劍氣長城,嫩道人不在十萬大山,在哪裡算不得雄踞一方的豪傑?

  花影峰中,今天的老聾兒,神色嚴肅,像那坐堂開示的傳道之人,劈頭給出一番開明宗義的言論,「諸君需知修行有三境,分別在道場蒲團上,切磋鬥法中,生死戰場裡。」

  屋外,竟然還有兩個臉皮奇厚的習武之人,來自作為花影峰死對頭的鶯語峰,在門口光明正大聽老聾兒傳道。

  老聾兒也不計較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自顧自與那些修道胚子講授「三境」的强弱手。

  老劍修只是舉了個簡單的例子,一下子就讓少年少女們聽的入神了。

  只因為甘供奉提及的人物,不管是正面典型還是反面例子,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有昔年劍氣長城戰場上敵對雙方的北隱官南綬臣,有斐然,還有蠻荒甲申帳那撥年輕劍修。

  鄭大風雙臂環胸,斜靠門口,真是再玉樹臨風不過了,笑著朝屋內招手示意,可惜暫時沒人搭理他,沒事,一個個姑娘家家的,假裝心裡沒有大風哥哥是吧,畢竟臉皮薄,能理解。遙想當年,在飛升城內當酒鋪代掌櫃,相貌堂堂,言語風趣,街上多少大小姑娘,路過瞥聞之,群來立如陣,眼神能吃人。想我鄭某人多大定力,才能年復一年守身如玉。

  鄭大風與身邊溫仔細密語一句,「溫兄,在這邊住久了,還是有點意外之喜的吧?」

  溫仔細答道:「如果不是鄭兄拉著我一起來這邊,打死我都不敢來這邊。」

  溫仔細早就知道鄭兄不拘小節,但是怎麽都沒有想到,會帶自己旁聽那位甘供奉傳道的份上。溫仔細雖然在落魄山這邊已經有了個溫大宗師的綽號,跟那個鐘倩是難兄難弟,但是別忘了,出身不差的溫仔細還是一位再正經不過的靈飛宮譜牒道士。

  鄭大風搓手笑道:「那以後我去靈飛宮做客,溫兄弟記得當好東道主,別學魏檗藏著掖著,跟防賊似的。」

  溫仔細哪敢隨便答應此事。鄭大風到底不比常人,連溫仔細這種出了名浪蕩不羈的漢子,很多時候都要自愧不如。

  例如鄭大風總說自己是親眼看著陳山主長大的,就差沒說是什麽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虧得還有那個自稱編譜官的白髮童子,經常跑來鶯語峰這邊,拆臺揭老底。言之鑿鑿,有理有據,說得活靈活現,就跟當時在場、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一般。連鄭大風都吃不準了,難道我真偷過誰誰家的某某物件,某某夜在某某地的床底偷聽過床上打架?

  鄭大風沒來由說了一句,「溫兄弟,你有沒有發現,自己好像變了個人?」

  溫仔細聞言一楞,怔怔出神。有嗎?

  當他細細想去,便有幾分揪心。

  鄭大風一邊斜眼挑眉,與那屋內某個年紀最大、身段最好的姑娘眉來眼去,一邊與溫仔細繼續閒聊,「是耳目一新,判若兩人。還是恢復了本來面貌呢?與磨磚成鏡者說坐禪不得成佛,便有機會讓人言下大悟。跟你說這個道理,就用處不大了。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道理,說與臉面與大地最近的莊稼漢,說給書齋寒窗苦讀的士子,想來是不一樣的。」

  溫仔細其實才情不弱,仍然被鄭大風說得暈乎起來。

  屋內某位姑娘咬牙切齒,開始告狀了。老聾兒忍了又忍,轉過頭望向門口,以心聲說道:「鄭大風,你與溫仔細扯閒天也就罷了,別打攪屋內學生的聽課!」

  溫仔細以手扶額,沒臉待下去了,率先離去。

  鄭大風邊走邊聚音成線,與屋內那個她嬉皮笑臉道:「雖說可能性極小極小,但還是要說一句,如果有誰欺負你了,記得千萬跟大風哥哥說啊。」

  屋內女子滿臉漲紅,輕輕呸了一聲。登徒子,下流胚,臭不要臉!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肩頭一晃一晃,一高一低,晃蕩在溫仔細身邊。

  溫仔細疑惑道:「鄭兄,莫非與屋內那女子有宿緣?」

  鄭大風哈哈笑道:「就咱倆這種花花腸子浪蕩漢,哪家姑娘上輩子倒了灶,才會與我們粘上關係?」

  溫仔細無奈道:「話不是這麽說的。」

  你駡自己就好,別帶上我。

  鄭大風自顧自說道:「溫兄弟,你是清楚的,咱倆很投緣!」

  溫仔細滿臉苦笑。他只清楚一點,就說同樣在鶯語峰教拳的岑鴛機,她本來只是將自己看作一個妄自尊大的貨色,只因為跟鄭大風混得熟了,岑鴛機就覺得自己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了。溫仔細冤的不行,他對岑鴛機可沒有半點非分之想。

  鄭大風想起了綉虎,便自然而然想起了下棋,說道:「走,手談一局,小賭怡情。」

  鄧劍枰跟著郭竹酒在花影峰這邊落下身形。

  郭竹酒站在門外,以心聲說道:「老聾兒,他叫鄧劍枰,是我師父新收的弟子,以後會經常來這邊聽課,給個座位。」

  老聾兒不太情願,還是點點頭。

  郭竹酒說道:「來這邊聽課,是謝狗的建議。」

  老聾兒望向郭竹酒,郭竹酒似笑非笑,老聾兒便笑容尷尬起來,郭竹酒臨行之前又說了一句,又讓老聾兒心情複雜起來。

  「始終不把這裡當落魄山,而是當作劍氣長城,也蠻好的。」

  老聾兒沒說什麽,內心嘆息一聲,混過避暑行宮的年輕劍修,真是一個比一個精。

  鄧劍枰先與那位甘供奉行禮,再快步坐去最角落的位置,沒有多餘的蒲團,便席地而坐,將一根行山杖橫放在膝,再快速心聲言語一句,「聆聽前輩教誨。」

  老聾兒點點頭,年紀不小,境界不高,資質一般,却是個懂禮數的。

  繼續講課,不得不說,老聾兒傳道,確實要比某位總教頭更讓那些修道胚子更覺……有用。至少每句話聽得懂!

  山頂白玉欄桿上,謝狗坐在小陌身邊。

  小陌沉默許久,說道:「你怕我躋身十四境,我也有點擔心,如果你可以不那麽在意,我就不用擔心了。」

  謝狗恢復真容,搖晃雙腿,目視前方,故作驚訝哇了一聲,微笑道:「不像是小陌會說的話,是誰教的?」

  小陌搖頭說道:「沒誰教,就是我的心裡話。」

  白景眯眼而笑,「那我可要當真了。」

  小陌說道:「當真最好。」

  一個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後山那邊巡山返回,恰好從白玉廣場舊山神祠廟繞過來,當她瞧見這一幕,霎時間目瞪口呆,咋辦咋辦,小陌先生跟個不認識的女子?這算不算書上說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沒有誤會吧?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該跟狗子說麽?跟狗子說了,小陌先生那邊怎麽辦?

  小米粒靈機一動,計上心來,趕緊閉上眼睛,倒退而走,心中默念,什麽都沒瞧見什麽都沒看著……

  只是躡手躡脚走了十幾步,小米粒重新繞回到大殿後邊,蹲下身,她皺著眉頭,使勁撓著臉,開始犯愁,替狗子傷心起來。

  一個嗓音在耳邊響起,「周護法,嘛呢。」

  小米粒嚇了一跳,呆呆轉頭,「啊?」

  貂帽少女伸出手指,噓了一聲,「別出聲,我在捉奸……」

  小米粒歪著腦袋,苦兮兮,「啊?啊?」

  今夜真是月黑風高,江湖凶險呐。

  好人山主在就好了。

  小陌沒好氣道:「別嚇唬小米粒。」

  謝狗一把抱住小米粒,拿臉蹭臉,哈哈大笑,「小米粒仗義啊!」

  小陌柔聲解釋道:「小米粒,方才你看到的女子,就是謝狗的真身容貌,之一。」

  小米粒如釋重負,跟著哈哈大笑起來,竪起大拇指,表揚一句,「狗子,個兒真高。」

  小陌滿頭霧水,狗子?

  謝狗拉著小米粒站起身,「走,聽課去,咱們山主剛收了個弟子,在甘一般那邊被誤人子弟呢。」

  小米粒有點緊張,小心翼翼問道:「多大歲數,個兒多高?」

  謝狗咧嘴笑道:「大高個,年輕人,是個劍修。」

  小米粒撓撓臉,嘿了一聲,挑起綠竹杖,「走,狗子,咱們瞅瞅去!」

  小陌笑容溫柔跟在嘰嘰喳喳的她們身後。

  花影峰那邊授課的道場,謝狗一到場,還有小陌,何况還有落魄山護山供奉的周米粒。

  老聾兒難免緊張,在座各位修道胚子,更是由不得他們不緊張。

  聽說山主如今在扶搖麓那邊閉關,整座落魄山,就只有這位周供奉能够來去自如?

  其實最緊張的,是那個使勁綳著臉的小米粒才對。

  小陌他們走到最後邊,掏出四張蒲團,小米粒一坐下,就長呼出一口氣。

  謝狗盤腿而坐,大手一揮,讓那木頭人甘一般別楞著了,繼續傳道啊、教咱們劍術啊。

  老聾兒方才看了一眼小陌,這會兒好不容易穩住心神,門口那邊又多出一位青衫身影。

  來者只是笑言一句,「打攪了,繼續授課。」

  老聾兒苦著一張臉。你們在,這還怎麽教。

  鄧劍枰這個當徒弟且重禮數的,都爭不過謝次席,她已經趕忙要讓出蒲團了。

  不過陳平安只是隨意坐在小米粒身邊,雙手籠袖,面帶微笑。

  老聾兒耍了個小聰明,試探性問道:「不如隱官大人由親自講課,說一說與甲申帳劍修厮殺的諸多細節?」

  陳平安反將一軍,「不如先細說那場花影峰跟鶯語峰之間的內鬥?一幫山上修仙的,為何會輸給習武的?」

  謝狗嘖嘖嘖,「慘不忍睹,不堪回首,令人髮指,痛心疾首……」

  小米粒壓低嗓音說道:「狗子,你不是這邊的大師傅總教頭麽?」

  謝狗唉了一聲,「都是甘供奉教課,我就是個充數的,教得不多。」

  小陌只得站起身,說道:「我來解釋你們為何會輸。」

  ────

  徐遠霞在落魄山住下了。

  小米粒負責待客陪同遊覽。可能落魄山上,最仰慕這位大髯豪俠的,就是啞巴湖大水怪了,都沒有之一。

  徐大俠會寫遊記,我剛好有一大籮筐的山水故事嘞。所以每天一大清早,黑衣小姑娘就在門口當門神。

  陳平安走了一趟扶搖洲。

  顧璨選址扶搖洲這邊的全椒山,即將舉辦宗門慶典一事,悄無聲息,沒有泄露出去半點風聲。

  哪怕顧璨上次沒有當面話裡藏話,抱怨陳平安是個大忙人,陳平安肯定再忙都會參加的。

  更換容貌,陳平安到了扶搖洲那座不算陌生的金屑渡口,趕巧,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碰到了兩個熟人,根本不用眼尖,委實是想要假裝看不見都難,正是一襲粉色道袍的柳大閣主,正在與幾位妙齡女修搭訕,看樣子聊得很熱絡,柳赤誠身旁還有個百無聊賴的龍伯道友,當然不是那位浩然天下昔年武夫第一人的張條霞,而是寶瓶洲野修出身的柴伯符,某種程度上,也是個足可與年輕隱官一較高低的「老金丹」了。

  陳平安走過去就是一脚踹在柳騷包的屁股上。

  柳赤誠大吃一驚,轉頭望去,楞了楞,很快認出陳平安身份,伸手抓住後者骼膊,開心得很,「咱哥倆真是默契!」

  柴伯符悄悄挪了挪脚步。

  陳平安强忍好奇,不去問這位龍伯道友當下境界。

  柳赤誠說道:「明天才是典禮,今晚是住在渡口這邊,還是直接趕路?」

  陳平安說道:「我掏錢啊?」

  柳赤誠埋怨道:「一見面就談錢,真心傷感情。」

  那幾位女修比較好奇此人身份。

  柳赤誠當然不會傻了吧唧報出陳平安的身份,只是與她們約定日期地點,届時一起結伴去遊覽附近某處形勝。

  在她們笑意盈盈走後,陳平安問道:「就沒有認出你身份?」

  柳赤誠微笑道:「柳某人行走江湖,百花叢中,從不靠名號師門博取美人心,全憑才情容貌和真心換真心。」

  陳平安笑道:「不靠名號靠師兄?」

  柳赤誠笑容尷尬,虧得是自家兄弟不見外,換個人說這種混帳話試試看?

  柴伯符壯起膽子插了一句話「陳山主,柳閣主,你們繼續聊,我方才在鋪子瞧見有眼緣的物件,回去再瞧瞧。」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龍伯道友大可自便。」

  柳赤誠本來還要提點柴伯符幾句,你也太沒有眼力勁了,還是同鄉……可那厮身形如游魚穿梭在人流中,轉瞬即逝。

  有柳赤誠在,走在路上,都是別人主動讓道。

  即便認不出白帝城的柳閣主,只憑外出敢穿得如此扎眼,就肯定不是易於之輩,要麽有境界,要麽有靠山。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顧璨這邊,到底是上宗還是下宗?」

  這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事情,白帝城要同時創建兩座宗門,誰是上宗誰當下宗,鄭居中竟然沒有任何表態,讓兩位弟子自己決定。

  柳赤誠笑答道:「是下宗,傅噤畢竟是顧璨的大師兄,顧璨不在意這種事,傅噤雖然嘴上不說什麽,心裡邊還是很在意的,顧璨沒必要為了一點虛名,讓他心有芥蒂。」

  陳平安說道:「不能說只是虛名吧,兩座宗門分出上下之別,可不是差了一點半點。」

  柳赤誠得意萬分,說道:「在白帝城道統之下,就沒差。傅噤和上宗又不可能管著下宗,顧璨和下宗也無需與上宗供奉什麽。」

  陳平安沒好氣道:「跟你說不著這個。」

  柳赤誠哈哈笑道:「確實。長久以往,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有差沒差,我說了不算。」

  柳赤誠說道:「韓師姐心細,閉關之前,她就已經交給我一筆穀雨錢,賣書賣書一事,以後都由我來跟你對接。」

  陳平安皺眉說道:「不太合適吧?」

  柳赤誠惱火道:「陳平安,你這麽說就不地道了啊,我又不會貪墨,從中漁利賺取差價的勾當,可做不出來,况且咱倆結識多年,我是怎麽個人,怎樣的性格,你還不熟悉?」

  比如白帝城關於彩雲譜那筆源源不斷的分成收益,就一直是柳赤誠在負責打理,他不是就辦得妥妥帖帖?

  先前被龍虎山大天師親自鎮壓在寶瓶洲千年,等到柳赤誠重返白帝城,發現這筆財路,竟然就一直沒有管事的人,簡直就是一筆糊塗賬。可把柳赤誠給感動壞了,師兄器重自己到了這種地步。看來白帝城缺了自己,肯定可以運轉無礙,可到底是一種美中不足。

  按照柳赤誠的理解,被人倚重,被倚重之人,得靠本事。但是器重誰,就是個人喜好了。柳赤誠覺得自己就是被師兄器重之人。

  再說了,師兄何時倚重過誰?根本不需要的事情。

  龍虎山當代大天師趙天籟,當年親自下山,携天師印和仙劍,將他柳赤誠鎮壓在寶瓶洲一千年。

  傻子都知道,一位飛升境圓滿,教訓一個玉璞境。需要如此興師動衆?

  說一千道一萬,不都得歸功於自己有個師兄?

  似乎柳閣主看待問題的角度,總是這般不走尋常路。

  陳平安一本正經解釋道:「聽說你做買賣,可是一把好手,怕你不念朋友情誼,幫著自家師姐胡亂殺價。火龍真人就說你做生意相當老練,爽快之餘,頗為精明。」

  柳赤誠就喜歡聽這種話,這厮本就穿著一件粉色道袍,人飄了,愈發雙袖飄搖,滿臉喜色感嘆道:「老真人看人還是很準的!」

  陳平安聞言憋了半天,沒說什麽,只是拍了拍柳赤誠的肩膀,賺這種傻子的錢,良心上過意不去。

  柳赤誠爽朗笑道:「自家兄弟,休要多言。」

  韓俏色如今正值閉關,師兄鄭居中為她在某處秘境開闢了一座道場,看樣子,如果她無法一舉證道飛升,是不用出門了。

  而她被分家到顧璨這邊,顧璨也沒有要給她一個什麽顯要職務的意圖。

  先前陳平安的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宗門慶典,辦得已經足够潦草了,顧璨這般更不上心。

  白帝城作為祖庭正宗,當師父的鄭居中,沒有出現。

  師兄傅噤,沒有特意從蠻荒天下那邊趕來道賀,就只是用飛劍傳信手段,送來一份賀禮,不薄,却也難稱豐厚。

  顧璨沒有邀請任何觀禮之人。

  只說副宗主,由劉幽州擔任。作為皚皚洲劉聚寶的獨子。發生這麽大的事情,劉氏那邊竟然沒有任何表示。

  成為一座宗門的二把手,可不是給宗門仙府當供奉、客卿可以比的。

  柳赤誠突然嘖嘖道:「果然還是你面子大,專程在這邊等你。」

  前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顧璨站在道上,望向他們這邊。

  曾幾何時,一場物是人非的久別重逢,是某人用一個耳光作為開場白的,挨打的,竟然依舊滿臉笑意。

  陳平安,你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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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人各夢魂中

  陳平安說道:「來時路上,見到金翠城的全貌了。」

  顧璨笑道:「同樣是落地生根,比我們驪珠洞天要好些。」

  陳平安點頭道:「鄭先生要更自由。」

  顧璨無奈道:「我就是有感而發,隨口一提。」

  陳平安說道:「我也是。」

  柳赤誠在旁眼觀鼻鼻觀心,話癆難得如此安靜。

  沒辦法,一個是師兄,一個是齊先生,都要由衷禮敬。

  當初符陣封印鬆動,柳赤誠得以僥倖脫困,起先心氣還是很高的,想要在寶瓶洲那邊有一番作為,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嘛,也好讓多年不見的師兄略微寬心一二。那會兒不知深淺,自認確定了寶瓶洲山上並無高人,一個玉璞境足够橫著走了。結果柳赤誠在一處荒廟就想要收陳平安為弟子,哪曾想少年與自己竟是同道中人,都有靠山,都有師兄。

  話說回來,柳赤誠在師侄傅噤那邊提起寶瓶洲故事二三,在師叔這邊從無好臉色的傅噤,眼神都變了。

  陳平安問道:「金翠城編織的法袍,銷量前景如何?」

  聽出陳平安的言外之意,顧璨徑直說道:「我暫時還不想跟文廟打交道。」

  原來一夜之間,於全椒山地界,一處平坦開闊處,平地起巨城,堪稱雄偉,寶光流溢,五彩煥然,夜如白晝。

  原先金翠城內部,宛如陷入天狗食日境地的數百譜牒修士,終於重見天日。女修居多,占據十之七八。

  她們這一出門,才知道原來換了天下和宗門譜牒,錯愕之餘,亦有一種不約而同的如釋重負,然後就是欣喜萬分,憧憬未來。

  蠻荒修士,天生慕强。是不是上五境,是上五境了,是不是飛升境,是飛升了,是不是王座大妖,都是最牢靠的道理。

  鄭居中竟然能够在兩座天下對戰期間,搬遷金翠城到浩然,不愧是魔道第一人。

  顧璨猶豫了一下,說道:「金翠城內部還是有幾十號修士,道心蠢動,相互串聯,想要聯繫蠻荒,被鄭清嘉察覺端倪,親自出手,全殺了。」

  陳平安不置可否。

  柳赤誠咋舌,那位鴛湖道友瞧著柔弱動人,說話嗓音也是軟糯的,不料如此狠辣,難怪她會被師兄帶回浩然,確有可取之處。

  陳平安好奇問道:「是怎麽說服黃鸝島仲肅的?」

  老元嬰仲肅,作為昔年書簡湖為數不多能跟截江真君掰手腕的地頭蛇,特立獨行,使得黃鸝島的門風也不似別島。

  照理說仲肅不該理睬顧璨才對,道不同不相為謀。

  顧璨答道:「對付這種油鹽不進的硬骨頭,只能是掏心掏肺,以誠待人。」

  陳平安也懶得詢問細節,問道:「由他擔任掌律祖師?」

  顧璨點頭道:「仲肅管人,六親不認,賞罰分明,正好合適。鄭清嘉管錢,花錢和掙錢都是她和金翠城的職責。劉幽州頂著個副宗主的頭銜,什麽都可以管,也可以什麽都不管。庾謹擔任首席供奉,就是做做樣子,會比較清閒。侍女顧靈驗身份稍多些,掌律一脈的二把手,擔任勘驗司的主官,暫時還會兼管禮制司。其餘人等,白帝城舊人,也給了某司署的官身和祖師堂座椅,宗門大體上就是這麽個架構。」

  陳平安說道:「開宗立派之初,能够同時擁有三位仙人,已經是一個很好的開頭了。頂尖戰力這一塊,你們雖是下宗,却已經勝過傅噤的上宗。」

  除了韓俏色是一位已在閉關證道飛升的仙人境,道號鴛湖、被鄭居中賜姓的鄭清嘉,這位蠻荒出身的女仙,自然還會長久擔任金翠城的城主,而從飛升境跌到仙人境的鬼物庾謹,作為扶搖洲本土人氏,庾謹屬於故地重遊,衣錦還鄉,別看顧璨說庾謹就是個紙面首席,作為浩然歷史上第一位差點完成一洲大一統的皇帝,雄才偉略,野心勃勃這類說法,哪怕一股腦丟給庾謹,這厮都是接得住的。

  想落魄山開山之始,也就是一個滿身寒酸氣的草鞋少年,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况且那會兒山神廟尚未遷走,主客含糊,當了很久互不往來的近鄰。

  顧璨搖頭說道:「傅師兄也在偷偷招兵買馬,到了蠻荒就沒閒著,他心氣高,估計不會收些爛魚爛蝦,反而會故意減少譜牒人數,憑此吸引更多的上五境修士。」

  柳赤誠終於能够插上話,「作為師兄的開山弟子,這個身份還是很有號召力的,加上傅噤本人就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劍仙,性子是傲了點,不過只要是肯吃他這一套的,肯定都不是俗輩。」

  陳平安說道:「忘了問你們宗門的名稱。」

  顧璨說道:「就叫扶搖宗,比較俗氣。」

  陳平安笑道:「淶源書院和那麽多的本土宗門仙府,就都沒意見?」

  柳赤誠說話不過腦子的,「桐葉洲不就有個桐葉宗。」

  發現陳平安和顧璨都望向自己,柳赤誠笑容尷尬道:「當我童言無忌。」

  顧璨繼續說道:「山上能有什麽意見,敢有什麽意見,鄭居中的徒弟創建宗門,不叫這個名字,他們才會覺得意外。何况扶搖洲歷史上就有好幾個叫扶搖宗的,下場都不好,覺得名字太大,接不住這份氣運。其中一個扶搖宗,還是庾謹當皇帝那會兒扶持起來的一洲山上執牛耳者,等到王朝覆滅,國祚一斷,沒過幾天,宗門就跟著四分五裂了。前不久庾謹提及此事,拘了一把辛酸淚,說那是殉國啊,那位與他青梅竹馬、更是紅顔知己的女子國師,長得可好看了。不過我查過檔案,庾謹就沒幾句真話。」

  顧璨說到這裡,以眼神詢問某事。

  陳平安說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柳赤誠疑惑不解,打啞謎?

  顧璨却已經知道答案。

  金甲洲的女子劍仙宋聘,極可能就是那位女子的轉世。

  所以她才能够得到那把長劍「扶搖」的認主。

  庾謹之所以肯加入「扶搖宗」,估計也是衝著她來的。

  顧璨沒來由笑道:「以前的宗字頭門派,做夢都想有個飛升境坐鎮山頭,不敢奢望更多。除了中土神洲,一洲能有二三飛升,就是氣運深厚、人傑地靈了。如今倒好。」

  柳赤誠笑得不行。如果一個門派,要論十四境修士的數量,可以找他柳赤誠多聊幾句。

  陳平安提醒道:「飯要一口一口吃。」

  顧璨說道:「時不我待。」

  陳平安說道:「大好前程,你急什麽。」

  顧璨突然說道:「以前懵懂無知,不清楚山上算計的雲波詭譎,如今眼界一開,我絕對不允許自己成為青冥天下的邢樓。」

  陳平安默然無言。

  柳赤誠如墜雲霧。

  顧璨說道:「金璞王朝如今的國師,是流霞洲那位青宮太保的親傳弟子,名叫高耕,我跟洪氏皇帝談買賣的時候,高耕就在旁坐著,對我很客氣,殷勤得有點過分。看得出來,洪氏皇帝對這位新任國師極為信賴。」

  陳平安笑道:「高耕跟著他師父荊蒿在落魄山待過一段時日,估計陳靈均帶他去過泥瓶巷。」

  柳赤誠小聲嘀咕道:「他高耕的師父,不過是個老字號飛升境,能跟你顧璨的師父比?這份客氣,功勞不算不到陳山主頭上。親兄弟明算帳,一碼歸一碼。」

  顧璨皮笑肉不笑,「什麽時候柳師叔跟陳平安是情比金堅的好兄弟了?」

  柳赤誠開始擺師叔的架子了,「顧璨,你別這麽笑,像個反派。」

  顧璨斜眼過去,「哦?」

  陳平安忍不住笑出聲,打趣一句,「柳道友真是拿命在插科打諢。」

  本想讓柳赤誠長點記性的顧璨,也跟著笑起來。

  顧璨問道:「一個人來的?」

  陳平安說道:「還有小陌,謝狗,不過我們是乘坐夜航船而來。」

  柳赤誠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謝什麽?」

  陳平安沒好氣道:「狗!」

  柳赤誠爽朗大笑起來,他倒不是取笑這個清新脫俗的名字,只是想起某個劍氣長城的說法,好像是遠看近看什麽的。

  陳平安微笑道:「柳道友跟我家次席供奉見了麵,還可以喊她狗子,不必見外。」

  柳赤誠將信將疑,問道:「坑我?」

  陳平安滿臉驚訝,「這都猜得到?」

  柳赤誠長吁短嘆起來,誰能想像當年一個迂腐古板的少年,會變成如今模樣。

  陳平安笑問道:「如今一個個證道飛升,你就不著急?」

  柳赤誠滿臉愁容,「怎麽不急,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心如急焚呐。」

  若說不著急,顯得沒有上進心。

  其實柳赤誠半點不急。

  師父重新出山了。師兄都是三個十四境了。

  如今連兩位師侄都開創宗門了,那麽天底下最不用著急得那個人,就是他柳赤誠。

  柳某就是一個天生享清福的人。你陳平安是勞碌命,怎麽跟我比?

  邊走邊聊,閒情逸致,散步走出一座人聲鼎沸的金屑渡,柳赤誠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東西。

  一間當二道販子代售符籙靈器的山上鋪子,掌櫃再次抬頭,看了眼那個東摸摸西摸摸就是不掏錢的傢伙。

  掌櫃提醒道:「客官,鋪子有規矩,不買就別碰。」

  那人回了一句,「我兜裡有錢,挑好了物件就一起打包。」

  掌櫃氣笑道:「那你倒是掏錢啊。」

  那人說道:「開門做買賣得有耐心。」

  掌櫃氣不打一處來,「老子在這金屑渡,如何做生意,還需要你來教?」

  不料那人說道:「實不相瞞,如今整座金屑渡,都是我們門派的地盤。」

  掌櫃給逗樂了,「沒聽說咱們金璞王朝的洪氏皇帝,有你這麽大歲數的兒子啊。」

  那人說道:「有沒有可能我是他爹。」

  掌櫃顯然被這句話給噎到了,對方路子這麽野,定然是那種野狗刨食的山澤散修出身。

  沒猜錯,柴伯符確實是寶瓶洲野修出身,自號龍伯,與清風城許氏婦人是師兄妹的關係。

  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屬於譜牒仙師了。幾乎可以說,柳赤誠沒有見過這麽會見風使舵、趨利避害的人,柴伯符只要見機不妙,那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的。

  不得不承認,柴伯符跌境升境都是一把好手。

  跌境這種事情,熟能生巧。雖說如今境界不高,底子扎實啊。

  這次同行給顧璨道賀,柳赤誠便萬分好奇,在金丹、元嬰兩境來來回回這麽多次了,到底何時躋身上五境?

  當時柴伯符還挺委屈,眼神幽怨,「我也想知道啊。」

  柴伯符還有半句話,打死不敢說,你幫忙問問你師兄啊。

  柳赤誠拍了拍龍伯道友的肩膀,隨便扯了個謊,算是鼓勵,免得柴伯符墜了心氣,「道友別氣餒,看在朋友情分上,與你破個例,泄露天機一句,我師兄是拿你觀道一場呢,金丹元嬰既然統稱地仙,兩境之間自然有大學問。」

  柴伯符好似被一語驚醒夢中人,恍然大悟了,頓時熱淚盈眶,二話不說,便朝白帝城方向跪地磕頭,砰砰作響。

  柳赤誠吃了一驚,莫非誤打誤撞,被自己勘破真相了?

  實則柴伯符半點不信,心中苦不堪言,這趟出門,剛重返元嬰境沒幾天,還沒捂熱呢。姓柳的,你他娘的都這麽說了,我除了遙遙與鄭先生磕頭致謝還能如何?

  柳赤誠是胡說八道,柴伯符是全然不信。

  可事實却是白帝城鄭居中確有此心,他要為人間修道重新界定「地仙」一詞。

  全椒山一座峰頭,舊有降真庵,已成遺跡,鄭清嘉在此開闢洞府,作為金翠城之外的一處山中道場,山水清幽,避暑形勝。

  鄭清嘉性格清冷,哪怕收了一衆親傳弟子,依舊沒有幾個能真正入她法眼的,難以托付道統法脈。

  只有一個例外,就是翟廣韻,也只有這位得意弟子能够來降真庵舊址這邊串門。

  翟廣韻道齡不長,尚未躋身元嬰,無法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故而竭盡目力,也只能將那金屑渡口看個大概輪廓,「師尊,隱官跟顧宗主關係那麽好,他一定會參加這場典禮的,對吧?否則兄弟情誼和江湖道義上都說不過去呀。」

  鄭清嘉有些頭疼。顧宗主今天確實下山了,但是顧璨要去見誰,誰敢保證什麽。

  翟廣韻是那位年輕隱官的崇拜者。

  上次去寶瓶洲找顧璨,做客落魄山,鄭清嘉將她從袖中抖摟出來。但是沒敢讓她與陳平安見上一面,就怕橫生枝節。

  只要沒有去過蠻荒天下,就永遠不知道年輕隱官在那邊的超然地位。

  尤其是去過浩然天下再返回蠻荒的妖族修士,先前在數洲戰場上破境頗多,如今有不少年輕天才,逐漸成為了蠻荒天下的中堅力量。這撥妖族修士,對半截劍氣長城上邊的那道鮮紅身影,幾無例外,印象極深。

  翟廣韻說道:「師尊,顧宗主瞧著像是個讀書人,用人做事,很有手腕啊。跟著這種人混,就像吃了顆定心丸。」

  鄭清嘉一語雙關,笑道:「確實是看著像。」

  如果真將顧璨視為正兒八經的讀書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全椒山這條礦脈,就是一座字面意思上的寶山,雖然經過反復勘察,礦石雜質較高,不適合拿來鑄造神仙錢,無法成為穀雨、小暑和雪花之外的「第四錢」,但是誰都不懷疑坐擁全椒山的扶搖宗,千年之內不會為一個錢字發愁。

  扶搖宗和淶源書院,各占玉礦三分之一,後者會用這筆收入來重建到處破爛不堪的扶搖洲。恢復國祚還沒幾年的金璞王朝,那位眼光長遠的皇帝陛下,作為地頭蛇,私底下跟過江龍的顧璨做了一筆大買賣,先將一座建造在欒家灘的金屑渡,雙手奉上,白送的。再來談那條礦脈的歸屬和分紅事宜,反正很快金璞王朝境內就多出了一個新興門派,跟著顧璨一起從寶瓶洲在這邊落脚的四人,就是那個門派的「開山祖師」,玉宣國前國師,金丹境地仙,黃烈,擔任掌門,綽綽有餘。此外剛剛破境成為元嬰境武夫的沈刻,鬼物管窺,和化名蒲柳的元嬰境老嫗,分別擔任門派要職,扶搖洲本就戰况慘烈,民生雕敝,這座山頭不容小覷,當然,它就是扶搖宗暫不公開的「下山」了。

  顧璨將三分之一的全椒山玉礦,又分成三份,一份給金璞王朝,一份贈予締結盟約的後山,扶搖宗自己預留一份,不過名義上依舊歸屬金璞王朝,與洪氏皇帝做了個類似君子之約的口頭約定,免得被淶源書院那邊的某些道學家抓住把柄。

  宗門典禮還沒舉辦,顧璨就已經擁有私家渡口,一條跨洲渡船,一座好似搖錢樹聚寶盆的城池,有了一個秘密的下山門派。

  鄭清嘉揉了揉弟子的髮髻,忍不住提醒一番,語重心長道:「浩然不同於蠻荒,我們蠻荒殺人不講道理,浩然這邊好以道理殺人。從今往後,你只管關起門來好好修道,該是你的天材地寶、仙家機緣和位次身份,不會差了你半點絲毫,却要牢記一事,不要隨便挑釁顧宗主,切記切記,顧璨若是對你起了殺心,師尊是肯定護不住你的。」

  翟廣韻點點頭,「師尊寬心便是,弟子曉得輕重利害。」

  哪怕得到心愛弟子的口頭保證,鄭清嘉還是擔心她習慣了蠻荒風俗和金翠城的自由自在,「還需與師父保證一點,不可以擅自單獨面見顧宗主。」

  翟廣韻沒有故作嬌憨討饒,也沒有假模假樣如何發誓,只是小聲說道:「年輕隱官都能守得住城頭,却差點走不出書簡湖。我這種小小螻蟻,在顧宗主眼皮子底下為人處世,哪敢掉以輕心。」

  鄭清嘉神色複雜,點點頭,算是認可了弟子的承諾,只是又正色提醒一句,「這種話,以後不可再提,跟誰都不要說!」

  翟廣韻趕忙答應下來。

  大海之濱,懸崖陡立,此地距離全椒山入海潛脈猶有千里之遙,有兩位貨真價實的得道之士,相約在此。

  富家翁模樣的,便是被譽為浩然首富的皚皚洲劉氏家主。

  另外還有一位背負青囊的清瘦老者,身份多重,既是全椒山當家道士,又是瓊林宗婁藐。

  劉聚寶的態度很有意思,對於兒子與顧璨厮混在一起,這位皚皚洲新晉十四境大修士,沒說什麽,就講了一句知道了。

  劉幽州並沒有邀請父親參加慶典,劉聚寶就只當什麽都沒有發生。

  劉聚寶笑道:「就這麽被鳩占鵲巢,舊主人瞧見了不心煩?」

  韋赦說道:「反正是幽州當二把手,就當肥水不流外人田,做長輩的,給了份賀禮。」

  劉聚寶說道:「賀禮不薄。」

  韋赦不覺得這件事值得多費口舌,開始轉移話題,神色間大為遺憾,「本來還想著我們兩個一起走趟俱蘆洲,把事情給說定了,了却心願,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如果火龍真人沒有合道成功,一切都好說。他們倆到了那邊,邀請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劍修,坐下來談買賣就是了。

  就只為了買回一個「北」字。

  皚皚洲兩位十四境聯袂莅臨俱蘆洲,若是負責待客的,只是飛升境的火龍真人和劍修白裳,那從今往後,就真的只是俱蘆洲了。

  在拿回「北」字這件事上,劉聚寶是早有執念的。

  劉聚寶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聊,問道:「你怎麽臨時改變主意了,要主動去蠻荒?」

  韋赦沒有藏掖,說道:「去見一見走出烟霞洞的張風海,聽說他脫離白玉京譜牒,拉起了一座山頭,不容小覷。」

  劉聚寶笑道:「道友都打算將買賣做到青冥天下那邊去啦?」

  張風海一行道士,如今正在遊歷蠻荒。關於此事,沒有宣揚,但是山巔修士還是有所耳聞。

  韋赦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此事。

  劉聚寶說道:「你猜全椒山主峰祖師堂內,會懸掛幾幅畫像?」

  是單掛一幅鄭居中的畫像,還是再加上祖師陳清流的畫像。

  這個問題,可大可小。

  韋赦說道:「掛一掛二還是都不掛,好像顧璨都做得出來。」

  劉聚寶笑道:「那就拭目以待。」

  韋赦說道:「降真庵舊址所在山頭,到了兩位高人。」

  劉聚寶說道:「道友得學我,看都不看一眼,免得被視為一場問劍。」

  韋赦笑道:「畢竟是吾家舊道場所在,偷瞥幾眼,想必問題不大。」

  言語之際,劉聚寶和韋赦便發現全椒山峰頭那邊,一位貂帽少女伸出雙指,朝他們這邊彎曲幾下。

  你們這些還沒有熬到老十四的新十四,就不要在我這邊充大爺了。

  韋赦贊嘆道:「不愧是白景,果然神識敏銳。」

  只是再轉頭,韋赦發現劉聚寶這厮已經不見踪跡了。

  韋赦搖搖頭,灑然一笑,身形如青鶴,捏一辟水訣,瞬間沒入海中歸墟通道,徑直去往蠻荒。

  山頭那邊,認出了那位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青年身份,鄭清嘉趕忙拉著弟子翟廣韻一起跪下。

  她雙手貼地,額頭三次觸及手背,每磕頭一次便重複一句,「金翠城鄭清嘉,道號鴛湖,拜見祖師。」

  小陌淡然道:「些許道統傳承,磕頭三次就足够了,從今往後你我就以道友相稱。」

  鄭清嘉依舊沒有起身,只是抬頭,說道:「祖師不認弟子為道統後裔,弟子却萬萬不敢不認祖師在上。」

  小陌無所謂道:「隨你。」

  鄭清嘉站起身,再與那貂帽少女行了個稽首禮,「見過白景前輩。」

  謝狗唉了一聲,埋怨道:「忒生分,喊我狗子!」

  鄭清嘉哪敢如此造次。金翠城歷來是搖曳河管轄之地,而搖曳河新主,王座大妖緋妃,真要論輩分,好像就是劍仙白景的徒孫?

  翟廣韻呆呆起身,約莫是福至心靈,脫口而出一句,「金翠城一脈弟子翟廣韻,見過祖師奶奶。」

  小陌無可奈何。

  鄭清嘉神色緊張。白景的遠古事跡,一樁樁一件件,可都跟喜怒無常沾點邊。例如傳說中有過一場凶險萬分的身陷圍剿,由兩頭大妖領銜,百餘號修士參與埋伏,兩位謀劃已久的飛升境,仍是被白景殺一傷一,至於其餘螻蟻,悉數被一劍分屍,白景遞劍喜好當中劈開。身負重傷的女子劍修現出真身,在戰場上,大口朵頤,將那些屍體飽餐一頓,半點不曾浪費。

  饒是朱厭這種同等道齡的大妖,後世提及白景,都要駡一句凶婆娘。

  此刻謝狗雙手叉腰,使勁板著臉,開心極了,哦豁哦豁,小妮兒嘴真甜,該你吃喜糖,哇哈哈,鄭清嘉收徒本事不孬啊,怪順眼嘞。

  謝狗嘴上却是說道:「嗯,小姑娘以後可以常去落魄山。對了,名字叫什麽來著?」

  翟廣韻怯生生道:「回祖師奶奶的話,我叫翟廣韻,一向仰慕隱官大人。」

  謝狗哀嘆一聲,聽到後半句話,她立即改口,「那你還是別去落魄山了。」

  我暫時只是次席供奉,官帽子比不過山主夫人。

  山主千好萬好,就是怕寧姚這一點,有待商榷。

  小陌有些後悔,不該被她拉著來這邊的。

  謝狗原本打算學景清鐵骨錚錚一回,哪怕丟了官身,都要說幾句忠言逆耳的話,勸山主一勸,你是娶媳婦討老婆,怕她寧姚做啥子嘛。

  不過小陌勸她別說,那就聽小陌的。

  一起御風到了全椒山,陳平安只是粗略逛了一遍祖山沿途風景,其餘諸峰都沒去瀏覽。

  柳赤誠見沒人搭理自己,只好主動詢問自己下榻何處,顧璨讓他打地鋪。

  當下劉幽州不在山上,最近都在金翠城,詳細瞭解一件法袍的編織過程。

  今宵花好月圓夜,人逢喜事精神爽。

  明天清晨就是宗門典禮,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宗主,可謂功成名就,大道可期。

  顧璨獨自坐在觀景台欄桿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一拍又一拍。

  侍女顧靈驗象徵性敲了門,走來這邊,雙臂環胸,斜靠門口,望向那個反而瞧著有些落寞的背影。

  是因為那位隱官大人,不來這邊叙舊閒聊,跑去跟沈老宗師幾個喝酒嘮嗑,所以生悶氣呢?

  顧璨不說話,她百無聊賴,綉花鞋的鞋尖,一下一下戳地板。

  嘿,公子在下山之前,專門吩咐膳房司不用準備什麽。估計是想讓陳平安親自下廚?結果?結果就是現在的光景嘍。

  顧靈驗乖乖閉嘴,她當然不敢往顧璨傷口上撒鹽,真會被記仇的,尤其是跟陳平安有關的事情。

  顧璨自言自語道:「高山容易過,平路最難行。」

  顧靈驗見他終於不當啞巴了,附和道:「日常功夫,很是緊要。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公子想要成為一洲道主,如今才是起步。」

  年幼時被截江真君劉志茂相中根骨,帶去書簡湖,從此正式走上修行路。

  在殺機四伏、人心鬼蜮的書簡湖,依仗一條元嬰境水蛟,行事暴虐,以殺止殺。最厭煩的,便是「規矩」二字。

  機緣巧合之下,跟隨鄭居中去往白帝城,成了師徒,耳目一新。

  打破元嬰境瓶頸,斬殺心魔,成功躋身上五境。從此別有天地。

  山下的而立之年,已是一位開山祖師,成為浩然歷史上數得著的年輕宗主。

  顧璨頭也沒轉,說道:「別陪我喝西北風了,忙你自己的去。」

  顧靈驗笑顔如花,「好好服侍公子,不就是婢女的正事嗎?」

  顧璨說道:「我沒心情跟你廢話。」

  顧靈驗不以為意,施了個萬福,乖巧悄然離去。

  顧璨眺望遠方。

  回顧人生,恍如夢中。

  天濛濛亮,距離典禮至少還有一個時辰,第一個到祖師堂門外廣場的,反而是個外人。

  到了那邊,無事可做,脚穿布鞋的青衫男子,就在白玉鋪地的廣場上緩緩散步。

  如果沒記錯的話,先前青萍劍宗的開山典禮,作為上宗之主的男人,都是最後一個到場的。

  顧璨住處這邊,顧靈驗敲開房門,服侍自家公子洗臉、擦手,幫忙仔細整理衣衫,戴正玉冠別好金簪。

  當她說起此事,顧璨好像並不意外,只是重新拿起手巾擦了把臉,隨即臉上笑容漾開,說道:「在我這裡,他一直這樣。」

  ────

  黃昏裡,鄉野道上,有個青衣小童摔著兩只袖子,大搖大擺一路走過村頭,脚踩青石板路,去往那座溪邊村塾。

  路邊狗吠不已,青衣小童立即拉開架勢,擺出個開山問路的拳招,與它們對峙。

  最終它們夾著尾巴跑遠,青衣小童驀然站直,一摔袖子,劈啪作響,「跟大爺鬥?真是狗膽!」

  有村民瞧見了這一幕,直搖頭。村村都有傻子,不知道這孩子是從哪個村晃蕩到這邊來的。

  臨近剛剛下課的學塾,青衣小童便扯開嗓子喊道:「周兄周兄!」

  姜尚真腋下夾著幾本書籍走出學堂,抬臂招手道:「這裡這裡。」

  陳靈均快步走向周首席。可不能冷落了自家周兄弟,代替山主老爺在鄉野教書,孤苦伶仃的,得看他一看。

  何况趙樹下和寧吉都在這邊,陳靈均作為半個前輩,總要教他們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都是書上不教、千金難買的金玉良言。

  趙樹下和寧吉在灶房忙碌起來,陳靈均去門口那邊點了幾個菜,說不用太麻煩,可以將就,但是土釀得有,趙樹下笑著都說好。

  飯桌上,這次串門,陳靈均還帶來一個新鮮消息,讓周首席百感交集,喝酒都不香了。

  落魄山既無自家的山水邸報,也沒有開啓鏡花水月的想法,倒是青萍劍宗,馬上就會有第一場鏡花水月了,即將對外放出消息。

  得知此事,姜尚真一邊埋怨下宗那邊做事情不地道,哪有大哥不成親二弟先娶妻的道理,一邊又善解人意說看來崔宗主如今是真缺錢,怪自己沒照顧到,回頭就跟姜氏雲窟福地那邊打聲招呼。

  姜尚真跟陳靈均磕碰酒碗一下,伸手揉著下巴,忍不住問道:「消息可靠?不是你在捕風捉影?」

  陳靈均沒好氣道:「我從小米粒那邊聽來的情報,你說不可不可靠?」

  姜尚真點頭道:「那就千真萬確了。」

  姜尚真問道:「山主知道此事?」

  陳靈均搖頭說道:「這就不清楚了,山主老爺近期都在扶搖麓道場那邊閉關,除了小米粒,誰都不見的。」

  姜尚真好奇問道:「這場鏡花水月,誰露面誰住持,誰負責暖場誰鎮場子,打算說些什麽,總得有點噱頭吧?」

  美男子,大多可都在咱們落魄山這邊啊。那邊好像也就米大劍仙能够凑個數?

  陳靈均吃得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這就不清楚了,回頭我讓小米粒繼續打探消息。嗯嗯,不錯,樹下廚藝見長啊,給你一個大拇指。」

  見那青衣小童朝自己竪起大拇指,趙樹下笑著點頭道:「再接再厲。」

  陳靈均再朝寧吉那邊轉移大拇指,「寧吉這下手打得也不錯,以後可以去槐黃縣城開個館子,我道上朋友多,保證生意興隆。」

  寧吉咧嘴一笑。

  事實上,崔東山特意往落魄山諸峰寄了很多封文字內容一模一樣的邸報,讓小米粒務必幫忙轉交,免得被誤會厚此薄彼。

  懇請上宗的自家人,多多捧場。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比如如今在跳魚山花影峰、鶯語峰習武修道的,兜裡沒幾個錢,就對著鏡花水月幫忙吆喝幾聲……還有披雲山那邊,也別忘了打聲招呼,遠親不如近鄰,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小米粒當然收到這些信了,只是跑去扶搖麓那邊跟山主一說,就被陳平安給壓下了,為了不讓小米粒為難,陳平安不得不親筆回信一封,讓崔宗主找別人當托去,別禍害自己人。

  陳靈均沒來由想起老廚子一句話,笑得肚子疼。

  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哈哈,大風刮來的。

  趙樹下和寧吉對此都習以為常了,也不覺得奇怪。

  陳靈均好不容易收起笑聲,「寧吉,要不要我教你劃拳?」

  寧吉趕忙擺手,婉拒此事。

  沒有多喝,還是趙樹下和寧吉收拾碗筷,陳靈均和姜尚真坐在檐下的竹椅上,陳靈均癱靠在那邊,舒舒服服打了幾個飽嗝。

  趙樹下要去隔壁村子租賃下來的那座宅子,寧吉說晚些回去,留在這邊。趙樹下就揀選一條小路,默默走樁。

  寧吉拎了一條竹椅到屋外,詢問周先生要不要坐藤椅,姜尚真笑著點頭,孩子就將那張藤椅搬出來。

  陳靈均表揚道:「寧吉啊,是個眼睛裡有活的孩子,以後出息不小。」

  寧吉笑容靦腆。

  陳靈均又開始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姜尚真詢問是什麽開心的事。

  「前幾天酒桌上,大夥兒一起宵夜吃火鍋,老廚子說了一句,『世間大風流,鄭兄可占其二。』」

  「哈哈,臉皮能當屋頂的鄭大風當時一反常態,笑得像一棵含羞草。」

  「周首席,你懂不懂啥意思?」

  聽到這裡,姜尚真會心一笑,「看來朱先生是真忍不下去了,你們總把他那地兒當飯堂,確實過分。」

  陳靈均啊了一聲,「那咋辦,我本來還想著等你回去,就讓老廚子置辦一桌酒宴,吃頓好的,幫你接風洗塵呢。」

  姜尚真說道:「過分歸過分,吃喝照舊不誤嘛。」

  心領神會,不約而同各自抬手,重重擊掌。

  寧吉安安靜靜坐在一旁,也不說什麽,就是聽著,跟著傻樂呵。

  姜尚真其實已經發現寧吉這孩子有一個本事,想睡覺就能睡著。

  很尋常?很不尋常!若是在山上修道,這就是一門很高深的養神功夫。

  這件事,寧吉其實只跟師兄趙樹下說過,在師父那邊沒提,倒不是少年有所保留,只是覺得這種小事,沒必要多嘴。

  此外寧吉想要什麽時候醒過來,就會準時準點,就像寺廟裡的鐘鼓,精準得宛如曬穀場那邊的日晷,絲毫不差。

  至於學拳的趙樹下,是陳平安的愛徒,品行自然很好,而且有一種跟陳平安很像的分寸感,也不好說是天生還是後天養成。

  姜尚真笑呵呵問道:「寧吉,我跟你師父比,哪個教書更厲害一點?」

  孩子誠懇說道:「周先生的耐心更好,可還是師父更厲害些。」

  姜尚真疑惑道:「寧吉啊,這個說法自相矛盾,你是不是說反了?」

  陳靈均摸了摸寧吉的腦袋,瞧著挺伶俐一孩子,咋個小腦殼兒這麽不靈光呢,比起自己,差得蠻多。

  寧吉眼神堅定,搖頭說道:「沒有說錯。」

  孩子猶豫了一下,變得沒有那麽堅決,「可能是我感覺錯了。」

  姜尚真笑道:「沒錯,你是對的。」

  陳靈均只覺得匪夷所思,「怎麽可能,周首席你比山主老爺更有耐心?笑掉大牙了。分明是我家山主老爺教書更好,耐心也更好。」

  寧吉一臉懵,可以這麽說話嗎?

  姜尚真微笑道:「因為我對教書這件事,對學塾蒙童所有人,其實並不上心,所以我就會顯得很有耐心。」

  寧吉一下子眼神明亮起來,「對的對的,這就是我先前說不上來的感覺,周先生的心,只在書上。師父教書,心在書外。」

  姜尚真點點頭,「對嘍。」

  不愧是讓陳平安放心傳授一身符籙學問的得意弟子。

  姜尚真岔開話題,「雖說如今是教書先生,其實年輕那會兒,也混過江湖。寧吉,知道什麽叫江湖嗎?」

  陳靈均聽得兩眼瞪圓,周首席真不會誤人子弟?

  寧吉猶豫了一下,搖搖頭,孩子對所謂的江湖,並不是那麽憧憬。

  姜尚真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陳靈均扯了些閒天,好些話題的內容,反正寧吉都聽不太懂。

  夜色裡,寧吉站起身,告辭離去,將竹椅放回屋內。

  姜尚真沒有起身,陳靈均却是說一起走段夜路,還沒去過隔壁村子呢。

  姜尚真看著他們倆的身影,其實個頭相差不多。

  落魄山真是個做學問的好地方呐。

  陳靈均的路人集,白玄的英雄譜。

  還有裴錢攢了幾箱子的賬本,暖樹記錄日常開銷收支的一摞摞冊子,小米粒只寫天氣的日記,箜篌記錄山中所有人事的檔案。

  甚至如今就連謝狗都寫上山水遊記了。

  沒過多久,陳靈均就晃蕩回來,說道:「寧吉是苦孩子出身,周兄你多照顧著點啊。」

  姜尚真笑著點頭,「好說。」

  陳靈均打著哈欠,背靠椅子翹起二郎腿。

  姜尚真好奇問道:「聽說那位道號鴛湖的姐姐,上次來山中做客了,你見著沒,身段如何?」

  陳靈均摳鼻屎,屈指隨便一彈,隨口說道:「見過了啊,記不太清了,估計模樣一般吧。」

  姜尚真一臉震驚,假模假樣佩服不已,問了句,「景清老弟,你這輩子遇到的女子,都是天仙嗎?」

  陳靈均翻了一記白眼,懶得廢話半句。

  姜尚真難得追憶往昔,大概是因為幾乎從不後悔什麽。

  為何天地這麽大,人山人海之中,獨獨遇見了她朝我迎面走來,就看過一眼,便再難忘懷。

  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學那山中的老廚子,將雙手叠放在腹部,緩緩道:「我可以給她任何她想要的,唯獨一樣東西,我給不起。她偏偏就只想要這樣東西。」

  陳靈均坐在一旁小竹椅上邊,小聲說道:「明媒正娶?」

  姜尚真說道:「真心實意,只愛一人,白頭偕老。」

  陳靈均撇撇嘴,「說到底,不就是風流成性,容易見一個喜歡一個,收不住心唄,那女子遇人不淑,上輩子欠你的。」

  姜尚真默然,如果擱在玉圭宗和雲窟福地,誰敢這麽鐵骨錚錚直言不諱,姜尚真非要把他打出屎來。

  陳靈均說道:「是自家兄弟,我才這麽說的,別見怪啊。」

  姜尚真笑著擺擺手,讓他別多想,如果不是確實投緣,何必說起此事,親兒子,都聽不著的。

  沉默片刻,姜尚真問道:「景清,你覺得自己跟陳平安像不像?」

  陳靈均楞了楞,「哈,這是什麽狗屁問題,我跟山主老爺,能有一點像?但凡有一兩點相似的地方,山主老爺都不會有今天的成就。我不得跟著喝西北風啊,還能像現在這樣每天吃香喝辣,酒足飯飽,在山上待得悶了就下山散個步,消化消化?」

  「花錢如流水,大手大脚,掙錢跟螞蟻搬家似的,這輩子幾乎就沒有手頭寬裕的時候。該小氣的時候,臉皮薄,總是喜歡打腫臉充胖子。該大方的時候,沒那能耐大方,心意到了,事情總是辦不成的。」

  「所以老廚子說了句不知好壞的怪話,說我總是踩著底線做人。唉,愁。」

  姜尚真耐心聽了陳靈均這通言語,輕聲道:「景清,你要知道一件事,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並不知道如何同時愛自己和愛他人。」

  陳靈均欲言又止,算了,自個兒頂不擅長聊這些。

  姜尚真微笑道:「很羡慕有些人。」

  蜿蜒曲折的道路,少年草鞋上沾滿泥濘。但是少年的頭頂,好像永遠是一片光明。

  姜尚真很快自顧自補了一句,「也不是那麽羡慕。」

  陳靈均問道:「為啥?」

  姜尚真給了一句掏心窩的實在話,「他們沒我有錢啊。」

  陳靈均轉過身,竪起兩根大拇指,「我不缺錢的時候,咱倆兄弟相稱,哪天手頭緊了,容我喊你一聲,義父!」

  姜尚真放聲大笑。

  陳靈均看了眼天色,站起身,準備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是偷摸過來的,得回了。」

  姜尚真揮揮手,「有空再來。」

  陳靈均雙手抱拳,嬉皮笑臉道:「義父保重,孩兒告退!」

  姜尚真實在沒轍,打賞了一個滾字,再以心聲說了句話。

  陳靈均想了想,倒是沒說什麽,御風返回落魄山。

  落魄山上,暖樹找到了朱先生,滿臉難為情。

  繫著圍裙的老廚子又在灶房忙碌宵夜了,瞧見小暖樹在旁心不在焉擇菜。朱斂便不再駡那幫王八蛋、讓他們滾去茅厠擺酒了,笑問道:「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說說看?」

  暖樹小聲道:「朱先生,徐大俠不是來到我們山上了嘛,陳靈均那傢伙經常陪著小米粒一起待客。」

  朱斂停下手上的動作,點頭笑道:「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在廚房都能聽著陳靈均的大嗓門。」

  暖樹說道:「不知道陳靈均怎麽想的,見面就問徐大俠多大歲數了,武學境界高不高,孫子多大了……曉得了答案,就又說身子骨還挺硬朗什麽的,有事沒事就跟徐大俠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邀請喝早酒吃宵夜……徐大俠被山主老爺請上山來,這才多久功夫,就說了好多這些混帳話,朱先生你聽聽,像話嗎?」

  朱斂點點頭,「是不太像話,小王八蛋說話百無禁忌,全是咱們山主都不敢說的話。」

  暖樹神色黯然,使勁攥著手。

  她都不敢跟山主老爺說這些。

  就只好來求助於最善解人意的朱先生了。

  朱斂柔聲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山主不敢說的,更不合適說,但是景清說了,反而是合適的,再合適不過了。」

  暖樹眼神抬起頭,驀然亮堂起來,却仍是將信將疑,還是攥著手。

  朱斂解釋道:「陳靈均這傻子,到底是個江湖人,剛好與徐大俠是一路人,聊的到一塊去。徐大俠胸襟擺在那邊,陳靈均越是沒心沒肺,言語越是不傷人,反而能够讓徐大俠解開心結,轉為釋懷,是好事啊。」

  暖樹細細琢磨這番言語,臉色柔和起來,輕輕點頭,好像是這樣的?

  她問道:「朱先生,是陳靈均故意為之?」

  朱斂重新拿起菜刀,「他就沒那腦子。」

  發現暖樹也不說話,就是看著自己。朱斂笑著哎呦喂一聲。暖樹道了一聲謝,眉眼彎彎,神色柔柔,繼續擇菜。

  下酒菜剛要端上桌,一個青衣小童晃悠悠來到門口,探頭探腦,「老廚子,笨丫頭,忙呢?咋回事,趕緊的,再搞一碟醃黃瓜,那個解酒。山主老爺不在,我得把待客的擔子挑起來,這不我剛把徐大哥喊來了,得好好搓一頓,酒桌上可沒啥兄弟情分的,只在拳路上見高下了……」

  朱斂看了眼小暖樹,看吧,是不是個傻子?暖樹點點頭,是個傻子。

  先前寧吉回到隔壁村的住處,輕輕開門和栓門,躡手躡脚到了自己屋子,開始睡覺。

  睡在另外那間屋子的趙樹下閉著眼睛,這才放心,呼吸漸漸連綿細長起來。

  寧吉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一位青衫劍客,好像正是先生,手持行山杖,不知耗費多少年月,從不御風,徒步走遍一洲破碎山河。

  而在蠻荒天下,一個剛剛才登山修道的年輕妖族野修,誤入一處秘境,好似讀書處,齋名浩然?

  浩然齋!

  年輕修士緊張萬分,到底是誰這麽不知死活,敢在蠻荒天下起這麽個書齋名號?

  莫名其妙闖入此地,兜兜轉轉,始終不得外出,年輕修士只好開始在那書齋內隨便翻檢書籍,放下那些怎麽看都是內容普通的市井書籍,作了呼吸吐納的課業,冥冥之中,昏昏沉沉,做了個夢。

  在一處廣袤戰場,兩軍對壘,雙方兵力,皆茫茫不計數,一邊是妖族結陣,一邊是浩然鐵騎,戰况形勢最終開始一邊倒。

  就在此地,有一尊高如大岳的金甲神靈,降臨戰場中央,轟然砸地,彷彿各種氣運凝聚在一身,硬生生擋住妖族大軍的攻勢。

  巨大神靈肩頭,站著一位小如芥子且身形模糊如萬千絲線組成的紅袍男子,背劍,雙手拄刀,滿身道氣磅礴,氣勢猶勝神靈。

  「陳平安携手桐葉洲,還禮蠻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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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1-14 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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