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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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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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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25 00:42:5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入室操戈

  兩道身形合二為一,陳平安好像是第一次任由神性反客為主,鳩占鵲巢,任由粹然神性駕馭我之大道性命,再沒有任何障眼法。

  姜赦眼前一花,變天?這處戰場廢墟的天色,也出現了一種由春季青色秧苗向秋收時金黃稻穀層層轉變的趨勢,恰好青黃相接。

  單手將姜赦掀翻在地,一脚再將那副魁梧身軀踹得橫移出去。

  姜赦差點脫手一桿長槍破陣,以槍尖點地,在百丈外身形翻轉,飄然站定,一槍戳向近身陳平安的脖頸處。

  陳平安側過腦袋,躲過槍尖,伸手攥住長槍,攤開手掌,五指按向姜赦胸口,掌心五雷攢簇,微笑道:「走你。」刹那之間,天地間如同響起洪鐘大呂的叩擊聲,手如鐵錘,大扣大鳴,姜赦砰然倒退,身形如斷線風箏,被洪水般拳罡激蕩得整張面皮顫動不已,頭頂發簪碎裂,披頭散髮,姜赦持槍赤脚站立在千丈之外,途中不得不以破陣底端釘入地面,才硬生生止住後撤身形。四把仙劍在空中劃出四條淩厲軌跡,如影隨形,姜赦以長槍挑飛兩把,不同於先前那些被破陣一碰即碎的大煉本命物,兩把仿仙劍或飛旋或挑高,終究是沒有當場崩裂,姜赦再以單拳劈開釘向眉心處的一把仙劍,倉促之際,仍有一把蘊藏充沛道家真意的仙劍,在姜赦肋部一穿而過,被微微皺眉的姜赦探臂伸手攥住劍柄,長劍的衝勁受阻,劍尖微震,嗡嗡作響,姜赦未能將其輕鬆捏碎,小有意外,姜赦掌心剛要加重力道,便又見一雙粹然金色眼眸映入視野,下一刻,額頭被那厮五指如鈎按住,手腕擰轉,就將姜赦連人帶破陣一並甩出去。陳平安微微彎腰,一揮袖子,一條身軀粗如井口的火龍撞在空中姜赦的後心處,姜赦身形一晃蕩,一槍傾斜朝天幕刺出,剛好將一道憑空從天而降的水運長戟給挑破。

  姜赦手中那把仙劍得以脫困,陳平安雙指並攏,隨意掐劍訣,駕馭四把仙劍在空中滴溜溜旋轉不停,伺機而動。

  一雙金色眼眸熠熠光彩,視野中,再無姜赦皮囊骨骼,而是這尊兵家初祖人身天地的一幅真氣流轉圖,好大氣象。

  竟是絲毫找尋不出漏洞所在。姜赦剛剛打爛那根長戟,身側便有一座宮闕樓閣鱗次櫛比的巍峨山岳,宛如上古真人治所,被仙人煉化為本命物,却要用一種最不仙氣縹緲的手段,就那麽凶狠拋擲過來。

  如膂力不弱的頑劣稚子卯足勁丟來一方印章。姜赦以長槍抵住那方「山字印」,懸空而停的身形小如芥子,一條骼膊肌肉虬結,袖子鼓蕩獵獵作響,手背青筋暴起,槍尖處火星四濺,硬生生抵住那座山岳的巨大衝勢,槍尖並未刺入此山,却有一條條金光如蛇瘋狂遊走,在這方山字印底部迅速蔓延開來,當無數條金光如溪澗倒流,漫過山腰直至絕頂,耀眼的金色絲線便已將整座山岳裹纏,姜赦一撤長槍,山岳隨之崩碎,塵土漫天,從出槍到收回破陣,不過是轉瞬之間。

  陳平安不給姜赦更換一口純粹真氣的機會,欺身而近,直截了當,互換一拳。

  姜赦被一拳打到天幕處,手腕猛地一抖,長槍旋轉,動如震雷,打碎那些藏於拳罡之中陰魂不散的劍意。

  陳平安則一線筆直墜入地下,下墜途中,不忘翻轉雙袖,無數條火運水運長蛇如飛劍,朝天幕激射而去。

  姜赦手心滑過破陣,攥住槍身中間,原來兩座大山如一劍削平的「懸崖峭壁」正在合攏,要將姜赦鎮壓其中。

  來勢汹汹,恰似一尊遠古巨靈抬臂合掌,要將身形渺小如螻蟻一般的持槍武夫碾碎於當中。

  姜赦强行咽下一口鮮血,被體內武夫真氣一激,便如烈火烹油,霧氣蒸騰,鮮血悉數化作大道資糧,與那武夫真氣熔鑄一爐。

  稍一轉腕,破陣長槍滾動,槍尖處旋起兩道罡風,將那兩只「掌心」峭壁攪成一陣塵土,碎石如雨落地。

  姜赦提搶,懸停空中,居高臨下,望向那個站在大坑中的陳平安。

  姜赦體內本就有五份武運在作那二三之爭,先前與陳平安「熱手」一場,依舊未能完全鎮壓,這就使得姜赦吃虧不小。

  之前各自留手,自然是各取所需,陳平安需要借助姜赦之手,將一連串本命物以外力强行「兵解」,打成混沌一片。姜赦也得一點點煉化試圖在人身小天地之內興風作浪的三份造反武運,武運裹挾天地靈氣,或如大軍結陣,與姜赦取自青冥天下的一股武運對壘於「丹田戰場」,相互鑿陣,或如輕騎散開,化作一股股流寇,到處侵襲人身經絡驛道,或如一支詐降奪城的大軍,揭竿而起,盤踞於姜赦一處關鍵本命竅穴,在那雄偉城頭矗立起一桿大纛……姜赦體內處處凝滯氣血,牽扯魂魄,何談如臂指使?

  陳平安鬢角髮絲飄搖不定,眯眼而笑,一伸手,凝聚天地間精純的殺伐之氣,顯化出一桿演武場上最尋常不過的白青岡木槍。

  手持長槍,陳平安脚尖一點,坑底地面震動,身形一閃而逝,鰲魚翻背似的,原地往外激射出一圈圈拳意漣漪,大地滿目瘡痍。

  好像陳平安打定主意,姜赦最擅長什麽,便要以此相問,一較高低。

  先是拳法,再是兵家神通,到現在的槍術。

  與姜赦拉開距離,懸在天地四方的仿劍,分別劍光一閃,青天大道竟如軟泥,四把仙劍頃刻間消逝不見。

  姜赦一邊分心探查那幾把難纏仿劍的跡象,一邊等待陳平安的靠近,近戰搏殺如巷中狹路相逢勇者勝。

  此次開場却是一手爐火純青的五行土法,撮土成山,以心神駕馭座座山岳,浮在高天,朝那姜赦,落山如雨。

  姜赦打碎數以百計的山岳,響動如天雷滾滾,落地生根的山岳數量更多,在大地之上一線蜿蜒如龍脈。在天地之間猶有形若雁陣的山岳依次轟然下墜。姜赦不勝其煩,照理說先前練手,陳平安就已經將體內洞府積蓄的天地靈氣揮霍一空,哪來這麽多嶄新的天地靈氣,何種神通,無中生有?這回的縮地山河,陳平安身形騰挪,便以龍脈諸峰作為步步登高的臺階,提搶踩在各座群山之巔,脚步每一次「接壤」,身形便壯大幾分,臨近姜赦之時,已經若山神巨靈一般龐然大物。見那借助山河之力的陳平安非是紙糊的空架子,姜赦在空中亦是雙肩一晃,現出一尊寶相森嚴的金身法相。陳平安或直行直用,當中一點。或步罡縮地,槍走如龍脈蜿蜒。最終槍尖吐氣如飛劍一戳,挑其手筋,順勢扯下姜赦手臂一塊血肉。却被姜赦一槍掃中,攔腰打斷,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在別處恢復身形,姜赦再一槍作刀直直當頭劈下,陳平安雖然再次避開,身邊空中却轟然裂出一道漆黑如墨的光陰溝壑。

  雙方各有往來,誰都不敢硬扛,每一槍的軌跡,蘊藉無窮拳意餘韻,光彩絢目,如一條條弧線肆意切割這方青天,縱橫交錯,道意經久不散。

  姜赦槍術專為戰陣衝鬥而創,大開大合,開了陣,直取上將首級。

  反觀陳平安,便如那江湖游食者的武把式,招術精妙,名目繁多,却輸了幾分用之如神的渾厚道意。

  陳平安擰轉身形,頭也不轉,驟然轉腕,勢大力沉,一槍向後迅猛戳出。

  一槍戳中姜赦法相心口,正要將通個透心涼,再攪爛其心竅附近的周邊洞府,好與那三份武運來個裡應外合。

  却被姜赦更早一槍戳中脖頸,將陳平安挑高在空中。

  兩把仙劍同時刺中姜赦法相的雙手,另外兩把則從姜赦脚背處筆直釘入。

  無視那些仙劍,姜赦微微仰頭幾分,冷笑道:「意義何在?」

  撤掉法天象地的神通,陳平安左手持槍,右手抹了一把脖子,手心全是滾燙的金色血液。

  姜赦不約而同收起法相,心口處鮮血淋漓,只是這點傷勢瞧著滲人,實則可以忽略不計。

  陳平安手中木槍化作一陣灰塵隨風飄散,姜赦緩緩收回長槍破陣,從太陽穴處拔出一根綉花針似的仿劍,雙指抵住劍尖劍柄,將其一點點壓碎。

  所幸對陳平安而言,不過是一片混沌中再添一份大道資糧。姜赦說道:「知道你還沒有出全力,還在故意以繁雜念頭拖累身形。若只是想要拖延時間,等待援手,我可以在這裡等著,陪你聊幾句都無妨。可如果想要痛痛快快打一場,那就別藏掖了,不如各自掂量一下斤兩。」

  陳平安搖頭說道:「不是故意有雜念,是當真收束不住。」

  以一副粹然神性姿態現身的陳平安,到底如何難纏,大驪京城那撥地支修士,想必最有發言權。師兄崔瀺精心挑選、朝廷不計代價給予天材地寶、安排明師指點,一洲資質最好、修道最順遂的修道胚子,不過是跟趁機溜出牢籠的「陳平安」打了一場架,結果不少修士都有了心魔,就是明證。如果不是它當時忌憚禮聖,只憑陳平安「自己」,未必能够將其降服。

  姜赦笑了笑,「神魂一道,不如崔瀺多矣,就是個沒有天資的蹩脚學生,只能拿勤勉說事。如今這副尊容,倒是跟吾洲有幾分相似了。」

  陳平安一挑眉頭。

  姜赦點頭道:「怎麽,擔心我與吾洲早有密謀,分贓了你?這種事,還真說不準的。」

  陳平安笑道:「求之不得,來就是了。」

  與其提心吊膽防賊千日,不如立竿見影殺賊一時。大煉法寶,以量取勝,是為了夯實道基,要將仙人境的底子打得牢固異常,爭取有朝一日,能够將人身千餘個洞府悉數開闢,好為證道飛升做準備,只等私下傳授丁道士的那門飛升法,得到驗證,確定了切實可行,說不得陳平安的破境,對外界而言,只在瞬間。光靠自欺欺人的「遺忘」,封禁種種過往記憶,來打造牢籠,靠一堵堵文字長牆來作天塹、關隘,用以囚禁神性,終究是治水靠堵的下乘路數。所以每一件大煉的本命物,對於神性而言,都是一道道額外的枷鎖。在扶搖麓道場閉關,陳平安的設想,是等到自己躋身了飛升境,再來尋求根治之法。到時候飛升境該做什麽,目的明確,不過就是三件事,找出缺漏的本命瓷碎片,重新拼出那件完整的青瓷鎮紙。與自己的神性來一場清清爽爽的論道。届時魂魄無礙,道心也無礙,就可以沒有後顧之憂,放心嘗試著找出一條大道,嘗試合道,成為十四境。陳平安真身,跟那個負責打造一座小千世界、以及為丁道士編撰一部「少年書」、護道一程的「神性陳平安」,雙方表現出來的言行舉止,性格特徵,差異越大,就說明雙方越是難以調和。至少在仙人境,陳平安毫無勝算。

  但是被姜赦找上門,起了這場大道之爭,確實在意料之外。

  本該是一記妙手的大煉,為了壓勝神性的大量本命物,不曾想到頭來反成累贅。所以陳平安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當機立斷,反其道行之,借助姜赦來打碎本命物,打成混沌一片,再借此人身天地之內「天崩地裂、山河陸沉」的變天異象,陳平安必須分出諸多心神,如那沙場斥候,循著蛛絲馬跡,去尋覓那些有機會好似洞天福地銜接的兩座氣府,一經尋見,便記錄下來,好行那鑿出混沌一片、煉氣分出清濁的開天闢地之舉。

  與姜赦對峙,還要分神,以戰養戰,好似散道同時修道,凶險萬分,此間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形勢所迫,對上姜赦這位殺力遠超預期的兵家初祖,不這樣,根本沒的打。被姜赦打爛了一連串本命物,陳平安再主動震碎那些用以强行壓制境界、局限道行的斤兩真氣符,使得神性得以完全舒展,彷彿一座處處立碑的封禁之山得以完全解禁,返璞歸真。

  可以理解為在某種程度上,是陳平安的人性一直在拖後腿,讓神性,或者說真正完整的自己,一顆道心拖泥帶水,始終未能躋身圓滿境地。

  與止境武夫問拳,或是與仙人問劍,陳平安還能靠著技多不壓身的諸多手段遮掩過去,對上姜赦,全是破綻。

  記得先前與蓮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由武夫轉去求仙的湖山派掌門高君,有過一番對話。

  「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就不怕依然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姜赦既無需更換一口武夫純粹真氣,也沒有著急動手,搖搖頭,「坐鎮避暑行宮,擔任末代隱官,承載妖族真名,合道半座劍氣長城。返回浩然之後,落魄山接納小陌和謝狗,收取寧吉為親傳學生,補缺桐葉洲,開鑿大瀆等等。一樁樁一件件,你都是需要承擔長久因果的,動輒綿延出去百年千年,都沒個消停,就沒有想過這些後果?」

  並非這位兵家初祖耐心有多好,實在是强如姜赦,也沒有信心速戰速決,將這厮陣斬。

  不在於姜赦無法戰而勝之,而在於呈現出「半個一」純粹神靈姿態的陳平安,實在難殺。

  姜赦眼神憐憫,譏笑道:「接二連三的意外,妨礙修行,阻你登高,不就是結結實實的例子。年紀輕輕,道齡還短,小心就遭了天厭。」

  先是十四境候補鬼物的刺殺,然後是某位貨真價實十四境的數次偷襲,再被姜赦當做登天的踏脚石。

  接連三個天大的意外。

  至於青壤幾個妖族修士在桐葉洲大瀆的攪局,比起這些,都不算什麽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早有心理準備。沒點坎坷磨難,反而難以心安。既然注定有因果要承擔,不落空在別處他人的肩頭,就沒什麽。

  實在可惜,先前給姜赦很快看穿了伎倆,不肯親手「兵解」掉一座仿白玉京。

  不然這場架,可以借鑒極多,就不算賠了個底朝天。

  恐怕除了三教祖師與白玉京三位掌教之外,姜赦可以說是最有資格找出白玉京大道缺漏的存在了,沒有之一。

  陳平安穩了穩心神,滿臉疑惑,問道:「為何不用長槍破陣鑿開這方天地禁制?試都不試一下?」

  姜赦淡然說道:「獅子搏兔,需要逃嗎?還有後手?我等的就是你的後手。」

  陳平安沉默片刻,重重深呼吸一口,笑容燦爛道:「姜赦此語,真是第一等的好拳!」

  這才是真無敵。

  事已至此,再戰而已。

  陳平安再無雜念,拉開一個拳架,目視前方,喃喃自語一句。

  姜赦猶豫了一下,使了個神通,竟是收起長槍破陣,放聲笑道:「這拳,接了。」

  戰場之上,雙方身形疾若奔雷,數以萬計的流光殘影,天地間到處充斥著汹湧無匹的拳罡,兩位純粹武夫,硬生生打出一處似要禁絕所有術法神通的無法之地。

  ────

  劍光如虹,斬開此間天地的重重禁忌。原來是寧姚身穿法袍金醴,背仙劍「天真」,跨越天下而至。

  她第一個趕到這處古戰場遺址,若以陳平安和姜赦所處戰場為中央地界,寧姚御風停在北邊。在那玉宣國京城的崇陽觀,十四境候補的那頭鬼物,在那陰冥之地揚言要為陽間拔除一魔,擊殺身為隱官陳平安,獲得黃泉路上蠻荒群鬼的認可,希冀著憑藉這條捷徑攢下可觀的陰德,一舉合道,搶先占據鬼道這條獨木橋。它借助櫻桃青衣候補魁首之一的女鬼蕭樸,以她作為勾連陰陽的渡口,陰險刺殺陳平安。事出突然,防不勝防。雖說它傾力一擊未能得逞,好巧不巧,虧得陳平安誤打誤撞,用上了原本用來提防吾洲襲殺的諸多手段,可還是讓陳平安受傷不輕,不談法袍的折損,只說人身小天地之內,數十個基礎洞府淪為廢墟。當然,不等陳平安去找它的麻煩,寧姚就仗劍遠遊酆都地界,將其斬殺。

  這場真相暫時只在山巔流傳的問劍結果,也讓寧姚坐穩了新十四境當中「强十四」的頭把交椅。

  寧姚舉目遠眺,神色冷峻,瞧不出她此刻的真正心思。

  吳霜降緊隨其後,身形位於東方,一出場便施展法相,毫不掩飾十四境修士的修為。

  這尊幾乎頂天立地的巍峨法相,手持一摞由他首創的大符「青天」。

  一現身,吳霜降便開始祭出符籙,法相每次挪步都會伴隨著一次大地震動,抬手進行「補天」。

  漣漪陣陣,造就出一座宛如碧綠琉璃色的天穹屏障。

  總不能讓姜赦隨便幾拳便開天遠遁。

  蒼翠顔色的青天大道,唯有你姜赦不得出。

  吳霜降與道士高孤、僧人姜休、女子劍仙寶鱗,聯袂問道白玉京一役,慘敗落幕。

  余斗手持仙劍,坐鎮白玉京,算是獨力面對三位十四境修士和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

  這一戰,算是奠定了余斗是三教祖師之下第一人的真無敵名號。

  雖說余斗所依仗的白玉京,等於祭出了人間道教的第一至寶,是為關鍵,不可或缺。

  畢竟這種事,浩然天下的禮聖不說什麽,十萬大山的之祠不作計較,就是誰說什麽是什麽。

  真無敵,本就是別人給的綽號。是不是真無敵,余斗也懶得多說什麽。

  高孤在內三人身死道消,就此徹底隕落。

  唯有吳霜降憑藉獨特的合道之法,悄然重返十四境。走了趟落魄山,再趕來此地赴約。

  其實嚴格意義上,那場前無古人的恢弘問道,還是四人皆死的結果,無一生還。

  只說吳霜降那四把仙兵品秩的仿製「仙劍」,全部跌了品秩,其中「太白」「天真」兩把降為半仙兵,其餘兩把仿劍「道藏」「萬法」更是跌為法寶。

  由此可見,那一戰的慘烈,余斗的道力之高。

  道士高孤是要報仇雪恨,僧人姜休自有所求,劍修寶鱗是一心求死久矣。

  兵家出身的吳霜降是要讓一座青冥天下掀開亂世的序幕,借此漲道力、增道行,有朝一日,名正言順,境界更上一層樓。

  既然天下苦余斗久矣,那就讓余斗跟白玉京一並成為老黃曆。南邊聯袂出現一位青衫長褂布鞋的中年文士,和一位眉心紅痣的俊美少年,兩者相距較遠,分別祭出了一座小天地,山水相依,分別住持大陣,各作東道主。歸功於夜航船一役跟吳霜降的那場架,崔東山跟姜尚真兩個出了名的多寶童子,互通有無,以物易物,置換法寶二三十件,為各自大陣添磚加瓦,查漏補缺。

  西方,鄭居中最後一個現身,雙脚落地。一人身負三種截然不同的道氣。

  他們有意無意,剛好形成一個包圍圈,困住姜赦這位兵家初祖。

  姜尚真望向那位鄭城主,內心驚嘆不已,人比人氣死人,真有人可以做成真身陰神陽神三個十四境的壯舉?

  崔東山以心聲問道:「周首席,瞧出門道沒?」

  姜尚真說道:「儒生意味與道家氣,看得比較真切,第三股道意,不好確定。」

  崔東山笑道:「誰跟兵家最不對付,大道不合?」

  姜尚真恍然道:「原來是農家。難怪鄭先生要脚踩實地。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鄭先生一到場,就與姜赦直接起了大道之爭?」

  不愧是白帝城鄭居中,跟人乾架從不撂狠話,更像市井鬥毆的楞頭青,才照面,衝上去就是一刀子,先捅為敬。

  崔東山環顧四周,一邊查探天地靈氣分量,一邊嘿嘿說道:「周首席你很可以啊,就仨問題,憑本事答錯了兩個。要是我不提醒,還不得全錯。」「儒家追求修齊治平,照理說是肯定不喜歡打仗的,畢竟世道一亂,就是教化無方。但是如果稍稍多看幾本史書,就會清楚一點,喜好輕言戰爭的就兩類人,一個是好大喜功的皇帝,一個是從沒有置身於戰場、不曾挨過刀子的文臣,帶過兵殺過人的武將反而要更加謹慎。道家主張無為而治,表面上也是與兵家很不對付的,但是生死枯榮即天理,不對付當然是不對付的,却也沒有那麽不對付。姜赦被困了萬年,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等到這位兵家初祖重新出山,他的大道,也跟著稍稍變了。鄭居中如果搬出儒家和道家,對付一般的兵家巨擘,毫無問題,輕而易舉。對付姜赦,就要差點意思。」

  崔東山說道:「三個鄭居中,分別是佛家,農家,醫家。別說今天,一教兩家,就算再過一萬年,還是不會喜歡兵家。」

  姜尚真震驚道:「鄭先生對佛法也有鑽研?」

  崔東山點頭如搗蒜,笑呵呵道:「鄭居中在蠻荒那邊一直在研究佛學。周首席這問題,多餘了,在山中跟景清老祖待久了,糊塗啦?」鄭居中行事風格,一向不可理喻。比如他就是在蠻荒天下合道十四境,硬生生截取偌大一份蠻荒氣運,却還能蒙蔽天機,不曾被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抓到馬脚。期間鄭居中一直隱匿在作為曳落河藩屬門派的金翠城,最終連人帶城一起被鄭居中搬遷到浩然天下,道號鴛湖的仙人境女修清嘉,賜姓鄭。隨後整座金翠城都被鄭居中劃撥給弟子顧璨的扶搖宗,城內有座月眉亭,鄭清嘉將其設為禁地,就連宗主顧璨都不得涉足。顧璨對於這種小事,自然不會在意。(註:956章《有人敲鼓》)

  崔東山猜測當下仍然只是來了一個鄭居中。

  至於其餘兩個,也該是「一主二副」的道身。

  道家。輔以五行陰陽家,再配合以號稱「兼儒墨合名法,貫綜百家之道」的雜家?

  兵家。法家為輔,縱橫家再次之?

  姜尚真看那戰場,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了,瞧得心驚膽戰,怎麽一進來就看到山主在挨打。

  還好還好,與那位兵家初祖打得有來有回的,有這種戰績,已經足够驚世駭俗了。

  傳出去都沒人敢信。崔東山神色凝重道:「這是因為姜赦還沒動真格的……倒也不是,是還沒有以兵家初祖的巔峰修為,祭出真正的殺手鐧。估計他在等我們上鈎呢,不見到我們全部露面,他就會一直藏拙。」

  姜尚真點點頭,「我們想要合夥悶了他,坐地分贓。這位兵家初祖,何嘗不想畢其功於一役。」

  崔東山一摔袖子,哈哈笑道:「不怕,有鄭先生在嘛,輪不到我們想東想西,杞人憂天。」

  姜尚真細心關注戰場,神色複雜,心中嘆息一聲,跟姜赦這種萬年之前躋身天下十豪之列的傢伙,幹一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要是早個一百年,有人勸他如此作為,姜尚真非把他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

  相較於夜航船那場不打不相識的問劍,今天不過是多出姜赦和鄭居中,熟人居多。

  吳霜降與寧姚還有那雙活寶,分別笑著點頭致意。

  還沒真正動手,吳霜降就開始議論姜赦那五份武運的歸屬,道:「鄭先生負責收取三份武運,這是他與崔瀺早就約好的利息。」

  一位兵家初祖的三份武運,竟然還只是利息?

  無法想像鄭居中跟崔瀺那樁買賣的「本金」與「收益」分別是什麽。

  先生無法分心言語,崔東山代為點頭答應下來,「沒問題。」

  吳霜降繼續說道:「姜赦從青冥天下取回的那兩份,當然得歸我。」

  「作為這筆買賣的彩頭,歲除宮的斬龍台,以及庫存全部金精銅錢,都歸陳平安。」

  「但是需要他自己去拿,去晚了,還能留下多少,歲除宮這邊不作任何保證。」

  姜尚真神情古怪,喃喃道:「若是掐頭去尾,只看這一幕,我們是不是太像反派了?」

  崔東山輕搖摺扇,意態閒適,不計較周首席的混帳話,實則心算不停,問道:「吳宮主出門如此匆忙,連一件咫尺物、裝幾顆金精銅錢都來不及?」吳霜降說道:「必須空手而來,白玉京如今盯得緊,容易借題發揮。單說外出遊歷散心,跟姜赦碰上了,狹路相逢,各不讓道,一言不合就打殺起來,說得通。就算白玉京不理解,也要捏著鼻子認了。可如果落魄山有了實打實的『贓物』,估計文廟那邊也不好跟白玉京交待。配合歲除宮攪亂青冥大勢,這頂大帽子丟過來,誰都接不住。」

  崔東山點頭道:「理解。」

  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說,有些事只能說不能做。

  吳霜降看了眼那位兵家初祖,再望向鄭居中,嘆息道:「怎麽有種香積寺一役的味道了。」

  那處青冥天下古戰場遺址,前不久便有道士得道,走了條功德圓滿的道路,躋身十四境。

  姜尚真茫然。

  鄭居中置若罔聞。

  崔東山只得幫周首席解釋幾句,大概是一場內訌,兩軍厮殺,無一士卒不是精銳,元氣大傷,王朝國勢就此衰敗。

  崔東山好整以暇,在那充滿蠻荒氣息的上古大澤道場內,吐出一口雪白茫茫的霧氣,如一尾白蛇遊走,自纏自繞如打繩結。

  與此同時,崔東山小心翼翼從袖中取出一支卷軸,攥在手心,却沒有著急打開這件落魄山鎮山之寶,劍氣長城遺物。

  聊天歸聊天,姜尚真手上也沒閒著,坐鎮一座古遺跡煉化而成的「柳蔭地」,盤腿坐在蒲團上,張嘴一吐,便有一口剛剛煉化沒多久的金色劍丸現世。

  扶搖洲一役的白也,鎮守白玉京的余斗,還有此時此刻的姜赦。

  三場驚世駭俗的圍殺,二顯一隱。

  前兩場,都直接影響了天下走勢。

  不知這一場,又會帶給人間怎樣的深遠影響。

  姜赦欲想重返巔峰,恢復兵家初祖修為,便要承擔有可能被第二場共斬的劫數?

  嶄新人間的第一位十五境,哪怕是僞十五境,都要承擔極大的劫數。至於第二個,就要輕鬆許多了。

  飛升境合道十四境一事,爭先恐後,一步慢步步慢。但是老十四們再往上走,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姜尚真神采奕奕,自言自語道:「恰逢其會,與有榮焉。此戰若是不死,姜某人也算不枉此生了。」

  崔東山瞥了眼始終神色漠然的鄭居中,微笑道:「回頭我親自擺攤天橋說書去。」

  浩然天下的鄭居中,青冥天下的吳霜降,五彩天下的寧姚。這就是三位十四境修士了!

  稍微騰出手來,將那陳平安一拳打入地底深處,姜赦依舊神色自若,問道:「你們幾個,什麽時候勾搭上的。」

  白玉京那幫算卦的,不愧是吃素的。只差沒有把落魄山翻個底朝天了,還是這般後知後覺?

  鄒子也真沉得住氣,先前在青冥天下逐鹿郡古戰場相逢,只字不提。

  好問,問出了姜尚真心中最想問的問題,將那勾搭換成結盟更好些。

  姜尚真也是十分好奇此事。山主沒跟他打過招呼啊。

  在那中土文廟泮水縣城渡口,鄭先生跟自家山主結伴而行,此事倒是世人皆知。

  崔東山微微皺眉,下意識揉了揉眉心紅痣,思來想去,稍稍寬心幾分,不管怎麽說,有鄭居中和吳霜降助陣,勝算更大。

  鄭居中去過一趟落魄山,當時老秀才和崔東山都在山上。但是那次相逢,鄭居中沒有怎麽談正事,至少沒有跟他聊到兵家歸屬。至於鄭居中謀求兵家一事,從他讓韓俏色返回白帝城多讀兵書、她也當真與陳平安購買兵書,崔東山就有所察覺,鄭居中有可能對兵家有想法,但是崔東山還真算不出鄭居中會這麽直截了當,直接就要幹死姜赦。

  扶龍變成了造反?不比凡俗夫子心思繁蕪的起心動念,起起落落沒個定數。大修士的心思一動,往往會直接牽扯到一時一地的命理變化,宗門氣數、王朝國勢甚至是一洲氣運都要跟著有所動靜,真正得道之士的某個決心,此事恰似那市井俗子的「破相」,牽一髮而動全身。

  不知是誰說過一個形容,大修士道心一起,天地就會還以顔色。

  姜尚真此刻還是一頭霧水,自家山主怎麽就跟姜赦打生打死了。

  倒是不耽誤周首席接下來果斷出劍。此戰過後,小陌還怎麽跟自己爭首席?

  天地中央的戰場上,陳山主與那姜赦兩道模糊身影每次相撞,都會激蕩起周邊無窮拳意,導致整座天地都跟著搖晃不已。

  姜尚真置身於道場小天地都覺得耳膜震動,氣悶不已,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崔老弟,我行不行啊?怎麽感覺要凑數。」

  感覺往那戰場丟個止境武夫或是飛升境修士進去,根本不够看。可別幫倒忙。

  崔東山沒好氣道:「別懷疑,要是那把新得飛劍不濟事,老觀主有意拿你開涮,你就是個凑數的。」

  姜尚真一時語噎,有些心虛,「你呢?」

  崔東山微笑道:「我可以朝姜赦滿嘴噴糞,用言語亂他道心。」

  姜尚真本想附和幾句,只是見那崔東山嘴上調侃,神色却是無比肅穆,難得見到這般形容的崔東山,姜尚真便開始閉目養神。今天的鄭居中實在太怪了,崔東山總覺哪裡不對勁,好像臨時想起一件緊要事,自言自語道:「難道想岔了?這傢伙也要起一條歸攏衆多支流、重整道統的……嶄新大瀆?!」

  諸子百家,幾乎都有一兩位衆望所歸的祖師爺,對自身道統擁有持續深遠的影響力,例如商家的范先生。

  陰陽家,有中土陸氏和鄒子各占半壁江山,雙方針鋒相對。此外小說家,農家、藥家等,也能融洽共處。即便是與儒釋道統稱「三教一家」、能够單獨從諸子百家中摘出來的兵家,中土祖庭汲縣磻溪與天下武廟一起尊奉姜太公為主祭,擁有七十二位歷代名將作為從祀,共享人間武運香火。

  唯有法家,是個特例。一直沒有名正言順的祖師爺,導致法家更像一個鬆散的學派,代代有高人,但是歷史上能够善終的法家,屈指可數。這也使得法家一直陷入實與名不與的尷尬處境,得勢之時極其强勢,比任何顯學更有世俗權柄,但是往往曇花一現,朝令夕改,無法長久。再者法家內部道統始終無法統一,宛如經常江河改道,侵吞支流,主幹河道與支流混淆不清。比如寶瓶洲青鸞國那位大都督韋諒,就是一位被崔瀺相當倚重的法家名士,曾經幫助老王八蛋立碑一洲山巔,功勛卓著,前不久擔任大驪陪都的刑部尚書。若是詢問韋諒「家法」如何,相信韋諒也很難說自己具體是師承法家某一條道脈。

  崔東山神色凝重,暫時按下心頭疑惑,虧得鄭居中是在己方陣營,不然有的頭疼了。

  吳霜降法相將天地大道缺漏一一補上,免得被姜赦隨隨便便走脫了。

  真身站在法相肩頭,吳霜降俯瞰遠處戰場,手中多出了一件貌似青銅材質、銹跡斑斑的古老兵器,橫刃。

  吳霜降盯住那位兵家初祖,「强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舊路不通,該易幟了。」

  別說是局中人的姜赦,便是姜尚真這種暫作壁上觀的看客,都覺吳霜降一句話,殺氣騰騰。讓他都感到陣陣冷意,背脊生寒。

  先不談鄭居中,吳霜降曾是武廟陪祀名將,與姜赦同是兵家,當然是半個「自己人」,無非是這條兵家道脈歷史的上游與中游。

  故而此戰,不管影響天下大勢有多深遠,只說當下,別看吳霜降言語神色如何隨意,此戰何其孤注一擲,何等殺機四伏。

  鄭居中不言不語,只是朝吳霜降點點頭,示意可以動手了。

  我自會兜底,負責對付姜赦用以換命的殺手鐧。

  吳霜降心領神會。

  今日一戰,共斬姜赦,篡其位,奪其名,得其實。

  新舊爭道。入室操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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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26 01:35:5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休要略過不提

  夜航船如一葉浮萍大海中。

  劉羨陽好像在神遊萬仞,小陌負責盯住那位姜赦的道侶,謝狗坐在臺階上打哈欠,婦人的眼神則時常在裴錢身上流轉。

  院內氣氛略顯沉重,老秀才突然說道:「裴錢,陪我散散步。」

  裴錢點點頭。

  庭院有側門可以通往別地,只是這座月洞門却上了鎖,老秀才裝模作樣從袖子裡摸摸索索,背對衆人,好似掏出鑰匙開了門,推門而入,裴錢跟上。

  不同於先前院子的寒酸,此處可謂別有洞天,典型的公卿宅第,高梧綠竹,顔色蒼翠,上下皆清,一牆稍空,補以玉蘭,想來炎夏做客人間,暑氣不敢到此串門。

  老秀才環顧四周,笑道:「東家也太小氣了。若能讀書其中,開啓幽窗,天光與青綠一並湧入,字俱碧鮮,真是開卷有益。」裴錢收起思緒,解釋道:「聽小師兄說過,靈犀城上任城主是位女子,她對蘇子和辛濟安先生的詞,都能批評一二。估計這處是她的讀書處,夜航船作為大東家,不好隨隨便便讓給師父作為私宅,不然就有人走茶涼的嫌疑。」

  老秀才點點頭,恍然道:「這就說得通了,否則我非要跑到船主東家那邊絮叨幾句,有棗沒棗打一竿再說。」

  那株玉蘭正值花期,花時地上如積雪。老秀才雙手負後,站在樹下,自顧自笑了起來,輕聲道:「上次文廟議事,對峙的,是兩座天下,聲勢陣仗很大。出風頭最大的,當然還是平安了。托月山那邊,又是拉郎配,勸你師父去蠻荒,就可以幫你們多認幾個師娘,又是擺足架勢,願意將高位王座虛席以待,搞得好像你師父今日去了蠻荒,明天就可以坐二三把交椅,甚至斐然好像都肯讓賢,周清高對你師父的仰慕,如今更是兩座天下皆知,恨不得代師收師叔了。」「諸如此類,林林總總。有些聽聞此事的浩然修士,覺得荒誕,倍感滑稽,誤以為蠻荒烏烟瘴氣,做什麽都是胡來的。你却不要覺得是那些大妖在開玩笑,故意調侃你師父,蠻荒那邊是真想拉攏他這位末代隱官。扯起一條曳落河,劍開托月山,搶走一輪皓彩明月,單對單,做掉了蠻荒大祖的首徒,需知那元凶還是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蠻荒只認强者,既然能認白澤,就能認陳平安。不說斐然,只說蕭愻好了,若是平安去了蠻荒,你看她開不開心,肯定會的,她是叛出劍氣長城,陳平安却是叛出了劍氣長城以及浩然天下,光憑這一點,蕭愻就要對你師父刮目相看,視為同道中人。」

  老秀才娓娓道來,裴錢耐心聽著,問道:「文聖老爺,禮聖先生盯著這邊嗎?」

  老秀才搖搖頭,「沒在看了,怨不得他不擔事。畢竟天外還有燃眉之急和心腹大患,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三教祖師的散道之舉,功虧一簣。」

  能够分出心神來這夜航船,與姜赦對話幾句,禮聖已經冒了不小的風險。

  聽過老秀才的解釋,裴錢理解是理解,却還是有些難以掩飾的失落和憂心。

  老秀才伸手揉了揉臉頰,開始移步往外走,「這件事,是我做岔了,十分差勁。」

  裴錢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將到了嘴邊的言語咽回肚子。老秀才却沒有自己的過咎輕輕放過,繼續說道:「推本溯源,有今天的為難,還是我當年把事情想得簡單了,自認還算周全,不頂事。實不相瞞,關於你的來歷,平安一直被蒙在鼓裡,我却是清楚的。要不是我的提議,觀道觀那邊,碧霄道友就不會安排諸多巧合,讓你與陳平安相見,一起離開藕花福地,成了師徒。你們今天也不會如此揪心。我那會兒總覺得姜赦萬年刑期將滿,到時候出山,難免滿肚子怒氣,就想著找個穩妥辦法緩衝一下,免得人間再起干戈,所以處置這件事,我大有私心,極為事功。」老秀才一手握拳,輕輕敲打手心,「想著這麽做了,對平安,人生路上做人做事總是想著先吃虧的關門弟子,能够提前獲得一張護身符,在兵家初祖那邊贏得些許好感,攢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在亂世裡邊,贏得先手。比如平安獨自守著劍氣長城那些年裡,我就一直希冀著姜赦可以出手幫忙解圍。」「對裴錢,能够跟在平安身邊,多走走多看看,眼界一開,性格就不會過於執拗,朝夕相處,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完全就是一個從書香門第裡邊走出來的孩子。有學養,有家教,有擔當,早晚會是那巾幗不讓鬚眉的大家閨秀。我對平安的耐心,還有裴錢的潛質,都是很有信心的,只要他認可了你,就一定能够照顧好你,至少可以帶給裴錢一個平平常常的童年,走過遠路,落定了,就要去學塾讀書,下了課,家裡有和藹的長輩,身邊有可以聊天的投緣朋友。慢慢來,不必著急長大。」

  「對姜赦和他那位道侶而言,好似憑空多出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兒,若能一家團圓,怎就不是苦盡甘來了。確是我一廂情願,把人心想得簡單了。」

  「至於你在竹樓跟崔先生學拳,還能贏得好幾次武運,等於提前跟姜赦相見了,平安想不到,我更想不到。」「陳平安是在教徒弟,不是在跟他們搶女兒。有一說一,單說這件事上邊,算不得姜赦將好心當成驢肝肺。是啊,我怎麽就可以保證,他們自己來教女兒,不會更好?所以此事一開始就是我理虧,却要你跟平安兩個孩子來擔責,天底下沒有這樣當長輩的道理。你們作為晚輩,不覺委屈,却不是我可以蒙混過關的理由。」聽到這裡,裴錢終於忍不住想要說幾句心裡話,聚音成線,密語道:「師公,其實我遇到這種事,並沒有那麽難受,就是有點莫名其妙。姜赦他們兩個,我只當是路上偶然相見的陌生人。我可以保證,不是為了讓師公寬心才故意說這種話的,的的確確是我的真心話。我心裡真正難受的,是讓從小主意就很定的師父,都要思慮重重,如果……」

  裴錢本想說一句,如果可以的話,師父不嫌她拖累,這場架,必須算她一個!對她而言,天大地大,師父最大。

  老秀才擺擺手,打斷裴錢接下來的言語,輕聲道:「莫要帶著情緒說氣話,容易傷人傷己。最後吃虧的,還是我們自己。」

  裴錢默然。既散步也散心,老秀才帶著裴錢一起走出了這座宅第,走在略顯冷清的街上,回望一眼府邸匾額,緩緩道:「真正的富貴氣,不在金玉滿堂,珍寶字畫,各色物件,如何琳琅滿目。一時得勢的權貴豪門,相較於那些君子之澤能够綿延三代、甚至五世之上的世族門閥,差就差在底蘊上邊,需要修身有家學,治家有家法,姓名有族譜,祭祀有家廟祠堂,為人處世有祖訓。」裴錢點頭道:「記得師父說過什麽叫他心目中的書香門第,就是家裡書多。孩子從小就覺得讀書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一個人若是不讀書才是奇怪的。不必計較書上各代大家鈐印的藏書印多不多,也不必過於計較某部書籍的書坊刻本是否精良、是不是孤本善本,最重要的,是要自家先人在那些書上的批注要多些,後世子孫翻書讀書,就可以看到極多的讀書心得,能够把一本書吃得更透,理解更深刻,可以算是第二場『開蒙』,即是家學秘傳,可謂治學的獨門心法了。」

  老秀才撫鬚而笑,贊嘆不已,笑道:「山下門戶,一家之主,能够管好三代人,就算足够厲害了。」「為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作百年計,平安已經做到了。要想更長遠的作千年計,就需要你們的弟子、再傳弟子們,以身作則,做好表率。山上山下道理總是相通的,只肯遺留錢財給子孫,是興家是敗家不好說,哪怕是留下萬卷書,子孫看書與不看也還是兩說,但是言傳身教,做個正人,才有祖蔭,立下幾個好傳統,才是田産,代代相傳,子孫寶之。」

  如今落魄山與青萍劍宗,上山下宗各自都有了三代弟子。

  就是不曉得第四代弟子的第一人,又會是誰?届時那人歲數多大,是否劍修?總之值得期待。

  不知何時,劉羨陽偷摸跟上來了,「娶妻娶賢,一旺旺三代,就是不知道以後誰家好兒郎,祖墳冒青烟,能够娶了裴錢。」

  裴錢翻了個白眼。

  劉羨陽以心聲問道:「文聖先生,知不知道劉幽州?」

  老秀才楞了楞,「啊?」

  劉幽州這孩子好眼光啊,劉聚寶燒高香啦?

  劉羨陽繼續笑道:「覺得比之曹晴朗如何?」

  老秀才又是一怔,「咦!」

  劉羨陽笑嘻嘻道:「我倒是覺得李槐也不差。」

  老秀才好像被牽著鼻子走,細想之下,似乎,嗯?

  裴錢問道:「你們在聊什麽?」劉羨陽厚臉皮說道:「陳平安的先生,不就是我的先生,太見外,反而傷了文聖老爺的心,我這當記名不記名都行的學生,當然得找個機會,與暫時還沒有喝過拜師茶的先生好好商量一事,不如舉賢不避親,文廟那邊給個君子頭銜?再多出一位宗主劍仙當學生,以後先生出門跟人吹噓,我收弟子,精益求精,劍仙起步…

  …」

  老秀才瞪圓眼睛,嘖嘖!

  不知不覺,有位婦人,形單影只,遠遠跟著。

  裴錢臉色如常。

  更後邊,還有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與黃帽青鞋的小陌,在街上並肩而行,卿卿我我。

  謝狗揉了揉貂帽,清官難斷家務事,她這位次席供奉,有些揪心,好煩,愁死個人。

  謝狗說道:「小陌,行山杖借我耍耍?山主親口說過的,等你回了,可以跟你討要。」

  既然公子都發話了,小陌便隨手將綠竹杖遞給謝狗,以心聲問道:「為何對公子直呼名字都沒有任何感應?」

  謝狗提起行山杖,拿臉蹭了蹭,說道:「哈,定情信物。」

  小陌無可奈何,「問你話呢。」謝狗說道:「山主不樂意你摻和此事唄,鐵了心要咱們倆置身事外。山主啥脾氣,你跟了這麽久,還不清楚啊,你如果不是死士還好,信得過你,有力出力,能幫就幫,山主不跟你含糊半點。誰讓你只差沒將死士二字刻在腦門上,山主不願你涉險,就沒你啥事了。」

  小陌疑惑道:「可就算公子有心躲我,為何憑我今日境界,還是找不到絲毫線索?」

  謝狗說道:「不說你如今還不是真正的十四,就算已經是了,以山主的謀略,有意瞞你,還不是跟玩一樣。」小陌點點頭,「怪我多此一舉。先前送給公子的那件法袍,花了點心思,能够與我元神魂魄和其中一把本命飛劍牽連。這等伎倆,肯定被公子看破了。上次在崇陽觀被那頭鬼物偷襲,公子就沒有將法袍穿戴在身。果然是我畫蛇添足了。」

  謝狗是才知道此事,一跺脚,惱火道:「小陌唉!」

  小陌心不在焉,終究還是擔心自家公子跟姜赦的那場架,哪有主人與誰打生打死、死士却在一邊閒逛的道理?

  小陌以心聲問道:「公子閉關的時候,我不在落魄山,你就是扶搖麓道場的護關之人,連你都無法跟公子聯繫上?」謝狗搖搖頭,「這種事,我誑你做啥子,要是山主……呸呸呸,山主肯定會活蹦亂跳返回夜航船,你要是得知我瞞報軍情,我還不得被你駡個半死,記恨好幾百年啊。你又不是不瞭解我的脾氣,就算山主不準我在你這邊泄露他的踪跡,我在山主那邊發過毒誓,算得什麽事,反悔就是了,出虛恭嘛。」

  小陌不再說什麽。

  謝狗神秘兮兮說道:「事先說好,可不是我挑撥離間啊,小陌,你有沒有覺得山主在神魂一道的造詣,過於……天才了?」玉宣國京城馬氏府邸,製造出種種幻境,以假亂真。如果說在此地凡俗、武夫居多,練氣士境界不高,那麽蓮藕福地之內尋見妖族蕭形的踪跡,幾乎等於憑空捏造出一個忠心耿耿的「許嬌切」,就不是什麽小伎倆了。桐葉洲,那座破敗古廟內,將青壤幾個玩弄於鼓掌之間,更不談小天地之內,驅役那幾位無償打長工的「苦力」,嘗試打造一座小千世界。尤其是拿丁道士用以護道兼觀道的那門飛升法……

  謝狗在修道一事上,資質如何,不光是陳平安心裡有數,即便是眼界高如老瞎子,都要將白景放在第一流人物行列。

  那麽被白景評價一句「過於天才」,足可見陳平安在神魂一道的厲害。

  小陌想了想,小心起見,在袖內捏了一記道訣,增添數層陣法禁制過後,這才反問道:「公子既然是現任『持劍者』,不精通此道,才是怪事吧?」

  謝狗神色古怪,小聲嘀咕道:「哪有這麽簡單。」

  她在騎龍巷那邊,親眼見過新舊兩位持劍者的聯袂現身,直覺告訴她,未必是陳平安得到了昔年十二高位之一的神通。

  小陌說道:「說不定是崔宗主傾囊相授,公子悟性高,學得快。不必想這些,又用不到你我身上。」

  謝狗點頭道:「也對。」

  不得不說,山主真是個厚道人。對小陌,對自己,都沒話說。

  謝狗咧咧嘴,抬起雙手,扶了扶貂帽。

  她跟五言那婆姨,最早屬於不打不相識,誰讓五言有個三字道號的「陸地仙」,白景垂涎已久。

  要說後世的山澤野修,講求一個自力更生的各路散仙,好像也該與白景在內這一小撮「遠古道士」認祖歸宗?

  白景眯眼而笑,望向前邊五言的背影。

  畢竟是朋友,你的道號就不要了。

  婦人似有察覺,轉頭朝貂帽少女嫣然一笑。

  謝狗氣壞了,以心聲埋怨道:「小陌小陌,瞅瞅,她那眼神表情真欠揍,是不是駡我狗改不了吃屎?」

  小陌也不偏袒謝狗,說道:「誰讓你殺心這麽重,如那宗族之間的械鬥,不止棍棒鋤頭,都亮刀子了。」

  謝狗眼神複雜,說道:「火龍真人沒有誑人。合了道,十四境,真能體察天道循環啊。走在道上,我行我素。」

  小陌突然眉頭緊皺,視線越過無言,望向自家公子的開山大弟子,裴錢。

  謝狗悄悄說道:「放心。」

  裴錢幾次想要轉頭看向後邊的景象,她顯然都忍住了。

  很久之前,久到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昔年逃亡路上,有個面黃肌瘦黑炭似的累贅,拖油瓶,不遠不近跟著她的爹娘。

  路過某些既收肉也賣肉的攤子,就離著脚步放緩的爹娘他們遠一些,等到過了那些砧板血污凝結成塊的攤子,就可以凑近一些。

  劉羨陽突然說道:「裴錢,如今還抄書嗎?」

  正在想事、準確說來是將忘却往事一一記起的裴錢回過神,說道:「習慣成自然,還是會經常抄書。」

  劉羨陽笑問道:「聽陳平安說你珍藏有一部板栗集?」

  裴錢神色尷尬,「小時候鬧著玩的。」

  老秀才拈須慢行,也在想些往事。剛剛察覺到裴錢的心境變化,所幸劉羨陽就已經開口言語,將裴錢的心神拉回原處。

  「老大劍仙,劍術高是真的高。可要說跟老大劍仙談事情,費勁也是真的費勁,認定的事情,油鹽不進。讓他改變主意,千難萬難。」「你們到底是晚輩,老大劍仙只會表現出他務虛的一面,所以你們就會覺得他和藹,沒架子。要知道私底下商量事情,需要務實的時候,老大劍仙簡直就是官場上邊的老油子,說話全是彎來繞去的,我得出了門,反復思量,才曉得他這句話到底說了啥,琢磨出那句話原來是意有所指,與字面意思反著來的。他還喜歡說話只說半截,等我接話,給出後半截,若是接不住,他面上不說啥,還會主動轉移話題,心中却有了一番計較……」

  劉羨陽陷入沉思,「好像我就是這樣的人啊,難道我有成為老大劍仙第二的潛質?」

  阮鐵匠何德何能,能够收取自己做弟子,賺大發了。

  當初老秀才離開功德林,尚未恢復神位,就開始奔波勞碌,替文廟去跟劍氣長城借幾個人,在老大劍仙茅屋那邊,閉門羹,逐客令,都領教過了。

  好不容易進了屋子,陳清都曾經問過一個有誅心之嫌的刻薄問題,「有沒有一種可能,崔瀺跟周密暗中聯手了?」

  老秀才氣得跳脚,大駡不已,「老大劍仙你是不是猪油蒙心了,問得出這種混帳問題?!」陳清都不理會老秀才的暴跳如雷,繼續問道:「誰能保證此事不會發生?至聖先師,小夫子?那他們怎麽自己不來?就讓你一個被砸了神像、只剩下秀才功名的文廟外人,來這邊說三道四,讀書人做事,總這麽為了自己要點臉就乾脆讓旁人全不要臉?」

  「絕無可能!」老秀才恢復平靜神色,毫無猶豫,信誓旦旦道:「我可以替崔瀺保證,此事連萬一都沒有!」見那老大劍仙猶有存疑的神色,老秀才便耐心解釋道:「我這個當先生的,曾經憂慮弟子那門事功學問帶來的長遠隱患,却從不會對首徒的品性有任何的懷疑,我們文聖一脈,從不敢自稱功勞無瑕,但是大是大非,從不踏錯半步。」

  陳清都笑呵呵在老秀才的傷口上撒鹽,「難道是我記錯了,崔瀺不是早就叛出文聖一脈道統了嗎?先生?被傷透了心的學生,還肯認你這個先生?」

  老秀才嚅嚅喏喏,小聲嘀咕,「他認不認是他的事情,他一向脾氣衝,我也管不太著他。反正我一直是以先生自居的。」

  陳清都繼續往老秀才傷口上撒鹽,「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老秀才自言自語道:「我替他崔瀺保證什麽,確實不怎麽有說服力,畢竟拿什麽來保證呢,除了是他們幾個的先生,頭銜之外,一無所有,對吧。」

  陳清都沒有說什麽,不知是默認了,還是不以為然。

  怨懟與仇恨是快刀斬亂麻,一往無前。金鐵相錯,激起的火星,就是大丈夫的恩怨分明。無非敢作敢當。

  愧疚和遺憾却是一把鈍刀,刀刃上邊的缺口,皆是曾經犯過的錯誤。關門磨刀即是後悔。總歸自作自受。

  老大劍仙,老秀才。兩個年齡懸殊却都被視為老人的他們,兩兩無言。

  最後還是陳清都說你學生開了間酒鋪,生意不錯,想喝酒可以去那邊,不必花錢。

  ────

  蠻荒天下,這條荒無人烟的山野道路,極為寬闊,曾是某座軍帳的運兵「驛路」,已經廢棄不用多年,野花野草自由生長。

  張風海以心聲問道:「說吧,經由陸台提議,再借助我的庇護,終於得償所願,來到蠻荒這邊遊歷,準備要跟晷刻聊什麽。」

  辛苦沉默片刻,說道:「不能多說,只能告訴你一件事,是有人幫忙牽線搭橋,讓我們幾個,有機會凑在一起聊聊『明天』。」

  張風海却不肯就此放過這位青冥天下的大道顯化,「說得輕巧。聊好了『明天』,便可以反推回來,決定『今日』之存亡?」

  辛苦神色木訥,淡然說道:「言盡於此。」

  一向言語寬和的張風海難得有幾分怒意,「既然鄭……既然此人能够做成這種大事,你真不怕著了他的道,淪為牽線傀儡?!」

  辛苦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相信他所說的『後天』情景,一定會到來。總不能旱時鑿井,雨中造傘,雪後縫衣。」

  張風海嗤笑道:「天地無靈氣、世間無神通的末法時代?這類陳腔濫調,算得什麽新鮮事?!」

  辛苦說道:「哪有這麽簡單。張風海,你可以說我不諳世情,但是你當清楚,涉及這種天運循環,世道升沉,我却不是什麽好糊弄的痴頑之輩。」

  「我並不是惱怒你的想法,只是宗門就得有宗門的規矩,不該擅作主張,木已成舟,再與我們說在水上了。得有個商量。」

  張風海搖搖頭,事已至此,不再勸辛苦改變主意,只是說了句俗語,「不怕全不會,就怕會不全。」

  辛苦說道:「放心,我絕不拖累你就是了。」

  張風海沒好氣道:「老子既然當了你們的宗主,真出了狀况,也絕不會與某些傻子撇清界限,置身事外,袖手旁觀。」

  言下之意,你如果真被鄭居中算計,我張風海就算注定要付出極大代價,也要拽你一把,而不是將傻子惹來的麻煩往外推。

  辛苦不善言辭,好不容易才硬生生憋出一句實誠言語,「你當宗主,確實服衆。」張風海非但沒領情,反而給氣笑了,「怎的,一開始還不服氣來著?難道我不當宗主,你就能當啊?就你,估摸著哪天船到水心處,才與我們致歉一句,『對不住,船漏水了』?或是『諸位有不會鳧水的,可以趕緊學起來了』?」

  饒是悶葫蘆一般的辛苦都給逗樂了,笑道:「宗主此刻才是活潑潑的真正道士。」

  張風海同意來蠻荒這邊「遊山玩水」,目的明確,首先必須找機會跟白澤見一面。

  如今的蠻荒天下,名與斐然,實與白澤,已經是公認的事實。

  此外張風海也想從蠻荒這邊尋一二修士,前提當然是得雙方投緣,再請回祖山閏月峰,一並返回青冥天下。

  太平世道裡,一座宗門的擴張,還有花哨手段,用以錦上添花。在亂世當中,唯有兵强馬壯才是立身之本。

  比如身邊這位完全有資格占據一席王座的無名氏,就是絕佳人選,能拉攏就拉攏,哪怕暫時無法招徠,也要留個好印象。

  無名氏問道:「冒昧一問,道友家鄉那邊是不是要亂了?若是能够說服白老爺,跟隨道友去往閏月峰,却無法潛心修道?」

  張風海照實說道:「不是即將迎來亂世,而是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但是我可以保證道友去了閏月峰,只管潛靈養性放心修道。」無名氏笑問道:「能不能大略說一說,到底是怎麽個亂法?硝烟四起,大火燎原?數州之地,悉數戰場?白玉京道士成群結隊,離開五城十二樓,浩浩蕩蕩前去鎮壓?」

  張風海說道:「表面上要比道友所說景象,略微穩當幾分,實際上內裡更亂。我與道友說個大概?」

  無名氏點頭道:「洗耳恭聽。」寶瓶洲,是浩然最小的洲,却是兩座天下大戰的收官之地。而雍州,則是青冥天下版圖最小之州。在蘄州玄都觀孫懷中單獨問劍白玉京之後,吳霜降、高孤等人問道余斗之前,雍州魚符王朝的年輕女帝朱璇,便不顧白玉京的種種暗示、明示,一意孤行,擅自開啓一座普天大醮,按照古法,主祭者朱璇親自登上法壇,劈斫老樟樹的樹枝,用以占卜連同雍州在內的四州吉凶。

  顯示四州皆是大凶之兆。

  此卦一出,天下嘩然。

  得知結果,四州道官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既然天意如此?順勢者昌,逆勢者亡。難道不該早作謀劃?那浩然天下桐葉、扶搖兩洲,不就是鮮血淋漓的前車之鑒?反觀寶瓶洲與那頭綉虎,不更是未雨綢繆者、方可在亂世屹立的絕佳例子?此外劍氣長城與文廟合作,文廟負責開闢五彩天下,陳清都負責一劍開天,幫助飛升城落地嶄新天下,有此退路,才能香火不絕。

  如今整座青冥天下,就像是一隻大油缸。

  一旦稍有火星濺起?

  若說孫懷中那場問劍,還算私人恩怨,即便老觀主問劍落敗,就此隕落,玄都觀與蘄州始終克制。

  那麽吳霜降幾個的問道白玉京,就是與公開造反無異。

  幽州地界,作為山上領袖的地肺山華陽宮,連同山下第一等豪閥弘農楊氏在內,何止是蠢蠢欲動?只差沒有揭竿而起了。

  至於建造在水底山脈之巔的那座藕神祠,祠內供奉那件鎮國神兵,名槍「破陣」的去向,反而已經沒有多人在意。

  聽過張風海的大致講述,無名氏笑著問出一個最大的問題,「你們青冥天下,餘掌教就這麽不得人心?」

  張風海也很難用幾句話解釋清楚,搖頭道:「道友一去便知,耳聞不如眼見。」

  無名氏點頭道:「是要去看看。」

  一睡就是萬年,實在錯過太多。

  張風海轉去詢問辛苦一句,「你對隱官印象如何?」

  辛苦說道:「沒見過,不好說。」

  張風海說道:「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真相。」

  辛苦好奇道:「怎麽說?」

  道號「泥塗」的張風海却是打趣一句,「草鞋與木屐,當年各自只與共主頭銜相差一步之遙。」

  ────

  曾是水火之爭收官之地的古戰場遺址。

  問拳雙方,早就分出了勝負,却始終未能分出生死。

  姜尚真神情古怪,以心聲與崔東山言語道:「說句大不敬的話,山主這麽難殺嗎?」

  崔東山使勁揮動玉竹摺扇,吹得鬢角髮絲肆意飄拂,「你也知道是大不敬的話?」

  一頭化外天魔有多難纏,一份純粹神性就有多難殺。

  前者的匯總,就是曾經害得青冥天下一洲陸沉的僞十五境,而後者的極致,便是人間的半個一。姜尚真方才已經得知一些驚世駭俗的內幕,比如這位兵家初祖遠遠沒有達到巔峰,一方面是體內三份武運作祟,正在興風作浪,讓姜赦的武道十一境,有失水準。另外就是當下衆人眼中的姜赦,當年真身被一場共斬,早已與五份武運融合,所以崔瀺在三份武運動手脚,本身就是一種阻止姜赦順利重塑真身的手段。所以姜赦如今展露出來的姿態,只是一副用以棲息魂魄的陽神身外身,至關重要的陰神,還處於出竅遠遊途中,前不久剛剛通過一條歸墟通道去往蠻荒。

  而這陰神,竟然是一位據說躋身止境「神到」一層的武學大宗師。

  那是一個姜尚真從未聽說的名字,謝石磯。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謝石磯是陳清流的師姐,那「她」豈不是鄭居中的師姑?以此推論,鄭居中與姜赦,能算半個自家人才對?

  姜尚真看出一些這座天地的端倪,以心聲詢問,「這處遺跡,到底是真是假?」戰場之上,偶爾能見姜赦激蕩拳罡「碰壁」,似與某種禁止撞在一起,便有琉璃碎片崩碎的絢爛景象,顯露出一種與此方天地截然不同的畫面,一閃而逝,天地很快就會恢復正常。就像此地是由無數塊琉璃交錯拼凑而成的古怪之地。

  崔東山說道:「假自然是假的,却要比真的還真。鄭居中於煉物一道,鑽研很深。已經能够煉化一艘流霞舟的顧璨,也只是學到一點皮毛。」

  姜尚真瞥了眼那根傾斜的天柱,忍不住追問道:「怎麽可能做到?」

  崔東山嘆了口氣,「我們都位於某個鄭居中的腹中腹。」

  估計最後一個鄭居中,已經在蠻荒天下找到謝石磯了?

  抑或是置身於夜航船靈犀城?

  姜尚真嘖嘖稱奇。

  跟鄭先生這種魔道巨擘結為盟友,當真有一種莫名的……心安!姜赦好奇之事,是並不小氣的陳清都,作為住持劍氣長城萬年事務的主心骨,有無留給陳平安這位末代隱官一份壓箱底的禮物,報酬也好,饋贈也罷,不管是什麽名義,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都該有才對。

  但是這種內幕,只要當事人一天不說,就會一直是不會揭開謎底的永久謎題。

  崔東山問道:「就不好奇,為何我家先生遲遲沒有跟師娘拜堂成親,結為道侶?至今還沒有個名分?」

  老大劍仙為何失約,到最後都沒有去姚府登門做媒?

  當然不是陳清都覺得幫陳平安做這種事情,有失身份,故意拖延。

  姜尚真點頭道:「關於此事,困惑已久。」

  陳平安在那劍氣長城沒有跟寧姚成親,還算可以理解,畢竟兒女情長,大不過整座劍氣長城的生死存亡。

  只是等到陳平安回了家鄉,寧姚與飛升城也在五彩天下站穩脚跟,照理說,再無任何阻礙他們結為道侶。

  姜尚真思來想去,好像只有一個答案,慫?陳靈均倒是別有妙解,這是山主老爺家鄉這邊的習俗,一家門戶裡邊,必須大哥娶妻了,弟弟才能成親。劉羨陽在咱們山主老爺心目中,當然就是大哥一樣的存在,那就得講一講這個老理兒。得虧龍泉劍宗搬走了,否則我保管每天去催一催劉瞌睡抓點緊。

  崔東山說了句沒頭沒尾的怪話,「你覺得那個叫馮元宵的小姑娘,與我師娘緣分更深,還是跟我先生更有緣法?」

  姜尚真搖搖頭,「這種事情,我可不敢亂說。」

  他只知道馮元宵身份特殊,她與五彩天下「同齡」,因緣際會之下,成為了太平山黃庭的嫡傳弟子,如今就在飛升城。

  不管寧姚和陳平安如何相親相愛,只要他們一天沒有訂立名分,終究還不是真正的道侶。

  為何明明兩座天下大局已定,浩然由衰敗亂世轉為升平之世,陳平安依舊沒有著急求親。

  崔東山對此心知肚明,先生確實有很多的顧慮。要為師娘和飛升城作千年萬年的長遠計。

  崔東山又問道:「換個更簡單的問題好了,你覺得老秀才跟白也,與我先生因果牽連多不多?」

  姜尚真試探性說道:「比較多?」

  崔東山笑駡道:「周首席你這腦子的靈光程度,都快追上正陽山的那位奇才兄了!」

  姜尚真委屈道:「這種問題,問一問景清或是白玄都行,問我總覺是暗藏玄機啊。」

  當初文廟找出五彩天下,開闢道路,之後老秀才與手持太白劍的白也,鑿開混沌,分出清濁,「開天闢地」,大好河山。

  老秀才賺得一份大功德,却沒有將其收入囊中。扶搖洲一役,白也手中仙劍「太白」一分為四,其中一截劍尖,花落誰家?

  故而許很多山巔修士都沒有意識到一件事情,某個足够驚世駭俗的真相。

  其實陳平安曾經有機會代替寧姚,成為五彩天下的第一人。

  最終跟斐然一樣成為天下共主。

  周密登天離去,斐然補缺蠻荒。

  以寧姚的性格,若是能够提前知曉真相,比如在她躋身飛升境之時,就算寧姚當時已經有了第一人的大道雛形,她依舊願意為陳平安讓出這條道路。

  但是這裡邊還有個最為關鍵的前提,那就是更早之前,陳清都的選擇。

  以及陳平安的某些無心之舉。

  缺一不可。

  不如此,陳清都便不會層層遞進、一次次給予這位外鄉劍修更多的期望,以及磨礪。

  崔東山小聲嘀咕一句,「老王八蛋,不當個人!」

  姜尚真早就習以為常了,一逮住機會就駡崔瀺,沒有機會也要製造找機會駡一句老王八蛋。

  崔東山曾經帶著裴錢一起去過劍氣長城,除去被曾經師弟、當下師伯的左右一劍劈下城頭,略顯狼狽,之後崔東山還曾單獨去見老大劍仙。

  陳清都第一次見到白衣少年,便稱之為「國師」。

  一眼勘破真相,渾厚道力使然。

  事實上,當時崔瀺元神確實就秘密棲息於崔東山身上。

  少年眉心一粒紅痣即道場。

  崔瀺何時返回道場,是根本不用與崔東山打招呼的。

  神魂一道,崔瀺是絕頂高手,比如左右就被蒙在鼓裡,未能識破此事。

  對師兄崔瀺不可謂不熟悉、近在咫尺的左右尚且不能看穿,就更不談陳熙、齊廷濟這些在遠處粗略一觀的老劍仙了。對於崔瀺和大驪王朝近百年之內,在劍氣長城的一些小動作,陳清都其實看在眼裡,沒有掉以輕心,畢竟更早一個路過劍氣長城、期間還當過幾年刑官的浩然賈生,讓陳清都對浩然天下這些聰明絕頂的讀書人,印象深刻。例如寧府看門人納蘭夜行的徒弟崔嵬,不肯憋屈而死,選擇成為大驪諜子,為自身謀求一條退路,陳清都就對此假裝視而不見。反正崔嵬既沒有投靠蠻荒,在戰場上沒有一絲含糊,做事就不算過底線。

  當然肯定還有一些隱藏更深的手段,看了幾十年過後,已經對崔瀺做事風格有了個大致瞭解,陳清都就不再盯著。

  不同人眼中的劍氣長城,就會呈現出截然相反的氣象,或死氣沉沉,或生機勃勃。

  「少年」朝那城頭之外抬起手,擰轉手腕,如持竿,變了嗓音,「真像一場遛魚,耗時萬年之久。」

  劍氣長城既釣不起那條過於巨物的大魚,手中魚竿也不至於被拖走,雙方就這麽耗著。

  浩然天下的太平世道,阻攔蠻荒的劍氣長城,功莫大焉。

  老大劍仙沒有問個為什麽,問題十分劍修,連開頭和過程都省略了,只要個結果,「崔瀺,給句準話,你到底行不行?」

  崔瀺的回答也極具綉虎風範,「陳清都,你難道有更好的選擇嗎?既然沒有,那我就是毋庸置疑的最佳人選。」「這次你們劍氣長城是注定守不住了,謀主周密布局得當,蠻荒畜生一定會攻入浩然。記得至聖先師跟你們這撥劍修有過約定,禮聖最重規矩,而且文廟還是要臉的,那你就不必憂心身後事。劍氣長城這處兵家必爭之地,還有大用處,不該讓手給蠻荒。

  得換個信得過的人來接手魚竿。」

  停頓片刻,崔瀺說道:「由於陳清都不出劍,蠻荒妖族缺掉的那份苦頭,我和大驪鐵騎會在寶瓶洲幫你找補回來。」

  陳清都嘖嘖稱奇,「原來我已經得這麽慘了,還需要崔瀺一個道齡不足三百年的異鄉晚輩,幫忙出口惡氣?」

  「無意抹殺你們這撥遠古劍修的功德,尤其是能够一路活到今天的老大劍仙,如何贊譽都不為過。」

  修道高低,其實就只有兩條評判標準,活得足够久,以及能够讓原本活得很久的敵對修士活不久。

  「可要說物盡其用,人盡其力,劍氣長城只是做得很好,却依舊不是最好。」

  聽到這裡,陳清都笑道:「『只是做得很好』,好個『只是』。這種話,也就是崔瀺這種人說了,才讓人覺得不算太過刺耳。」

  崔瀺開門見山道:「上了歲數的老人,總該為子孫稻粱謀。劍氣長城也該給自己謀求一條退路了。而且這條嶄新道路,必須名正言順,名實兼備。」

  陳清都微笑道:「這是夫子到鄉野學塾給蒙童上課了?崔國師何等高士,跟我這種莽夫聊『名實』,會不會屈才了?」崔瀺忽略老大劍仙的冷嘲熱諷,說道:「若說狹義上的紙面文章,書上學問,劍氣長城這邊有幾個敢標榜自己的學識,估計陳熙也就是當個書院山長,至於孫巨源之流,只會附庸風雅,無非是那些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你們也別怪浩然讀書人嫌棄你們粗鄙,不通文墨。」「可要說書外,這裡有著天底下最好的詩詞曲賦和小說。無論豪邁,婉約,仙氣,俠義,都是一流。只說浩然天下的邊塞詩,給這裡的故事提鞋都不配。精彩紛呈,各花入個眼,翻書的看客都可以為之浮一大白。也就是沒有人可以為此地劍仙們立傳,否則版刻售賣了……我願意再次親自上酒桌,與個胖子商賈低三下四敬酒。」

  崔瀺慨然笑道:「落筆紙上,用文字寫書,終究是小道。用人生寫書,才是大道,世間文學真意所在。」

  「前半截的屁話,就當你沒說。」陳清都伸手彈了一下耳朵,道:「後半截內容,說得有幾分公允,聽進去了。」

  崔瀺淡然道:「有辱斯文?劍氣長城何時是以幾篇道德文章作為立身之本的,哪有斯文可辱。」

  陳清都笑道:「又開駡?」崔瀺說道:「總好過浩然九洲那些自詡斯文的半吊子讀書人,奔走權貴之門,拜王侯謁公卿,膝蓋軟,見人說話,看似清高,實則嘴巴與別人褲襠裡的卵袋子齊平被大人物客氣幾句,再被旁人隨便吹捧幾句,滿臉紅光,暗自竊喜,强自鎮定,等到走出門去,連屁眼都是快活的。」

  陳清都一時無言,竟是完全無法接話。

  駡人一事,果真還是他們讀書人更擅長。

  「很早就想要來這邊看看了。」

  崔瀺說道:「當初離開文聖一脈,其實有想過要不要來劍氣長城落脚。返回家鄉寶瓶洲,輔佐大驪宋氏,並非首選。」

  陳清都笑道:「還有這等事?你該來的。為何臨時反悔?」

  崔瀺說道:「多說無益。」陳清都自顧自說道:「你要是來了劍氣長城,就有意思了。蕭愻會服你,豪素也會敬你,一個就不會充滿怨懟,一個也願意出山遞劍殺妖,你甚至可以刑官隱官一肩挑。陽謀陰謀,髒活累活,都有人做了,相信我會輕鬆許多。」

  崔瀺接話道:「我怕自己到了這邊,會改變初衷。怕與浩然截然不同的劍氣長城,走了另外一個極端,變成蠻荒。」

  陳清都笑問道:「擔心自己為了一己之私,跟周密成為同道,即便最終翻了天,達成所願,還是會成為千秋罪人?」

  崔瀺搖頭說道:「身後名如何,是好是壞,是有是無,不在我考慮範疇之內。」

  崔瀺笑道:「如此信任陳平安,敢於將希望寄托在一個境界不高的年輕人身上,崔瀺在此謝過。」

  陳清都皮笑肉不笑,「以什麽身份與我道謝,是獨樹一幟的大驪綉虎,還是欺師滅祖的師兄崔瀺?」

  崔瀺說道:「隨意。」

  陳清都說道:「崔瀺,說一千道一萬,你總得給我一個能够說服自己的理由。」

  「遠古歲月,劍修當先登天,書生緊隨其後。」

  崔瀺說道:「今時不同往日,但是陳清都捨得先死,崔瀺願意後死。你我退場的方式可能平淡了點,結局肯定不會太差。」

  陳清都笑道:「古來聖賢皆死盡,唯有豪傑不寂寞。你我都是注定當不成聖賢的人物,豪傑,倒是能够勉强凑個數?」

  崔瀺說道:「在事上,崔瀺頗為自負,不輸任何人。可惜在人上,我沒有阿良的臉皮和熱忱,也沒有陳平安的耐心與善意。」

  「這是我與鄭居中這類人的通病。我們很難對這個世界和人性抱有過高的期望。故而在我們眼中,幾乎看不見人,全是事。」

  「有個建議。對老大劍仙,對寧姚,對劍氣長城,對天下形勢,都有好處。」

  陳清都來了興趣,「說說看。」

  崔瀺給出一個簡明扼要的答案,「既然選了他作為劍道繼承人,就不要心軟了,既然心狠就一狠到底。」

  陳清都忍俊不禁,「好嘛,好像誰都占了便宜,敢情就那小子不是個人啊?」

  嘖嘖不已,陳清都忍不住調侃一句,「天底下有你這麽當師兄的?」

  崔瀺語氣淡然道:「大概是他運氣好,能够找到我這麽個大師兄。」

  沉默片刻,崔瀺說道:「如果說寧姚是你們劍氣長城最精美的瓷器,也別讓陳平安成為一只用完就丟的破爛匣鉢。」

  陳清都笑了笑,「頭回聽說這種比喻。崔先生在這件事上,大可以放心。」

  崔瀺照搬了陳清都的說法,「前輩總要給我一個能够說服自己的理由。」

  只是比較微妙,雙方默契都改了稱呼。

  陳清都似乎不太擅長說出口這類措辭,伸手揉著臉頰,醞釀許久,才給出一個答案,「我願意給予陳平安最大的期望。」

  不曾想崔瀺並不領情,「虛了。不够。」

  陳清都顯然有些氣惱,脫口而出道:「陳清都的佩劍,豈是誰都有資格背著的。這麽說,够不够實在?」

  崔瀺笑著點頭,「是句頂天的結實話。足矣。」

  下一刻,崔瀺撤掉心神,讓位給崔東山。

  老人雙手負後,陪著少年一起眺望遠方,「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人記得用劍的陳清都,做學問的崔瀺。」

  寬衣大袖的俊美少年坐在城頭上,彷彿一朵白雲在此停歇片刻,雙手輕輕拍打膝蓋,哼唱著一首古歌謠。世間多少人事,都成略過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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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野田黃雀行

  道觀新收的護山供奉,閽者古鶴敏銳察覺到觀外出現一絲氣機漣漪,職責所在,立即從耳房中大步走出,要去會一會那厮。只見這位「道觀新任看門童子」,頭戴一頂紫金冠,外穿淺絳色綢子長衣,內罩寶甲,腰繫青玉帶,手捧一支漆黑如墨的鐵鐧,威勢赫赫,站在階上,一雙眼眸精光閃爍,厲色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速速止步,膽敢擅長本觀,小心頭顱滾地。」

  不速之客,是個青色長褂的儒雅老人,暫時看不出道力深淺,不像什麽大人物,更似書齋老學究,州縣官的幕客。

  那人聽見古鶴的恫嚇,並無言語,只是看了眼這位觀道觀的陌生面孔。

  古鶴却只當是對方被自己給震懾住,心中自得幾分,打量這位强自鎮定的青衫客幾眼,細骼膊瘦腿的,可別被道爺嚇破了膽。瘦竹竿似的王原籙,作為觀主首徒,關於待客一事,先前有提醒過古鶴,來者是客,能够一路御風到這邊混個熟臉的,要麽是慕名而來,要麽與師尊是舊識,沒必要傷了和氣。能幫忙通報就通報了,最不濟也記錄在冊,回頭匯總,讓師尊過一眼,有個數。

  古鶴却總覺得如此軟綿風格,不是個滋味,陣仗太小,排面不够。配不上觀道觀的名號和碧霄洞主的名頭。

  便與金井道友一合計,搗鼓出這麽一份更能震懾人心的開場白,這就叫先聲奪人,好教天下道官都曉得此地的門檻,高!

  古鶴雖然喜歡講排場,却沒有要借勢欺人的念頭,那也太跌價了。見那不請自來的訪客並無頂撞冒犯自己的跡象,便言語婉轉幾分,「小子莫要裝聾作啞,吾家道場規矩重,等閒之輩,不可將此地視作遊覽之地,你這後生小心惹惱了吾家觀主的清修,吃不了兜著走。」

  重話也說了,好話也講了,若是這厮不知輕重,猶不領情,回頭道觀裡邊多出個打雜的長工,與自己跟金井道友作了難兄難弟,倒也熱鬧些?少年道童聞聲趕來,瞧見門外那位面無表情的青衫客,就跟見著鬼似的,荀蘭陵竟是難得如此禮數,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口呼「青主前輩」,還不忘祝語一句「萬壽無疆」。

  陳清流笑容玩味,僅是點頭致意。

  古鶴急急以心聲詢問道:「金井道友,莫非來客是位了不得的能人?」不等古鶴補救一二,少年道童來不及解釋一番,手捧麈尾的老觀主已經走出大殿,徑直來到這邊,到了道觀門口,走下臺階去,期間與古鶴擦肩而過的時候,順便提醒一句,「你欠貧道一個境界。」

  古鶴如遭雷擊,身體僵硬。先前姓陸的那厮,騙我說觀主你已經躋身十五境了,我一顆赤子之心,信以為真,怎就欠上境界了。

  下了臺階待客,走到陳清流跟前,老觀主笑呵呵問道:「青主道友,此次遠遊,跟中土文廟報備了沒?」

  以陳清流的劍術,想要跨越天下,輕而易舉,尤其是涉及光陰長河,更是陳清流的拿手好戲。所以此問,有種故意揭短的意思。陳清流微笑道:「當然需要報備,如今文廟規矩與碧霄道友的道觀一般重,我又不是楞頭青的歲數了。壯志逐年衰,白髮漸次多。既然上了年紀,要服老。何况耽誤了三千年修道光陰,境界停滯不前,道力沒有絲毫的增進,偶爾出門拜訪故友,哪有臉跟文廟這類東家擺譜講排場,只能循規蹈矩請辭告假幾天了。」

  古鶴道心一震,好傢伙,這就當面告上狀了?怎的,如今浩然那邊的修士,前有陳平安,後有眼前「青主」,難道都是這般記仇,小心眼?

  老觀主感慨道:「曾經的青主道友,何等意氣風發,眼中哪有什麽大道藩籬,條條框框。」

  陳清流不以為意,「好漢不提當年勇。」

  老觀主問道:「既然去過蠻荒,見過之祠道友了?」

  陳清流點頭道:「關係一般,話不投機,只是小聊了幾句。」

  老觀主笑道:「開天的之祠畫地為牢,斬龍的青主束手束脚。貧道都認了些什麽朋友。」

  陳清流看似隨意道:「由恨轉憐,由愛生憎,這一場因果束縛,人間大道變『天厭』成死結,需借他山之石以攻玉,陸沉誤我多矣。」

  年少時所見世界是一線,直來直往,簡單明瞭。壯年時所處世界成一團,愛恨糾葛,皆成亂麻。

  古鶴聽得如墜雲霧,荀蘭陵却知厲害。陳清流這輕描淡寫幾十個字,却道破了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一役的前因、過程與後果。老觀主率先挪步,帶著陳清流一起隨意縮地,彷彿是要挑選一處地界,最宜賞景人間大地,緩緩說道:「歷來自行證道者稀,借助外力脫劫者繁。一條脈絡之上,陳清流攬因果,齊靜春挑天劫,起了個好頭,收了個好尾。難怪你們會相見投緣,原來是慨然交心的同道。」

  陳清流說道:「可惜齊先生的小師弟不聽勸,死活不願置身事外,總想要迎難而上,才算不辜負他人期望。」

  老觀主笑道:「年輕人都這樣,當立第一等志。」

  陳清流說道:「年輕人一多,愈發顯得天下老。」

  老觀主問道:「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可有想好如何解決?」

  陳清流伸出大拇指,揉了揉眉心,「謝師姐跟那孽徒,脾氣一個比一個强,怎麽管。」

  在相互間知根知底的碧霄洞主這邊,陳清流也懶得如何掩飾,沒啥家醜不可外揚的。

  遙想當年。

  浩蕩古今,青衫無二。天風駕海,崢嶸立浪。

  仙君擲劍,擊水萬里。匹夫一怒,百川如沸。

  道觀門口那邊,王原籙雙手插袖,蹲在門口臺階上,輕聲問道:「金井師兄,誰啊,能讓我們師父這麽厚待,主動出門相迎。」天不怕地不怕的燒火童子,獨獨對那位青主前輩比較犯怵,只敢含糊其辭一句,「此人劍術極高,殺心奇重,却喜好以讀書人自居。道場還在桐葉洲那會兒,每隔一段歲月就會更換容貌、身份,主動拜訪咱們道觀,師父對這位道友,額外青眼相加。每次聚頭都不少聊。」

  古鶴小心翼翼說道:「金井道友,我是不是踢到鐵板了?」

  荀蘭陵瞪眼道:「怪我咯?!」

  道爺讓你不可墜了吾家師尊的威風,不是讓你半點眼力都無,見著了誰都敢吆五喝六的。

  古鶴怨誰都怨不到金井道友這邊,故作豪邁,灑然笑道:「這筆賬只管記在道爺頭上。」

  王原籙點點頭,風骨凜凜的仗義好漢,以後有機會可以拉上戚鼓,他們仨一起遊歷各州。

  以前都是他幫戚鼓背鍋,吃苦不小,若能找到一個願意主動把鍋頂在腦袋上邊的,何樂不為。

  終於揀選一處絕佳地點,老觀主看向那座天下,唏噓不已,問道:「那就容我輩袖手者,斗膽居高臨下,送別一場人間逍遙游?」

  來這邊本就是為了此事,陳清流點頭道:「幸甚。」

  曾有一位白衣少年郎,手指青天,說過一番赤誠言語。

  在那更高處的天空中,總要有一兩聲鶴唳嘶鳴,離地很遠,可就是會讓人感到悲傷。仰頭見過了,聽過了,就讓人再難忘記。

  ────

  幽州地肺山,既是符籙派祖庭,此外道士煉丹一道的造詣成就,甲於天下,名副其實。

  身材高大的青年道士,內心微動,便放下手頭的一部道書,走出樓外,看那群山間的雲海舒卷,偶有成群仙鶴悠悠掠出白雲,飛入青天。

  一座地肺山,人間七十二福地之首,還擁有一座第六洞天。此山恰似一位功德圓滿、契合天道的得道之士,能够自行吐納煉氣。

  一州靈氣主動彙聚此地,好似臣子來這邊朝拜覲見九五之尊。山水靈氣彙聚成座座雲海,聚散有常,淬煉為一股股磅礴道意。

  道士能够在這裡修煉,時時刻刻有如天助,自然事半功倍。

  好一處世間罕有的洞天福地,當之無愧的道家聖地。

  自負如他,都要覺得占據此地,實屬德不配位。一位老道士走到這邊,見著了那位未卜先知的青年宮主,停步打了個稽首,神色歉意道:「翠微宮尹仙,拜見宮主。山中有貴客登門,是那弘農楊氏一撥身負氣運的年輕子弟領銜,指名道姓要見宮主,他們說有事相商,十分緊要,務必要與宮主面議。尹仙失職,連累宮主分心。」

  毛錐略過尹仙的那番客套話,微微皺眉,自嘲道:「一幫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與一個只是掛名的宮主能聊什麽正事,聊白玉京沒了道祖如何是好麽。」

  這話如何讓尹仙接話。

  毛錐說道:「尹仙,直接跟他們說我一句近期不見客,若是識趣,他們留在山中隨便賞景,再有糾纏,就直接打下山去。」

  尹仙欲言又止。

  幽州地界,華陽宮,守山閣,弘農楊氏,呈現出三足鼎立之勢,關係一直不差,未曾締結紙面結盟約却勝似盟友。

  尤其是高孤最器重的弟子,就出身弘農楊氏,有這層香火情在,一山一姓更顯融洽,道士入世與上山訪仙,各有首選。

  尹仙說道:「那支上山隊伍當中,藏有奇人異士。」

  毛錐淡然道:「棘手?那就讓高拂手持符劍,請出那尊太乙山神。」

  太乙山神,正是地肺山的地主,華陽宮的護法神靈。

  尹仙聞言便麵有難色,那位地位崇高的山神,就是師尊在世之時,也是能不打擾就不打擾,一向視為平輩道友,從無調遣驅使的先例。

  雖說高師弟如今是名正言順的一山之主,可要讓高拂手持信物請神出山,尹仙實在是難以啓齒,萬萬開不了這個口。

  毛錐面露譏笑,問道:「若是高拂為難,那就由你親自動手。什麽時候華陽宮宮主見不見客,都需要看別人的臉色了?」

  這位身材高大的青年道士,作為一個外來戶,剛剛落籍華陽宮譜牒,莫名其妙搖身一變,就成了華陽宮當代主人。

  但是祖師高孤,執掌權柄三千年,何等積威深重,沒有人膽敢質疑高孤的決定。

  先前一場缺了祖師爺、多了個陌生青年的祖師堂議事,並無任何波瀾,整座地肺山,對於高拂接任山主,同樣沒有任何異議。

  不吵不鬧,雲淡風輕,各自修行,依舊清淨。

  尹仙點頭道:「我這就去親自待客。」

  毛錐說道:「不能高孤死了,外人就可以不把華陽宮主人的法令當一回事。」

  尹仙聞言精神一震,神采奕奕,沉聲道:「是極!」

  毛錐心中嘆息,尹仙最是尊師重道,以此激將,正中軟肋。

  境界高如尹仙,依舊難以徹底斷絕紅塵,修道之人,心中掛礙猶如日月空懸。

  山外有山外凡俗的萬丈紅塵,山中有山中道人的因果纏縛。高孤問道白玉京之前,就留下兩件宮主信物和一封密信,讓住持事務翠微宮的親傳弟子尹仙,一位老成持重的仙人境道士,負責公布密信內容,將一把象徵地肺山法統的符劍,交予新任山主高拂,同時將代表華陽宮道統的一件法袍傳給了宮主毛錐。

  繼任山主之位、統率整座地肺山數十個大小道脈的高拂,如今才是剛剛躋身的玉璞境。

  所謂「才」,不是說高拂道齡太大,境界高低。而是身為地肺山的山主,只是玉璞境,有點不够看。

  虧得接掌華陽宮的毛錐,是位道力深厚的飛升境。

  此事也費思量,那些在地肺山落脚扎根多年却依舊獨立於華陽宮之外的宮觀門派,那些道士都想不通,為何高祖師的安排,沒有反一反,山主和宮主身份互換。

  要說翠微宮天君尹仙,既是高孤的嫡傳高徒,又是地肺山一切對外庶務的具體經手人,德高望重,一向服衆。

  如今有不少山中與翠微宮相熟的各派道官,私下都要為尹仙打抱不平,怎麽不是這位老天君將法統道統一肩挑?

  由他一個初來乍到的外來戶,來當華陽宮的主人,毛錐都不知道高孤是怎麽想的,真不怕他胡折騰,一夕之間敗光了家業?

  問題是作為白骨真人的毛錐,對那座白玉京,並無仇恨,毫無怨懟之心。

  他不過是陸沉的心相之一,前些年躲避正主陸沉還來不及,豈會主動去找白玉京的麻煩。

  或者說高孤出人意料,選擇托孤於他,本就是對道祖和這座青冥天下的某種表態,遞話?

  正因為注虛觀道士毛錐,與陸沉和南華城的那份大道牽連,反而是最佳人選?

  如此理解高孤用意,是否會曲解深意?

  大概這就是高孤故意留給毛錐的難題?

  尹仙心中有了決斷,就再無掛礙,借此機會,簡明扼要,與新宮主多聊了些重要事務,希望毛錐定奪。

  哪怕毛錐聽過就算,哪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全然不管,那也是一種定奪。

  尹仙問道:「南牆此次閉關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宮主到時候要不要見一見她那位守山閣的護道人?」

  華陽宮也有一脈劍仙道統,傳承不斷,只是相較于玄都觀的劍仙一脈,略顯黯淡,未能發揚光大。

  女冠南牆,住持大木觀,玉璞境瓶頸劍修,正值閉關。這位女劍仙的護道之人,不是某位華陽宮祖師,而是來自同州別宗的守山閣。

  毛錐搖頭道:「不見。」

  這種山上私誼,自行生髮便是。尹仙點頭稱是,毫不拖泥帶水,轉換話題,「近期兩州接壤地界,有別州數國兵馬啓釁不斷,妄圖挑起戰火,常年駐守在那邊的華陽宮弟子,該如何決斷?是依循故事按例作為,還是?」

  毛錐說道:「直接給所有在各大王朝擔任廟堂要職的在冊道官,下一道秘密法令,沒有祖師堂的明確旨意,不準任何人用兵。」尹仙小聲解釋道:「宮主,我猜其中未必沒有一二勢力,是想要推波助瀾,幫襯華陽宮一把,好讓我們的下山,變得師出有名。故而他們此舉,等同於跟我們遞交一份投名狀。」

  毛錐說道:「我知道,只是不必領情。華陽宮道士該如何修行,又該何時入世,都不是他們可以隨便揣度的。」

  尹仙欲言又止。

  毛錐說道:「唯名與器,不可假人。該第一個領旨的,就是你們翠微宮。」

  尹仙苦笑不已,後撤三步,稽首領旨,「尹仙謹遵法旨。」

  直腰抬頭之後,尹仙望向那位神色冷漠的高大青年。毛錐心領神會,臉色如常說道:「在其位謀其事,既然當了宮主,一個了不起的高孤再了不得,依舊大不過整座華陽宮的道統存亡。但是這並不意味著高孤的身死道消,華陽宮和地肺山會輕輕一筆揭過。清閒修道之時,我毛錐最怕麻煩,可真要事到臨頭了,却也很不怕麻煩。傻子都清楚,天下要大亂了,華陽宮該如何自處,等到時機合適了,我自會給你一個章程。該有的公道,白玉京自會給。」

  高潔之士,必然孤直。

  高孤高孤,這名字取得真是貼切,道法高,性格清高,修行路上不依外力,做事情也是一意孤行的路數。

  吃了這顆定心丸,尹仙竟是熱淚盈眶,還是稽首,却無言,以表感激。

  毛錐提醒道:「記得約束一下地肺山諸脈道官,不要多此一舉,去探究注虛觀的根脚。」他是白骨真人一事,整座地肺山,暫時也就尹仙、高拂在內幾人知曉真相。毛錐當然不是覺得這個出身,有什麽見不得光的,就怕有心之輩,借機拿來做文章。

  亂世之中,要麽敢於爭先,橫衝直撞,要賭就賭一把大的,靠命趟出一條陽關大道。要麽乾脆不去賭個虛無縹緲的天命所歸,耐心等待某個節點。

  尹仙內心悚然,山中道官竟有這等僭越舉動?趕緊再次稽首,告罪一句,「宮主放心,我一定嚴查此事,絕不含糊。」毛錐說道:「此事畢竟涉及地肺山別派家務,一經查實,是從寬或從嚴處置,你可以自己看著辦,我只看結果清爽不清爽。此次敲打過後,如果有人再犯,我直接拿你是問,到時候別怪我端宮主架子,下旨申飭整座翠微宮。」

  尹仙灑然笑道:「宮主大可寬心,我華陽宮的祖師堂法規條例,一向大過地肺山的某些約定俗成。平時不用,是情分,是和氣,用了,是規矩,是旨意。」

  毛錐點點頭。

  不要因為尹仙在毛錐這邊恭敬禮敬,便小覷一位道家天君的能耐和威嚴,若是下了山,他就是代師行走天下。

  白玉京一向極難插手具體事務的幽州地界,身為地肺山的二把手,尹仙在山外的舉動,就是在替天行道。

  毛錐說道:「說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你一年到頭庶務纏身,無法推諉,很難潛下心來打磨道體。但還是需要你爭取忙裡偷閒,證道飛升一事,要抓緊了。」

  尹仙笑著點頭道:「宮主有心,理當如此。」

  毛錐冷不丁問道:「還記得第一次上山時的路嗎?」

  尹仙追憶往昔,喃喃道:「記憶猶新。」

  能够成為師尊的親傳,一直是尹仙此生的最大驕傲。

  「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間。山中道場是讓你放心的,俗世紅塵是讓你見心的。」

  「只在世間修行見萬心,難以安放其心。單在深山修道見一心,無法體察天心。」

  「兩者缺一不可。尹仙,你年幼就被高孤帶上山修行,却不知你的道,在山下。」

  「當時高孤有意無意,讓你陪他走了一趟下山的路,就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之後全憑徒弟自覺自悟了。可惜你只顧著傷感,未能體會高孤的良苦用心。」「既然對鴉山林師仰慕,那就去找他喝酒,順路看看赤金王朝的風土人情,又何妨。覺得姚清某些地方的道法有待商榷,就去青山王朝論道一番,何必分輸贏,有此勝負心?大可領略一番五陵少年的鮮衣怒馬,親眼看看寒素出身道官們的治學求道。很想見一見那位人間最得意,就去蘄州遊歷,去玄都觀敲門,去當面說一句白也詩無敵。行走鄉野與當地土民討碗水喝,聽一聽那縴夫的號子,在此期間,是否更換身份、容貌,只管率性而為,隨心所欲。青冥天下缺了道祖,還是如今這般大道循環不息,華陽宮缺了尹仙主持事務,便一定不成了,我看未必。」

  尹仙呆了片刻,恍然道:「受教。」

  毛錐別有心思。

  古戰場涿鹿遺址那邊,有一筆宿債、一樁宿緣要托付毛錐得閒時,去代為了結,對象是位換了麵目、故地重遊的女冠。

  毛錐心知肚明,涿鹿之所以淪為廢墟,本就緣於高孤與一位女冠的山巔鬥法。至於具體如何解怨,無需毛錐費心,高孤留下密信一封,毛錐只需轉交給她即可。

  毛錐突然解釋一句,「我這次走出門,不是為了看幾眼那撥弘農楊氏子弟。你如今境界不够,無法覺察此事。」

  先前一輪皓彩明月,陸沉不知為何,顯現出一尊前無古人的巨大法相,讓整座青冥天下小如一座鄉野曬穀場。

  道士俯瞰大地,似在尋覓某物。

  頭戴一頂蓮花冠,其中蘊藏磅礴道意如瀑布流瀉人間,分散出億兆條金光如撒網十四州。

  關鍵是如尹仙這般道力深厚、幾近功德圓滿的老字號仙人,竟是渾然不覺。

  尹仙疑惑道:「能否詢問此事?」

  毛錐猶豫了一下,以心聲泄露天機,「陸沉的境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尹仙呆滯無言,道心巨震,滿臉錯愕,被震撼得無以復加。陸掌教早已經是十四境圓滿,還要如何更進一步?!

  聽聞閏月峰那座新建宗門,宗主張風海一行人剛剛離開青冥天下,遠遊蠻荒去了,武夫辛苦跟隨離開,陸掌教難道是趁此機會?

  關於閏月峰辛苦的大道根脚,即便是山巔修士,知曉內幕的,依舊屈指可數。一般的飛升境,都無法獲悉此事。尹仙之所以知道更多,還要歸功於師尊。

  毛錐瞬間猜出尹仙的心思,搖頭道:「那你就小覷了陸沉的道。」

  翩翩孤鶴唳青天。

  何其寂寥。

  ────

  農忙時節,村塾放假。

  好幾天不必上學讀書,孩子們很開心,但是需要給家裡忙這忙那,就又有點小小的鬱悶。

  姜夫子不在學塾,寧吉跟師兄趙樹下近期都在給那些蒙童家裡幫忙,蹭一兩頓飯吃總是可以的。

  忙碌一天,師兄弟走在田埂間,他們今天打算開個小灶,挑下一條臘肉切開剁了煮筍乾,再炒幾盤時令野蔬。

  只見田間黃雀飛,忽高忽低,忽聚忽散。

  寧吉沒來由記起一篇詩歌,文字質樸,寫得極美,宛如一首朗朗上口的童謠。

  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

  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趙樹下與寧吉幾乎同時停步。

  遠遠看到兩人,在河邊並肩而立,好像在守株待兔。觀其氣度風範,絕非凡俗,定是神仙洞府走出的修道高人。趙樹下聚音成線密語道:「寧吉,不對勁。敵友難辨,我已經以心聲通知魏神君。在魏神君趕來之前,等下如果起了糾紛,我會故意軟話求饒,看似是搬出師父的名號嚇唬人,這一刻,你就毫不猶豫祭出三山符,先行返回落魄山。」

  寧吉默不作聲。

  趙樹下說道:「聽師兄的!」

  寧吉點點頭。

  「趙樹下,寧吉。」

  白袍男人直接喊出他們的名字之後,微笑道:「魏檗不會來的,三山符也別浪費了。不必緊張,緊張也沒用。」

  「寧吉,多跟你師兄學一學,對敵之際,需殺心藏得住殺氣。」

  男人介紹道:「我叫鄭居中,來自白帝城。身邊這位,暫名劉饗,是浩然天下的大道顯化而生,就是在陸掌教編撰的歷史典故裡,與至聖先師不太對付的那位。」

  先前凝神看了那孩子幾眼,劉饗點點頭,果然是此人。

  趙樹下稍微寬心幾分,寧吉如釋重負之餘,神色複雜。

  鄭居中解釋道:「先前劉饗言語提及此地,只是順路看看你們。劉饗有話要說,我有事要忙。」

  劉饗笑道:「相信以鄭先生的心智,還不需要誑騙你們吧?」

  鄭居中微笑道:「真碰到事了,也不儘然。」

  劉饗說道:「今天所說內容,你們聽過之後,可以轉述給陳平安。」

  趙樹下神色肅穆,說道:「劉先生請說。」

  劉饗緩緩道:「我與浩然幾位所謂的道友,對陳平安觀感都不錯。」

  「只說這一道關隘,鄭先生就很難過去。這與境界高低關係不大。」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憎。先有書簡湖,再加上後來你先生對待五彩天下馮元宵、學生寧吉的態度,讓我逐漸有了信心。」

  「最重要的,你家先生,還很年輕。」

  「反觀鄭先生跟吳宮主,說的好聽點,他們一顆道心堅若磐石,說得難聽點,就是各自有了大道要走,俗話說船大難掉頭,便是此理。」「寧吉,在你先生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無限的可能性,存在著一條可以不斷糾偏、逐步完善的道路。都說他喜歡自我否定,自我意識太過單薄了,但是在我看來,就是天大的優點。」

  中土文廟議事,兩座天下對峙,陳平安作為第一個說開打的人,却遲遲不去蠻荒戰場建功立業,難免有功德有虧的嫌疑。也就是如今文廟管事的,是恢復神位的老秀才,再加上先前由禮聖領銜、三山九侯先生、鄭居中等都現身的天外一役,陳平安出力不小,即便文廟內部有意淡化此事,浩然山巔依舊心知肚明,認可那位年輕隱官,並非躺在功勞簿上不動彈的人物。不然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外的浩然六洲,只會非議更多。何况在桐葉洲創建下宗,開鑿一條大瀆,確實都是天大的事情,至聖先師散道之前,還曾莅臨桐葉洲,呂喦陪同,一起見證陳平安請來諸多別洲山水神靈的禮敬香火,捨得散盡功德,如同在夜幕沉沉的一洲山河點燃億萬盞燈火。

  劉饗當然不會視若無睹。

  這本就是至聖先師的用意之一。

  好似在與劉饗遙遙對話一句,鄰居兼道友,別灰心嘛,再挑挑看。

  「當過末代隱官,住持過劍氣長城戰事。一座中土兵家祖庭,那些武廟陪祀名將們,對陳平安印象都還不錯。」

  尤其是跟那撥跨洲渡船管事的打交道,在很多有心人眼中,更有好感。

  既是純粹武夫,又是一位劍修。既是文聖一脈的儒家道統自己人,又是在山上開宗立派的祖師爺。

  「寧姚和斐然,為各自大道認可,是那名實兼備的天下第一人。

  身為天下共主,他們的這種身份,本就是人間最大的護身符。與之敵對,就是與一座天地大道抗衡。

  我也好,蠻荒晷刻,五彩馮元宵也罷,我們道心即天心。」

  「由此延伸開來,鄭先生本來還有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既然我沒敢答應,今天就先不提了。」

  在那山巔的修道有成之士,冥冥之中都會有一種感應,大道並非死物,它有自己的愛憎喜惡。

  老話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不同地方的水土各有其性,五岳土性各異,又比如在紅燭鎮彙聚的三條江水,水性就截然不同。

  劉饗也怕那姜赦重整旗鼓,率領兵家重頭再來一回,導致天崩地裂,遍地硝烟,人間萬物凋零,生靈塗炭。

  兵家初祖姜赦也好,之前的文海周密也罷,要以各自大道,用一時的山河破碎如飄絮,換取萬世太平,周密手段酷烈,追求一勞永逸。

  但是身為各座天地大道顯化,在劉饗他們這些存在眼中,一本大道帳簿,却不是這麽計算的,他們必須要為「現在」一切有靈衆生負責。浩然天下曾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的劉饗,閏月峰武夫辛苦,前不久與斐然結成道侶的蠻荒晷刻,五彩天下那邊暫時還是一位小姑娘的馮元宵,西方佛國一位背著佛龕行脚山河的文字僧。

  修道尚且講求資糧,更何談用兵一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兵餉糧草的籌備,人力物力財力的調配,都是取材於天地。

  自古「犧牲」,需祭祀酬神。

  這就像兩個人,一個說你得借我一顆銅錢,明天後天就能掙幾兩銀子,一個却只在意今天兜裡的錢財。

  還怎麽談買賣?如何談得攏?故而這種幾乎不可調和的根本分歧,又是一種大道之爭。

  若是姜赦此次出山,能够找到他們,並且用某種「道」說服他們,而非一味以道法、武力鎮壓,就有一定機會獲得先手優勢。

  不是全然沒得談。

  之所以是「幾乎」,而非絕對。在於劉饗他們,先天憎惡修煉求仙的修道之士,大修士即是剮不去的膿瘡,仙府門派與那王朝的雄城巨鎮,在大地之上連成疥壁。所以兵戈一起,就是一種大道對人間的「掐尖」,俗子與煉氣士將古戰場遺址視為畏途,於劉饗他們而言,却是傷疤而已。周密選擇蠻荒的最大劣勢,就在於他終究是個外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晷刻才會一直試圖逃避,哪怕周密給出了一條切實可行的嶄新道路,甚至能够幫她吃掉浩然的同道,晷刻依舊不肯與周密合作,道不相契。閏月峰辛苦內心深處排斥鴉山林江仙,亦是同理。

  不知不覺,無形之中,劉饗跟趙樹下一個說一個記。

  寧吉則跟鄭居中走在一起。

  寧吉好奇問道:「鄭先生要忙什麽大事?」

  鄭居中說道:「道上碰到兩位强手,既然誰都不肯讓路,只好跟他們爭道。」

  寧吉問道:「鄭先生能贏麽?」

  鄭居中笑道:「不敢說一定如何。」

  寧吉聽到這個客氣說法,便覺得鄭先生贏定了。

  劉饗環顧四周,嘆息一聲,打了個道門稽首禮。

  鄭居中望向遠處,問道:「寧吉,聽說陸掌教是你的小師父?」

  寧吉赧顔道:「陸掌教跟我開玩笑的。」

  鄭居中默不作聲。

  田地間,好似有一雀低低盤旋,天地間,黃雀驀然振翅,高飛入青天,不知是就此自由,還是去自投羅網。寧吉抬頭望去,少年見雀悲,雀飛少年喜,不見了黃雀踪跡便有些失落,一時間怔怔出神,不知如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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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27 01:33:4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折桂

  地肺山主峰之巔形若玉圭,華陽宮祖師殿就建造此地。

  華陽宮祖師堂一側不遠處,曾是初代祖師結茅讀書之地,逐漸擴建為一處私人宅邸,建築成群,等到傳到上代宮主高孤手上,就已經是「有德者居之、承襲道統」的傳統,誰能擔任宮主,就可以舉家搬遷至此,既是道場,又是家宅。當年高孤繼位,就搬出了舊道場,入主此地,只不過因為高孤並無家眷子嗣,孑然一身,此處道場始終冷清異常。

  只是不管宅子如何擴充,一代代更換主人,始終未曾被喧賓奪主,占據主位的,還是那座萬卷書樓,珍藏靈書秘笈極多,匾額「天下壯觀」,不算自誇之詞。

  毛錐當時被高孤帶上山,就在此看門。

  劍光閃爍,一道婀娜身影在此飄然站定,長劍返回劍鞘的聲音,如雛鳳清越鳴響。

  正是剛剛出關的女子劍仙,華陽宮劍仙一脈的領袖,南牆。

  尹仙面露喜色,稽首與她道賀,畢竟如此一來,自家門庭便有了一位大劍仙。

  南牆笑著還禮,同樣是道門稽首,尹仙做來便是規矩,女冠便有寫意。

  南牆先喊了一聲毛錐「白骨道友」,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再喊「宮主」。

  毛錐對此不以為意。

  地肺山歷史上奇人高真輩出,祖師堂內的天君掛像數量衆多,但只有寥寥兩位堪稱劍仙,故而南牆能够在此特殊年景裡邊,成功出關,為道脈增添戰力,或是此事傳出去好聽些,都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南牆等於幫助華陽宮,與這方嶄新天地,討著了一個好兆頭,顯示著華陽宮的近期運勢,並未因為師尊的兵解離世而受到太大牽連。

  毛錐的想法,大概在底層市井混久了,總是粘帶幾分泥土味。

  只說女冠南牆的御劍風采,山中道官們自然早就習以為常。

  此間尋常景象,不知是山外多少志怪傳奇裡的玄之又玄。

  順著毛宮主和尹天君的視線,南牆隨意瞥了眼山道那邊的景象,沒有上心,好奇問道:「有沒有確切消息,聶劍仙何時會造訪華陽宮?」

  毛錐搖搖頭。

  聶碧霞如今該是正在與張風海遊歷蠻荒,算是立起門戶了。

  尹仙却是費心叮囑一番,「由玉璞躋身仙人,是一道大關隘。此次守山閣幫忙護關,恩情與緣法都不小,南觀主切莫隨意處置。我那邊,還有幾壇珍藏多年的仙釀,能上檯面。是楚師叔早年下山雲遊,得自於一處上古地仙屍解飛升之後遺留下來的遺址,喝一壇少一壇、喝完就再無的稀罕物件。你只管拿去款待貴客……」

  「就不浪費尹天君的酒水了,我那位山外道友有怪癖,見過嗜酒如命的,就沒見過一聞著酒味就跟見著心魔的。」

  南牆連忙擺手,笑著解釋道:「我之所以問這個,就是因為他對聶劍仙仰慕已久,在這邊守株待兔呢,替我守關,只是順便。」

  毛錐笑了笑那位大道可期的年輕仙人,才是真正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問題在於南牆不解風情,辜負一片痴心了。

  兗州籍的聶碧霞是一位劍術高妙、行踪不定的散仙,但是她那盞本命長明燈,就一直擱放在華陽宮大殿內。

  三千年來杳無信息,都是靠著這盞燈,外界才得以確定聶碧霞並未兵解轉世。

  等到此次評選,聶碧霞一舉躋身十人候補之列,山上就更好奇,難道聶碧霞一直隱匿於地肺山某座道觀,暗中尋求合道契機?

  也有一些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說聶碧霞與高孤在修行路上,曾經互有好感,可惜有緣無分。

  但是即便沒有成為道侶,却可托付性命,所以呂碧霞就將她的本命燈放在了高孤的華陽宮。

  山路間有少年郎抹了抹嘴,垂涎狀,用一口濃重的地方音調說道:「姐,聽說這座山中的潭中魚和路上筍,各是一絕,不是普通的山珍河鮮能比,想一想就流口水。不知道這趟勞累登山,能不能以脚力換口福。」

  腰懸一枚精美花錢的幂籬女子,輕聲笑駡一句,「吃貨!」

  出身楊氏的貴胄少年,東張西顧。

  此山道士,入山挖冬筍,揀選黃泥尖。開春過後,下山筍必道此路,破土而出,好似復仇,個個身披甲胄,來此耀武揚威。

  道士再勝之,剝殼如卸甲,筍肉白如雪,鮮嫩異常,燜鍋煮以鹹肉,此間美味,令人詞窮,食客唯有慚愧,下筷如飛不停。

  南牆視線停留在山道上那位頭戴幂籬的女子身上,躍躍欲試,「都說弘農楊氏遮掩自身命格、運勢的障眼法是一絕,我剛破境,正好一試深淺?」

  尹仙連連勸阻道:「南觀主,此舉於禮不合,不可這般行事。」

  這撥金貴異常的弘農楊氏子弟,結伴遊山玩水,豈會沒有高人暗中護道。

  南牆笑眯眯,好似依舊沒有打消那個念頭。她除却當下境界已然不低,亦有一門天賦異禀的遠古秘術,神不知鬼不覺的,破了障眼法,她又不會做什麽。

  天下皆知,弘農楊氏,出了一位在山中修士眼中也堪稱傾國傾城的絕色女子,聽說這些年求親者踏破了門檻。

  更有小道消息,傳得更為玄乎,曾經有一位精通面相的過路高人,早早算出了她未來有那先母儀天下、繼而垂簾聽政、最終自立為帝的命格。若果真如此,誰娶了她回家,可就有嚼頭有意思了。她的命,自然是人間頂富貴的好命了,但是明媒正娶她為妻的那個男子?以及那個男子所在的家族?

  衆說紛紜,都快把她說成是萬年以來的人間第一美色了,說得好像天底下所有男人都在等待她的成長。

  南牆當然不信,不信世上有這種事,不信人間有這等女子。

  毛錐却知此事,定然是鄒子手筆。

  至於那位女子到底姿色如何,毛錐不覺得一個勘生死、的骷髏架子,有什麽好對此事上心的。

  修道之士,「長生久視」一物,不就是最大的「美色」嗎?

  朝聞道夕死可矣。

  見道如曇花一現。

  南牆懷疑那位被誇成是「奪天地造化,爭萬靈顔色」的女子,此刻就隱匿在隊伍當中。

  毛錐好似猜出南牆的心思,淡然道:「別人不知,總有自知。」

  南牆見宮主都這麽提點自己了,只得作罷。

  跟毛錐打交道,第一印象,就是眼前這年輕道士,身量雄偉,個子真高。與之近距離對話,很有壓迫感。

  所謂眼緣,不過是見了誰,只需一眼便分明,「他們」或「我們」。

  祖師高孤,太過仙氣,見之忘俗,能讓修道之人都自慚形穢。

  道士毛錐,則過於人味,入了深山,就像把一座市井搬上山。

  尹仙確定南牆放棄了那個打算,如釋重負。這位住持大木觀事務的劍道領袖,性格「自然」,師尊都不太敢隨便放她下山去。

  師尊不太管理庶務,只在幾件事上吩咐過尹仙這位嫡傳,必須禀報給他。其中就有南牆的出門遊歷,高拂與人論道的結果。

  南牆放眼打量那邊的院牆,她其實不太常來這邊,畢竟此處是高祖師的私家道場,不是禁地勝似禁地,她跟絕大多數地肺山譜牒道官一樣,入山第一天起,就在仰視那位道號「巨岳」的祖師爺。

  道士高孤,彷彿才是地肺山的山上山,真正絕頂處。高孤身在何處,山巔就在何處。

  雪白的院牆不高,如山下尋常宅邸,院內移植數本牡丹,花開百餘朵,五彩繽紛,出牆頭,附近建有一座用以觀魚的「自在亭」,據說是高祖師親手營造而成。

  昔年這位名動天下的「青年道士」,經常獨自臨水觀摩一幅大魚潛靈圖。

  約莫是慨然交心的朋友太少。讓這位道士不管山中山外,總是獨來獨往。

  松柏古老,枝繁葉茂,皮如龍鱗。行人避暑立於樹蔭中,照面成碧。旁邊潭水極清,游魚藻荇,類若乘空。

  如起到銜接山水作用的觀魚亭,形單影只,潭內養巨魚數十頭,按照故事,每有友人至,主人則捕魚款待。

  出身汝州一個邊遠小國,家鄉是那名聲不顯的郡縣,高孤是那水邊世代漁民的普通出身。

  所以高孤每次出山散心,往往會揀選風雪時節,一葉扁舟作蓑笠翁,獨自煮酒燉魚。

  大概是幽居山中的道士,擅長煉氣養神,對於高祖師的兵解離世,哪怕地肺山倍感震驚,華陽宮弟子們人人悲慟,却幾乎如尹天君這般,都不會如何在臉上表露出來。

  她倒不會如何痛徹心扉,就是有些淡淡的傷感。

  總覺得高祖師這樣的真正道士,好像應該再活一萬年的。

  等到那個人都走了,才知道自己一直不認識這個人。

  他們所有人,實在是太過敬畏高祖師了。總覺得這位神仙中的神仙,永遠清心寡欲,常年不苟言笑,一副舉世無雙的冰雪精神。

  只要是高祖師參加的祖師堂議事,好像整座祖師堂,都要冷上幾分。

  尹仙所想,是一段極小的舊事。

  幾個垂髫小道童,夜間偷偷跑出道觀,他們早就相中了一位師伯的菜園子,聚在一起偷啃黃瓜、再煨山芋,期間碰到個面生的青年道官。大眼瞪小眼,雙方都很尷尬的樣子,孩子裡邊有個機靈鬼,覺得想要不被捉賊,就一起做賊嘛,邀請那位看年齡、師兄模樣的道士,一起吃個宵夜,填填肚子。

  夜幕裡,火光映照,孩子們亮晶晶的眼神,好像在說一句吃人家的嘴軟,師兄就別跟師父、觀主他們告狀了啊,板子可不好吃!

  那處道觀,是翠微宮的下院,位於次峰後山僻靜處,香火好不到哪裡去,也差不到哪裡去。

  尹仙當時與下院道觀內的兩位親傳弟子,就遠遠看著那一幕,皆不敢打攪各自師尊、祖師。

  道士與火堆,宛如兩團火。

  毛錐却是想到了一頁老黃曆。

  高孤的一位師兄,一位師弟,都是劍修,分別是翠微宮和大木觀開山立派的首任祖師。

  三千年前,浩然天下有陸沉有意為「天厭」破題而引發的斬龍一役,青冥天下也有一場自家劫數,涉及到了那頭僞十五化外天魔的道化一州,余斗領銜仗劍降魔。那場白玉京高品道官悉數出動的戰役,道士如青鶴環列立天,圍困一州,雖然最終鎮壓了化外天魔,可還是導致「一洲陸沉」。而高孤的兩位同門,就在那場戰役中隕落,連同高孤在內,他們這撥最被華陽宮寄予厚望的俊彥,都是白玉京不曾宣調,便願意主動前往,替蒼生衛道。

  後世根本無法想像,道士高孤,生平最崇敬之人,曾經正是余斗。

  「陸沉」一役,只因為是白玉京余掌教住持大局,高孤便毅然決然冒死前往。

  地肺山的道路上,一座正在做功課的道觀外,一行人在山路上藤架旁停步休歇,飲茶聽道情。

  潁川郡一個偏遠小縣,有座香火剛剛有所起色的小道觀,被稱呼為常伯的老人,與一個性情活潑名為陳叢的少年,暮色裡掃地。

  一古州塌陷成為大湖之地,一次次逃竄隱匿、一次次被陸沉發現踪跡的化外天魔,不得不在此現身,它使勁抖了抖袖子,試圖將那些「藕斷絲連」的金色道韻紛紛拋散,咬牙切齒道:「白玉京真是造孽,可憐吾州陸沉為水國。陸沉你欺人太甚,那就別怪我掀翻天地了。」

  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一尊法相真是當之無愧的頂天立地,微笑道:「貧道不答應,你便做不到。」

  ────

  三個不同姓氏的村子,四面環山,彎彎繞繞的黃泥路,跟著溪澗一起往外走。年復一年,地上的雞鳴犬吠,裊裊上天的炊烟。

  劉饗說要去村塾那邊看看,寧吉說自己有學堂的鑰匙,趙樹下便說到了吃飯的點,讓寧吉領著兩位先生去學塾那邊逛,他剛好先去下廚,回頭寧吉再帶他們過去。趙樹下不忘與兩位先生致歉一句,待客不周。劉饗見鄭居中沒有拒絕的意思,便笑著答應下來,說叨擾了。

  看著那位年輕武夫的高瘦背影,劉饗說道:「會變通。」

  鄭居中說道:「眼睛裡見過事,世界就要亮堂些。」

  劉饗有感而發,道:「陸沉說得對,儒家最大的問題,就是不肯仔細談人心。」

  鄭居中不置一詞。劉饗最大的問題,就是喜歡盯著儒家的缺點不放。整座青冥天下,都被道祖自然而然壓勝,辛苦就只能去閏月峰當個純粹武夫。蠻荒晷刻,更不必說。

  劉饗笑問道:「的確,吃飽飯的人不能回過頭來嫌棄桌上沒有珍饈。想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鄭居中說道:「既然是你的問題,當然就是儒家的問題。亞聖一句『行有不得反求諸己』,怎就不是在痛痛快快、明明了了談人心。是我們讀書人不識字罷了。」

  陸沉所謂劉饗與至聖先師的分庭抗禮,其實只是表面,劉饗大道與儒家道統早就交匯融合,無法涇渭分明。

  單論他們五位處境之優劣,撇開馮元宵道齡還小不談,確實是浩然劉饗最為自在,無拘無束,行走天地。

  劉饗再豁達,也不至於喜歡討駡,立即轉移話題,扯起一個線頭,說道:「天都峰那邊。」

  鄭居中點頭道:「驪珠洞天一落地生根,就等於塵埃落定,陸神終於死心,承認自己走投無路了,只得放低身架,親自跑到小鎮另覓良機,陸神心中有數,再錯過兩三百年,他就徹底無望合道了。等到了那個時候,即便鄒子肯讓道,陸神還是走不長遠。」

  劉饗忍俊不禁,點評一句,「狗尾續貂。」

  鄭居中搖頭道:「還是驪珠洞天的時候,地利就不在陸神那邊,等到洞天降落為福地,就是機會所在。修道之人,總要找尋一線生機。精通命理之人,總不能被自己算死。」

  劉饗笑道:「中土陰陽家陸氏,處心積慮謀劃一場,以陳山主和落魄山作為坐標,看似刻舟求劍,實則方向是對的。但是陸神好像缺了一點運道,這點細微差距,就導致了天壤之別。」

  鄭居中說道:「識人不明,用法不當,該他受累,功虧一簣。自己道力積攢不够,就不能埋怨鄒子攔路。」

  劉饗說道:「陸尾已經是當年陸氏能拿得出手的最佳人選,蠅附驥尾,機會不小。陸神好歹是陸氏家主,總不可能親身入局。在當時看來,陸神的選擇並無任何問題。」

  家主陸神受制於鄒子,始終被攔在十四境門檻之外,停滯已久,一身絕學,無法貫通天地。

  鄭居中搖頭道:「說到底,還是當年陸神志得意滿,自以為窺見天機,清楚鄒子的厲害,內心深處依舊小覷了鄒子的道力。志在證道的修道之人,哪裡容得絲毫僥倖心。」

  劉饗問道:「鄭先生對陸神好像總體評價不高?」

  鄭居中說道:「不低了。」

  劉饗突然自顧自笑起來,只因為想起意思類似的一樁文林公案,是綉虎與那位酈老夫子的,崔瀺年輕時曾經親筆批注那部享譽天下的《山海圖疏》,對內容細節指摘頗多。有人與他爭執,替酈夫子打抱不平,結果崔瀺來了句一本書想要礙我的眼,必須先能入我眼。言外之意,再簡單不過,大概就是願意駡你幾句,本身就是一種褒獎,不要不知好歹。

  這種話傳到酈夫子耳朵裡,當年老人倒也沒說什麽。

  上次文廟議事,陳平安就與這位老先生聊到此事,實則文武兼備的酈夫子,至今還誤會是年輕隱官的師兄左右,對那部書極為推崇。

  劉饗突然問道:「你說那些劍修,為何不恨陳清都?」

  鄭居中說道:「不敢。」

  米裕先前受魏檗邀請,替長春宮那撥女修護道,就曾遇到一個托夢求助的年邁煉氣士,需要借助外力,屍解脫劫。

  又比如扶搖洲道號虛君的修士王甲,之所以會假裝是飛升境,就是精心設局,故意以言行、激怒招惹宋聘那撥劍仙,繼而牽扯到陳平安和劍氣長城,最終引來寧姚,試圖借劍兵解。

  在劍氣長城那邊,就很少見到這類事情。

  多少年輕劍修,劫至人死而已。

  甚至連米裕這種當年境界不低的劍修,都不知道還有命裡劫數、應劫之法、脫劫之道等說法。但這些却是浩然修士的常識估計就算知道了,也懶得計較,不會當真。退一步說,真知道了,真要計較這些,便有用嗎?

  米裕之流,是全然不知情,可孫巨源他們却是心知肚明的。

  劉饗猶豫了一下,說道:「黃鎮並不好惹,畢竟是一位得了純粹二字的十四境劍修,更何况他還有奇遇。」

  說到這裡,饒是連劉饗這般見慣了各類珍奇古怪的存在,都要忍不住重複一遍,「奇遇。」

  當然,劉饗有私心,黃鎮終究是從驪珠洞天走出來的人物,而且潛心修道,若以「當下」節點看,「未來」悠悠千年光陰,黃鎮始終專注於煉劍,對世道幾無影響,沒有開山立派,甚至沒有收徒,這樣的學道人,劉饗當然不會討厭。

  在這件事上,已成死仇的黃鎮和陳平安,連同鄭居中在內,在劉饗眼中,既然他們都是浩然人氏,那就手心手背都是肉,最好是形若分爨而居,既然關係不好,就老死不相往來,何必爭個你死我活。只不過黃鎮執念太重,得道之後,糾纏陳平安已久。就像一個出身低微、辛苦搏出一份富貴家業的男人,定要惡狠狠補償一番自己的苦難童年,才能釋懷一二。

  鄭居中說道:「我會小心。」

  所以他才會先去趟夜航船,要與白景借那兩把本命飛劍。

  劉饗無言,那黃鎮就更要小心了。

  勝十四境不難,殺十四境却是極其不易,那麽想要徹底抹殺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雙方言語都沒有用上心聲,寧吉聽得真切。

  寧吉感覺那位劉先生是位古人。鄭先生則更像是位夫子。

  鄭居中說道:「寧吉,不要只是讀書,書能開智,也能愚人。讀書人要會用書,既然求學注定很苦,書籍總要為我所用才對。」

  寧吉會心點頭。小師兄說過一番類似的言語,要把書讀破,讀書破萬卷的「破」字,其實有兩種解法,一種就是字面意思,一種是說要把每本書都吃透,知道哪些話語是著作之人的真心話,哪些是言不由衷的違心之語,哪些是不與世道苟同的鋒芒畢露,殺氣騰騰,哪些是與這個世道虛與委蛇的退讓遷就,哪些是笑著落筆的,哪些是皺眉寫字的,哪些是情思的低沉徘徊,試圖尋求書外知己,哪些是暗藏心思的夫子自道……

  一起走向村塾,劉饗沿途看見山中有一株老桂樹。

  劉饗問道:「寧吉,讀過了書,最想做什麽?」

  寧吉有些羞赧,輕聲道:「大師姐和小師兄,都暗示明示過我了,要先考取功名,院試鄉試會試,勢如破竹,過關斬將。」

  裴錢是希望寧吉這個小師弟能够拿個狀元,省得曹晴朗翹尾巴。大白鵝是覺得寧吉是讀書種子,可以治學修道兩不誤,到時候連中三元,讓先生高興高興。

  劉饗微笑道:「不必難為情。鄭先生以為然?」

  鄭居中望向山中桂樹,點點頭。

  人生道路,何時何地,不是在日夜兼程趕赴考場。

  治學,生計,婚嫁,兒女成才,希聖希賢,求仙,成佛,證道。花好月圓人長壽,惟願諸君皆能折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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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登頂

  年輕道士坐在小竹椅上,背後便是一座落魄山,這就叫有靠山!

  仙尉蘸了蘸口水,翻過一頁書。不知不覺,雪白的紙,漆黑的字,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道士一抬頭,原來日落西山了,天邊猶有紅彤彤的火燒雲,還在依依不捨,眷念人間。

  袖裡有書真富貴,今日無事小神仙。

  光陰長河作道場,我與日子如游魚,一並優哉游哉過。

  巡山完畢,都已經將那忙碌一天的太陽公公送到家門口啦,小米粒來到山脚這邊,扯了扯斜挎包裹的繩子,試探性問道:「仙尉道長?」

  道士仙尉心領神會,點頭笑道:「馬上收工。恰好得閒,都嗑。」

  這是獨屬於他跟小米粒之間的謎語。嘮嗑也是磕,嗑瓜子也是磕。

  落魄山到底不是尋常山頭,迎來送往,算不得如何頻繁,即便偶有待客,都非俗人。閒的時候是真的閒,忙……也忙不到他嘛。

  山主大手筆,直接將那座香火山劃撥給了仙尉與新收弟子,作為「開山」的道場,近些時日,道士仙尉和林飛經都在山那邊扛鋤頭、提簸箕,腰別柴刀,忙忙碌碌,合力修橋鋪路,漸次建造行亭,搭建茅屋……簡陋歸簡陋,不用那麽講究,可到底是「自家門戶」的添磚加瓦,反正怎麽瞧都是心生歡喜的。

  仙尉沒有跟霽色峰泉府的賬房先生韋文龍索要一兩銀子,憑藉擔任看門人的那份俸祿,綽綽有餘,何况周首席每次登山,豈會沒點表示?男人嘛,錢袋一鼓,腰桿就硬,貧道如今不清貧,知道自己是財主!

  暖樹捎來話,說是山主老爺的意思,仙尉道長近期可以多去香火山,忙碌大事要緊,山門這邊,無人看管,不妨事的。

  仙尉最擅長跟客氣人不客氣,立即虛心接納山主的建議,在那香火山,與那便宜弟子在勞作間隙,暫作休歇,就著鹹菜嚼著乾糧,耳畔是溪水潺潺聲,與徒弟在山花間,對酌一壺糯米酒,環顧四周,總覺得每日都是氣象一新的好時節。

  落魄山上,沒有不喜歡小米粒的,但真要說誰跟小米粒嘮嗑最多,較個真,算一算那閒聊的字數,還真就是看門的仙尉道長最多了,沒有之一,估計暖樹和陳靈均都比不上。

  仙尉是真心喜歡跟小米粒聊天,每次都饒有興致,從無半點厭煩。

  以至於連陳靈均和白玄都佩服不已,仙尉不去開館蒙學真是可惜了。

  小米粒也會在巡山期間,將那些靈光乍現的奇思妙想,攢著,餘著,到了山門那邊,拿出來跟仙尉道長分享。

  偶爾會跑掉幾個,往往下次巡山,就會撿起來了。

  一大一小,話趕話,就這麽脚踩西瓜皮似的閒聊,一個沒什麽憂愁,一個沒什麽心事,聊啥都是眉頭舒展,懶洋洋的。

  仙尉與莊稼漢般雙手插袖,袖子裡掌心相叠,「我們的憂愁,往往是昨天帶來的,而顧慮,往往是擔心明天如何怎樣。就算世上真有長生方,又如何解決昨天已經過去的事,明天尚未到來的事。佛家說除心不除事,我輩俗子,總是知易行難,如何做到真正讓物隨心轉呢。」

  小米粒搖搖頭,一本正經道:「仙尉道長,你是在山裡邊修行高明道法的神仙唉。」

  年輕道士舒舒服服靠著小竹椅背,微笑道:「莫非小米粒有錦囊妙計,賜教請賜教。」

  小米粒笑哈哈道:「那你可就問對人嘍!」

  若是問我該如何修行仙家法術,對不住,啞巴湖的大水怪,只會闖蕩江湖,可要說怎麽跟不開心打架嘛,哦豁,確有幾分心得!

  黑衣小姑娘雙手托腮,眨了眨眼睛,高高的山,彎彎的水,胖乎乎的白雲,大肚皮的青天……真正的心裡話不必打腹稿,「昨天的憂慮和不開心,都是米粒兒小的,一丟丟大,把它們放在今天這個高高興興的大碗裡,吃掉,填牙縫,再把碗擱在明天這個大桌子上邊。」

  年輕道士輕輕撫掌,贊嘆不已,「是了是了,吾輩勿以有限身,供奉人間千萬愁。」

  小米粒又遞過一捧瓜子,仙尉接過,笑道:「我也有一只碗,只不過沒有帶在身上,留在祖宅那邊了。」

  杯酒在手,大事如芥子,嗑著瓜子,小事似蒼天。

  小米粒揉了揉臉頰,欲言又止。

  仙尉爽朗笑道:「貧道又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當然也有家鄉,有祖宅。」

  小米粒嗑著瓜子,低聲道:「仙尉道長,裴姐姐說你當年尚未發跡,龍游淺灘那會兒,給抓去了土匪窩當賬房先生。裴姐姐還說是那位膀大粗圓的女當家的,孔武有力,她貪圖你的……美色,想搶你當壓寨夫君呢。裴姐姐還說虧得你拼死不從,用了好多計謀,假裝說自己是進京趕考的舉子,以後金榜題名了肯定回來明媒正娶,用八抬大轎將她迎娶回家,才讓那位女當家放過了你,離別之際,你揮毫潑墨,給寨子留下一副墨寶,是那『天道酬勤』,土匪們大聲叫好,聲震雲霄,當家的將你送下山,梨花帶雨呢。真的麽,故事曲折,精彩精彩。」

  仙尉赧顔,聽得一陣頭大,「糗事糗事。」

  有些是小黑炭當年添油加醋了,有些則是真的,比如那位當家的,其實英氣勃發,貌美如花。至於山盟海誓,自然是沒有的。

  小鎮俗語形容一件事沒啥意義,便會說句「沒明堂」。富貴之家的正廳大堂,都會懸掛匾額。

  一個下山剪徑的土匪窩,若是懸掛「天道酬勤」,每天用以自勉。仙尉道長,你都不考慮附近百姓、過路商賈的感受嗎?

  仙尉想起一些往事,輕聲說道:「說是土匪窩,其實就是被世道趕到山上去才能活命的人,攔路謀財是有的,害命則無,得了錢,土匪們還打欠條呢,貧道走南闖北那麽多年,獨一份。寨子打劫最多的,就是那些辭官歸鄉、宦囊鼓鼓的大老爺,呵,動輒雇傭百來號人,浩浩蕩蕩,你能想像嗎,那些官員卸任交印,別說衙署裡邊的桌椅,連窗戶都給你拆走搬回家的。記得寨子一直想要攢錢,等到還了債,就籌建一個響噹噹的江湖門派,做那走鏢營生,每次喝酒,聊起這個,男女老少,眼睛裡都有光彩。」

  小米粒雙手托著腮幫,聽得入神,竪耳聆聽仙尉道長將那段過往的娓娓道來。

  再看了眼天色光景,仙尉抬起袖子,輕輕抖了抖,閉上眼,伸手掐算起來。

  擺攤算卦,能掐會算,鐵口斷金,這可是雲遊道士行走天下的傍身技藝。

  小米粒疑惑道:「仙尉道長,做啥子。」

  仙尉緩緩睜開眼,一本正經道:「算一算,今日飯桌有無青椒炒火腿。」

  小米粒翻了個白眼。

  仙尉拍了拍肚子,哈哈笑道:「民以食為天,可不能糊弄自己。」

  小米粒突然說道:「再算一算,有沒有燜筍。」

  仙尉問道:「右護法要是開口點菜,老廚子還不屁顛屁顛的拿出十二成的功力?」

  小米粒解釋道:「鐘第一沒個眼力勁,一天三餐加頓宵夜,頓頓點菜,都把老廚子給惹毛了,我就不去火上澆油了啊。」

  再說了,老廚子私底下隔三岔五就會給她和暖樹姐姐送各色糕點,多得連它們的名字都快記不住了。

  仙尉使勁點頭,實則無比感激鐘倩這位叼牙籤的大爺,若無他的迎難而上,仙尉跟鄭大風就沒辦法頓頓開小灶。

  山路上,緩緩走來一個面如冠玉的青年,仙尉早已見怪不怪,只是不能失了禮數,跟小米粒一同站起身。

  來到山門口,青年伸手指了指距離落魄山很近的山頭,自報名號,微笑道:「遠親不如近鄰,我來自天都峰。姓陸名神,道號『天邊』。」

  仙尉打了個稽首,「幸會幸會,貧道玄虛,忝為落魄山門房,見過陸道友。」

  「天邊」是吧,小子的道號也不差,玄虛,看誰亮出的道號更有氣勢。

  小米粒却在好奇,一貫勤勤懇懇的編譜官怎麽沒有現身。

  陸神不動聲色稍稍側身,臉色如常,「玄虛仙長與落魄山,真是相得益彰,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山不在大有道即顯。」

  仙尉一下子接不上話了,這種溢美之詞,有點過分了。按照鄭大風的說法,就是火候,注意火候。

  陸神開門見山道:「今日拜訪落魄山,是有一事相告,希望道長能够儘快轉述給陳山主,杏花巷馬苦玄有一親傳,既是開山弟子又是關門弟子,此人就是小鎮當地百姓。至於其餘幾個在外邊收取的徒弟,都是馬苦玄的障眼法。至於此人姓名,實在是不能多講。」

  仙尉聽得一頭霧水,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魏檗緊跟著陸神來到山門口。

  陸神說道:「見過魏神君。」

  魏檗神色不悅,「不敢當。」

  陸神以心聲說道:「前些年崔國師莅臨天都峰,跟我有過一番推誠布公的言論。」

  魏檗微微皺眉。

  以陸神的修為和手段,有心隱瞞,大驪朝廷就算想要查也查不到什麽線索。

  當然前提是陸神的跨洲遠遊,落脚大驪,得到了國師崔瀺的許可或是默認。

  天都峰位於落魄山和小鎮之間,要比跳魚山、扶搖麓更接近落魄山,故而不是一般的近鄰,宛如隔壁鄰居。

  表面上,寓意極大的仙都峰,大驪朝廷錄檔的「地主」,是與一個跟黃粱派差不多底蘊的仙家門派。

  這麽多年來,常年仙氣縹緲的天都峰,就那麽十幾個山中修士,並無地仙坐鎮山頭,深居簡出,比落魄山更像是在封山。偶有修士下山,也是讓一個尚未躋身中五境的年輕修士,去州城那邊定期購買一些柴米油鹽。天都峰與落魄山從無往來,混個熟臉都算不上。

  天都峰的主山之巔,要比落魄山主山集靈峰稍矮几分,所以無礙視線,陳靈均他們在自家山頂,小鎮景象,一覽無餘。

  三位鄰居山主的身份,大驪王朝自然都有檔案秘錄,魏檗作為頂頭上司的五岳正神,當然可以隨便查閱。只是這麽多年,陳平安無意探究,不問,魏檗也從不主動提及此事。之後扶搖麓被裴錢偷偷花錢買下來,跳魚山是長春宮甘怡的私産,也被崔東山拿下。謝狗就瞧上了天都峰,想要花錢買來當嫁妝的。可惜等她跟魏檗一提此事,當時魏檗只說花錢買不著,得等你家山主當了大驪國師再看。

  謝狗可不是山主,她早就確認過,天都峰確實沒有地仙,更無上五境在那邊修行,否則稍微吐納煉氣,就會被她知曉。

  若說山中隱匿有那種極為擅長遮蔽天機的老字號飛升境,真有的話,藏得很深,也行,只是道友最好別動。

  等到陸神選擇主動現身,魏檗倍感鬱悶和惱火的點,就在於此。按照魏檗的獨門消息渠道,天都峰確實有一位躲在幕後的「真正地主」,只是魏檗如何都沒有想到,此人和家族依舊是陸神推到前臺的棋子。所以魏檗覺得恰恰是自己的閉嘴不言,誤導了一向小心謹慎的陳平安。

  他娘的,這座天都峰,可是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山頭。出了這麽大的紕漏,魏檗想一想就後怕。

  中土陸氏家主陸神,道高天邊,別人敬你怕你,我魏檗可不鳥你!

  魏檗心裡不痛快至極,陸神何嘗不是頗為鬱悶。

  那個貂帽少女的出現,就是個天大的麻煩。她不知是閒的,還是別具神通,竟然隔三岔五就分出一道神識,不分晝夜,毫無半點規律可言,時常偷摸巡視天都峰,做事不地道,真是不講究,這讓陸神都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只能設置出三座小天地,再增設數十道秘術禁制,用以遮掩自身氣機。耗費些許靈氣和一筆神仙錢,倒是不算什麽,却極為誤事,讓陸神束手束脚。

  後來在中土陸氏家族,從天外聯袂返回人間的陳平安與那貂帽少女,「惡客登門」,當時以少年容貌示人的陸神,其實他對那謝狗,或者說是蠻荒白景,再熟悉不過了。非但劍術驚人,擅長道法門類極多。連陸神這種自認修道資質不差的,差點都要懷疑白景是不是類似阮秀、李柳的存在。

  陸神抬頭望向山門牌坊,自顧自說道:「敵人的敵人未必是朋友,但至少有一定機會成為盟友。」

  「鄒子就是我的大道死敵,上天下地,始終不得出頭,苦極了。」

  「既然目標一致,他有他的屠龍技,我自有我的出龍法,扶龍術。那就各展神通,一較高下。」

  修道之事,便是逆水行舟。一顆道心絕對不可退轉半點,道人精神斷然不可衰竭絲毫。

  小米粒已經察覺到氣氛不對,很少見到魏山君如此惱火的模樣,她便端坐在小竹椅上,眼觀鼻鼻觀心,心思去了老廚子的灶房。

  仙尉亦是正襟危坐,却以眼角餘光打量那位道號很大的青年,看裝束,不像多有錢的,可既然能够讓魏神君親臨待客,肯定身份很能嚇唬人了。

  魏檗也懶得與陸神繞圈子,冷笑道:「敢問陸家主,什麽時候來到天都峰,親自謀劃大業的?」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鄉有鄉約,高位山水神靈在自家轄境之內,幫助正統朝廷盯著那些修士和仙府動態,本就是職責所在。

  陸神淡然道:「山下習俗冬至如大年,是這一天趕到的槐黃縣城,經過一番粗略堪輿,選擇仙都峰落脚,作為臨時道場。新一年的正月初二,我在山中,第一次見到陳山主的面目。」(注1,188章《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

  當年西邊群山都在大興土木,開闢洞府,建造府邸,為道場增添仙氣,落魄山因為集靈峰有座朝廷封正的山神廟,大驪工部衙署按照山水禮制,規格都是定好的,該花的錢一顆銅錢都不敢少。少年山主算是撿了個現成,並不需要自掏腰包,在開闢道路等事情上如何費錢。至於要說打腫臉充胖子,也得給人看才行,當時陳平安身邊只有陳靈均和暖樹跟著,一座大山,就他們仨,頂多再加上一位沒有佐吏、侍女的山神。

  這一天,按照本地習俗,本該開始拜年串門走親戚了,陳平安自然無親戚可走,就乾脆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入山。

  陸神忍不住神色複雜起來,緩緩道:「大道親水的草鞋少年,瞻雲陟屺,携水帶火,腰別柴刀,上大山,登其頂,見天光。」

  ────

  地肺山,毛錐好似在為南牆這位劍仙傳道授業。一旁老天君尹仙欣慰異常。

  「道家講求天性舒展,道法自然。所以你能够穩扎穩打,輕鬆躋身了仙人。這是你的能耐。」

  凡俗能不能修道,得看有沒有「來路」,進了山,開始煉氣存神,最終能否證道,就看能不能找到「去路」。

  「高山矗立,江河奔流,都如人之抒發胸臆,可大岳再高,能捅破天去?瀆水再浩蕩,歸宿依舊是歸海。」

  「你是學劍術的,畢生致力於追求劍道本源。所以在地肺山修行,很難找到同道中人,難免會有『吾道孤』的感覺。久而久之,境界一高,就容易心高氣傲。當然,你也有你的難處,擔任大木觀的住持,統領百餘位劍修,需要你承擔起華陽宮劍仙一脈道統的榮辱興衰,憑此方便法門,用以凝聚人心,沒有任何問題。」

  南牆笑嘻嘻道:「百餘位?」

  這分明是她開始挑刺了。毛宮主剛剛入主華陽宮,必然公務繁忙,不够熟稔大木觀這種道統支流的具體情况,合情合理。

  即便毛錐當初曾經舉薦她擔任地肺山之主,照理說南牆該感激幾分,可是與之相處,她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

  當一位神識敏銳的修道之人,有此靈感,絕不能等閒視之。

  睡處宜小,容易養神。書房宜大,可以聚氣。所以藏書樓極高占地廣,毛錐的住處極小,只是隨便挑了一座靠近大門的小院子。屋內竟有一頂山下百姓家常見的白紗蚊帳。

  別說是山中的得道之士,就是那些學藝有成的江湖武夫,都能以一股無形真氣自行驅逐蚊蠅,震懾山野獸類。

  虧得沒人造訪「寒舍」,否則南牆都要懷疑,這位明明早就是飛升境圓滿的白骨真人,生活如此樸素市井,做樣子給誰看呢?

  毛錐淡然道:「大木觀授籙道官,祠堂總計六代譜牒,合一百零五人。你近期閉關,我只會比你更瞭解他們所有人當下修道關隘所在。」

  南牆問道:「好像高瓊也要閉關了,白骨道友見過她啦?」

  那是高祖師前些年從家鄉那邊帶回的小姑娘,資質算不得如何出彩,但宮主親自領上山的人,南牆和大木觀當然很上心。

  毛錐說道:「按照翠微宮額外給高瓊傳下的那部秘笈,她若是按部就班修煉,用以閉關破境,肯定會出岔子,過不了龍門,極有可能還會跌境。我已經托人暗中傳授她兩篇劍訣,一篇專講分水,一篇煉化蜃劍,等她修至心有靈犀處,道訣就能够顯化出白帝城那座龍門和一條江水,道士心神沉浸其中,形若水蛟走江,去登龍門,可以替她增添幾分勝算。」

  南牆驚訝不已,不曾想咱們這位毛宮主,還真對大木觀一衆劍修了如指掌?是高祖師先前暗中授意,還是毛錐想要通過大木觀來打開局面,新官上任三把火,在高祖師手上沒有太大起色的劍仙一脈,若是在毛錐這邊開始興盛起來,不正是山水官場的慣用伎倆?

  毛錐說道:「陸沉有座書齋,不在自家道場南華城,建在玉樞城,名為『觀千劍齋』。」

  南牆不清楚毛錐提起這茬做什麽,這不是舉世皆知的事情嗎?

  毛錐緩緩道:「是為我準備的。」

  南牆愕然。

  她大大方方承認錯誤,慚愧道:「白骨道友,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低了你。」

  毛錐說道:「不管是誰繼承華陽宮道統,你都會對他有所敵意,覺得無論任何一位道官的功業道德,都不配落座祖師殿那把椅子。再者,你是一個人身天地尤其生機盎然的道士,又是劍修,所以當你站在同為劍修的白骨真人身邊,理所當然,感到一種潛在的危險,那是一種出乎本能的預知。我若是在華陽宮起了殺心,你會是第二個察覺到的。」

  南牆好奇問道:「誰是第一個,尹天君?」

  毛錐看了南牆一眼,興許是不太明白她怎麽會問出這種問題。

  南牆後知後覺,知道真相了,是此山正主,那尊太乙山神。

  毛錐走到水邊,興許是那些潭中游魚誤認為他是舊主人,搖頭擺尾,聚集起來。

  剮出雙目的老瞎子,在蠻荒圈地,强行割走一塊地盤,造就出十萬大山,五行生克的土生金,不斷遷徙大山,輔以那撥身披金甲的神將力士,鎮壓全身各大氣府幾乎衝天而起的沛然道氣,防止身形升天!

  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的東海觀道觀,何等自古不饒人,誰若膽敢損貧道的道行,貧道便削你的天時地利!

  純粹的自由,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可以對所有不願意做的事說個不字,並且完全能够承受其代價。

  多少凡俗夫子,捨棄人間榮華富貴,入山求仙,只求證道長生,奢望與天地同壽。

  唯有陸沉所求,一直不是所謂的十五境,甚至不是什麽大道圓滿,只在「見到我之真」。

  不知是觸景傷情,或者本就是多愁善感,毛錐低頭凝視著水中魚,霎時間,游魚誤以為是有餌入水,哄搶爭食片刻,終究是一場空,悉數散去。

  除去勘破生死虛幻的劍術,好似陸沉把他對人間的繾綣眷念,全都付與了一副白骨。

  ────

  落魄山。

  陳靈均一路打著酒嗝,從鐵符江水神府那邊晃蕩回來,青衣小童眼尖,瞧見了山門那邊好似有訪客,便立即收了術法,按下雲頭,飄落在道路上,凝神定睛一瞧再瞧,還好,不像是《路人集》上邊的豪傑人物,那就去會一會,酒足飯飽,精神正好。

  這不他與新任水神白登和榮升謀主的曾錯,都是自家兄弟,好幾天沒見面了,甚是想念。就約好今天哥仨好好搓了一頓,提杯之前,沒忘記提醒白登只可小酌,莫要耽誤公務。曾錯等於是卷了鋪蓋去水府幫襯兄弟一把的,當那狗頭軍師,刑名、錢糧、師爺兼顧,生財有道,馭下有方。提醒白登諸多人情往來的訣竅,如何對付上司,駕馭下屬,交好同僚,明明白白的。白登的性格脾氣,由於大道根脚使然,確實糙了點,虧得有曾錯出謀劃策,再有他陳靈均從旁查漏補缺,才省去好大心力,這水神位置,算是坐穩了!

  陳靈均晃蕩著兩只袖子,走向山門那邊,發現魏檗與那陌生面孔的年輕後生,望向自己的眼光,好生……尊敬?!

  奇了怪哉,魏檗這傢伙不對勁,自從當上了夜遊神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子的,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總算發現小米粒跟仙尉都在給自己使眼色,示意身後。陳靈均轉過頭去,怔了怔,原來是道上來了兩位一看就是讀書人的。

  陳靈均面露喜色,直接轉身,雙手叉腰,站在道路中間,哈哈笑道:「鄭世侄!上次一別,好久不見!」

  鄭居中微笑點頭。

  一旁的劉饗面無表情,嘖。

  見過橫的,不要命的,就沒見過這麽敢把鄭居中不當鄭居中的。

  鄭居中就只差沒把名字刻在額頭上邊了,青衣小童這都認不得?

  陳靈均則奇怪那位暫時身份不明的文士,怎麽瞧著身形有些佝僂?

  山門那邊陸神不動聲色,只是眼皮子微顫。

  陳靈均大步走近那位自家兄弟陳濁流的徒弟,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世侄,若是還沒有來得及在縣城找客棧,不如去我山中宅子落脚?東西廂房隨便挑,若是嫌兩邊屋子小,騰出正屋給你住便是,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就沒啥主人客人的,都不客氣不矯情!」

  再一想,青衣小童趕緊補了一句,「若是喜歡清靜些,自在些,山中還有幾棟不錯的宅子,我帶你走走看看,相中了就說?」

  窮書生,都好面兒。理解!那麽窮書生身邊的朋友,想必也闊綽不到哪裡去,老理兒!

  魏檗無話可說,伸手扶額。

  却也懶得與陳靈均解釋什麽。

  這麽多年來,都是這麽過來的。

  鄭居中說道:「心領,不必了。」

  陳靈均明顯有些失落,以拳擊掌,重新笑容燦爛起來,「總要吃頓飯再走。我家裡邊有個好廚子,手藝相當了得……」

  劉饗笑著幫忙解圍道:「不凑巧,景清道友,我們剛剛吃過了,就在趙樹下和寧吉那邊吃了頓家常菜。」

  陳靈均也不氣餒,「那就下次再說,這頓先餘著。」

  好兄弟陳濁流是個兜裡錢少、臉上皮薄的窮酸書生,讀書人嘛,都這德行,陳靈均就與老廚子借了些真真正正的正經書,分門別類,放在桌上。方便他們哪天住下了,隨手翻閱。

  在院子裡擺一張桌子,桌上只有空酒杯,哪有空酒壺的道理,酒水管够。

  喊上白忙,再加上一直投緣的賈老哥,把他喊上山,到時候他們四個凑一桌,劃拳喝酒,痛快痛快。

  每天大清早,誰先起床,走出門口只需吆喝一句,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諸位兄弟,早酒何在?!

  陳靈均想起一事,以心聲說道:「世侄,不瞞你說,我一向腦瓜子靈光,出了名的大事不糊塗。這不先前跟你師父坐在臺階上邊聊天打屁,不是想起你跟文聖老爺還有大白鵝都能有的聊嘛,我就覺得這事挺怪的,腦子一抽,犯蒙了,猜測你該不會是白帝城那位鄭大魔頭吧,呸呸呸,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是那位渾身正氣、俠肝義膽的鄭大老爺吧,嘿,差點把自己嚇死。」

  劉饗與陸神對視一眼,然後他們都望向那位魏神君,俠肝義膽的鄭居中?落魄山誰教的?魏檗無奈,全憑悟性,自學成才。

  鄭居中笑道:「我若是鄭居中,那我師父不就是陳清流,他若是陳清流,你與斬龍之人能够稱兄道弟,從今往後,還怕什麽?」

  魏檗難免有些擔心。陳靈均說話做事再不著調,也還是個有良心的。

  劉饗比較好奇青衣小童會如何應對。

  陸神只覺得鄭居中此話一出,殺機四伏。

  不料青衣小童就只是歪著腦袋,保持不動,眼神也不好說是清澈還是迷糊,呆在那邊,「啊?」

  呆了半天,使勁晃了晃腦袋,陳靈均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不對不對,不是這麽算的,具體緣由,我讀書少,也說不上來。」

  鄭居中說道:「那也先餘著?」

  陳靈均大笑不已,能够跟自己聊到一塊去,定然是個讀過書、却讀書不多的。

  陸神如臨大敵,心弦緊綳起來。

  鄭居中為何會來此?!

  哪怕如此,陸神依舊是規規矩矩與那鄭居中身邊人物,屏氣凝神,行一古禮。

  劉饗只是視而不見。

  去往山門,走著走著,青衣小童先與那重禮數的陌生青年,還了一個抱拳禮,好像想到了個說法,撓撓頭,與那位鄭世侄說了一句真心話。

  「我就想結識幾個真心朋友,身份有高有低,家底有厚有薄,錢袋子有鼓有癟,都不算什麽,擱酒放碗的桌面總是平的。」

  鄭居中楞了楞,會心一笑,點頭道:「世叔會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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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箭跺

  一撥訪客在藤下歇脚飲茶聽道情,大飽耳福,玉磬悠揚,帶起的天地靈氣漣漪如流水,好似將道觀附近古樹枝葉都給洗了一遍,愈發顔色青翠。

  既然華陽宮那邊還沒有下達逐客令,他們就一路往祖師殿走去,沿著主神道漸次登高,視野開闊處,可以遙遙見到那座地肺山渡口,視野中,道官們身形渺小如蟻,往來如梭。有艘巨大的跨州龍船,最為矚目,長百丈,闊十餘丈,頭尾鱗須皆雕鏤金飾,船上建築如瓊樓玉宇,種植古松怪柏,宛如一座完整道觀。據說這艘屬於翠微宮的著名渡船,船艙底部藏有玄機,密排鐵鑄大錢如桌面,名為「壓勝錢」,用以抵禦航行途中雲濤風雨帶來的船身傾斜。

  有那面向凶悍的青年率先打破靜謐氛圍,開口問道:「那位兵家初祖,姜祖師沉寂萬年,此次携手道侶,重新出山,動靜不小,必然所謀甚大。你們若是他,會如何作為?就地取材,作一番推演?」

  山頂那邊,毛錐開始對這撥世家子弟有些刮目相看了,年紀和本事不高,膽子和口氣真大。

  尹仙更是神色尷尬,這幫不知天地高地厚的惹禍精,真是什麽都敢聊。

  不過由此可見,弘農楊氏確實消息靈通。多少王朝道官,連那兵家初祖的姓氏都不曾聽聞。

  有少年郎手持一枝不知道從哪裡偷折而來的柳條,抖腕晃蕩,悠閒踱步,笑吟吟道:「第一步,總要先入主兵家祖庭,能够將那中土武廟作為私人道場吧?但是姜太公,尉先生他們幾個,肯讓位?這就是一個注定繞不過去的天大難題。若是我,便一鼓作氣打上祖庭,既然是兵家嘛,總要……咦,姜祖師,姜太公,這麽巧,都姓姜,不知有無說頭。」

  一個敢問,一個敢答。不愧是一雙才剛見面就極為投緣的異姓兄弟。

  聊這些,本身倒是沒有什麽忌諱。

  就跟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喝了點小酒,就說要打上白玉京差不多。可問題他們此刻是在地肺山,總歸不合時宜。

  「其次,就算兵家內部一條心,願意對他認祖歸宗。接下來也得看中土文廟的態度,浩然畢竟是讀書人的天下,禮聖點頭不點頭,是關鍵。亞聖和文聖這兩位,到底是默認此事、還是持否定意見,當然也很重要。」

  「最後,就算過了這兩道關隘,那位不肯靠岸給至聖先師登船的漁夫,認不認姓姜的兵家大道,就成了正統與否的重中之重。」

  「三座無形沙場,層層關隘,就看那位兵家初祖如何排兵布陣,過關斬將,循序漸進攻城拔寨嘍。一個不小心,姓姜的跟文廟談不攏,執意要撕破臉,好不容易得來的升平之世就要退回亂世,變成跟我們青冥天下如今世道一般年景。」

  有古貌老人笑呵呵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

  「怎麽講?」

  「比如兵家祖庭早就就想要再來場共斬,設法讓那位初祖咎由自取,名正言順斬草除根?」

  「那會不會有另外有人,藏在幕後,野心勃勃,暗中蓄謀已久,要來個鳩占鵲巢?」

  「如果兵家初祖與那漁夫早就搭上線了,乾脆繞過儒家文廟,聯手蠻荒?鐵了心來一手徹頭徹尾的改換天地?重新布置浩然?」

  話題一起,各執己見,議論紛紛,亂糟糟的。

  山頂那邊,尹仙說道:「先開口扯起話題的年輕人,關牒上邊化名商角,散修。好像來自小四州,身上帶著一股雷澤湖獨有的濃郁水氣。」

  南牆有不同的見解,「一看就是個脚踩西瓜皮的風流浪蕩子,就不許他剛從雷澤湖那邊賞花歸來?」

  尹仙搖頭,「道人尋常遊歷,豈能粘連水運。王姓跟雷雨,那兩位湖主,一個性格孤僻,一個行事無忌,外人哪敢招搖。」

  毛錐說道:「具體的師門家學如何,暫時不好說,但是可以確定,他與太夷一脈道統,淵源不淺,至少跟那個喜歡養鵝的王姓,打過交道不止一兩次。只說商角身邊的書童,來歷不俗,就不是一般人能够駕馭的。」

  山陰羽客王姓,道號太夷,小四州境內那座乾湖的主人,老道士跟妖族出身的雷雨都是候補之一。

  南牆未能看出那憊懶書童的根脚,好奇問道:「古怪還是神異?」

  古怪,或是在上古甚至是遠古歲月裡就開始修行的「老不死」,或是古物成精,孕育出一點真靈,化作人形,走上修道路。神異之屬,多是神靈轉世或是某位大修士「轉身」。

  毛錐說道:「見了麵,自己問。」

  南牆嫣然笑道:「既然無法使用仙術看穿他們的障眼法,就當是猜燈謎了,也挺有意思的。」

  毛錐眯起眼,不知為何,臨時改變了主意,與身邊尹仙說道:「尹仙,傳下話去,准許他們上山便是,見一面聊幾句。」

  真是魚龍混雜了,十餘人數的這支結伴遊山隊伍,推敲深究其家族、道場來歷,竟然至少有四處之多。

  他倒要看看,是那誇誇其談,紙上談兵,大放厥詞。還是真才實學,有的放矢。

  尹仙面有難色,此地如何待客一事,從無定例。只說毛錐升任宮主,前來道賀之人,一個都無,這在山上,實屬孤例。

  毛錐說道:「無妨,去我宅子落脚便是了。」

  尹仙鬆了口氣,如此一來,華陽宮的禮數是十分足够了。

  這支真可謂是魚龍混雜的登山隊伍中,弘農楊氏有一雙姐弟,隨行侍女兩位,護道扈從一位。

  姐弟在山門那邊投牒的明面身份,顯示他們如今都非道官,楊徵,楊盄。少年的名字,不是一般的生僻。

  頭戴幂籬的女子,雖然面容被遮掩,身姿曼妙。一旁有侍女輕搖摺扇,扇面描繪枝頭喜鵲,寓意喜上眉梢。

  俊美少年,頭戴一頂三山冠,身穿一件清爽的深紫直掇,腰繫縧。楊盄神色倨傲,看人喜好斜睨,幾乎少有正眼看人的時候。

  這會兒他正拿出一種昵稱為「笑靨兒」的油麵蜜糖吃食,孝敬給姐姐,後者掀起幂籬一角,輕輕嚼著。

  兩位侍女,一位面容柔媚,却結束如男子,穿雜色錦綉金絲窄袍,她腰間蹀躞所懸的一把短刀,極為惹眼。賜姓楊,名玉篇。

  另外那位侍女被稱呼為露珠,手持團扇,瞧著年齡稍長幾歲,她只是容貌清秀而已,戴小帽,外著黃綉寬衫,內穿青窄衣。

  離著他們幾位稍遠,有個神色木訥的精瘦漢子,好似要將楊氏姐弟與那撥一同登山的「閒雜人等」隔開。真實面目,則是一位身穿五色甲胄、覆面甲以遮容貌的挎劍之士,身材魁梧,衣甲纏繞有古禮制錦螣蛇樣式的華麗束帶,作古代將軍狀,脚穿一雙好似朝靴的雲頭履。

  他們之外,還有兩位楊氏清客,老翁面相清奇,三綹長髯,眉眼狹長,如祠廟中神鬼塑像,有森森古意。

  身邊中年男子,似是弟子身份,神色拘謹,視線總是忍不住往那持扇侍女身上瞥去。

  猶有姓氏各異的姐弟三人,其中叫商角的男子,帶著一個叫「小丙」的伴讀書童,徐斷與那身材精悍、沉默寡言的赤臉男子,是多年好友,相約此次結伴遊山。本來他們幾個是沒打算施展障眼法、用虛假關牒的,只是跟著弘農楊氏子弟一起登山,小書童病懨懨的,無精打采。好似山中清涼,教人昏昏欲睡。

  那紅臉漢子以心聲說道:「三弟,來時路上,在一處毫不起眼的貧瘠山野,遇見了個世外高人,真正的隱士。」

  商角不以為意,「不是那種沽名釣譽的貨色?」

  紅臉漢子說道:「有過一番試探,反正境界比我高。照理說不該如此冒失,實在是忍不住,虧得對方脾氣好,沒有在意,擱在外邊世道,估計就要打一架了,他好像不太擅長與人鬥法,但是境界擺在那邊,我若是無法做到一擊斃命,肯定就要被他耗死。」

  商角聞言震驚道:「境界比你還高?」

  身邊這位結拜兄弟之一,可是道號「火官」的羅移,他與遮蔭侯武璽,都是青冥天下十人候補之一。

  當然,「商角」能够接觸的奇人異士多了去。

  真要論家世,論朋友,論長輩緣,在年輕一輩裡邊,哪怕是擱在整座青冥天下,專為楊徵姑娘起了個商角化名的傢伙,都是能排上號的。

  正因為如此,他才敢在地肺山的主神道,近乎當著白骨真人的面聊這些。

  若是依仗身份背景,就敢如此造次,便是低估商角,只因為他對地肺山實在是太熟悉了。兩位姐姐,也是想要看一看她們弟弟昔年修道之地,方才停步休歇的那座小道觀,就是他早年紅臉漢子點頭道:「毋庸置疑,肯定要比我高一境。」

  商角眼神熠熠,頓時來了興趣,「一定要幫忙引薦引薦,吃個閉門羹都無妨的。」

  紅臉漢子笑道:「好說。」

  商角總有一些天馬行空的想法,與衆人好奇詢問,「為何某些古書中形容道祖,會有那『道法如龍』的說法?不是那種明褒暗貶的春秋筆法?」

  好像衆人都被問倒了,一時間寂靜無言。畢竟涉及道祖,誰都不好亂說什麽。

  就連楊盄都忍不住望向楊徵,姐姐,商角兄的問題刁鑽,你多讀幾本書,能不能回答上來?

  幂籬女子搖搖頭。

  商角繼續詢問,「又有形容一個人的謀略,遠超同時代的同輩,為何是那『大智近妖』?這到底是誇人,還是駡人。」

  還是面面相覷。

  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古貌老人開口笑道:「商道友,兩個說法,其實都是有來歷的。」

  商角眼神明亮,誠摯問道:「怎麽說?」

  老人緩緩道:「相傳遠古歲月,有一支自然而然形成的隊伍,在人間道路上拉伸極長,好似綿延如蛇,期間不斷有道士聞道修道證道,紛紛作陸地龍蛇變,道士們離別之際,或哭或笑,都不忘與走在最前邊的那位道士,跪拜回禮,之後又有更多的道士加入,再後來,就有了相對簡略的稽首禮。」

  「走在隊伍最末一位的,就是道祖。」

  「此外走在外隊伍最前邊的那幾位道士之一,既為近距離聆聽道法,兼職護道,且傳法無私,聽到什麽,有會意處,就主動去後邊傳道,絕不藏私,每逢大旱,不惜耗費自身精神,變幻身形,騰雲駕霧,施展水法,降下甘霖。於人間有一份不小的功德。可惜後來同族釀下大錯,功過兩分,遭了天厭,便是劫數了,能脫身者,萬中無一。」

  「至於另外那個比喻,是形容某位精通煉物的女子,她是妖族出身,有大慧根,所以在當時絕無半點貶低意味。」

  聽到這裡,商角感嘆道:「老先生如何知曉這些老黃曆的?」

  老人忍俊不禁,反問一句,「當然是道聽途說,不然呢?」

  商角大笑不已,抱拳告饒。

  老人彷彿被這個話題勾起了些許情緒,一雙深沉如古井的眼眸裡,有條條金絲游曳,恰似潛龍在淵。

  哪怕時隔多年,可畢竟都是親見親聞親歷,近在遲尺的身邊事,想要忘記都很難吧,無需自欺欺人。

  楊盄跟著詢問一事,「五色土還好說,萬年土怎麽講?」

  難不成人間到處可見的泥土也有年齡,有那道齡高低?

  楊盄是個話癆,難怪姐姐楊徵總說他上輩子該是個啞巴,這輩子才會如此找補回來。

  老人笑答道:「五行當中,土性才是最難維持純粹二字的。若是不信,且低頭看看我們脚下,這承載萬物、一切有靈衆生的人間大地,若是過於……乾淨了,如那至清之水,能養活魚麽。」

  幂籬女子點點頭。此說奇絕,通玄理,妙不可言。

  楊盄頓時對老人刮目相看,少年只知道這位楊氏清客,自號聾道人,是小四州那邊的寒族門戶,時常去楊氏打秋風。論道法,只是修道小成,生平喜好搜集,精於鑒藏,是版本目錄學的大家。先前在家族見過兩次,楊盄本以為就是個騙吃騙喝的「清談名士」,不曾想還真有點門道。

  最不在意這些天下事、也完全插不上半句話的,就是古貌老人身邊的那個中年男子,心不在焉。

  商角見那名叫田共的男子倍感無聊,便主動與之閒聊起來,有的聊,就不無聊了。

  田共也只當「商角」與自己一般是那陪襯人物,便同病相憐,用一口不太純正的幽州官話與之聊了些有的沒的,心中却是感激。

  當然不是田共對那名叫露珠的侍女起了色心,田共沒這份膽識,弘農楊氏嫡系子孫身邊的體己人,哪怕是個婢女,也不是他可以高攀的。

  總覺她的眉眼,與一位家鄉人氏有幾分相似。所以田共忍不住就要多瞧幾眼,不過田共心知肚明,定是巧合罷了。

  一個人的口音,怪跟澀,還是有差異的。

  同樣是幽州官話,楊盄就是那種讓旁人聽來彆扭的感覺,田共却是一開口就知道是別州的外鄉人。

  青冥天下一向有諺語,天不怕地不怕,單怕幽州弘農郡人打官話。所以便有調侃,與弘農楊氏子弟聊天,要麽左耳進右耳出,乾脆全不搭話,只要還想著回話,就得竪起耳朵認真聽,否則就會完全聽不懂。徐續緣跟楊盄對話,就很費勁。之前跟兩位姐姐一起晃悠悠遊歷幽州地界,期間途徑弘農郡,就領教過了那邊人氏的厲害,例如市井婦人駡人,既毒辣也巧思,喜好駡上了歲數的男人為老甲魚,駡那些遊手好閒的浪蕩子是浮屍。又比如駡自己而不駡丈夫,只需一句「我將來必定做寡婦的」,極顯功力。

  此外弘農郡士女,酒席上多能飲酒唱拳。女子雖天然嗓音軟糯,姿態却豪邁,卷袖遞手,眉眼飛揚,故而別有一番韻味。同桌看官在旁聽拳,真是欣賞美景,耳目一新。

  其實這個商角,真名徐續緣,尤其他那兩位親姐姐,都是了不起的得道之士。

  青泥洞天的主人,徐棉。天壤福地的共主,許嬰嚀。

  又是兩位躋身十人候補之一的山巔修士。

  徐續緣瞥了眼幂籬女子,她們家鄉有習俗,女子即將嫁為人婦,出閣時都會將一枚「風花雪月」花錢佩戴在身,傳言便可以夫婦情愛永久恩好。

  這類花錢銅質極重,文字佳美,品相精好。富家造屋,將其嵌入正梁,主人可發大財。

  世家豪閥之間的聯姻,嫁人娶妻,真是賭博一般,買定離手,概不退貨。

  可惜可惜,這麽漂亮的女子,全無相夫教子的心思,算是憑此舉表明心跡,這輩子嫁予道法了。

  徐續緣出門在外,打定一個宗旨,四海之內皆兄弟,反正他家底不薄,那就用錢開道,以真金換真心。朋友跟他借錢那叫借嗎,那是把寄存在他這邊的錢取回去。山上的朋友,「借」法寶、靈書秘笈,亦是同理。總之徐續緣從不讓錢字大過朋友兩字。

  徐續緣正色問道:「敢問金聲道友,為何要心心念念修道成仙?有那宿緣、夙願,今生此身,偶然記起,便起了求道之心,成仙之志?」

  這種情况在山上是常見的事。

  田共既無師門,也尚未授籙,所以暫無道號。不過與那聾道人的自號差不多,田共的道號「金聲」,都不會被白玉京記錄在冊。

  別看徐續緣在羅移那邊言語隨意,與楊盄這種天之驕子相識之初,更是混不吝,稍微混熟了,楊盄被猜中了心思,詢問一句「」,徐續緣都可以無所顧忌,笑嘻嘻撂下一句「知子莫若父」。

  反倒是與田共相處,他一直極為看重禮數,一路照顧頗多,經常沒話找話,才讓田共不至於手足無措,進退失據。

  田共沒有隱瞞,照實說道:「一開始就是求富貴,後來是求長生。」

  徐續緣好奇問道:「歷經磨難,好不容易成了貨真價實的神仙中人,金聲道友有何感受?」

  田共難為情道:「商角兄說笑了,我算哪門子的神仙,都是不惑之年的歲數了,還是道行微末,不見半點起色。有幸認識了你們,還能結伴遊歷,一路上只覺得自己是濫竽充數。」

  徐續緣笑道:「冒昧問一句,聾道人可是你的度師?」

  小四州地界不小,白玉京圍剿化外天魔一役,導致一洲陸沉為湖,水域廣袤,許多跟白玉京不對付的散修、私籙道士都喜歡在此經營勢力。徐續緣對小四州的風土並不陌生,還真沒聽說過什麽聾道人。

  田共搖搖頭,不願多說什麽。

  畢竟涉及極為隱私的道統法脈,徐續緣就沒有多問,轉移話題,隨口問道:「金聲道友,是如何看待修行一事的?」

  田共思量片刻,說道:「學道就是讀古書。」

  「好說法。」

  徐續緣點頭笑道:「金聲道友,有機會請你吃鐵鍋燉大鵝。」

  上山之前,通過有一搭沒一搭的主動攀談,徐續緣得知這田共自稱年幼便喜仙家修煉,但不得法,苦於沒有明師指點,聾了單耳,還傷了臟腑,後外出求仙,跋山涉水,尋訪能够治病、接引成仙的得道之人。所幸天無絕人之路,還真被他在那市井,尋見了一位遊戲紅塵的煉氣士,經過諸多考驗,高人見他道心堅定,便領路上山,修了貨真價實的仙法。所以徐續緣才會猜測「聾道人」是昔年誤入歧途、聾了一隻耳的田共的度師。

  徐續緣曾經心目中的度師最佳人選,便是華陽宮高孤,他為此還專程跑到地肺山一處道觀,當上了常駐道士,隱姓埋名百餘年,正兒八經學了符籙,老老實實煉起了丹。可惜高孤看了幾年,始終沒有相中徐續緣,約莫是不願讓年輕人繼續浪費光陰,主動現身,勸他下山,另尋明師。高孤都如此明確表態了,徐續緣不好死皮賴臉待在道觀內,尤其是高孤還建議他可以走一趟小四州,徐續緣這才去了那邊,還真就認識了那個養鵝的老道士,與那王姓學了好些手段,只是他們並無師徒名分。

  田共只當是句客套話,笑著點頭答應下來。人在異鄉,漂泊無依,難免寂寥,能够找到一個相逢投緣的朋友,讓他意外之喜。

  羅移知曉內幕,無可奈何。徐續緣的鐵鍋燉大鵝,能不吃就別吃。

  徐續緣以心聲笑道:「金聲道友,跟我一樣,都是用了化名吧?」

  田共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徐續緣一拍田共肩膀,「實不相瞞,我的真名,名氣不小。只是不提也罷,交朋友是要交心的,又不是跟名字打交道。」

  田共笑了笑,「我那真名,籍籍無名。說不說都一樣。」

  徐續緣挽著田共的肩膀,壓低嗓音,「那咱們都交個底,說一說真實姓名?」

  田共只是搖搖頭。

  徐續緣壓低嗓音說道:「其實我姓陳,名平安,你知道就好,千萬別往外傳。」

  田共楞在當場,怔怔看著此人。

  不知是不是被「商角的」厚臉皮給震撼到了,還是懷疑自己看走眼,誤把「商角」認作可以當朋友的那種人,原來自己一番熱絡殷勤,不過都是人家的戲謔行徑?

  徐棉聞言驀然瞪眼,以心聲提醒道:「記得不要對隱官直呼姓名!」

  徐續緣悻悻然。

  黃鎮拍了拍徐續緣的手背,笑道:「既然『商角』道友交底了,那我也不能不識趣,單名,『木水火土皆是假』。」

  徐續緣鬆開手,一頭霧水。

  此時山上來了一個華陽宮道士,說宮主有請諸位。

  還在思索間,姐姐許嬰嚀笑著幫忙解惑,「木水火土,五行當中還缺個金,既然皆假,肯定就有個真,金字偏旁加個真字,便是「鎮」?與田共那個『金聲』道號也對得上。」

  單名一個「鎮」字。

  徐續緣恍然,單名鎮?那麽真正的姓氏呢?

  許嬰嚀見弟弟不開竅,如此明顯的線索都會忽略,田共這個「姓名」,不正是答案嗎?

  正要替他解謎之際,她却抬頭見到了萬卷樓的匾額楹聯,便岔開念頭。

  羅移問道:「為何對這個田共如此上心?」

  徐續緣打趣道:「怎的,覺得我們田共兄弟資質尋常,渾身土味,入不了法眼。你這叫泥腿子瞧不起泥腿子!」

  羅移啞然失笑。讀書人都喜歡講歪理,羅移作為一州最大王朝的開國皇帝,他只擅長讓讀書人,或是砍掉他們的一顆顆腦袋。

  其實羅移出身極低,是從邊軍行伍小卒子一步步走到今天高位的,自然不會因為一看田共不是出身豪門,便瞧他不起。再者豪門算什麽,遙想當年,乾坤底定的開國一役,當他的麾下兵馬殺進了舊京城,其中幾條大街上可謂血流成河,全是從那些黃紫公卿門第宅邸裡邊流淌出來的,坐騎的馬蹄都要打滑。

  當時身邊有謀主諫言,覺得此舉不妥,「不管管?殺多了,容易失了人心。後世史書上也不好看。」

  羅移高坐馬背,神色淡然,只是答以一句,「是要管管,刀子太慢了。」

  徐續緣悄悄說道:「我那兩位姐姐,眼界高看人準,是出了名的,她們如何評價武璽兄弟的,就不提了。只說你,「看了眼徐棉,不苟言笑的漢子,嗯了一聲,沉默片刻,「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以後喊我姐夫。」

  武璽沒有像羅移那樣自己稱帝,却是整個沛州公認的太上皇,結果接壤的雍州那邊,魚符王朝女帝朱璇,小姑娘好像失心瘋了,僭越行事,建造普天大醮,占卜四州。沛州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如此一來,武璽自然沒有可能陪著兩位結拜兄弟一起遊山玩水。尤其目的地是華陽宮,武璽此時若敢現身地肺山,估計在白玉京道官眼中,與那揭竿而起的起兵造反無異。

  早些年,得知驪珠洞天落地降為福地,野心勃勃的武璽便一直想要找機會走趟浩然天下,邀請真龍王朱來青冥天下。

  到了山頂,翠微宮尹仙與大木觀南牆已經靜候多時。

  宮主毛錐沒有在門口等著,確實,就算是弘農楊氏家主到了,也不見得能够讓擁有雙重分身的毛錐如何待見。

  尹仙領著他們進了毛宮主的院子,一間正屋,八仙桌搭配四條木凳,皆是就近取材,毛錐親手劈斫打造而成,堂屋既無匾額也無神龕,兩邊屋子,一處是毛錐住處,一處是書房,都不設門,屋內光景一覽無餘。

  那幾位出身華胄的弘農楊氏子弟,倍感好奇,估計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書上所謂的「寒舍」,百姓人家?

  楊盄隨便找了個由頭,獨自跑去深潭那邊的觀魚亭,眼見四下無人,少年玩心便起,驀然一個金雞獨立,雙指並攏,瞪圓眼眸,念念有詞。

  咄,北江蛇,西湖蛟,南溟魚,東海鯉,諸君莫淺窺,時人休小覷,神靈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楊盄發現聾道人與那田共沒有在那邊落座,也來此地散步了。少年便沒了興致,跑去華陽宮毛老真人那邊長見識去了。

  進了院子,跨過堂屋門檻,見姐姐已經摘了幂籬,哇,真是蓬蓽生輝。楊盄笑容燦爛,徑直問道:「毛宮主,書房能進去瞧瞧?」

  毛錐說道:「隨意。」

  不等楊徵阻攔,少年已經快步去了書房,盯著桌上的幾件文房清供,視線停在一方還留有宿墨的硯臺上邊,自言自語道:「這類磚瓦硯,明知道有其獨到之處,可是怎麽看都看不出半點好。」

  此語當然是意有所指。

  你毛錐既然能够被高孤相中,一身道法當然是高明的。但是恕我眼拙,瞧不出你超然物外的獨到之處。

  頭戴幂籬的女子以心聲訓斥他不得無禮,再敢多說一句就立即下山,與此同時,她再輕聲開口笑道:「少年賞硯,只觀其美,不得硯醜。歸根結底,還是閱歷和沉澱不够。」

  楊盄連忙朝堂屋那邊抱拳,討饒道:「好姐姐,別駡了。好不容易翻牆偷溜出門一趟,這一路討駡無數,挨駡都飽了。」

  約莫是貴家子難掩驕氣,他哪怕得了楊徵的,依舊是不與主人打招呼,擅自拿起桌上那方硯臺,隨意觀看硯銘內容。

  劍光驟起,喚醒驪龍,困頓泥塘,久寐如揭。江湖濡沫,夜長水寒,頷珠如燈。風雷逼之,逆鱗張須。千年暗室,吾心靈犀,一點即明,天地皆光。

  別說是最重規矩的尹仙,覺得小子無禮,就算是已經足够不拘小節的南牆,也忍不住皺起眉頭,真把華陽宮當你們自個兒家啦?

  反倒是毛錐,依舊是古井不波的態度。昔年在注虛觀外擺攤租借小人書,收攤之後,連環畫小人書裡邊,全是指紋甚至是鼻涕。

  楊徵站起身,去書房那邊揪著少年的耳朵,將他按在長凳上。

  之前毛錐站在門口,看那撥魚貫而入的登門客人,白骨真人的第一眼,就落在了幂籬女子身後的侍女身上。

  膽子真大,竟敢來地肺山。

  毛錐此刻望向那跳脫的「少年」,真正的正主。

  觀魚亭內,老人竟是無需心聲言語,好像便能在水邊自行隔絕天地,並且自信可以瞞過那位白骨真人,微笑道:「言多必失,你不該跟商角提及姓名一事的。他家大業大,做錯什麽都虧得起,你行嗎?你當然不行,一步走錯了,就會是萬劫不復的下場。你師父將你送到這邊,在雷澤湖落脚,等同於托付給我照顧,不是讓你犯錯來的。啞巴吃黃連,有苦自知。出門在外,要小心些,多學學那位年齡相仿的隱官。」

  能够將沉鬱人生翻為壯麗,就是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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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借書

  劉饗看了眼那條上山如通天的神道,笑道:「魏神君,陸家主,你們繼續聊你們的正事,我們喝我們的茶就是了。」陸神略顯尷尬,陳平安又不在山中,與魏檗聊再多也沒意義。此次出山,提及馬苦玄的嫡傳,本就是賣個便宜給落魄山,並無更多正事要聊了。何况陸神見不都不想見到鄭居中,更何談與之同桌談事,太過損耗道力了。至於「劉饗」,陸神在年少時就需要每年參加過陸氏家族住持的一場古祭禮,還扮演過幾次登壇吟誦祝詞的升歌道士,主祀承受香火的神位主版所寫名諱,便是「劉饗」的神號真名。

  劉饗好像偏偏不願意就此放過陸神,「看書有看書的家學,治學有治學的門道,白日行凶,攔路打劫,陋巷殺人。都要好過一個人的白天作佛晚上當鬼。」

  就像地主當面敲打佃農,形勢不由人,陸神聞言只得落座。劉饗加上鄭居中,當他們聯袂出現,擱誰見著了都要一個頭兩個大。

  陳靈均聽得迷糊,瞥了眼魏夜遊,不愧是來自披雲山的好兄弟,與自己一般如墜雲霧中。

  魏檗却是驚訝劉饗為何會跟鄭居中一起現身,更好奇他們此行,雙方有無主次之分,又是要跟陸神「討教」什麽?

  一聽貴客要喝茶,小米粒讓他們稍等片刻,她撒開脚丫就去煮水,仙尉道長也去取老廚子親手采摘、炒制的頭采野茶。山脚擺放一張桌子,劉饗自然而然坐在了背對落魄山的主位,山主不在家中,魏檗代為做東,鄭居中坐在魏檗對面,陸神便與坐北朝南的劉饗相對,敬陪末席。

  青衣小童剛認了門便宜親戚,白白漲了一個輩分,這會兒正忙著咧嘴傻樂呵,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桌子的暗流湧動。

  魏檗跟陸神相看兩厭,但是對待劉饗這般存在,一尊位高權重的山岳正神,一位勘驗天道五行的陰陽家,却要遠遠比尋常修士更為禮重。

  見到浩然天地顯化而生的劉饗,何嘗不是一種千載難逢的「見道」。

  就像商賈發牢騷,說自己這輩子還沒見過大錢呢,然後就見到了活生生的劉聚寶。劉饗就在身側,魏檗雖然略顯拘謹,可還不至於噤若寒蟬,既然劉饗有意旁聽,魏檗就樂得幫助陳平安跟落魄山與劉饗借取幾分勢,魏檗呵了一聲,繼續先前的話題,「『屺』,好個陟屺。」屺字寓意山石嶙峋,窮瘠生硬,草木稀疏,生氣不盛。按照山上的說法,屬於「空山」,與「直水」類似。依循風水常理,落魄山此地大而空,便不容易聚氣,不宜開闢為大道場,或是一座空山耗費煉師之精神,或是道人需要拿極多外物、異寶填補窟窿風水空缺,總之就是煉師與道場容易相衝,既然如此,這般道場,買來何用?

  陸神說道:「表面上,此山實屬雞肋,故而不入尋常煉氣士的法眼,不過長遠來看,與陳平安的命格,却是相契合的。」魏檗譏笑道:「陸尾好歹是位仙人,為何不先將落魄山落袋為安?退一萬步說,陸氏有先手優勢,怎麽都該廣撒網才對,別說是落魄山和天都峰,連那跳魚山、扶搖麓一並收入囊中,在南邊連成一線,又有何難?道理說不通。請陸家主賜教。」當時的大驪皇后娘娘南簪,真名陸絳,她還沒有成為中土陸氏的棄子,在朝廷極為得勢,有至少半數諜子都歸屬她管,那會兒誰都會覺得這是先帝的一種制衡術,綉虎管理朝政,藩王宋長鏡負責邊軍,南簪打理諜報,三者當中,又會相互摻沙子,再加上還有那些上柱國姓氏……總之就是不允許有任何一方勢力坐大,有機會獨斷朝綱,擅權專政。

  一百件事情,歷史可以解釋清楚九十九件,但總有一件事情,屬於創造新的歷史,供後世借鑒。

  陸神搖搖頭,「做不到。心有餘而力不足。」劉饗笑著代為解釋道:「陸尾曾經被齊先生狠狠收拾過一頓,理虧且心虛,再不敢將手伸得太長。等到綉虎全盤接手此地,陸氏再想做點什麽,就得愈發看人臉色行事了。比如陸神想要以天都峰作為落脚地,再起爐灶,就必須先行問過綉虎的意思,可以,就登岸寶瓶洲,不行,就要打道回府,另尋機會。」

  陳靈均聽得咋舌,那頭綉虎,原來行事如此霸道的?記得上次雙方見面,還蠻好說話啊。難道是國師見自己根骨清奇,便青眼相加,格外優待?

  鄭居中好像對這些談話內容並不感興趣,只是看著那張桌子。其實先前在鄉野道上,鄭居中並未截留趙樹下的心聲,只是與魏檗大概解釋了幾句,大意是說身邊劉饗想要去看看陳平安的學塾,魏檗當然信得過鄭居中。問題是即便信不過,又能如何,魏檗只能是等到陳平安返回,再提及此事,讓陳平安自己頭疼去。劉饗看了眼陸神,「做不到是真,不過『心有餘而力不足』,則是一句反話,力有餘而信心不足才是真。我猜崔瀺當年走上天都峰,找到你,肯定是崔瀺早就心裡有數,賭你不敢賭。比如崔瀺會故意勸說你,讓陸氏豪賭一場,押注寶瓶洲,成了,由他來幫你對付鄒子?你果真不敢賭。只能是幫助崔瀺盯著陳山主的遊歷足跡,寶瓶洲,出海,劍氣長城,桐葉洲,書簡湖,北俱蘆洲……就像個頂替林正誠的新任閽者,崔瀺和大驪朝廷還不必掏出一筆俸祿,就可以無償使喚一位飛升境圓滿的陰陽家大宗師,陸神只會比他更留心鄒子與陳平安的每一次接觸。」

  陸神默不作聲。今天這張桌上,容易說多錯多。

  魏檗心中嘆息一聲,若是陸神當年敢賭肯賭,有中土陸氏這一助力,當年寶瓶洲南方老龍城和中部大驪陪都兩場戰役,估計只會讓蠻荒更吃痛?陸神之所以沒有點頭,當然是不認為綉虎有與鄒子掰手腕的實力,絕無可能。陸神當時無比篤定一事,你崔瀺再厲害,兩百歲的道齡就擺在那邊,沒有可能有資格跟鄒子平起平坐。

  反正已經落了座,既來之則安之,陸神一邊揣測鄭居中此行所求的真正心思,一邊問道:「當初陳山主往南走,是發乎本心,還是高人指點?」

  魏檗搖頭說道:「陳平安從沒提過此事。」

  陸神本就不是詢問魏檗,只是寄希望於劉饗在這件事上邊多說幾句。落魄山開山之初,陳平安雖然得到大驪朝廷的地契,的確不宜在山中久居,容易剝啄元氣。只因為當時就是陳平安最為氣濁神弱的階段,既然山中水土暫時不養人,他更養不了山,只會相互連累。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暫時離開落魄山。常人都覺得少年的那趟送劍,去劍氣長城見寧姚,是唯一的緣由。陸神自然能够看到更深一層,定然有高人指點,才讓陳平安那麽著急離開小鎮。

  陳靈均神色微動,魏檗眼神瞬間淩厲起來,陳靈均委屈萬分,魏夜遊唉,我又不是個傻子,這種家事也能跟外人說?事實上,陳平安南下之行,確實大有講究。藥鋪楊老頭親自出面,請下了落魄山的李希聖幫忙算了一卦,便有了「大道直行,利在南方」的說法。(注1,192章《下筆如有神》)

  劉饗感嘆道:「萬年又過一萬年,人間嶄新一部書。如何斷代,界定開篇,就是治學與修道的大學問。」

  「只說在這件事的見解,你們陸氏和雲林姜氏,都不算後知後覺。雖說還是有幾分誤打誤撞的嫌疑。」

  「人間那部被譽為群經之首的第一卦,便是乾卦。陸神,你對此有何高見?」

  堂堂陸氏家主,竟然就跟蒙童被夫子考校一道題目似的。陸神不敢掉以輕心,小心翼翼醞釀措辭,緩緩說道:「主客雙方勢均力敵。存在四種之多的顯隱各半。第一,整個人間,就只有在驪珠洞天之內,遠古神道與如今大道,才算均衡。是一種隱藏的、甚至是顛倒的主客關係。與此相對的顯,則是小鎮作為真龍隕落之地,又是一種與外界針鋒相對的顯隱顛倒,三教一家不得不通過四件重寶來壓制真龍氣數。第二,未來的陳山主跟東海水君在當時結契,是一顯一隱。第三,桌上某人跟所有其他人,是一隱一顯。這個『某人』是誰,當年誰都不清楚,恐怕連藥鋪那位,身為擺桌子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花落誰家。」昔年小鎮一口鐵鎖井,用以用以禁錮「孽龍」。大雪紛飛夜,困龍終得水。她在泥瓶巷,偷偷與陳平安結下平等契約,表面上成為宋集薪的婢女。王朱既以宋集薪這位龍子龍孫的氣運作為食物,「稚圭」又如鑿壁偷光,竊取、蠶食隔壁陳平安的氣運。

  「說是注經也好,說是解卦也罷,齊靜春都是第一個真正勘破天機的人,就是需要為之付出的代價,確實大了些。」

  「陸掌教的解法,與天為徒。可算第二。」

  「崔瀺則不管『人』,只對『事』,他負責棋盤收官。倒數第一,反成另類的第一。」

  一直耐著性子聽陸神「訓詁」,劉饗笑道:「陸家主就只有這些『高見』?」

  鄭居中終於開口說話,補了一句,「還是開卷考。」

  見到陸神吃癟不已,魏檗心中鬱鬱之氣得以紓解些許。青衣小童却趕忙使勁給鄭居中使眼色,以心聲提醒「鄭世侄」,那傢伙可是個姓陸的,萬一人家是中土陸氏的高人,莫要逞口舌之快,被那厮記仇……你也勸勸身邊朋友,喜歡說些嚇唬人的大話,就好好說自己的大話,不要學魏山君,總是夾槍帶棒的,含沙射影,有事沒事就刺那「陸家主」幾句……如果這位「陸家主」,真與那《路人集》上邊排名很靠前的「陸家主」,沾點親帶點故,我罩不住你那朋友的!

  鄭居中以心聲笑言一句,不會這麽巧吧,姓鄭的就是鄭居中,姓陸的就跟中土陸氏沾邊?陳靈均急眼了,火急火燎答覆一番誠摯言語,世侄你有所不知,我跟姓陸的一向不太對付,你們可別被我牽連了……實不相瞞,先前就有個很不做人的姓陸道士來了山上……算了,背後說人壞話非豪傑,那傢伙還是很厲害的,就是看我不太順眼,不妨礙他的了不起,至於他是誰,姓甚名甚,你只管往身份大了、道行頂天了猜去。總之你勸勸朋友,不用給我留面子,不妨與他直說,就說我陳靈均與姓陸的,有些玄乎的命裡相克,讓你朋友悠著點,出門在外,又不是跟人論道,何必在言語上分勝負,天底下但凡吵架,哪有什麽贏家呢。

  鄭居中說道,「我跟朋友轉述了,他好像並不領情,回了一句,說我這位世叔輩分大,是不是膽子太小了。」

  陳靈均乾瞪眼。劉饗無可奈何,他當然不會如此言語,鄭先生你這是給人當世侄當上癮了?關於「算命」一事,陳靈均倒是在鄭大風和仙尉那邊,順帶幾耳朵,旁聽了他們一些對話。大意是說正人君子,不必算命。只需問心無愧,進業修德,積累道力。就像那些文廟陪祀聖賢,與至聖先師請教學問,總是經常問仁、却從不問道,就在於道何須多問。道不遠人,須臾不離。學問修養深厚了,自然而然就能够知天命……聊著聊著,陳靈均剛對他們有點刮目相看,很快就開始現出原形了,鄭大風伸出手掌,詢問仙尉,你是擺攤算命多年的道士,幫自家兄弟看看手相,未來姻緣如何,近期有無桃花運,不說學那周首席澇的澇死,總不能旱的旱死……

  陸神猶豫再三,還是硬著頭皮以心聲詢問鄭居中,「敢問鄭先生,此次守株待兔,所求何事?」

  任何一位道力深厚的山巔修士,誰不是在孜孜不倦,小心翼翼,各謀道路。

  皚皚洲韋赦,北俱蘆洲火龍真人,他們都曾兩次合道失敗。猶有財神爺劉聚寶跟商家范先生,都在錢字上邊各自求道。還有那位當年被白也離開道場,仗劍斬殺的中土飛升境大妖,它何等難纏,道場與黃泉接壤,若非它千方百計求道無望,豈會道心不穩,試圖孤注一擲,作那「拔宅」的行徑,希冀著憑此大逆不道而合道,届時就會擾亂陽間,十數國疆域幽明混淆,它也因此導致刀兵劫至,挨上那一劍。(注2,415章《人間最得意》)

  陸神看似輕描淡寫的「苦極了」,可謂說出了一衆山巔修士的心聲。

  陸神當然怕有了個擋道的鄒子,再來個攔路的鄭居中。

  鄭居中直截了當給出答案,「借書殺人。」

  陸神難免心生疑惑,借什麽書?殺什麽人?

  ────

  年輕道士跟黑衣小姑娘一向配合默契,汲水煮茶,分工明確,他們快步走在去宅子路上,仙尉沒來由感嘆一句,「那位天邊道長,定是高人無疑了。」

  小米粒好奇問道:「為啥?」

  仙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身上沒有半點人味。」

  小米粒恍然道:「我曉得的,修道有成,不沾紅塵,仙氣飄飄,書上都是這麽說的。」

  仙尉與小米粒對視一眼,心有靈犀,極有默契,同時哈哈大笑起來,咱倆就不行,非常不行,沒啥神仙風範,差了好多意思。

  進了屋子,仙尉咦了一聲,幾只錫罐空空如也,茶葉怎麽都沒了。

  鄭大風不知何時來到這邊,斜靠房門,此地無銀三百兩,給出個蹩脚理由,「莫非是遭了蟊賊?不偷金銀偷茶葉,倒是雅賊。」

  仙尉有些為難,鄭大風一拍腦袋,「想起來了,溫宗師近期有事沒事就給自己泡一杯茶喝,對茶葉贊不絕口。」

  小米粒說道:「莫慌莫慌,我這就去跟暖樹姐姐江湖救急。」鄭大風懶洋洋笑道:「仙尉拿出屋子裡邊現成的最好茶葉就行了,不用太較真,興師動衆,反倒顯得我們諂媚。過路樵夫喝得,專程做客的神仙老爺就喝不得啦,沒這樣的道路嘛。」

  小米粒瞅了眼仙尉,仙尉點點頭,果然還是大風兄弟主意定,「就這麽辦!」

  趁著小米粒跑去燒水的功夫,仙尉好奇問道:「大風兄弟,那位陸道友,不會是中土陸氏的那個陸吧?」仙尉道長到底不是陳靈均那個小傻子,鄭大風點頭笑道:「天邊,神,這麽大的道號,這麽大的名字,總該配個大一點的姓氏才合理,才可以壓得住。陸神不光是姓陸,他還管著整個家族,所有姓陸的人。嗯,掛在牆上的不算,畢竟陸神尚未十四境。况且就算哪天合了道,好像仍然管不著我們那位擺攤算命的陸老弟。」

  也就是仙尉來得晚了些,不然鄭大風非要拉著他每天去給陸沉稽首,這種熱鬧不看白不看。

  陸氏家主,飛升境?!仙尉嘖嘖稱奇,「見著大人物了。」

  鄭大風笑呵呵道:「是見著大人物了。」

  仙尉感慨道:「貧道在這邊落定,真是漲了好多見識。」

  鄭大風揉著下巴,抬頭望向天幕,笑眯眯道:「天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

  仙尉耐心等著小米粒燒水,隨口道:「我倒是覺得風雲自天,君子敬止。龍蛇起陸,豪傑輩出,生機盎然。」

  鄭大風雙臂環胸,低了低視線,望向院子,「你說得對,借你吉言。我就是個耍拳脚把式的武夫,你却是一本正經的學道之人,你說話總比我牢靠些。」

  三教祖師的散道,之於整座人間,就是一場四水歸堂,那麽落魄山也不會例外。

  仙尉一笑置之。大風兄弟總喜歡說些不著調的怪話,自己到底皮薄臉嫩,不好意思坦然消受。

  鄭大風嘆了口氣。

  照理說,中土陸氏原本是有機會跟落魄山合作的。

  就怕明明是一件可以相互得利的好事,只是具體的經手之人,却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庸人,喜歡自作聰明。

  包袱齋的吳瘦,在寶瓶洲崔瀺和桐葉洲陳平安那邊,就都碰過壁,還是祖師張直親自現身斡旋,才收拾了爛攤子。

  在驪珠洞天謀劃已久的陸尾之於陰陽家陸氏,或者說家主陸神,也是差不多的情形。陸神要麽亡羊補牢,要麽狗尾續貂?

  老天爺打瞌睡的時候。有些訪客直不隆冬敲門,有人曉得在門外駐足靜候。

  雲林姜氏就很穩重,哪怕有所察覺天機變化,依舊耐得住性子,不敢輕舉妄動。

  至多就是拐彎抹角讓庶出的姜韞來這邊,尋求機緣,借機探探深淺,絕不會將全副身家性命押注在此。何况還有設置了一道:「屏風」,搬出書簡湖劉老成來擋災。不管怎麽說,寶瓶洲近千年之內的第一位上五境野修,肯定身負氣運,劉老成與姜韞的那層師徒關係,就如同山下家宅的那堵影壁,能够替雲林姜氏「擋煞」。

  雖說在大驪皇宮內,陸尾是有跟陳平安提出合作的。但是當時陸尾的提議,顯得太沒有誠意,簡直就是把陳平安當傻子。

  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揭穿了陸氏的謀劃,通過地鏡篇,選好一處與落魄山對應的山頭,用以勘察三元九運、六甲值符等經緯脈絡。

  既能勘驗地理,又可以觀天象。大概這就是陸神的破局之法,試圖打破鄒子設置的無形藩籬,「法天象地」,最終合道十四境。先前鄭清嘉來落魄山這邊找小陌「認祖歸宗」,鄭大風回答過她虛心請教一些問題,但是後者畢竟學識淺陋,沒有聽出鄭大風的言外之意,她更無法借機推敲出更多的驚人內幕。例如三魂七魄,掛鈎生死,陽間活人,魂魄渾然,形神和合,所以人死之後,魂升歸天,魄形落地,各得其所。因此便衍生出一系列的祭祀禮儀和香火門道,求的就是廟棲神、墳藏魄,分別受祀接香火。遠古天庭舊址,神位長存,萬年以來,始終不以天道崩塌而缺其位,周密登天,成為神主。楊老頭,或者說是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青童天君,他手握一座飛升台是瞞天過海的障眼法,真龍隕落之地還是用以攪亂天機的障眼法,甚至就連橋底懸掛的老劍條,依舊是障眼法,楊老頭真正想要遮掩的真相,是恢復神道,塑造出人間的半個一,「他」或者說「她」,總歸都會入主西邊的那座落魄山,最終與那座高懸無數個萬年的遠古天庭舊址,天與地,遙相呼應。

  所以楊老頭當年才會詢問陳平安一事,為何會選中那座「鳥不拉屎」的落魄山。沉默片刻,鄭大風突然問道:「仙尉,每當夜深人靜,合上書卷,獨自思量,回顧人生,會不會偶爾覺得落魄山居心不良,其實是將你當成了一件待價而沽的寶貝?」

  年輕道士神采奕奕,完全是言由心生,脫口而出道:「求之不得!」

  如何都想不到是這麽個答案,鄭大風竟是給說懵了,忍不住追問道:「為何?」

  仙尉大笑不已,朝一直竪起耳朵的落魄山小耳報神抬了抬下巴,示意咱們大風兄弟好不開竅,小米粒你幫忙解答疑惑。

  小米粒與仙尉道長聊多了,最是明白這位看門人的思路,「得先是個值錢寶貝,才能讓人待價而沽,道理淺顯,通俗易懂!」

  仙尉朝小米粒竪起大拇指,笑道:「而且我相信你們。」

  鄭大風問道:「不是相信陳平安麽?」仙尉灑然說道:「山主如何厚道待我,我不敢全信,走江湖有些年頭了,著實是讓人不敢輕易信任誰,總要時日一久見真心。但是這麽多年下來,山主是如何待你們的,你們又是如何看待山主的,我都看在眼裡,既然心裡有數,就沒什麽好不放心的。只管踏實睡覺,勤懇看門,本分掙錢,認真修道。」鄭大風笑道:「是不是餓慣了,窮怕了,就會怕到老才曉得個真相,原來自己一輩子都是那匣鉢的苦賤命。不提那些被敲碎丟在了老瓷山的,有些瓷器,去了山上,去了帝王家,公侯將相的富貴門庭,總歸都是登堂入室。何况即便是老瓷山的碎片,起先也是御制官窑的好底子。」

  仙尉欲言又止。

  鄭大風問道:「有不同見解?」仙尉輕聲笑道:「貧道總覺得天地一匣鉢,我們誰都是匣鉢。至於所謂的精美瓷器,可以是人心向善,滿眼青山,綠水縈繞。可以是孩子的無憂無慮,老人的壽終正寢,有情人終成眷屬。」

  鄭大風一時間不知如何反駁。

  小米粒迷糊道:「那位仙長,出身中土陸氏?那可是頂天的大姓嘞。還是家主?瞧著倒是不如何富貴逼人哈,挺和氣的。」

  鄭大風回過神,懶洋洋說道:「換個地方,看他陸神一身氣勢重不重,都能嚇死人。也就是咱們落魄山,人人鐵骨錚錚,不計較這個。」

  仙尉倒是有些後悔,輕聲道:「若是早些知曉他的身份,我就不報導號了。」

  桌子那邊都沒用上心聲,鄭大風聽得真切,隨口道:「聽說有個比喻,中土陸氏家族,就是文廟和浩然天下的欽天監。」

  「從中土神洲搬遷到寶瓶洲的雲林姜氏,家族曾經世襲儒教大祝一職。中土陸氏先祖則是同為上古文廟六官之一的太蔔。」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雲林姜氏大祝就是專門跟老天爺說好話的,陸氏太蔔負責揣摩老天爺每句話的意思,解釋,轉述。」

  聽到這裡,小米粒疑惑道:「老天爺會說話麽?啥口音嘞?」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小米粒的這種問題,可比先前清嘉仙子的問題,難回答多了。

  仙尉忍俊不禁,隨便解釋道:「打雷下雨,風動水流,都是老天爺在跟人間說話。」

  小米粒眼睛一亮,點頭道:「這麽一解釋,就好理解了!」

  鄭大風有些無奈,難怪他們倆最能聊到一塊去。

  仙尉探性問道:「大風兄弟,莫非我真是一位修道奇才?是咱們山主慧眼獨具,所以格外器重?!」

  撈不著一個人人艶羨的少年早發就算了,若能退而求其次,穩穩噹噹,賺個大器晚成,倒也不虧。

  仙尉頓時心思活泛起來,伸出手掌去,「大風兄總說自己精通手相,不比貧道的坑們拐騙,給仔細瞧瞧,貧道有無開山立派的資質?」

  鄭大風收起心緒,斜眼一句,「怎的,早有打算,準備撇開落魄山,拉幫結派,自立門戶?倒好了,擇日不如撞日,選址陸神的天都峰,我看就比較合適。」

  仙尉慌了,漲紅臉,羞愧難當,「哪能啊,只是詢問一句有無地仙資質,想知道自己到底能否成材,是最好,不是也無所謂,大風兄弟千萬別誤會!」

  仙尉有自知之明,就不是那塊能够開山立派的料,只說修行一事,翻來覆去看那幾本道書,總是他認得字,字不認得他。

  鄭大風岔開話題,沒來由說了一句,「仙尉道長,有無興趣自己編書?」道士笑呵呵道:「買書不如借書,寫書不如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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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簽文

  年輕道士和黑衣小姑娘端來茶水,他們也不占位置,去竹椅那邊坐了。

  劉饗與他們道過謝,喝上了熱騰騰的茶水,吹一口氣,抿了一口,一只茶碗的水面,宛若一把小鏡。

  如果說天文是神靈留給人間的一部無字書,那麽此刻桌上,碗內微漾的水文,恰似世間的人事痕跡。

  陸神內心惴惴,借書?怕就怕鄭居中有意含糊其辭,實則是來此借命,「借道」。借我的書,來殺我的人,竊我的道?

  如今落魄山中,不就有一位喜歡跟道友「借取道號」的人物?白景身負三十多條「徹底斷了香火」的道脈,如何而來?陸神不得不承認,跟鄭居中鬥智鬥勇,鬥力鬥心,都無半點勝算可言。暫時還有許多修士不曾察覺某個可怕的真相,如今數座天下,或者乾脆說整個人間,唯一能够約束鄭居中的存在,當真就只有必須待在天外的禮聖了。此外例如余斗?蠻荒斐然?所以陸神當下唯一的依仗,就是鄭居中過於「非人」,一舉一動,反而都會被文廟盯著?

  鄭居中徑直說道:「不必多想,就是字面意思,我要跟你借那部地鏡篇。」

  陸神疑惑道:「鄭先生學究天人,竟也對此書感興趣?」更何况,如果鄭居中真有心查閱此書,以他的修為,陸氏家族的術法禁制,擋得住他?陸神就算明知禁地遭了賊,估計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鄭居中悄然翻書去了。

  鄭居中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斜眼陸神,「真當我不清楚,地鏡篇有三本?」陸氏家族的一部地鏡篇,原始版本是一本,勘驗過資質和道心的陸氏嫡傳弟子都可以讀書,當年經由陸神完善過後、有所增補、親筆批注極多的,是第二本,只有一些祖師、功勛才有資格翻閱,而陸神本人,就是第三本。前兩本地鏡篇的所有內容,鄭居中早就爛熟於心,陸尾之流,對地鏡篇的理解和造詣,肯定還不如鄭居中這位外人,道上相逢,誰指點誰還不好說。

  陸神深呼吸一口氣。

  劉饗清楚一事,鄒子確實在功德林待過一段時日,文廟專門為他大開方便之門,鄒子得以逐漸精深陰陽五行學問。被譽為群經之首的一部大書,它還有兩部輔佐經書,如「翼」。一部放在功德林麟台,由經生熹平保存。一部被陸氏珍藏在天臺芝蘭署。陸神作為名正言順的家主,近水樓臺先得月,得以延續前人道路,鑽研此書,道力精深,最終衍生出地鏡篇一支學問。此書以艮卦作為起始,天地變化,人生命理,如山綿延,全是來龍去脈。

  天都峰對落魄山。

  桐葉洲北部的金頂觀,則對應落魄山下宗的青萍劍宗。數千年以來,鄒子天陸氏地,各占陰陽家半壁江山,證道飛升之初,陸神躊躇滿志,心比天高,等到一顆道心「碰壁」之後,依舊沒有徹底灰心,想那陰陽五行之道,如此宏大寬闊,就算你鄒子不肯讓道。天無絕人之路,我陸神繞道而行,不與你作獨木橋的大道之爭,另辟道路,總該有一線合道機會?

  於是陸氏家族就有了地鏡篇。既然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定勝天。

  又既然命名為地鏡篇,樞紐自然在「地」在「鏡」。

  所謂地鏡,地之積水,倒影其中,可以觀人也可以觀己。

  桌上的一碗水可以是地鏡,鄰近的一座還劍湖當然更是。

  不得不承認,正是在陸神手上,將地鏡篇推高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鄭居中要與陸神所借之書,正是這部作為陸神大道根本的地鏡篇。劉饗緩緩道:「艮卦與乾卦類似,都是主卦客卦相同。艮,兼山,不似兩條江河有可能匯流合一,既有的兩山,注定成不了一山,但是主客兩山,可以相互影響,也必定會有所交集。假設陸氏選定了艮卦,陳平安先選落魄山,陸神再選天都峰,就是定局。那麽兩山之主何時見面、如何交涉,怎樣更加行止得當,就成了雙方學力高低、城府深淺、成敗與否之關鍵所在。」

  「所以說允許你登岸寶瓶洲,進入舊驪珠洞天地界,本就是崔瀺的預設,至於跟你聊陸氏押注寶瓶洲一事,他故意逗你玩的。」

  劉饗雙手籠袖,靠著椅背,微笑道:「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

  聽出了點苗頭,魏檗問道:「劉先生,按照卦語解釋,陸氏為何不直接將落魄山東邊的天都峰,換成北邊的灰蒙山?豈不是更契合『艮其背』一說?」

  陸神面有苦澀,輕輕搖頭道:「灰蒙山底子太薄,道氣淺,山頭也矮了點,我不適合在那邊待著。」

  本來以陸尾的境界修為,倒是合適在灰蒙山開闢道場,但是驪珠洞天破碎落地,已然道心受損的陸尾決計是再不願多待片刻了。再加上真名陸絳的皇后南簪,確是一枚極為關鍵的棋子,家族便讓陸尾去大驪京城為她護道一程,等到「宋和」登基稱帝,南簪順勢成為一朝太后,「宋睦」就藩於陪都洛京,陸尾就算將功補過,只需要再跟陳平安見一面,就可以返回家族。

  就如劉饗先前所說,涉及大道性命和家族興衰,陸神哪敢隨隨便便系於一身擔當之。

  不過選址天都峰,也不是全無好處,反而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妙處。陸神求的就是行止得當,動靜合宜,其道光明。「一直沒有去動泥瓶巷的祖宅。得了拳譜,用心習武,練拳吊命,可不就是所謂的帶病延年。不貪財,喜歡當那善財童子。不肯在背後說他人的是非……林林總總,嚴絲合縫,竟然都是得當的。」

  說到這裡,劉饗笑問道:「算不算是天命所歸?」

  鄭居中淡然道:「我們坐在這裡,算不算天命所歸?即便命由天定,仍是福自己求。」

  劉饗說道:「六四爻轉卦五六,下艮上離,互為綜卦。外出遠遊,如山中燃火,向前蔓延,因此羈旅匆匆,著急趕路,可保家宅平安,姻緣婚嫁……倒是一般。」

  「書簡湖,九三爻,宛如人身,氣血不通。」

  「所以說他是自討苦吃,不冤枉陳山主。」

  魏檗突然問道:「桐葉洲選擇開鑿大瀆,是陳平安對九三爻的一種解卦?」

  劉饗點頭道:「差不多。」

  魏檗繼續問道:「一般而言,衙門與山牆都可以作艮,那麽?」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就是兩座天下的兵家必爭之地,前有陳清都領銜的劍修,蠻荒妖族到此止步。陳平安作為末代隱官……劉饗自顧自說道:「六五爻,以外鄉劍修身份,入主隱官一脈劍修的衙門所在,避暑行宮。劍氣長城當然極長,故而能够轉入巽卦,得以轉五十三卦,風山漸。等到劍氣長城斷為兩截,獨守城頭,退轉艮卦,上九,敦艮之吉,以厚終也。」

  陸神冷不丁說道:「魏神君,別忘了,除了牆與衙門,還有書院、學塾的講臺。」

  魏檗微微皺眉。

  陸神嗤笑道:「魏神君不會真以為陳山主在玉宣國京城假冒道士,幫路人擺攤算命,是鬧著玩的?」

  哪怕與鄒子是大道死敵,陸神作為旁觀者,都要替鄒子說句公道話,不針對陳平安,還要針對誰?!

  鄒子心中有大憂慮!

  如果說大修士念頭一起,天地就要還以顔色。那麽大道無私,陳平安給予人間的所有善意,有朝一日,天地是不是要歸還!

  陸神也想用某種方式,學那綉虎挽天傾。

  陸神忍不住問道:「這些都是綉虎的算計?都是早早被他算準了的?」

  只說大驪朝廷與落魄山,屬於陰爻對陰爻。雖然對立,只是所處位置使然,但是沒有直接衝突,因為有崔瀺擔任居中調和之人。等到崔瀺離去,陳平安跟陸尾,還有南簪,在那大驪京城皇宮再次重逢,就成了陽爻對陽爻,生日是五月五的陳平安,在那九五之尊坐鎮的皇宮,雙方沒有徹底翻臉,砍「陸絳」的腦袋,算輕的了。

  劉饗搖頭道:「下棋又不是打譜,人生也不是下棋。千謀萬慮,不如當時,智深勇沉,也要看運。崔瀺有很多失算的地方,但是很快都被他修正了。」

  對崔瀺而言,若是山上的傳道護道,只是傳下幾句真言,贈予幾部功法秘籍,賜下幾件法寶,那入山求仙一事,也太容易了。

  追求無錯?就有了任你千方百計萬般補救仍是個錯的書簡湖。

  萬般皆錯?又有了龍宮洞天之內火龍真人的那場一問再問,直至問出了個我與我周旋久的答案。

  對錯明瞭,就能心定?年復一年,獨守劍氣長城、看不見明天如何的滋味如何?鄭居中以心聲說道:「我在蠻荒期間,對地鏡篇做過一番推演,只能算是小有心得,對付尋常的飛升境,綽綽有餘,憑此道法,不耗精神,不損道力,只需要給我百來年功夫,可以殺人於無形。但是想要在短時間之內針對一位十四境,是痴人說夢。尤其對方還是一位最為熟稔光陰長河的異類。所以就需要被你藏私的這部地鏡篇。」

  陸神畢竟是陸神,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明擺著是劫道,何必說借書?」

  涉及自身的大道根本,鄭居中所謂的借書,與翻檢道心無異。以鄭居中的心智,相信他只需看過了書,他就會比自己更像真的陸神。

  鄭居中微笑道:「至少好聽些,不是嗎?」

  陸神啞然,心思急轉。鄭居中說道:「又不是買賣,何來的報酬。做做樣子,要我發個誓,保證未來不妨礙你的合道,好讓你心裡好受些?我却懶得如此作為。至於說要我保證,將來照顧中土陸氏一兩次,做那扶危救困的勾當,免談。」

  陸神伸出手指,指了指天幕,「鄭先生終究還是十四境,時下當真能够為所欲為?」

  鄭居中說道:「那我可真就要殺人借書了。」

  借書殺人,是殺別人。殺人借書,殺的可就是陸神你了。

  陸神搖搖頭,眼神凜然,「我賭你不敢。」

  心中默念禮聖真名。

  得罪了鄭居中,成功合道之前,躲在中土家族是不濟事的,那就躲去文廟功德林,大不了跟劉叉做個伴,潛心修道百年千年……

  劉饗眼神憐憫,提醒道:「陸神,難道禮聖的真名叫鄭居中麽?」

  陸神恍惚,臉龐扭曲起來,道氣漣漪陣陣,晃了晃腦袋,一顆道心巨震不已,差點破功,就要對鄭居中破口大駡起來。原來自家心神之內,已經被鳩占鵲巢,如一棟宅邸被巨寇强取豪奪,原本一尊純粹無垢的心中法相,不知何時,變幻成了「鄭居中」的模樣,而「禮聖」便與「鄭居中」掛鈎,至於禮聖的真名,叫什麽來著?陸神這尊法相巍峨的「五彩心神」,好似一幅壁畫,逐漸被塗抹成了黑白兩色。陸神艱難維持一點真靈,心急如焚,心相天地,呈現出大火燎原之勢,宮闕、草木和人物、文字悉數燃燒起來,化作灰燼的,全是陸神的道行。

  「鄭居中」自言自語道:「都說我是魔道,我也從不否認,難道你陸神偏偏覺得我是正人君子?」

  陸神施展出十數種秘不示人的術法神通,悉數被「自己」在舉手抬足之間一一摧破,輕鬆化解。

  那「鄭居中」猶然在陸神心口上撒鹽,法相一雙眼眸熠熠光彩,「真是開卷有益。再過幾年,『我』必然可以合道成功。」陸神竟是沒有絲毫求饒的意思,就要舍了大道性命,運轉起一門壓箱底的遠古神通,也要將鄭居中拉下水,只見一座心相天地之內,出現了一座用以祭祀的古老高壇,陸神真靈,變成了一位升歌道士裝束、臉上塗抹顔料的少年,漸次登高,陸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少年變作鄭居中,神色猙獰,以古語開始大聲咒駡天地尊神,用上了最惡毒的內容,每登高一個臺階,陸神的眉眼開始化作一縷縷劫灰,四散飄零,心中却是快意至極。

  陸神親眼見到那「家賊鄭居中」,被殃及池魚,惹來遠古歲數里高位神祇的震怒,天幕轟然崩裂,出現一條劍光,降下火雨……

  天地就此破碎,大道就此斷絕。

  至此鄭居中便要被那份「天厭」如影隨形,去合道你的十五境?!最終「少年」怔怔,長久沉默,不知作何感想,抬起一條正在化灰飄散的手臂,好像要擦去臉上的顔料,自懂事起,他就不喜歡當什麽萬衆矚目的升歌道士,更是極度厭煩祭祀天地的那套繁文縟節,下輩子……沒有下輩子了,陸神神色灑然,站在原地,抬起手掌,輕輕揮動那些灰塵,笑言一句鄭居中是真魔頭,臨了再駡一句鄒子狗東西。

  就在此時,背後傳來一個刺耳的嗓音,「果然如你所料,陸神確實捨得一死了之。」

  第二個更加可惡的嗓音響起,「所以說我對陸神評價不低。」

  刹那之間,天地與細心悉數「物歸原主」,陸神呆坐原地,當真是一境之差,就有天壤之別?

  劉饗笑道:「要做到這一步,鄭先生也不輕鬆,比較費勁了。」

  魂不守舍的陸氏家主,道心很快就恢復平靜。

  鄭居中望向劉饗,提議說道:「上山看看,隨便逛逛?」

  劉饗似乎有些猶豫,陳靈均好客,忙不迭蹦出一句,「來都來了,不差這幾步,是也不是。」

  劉饗略作思量,點頭笑道:「好。」

  一旦起身離開桌子,抬脚跨過那道山門牌坊,這就是萬年以來,劉饗第一次真正涉足宗字頭仙府。

  走過牌坊之前,鄭居中問道:「想好了沒有?」

  陸神黯然道:「難道有的選?」

  鄭居中說道:「有,真死一次。」

  陸神差點就要再次道心失守,對鄭居中破口大駡起來。鄭居中說道:「要不是當年你曾私底下找到那位家族長輩,想要代替他算那一卦,我今天就會提前現身,去天都峰找你借書。當年我跟崔瀺討論合道一事,有幾個備選的可能性,例如煉明月為梳妝鏡,搜集人間所有的影子。不然你以為白帝城琉璃閣煉製出售的大量梳妝鏡,就為了掙點錢?不過崔瀺覺得這些路數,氣象依舊不够,終究有幾分旁門左道的嫌疑,躋身了十四境之後,容易雞肋,反成掣肘。他建議其中一條道路,就是不如將中土陸氏最有希望合道的陸神給鳩占鵲巢了,也就是你前邊說的『劫道』,我當時覺得此舉把握不大,崔瀺却說他可以讓你主動離開家族和中土神洲。」

  陸神聽得頭皮麻煩,咬牙切齒道:「你們就不考慮此舉是否僭越,中土文廟會不會追究?」

  陸神恍然道:「是了,你果然是一位賣鏡人,更是鳩仙一脈的祖師爺!」(注1:673章《針線活》)

  被視為歪門邪道的賣鏡人早在上古歲月就已出現,但是同樣隱蔽的鳩仙一脈,却是約莫三千年前開始現世。

  鄭居中說道:「好個『果然』。」

  陸神感嘆道:「果然是魔道。」

  路上,有一位女子走樁下山。

  岑鴛機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脚步,靠邊站,也不與他們打招呼,等到他們繼續登高,岑鴛機才繼續練拳。

  期間鄭居中看了眼她。

  方才岑鴛機也看了眼一身雪白長袍、極為惹眼的中年男子,她有些心神不寧,晃了晃腦袋,總覺古怪,壓下些許心緒漣漪,可還是忍不住轉頭看了眼那個背影。

  更高處,掌律長命在神道上邊現身,還帶著個耷拉著腦袋的白髮童子,往山門那邊拾級而下,迎面走向鄭居中他們一行人。

  長命以心聲輕聲提醒道:「箜篌,快步跟上,不要怠慢了那兩位貴客。」

  白髮童子埋怨道:「我不是已經跟小米粒報備告假了麽,反正有掌律親自待客,已是天大的禮數了,不差個編譜官露不露面。」

  長命猶豫了一下,說道:「事後再跟你解釋。」先前歲除宮吳霜降訪山,私底下找到她,自報名號之外,還說鄭居中如果在山門止步,她跟箜篌就不必出現,如果鄭居中登山,她就捎上箜篌一起去見見。至於為何見面,見了麵如何作為,吳霜降都沒有任何提醒,連半點暗示都沒有。

  劉饗與那掌律長命點頭致意,再望向那個白髮童子,看似隨意詢問一句,「敢問道友,何方人氏?」

  白髮童子本就神色萎靡,見著了劉饗和鄭居中,更是如臨大敵,病懨懨的,至於要求他們錄名在冊一事,更是全無膽識。陳靈均就奇了怪了,自家編譜官平時挺活潑啊,怎的見著了兩位讀書人,便如此提不起勁,見白髮童子始終不搭話,那個姓劉的書生又是個較真的,就站在原地等著答案,陳靈均見氣氛尷尬,生怕外人誤會,將白髮童子當做那種眼睛長在眉毛上邊的宗門子弟,他便自作主張替編譜官回答一番,「劉先生,這位箜篌道友,如今是我們落魄山的譜牒修士,戶籍就在處州槐黃縣。」

  劉饗微笑道:「箜篌道友,當真如此?是我們浩然人氏?」

  鄭居中神色玩味。

  白髮童子抬起頭,她看著那個讓人敬畏的存在,威勢猶勝先前的純陽道士,她不明白他為何要在這種小事上揪著不放。不過某種意義上,歲除宮吳霜降的「前身」,確實是貨真價實的浩然修士,而且還是武廟陪祀之人,她就當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無精打采道:「當真如此,景清說的都是大實話。」陳靈均偷偷朝白髮童子擠眉弄眼,你前不久還是不記名的外門雜役弟子,虧得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剛剛變成譜牒錄名的內門弟子,算是轉遷「升官」了,不然我如何跟外人解釋?哈哈,落魄山唯一的雜役弟子?當然,落魄山內門弟子,依舊獨一份的。

  長命笑眯眯道:「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縣衙的戶房檔案,都能查得到。」

  魏檗如釋重負,忍不住喜逐顔開,伸手摸了摸陳靈均的腦袋,好傢伙,終於做了件功德無量的正經事。

  陳靈均立即不樂意了,一甩腦袋,沒大沒小!

  劉饗盯著那頭化外天魔,微笑道:「好,我知道了。」

  魏檗實在是心中暢快,輕輕一拍青衣小童的腦袋。還來?陳靈均驀然瞪眼,我那世侄與他朋友在場呢,勞煩魏兄給點面兒!

  只是陳靈均難免在心裡邊犯嘀咕,這位劉先生莫不是在某國郡縣的戶房衙門當過差?

  鄭居中以心聲笑著解釋道:「做學問的讀書人都喜歡刨根問底。」

  陳靈均嗯了一聲,開始在便宜世侄這邊擺譜,「較真好,喜歡較真好啊,容易有出息。」

  陸神知曉這番問答的輕重利害,看了眼青衣小童,一時間竟是吃不準,這厮真傻假傻?白髮童子順乎本心,當面承認自己是浩然人氏,然後等到劉饗又點頭,算是認可此事。那麽想要否定「箜篌道友」的歸屬浩然,就只有兩種可能性,職掌白玉京的余斗,或者是閏月峰辛苦,不惜親自跨越天下,找到浩然劉饗,與他當面對質,非要說白髮童子是青冥修士,而且他們還未必能够成功,至多就是變成一筆糊塗官司。

  簡答來說,就一句話,即刻起,白玉京就再難用歲除宮女修「天然」來跟落魄山發難,做更多文章了。劉饗知道鄭居中的用意,無所謂了,天下大勢都已水落石出,他如何能够置身事外?如那練拳的女子前身一般,修士尚可用各種辦法去避劫脫劫,但是「劉饗」他們的肉身,即天地間最大的艮卦。

  陸神這些年就在天都峰盯著好似近在咫尺的落魄山,當然對岑鴛機不陌生。

  得道之士,幽居山中,入定時分,心神與天地通,見夜螢閃爍如日月,聞飛蚊振翅似雷鳴。老觀主上次跟隨道祖做客小鎮,分道之後,單獨登山,期間見著了朱斂,還看到了正在山道上走樁練拳的岑鴛機,當時老觀主還主動詢問了女子武夫的名字,朱斂說岑鴛機是他的不記名弟子,老觀主道行高,一眼便看出了岑鴛機身上「移花嫁木」的門道,不過當時覺得是陸沉的一貫作為,老觀主也懶得細究別家山頭的家務事,便沒有推衍更多的脈絡。(注2,851章,《泥瓶巷》)

  山中往返,美人倩影,宛如織錦。

  陸神以心聲詢問道:「她是那位一部分的轉世?」

  鄭居中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當年中土神洲那頭飛升境大妖,它被白也劍斬,本身就是一種不得已而主動為之的兵解脫劫。

  白也和那把仙劍,自然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佳兵解方式。

  鄭居中當年找到它,它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須由白也遞劍。

  這不是它故意獅子大開口,異想天開。而是它的真身和境界,決定了它不得不作此要求。否則一場兵解就會失去脫劫該有意義。

  鄭居中說沒有問題,讓它等著便是。

  它其實不覺得鄭居中能够促成此事。

  就算你是鄭居中,依舊才是飛升境,如何能够請得動那位連文廟聖賢都不理睬的人間最得意?

  不過岑鴛機只是它的一座渡口或者說客棧。

  住客棧當然得給錢,這就是為何岑鴛機能够在練拳之外,還有諸多機緣在身的原因了。

  客人們都已登山,合力收拾過桌子,仙尉從袖中摸出一本道書,看了片刻,抬頭疑惑問道:「小米粒,嘛呢。」

  只見黑衣小姑娘,站在牌坊底下,面朝大山神道,筆直站立,一手持金扁擔一手持綠竹杖,各自戳地,她就這麽目送他們漸次登高,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小米粒輕聲道:「目送他們登山呢。」

  直到鄭先生他們與掌律長命、編譜官碰了頭,聊過天,一同折入一條山間小道,肯定是去那片榆林賞景了。小米粒這才坐回竹椅,將扁擔和竹杖橫放在膝,百無聊賴,以雙手掌心滾動行山杖,解釋道:「既然兜裡沒幾個錢,禮數就只能看心意大小了啊,心裡邊的意思,就是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仙尉想起一事,先前那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只因為小米粒說了句好久沒來了,老道士便較真詢問小米粒,「好久是幾天」?

  但凡是個正常人,都問不出這種問題啊。還好,小米粒回答上來了,報出了那個準確的具體數字。

  仙尉頂著個道士頭銜,浪跡江湖多年,為生計所迫,是個頂會察言觀色的,看得出來,當時山主就很緊張。

  小米粒往仙尉那邊挪了挪竹椅,壓低嗓音說道:「聽景清說你有個很奇怪的籤筒,簽文很稀罕,獨一份。給說道說道?」仙尉赧顔道:「吃灰很久了。你要感興趣,自己拿去耍就是了。沒什麽稀罕的,無非是籤筒內總計一百零七支竹簽,其中七十二支竹簽,對應二十四節氣的七十二候。還有兩儀,日月星,八卦,十天干,十二地支。」

  「真的是一百零七支簽文唉!」

  小米粒一邊聽一邊計數,她很快就皺著眉頭,好奇問道:「為啥不凑個整數呢,一百零八支簽?」

  仙尉哈哈笑道:「可能是那支簽自己長脚,偷偷逃掉了?」

  小米粒想了想,眉頭舒展起來,一樣哈哈大笑起來,猜謎可是她的長項,「好猜好猜,曉得謎底嘞。」

  一直沒有露面的鄭大風只是站在宅子門口那邊,嘖嘖道:「小米粒這都猜得到?我可是苦思不解許久了。」

  小米粒咧嘴笑道:「假設仙尉道長擺下了個算命攤子,誰落座抽籤,誰就是那支簽。」

  鄭大風將信將疑,轉頭望向仙尉。

  仙尉點頭道:「確是正解。」

  鄭大風揉著下巴,「有嚼頭。」

  仙尉與小米粒默契抬手,輕輕擊掌。

  鄭大風問道:「這麽別開生面的抽籤解簽,有生意麽?回頭客多不多?」

  這個問題就有點不合時宜了,仙尉沒好氣道:「大風兄你覺得呢?」

  鄭大風瞧見了岑鴛機,笑嘻嘻招手道:「岑姑娘,今天又在山中啊。」

  岑鴛機聽得一頭霧水,便沒有理睬他的沒話找話,繼續走樁,到了山脚,重新登山。

  鄭大風自言自語道:「不等李槐那小崽子了,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大步流星,走向小鎮。

  只是驟然停步,轉頭望向年輕道士。

  仙尉見他沒有去扶搖麓,好奇問道:「大風兄要去縣城?」

  鄭大風點頭道:「去趟楊家藥鋪,搬些物件回來。」

  仙尉雖然心中疑惑却也沒有多問什麽。

  鄭大風說道:「別楞著啊,你也跟上,搭把手,我一個人可搬不動。」

  仙尉怯生生道:「貧道頂多只是騙錢,不做賊的。」

  鄭大風氣笑道:「別廢話!」

  仙尉只得跟上,讓小米粒幫忙看門。小米粒偷著樂呵,哦豁,這都被自己猜中了。

  鄭大風帶著仙尉徒步走出西邊大山,一路閒聊。

  早年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鎮百姓,白日做夢似的,見到了一撥撥聞所未聞的神仙中人,他們騰雲駕霧,御風青天。

  當年百姓們總喜歡凑在一起竊竊議論,好像他們也吃飯,却不拉屎。那些外鄉神仙們很快就學會了小鎮方言,各家各戶的老物件,都被他們花錢買了去,眼睛都不眨一下,掏出一摞摞銀票,就跟草紙似的。買賣雙方,互相看向對方的眼神,誰都覺得對方是冤大頭,誰都怕對方反悔不認帳。

  至今小鎮裡邊,還有許多當年「花重金」買下宅子的近百位修士,或獨身,或結伴,與一二道友,在槐黃縣城潛心修行。這些修士都被大驪禮部造冊錄檔、刑部負責監督,小鎮那座窑務督造署則負責具體對接事務,可事實上,修士們不論門派大小,境界高低,都儘量不去跟前後兩任督造官交涉,當然更不願意被督造署官吏找上門。大驪朝廷的本土官員,都不太把修道之人太當回事。在崔瀺手上,給山上山下訂立了一條規矩,只要是修士與凡俗起了衝突,前者一律疑罪從有,後者疑罪從無。

  整個寶瓶洲,都在期待大驪王朝的下任國師,雖然山上山下各有各的猜測和揣度,但是只要大驪朝廷的詔書一天不頒布,就有一天的懸念。

  路過那座真珠山,鄭大風一本正經說道:「仙尉道長,給那山頭,拜一拜?」

  仙尉問道:「有啥講究?」

  鄭大風說道:「既然進山要拜山,出山也該……」

  仙尉試探性說道:「各地拜山頭都有自己的習俗,你先拜,我好學一學。」

  鄭大風拍了拍仙尉的肩膀,「不好騙了。」

  走入小鎮,只是相較於當年,還是冷清了許多,以往滿地的狗屎雞糞都少見了。

  仙尉倒是懷念起賈晟老仙長來了,老道士在小鎮可謂德高望重。

  熟門熟路帶著小陌穿街過巷,去往楊家藥鋪。

  曾經有個精瘦黝黑的草鞋少年,第一次出門遠遊,便走到了大隋山崖書院的門口,哪怕買了新衣服新靴子,可還是退縮了。

  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眸,整個人便愈發顯得皮膚黝黑了。

  在那之後,離鄉遠遊作他鄉客,就成了家常便飯,一次次當起了甩手掌櫃。

  每次返鄉,都有大大小小的收穫,好似燕子銜泥,螞蟻搬家,一點一點添補家用。陪著李寶瓶和李槐他們去大隋山崖書院,返鄉路上,帶回了陳靈均和暖樹,期間還捕獲了一尾金色過山鯽。從劍氣長城去往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身邊多出了裴錢和畫卷四人,還有斷了一條骼膊的蓮花小人兒。之後遊歷北俱蘆洲,背簍裡便站著個喜歡花錢敲板栗的黑衣小姑娘。再去劍氣長城,米裕和道號靈椿的長命便選了落魄山。等到陳平安自己終於重返浩然,更是一口氣帶回白玄在內的八個劍修胚子。劍開蠻荒,遷徙明月,多出一個忠心耿耿的死士小陌。在大驪京城,碰到了裝神弄鬼的道士仙尉。去玉宣國京城一趟,找到了連陸沉都覺燙手山芋的寧吉。梧桐山,認了鄧劍枰作徒弟。更不必說被陳平安丟去心相天地之內打長工的余時務、蕭形那幾位……棋墩山,一場阿良發起、「魏土地」配合演戲的「坐地分贓」,陳平安最後一個選,選到了那顆淡金色的蓮花種子。陳平安就在竹樓後邊,辟出一方小池塘。都在耐心等待荷塘內那顆種子的發芽和開花。桐葉洲當年離別之際,好友陸台騙陳平安,說是自己在那扶乩宗的喊天街,撿了個漏,買下一袋子榆錢種子。陸台將其轉贈陳平安,讓他回了家鄉,種在山上向陽的地方。陳平安不識貨,魏檗却是行家,一眼看穿那是中土神洲那棵祖宗榆樹的種子。不管如何,多年以後,落魄山中,榆樹成林,鬱鬱葱葱。從紫陽府吳懿那邊,落魄山得到一顆仙家梅核,種下之後,經由暖樹的精心栽培,果真神奇,如傳言如出一轍,一年之內就長成了宛如千年樹齡的「節氣梅」,每逢二十四節氣,便有靈氣流溢。落魄山的自釀楊梅酒,螯魚背那邊劉重潤她們再客氣,也會主動討要。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榆林和梅樹位於竹樓和山門之間的山腰,兩塊相鄰的風水寶地。掌律長命經常獨自散步去榆林,道士仙尉則常去梅樹底下納涼賞月,不忘捎上一條竹椅,鄭大風偶爾會一起夜遊,暢聊讀書心得,聊得餓了,便相互給對方壯膽,聯手去敲老廚子的門,嚷著宵夜宵夜!鐘倩總能在他們要下筷子的時候準時登門,一言不發,吃乾抹淨,叼著牙籤就走,極具刺客風範。

  別說外人,就連鄭大風都不敢相信陳平安真就讓落魄山開宗立派了。

  到了楊家藥鋪門口,鄭大風問道:「你覺得山主是怎麽個人?」

  仙尉楞了楞,「小心,大方,好人,智慧,專情,有擔當……相貌還英俊。」

  鄭大風嘖了一聲。落魄山的風氣,本該比「夜遊宴」更出名才對。

  鄭大風問道:「一路走來,有沒有注意到宅子門上邊的那些空白?」

  仙尉點頭道:「本來是鑲嵌鏡子的地方,當年給摘下來了,聽說都高價賣給外鄉人了。」

  鄭大風默然。

  好像第一個將陳平安形容成一面鏡子的,是齊靜春與「崔東山」在二郎巷那棟老宅內的對話。

  落魄山中,崔瀺第一次跟陳平安正式見面,便有提醒,也要回頭看看自己身後的陰影。

  上次三教祖師親臨小鎮,泥瓶巷外,道祖對陳平安說人總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嚇到。遙想當年,跟崔東山剛認識那會兒,吊兒郎當的白衣少年,說了很多陳平安當時誤認為是胡說八道的言語,例如白紙黑字,大有深意,每一個文字,都是一個影子。

  言有盡而意無窮。

  人間無數少年郎,都將深意當隨意。

  人生就像一場不停做填空題的考卷,將那些選擇過的道理,取捨過的人與物,安排其中,就是我們給出的答案。

  馬苦玄也曾跟名義上的關門弟子,一位最為順眼的柴刀少年,說過類似的道理,一個人是很少去在意自己影子的。

  化外天魔的大道根脚,從某種程度上說,便是人間第一位道士,或者說所有修道之人匯總起來的某種……「影子」。

  陳平安在那座律宗寺廟道場,曾對偶然相逢的袁化境說過一句,無妨,太陽底下誰還沒個影子。

  扶搖洲結伴遊歷,由於貂帽少女首次提及陰陽魚,陳平安也反問謝狗一句,見過影子的影子嗎?

  進了鋪子,只有石靈山一個店夥計,見是師叔鄭大風,便一並不管那年輕道士了。

  到了後院,鄭大風去那間柴房,讓仙尉隨便坐。

  仙尉見有條長椅,便挪步坐在上邊等著大風兄弟。

  道士雙手籠袖,老神在在,視線越過院中那口天井,望向關著門的那間正屋。

  有些唏噓,自家山主走到今天,真不容易。

  落魄山中,比他早到的,好像唯獨都不太喜歡談及山主的童年光景。但是仙尉還是有一些耳聞、瞭解的。

  其實方才走向藥鋪,仙尉就很難想像當年一個孩子,一次次去鋪子抓藥的場景,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仙尉籠袖,抬頭望天。

  人間二十四節氣,如沙場排兵布陣。

  青壯歲月,要敢爭那功名事業,富貴炎炎,好像小暑到大暑,也要考慮莫將晚景過得小雪到大雪。所以要曉得人生小滿是最好的道理,切忌十全十美。這就需要一個人在日頭最長的夏至思慮到夜幕漫長的冬至。也要在那些困頓難熬的大寒時節,想一想來年的立春將至。為人處世,良心清明,順境時處暑如霜降,逆境時寒露如春分。

  事有先後,有個順序。少年要先立志,肯立第一等志向,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也立夏也立秋也立冬也立志向。

  仙尉有感而發,喃喃低語,由衷言語一句。

  柴房那邊,鄭大風笑問道:「仙尉,一邊望風一邊想啥呢?」

  仙尉心一緊,望風?怎的,不是搬家?真是做賊?

  鄭大風轉移話題,從柴房那邊探出一顆腦袋,抬了抬下巴,「這條長椅,有些年頭了,很多大人物都坐過。」

  仙尉趕忙起身,一邊拿袖子擦拭椅面一邊埋怨道:「不早說。」

  鄭大風笑道:「我都沒坐過。」

  仙尉看了眼長椅,肯定老值錢了。當年作為世間金精銅錢祖錢之一的長命,選擇落魄山作為浩然天下的落脚點。那會兒老龍城戰事吃緊,長命想要略盡綿薄之力,看看鋪子是否需要金精銅錢,所以與神道有些淵源的她,就曾主動去楊家藥鋪拜會那位老人,畢恭畢敬。雖然楊老頭態度和藹,給了句「好意心領」的回復,長命依舊沒有落座那條長凳。三教一家的歷代坐鎮聖人可以如此,長命却萬萬不敢。

  某種程度上,都算是「前朝」的官。

  長命覲見手握飛升台的十二高位之一,就跟那朝廷地方胥吏見那三公九卿差不多。

  楊老頭在長命離開鋪子之前,難得有個笑臉,說了句「這等開篇,真是雄文。」(注3,716章《賈生讓人失望》)

  解卦也好,解簽也罷。

  年輕道士的自言自語,就是答案。小鎮開篇的真正解法,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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