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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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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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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6 00:52:3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先後問劍白玉京

  竹屋與廊道一牆之隔,別有洞天。

  屋內宛如一座浩瀚無垠的太虛境界,陳平安閉目養神,盤腿而坐,身前懸停著一件破損嚴重的鮮紅法袍,還有兩截斷劍。

  這就是陳平安跟馬苦玄一場生死戰,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那件陳平安躋身仙人境之時,「仙蛻」而成的法袍上邊,許多顔色各異且深淺不一的「篆文」,蠢蠢欲動,似想衝破牢籠。

  這些昔年在牢獄被縫衣人拈芯,以秘術縫在陳平安身上的大妖真名,編織在一起,有如一大片有根之浮萍,輕輕隨水搖曳。

  而這些浮萍的根?所在,便是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的陳平安。

  妖族文字的色澤越深,扯出的法袍水文漣漪越大,不是飛升,便是仙人。

  至於玉璞境妖族的真名,老老實實趴著去。任憑那些嵌入法袍的文字「水草」如何掙扎,依舊動彈不得。

  陳平安已是仙人境,除非它們獲得大機緣,便破不開這層大道顯化之一的無形屏障。

  這種虛無縹緲的束縛,會以類似道痕的方式,一直存在。不是說有了這種束縛,存在著這層「天門關隘」,陳平安就可以直接決定大妖在修道路上的破境與否,但是陳平安至少可以憑藉這些真名的力度,來推斷出妖族修士當下的境界高低,修為深淺,甚至是資質的好壞。

  這大概也算是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的辛苦報酬。一個雙眸粹然金色的白衣陳平安,頭戴道冠,從極遠處飄蕩而返,道冠的樣式,大概是見過了扶搖洲「新飛升」虛君王甲的那頂金冠,他頭上這頂,也從蓮花冠變成了更為僭越的樣式,還取了個名字,「玉京山」。

  陳平安給予了對方一定限度的自由,主要是負責為丁道士護道和觀道。

  陳平安真身沒有睜眼,微微皺眉道:「才是剛剛斬開鴻蒙,初辟天地的起步階段,你還遠遠沒有到可以偷懶的時候吧。」

  道冠陳平安蹲在那把斷劍夜遊旁邊,「萬事開頭難這句老話,在這裡又不適用。放心,論做人,我沒資格說什麽,但是要說做事,肯定比你更靠譜些。」

  陳平安沒說什麽。

  道冠陳平安笑道:「純粹武夫的九境十境之間,需要撞天門。同理,今日蠻荒之仙人玉璞,承載真名者,它們未來證道飛升,也需要與你通個氣,打聲招呼。」

  陳平安說道:「在牢獄內,我曾問過拈芯,什麽時候才能真正發揮實質性作用,拈芯的回答是飛升境。」

  那會兒,陳平安覺得自己距離飛升境,太過遙遠了。

  躋身了飛升境,就可以在道路上,絆它們一跤了。

  這種局面,有點類似某位鬼祟十四境,强行打斷了陳平安的三次煉劍,連幫忙護道的白景都只能幹瞪眼。

  那種鬼蜮伎倆,殺不了體魄堅韌、神魂穩固的陳平安,也能噁心到好不容易閉關一次就到處碰壁的陳平安。

  關鍵是陳平安還不確定,對方有無第四次。這就是必須千日防賊的膩歪了。

  道冠陳平安氣惱道:「你怎麽連這種無足輕重的瑣碎記憶都給我剝離了?」

  陳平安雙手叠放在腹部,呼吸綿長,每一次吐納,無垠太虛中便會添補出現一條絢爛的璀璨星河,同時又有一大片如海星辰消失殆盡,循環往復,生滅不息。道冠陳平安坐在被他臨時拼凑在一起的長劍上,「哪天躋身飛升境了,至多就是有點意思,也沒什麽大意義。最多就是偷摸下個絆子,遙遙施展手段,擾亂心神,拖延某位妖族修士的閉關,還要擔心一個不小心,反而會成為幫助它們砥礪道心的『好事』,豈不是倒灶。」

  「所以說啊,只有等你成為一位十四境,才會變得既有意思,又有意義。」「這個說法,好像也未必準確,咱們能否成為飛升境,都要先看看這場觀道的效果,需要丁道士幫著我們驗證這門飛升法的可行不可行。合道一事,猴年馬月呐,天曉得那會兒的數座天下,是怎麽個格局,百年之後,畢竟連十四境修士都不太值錢啦,數座天下,可能都被打崩啦,也可能太平無事了?可別咱們辛辛苦苦合了道,桌上的那盤黃花菜都涼嘍。」

  陳平安置若罔聞。

  道冠陳平安抖了抖袖子,抬起骼膊,雙指並攏,朝那破碎法袍上邊的一個大妖真名,遙遙一指。

  那位仙人境妖族的真名便被輕輕壓下,如人伏地不起,鮮紅法袍凹陷一處。

  蠻荒天下那邊,一位正在自家道場觥籌交錯宴飲貴客的大妖仙君,霎時間氣悶不已,道心一震。

  它立即下令開啓護山大陣,毫不猶豫祭出兩件半仙兵本命物,施展神通,以法相姿態,仔細巡視轄境。

  好好一場高朋滿座的酒宴,被搞得雞飛狗跳,那位仙君都開始親自盤查有無奸細藏匿筵席中了。

  道冠陳平安微笑道:「只要躋身了十四境,哪怕隔了一座天下,飛升之下,依舊點殺。」「何况有我幫忙,以後要找出飛升境的行踪,就很簡單了。你不是很嚮往劍氣長城昔年『私劍』的風采嗎,我們當然也可以學,偷摸去了蠻荒那邊,沿途斬殺上五境,十四境之下,連同飛升在內,一路殺穿,一殺殺一堆。」

  陳平安依舊閉眼,淡然道:「不過是吃了個西瓜,就把你給吃膨脹了?」

  道冠陳平安一時語噎,悶了半天,雙手抱住後腦勺,晃了晃頭頂的道冠,自嘲道:「對自己够狠的。」

  陳平安微笑道:「搞反了吧,我這個人,一向寬於待己嚴於律人。」

  道冠陳平安想要回了。那部為丁道士精心編撰的一部少年書,序文和開篇,相當不錯的。

  不曾想陳平安睜眼說道:「閒著也是閒著,幫忙做兩件正經事。」

  心意相通,白衣道冠者自然是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只得跳下那把斷劍,一揮袖子。

  太虛境界中出現了一尊巍峨法相,襯托得兩個陳平安身形小如芥子。

  那尊法相的頭髮,指甲,肌膚,血肉,筋脈,都被一一祛除,只餘下一架白骨和無數條經絡,以及作為銜接點的「氣府」。這類「掛像」星象天相圖,陳平安展露過兩次,一次是為關門弟子趙樹下,指點拳法,教他如何以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走水,用一種更直觀的方式,既稱武道,那麽道路何在?為趙樹下解釋到底是怎麽一個來龍去脈。一次是在蓮藕福地的大木觀,為那些本土煉氣士和武夫們傳道,等於是為他們雙方都打開了一幅壯麗無比的山河畫卷,再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井底境地,不管是習武還是煉氣,可以少走許多彎路。在當時福地煉氣士眼中,對於人身氣府的數量,是各有猜測和探索的,孫琬琰這種修道資質不錯的,也只敢往三四百個這個數字上邊靠,但是當時陳山主抖摟出來的那幅掛像,人身氣府,星羅棋布,氣象森嚴,竟然多達千餘個之多!

  道冠陳平安仰頭望向那尊身內金光點點的法相,「人身小天地,每座氣府,既是渡口,又是道場。」

  他抬起袖子,指指點點,「你也沒閒著嘛,金精銅錢還可以這麽用?每一顆金精銅錢,都是一艘拋錨停泊的泛海符舟?」

  原來這幅形象圖的氣府數量,要比之前公開的兩幅掛像,明顯數量更多,至少要多出四百餘處。

  而陳平安提升飛劍井中月品秩所需數量,根據鄭居中的推衍,恰好就是不多不少的一千五百顆。

  扶搖洲老飛升,楊千古說他是個鬼,也怕鄭居中。確實,這種敬畏,一點都不多餘。

  「鄰居王朱故意劈砍作廢品,留下來送給你的那件木人,這是你第一次接觸人身穴位。當年鑰匙是宋集薪丟的,木人却是稚圭留的。你有兩個彆扭的好鄰居啊。」

  「遊歷路上,有意購買山下市井的各類醫書,配合一路搜集而來山上道書秘籍,將自知的氣府數量,逐漸累積到七百個。」「通過翻看避暑行宮的秘檔,瀏覽文廟功德林裡邊的珍藏書籍,詳細記下那些已經被前輩煉氣士驗證為『雞肋』的秘境,或是因為許多仙府門派視為不傳之秘,而失傳的,又有大收穫。其實到這一步,你就已經得到了將近一千六十個氣府的準確標識。對不對?」

  「陸沉暫借道法,你便開掘自身天地,分別作證和否定了那些『雞肋』,又有額外數量上的裨益。再加上與她同游天外。」

  「就是這個足可自誇一番的成果了。估計就算是于玄知道了,又要一驚一乍,多說一聲陳道友。」「說好的以誠待人呢,不願與孫琬琰他們給出所有氣府所在,也就罷了,畢竟是外人,他們知道太多,反而不美,以後等到他們走出福地,在外遊歷就是個不小的變數。只是為何連關門弟子趙樹下都騙?」

  說到這裡,道冠陳平安嘆了口氣,「何必自欺,刻意遺忘,一句『我與我周旋久』,就真要分出兩個我嗎?怨不得陳清流一個旁觀者,要說你是個可憐人了。」

  陳平安說道:「這麽話癆。」頭戴道冠者笑道:「你本來就是個話癆。曾經一山喃喃自語,群山不作迴響罷了。嗓音就會越來越低,心聲越老越小。相信我,若是年少時一直有人相伴,陪你走夜路,你就是個會讓那人一定會覺得煩的話癆。」

  陳平安對此一笑置之,起身仰頭望向那尊高如大岳的縹緲法相,一千五百顆熠熠生輝如星辰的金精銅錢,分鎮一座人身氣府。

  其中擱放有大煉之物的五座本命氣府,景象清晰,歷歷在目。

  在這之外,更有大千氣象。

  不過另外一件正經事,相對比較有趣。

  陳平安讓道冠者在心相天地之內,搗鼓出了一真一假兩位「陳平安」。

  真的,便是此時此刻的陳平安,那個假的,則是被去掉符?手段的陳平安。

  雙方對壘,捉對厮殺一場。毫無懸念,前者勝出,贏了次一等真跡。

  陳平安搖搖頭,猶不滿意,打算讓雙方實力變得更加懸殊,「再去掉所有法寶外物,消除所有與之相關的術法神通記憶。」

  前者以碾壓姿態,輕鬆打殺了後者,贏了那個幾如贋品的陳平安。

  陳平安繼續說道:「再去掉後者的武夫身份。」

  道冠者搖搖頭,無奈道:「沒意義的。」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那就各自去掉一半,只保留劍修和武夫身份,以純粹對純粹。」

  道冠者笑道:「這才對嘛。」

  陳平安一邊凝神觀戰,一邊從袖中摸出一件寶物,是從仙人韓玉樹手上得來的一把幽綠法刀,此物極有來歷,是萬瑤宗開山祖師得自青霞洞天。

  道冠者瞥了眼那把韓玉樹都無法將其大煉的法刀,察覺到真身的某個心念,好奇問道:「不至於吧?」

  陳平安說道:「至於。總要試試看才知道成與不成。」

  道冠者提醒道:「一旦選擇了要走這條路作為關鍵的合道輔佐手段,耗時耗力耗錢耗神不說,沒有回頭路的。一旦不成,損失太大了。」

  陳平安臉上有笑意,眉眼飛揚,「這條路上,循序漸進,不斷修正,萬一成了呢?真若不成,就當過年放了一大串爆竹!」

  道冠者伸手揉了揉臉頰,「這也太奢侈了點。」

  有朝一日,當合道契機來到,一座自身小天地之內。

  天地人物齊鳴,人間炸響春雷。

  道冠者也笑了起來,「只是想一想,就覺得十分快意。那就去他娘的成與不成,老子都不管了!」

  陳平安神色恢復如常,淡然道:「道者當有此心。」當年在牢獄內,跟那會兒還喜歡自稱「霜降」的白髮童子,雙方作了一筆總價是一顆穀雨錢的買賣,只要白髮童子能憑本事從自己這邊賺到十顆小暑錢,陳平安就願意幫忙在老大劍仙那邊緩頰一二,白髮童子就有機會恢復自由身。

  從隱官老祖這邊賺走的其中一顆小暑錢,白髮童子就是幫陳平安找出與十座本命氣府大道牽引的六座儲君之山。

  當時陳平安即將破境躋身洞府境,終於有機會成為一位心心念念的「中五境神仙」了。白髮童子便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趁熱打鐵,開府之際,天地靈氣倒灌人身,陳平安的一粒心神,恰好能够以玄之又玄的「刻舟求劍」之法,確定那六座儲君山頭的準確所在。

  更早之前,跟陸台一起遊歷桐葉洲的時候,陸台就為陳平安這個門外漢,說了好些山上內幕、修行門道。

  修道之人的大煉本命物,其實並不是越多越好的。有資格追求那種「多多益善」境界的,都是天才中的天才。

  「地材」都沒資格說這個,只有那種「天材」才可以。

  若說修道之人,都可算老天爺賞飯吃的幸運兒,那麽他陸台所謂的天材,就不是老天爺給了一只碗,而是直接送了一口大鍋,一張飯桌。

  而這種看遍天下也不多的人物,遠在天邊,中土神洲有個耍符?的,皚皚洲有個姓韋的,至於近在眼前的,巧了,就有兩位。

  當時陳平安看著那個滿臉戲謔笑意的傢伙,覺得陸台是傻子說傻話,自然沒當真。

  道冠者說道:「陸台他們幾個,現身劍氣長城了,人數不多,屈指可數,但是隊伍之中,就有與五彩天下元宵一樣的存在。」

  陳平安笑道:「自顧不暇,不去管了。」

  道冠者說道:「丁道士那本書,馬上要翻篇進入第二章節了。」陳平安說道:「一個流散在市井坊間的天潢貴胄,歷經坎坷,受盡白眼,遇到了個異人,對少年青眼相加,開始走上修道之路,你自己說說看,這個開篇,俗不俗?」

  道冠者學真身語氣唉了一聲,說道:「大俗就是大雅,我覺得這個故事的開頭,很爽啊。」

  陳平安看了眼道冠者。後者堅持己見。

  陳平安只得退讓一步,說道:「加入我與香童的那些山水遊歷,記得情節轉折,別太生硬了,最終顯得主人公太主人公。」

  道冠者滿臉錯愕道:「連自己的書都抄?不太好吧,顯得學力不够,才情不足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重新盯著那尊法相,心中有了個決斷。

  道冠者只好舉起雙手,「各自忙去?」

  陳平安點點頭,重新落座,閉目養神,雙手叠放,拇指相抵。

  並未撤去那尊法相。

  「居山修道」者,歲月悠悠,幽思萬千,不知山外日升月落天氣變遷。

  按照白髮童子的說法,人身三百五十六個竅穴,就等同於三百六十五座現成的洞天福地。是一個人從娘胎帶來的。

  這就是世間精怪之屬,為何都要修煉人形的根源。

  所以陳平安先前在馬府,與餘時務,才會有那一番發自肺腑的感慨,我輩人身難得,人身難再得。那會兒在牢獄內,讓拈芯縫製真名,陳平安境界低微,開闢府邸數量極其有限,開府只有十竅,當時五行本命物,各占去一座,多出兩把籠中雀和井底月本命飛劍,始終無法煉製為本命物的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肯定也得有個棲息之地,再加上仿劍松針、咳雷必須共聚一府,那會兒陳平安根本沒有多餘的氣府來擱置它們,就更別提中煉了。

  當年有這個開竅規模,還要歸功於少年時得到的那三縷劍氣,早早幫忙開山建府的緣故。

  否則陳平安只會更加捉襟見肘,無從下手。

  至於將某些身外物的靈器法寶,大煉為本命物,陳平安想都沒想過。山上煉物,不得花錢啊。老子沒錢!何况也不是所有靈寶都適合中煉、大煉的,歷史上經常有那對著一件仙兵乾瞪眼數百年的大修士,始終不得其法,或是無法破開層層禁制,或是人與至寶大道不相契合,只能割愛,傳給某位嫡傳或是自家徒孫。

  今時不同往日。

  等到道冠者這天再次趕來此地遊覽景象,嘖嘖稱奇。不愧是自己,真是大手筆。

  眼中所見,既高且深。找尋出來的十座儲君之山,都被陳平安真身煉化了本命物,調兵譴將一般,坐鎮府邸,與那五行本命物剛好搭配,有「一主二從」之屬,前者對後者有賞賜之例,後者與前者有朝貢供奉之責。

  從北俱蘆洲恨劍山那邊購買而來的仿劍,都被陳平安煉製了。不是小煉,直接越過中煉一層,大煉為與大道戚戚相關的本命物!

  此外還有崢嶸宗妖族劍修的一把本命飛劍「」。白髮童子送給他一把刻有「瀆」字的短劍。

  氣府的數量,道場的質量,我都要。

  貪多嚼不爛?在仙人一境,陳平安要反其道行之。

  很野修!

  陳平安沒有理會道冠者的到來,依舊道人屍坐。

  如神靈在龕。

  所有方寸物和咫尺物都被放在了脚邊。

  顯而易見,煉物一道,真身才起了個頭。

  從「背井離鄉」的包袱齋,到「見好就收」的隱官大人,再到陳劍仙,這輩子遠遊和修道生涯,還是攢下些家當的。

  道冠者雙手負後,緩緩踱步,一直仰著頭看那法相。

  只見那本命水府內,一枚水字印,緩緩旋轉,下有幽幽深潭,影影倬倬,似有蛟龍游曳。府內有三面牆壁,一衆水神、水仙栩栩如生。

  另外一處本命氣府內,在那山祠之巔,建造有一座晶瑩剔透的仿白玉京寶塔,道氣宏大。

  一處白霧茫茫的深邃氣府之中,矗立有一桿劍仙幡子,獵獵作響,寶光燦爛。

  新開闢出的一座氣府內,一支浮游不定的白玉靈芝,拖曳出虹光。

  一顆蘊藉雷法真意、自成雷局天地的六面印,懸在高空,電閃雷鳴,如一尊神靈同時驅使千百條金色長鞭,不斷鞭笞和夯實整座氣府大地。

  還有好些品秩高低不一的法袍,也被煉製,有大如天幕的,也有覆蓋山河的,低一些品秩的,便如一片雲海作蜉蝣天地間。

  楊老頭曾有一問,你陳平安,吃飽了嗎?

  答案是沒有。

  ――――

  柴蕪是魏羨的徒弟,魏羨有官癮,跟著大驪鐵騎去了蠻荒天下,積攢軍功去了,就把小姑娘留在了這邊。

  由於魏海量說她的資質,跟自己的酒量一樣好,這讓柴蕪對自己的習武天賦,比較有數了。

  再加上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讓柴蕪更有數了。

  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陳山主,據說連自己的開山弟子都不如何教拳,更別提幫人傳道了。可就是這麽一位從不輕易出手指點他人修行的陳山主,竟然親自為她傳道解惑,結果比較出人意料,反正差不多就是雞同鴨講,對牛彈琴,柴蕪便知道自己確實運氣不錯,可以修行仙家術法,但也僅限於「可以」!

  所以等到她在密雪峰那座長春洞天裡邊,從有個留人境說法的柳筋境,一步躋身玉璞,其實柴蕪比誰都發蒙犯楞。

  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肯定要歸功於小陌先生贈送的那把本命飛劍。况且與她道賀的,其實也就是那些同齡人,崔宗主倒是露面了一次,說了些怪話,大致意思是誇她資質好,如今又是上五境的劍修了,有無興趣喊上師父一起轉投青萍劍宗啊。

  每一艘渡船,不管是跨洲還是短途的,都需要試航。

  柴蕪乘坐那艘大泉姚氏送到青衫渡的雷車渡船,跟著管事賈老神仙,一起北歸家鄉。

  但是柴蕪既沒去拜劍台,實在是有點煩那個白玄。她也沒去落魄山,主要是怕那個名叫「謝狗」的次席供奉。

  因為據說她與小陌先生是道侶,小姑娘就有點心虛,她便躲在渡船上邊,去落魄山或是騎龍巷,能拖幾天是幾天。

  其實也不算躲,柴蕪喜歡渡船,喜歡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結果等到雷車都從北俱蘆洲返航了,柴蕪就想著不如再拖幾天,去了桐葉洲,下次再回唄。

  結果掌律長命來到牛角渡,現身渡船,告訴小姑娘,謝狗喊她去一趟扶搖麓,要跟她嘮幾句。

  柴蕪苦著臉,也不敢拒絕。

  到了扶搖麓那處山主的私人道場,是一個風景漂亮到讓人詞窮的地方,也是一個很古怪的地兒。

  柴蕪的視野中,所有景象都是光線扭曲的,不過得仔細看,才能發現那點痕跡。

  就像天地萬物是由億兆條細微絲線組成,興許是被山風一吹,絲線就微微搖晃起來。

  謝狗靠著廊道牆壁,眯眼打量著那個玉璞境的小姑娘。

  就是這個小丫頭,得到了自家小陌剝離出來的一把本命飛劍?

  長命與那位次席供奉點頭致意,小姑娘已經幫忙帶到了。

  謝狗抱拳致禮,那個笑眯眯的長袍女子,掌律,官大自己一級呢。

  長命摸了摸柴蕪的腦袋,柔聲道:「見到自家供奉,不必緊張。」

  柴蕪縮了縮脖子。

  長命從袖中掏出兩袋子,放到廊道那邊。

  謝狗問道:「做啥子?」

  長命笑道:「一點金精銅錢,以備不時之需。」

  謝狗皺了皺眉頭。

  長命解釋道:「放心,沒有動用本錢。」

  謝狗這才點頭。

  確實,落魄山不太喜歡那套「我覺得如何如何」、「我是為你好」之類的。

  等到掌律長命離開此山,謝狗問道:「能不能喝酒?」

  柴蕪紅著臉老老實實道:「有事沒事,都會喝點。」

  謝狗招手道:「這敢情好,咱倆小酌幾碗,熱絡熱絡感情。」

  柴蕪坐在臺階上,脫了靴子,與那貂帽少女相對而坐,廊道中間放了兩壺酒,兩隻大白碗。

  喝酒之前,謝狗問道:「你看得出這裡的不一樣?」

  柴蕪神色拘謹道:「什麽叫不一樣?」

  謝狗反問道:「你覺得呢?」

  柴蕪額頭冒汗,謝狗笑了笑,伸手示意,別傻坐了,開喝。

  各自倒酒,有模有樣,酒碗磕碰一下,本來想抿一口的柴蕪,見對方抬頭就是一飲而盡,小姑娘也只好照做。

  謝狗抹了抹嘴,問道:「小丫頭片子,你知道什麽叫劍修嗎?」

  柴蕪一臉茫然。

  自己修道才幾天,如何能够回答這種問題。

  謝狗便換了個話題,將交給跳魚山花影峰那八個修道胚子的術法內容,重新說了一遍,「聽得懂嗎?」

  柴蕪點頭道:「聽得懂。」

  謝狗問道:「學得會嗎?」

  片刻過後,柴蕪點頭道:「勉强可以。」

  謝狗眼中所見,是柴蕪人身小天地內的氣象,不得不承認,這個「勉强」,很勉强。

  其實是都學會了。

  就說嘛,不是自己傳道有任何問題,是那些有幸聞道却不開竅的學生們不濟事嘛。

  謝狗又倒滿一碗酒,伸出大拇指,贊嘆道:「哇,竟然是個小號的白景唉。」

  地材對地仙,天材對天仙,這就是遠古崢嶸歲月裡,一個最質樸的計算方式。

  論天資和根骨,在謝狗看來,看遍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年輕一輩當中,曹晴朗,白玄都差點意思。

  謝狗如今就不知道那個叫孫春王的小姑娘,會不會給自己一點意外驚喜。

  大概就如魏檗所說,在她這一小撮山巔修士眼中,飛升之下,也就那樣。

  如果再高一層,老一輩十四境修士,看待當世應運而起的那撥嶄新合道者,不也如此?

  謝狗笑道:「咱們山主賺大發了。難怪他教不了你道法。」

  柴蕪眨了眨眼睛,好像一臉不敢置信,小姑娘趕緊低頭喝酒。

  謝狗眯眼道:「小姑娘,何必每天裝傻,自欺欺人呢。你就這麽不信任這個世界嗎?都是玉璞境了,都過去這麽久了,還是沒有緩過來?」

  柴蕪猶豫了一下,抬起頭,眼神明亮。

  謝狗說道:「聰明反被聰明誤,騙得過白玄、米劍仙那種傻子,騙得過崔東山,我們陳山主?」

  柴蕪欲言又止。

  謝狗問道:「就那麽喜歡躲在渡船上邊,是不是覺得離地越遠越高越好?」由於柴蕪跟小陌有一份大道淵源,而謝狗與小陌又是「板上釘釘的天作之合,明兒就可能洞房花燭啦」的關係,所以關於柴蕪年幼時的經歷,她又是如何與魏羨認識的,陳平安與謝狗說過一個大概情况。四歲那年,身世凄慘的小姑娘,被逃難爹娘用一只吊籃藏在了一座破敗大墓中,籃子裡有他們身上僅剩的全部食物。

  柴蕪將碗中酒喝完,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小姑娘抬起頭,伸手遮掩在眉間,神色平靜,點頭道:「我覺得陽間在高的地方。」

  謝狗笑了笑,既無憐憫,也無驚訝,只是提起酒碗,「走一個。」

  柴蕪倒了一碗酒,赧顔道:「喝得太快了,我怕等會兒說醉話,發酒瘋。」

  謝狗說道:「那就隨便抿一口。」

  柴蕪如獲大赦,說道:「好!」

  謝狗突然問道:「不如你拜我為師吧。」

  柴蕪搖搖頭,「我有師傅了。」

  謝狗學自家山主唉了一聲,「喝不明白酒了不是,不懂事。」

  柴蕪眼神堅定。

  謝狗顯然早有腹稿,說道:「你可以認魏海量當爹啊,不是親上加親?再認我作師父嘛。」

  柴蕪楞在當場,還能這麽搞?

  ――――

  來了兩個照理說怎麽都不該出現在落魄山地界的訪客。

  一冷峻青年一濃眉少年,他們都是馬苦玄的親傳弟子。

  之前他們就待在折腰山之巔,山神娘娘廟附近,遠遠看著玉宣國京城裡邊的動靜。

  不知從哪裡冒出個白髮童子,問他們要不要登山,如果登山,就得錄名。

  青年自稱名字和道號都叫「忘祖」,今天不登山,只是找人,找你們山主,陳平安。

  一旁腰挎柴刀的少年,說自己叫高明,問那個說是編譜官的矮冬瓜,自己如果不登山,可不可以也錄個名?

  白髮童子說沒有這樣的規矩,再問高明當下的境界,一聽是位中五境,就沒有興致了。

  若是個稀罕的下五境練氣士,說不得還能破個例。

  兢兢業業的編譜官,如今手頭有正副兩冊。

  正冊當然是寫正事,至於副冊嘛,啥都寫。

  從山上那邊來了個穿布鞋的佝僂老人,到了山門口這邊,老人伸手示意去桌子那邊坐下慢慢聊。

  見他們不挪步,朱斂笑著自我介紹道:「朱斂,落魄山管雜事的,我們山主如今在閉關,沒辦法親自待客。」

  忘祖淡然道:「既然他不肯現身,那我們就走了。」

  高明啊了一聲,顯然不願意就這麽走了,他對這座大名鼎鼎的落魄山,和那位如雷貫耳的陳山主,分別臥游已久,神往已久。

  還真被少年找到了一個共同點,大家都是腰挎柴刀的,估計見了麵,有的聊。

  別看老馬嘴巴臭,可只要聊起陳平安,還是不吝嗇幾句好話的。朱斂笑道:「不要覺得我們山主是架子大,誤會他是隨便用個閉關的由頭打發你們,說句難聽的,讓我需要親自到山門口迎接客人的次數,不多的。再與你們說句大實話,山主的確是在閉關,若非如此,他肯定願意來這邊見你們。難聽的,好聽的,我都說了,走不走,你們自己決定。」

  忘祖似乎在確定老人這番話的真假。高明是個嘴巴沒把門的,說道:「不管真假,退一萬步說,一個啥都能管的大管家,肯跑來山脚這麽糊弄人,也算給足我們面子了。書上不都說宰相門房三品官,何况朱斂還是個大管事。師兄你一個『兩金』,在這裡又不够看,就別矯情了。聽我的,別著急走,坐下來慢慢聊。」

  所謂兩金,意指一人同時是金身境和金丹境。

  上一個,就是如今在跳魚山那邊當教拳師傅的溫宗師。

  如雪花般紛紛寄往霽色峰劍房的大量書信當中,其中有一封來自桐葉洲玉圭宗,邀請陳平安參加祝賀九弈峰丘植的結丹慶典。白玄的那部英雄譜,被鄭大風說成是一部生死簿,老廚子却說是一份鐵骨錚錚的衣帶詔。榜上有名的,其中就有這位九弈峰峰主的天才劍修,先前白玄在青萍峰與之一見投緣的同齡人丘植。還有兩位大將,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翩然峰峰主白首,可以殿后。寶瓶洲靈飛宮的溫仔細,可作先鋒。

  每天蘸了蘸口水翻閱這部英雄譜,白玄自己都覺得自己辛苦凑出來的這套陣容,强得可怕。

  忘祖說道:「我這次是陪著師弟來這邊的。」

  高明以心聲說道:「老馬告訴我一個人的名字,說是只要主動來落魄山這邊,跟陳平安說了,就會有一樁大機緣等著我,陳平安肯定不會讓我白走一趟。」朱斂點點頭,聚音成線與他們密語道:「高仙師要麽在小鎮那邊找個住處,先等著,等我們山主出關了,我會通知你。要麽是與我說了那個名字,我回頭轉告山主,高仙師留個地址,山主自會去找你。」

  忘祖疑惑道:「就不問問那個數典的去處?」

  寶瓶洲知道馬苦玄身邊有一婢女兩徒弟的人,不在少數。落魄山跟北岳披雲山關係好到穿一條褲子,沒理由不清楚這件事。

  馬苦玄給了他這麽個不討喜的名字,其實她的真名是蘇清深。

  她循著那道金光的大致去向,獨自一人,跑去中土神洲了。

  這跟大海撈針有什麽兩樣?

  也對,女人心本就是海底針。

  他們如今連那道金光,到底是怎麽個東西、蘊藉著什麽都不瞭解。

  因為師父馬苦玄親口跟他們三人說過,如果輸了,他身份特殊,是肯定不會有轉世的。

  明明說著這種有遺言嫌疑的話語,他們却從馬苦玄臉上,看到了一種……輕鬆和期待。

  忘祖見此很傷感。便是比「老馬」還要心寬幾分、天塌下就當被子蓋了睡一覺的柴刀少年,當時也很傷心。

  可能是馬苦玄受不了這種氛圍,一脚踹在小弟子的褲襠上邊,後者嗷嗷叫,說碎了就給你炒一盤蛋炒飯。

  當時蘇清深臉上也看不出什麽意味。

  朱斂笑道:「我們落魄山,不會落魄到需要為難一個年輕女子。」

  忘祖好像就在等這個答案,說道:「高師弟可以今天就說出那個名字,但是我想要賭一把,等我躋身元嬰境,到了瓶頸再說。」

  言外之意,就是打算用這個名字來換取一個穩當的玉璞境。可如果他順遂破開瓶頸,那就再晚一些揭開謎底。

  賭落魄山和陳平安既不為難蘇清深,也不會為難自己這個馬苦玄的開山大弟子。

  那麽他知道的那個名字,在關鍵時刻,就有大用。

  朱斂點頭笑道:「不愧是馬苦玄的首徒,敢作敢當,更敢賭。」

  馬苦玄留給陳平安三個謎題。

  謎底其實有兩層。即便陳平安知道了那三個名字,還要去猜他們到底是誰,他們會做什麽。

  一撥來自青冥天下的不速之客,以新十四境張風海為首,站在劍氣長城南邊的平地上。

  此外還有閏月峰辛苦,出身中土陸氏的陸台,呂碧霞,兩位師父柳七和曹組如今都在浩然天下的袁瀅,師行轅。

  他們不約而同仰頭看那些城頭刻字。

  就是這裡了,萬年以來,自古兵家必爭之地。

  曾經有個穿鮮紅法袍,在此拄劍看門,是個天下衆所矚目之人。

  霽色峰山路間,陪著小米粒一起巡山的白髮童子,突然停下脚步,她伸手捂住額頭,搖搖晃晃,喝醉酒似的。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破開天幕,既不與一團糟的白玉京打招呼,也不與浩然文廟報備,直接來到落魄山。

  好巧不巧,有個青衣小童正一只脚踩在板凳上,跟仙尉道長侃大山呢。

  瞧見了那個身材雄偉的老道士,見機不妙,一縮脖子,就要跑路。跟那位道法通天的老前輩,以前有過一點小誤會。

  却被老道士伸手扯住後領,高高提起,「想跑?」

  雙脚懸空的陳靈均開始裝死。

  謝狗雙手叉腰,大笑不已,哇哈哈,「碧霄老兒,好久不見啊。我家小陌呢?」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道號碧霄洞主,「小陌需要在皓彩明月道場中閉關,日期長短不定,讓我跟你們說一聲。」

  謝狗看了眼碧霄洞主。

  老道士以心聲說道:「玄都觀孫道人與白玉京跨州遞劍,余斗披羽衣持仙劍,主動離開白玉京,親自接劍。」

  「隔了一段時日,吳霜降,高孤,姜休,三位新舊十四境,外加一位飛升境劍修寶鱗,一同問劍白玉京。」

  謝狗神色肅穆,「結果?!」

  老道士淡然道:「都死了。」

  謝狗抬起手心,揉著下巴。

  道士仙尉再三猶豫,還是起身,與那老道士打了個稽首。

  老觀主只得隨手將陳靈均丟遠。

  這位號稱從不饒人的碧霄洞主轉過身,一板一眼,與那頭別木簪的道士還了個稽首禮。

  ――――

  注1,750章《萬年山巔十一人》
  注2,889章《何謂披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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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金榜題名

  謝狗試探性問道:「我去把山主請過來?」

  老觀主說道:「貧道可沒有那麽大的面子。」

  謝狗埋怨道:「都是自家人,說啥氣話嘞。不能够啊。」

  在落魄山,謝狗從小米粒那邊學到了很多說法。

  老觀主說道:「閉關事大,不可兒戲。」

  謝狗這才放下心來。

  在遠古歲月裡,這位「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的道士,除了喜歡釀酒一事,人間道士皆知。

  此外碧霄洞主的道法有多高,心眼就有多小,就有多記仇。更是如雷貫耳,聲名赫赫!

  但是小陌却不認同此說,與道侶謝狗耳鬢厮磨竊竊私語一句,說這位碧霄道友是人間罕見的大氣道士。

  當然,這句話的首尾都是千真萬確,只有中間段落內容,是謝狗自己添加上去的,再讓編譜官必須記錄下來,還要有條下劃線!

  老觀主說道:「兩場問劍的具體過程,你們以後可以問小陌。」

  謝狗試探性問道:「有多具體?」

  老觀主笑道:「天材,目擊道存,又不是只有你做得到,小陌也不差吧。」

  謝狗點點頭,伸手,勾了勾。

  老觀主嗤笑道:「讓個客人,主動拿酒,這就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

  謝狗如今說話做事,靈光得很,在落魄山學到了很多為人處世的技巧,說道:「撇開次席供奉不談,暫時當我是白景唄。」

  老觀主無動於衷。

  謝狗無奈,碧霄道友也太不把自己當弟媳婦了。

  朱老先生說得好啊,幽居山中要長壽延年,讀書花月美酒常相隨。

  貂帽少女從袖中摸出兩壇酒,幫忙揭了泥封,隨手拋給碧霄洞主。

  老觀主也取出兩只花神杯,推給白景道友一只。謝狗往那花俏酒杯裡倒滿了酒水,提醒道:「事先說好了啊,我如果接下來有什麽說得不對的地方,一人做事一人當,都衝我來,咱們山主正在閉關,你可別瞎闖」

  老觀主說道:「你的酒品,貧道有數。」

  所以根本不敢拿出酒請她喝。

  謝狗赧顔,氣勢弱了許多,小聲嘀咕道:「酒壯慫人膽。」

  老觀主朝某個方向抬了抬下巴,「你要都是慫人,那位算什麽?」謝狗煩得很,有完沒完,總這麽拐彎抹角說咱們山主……貂帽少女一拍桌子,舉起酒杯,「來,碧霄道友,萬年沒見,都還能活蹦亂跳的,好哇,好得很,甭廢話了,提一個!」

  老觀主舉起酒杯,與白景各自一飲而盡。

  經過夜航船一役,陳平安一直在大膽設想,千方百計小心求證,以十四境吳霜降作為假想敵。

  在那之前,假想敵是劍術裴?。那次在桐葉洲天宮寺外,陳平安輸得比較慘,還損失了一把仿劍。

  裴?與白景一樣,都是飛升境圓滿劍修,還擁有四把本命飛劍。他還是陸台的兩位師父之一。

  陸台作為劍修却恐高,就是拜裴?所賜。

  因為得到過陸沉和吳霜降的提醒,陳平安如今必須提防那位道號「太陰」的女冠吾洲,因為這位青冥天下的老資歷十四境,已經盯上了陳平安的「斬勘」和「行刑」。躋身於「人貌而天虛」境界的吾洲,陳平安上次在文廟河畔議事期間,見過一面,風彩卓然,是一個行事比劍修還乾脆利落的存在。這就意味著吾洲只要哪天決定出手,就一定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結果,她絕對不會有任何含糊。天宮寺雨幕一戰,畢竟裴?並無太多殺心,陳平安可不覺得一個需要煉物補道的吾洲,會忌憚自己的那些身份。

  上次在煉丹觀被一位十四境候補鬼物偷襲,事實證明,陳平安的未雨綢繆,確實很有必要。

  三教祖師散道過後,山巔修士做事情,可就沒有那麽講究了。

  作為陳平安壓箱底的手段之一,就是三張青色材質書頁、涉及光陰長河的保命符?,書頁是跟先生討要來的,符?是于玄畫的。

  但是持劍者提醒過陳平安,有這幾張光陰符傍身,依舊不是萬全之策,比如對上那位重返十四的斬龍之人陳清流,就比較麻煩。

  除非是手持道祖親自煉製的那張大符,才算萬全之策。能够讓一位十四境之下的煉氣士,等於多出一條「性命」,是全身存道的性命,而非單指生命。老觀主抬了抬袖子,掐指一算,轉頭望向扶搖麓方向,譏笑道:「有這麽多條線索,明裡暗裡,或隱或顯,都指向了一處。擺在了眼皮子底下,偏偏要假裝看不見世間有幾種劍術,膽敢自稱『可通神明』。」

  貂帽少女立即竪起耳朵,靜待下文。

  陳靈均早已經溜之大吉了。

  脚底抹油的青衣小童,只是覺得這條山道好長,不管是撒腿飛奔,還是御風遠遁,連那縮地法都用上了,咋就沒個盡頭呢。

  老觀主問道:「白景道友,見過劍符了?」

  謝狗點點頭,用了一句古玩行的術語,「大開門的好東西。」

  老觀主問道:「對這門遠古劍訣,你就沒動心?」

  謝狗白眼道:「對我來說,還是雞肋。」

  老觀主繼續問道:「對落魄山,尤其是青萍劍宗呢?」

  謝狗裝傻道:「我只是個供奉啊,不想這個。」

  要想補全一篇劍訣,需要五六枚劍符。

  當然前提是每一把劍符蘊藏的劍訣內容不重複。

  此物注定無法摹刻拓印,劍訣與劍符是大道共存的關係。她大概留下了三份吧。

  老觀主說道:「婆婆媽媽,不爽利。大道之上,男女情愛些許漣漪,算得什麽。如此刻意避諱,反而坐實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謝狗瞪眼道:「碧霄道友,你要是這麽講的話,我可就……」

  老道士微笑道:「哦?」

  謝狗難得認慫一次,「可就不附議了啊。」

  今兒剛收了個暫不記名的嫡傳弟子,大喜日子,就不與這臭牛鼻子老道掰扯什麽了。

  以前落魄山還籍籍無名的時候,西邊大山地界,想要御風,必須懸佩一枚龍泉劍宗秘煉鑄造的劍符,這是阮邛訂立的一條鐵律。

  當年長命是先於陳平安回到落魄山的,就數她購買劍符最多,每次出行,腰間一並懸掛,多得像是小管家暖樹的鑰匙串。

  那會兒長命也沒多想,反正她家底豐厚,劍符瞧著還美觀,價格又不貴。長命就想要多買些,以後可以轉交返鄉的自家公子,再轉贈給霽色峰祖師堂成員。

  其實當時龍泉劍宗是有規矩的,一人只可以購買一枚劍符。但是那會兒長命與那位常去騎龍巷買糕點的阮姑娘,十分親近。

  况且長命也厚道,每次花錢購買劍符,價格都一次比一次高,關鍵她用的,還是她自行鑄造的金精銅錢。

  所以即便阮邛知道了這件事,也難得沒說什麽。

  另外一位搜集了數量衆多劍符的行家裡手,當然是財大氣粗的周首席了。

  每天一睜眼,哎呦喂,怎麽賬上的神仙錢又多了。愁死個人,怎麽花啊。

  鑽了個漏洞,搜集劍符上癮的姜尚真,專門花錢請人,幫忙去跟龍泉劍宗購買劍符。

  作為阮邛首徒的董谷,因為是精怪出身,所以他對落魄山的印象很好,也就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如今跑去桐葉洲那邊幫助開鑿大瀆的仰止,這頭舊王座大妖手上,擁有一門謝狗都要垂涎不已的遠古神通。

  於修行本命水法的仰止而言是雞肋,於劍修白景來說却是大補之物。

  謝狗想砍仰止不是一天兩天了。

  「道號」這玩意兒,誰嫌多呐。

  仰止從未與人提及,她在證道之前,不幸被一場大戰殃及,她曾經在骸骨累累的恐怖戰場之中,親眼見到那尊遠古五至高之一。

  所以「仰止」這個道號,還有如今在大泉姚氏當供奉的化名,「景行」,都是源於遠古歲月裡,這場高低懸殊的初次相逢。

  那個離開王座走到仰止身前的存在,低頭彎腰,伸手按住仰止的腦袋,將後者比喻成一只有點醜的爬蟲。

  不知為何,這位「巍巍火德,萬神仰止,高居王座,烹山煮海」的存在,非但沒有煉殺一頭修煉水法的妖族修士,反而傳授給了仰止一門神通。

  玉宣國京城的崇陽觀,有個尚未記起前身的老道士,自封道號「回祿」。

  更早之前,封姨借住在大驪京城的火神廟。

  前前後後,這幾個,哪個陳山主沒見過,沒有面對面聊過?

  單個人物單件事,你小子可以不理會,用不够聰明搪塞過去。

  串聯在一起,還要裝傻扮痴?

  跳魚山花影峰和鶯語峰之間的那座石橋,瀑布垂瀉,長虹跨空。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你與小米粒路過了,便要出現?

  黃湖山與那座龍泉劍宗搬山一空落雨而成的還劍湖,恰如一場山水相逢無言中。

  不也對應著某人早年送出的某件禮物,青綠竹簡上邊,是誰寫有一句山水有重逢?

  你越是覺得與情愛無關,你就越是心中有愧。

  聯袂遠遊,劍開蠻荒,與托月山大妖元凶有過一場凶險萬分的問劍。

  那位托月山大祖的首徒,本命飛劍「響象」,兼具十二高位神靈「想像者」與「迴響者」的一部分神通。

  讓年輕隱官眼中所見如遇心魔,分別有當年贈予背劍少年一顆金色文膽者,城隍沈溫,質疑賬房先生在書簡湖的不殺。

  昔年於山壁間降服心猿的白衣僧人的出現,寓意質疑昔年心中孜孜不倦追求的「無錯」境界。

  還有齊靜春。一位青衣女子。「她」並無攔路的意圖,好像就是想要得到一個答案,是董水井曾經問過陳平安的一件事。

  當時董水井的問題,大致意思是異鄉的倒懸山那麽遠,就在家鄉的神秀山那麽近,若是心無雜念,兩個地方,為何去與不去?

  老觀主晃了晃袖子,震散些許道韻,嘖嘖道:「才是個仙人,就敢去攔阻陳清流遞劍斬頭顱,真是不將大道之爭當回事啊。」

  謝狗咧嘴笑道:「藝高人膽大,虛驚一場嘛。」

  老觀主撇撇嘴,「要不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以那位青主道友的一貫脾氣,敢擋他的路,殺誰不是殺。」

  打個比方,玉璞境劍修的於樾,敢殺一個被玉圭宗寄予厚望的丘植。

  飛升境劍修的小陌,就不能做這種事情。小陌尚且如此,陳平安就更不用說了。

  修道之人,重重身份,既是護身符,也是負擔。

  就像那市井,底層江湖,能打的,也怕那種狠的,狠的,最怕碰到個渾的。

  往往是有身份的,死於沒身份的楞頭青。走路上,給莫名其妙一刀捅死了。

  謝狗說道:「道理不是這麽講的。若非如此,以山主一貫小心謹慎的行事風格,也未必會去瞎摻和趟渾水啊。」

  老觀主微笑道:「在這兒繞我呢?」

  謝狗嘴上哈哈哈,心中腹誹不已。

  奇了怪哉,碧霄洞主哪來這麽大火氣,咱們山主在那藕花福地歷練一遭,一老一少,一主一客,據說處得挺好啊。

  瞧見那個雙腿飛奔如車軲轆的黑衣小姑娘,老道士臉上雖無笑意,語氣却是緩和了許多,「小米粒來了啊。」

  至於那個化名箜篌的白髮童子,她自然是不敢來此的。

  小米粒是帶著任務來的,跑到桌邊,摘下斜挎棉包,一股腦兒拿出瓜子魚乾,「老仙長,好久沒來了啊。」

  老觀主是個頂較真的,笑問道:「好久是幾天?」

  小米粒都不用心中如何盤算一番,當即就報了個準確的天數。顯然是時常心心念念這位和藹可親老仙長的了。

  老觀主臉上浮起笑意,輕輕點頭道:「有心了。」

  謝狗再次對小米粒刮目相看。

  咱們落魄山右護法好强啊,還能如此待客?要知道在遠古歲月裡,碧霄洞主只要出了落寶灘,獨自行走人間大地,那是出了名的誰的面子都不賣,一言不合就是不留手的殺招,至多是在動手之前,撂下一句「給你臉了?」

  小米粒撓撓臉,眼珠子急轉,猶豫著如何開口。老觀主猜出她的心思,以心聲笑道:「告訴那個歲除宮天然,某人的那副牽線傀儡徐隽,他躋身了十四境,自然是有一份大道回饋的。尤其蠻荒斐然與晷刻兩心相契,正式結為道侶,讓一座天下的天地大道相契至此,是萬年未有的事情,助力極多,大道裨益之豐,可想而知。那麽某人的兵解是真,死是死不了的。」「兵家行事,環環相扣,步步為營。都在某人的算計中了。再等劉羨陽與賒月於今年五月五結婚,之後你們家山主,與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結為道侶,諸如此類的事情,攢得多了,相信某人用不了多久年月,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舒舒服服躺著,重返巔峰。」

  小米粒一字不差默默記下,稍後回去就跟編譜官禀報軍情。

  謝狗驚嘆不已,「原來箜篌的道侶,腦子這麽好使啊?難怪我們這位編譜官平時不愛動腦筋。」

  老觀主說道:「時代不一樣了,一萬年來,煉氣士的道力不見漲,心力是要高出許多的。他這位道侶,暗中手段,多了去。」

  謝狗冷不丁問道:「那位真無敵,不會死翹翹了吧?」

  老觀主斜眼看她。

  坐鎮白玉京的掌教余斗,與離開白玉京領劍的余斗,能一樣?

  謝狗哦了一聲,那就是沒死。可惜鳥。

  老觀主說道:「高孤在地肺山華陽宮的最後一場道會,所講內容,看似是為下五境道士傳授的道法,實則大有深意,修道資質越好的,反而越要聽聽看。」原來那位道號「巨岳」的高孤,青冥天下公認煉丹第一人。道會之上有三講,一講仙、凡魂魄的異同。二講人身為何可貴,三百六十五氣府如何成為一座長生橋,細說人身小天地內儲君之山的定位、開闢與不同本命物間的精妙配置,如何才算最優解。三講陸沉的說劍篇和齊物論,其道高在何處,其術如何落實。

  當時山中聽衆極多,通過鏡花水月,青冥天下十四州道士皆可聞道。

  只是他們當時都不清楚,高孤此次現身,既是傳道,又是遺言。老觀主的眼界和境界都擺在那邊,隱匿其中,連他都有些收穫。

  謝狗眼睛一亮,神采奕奕,啥叫資質越好的,過於含蓄了啊,碧霄道友直接報我的名字就行了嘛。

  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謝狗正發愁如何教柴蕪呢。

  老觀主從袖中掏出一枚玉簡,遞給怎麽看怎麽彆扭的貂帽少女,提醒道:「收好。」

  「得令!」謝狗身體前傾,低下頭,畢恭畢敬,雙手接過那枚玉簡。

  老觀主眼皮子微顫,進了落魄山才幾天,就這幅德行了?

  謝狗得手之後,便隨手將玉簡往袖子裡一丟。

  老觀主以心聲說道:「告訴你那位陳山主,別學算卦了,他身份、境地特殊,再加上此道資質太差,算不準的,毫無意義。」謝狗說話不過腦子的,「算不準?算出了吉凶,再顛倒看結果,不也是一種準確?退一萬步說,最不濟也是個參考,變相的窮舉法嘛,逐『一』驗證,先將這個一排除在外,也不算白費功夫吧,怎就是全無意義了。碧霄道友這話說得不……」

  她本想說一句不過腦子,只是看在老道士與小陌是摯友的面上,算了,免得被碧霄道友記仇,回去就在小陌那邊說自己的壞話。

  老觀主默不作聲。白景的腦子,是真好。與小陌結為道侶,確實是誰都不虧待了誰,沒什麽高攀與下嫁,世間罕見的良配。

  只是她當下這副尊榮,與那白景真身,是不是太過天差地別了。

  謝狗悻悻然,光顧著為自家山主仗義執言了。

  老觀主瞥了眼某地,「陳大道友,這就是你所謂的上心不分心?就是這麽閉關的?」

  扶搖麓那邊,那處道場內沉默半餉,大概是好不容易醞釀出個既穩重又誠心的措辭,「前輩,這叫關起門放心其者,可以守神可放神。」

  老觀主嗤笑一聲,站起身。小米粒立即跟著起身。

  謝狗打了個酒嗝,依舊盤腿坐在長凳上,她雙手抱拳,晃了晃,算是與碧霄道友拱手作別。

  老觀主取出一支卷軸,拋給謝狗,「有機會轉交給雞湯和尚,算是預祝他的弟子合道功成。」

  謝狗不愧是謝狗,與碧霄道友半點不見外,當場打開卷軸,一幅畫,上邊只是畫了六竿墨竹,留白極多。

  鈐有兩方鑒藏印,白文「六根清淨」,細朱文印「如是觀」。

  謝狗重新卷起畫軸,抬起骼膊,往袖中一丟,抬頭問道:「道友能不能換件禮物?」

  老觀主問道:「睡不成小陌,你就要當尼姑?」

  貂帽少女趕忙轉頭呸呸呸,與那臭牛鼻子老道怒目相向,「說啥呢,咒我呢,信不信以後我不許小陌跑去跟你喝酒?!」

  老觀主笑呵呵。

  高大身形一閃而逝。

  道場內,道冠者陳平安坐在那把夜遊劍上,一手雙指拈住那件鮮紅法袍,一手捧腹大笑,「哈哈,陳大道友。」

  陳平安依舊閉目養神,置若罔聞。

  道冠者伸手揉了揉眼角,忍住笑聲,問道:「以後哪天高兩境了,也要如此禮敬前輩麽?」

  陳平安淡然道:「即便到了十四境,更要禮敬前輩。」

  道冠者回去忙正事。

  約莫半個時辰過後。

  果然,來了。

  身量雄偉的老道士,悄無聲息出現在太虛境界中。

  陳平安站起身,打了個稽首禮。

  等到陳平安直腰起身,老觀主擺擺手,「免了,貧道來落魄山,不是稽首來的。」

  陳平安一時語噎。

  老觀主也不與這位陳大道友廢話半句,開門見山道:「貧道在此遊覽片刻,問題不大,多上點心,自行查漏補缺便是。」

  言語之際,老觀主拋給陳平安一塊大如壯漢拳頭的隨形章,「此物稀罕,世間僅有了。你先雕刻成一對素章,剩下的邊角料,就當是你的刻工潤金了。」「歸白玉京青翠城管轄的並州,青神王朝那邊,有個劍修叫傅玄介,年紀不大,資質很好。早是你的羡慕者了,尤其是見識過了你在大木觀的傳道風采,愈發心悅誠服。刻出一對素章過後,其中一方,邊款就刻道祖的三千言,白文底款,刻『精神一到何事不成』。」

  「另外一方,邊款內容隨便刻,胡謅幾篇你最擅長的打油詩都成。」

  陳平安已經招手將那一截斷劍,雙指握住劍尖,以此作為刻刀。

  坐在一張蒲團上邊,身前擺放著一只案几,香爐一只,炊烟裊裊。

  案几放了些咫尺物和方寸物,還有一堆道書和十數張符?。

  陳平安「下刀」的動作極為凝滯,由此可見,印章材質的堅韌程度,猶勝磨劍石。

  陳平安抬起頭問道:「耗時不短,前輩能等?還是讓謝狗帶去青冥天下?」

  老觀主淡然道:「文廟和白玉京催不了貧道,前者需要盯著兩艘渡船的軌跡,後者暫時顧不上貧道的去留。」

  陳平安默不作聲,神色如常,繼續低頭,小心翼翼「刻石」。

  顯而易見,在老觀主眼中,文廟就只是禮聖,白玉京就只有余斗。

  陳平安神情專注,每刻一刀,都要反復打量數次,隨形作素章,先劈斬玉石,在老觀主的眼皮底下,猪油蒙心了才會偷工減料。

  閒來無事,一部《丹書真跡》,老觀主伸手抓在手中,直接翻到最後兩頁,竟然全是空白。

  老觀主朝書頁上輕呵一口氣,再雙指並攏,打消全部禁制,現出兩張符?和數百字的批注。

  很巧,其中一張符?名為「長生橋」,差不多就是高孤傳道三講之一。

  修道之人的一座長生橋,其實就是五百六十五座人身氣府的串聯之物。

  人身生而有之,這又是煉氣士的大道根基所在。

  世間每一張大符的繪製,千難萬難,大符的功效越是巨大,越是需要付出與之「等價」的結果。

  需要消耗掉海量的天地靈氣的不說,還會折損自身多年道行,更有甚者,還需要消耗畫符之人的功德和氣運。

  陳平安落刀變得大起大落,有了素章的雛形,休歇片刻,揉了揉手腕,問道:「我這些手段,擋不擋得住吾洲的偷襲?」老觀主沒有著急給出答案,先伸手從案几上拈住一張笑了笑,「青同這個一味貪多什麽都想學、什麽都不精的廢物,唯獨學習符?的資質,還算凑合,能從陸老三那邊學來這一手『忽然符』,估計花了兩三百年光陰,才能得個勉强『神似』。只是陸老三也是從他師尊那邊的『萬年橋』學來的,已是次一等真跡了,青同再仿,又是一層失真,到了你這邊,又過了一手,呵。」老觀主再抓來一張中土陰陽家陸氏首創的「真相符」,點頭道:「就算吾洲親臨浩然,你靠著那些亂七八糟的手段,再加上這張有點小意思的斬屍符,祭出之後,與真身無異,可以替死,連用三張,斬屍符再配合忽然符,跌一境,足够支撑到別人來救你了,性命無憂。前提是吾洲只奪寶,不想著殺人,同時也不想被小夫子抓去文廟功德林吃牢飯。」

  陳平安問道:「有無可能,會被吾洲連破六符?」

  老觀主笑道:「不然你以為?吾洲就那麽有閒情逸致,陪你玩捉迷藏啊?」

  陳平安繼續忙碌起來。老觀主再抓來案几上邊相鄰擺放的三張大符,「陸老三的奔月符,吳霜降的玉斧符,再加上這張白日舉形寶?,嘖嘖,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如今都能幫人傳道護道了。下了這麽大的本錢,都用上了降真青綠?,是想著三符合用,叠陣為一,好幫助那小道士在功德圓滿之後證道飛升?」

  陳平安頭也不抬,笑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老觀主問道:「為何不學一學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

  陳平安無奈道:「學不會。」

  老觀主搖搖頭。

  顯然有不同的意見。

  陳平安心領神會,當即問道:「當年李二前輩教拳,有個很新鮮的說法,他說人身肌肉六百三十九塊,就是天地的山岳、龍脈,純粹武夫開山越多……」

  老觀主打斷陳平安的言語,「不用跟貧道嘮叨這些武學門道,自己琢磨去,不要再想著從貧道這邊驗證什麽了。」

  之後陳平安便沉默刻石,兩方長條素章,終於成了。邊角料,還真不少。

  老觀主點頭道:「可以刻字落款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照實說道:「三千言,必須一氣呵成,精神連續。我刻不出,暫時沒把握。」

  老觀主嘖嘖稱奇,「貧道不稽首,你就不刻字?陳山主還真是沒有隔夜仇啊。」

  陳平安無可奈何,先前自己哪裡想到這玉石材質如此堅硬。這會兒汗流浹背,可不是作僞。

  老觀主笑道:「這方印章你可以先留著,下次去青冥天下,自己去青山王朝送給傅玄介。」

  陳平安如釋重負,三千言不敢胡亂下刀刻字,另外一方素章的邊款打油詩,那還緊張個什麽,稍微刻岔了,那叫寫意!

  老觀主說道:「邊款的內容字數,你自己決定,甚至可以不刻。但是落款,傅玄介却是有要求的。而且貧道今天必須帶走。」

  陳平安一時無言,沉默片刻,「落款是什麽內容。」

  老觀主撫鬚而笑,「也簡單,就一句話。」

  陳平安趕緊說道:「我能不能直接與前輩買下這方印章?」

  老觀主說道:「你確定自己買得起?」

  陳平安小聲說道:「賒欠行不行?」

  老觀主反問道:「你覺得呢?」

  陳平安很想說一句,我覺得毫無問題啊。

  老觀主眯眼拈須而笑。

  陳平安倍感無力,「哪句話?」

  愈發想念小陌了,小陌在場就好了。

  老觀主緩緩說道:「『青冥天下傅玄介與浩然天下陳平安同年同月同日生。』」

  陳平安頭皮發麻,默默抬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心累。

  問個屁的問,傅玄介肯定是個娘們。

  先前聽說高君和鐘倩,陳山主就吃過虧的。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能不能換個說法,底款字數稍微少些,比如『同是劍修』?」

  老觀主笑問道:「不如貧道乾脆在這邊多待幾天,陳山主幫人護道,貧道幫你護道?豈不是一樁山上美談?」

  陳平安黑著臉。

  老觀主微笑道:「那就換個說法。」

  陳平安如獲大赦。

  老觀主說道:「換成『青冥天下傅玄介與浩然天下陳平安同是劍修同年同月同日生。』」

  陳平安一個後仰倒地,雙脚擱放在案几上邊。

  愛咋咋的,老子不伺候了。

  ――――

  先前海上明月中見著于玄,陳平安跟老真人討要了三張能够隱匿身形、分別棲息一粒心神的符?。

  這可就是問道於道了,于玄便舉手抬足間,畫出了三張袖珍符和三張「夜航船」寶?,可以搭配使用,全部贈予陳道友。只是于玄不忘提醒陳平安這三張心神所棲的符?,所謂的行踪隱蔽,也是相對的,陳平安如今是仙人境,分出了心神,相當於一位地仙坐鎮山頭道場,就只能騙過玉璞了。

  其實這類符?,于玄是有預備的,數量還不少,只是在陳道友這邊,老真人不得抖摟一手符?手段?

  當時于玄也不問陳平安那三粒心神的去處。

  這也是老觀主在落魄山那邊,出言嘲諷陳山主閉關如此認真的緣由。

  三位「袖珍」青衫小人兒,乘坐三艘芥子大小的「夜航船」,分別去往南海雨龍宗,桐葉洲中部大瀆,北俱蘆洲的瓊林宗。到了雨龍宗地界,沒有駕馭船只浮空登岸,陳平安反而是極有耐性,在那祖山島嶼附近,瞧見了幾根粗如井口的魚線,原來是有幾位下五境練氣士在此垂釣,至於釣技嘛,擺地攤的那種,差不多跟大?水劉廂是一個水準的。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條「龐然大物」的海魚,已經咬餌,被修士提竿之前,一艘「夜航船」朝那魚口,風馳電掣而去,刹那間鑽入魚腹中。

  你大爺啊。

  原來海魚都已經咬餌脫鈎而走了,也沒見岸邊有個動靜。

  青衫小人兒駡駡咧咧,只得重新離開,駕馭渡船在水中徘徊,等著下條海魚咬鈎,在被岸上那厮碰運氣釣走。岸上那位與魚獲失之交臂的高手兄,後知後覺,看似瀟灑提竿,雖然空竿了,依舊既興奮不已,又百般失落,竟然還有臉與旁人反復念叨一句,肯定是條至少百來斤的大魚!

  聽岸上的對話,陳平安已經記住了這傢伙的名字,叫賀不弱。

  一場苦等,耐心好如陳平安,都快要忍不住直接駕馭渡船上岸了。

  以前總覺得修道之人或是純粹武夫,垂釣不用任何術法神通、真氣手段,才算同道中人,才有滋味來著……

  總算抓住機會,藏身於一條蠢魚腹中,再被那位高手兄提竿抓住,結果這傢伙嫌棄魚兒太小,給拋回了海中……

  那厮嘴上念念有詞,去喊你家長輩祖宗親戚們過來。

  賀宗師,你玩我呢?

  你不是柳筋境,是仙人境吧?

  所幸賀宗師一旁的練氣士,釣上了一條魚,被隨手丟入了魚簍。

  至於賀宗師,最後是跟幾個朋友討要了幾條魚,裝入自己魚簍。

  一路跟著魚簍顛簸不已,被丟入一只水缸,說是晚上開葷,呼朋喚友喝點小酒。

  他們幾個,境界低,都是雨龍宗外門修士,只是由於如今宗門人數少,故而住處倒是有以前宗門嫡傳弟子的待遇。

  登岸之後,陳平安察覺到有兩次陣法漣漪,看來雨龍宗重建之後,花了不少錢,按照圖紙,總算重啓護山大陣了。

  一座新宗門,迎來送往是常有的事,尋常上五境修士都會視為苦事,納蘭彩煥却是樂在其中。

  掌律雲簽一開始還擔心納蘭彩煥會不勝其煩,更擔心一個不順心,就要宗主、掌律互換身份。

  一向不喜好待人接物宴飲應酬的雲簽,甚至做好了打算,由她來幫忙擋客,讓納蘭宗主專心練劍。納蘭彩煥却是讓雲簽一邊呆著去,你這掌律與貴客們見了麵,聊兩句就把話說完了,落了座,更要面面相覷,到底誰是主人誰需要待客啊,連累那些客人還要千方百計找些覺得你能搭話幾句的話題,才能免得冷場。再說了,登門的,只是些客人嗎?都是錢啊!

  劍氣長城的美男子不在少數,更是美女如雲,納蘭彩煥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本身容貌就出彩,再加上裝飾精美,更添韻味。

  雲簽這輩子用過的衣裙、首飾脂粉,加在一起的數量,可能都沒納蘭彩煥在短短一個月內更換得多。今天祖師堂議事,主要討論一座海市的開闢,到底要不要選址在碧玉島遺跡,再就是一些離著雨龍宗比較遠的仙家島嶼、小門小派,紛紛申請成為雨龍宗的藩屬,該如何篩選資質,擇優錄取。

  納蘭宗主穿了一身某個中土王朝時興的宮樣妝容,頭別一支碧玉簪,玉簪尾端巧雕刻一只惟妙惟肖的鮮紅蜻蜓。

  如今祖師堂,分成了新舊兩個陣營,兩座山頭。

  納蘭彩煥以「外姓」入主雨龍宗,她是帶來一大筆「嫁妝」的。總計六位地仙練氣士,三位劍修,三頭鬼物。

  其實已經是一位玉璞境劍修的納蘭彩煥,對外宣稱自己是元嬰境瓶頸而已,知曉此事的,暫時只有掌律雲簽。如果不是納蘭彩煥帶來這撥心腹「娘家人」。在雲簽手上重建的雨龍宗,可謂處境凄涼。哪怕加上藩屬門派,記錄在冊的譜牒修士,總計不到百人。起先一座祖師堂,拿得上檯面的,就只有一元嬰四金丹。尤其是那位出自舊碧玉島的老元嬰供奉,如今轉去占據羽化島了,這個叫田粟的傢伙,當初在雲簽找到他的時候,竟然說要與她結為道侶,都不用分家了,夫妻一起壯大雨龍宗。如果她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傳出去不好聽,雙方雲雨一番,共度春宵幾晚。也就是性格軟弱又身處困境的雲簽,好說話,不然換成任何一位玉璞境的宗字頭一把手,遇到個敢這麽不知死活的元嬰境,不說當場打殺,也該將其驅逐出境了。

  所以納蘭彩煥後來說她是典型的紙面修為,竹篾境界。

  雲簽也不惱,納蘭宗主說的是事實。修道當真就只是修道,與人切磋或是搏命的鬥法一途,雲簽確實一塌糊塗。而且納蘭彩煥當時還說了句怪話,讓雲簽其實完全不必妄自菲薄,與人厮殺一事,她沒有想像中那麽羸弱不堪,只需一而再再而三,次數多了,經驗豐富了,你雲簽絕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此道高手,屈指可數的大宗師,玉璞境可敵仙人而不落下風。

  雲簽聽了,也沒上心,不敢當真,只當是納蘭宗主的幾句寬慰之語。

  納蘭彩煥坐在居中的宗主位置上,打著哈欠,聽著下邊的議事,她實在是提不起精神。

  都是掌律雲簽和泉府的頭把交椅,在那邊談事情。

  田粟這撥「功勛」,一個個的,不是新納了如夫人、辦了喜酒的,就是最近身邊多出幾位貌美侍女的。

  都是某些想要投靠雨龍宗門派的孝敬。不是送錢便是送女人,或者都送。

  納蘭彩煥看了眼那個雨龍宗的四把手,首席供奉田粟,後者正襟危坐,如臨大敵,而且目不斜視。

  如今這個老色胚算是徹底老實了。

  只因為作為新任宗主的納蘭彩煥,前不久大駕光臨,主動做客羽仙島,一照面,她都沒寒暄半句,那位作為東道主、著急忙慌趕來迎接的老元嬰,就挨了一劍。

  納蘭彩煥問了一句,懂了嗎?

  老元嬰穩住身形,思量片刻,默然點頭。

  納蘭彩煥再問一句,給你個機會,要不要退出雨龍宗譜牒?

  老元嬰問是活著離開,全身而退,還是死了退出,譜牒勾銷名字。

  納蘭彩煥沒說話。

  老元嬰便說自己願意留在雨龍宗一百年,不收俸祿。沒跟新宗主表忠心,也沒說什麽豪言壯語。騙不了納蘭彩煥的。

  納蘭彩煥的生意頭腦,不是一般的好。只要是個能够一直賺大錢的,就一定笨不到哪裡去。

  最後納蘭彩煥笑眯眯提醒對方,以後再敢在祖師堂議事期間,朝著咱們雲簽掌律流哈喇子,眼神使勁朝她的領口裡邊鑽,就把你的三條腿都剁掉。

  老元嬰只說一句絕對不敢了。

  納蘭彩煥大笑不已,說你不用與我保證什麽,反正就是隨手一劍的小事。不如跟你褲襠裡的老弟發個誓,不會害它被剁掉餵魚。

  當時身為舊碧玉島的掌律祖師,也是跟著田粟一起跑路避劫的得意弟子,此人就只能是旁觀。安安靜靜,一言不發。

  他一個小小金丹,哪敢為師尊仗義執言半句,半句害死自己,沒說出口的半句,害了師尊。

  等到納蘭彩煥御劍離去,足足過了一刻鐘,金丹修士依舊不見師尊挪步,便以心聲小心翼翼問道:「師尊?」

  田粟沒說什麽。

  師尊的心態好啊,始終神色自若,臨危不亂,不愧是元嬰境瓶頸的一方霸主。

  金丹便問道:「那邊的劍修,都這樣嗎?」

  田粟輕輕咳嗽幾聲,笑道:「也不全是。」

  「論奸猾和膽識,跨洲渡船的話事人,哪個不是聰明絕頂,見過大風大浪的,他們尚且油不過那個他,更狠不過他。」

  據說當年在春幡齋,第一個死的,不是那撥鬧事的船主、管事,差點就是屬於劍氣長城自己人的某位女子劍仙。

  而這位女子劍仙,就是納蘭彩煥,差點一劍砍死老元嬰的新宗主。

  見那徒弟一直傻楞著,田粟嘆了口氣,「趙存,別楞著了,為師受傷不輕,扶一把。」

  金丹趕忙低頭彎腰,伸手攙扶師尊一起走回府邸。

  離開渡口,走近府邸,田粟突然滿臉憤恨,忍不住輕聲駡了一句,「納蘭賤婢,壞我好事!」

  金丹嚇了一跳,趕忙提醒道:「師尊小心些。」老元嬰喟嘆一聲,滿臉失落神色,喃喃道:「趙存,為師修行水火雙法,你是知道的,你却不清楚,雲簽那娘們,極有可能學會了一門雨龍宗的不傳之秘,若是與她雙修,為師就有可能打破停滯百多年、却始終雷打不動一般的元嬰瓶頸。否則為師跑來這邊做什麽,碧玉島都沒了,去桐葉洲,別說當個憋屈的首席供奉,直接開山立派,給某個王朝當個國師,不是更逍遙?」

  先前那道劍光看似直奔雨龍宗,毫不拖泥帶水,不管是與納蘭彩煥這個名字,還是今天的遞劍,人與事,是很契合風格的。

  實則真身隱匿在一小片雲霞中的納蘭彩煥眯起眼,思量片刻,點點頭,大致可以確實田粟也就是個色膽包天的貨色。

  幾句嘴花花的調戲言語,就把雲簽這個傻娘們給嚇到了,一點都沒有較真的想法。

  納蘭彩煥可信不過這個去而復還的老元嬰。

  不是說他貪生怕死,怕死的練氣士,浩然天下茫茫多,不差他一個。

  起早貪黑。奔波勞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但是絕對不能暗中勾結蠻荒畜生,這是納蘭彩煥的底線。

  祖師堂議事結束,反正都是內定的結論,誰敢有什麽異議。

  納蘭彩煥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只留下了掌律雲簽。

  雲簽見宗主不說話,就陪著發呆。

  怔怔出神,沉默許久,納蘭彩煥想起一事,「聽沒聽說過洗冤人和西山劍隱一脈?」

  雲簽搖搖頭,聞所未聞。

  納蘭彩煥皺眉道:「當年在金甲洲,有個劍修找到過我,想拉我入夥。」

  她與雲簽大致介紹了洗冤人和西山劍隱是做什麽的。不管怎麽說,雲簽這婆娘,總有一種傻人有傻福的鴻運當頭。

  雲簽聽過之後,疑惑道:「聽上去很不錯啊,一本萬利的買賣,交換消息,互通有無,宗主當時為何不答應他們?」

  她再不懂生意門道,也還是知道一個粗淺的山上道理,一條新開闢出來的財源,往往最早來自某個消息。納蘭彩煥譏笑道:「我是個滿身銅臭的生意人,不管跟誰做買賣,只認得一個宗旨,任何好處,都是要付出同等價格的。不在錢上計較,就要在人情上結帳了。今天從誰身上占著的便宜,很容易就是明兒還回去的虧。他們越是不談錢,我就越心慌。」

  「所以我就問他們怎麽不去找齊廷濟和陸芝。」

  「對方說是沒意義。我嘴上當然表示理解啊,心中開始駡娘,好嘛,覺得我境界低,好騙是吧?還是以後賴帳,覺得我沒轍?」

  「我再問他們找沒找米裕。那人也算實誠,說暫時沒找,將來有可能會直接找到那位年輕隱官。」

  說到這裡,納蘭彩煥笑嘻嘻望向臉皮最薄的自家掌律祖師,不曾想發現對方也在用一種玩味眼神打量自己。

  納蘭彩煥氣不打一處來,好嘛,雲簽掌律都曉得在男女一事上挑釁自己了。

  雲簽微笑道:「納蘭宗主,還喜歡他嗎?」

  納蘭彩煥咬牙切齒道:「喜歡這種床上床外都是綉花枕頭的銀樣?槍頭做什麽。」

  雲簽楞了楞。

  納蘭彩煥擺擺手,「老娘可沒跟他滾過被單,聽來的小道消息。」

  納蘭彩煥跟米裕是一個輩分、差不多年齡的劍修。這就很麻煩了。

  若是比米裕年紀小個大幾十年、百來年的,可能還好些,那會兒米綉花的綽號,已經爛大街了。

  對米裕動心,至多就是垂涎米裕那張臉,饞他的身子。

  納蘭彩煥却是不同,她當年永遠要比米裕低一到兩個境界,追趕不及。

  直到米裕烏龜爬爬躋身了玉璞境,納蘭彩煥離開倒懸山之前,也才是元嬰境。

  等都到了浩然天下這邊,納蘭彩煥終於躋身了玉璞境,不料很快就得到消息,那傢伙也破境了,竟然是一位劍仙了。當年在春幡齋,在門口擺了張做做樣子的賬房桌子,其實每天無所事事當門神的米裕,對當時還是個小金丹的韋文龍,都沒什麽架子,在那避暑行宮,對上那些損人很有一套的年輕劍修,更是擺出誰說他十句、他回一句就算輸的架勢。唯獨在納蘭彩煥這邊,米劍仙都是從來不假顔色的,板著臉擺大譜,朝夕相處,看都不看她一眼。要說談正經事,查帳對賬,米裕還臭著臉,故意不理她,納蘭彩煥心裡邊反而好受些,問題在於他在這些事上,很認真,甚至還會主動跟她請教學問……納蘭彩煥怎能不咬牙切齒,狼心狗肺的東西,是真不把老娘當回事啊。

  當年在劍氣長城,駡米裕最多最凶最沒有忌諱的,男子肯定比不上女子。納蘭彩煥,在戰場上出劍狠辣,駡米裕更是不遺餘力。

  據說米綉花的綽號,最早就是納蘭彩煥給取的。不是喜歡醉臥雲霞嗎?你就是綉花枕頭一個。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求之不得,既然愛而不得,由愛生恨與憎。

  納蘭彩煥再心高氣傲,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年出劍學米裕。

  又何止是她一人模仿,那一代的年輕劍修們,不管男女,幾乎都喜歡學米裕的那種出劍方式。

  「地仙兩境的米攔腰,別有一種劍仙風采。」

  這句話,是老劍仙陳熙親口說的。

  當時的聽衆當中,就有納蘭燒葦。

  納蘭燒葦當然聽進去了,况且米裕的出劍殺妖,積攢下來的戰功,有目共睹,而且米裕還有個哥哥,米祜當時就已經是劍仙。

  這門親事,怎麽看都是門當戶對的。郎才女貌?米裕與納蘭彩煥,男女雙方皆有才貌。

  納蘭彩煥晃了晃腦袋,不想這些糟心事了。

  雲簽起身告辭。

  納蘭彩煥笑嘻嘻道:「雲簽啊,你想要躋身仙人,我倒是有個建議。」

  雲簽已經掠出祖師堂,身姿曼妙,衣帶當風,行雲流水。

  雨龍宗所在,屬於南海水域。

  與那南海水君府,也沒什麽主從關係,神號皎月的水君李鄴侯,雖然沒有親臨雨龍宗,但是派遣了禮制司主官神女來過這邊。

  東海水君府裡邊,納蘭彩煥倒是有點門路,當年她自稱是倒懸山水精宮的譜牒修士,跟一個昵稱阿嫵的扶搖洲本土女修,名叫宮艶,合夥做過生意。

  如今宮艶搖身一變,發跡顯貴了,當上了東海水府君校書司的一把手,這在浩然山水官場,算是一個頭等美官,清貴得很。

  關鍵是同時宮艶還兼著巡檢司的差事,卸任讓賢之前,宮艶可謂是虛、實權柄都在手的大人物了。

  雲簽愈發確定自己讓納蘭彩煥當宗主,是一個最明智的選擇。

  納蘭彩煥只看商家典籍和賬本,雜書讀得不多,對那位扶搖洲山上公認「尤物」,只覺得一個詞匯,正好拿來形容宮艶,飽滿。

  如今再看眼前這位自家掌律,讓女子見了都要我見猶憐的清瘦佳人,便覺得雲簽與宮艶,嘿嘿嘿。

  邵雲岩和酡顔夫人,是雨龍宗的記名客卿,必須是不收薪俸的那種。

  做買賣,打算盤,納蘭彩煥自認劍氣長城第三,都沒人敢跟自己爭第二。

  誰是第一?當年春幡齋和梅花園子是怎麽沒的?一張涼席都給你卷跑嘍。

  拜劍台的小賬房納蘭玉牒,按輩分,小姑娘得喊納蘭彩煥一聲祖師奶奶。

  小小年紀,都已經學會跟隱官大人做買賣了。落魄山幾條主要財路的某些分支,小姑娘都是有參股分紅的。

  雖說數額不大,但是能够跟那個傢伙納蘭彩煥佩服不已,家族未來的頂梁柱啊。

  當年納蘭彩煥得了年輕隱官的授意,約等於「領了一道避暑行宮頒布的法旨」吧。

  納蘭彩煥離開倒懸山,大搖大擺去往扶搖洲,臨時接管了一座群龍無首的山水窟,期間認識了個不錯的生意伙伴,女修叫宮艶,玉璞境。

  她掏空了山水窟的家底,別說是財庫與秘境這類必須刨地三尺的存在了,就連祖師堂的二十多把椅子,都沒能逃過一劫。

  甚至是那些個山上秘制的痰盂,女修們專用的馬桶,都給納蘭彩煥轉手賣了,全部換成真金白銀神仙錢!

  賺錢嘛,不磕磣。

  納蘭彩煥還認識了一個當時負責對接山水窟財務的文廟君子。正是如今淶源書院副山長的高玄度。

  也不是賣多少掙多少,就全部歸納蘭彩煥的,她只收取兩成利潤。即便如此,那也不老少了。

  所以她還是很有幹勁的。

  之後納蘭彩煥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在哪裡不能做買賣,如今不談私房錢,只說她手頭便有六件方寸物,兩件咫尺物!

  雲簽離開祖師堂,暫時也沒有修行煉氣的心思,她就開始在祖山散步起來。

  作為雨龍宗的祖山,說是兩座對峙的島嶼,其實單獨摘出一座,都要比許多小國京城還要占地規模更大。

  先前納蘭彩煥自作主張,替她收了個親傳弟子。

  是個手持玉牌的少年。納蘭彩煥代為轉交的拜師禮,就是一塊無事牌樣式的玉牌。》)

  一面篆體刻四字「劍氣長城」,一面楷書「浩然天下」。

  而劍氣長城這面,還有小篆銘刻「隱官」二字,再加上一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既然是拜師禮,如今這塊「無事牌」便是雲簽的物件了。

  雲簽喜歡下意識微微皺眉,總是這般多愁善感。

  當年偶然從水精宮來此參加議事,一路上豈會如此冷冷清清,以前是躲著人,如今是遇見個人都不容易。

  她的師姐,也就是當初將她趕去倒懸山掌管水精宮的宗主。只在一件事上,輸給了百般看不起的師妹雲簽。除了開山祖師,和一位與蛟龍溝簽訂盟約的中興之祖,在她們之後,時隔千年之久,只有云簽學成了雨龍宗的「芙蓉暖帳,雲雨境地」。確是不傳之秘,每一代,只會精心揀選二三人,口傳秘授。一年之內學不成,就會被消除記憶。

  其實雨龍宗的那位開山祖師,曾經訂立下一條規矩,將來不管誰當上宗主,若是此人無法修成此法,那麽只要誰修成了,就可以立即擔任宗主。

  但雲簽是難以啓齒。而那位師姐,則是不願讓位。

  師姐妹兩個,就心照不宣,一個假裝沒學會,一個當你沒學會。

  雲簽幽幽嘆息一聲,海風拂面,吹亂鬢角,她身上法袍被吹向一側,本就姿容傾城的女子,愈發曲線畢露。雖說宗門暫時人少,可因為宗主是納蘭彩煥的緣故,如今那些年紀都不大的譜牒修士,多數都是雲簽當年從水精宮帶走的嫡傳一脈,因為他們是在倒懸山修行,反而要比雨龍宗祖山修士見多識廣,閒暇時聊起劍氣長城的掌故軼事,津津樂道,是家常便飯。一些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也說得有鼻子有眼睛,很喜歡替劍氣長城劍仙們排座次,往往誰都不服誰,爭得面紅耳赤。

  也有些聊那位年輕隱官的,資質好調侃資質一般的同門,喜歡說一句,出門在外,行走江湖,你是學年輕隱官,壓了十境啊?

  資質不好的,真心覺得修道不易,功課辛苦。堅持不下來的時候,就想一想換上女裝、走出避暑行宮去戰場殺妖的隱官大人。

  雲簽神色恍惚間,伸手捋了捋鬢角青絲。

  她回過神,趕緊一揮袖子,驅散那份雲雨跡象。

  新宗主新掌律新供奉新譜牒,什麽都是新氣象的雨龍宗。

  還是有幾個老人的,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這撥舊雨龍宗元老,連同田粟、趙存師徒兩位地仙在內,其實都坐了冷板凳。雨龍宗東北方海域,約莫千餘里水路,有一座最大的藩屬島嶼,名為羽仙島。有此名字,好像是因為歷史上有得道之士這裡羽化升仙,羽化島修士在幾百年來,都是這麽認定的,師門長輩是這麽說的,師門長輩的長輩們也是這麽說的,其實年輕一輩的譜牒修士,誰都不信這套說辭,說的人都不信,就更別提聽的外人了羽化島運氣不錯,那位白玉京餘掌教撤走了一座倒懸山,蠻荒妖族攻破劍氣長城入侵浩然之後,也許真是得了那位羽化飛升仙人的蔭庇,只是被一頭大妖占據為私人府邸,等到蠻荒妖族如潮水般湧來再退回去,藏好神主離島避難的修士們,返回羽化島,收拾收拾,發現竟然還能凑合著用,與那座毀於一旦、最終淪為遺址的碧玉島離得近,形成了鮮明對比。至於島主換成了田粟,其實相較而言,都是小事了。在那種飛升境都要紛紛隕落的大亂之世,他們這些一輩子都够不著上五境門檻的,能够活下來,可以避劫而走,再返回舊山門,實屬不幸中的萬幸。遙想當年,宗門鼎盛時,雨龍宗在祖山之外,擁有二十七個藩屬島嶼,每一座需要與雨龍宗納貢的附庸仙府、門派,都建造有一座渡口,只是每座渡口的面積大小,按照能够同時容納多少艘符舟來計算,雨龍宗那邊都有個「定額」,只是每十年可增可減,據說每位祖師堂座位相對靠前的供奉,都掌控著一兩座仙島渡口的「生殺大權」,不算在薪俸之內,美其名曰「冰敬」。

  所以雨龍宗根本不需要跨洲渡船,只需要跟那些跨洲渡船做買賣,靠收租一事,就能掙大錢。一座宗門,跟官場似的,連同祖山、藩屬譜牒修士們在內,再加上那些仙裔親眷,婢女雜役,加在一起,總數有三萬多人。都雨龍宗被分出了三六九等,總計有二十二個臺階,倒也算仙與俗,人人有盼頭。羽化島附近,就是那座質若碧玉的島嶼,盛産一種仙家碧璽,只要買到,就能賺到。如果不是當地門派嚴格控制産量,打定主意,作長遠計,早就賺得盆滿鉢盈了。這座碧玉島曾是雨龍宗藩屬門派中,首屈一指的大仙府。結果等到蠻荒妖族如潮水湧入浩然,如蝗蟲過境,將碧玉島吃得一點不剩,光禿禿的,等到老元嬰田粟帶著一幫徒子徒孫返回,就只好搬去隔壁的羽化島了,對方門派,倒也識趣,樂得當個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副掌門。

  作為師尊的愛徒,昔年碧玉島掌律祖師的金丹趙存,瞧見了遺址,最是悔恨異常。早知如此,還不如放開手脚鑿山開采了。

  閉關養傷的田粟走出道場,不知為何,老元嬰有些心情煩躁,便出來散散心。

  察覺到師尊的那股氣息,剛剛升任掌門的趙存趕忙凑近過來,不敢怠慢了師尊他老人家。

  師徒雙方,一起登上山巔那座羽化台,登高遠眺,田粟望向蛟龍溝那邊。

  雨龍宗與蛟龍溝,自古就是屬於在那種不遠不近、距離剛好的山上鄰居。

  太近了,容易搶地盤,爭奪天地靈氣。太遠了,也就沒所謂鄰居不鄰居了。

  遠親不如近鄰。再加上雙方大道相契的緣故,關係一直很好。去南婆娑洲行雲布雨的蛟龍,經常在歸途力竭而歇,也就是海上船戶所謂的疲龍墜海,雨龍宗練氣士,都會搭把手,幫忙運轉水脈,推波助瀾,漂回蛟龍溝。與此同時,作為報酬,雨龍宗每年都有定額的祖師堂嫡傳弟子,手持通關文牒,有資格去往蛟龍溝深處,在那邊修煉水法。

  趙存小聲問道:「師尊,有心事?」

  只是一開口,趙存就覺得說了句廢話。

  師尊差點被那婆娘一劍剁了,前不久又心灰意冷卸任了掌門,師尊若還沒有心事的話,就不是養氣功夫如何好,而是缺心眼了。

  看來自己還是修心不够,面對那個氣勢淩人的納蘭彩煥,已經慌了陣脚。

  田粟以心聲言語的:「沒什麽心事,為師只是想起了一個好像運氣極好、就只是差一點運氣的年輕人,那是一個心比天高、曾經覺得自己是天命所歸的可憐蟲。」

  趙存猶豫了一下,「師尊是說那雨龍宗嫡傳傅恪?」

  傅恪,曾是雨龍宗歷史上公認資質、運勢最好、最年輕的金丹地仙。當然了,這小子的艶福,更是不淺。

  畢竟是有希望成為雨龍宗第一位男子宗主的修道天才。

  偎紅倚翠,大享齊人之福。任何一位雨龍宗的嫡傳女修,嘿。何况是兩位!田粟笑道:「他當年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準確說來是野心。瞧不起正陽山的仙子蘇稼,覺得她是一只走地雞了。覺得有機會將那劍氣長城的羅真意,司徒蔚然,一並擁入懷中。」

  趙存錯愕不已,「這小子瘋了吧?」

  在雨龍宗,你傅恪可以亂來,到了劍氣長城,你小子算個卵啊。

  至於師尊為何會知曉這種密事。是傅恪親口說給師尊聽的,還是如何,趙存並不好奇,也絕不探究。

  田粟竭力壓下一陣陣心湖漣漪,老元嬰縮手在袖,手指搓動。指尖簌簌而落的,皆是劫灰。如年年野草,祛除不盡。

  傅恪那小子,當年有句心聲,說對了一半。「可惜蠻荒天下的畜生太廢物啊。」

  緊接著師尊說了一句話,讓趙存瞬間背脊生涼,四處張望起來。

  田粟雙手插袖,神色淡然道:「既然是造訪羽化島,那麽來者是客,道友就不必藏掖了。」

  天地寂靜,趙存膽戰心驚,片刻之後,趙存更是悚然,原來師尊田粟竟如「羽化飛升」一般,身形化作白虹,轉瞬即逝。然後便有一位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從一輪寶光流轉的月相中抬脚跨出,徑直來到羽化台,自顧自說道:「看來不是那個全椒山道士,不過多半是二十人之一了。

  難怪不敢見我。『田粟』,難道是雨龍宗的開山祖師不成?你覺得呢,趙掌門?」

  趙存一臉茫然,心中驚駭萬分。這位神通廣大的不知名仙長,實不相瞞,我覺得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

  中土神洲,山海宗。

  古話都說是那犬守夜,雞司晨。

  雞鳴外天光欲曙,催促人間新婦起嚴妝。

  大清早。

  一個小姑娘,捧著那把一年到頭都會携帶在身的心愛油紙傘。

  走到海邊,碧空萬里時分,找到老位置停步後,小姑娘依舊打開傘,蜷縮起來,好像躲在雨傘中。

  一路看過去,可以看到寶瓶洲。哪怕看不見,但是家鄉就在那邊。

  小姑娘念念有詞。

  她的名字叫撑花,說是自己取的。

  先是腰別一根旱烟桿的宗主納蘭先秀,來這邊坐下,開始吞雲吐霧。

  關於這位山海宗宗主的姿容,不知是誰給出的形容,「婦人之美,萬千言語,盡在此身。」

  所以納蘭先秀自然是一位極好看的女子。

  之後是少女模樣的女鬼飛翠,當年强行閉關,想要躋身仙人,結果渡劫失敗,只得屍解為鬼物。

  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她之前的容貌,不算好看。如今便年輕漂亮多了。

  撑花來自寶瓶洲大驪王朝的舊北岳地界,是一只自認勤勤懇懇、最務正業的小精怪出身。

  有一天清晨時分,她在山路上閒逛,然後就被一個扎著長辮子的青衣女子撞見了。

  之後小精怪就跟著那個特別喜歡吃糕點、好像每天總是提不起精神的青衣姐姐混了。

  小姑娘收起那把油紙傘,當成一柄鐵錘,使勁揮動,獨自在那邊念念有詞。

  「轟隆隆,老君掄錘兒,熒惑添炭屑,嘿呦嘿呦,雨師風伯在助陣唉,雷公電母來搭把手唉,劈裡啪啦轟轟轟……」

  撑花經常念叨這個,一旁兩位聽衆,早就見怪不怪了。

  如果去掉那些小姑娘自己亂加的象聲詞,幾百字的內容,其實是一篇鑄劍口訣。

  「山君老爺放個屁,動靜就會大如雷,炸死小精怪一大串,擺個燒烤攤兒賣點錢,換了錢來買糕點……」

  飛翠聽著覺得有趣,笑問道:「撑花,今兒才思如泉湧啊,是你新編的歌謠?」

  小姑娘停下動作,氣呼呼道:「是別人教我的。背了好久,她說我如果背不下來,就把我吃了,不頂餓,但是塞牙縫。」

  飛翠笑問道:「撑花,今兒怎麽不扎草人了?」

  小姑娘沒好氣道:「忘帶了。」

  納蘭先秀微笑道:「當局者尚且無所謂,你一個被她撿來的小姑娘,替她打抱不平作甚。」

  小姑娘雙手叉腰,腮幫氣鼓鼓,「等著吧,與那壞蛋見了麵,本姑娘非要賞他一記老拳。」

  飛翠忍住笑。

  納蘭先秀咦了一聲,「先前見了麵,怎麽沒見你出拳?」

  小姑娘疑惑道:「啥?」

  納蘭先秀笑了笑,「沒啥。」

  北俱蘆洲,清涼宗,屋檐下,賀小涼在此閒坐。

  算計閉關破境的白裳不成,一場精心設伏的問劍,如果不是那個純陽道士出手,面對飛升境白裳,賀小涼很難全身而退。

  在這種事上,確實是賀小涼主動招惹的白裳,這種動輒斷人大道前路的山上厮殺,師尊陸沉、白玉京掌教的名號,嚇不住人的。

  白裳就算當場宰了賀小涼,那也是賀小涼自找的,可算是她命中注定的一場刀兵劫。

  一向懶散的陸掌教再願意為弟子破例一回,其實都不好說什麽、做什麽。

  前不久一道劍光直落,當場斬落了賀小涼的一截手腕。

  接續斷腕一事,賀小涼耗時頗多,廢去的天材地寶,不在少數。

  畢竟是一位十四境劍修的劍光。

  接連兩事,都不順遂。

  賀小涼却並無半點頽喪神色,而且絕無作僞。

  檐下懸有一串鈴鐺,走馬清風中,好似叮叮咚咚說般若。

  有三個女弟子,她們的道號分別是青崖,打醮,甘吉。

  她們聚在一起,陪著師父一起悠哉悠哉打發光陰。

  道號甘吉的年輕女冠,一直覺得師父偏心,道號取得不好聽就算了,當年連拜師的回禮都那麽潦草馬虎。

  給兩位師姐的,不是那頭七彩麋鹿,就是一件咫尺物。結果就送了她幾個市井坊間都不值幾文錢的橘子!

  青崖初見,打醮山渡船又見,北俱蘆洲海濱再見。

  一艘嶄新跨洲渡船之上,作為新任大管事的賈晟,捎帶上了身為下宗首席供奉的米大劍仙。

  一般來說,得有個元嬰境坐鎮渡船,當然,若有玉璞境,那是最好。

  賈老神仙是目盲心明,極有眼力勁的。按照老廚子的說法,賈道長真去了公門修行,容易當上那種每天點卯、批條子的。

  當然以賈晟如今的境界,早就修成了心目通。

  於是賈老神仙擺下一桌佳肴,趁著酒勁,便問米首席,以後有無為渡船保駕護航的興趣。

  米裕一聽就來勁了,說怎麽沒有興趣,必須有啊。在船上,不也能開啓鏡花水月。

  賈晟說這艘渡船,却不是去北俱蘆洲,是要走南婆娑洲、雨龍宗蛟龍溝和扶搖洲這條航線。

  米裕楞了楞,再一思量,覺得還是挺不錯的。

  就像天師趙回到了一趟龍虎山。

  火龍真人也從蠻荒返回北俱蘆洲,破天荒封山一場,讓那些道士、道童們都先搬往別處山頭。

  為了表示此次閉關的鄭重其事,從弟子張山峰屋內拿來一張蒲團,老真人坐在上邊,剛坐下,就又去別處屋內找了壺酒過來。

  有些自家修行事,很難與晚輩言。

  通衢鬧市中覺死寂,山谷幽靜反成喧鬧。

  既然道號火龍真人,又是龍虎山上一代外姓大天師,精通火法與雷法,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事情。

  事實上,老真人是火法,雷法,水法。三絕頂。

  大日懸空,陽光灑落人間,但是在老真人眼中,却是一場名副其實的滂沱「火雨」。

  上道下矣。

  吾道成矣。

  皚皚洲不過是新近多出兩位十四境,就敢跟貧道搶個「北」字?!

  有本事單挑啊。

  寄來一封下山寄給上宗的家書,署名盧白象。

  老廚子捏著鼻子打開書信。

  中岳掣紫山的神君晉青,他雖然跟魏夜遊、還有陳山主,關係都很一般,但是與譜牒在落魄山的盧白象,却是關係極好。

  盧白象的兩位親傳弟子,姐弟倆元寶元來,他們在那邊早就有了自己的門派。

  但是朱斂沒想到盧白象臉皮這麽厚,說是他新收了一撥弟子,邀請山主去那邊坐坐,隨便教幾手好拳。

  朱斂便直接回信一封,你先與晉神君問清楚,咱們山主到了掣紫山地界,需不需要準備禮物,會不會參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中岳夜遊宴。

  落魄山中,集靈峰路上。

  那條取名為韓盧的騎龍巷左護法,始終沒有煉形,每天就是在小鎮街巷和漫山遍野閒逛。

  今天它陪著右護法一起巡山。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耍了一手酣暢淋漓的瘋魔劍法。

  聽裴錢說過,江湖上有個幫派,很無敵,名字就叫天橋派。

  最厲害的地方,是只要一出拳,再擺上一只空碗,就能掙著嘩啦啦下雨似的銅錢。

  新任掌門人。就是本護法了。

  瘋魔劍法,絕世拳法,裴錢都教給小米粒了。誇她是奇才,拳法與劍術,小有造詣。

  蹦蹦跳跳,快步走,高抬腿,以拳擊靴,身形回旋如陀螺,氣沉丹田,哼哼哈哈。

  大聲朗誦秘笈上邊的口訣,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飛劍……銅錢都到我的碗裡來!

  左護法默默離開。

  霽色峰山路間。一個黑衣小姑娘,一個白髮童子,身高相當。

  白髮童子扯開嗓子,滿臉漲紅,振臂高呼,「隱官老祖,抽口旱烟,法力無邊!隱官老祖,喝點小酒,劍術通天!」

  小米粒竪起大拇指。

  哦豁哦豁,還挺押韻。

  趁著隱官大人不在,編譜官趕緊表一表忠心。

  什麽?隱官大人在場的時候為何不表?好問!那算啥表忠心,那叫溜鬚拍馬!非我輩鐵骨錚錚豪傑作為。

  對吧,右護法大人?

  暮春時節,草長鶯飛,山花爛漫。她們來到一處幽靜地方,道路兩邊都是桂樹,蹲在樹蔭裡,交頭接耳,嗑著瓜子,閒聊起來。

  等到春風喊來夏季,夏天再喊來鄰居,等到此地叢桂秋時著花,芬芳撲面,香聞數里,悠然步行其中,恍入金粟世界。

  扶搖麓道場中,陳山主正在伏案默默刻字。老觀主站在旁邊,一手負後,一手拿著塊青磚,點頭贊賞道:「陳道友憑這一手純熟館閣體,若是參加科舉,可以金榜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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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6 00:53:5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

  陳平安還是選擇篆刻那底款「精神一到何事不成」、邊款三千言,我就喜歡刻字數多的,更有挑戰性的。

  老觀主好像早就知道是這麽個選擇,隨口問道:「閉關是真閉關,分出三粒心神,分別去了哪裡閒逛?」

  陳平安答道:「借助於老真人的六張符籙,分別去了雨龍宗,北俱蘆洲瓊林宗,桐葉洲中部大瀆,各有所求。」

  老觀主笑道:「境界高了,終於開始翻舊賬,跟人算總帳了?還是說如今道侶成了十四境,陳道友便底氣十足,腰桿硬了?如此說來,難怪跟柳閣主相談甚歡,成為了一路人。」

  雙方道路,殊途同歸,一個靠師兄,一個靠道侶。

  不對,準確說來,是一個只靠師兄,師兄的境界就是師弟的境界。一個既靠道侶,也靠師兄?

  既然這麽有本事,怎麽道侶的數量才是一個?為何不與師兄數量相同?

  若能果真如此艶福,也算憑本事而為,何必辛苦勤懇修什麽道,一座天下選一位道侶,到哪裡不是橫著走。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好像自從上次老觀主與道祖來過一趟小鎮,老觀主此次做客落魄山,就變得特別針對自己?

  沒道理啊,小米粒在山脚那邊待客,那可是咱們右護法的看家本領,必須滴水不漏的。

  上次老觀主去過披雲山,魏神遊也是待客經驗極其豐富的,一場場的夜遊宴豈是虛設?

  與小陌還是老友,謝狗不得是按照半個弟媳婦身份算的?所以陳山主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

  見過道祖的陳靈均?!

  由於陳靈均無法言說任何與三教祖師相關的事情,所以陳平安就將青衣小童有可能一並見過老觀主這件事給忽略了。

  至今陳平安還記得這傢伙第一次見著阮師傅的場景,實在是……慘不忍睹,不堪回首。(注,180章《恍如神人》)

  老觀主看了眼堆在桌上的那些方寸物、咫尺物,些許禁制,無礙法眼,裡邊各色寶物,一覽無餘。

  老觀主笑問道:「如此煉物,真成了個兩脚走路的『活寶』,陳大道友是藝高人膽大,嫌吾洲不登門,所以加大押注?要在這條煉物道路的獨木橋上,與前邊的吾洲見真章,爭搶一席之地?」

  陳平安說道:「煉物只是輔助手段,不會與吾洲起大道之爭。她如果真要殺人越貨,我也只能自保。」

  老觀主一手持磚,再伸手從咫尺物中取出一件齋戒牌,抬頭瞥了眼那尊巍峨法相中已煉之物,其中一處氣府內,早早煉化了一件可以緩慢汲取木屬天地靈氣的樹癭壺,被陳平安擱置在五行本命物所在木宅中,作為輔佐之物,兩者有君臣之別。見此光景,老觀主搖頭笑道:「什麽運道,明明是同時入手的兩樣東西,偏偏選了件都不是法寶品相的靈器,放著這件半仙兵品秩的重寶不去煉化,撿了芝麻丟西瓜?還是覺得家大業大,這輩子不愁吃穿了,就鬧著玩呢?」

  陳平安看了眼老道士手中的那件齋戒牌,很快重新低頭繼續刻字,一顆道心如古井,不起絲毫漣漪。

  好事不怕晚,急什麽。

  只等前輩一走,馬上就將其大煉。

  當年老真人桓雲幫忙掌眼過,認得那塊虬角雲紋齋戒牌是道家一脈的心齋牌,但是品秩高低,未能如老觀主這般一眼看穿。

  老觀主翻轉正面篆刻一個心字的齋戒牌,反面刻著一句佚名古詩,田邊溝渠幽濛朧,門扉日月蕩精魄。

  半仙兵的品秩,却承載著仙兵的道意,可讓修道之人,眼見影子,得見本心。

  可惜暗藏些許瑕疵,尋常修士得手,如獲至寶,大煉無妨,却不適合如今一步步有望登頂的陳平安,老觀主想起黑衣小姑娘的待客之道,就不坑陳山主了,便多說了兩句,「此物破碎不全,道意有缺,中煉剛好。不適合大煉作為本命物,小心被化外天魔乘隙而入,壞了一份來之不易的道行基業。」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這塊心齋牌與山巔那座不知名道觀的青磚,材質相仿,大同小異?」

  老觀主掂量了一下手中青磚,微笑道:「是大異小同才對,此間玄妙,以後遇見了投緣的山上前輩,一問便知。」

  陳平安便不再詢問,見好就收,哪敢與老觀主薅羊毛。

  至於這件寶物,得自一位名為黃師的武夫之手,屬於不打不相識吧,好聚好散占了一半。(注,545章《為何敢怒不敢言》)

  只是當年分別之後,北俱蘆洲那邊,就再無武夫黃師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大仇得報。

  老觀主嘖嘖稱奇,「你煉製這麽多把鏡子做什麽?所占比例有點高。如女子衣飾發簪,為了好看?」

  陳平安老老實實說道:「如前輩所說的小同大異,行走江湖,藝多不壓身,同理,晚輩既然選擇了煉物一道作為輔助,總是手邊有什麽就煉什麽,不敢挑三揀四。」

  老觀主沒來由說了句,「那位龍髯小兒,是個不錯的人。」

  陳平安點頭道:「龍髯仙君,確有古風。」

  道號龍髯的司徒夢鯨,仙人境,如今是桐葉洲小龍湫的山主。

  作為桐葉洲小龍湫的上宗,中土大龍湫,只因為缺少一位飛升境修士坐鎮山頭,只能算作二流宗門。

  如果只論財力,大龍湫其實可算一流。

  練氣士,不管是譜牒修士還是山澤野修,出門遊歷,有幾樣必備之物,不外乎是搜山圖,照妖鏡和破障符等。

  這些價廉物美的傢伙什,關鍵時刻真可以保命的。而說到照妖鏡,就一定繞不開大龍湫的鏡工。

  天底下照妖鏡主要分為六脈,其中兩脈因為煉製門檻太高,對材質和鏡工境界都很有要求,已經幾近失傳。其餘四脈,龍虎山天師府和飛仙宮各占其一,但是一向只送不賣,故而有價無市。此外大龍湫壟斷了其中一脈的照妖鏡,鏡工鑄造的九種「水鏡」,練氣士手持此類寶鏡,既能辟水,又可壓勝一衆水裔精怪,再加上金甲洲數個勢力共同掌握的「趕山」規矩鏡,共分「山水」,而這兩種山、水寶鏡,更是走煉日、拜月之流練氣士的心頭好。

  對於跋山涉水、探幽訪仙的練氣士而言,若能一手規矩鏡,一手大龍湫水鏡,腰間懸龍虎山寶鏡,懷裡再揣一把飛仙宮符鏡,袖子裡還藏著兩把,豈不美哉?!

  可這是我想不想的事情嗎?

  問題在於我答應,兜裡的銀子答應嗎?

  像那崔東山出門,就比較喜歡擺闊,滿滿噹噹,兩只袖子裡邊,不知到底裝了多少寶貝。

  他就專門給自己配置了一整套六把照妖鏡。

  陳平安就跟既是得意學生又是下宗之主的崔東山,借了一些寶物。

  先生跟學生,上宗跟下宗,談借不談還的。

  陳平安停下「刻刀」的休息間隙,猶豫了一下,問道:「前輩知不知道山上有『二十人』一說?」

  老觀主笑道:「知道是知道,不說歸不說,屬於一頁不見記載的老黃曆了。這種謎底,跟那三人之一的『盧正醇』,同樣是自解揭秘更有趣些。」

  陳平安面無表情,揉了揉手腕。

  當初在那艘夜航船上,重返浩然天下的刑官豪素,帶著親傳弟子杜山陰,婢女汲清,見到了陳平安和寧姚。

  豪素在那形貌城駐足頗久,而那位年輕城主邵寶卷,更早在條目城現身之後,好像就跟陳平安不太對付。

  而那邵寶卷,當然是個化名,不過此人確實是個福澤深厚、有大機緣的練氣士,在那披麻宗壁畫城,陳山主一無所獲,沒有贏得任何一位神女隨侍,邵寶卷不過是走了一趟,便贏得那位掛硯神女的青睞,願意追隨侍奉,之後在那鬼蜮穀,積霄山之巔,取走「雷池」,更是舉手之勞。

  反觀某位不辭辛苦的包袱齋,明明是更早發現這樁仙家機緣,也認得那塊歪斜石碑所寫的文字內容,「鬥樞院洗劍池」,可惜別說搬走大有來歷的這座雷池,陳平安便是卯足勁也只是挖走幾節金色竹鞭。(注,495章《好人兄》)

  豪素下船之前,給了寧姚一個至關重要的內幕,提到了「二十人」。

  雖說豪素沒有多說什麽,但是作為一條伏筆的線頭,已經足够了。

  劍氣長城的刑官,夜航船容貌城邵寶卷。這都不是什麽暗示,而是給陳平安的明示了。

  後來再加上仙人韓玉樹的「邀請」,更加驗證此事的真僞。

  這也是陳平安為何不認為南光照是一位弱飛升的原因所在,確實不是南光照的飛升境太紙糊,而是被一位飛升境劍修躲在幕後,借助其餘「十九人」給出的消息,南光照等於是被豪素得以暗中研究和針對多年,豪素最終專門為南光照量身打造出一連串的殺手鐧劍術,這要是還不死,南光照何止不是弱飛升,簡直就是龍虎山天師、火龍真人之流的强飛升,甚至是十四境候補了。

  桐葉洲,三山福地萬瑤宗宗主,仙人韓玉樹。

  那副交給姜尚真的皮囊,已經重新落到陳平安手上。

  與此同時,陳平安本想問姜尚真一樁舊事。

  姜尚真却笑著搖頭說為尊者諱,自己畢竟還是一位玉圭宗譜牒修士,怎麽都不該多嘴的。

  陳平安便不再多問。

  先前在那扶搖洲全椒山,陳平安也問了司徒積玉一些事情。

  而老觀主看似離題萬里的一句「司徒夢鯨是個不錯的人」,其實就是在點題。

  將司徒夢鯨與大小龍湫做了一場恰到好處的「切割」。

  陳平安一邊低頭刻字一邊問道:「鄒子所求,到底何事?」

  老觀主思量片刻,約莫覺得這才算是一個值得當局者思考和旁觀者回答的好問題,緩緩道:「局部的搖晃,總體的平衡。後者允許前者,前者服從後者。任何一個環節出了任何紕漏,鄒子都會覺得需要審視和調整。」

  陳平安略帶幾分怨氣,問道:「他有强迫症吧?」

  老觀主哈哈大笑,「有點。」

  如今看遍數座天下,還有一位名副其實的十四境「純粹」劍修嗎?

  而正陽山茱萸峰的田婉,她這個鄒子師妹,亂點鴛鴦譜,牽紅線,操控一洲劍道氣運。

  劉羨陽,風雷園李摶景,風雪廟魏晉……都是要為北俱蘆洲的劍修白裳「作嫁衣裳」。

  北俱蘆洲那邊,還有徐鉉,又牽扯到了瓊林宗和宗主婁藐。

  因為劉景龍提醒過陳平安,徐鉉極有可能是瓊林宗的幕後話事人,那麽生意興隆的瓊林宗,就會是劍仙白裳的錢袋子,弟子徐鉉就是代為掌管這只錢袋子的人。

  在北俱蘆洲,但凡是個有錢可賺的地方,就有瓊林宗修士的忙碌身影。

  只說那座砥礪山,是一只公認的聚寶盆,附近那座百泉山則是一棵搖錢樹,府邸連綿、開闢道場極多,最宜觀戰。

  雙方上擂臺之前,簽訂了生死狀,就往砥礪山走一遭,生死有命。

  瓊林宗明裡暗裡,大大小小,有很多這樣的聚寶盆和搖錢樹。

  此外瓊林宗在皚皚洲和寶瓶洲,同樣沒閒著。同樣是做大買賣的,騾馬河柳氏和三郎廟袁氏的口碑,跟瓊林宗是兩個極端。

  此外陳平安憑藉手上拼凑出來的那件本命瓷,反復推算,得出一個結論,如今流散在外的本命瓷碎片,應該有四到六片。

  有嫌疑的,分別是大驪太后,正陽山田婉,杏花巷馬氏,中土陰陽家陸氏,鄒子,跟大驪宋氏暗地裡做了多年本命瓷買賣的瓊林宗。

  先前帶著小陌走了一趟大驪京城皇宮,太后南簪手上的那片本命瓷,如今已經被陳平安找到,就藏在隔壁宋集薪那棟宅子裡。

  田婉曾經落在崔東山和姜尚真手上一次,所以她已經「被迫」撇清嫌疑。

  而那個確實想要算計陳平安的中土陸氏,在這件事上同樣可以排除在外了。

  因為陳平安當時做客司天臺,曾經親自問過陸神,陸神親口說沒有此物。

  陳平安可不是傻子,咄咄逼人追問一句,陸氏是從頭到尾都沒有過?陸神還是說沒有。

  杏花巷馬氏變成了玉宣國烏紗街馬家,陳平安也沒能找出本命瓷碎片,當面問清楚了,馬氏夫婦確實沒有私藏,馬苦玄也證實了這一點。

  想要找到那個鄒子,比找出劍術裴旻只會更難,只能等,等那個兩把本命飛劍剛好分別壓勝陳平安兩把飛劍的劍修劉材。

  那麽目前還可以碰碰運氣的,就只剩下那個北俱蘆洲的瓊林宗了。

  早年陳平安遊歷北俱蘆洲,就瞄上了這個極其擅長掙錢的瓊林宗。

  因為瓊林宗是當年秘密購買驪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買家,都沒有什麽之一。

  陳平安的一粒心神乘坐那艘「夜航船」符舟,登岸北俱蘆洲,直奔瓊林宗地界。

  跟那雨龍宗一樣,不必見了麵有任何言語上的答案,「元嬰境田粟」的避而不見,本身就是答案。

  寶瓶洲,北岳披雲山的夜遊宴。桐葉洲,太平山女冠黃庭的福緣深厚。北俱蘆洲,瓊林宗祖師堂的被問劍次數。

  都很著名。

  風雨晦暗,使得晌午時分的天景,跟沉沉夜幕一般。

  瓊林宗祖山,一座看似平常的半山腰涼亭內,坐著一個相貌儒雅的白髮老人,腰懸一串市井銅錢,一旁有筇杖倚亭柱,這根紫色筇竹杖,九節,高丈餘,杖頭鑲嵌碧玉刻蟬形。

  涼亭內還有兩個先前撑傘過路、見著老人就進來歇脚躲雨的孩子,他們都是祖師堂剛收的嫡傳弟子,入山修道不久,他們見著了老人,都喊祖師爺,老人便報出他們的名字,讓他們坐下說話,再問了幾句近期的修道進展,兩個資質上乘的修道胚子對答如流,毫無怯懦,畢竟都是豪門世族出身的良材美玉,哪怕問話之人是一宗之主,都不顯得如何拘謹。何况婁宗主婁祖師,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

  能够讓瓊林宗修士引以為傲的事情,只要撇開錢,就不多了,寥寥無幾。

  這其中最讓外界納悶的一件事,就是兩袖清風的趴地峰火龍真人,曾經走過一趟日進斗金的百泉山。

  關於此事,衆說紛紜,猜什麽的都有,其實理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百泉山山路上,有座涼亭,名為曝書。

  曝書亭要比半山腰的泉湧亭更上邊一點。

  當年火龍真人路過了,就想要去那邊坐一坐。

  大概到了他這個歲數,這個境界,外人怎麽看怎麽想,其實就沒有那麽重要了。

  當然,那會兒瓊林宗祖師堂成員傾巢出動,浩浩蕩蕩,一大幫子,奔赴曝書亭,想要與火龍真人打個照面,聊不上天的,好歹在涼亭內擠一擠,大夥兒肩挨肩落座,聽一聽老真人與婁宗主隨便聊幾句曝書亭的歷史淵源,沾沾仙氣也是不錯的嘛。但是等到他們趕過去,就不見了老真人的身影。

  在亭外立塊碑?篆刻內容,就寫火龍真人某年某月某日到此一遊之類的?

  有這心思,沒那膽子。

  但是在那之後,本來遊客止步於曝書亭的宗門規矩,就變成了止步於白蛇徑上的泉湧亭。

  猿啼山劍仙嵇岳,就曾真正打碎過瓊林宗祖師堂。

  去年,就又有一場毫無徵兆的問劍,落在了實處。

  由於是的的確確破了障眼法,拆掉一座貨真價實的祖師堂,故而當時動靜極大,瓊林宗不管如何掩飾也注定遮掩不住。

  事後浮萍劍湖酈采那個婆娘,真狠,直接通過山水邸報承認此事了。瓊林宗也無可奈何,只能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

  酈采如今跌境為元嬰境,但是瓊林宗寧肯跟一個仙人境撕破臉皮,也不敢去招惹一個去過劍氣長城的酈采,會犯衆怒的。

  浩然天下的劍修,都很金貴,願意當山澤野修的,少之又少。

  而有個譜牒身份的劍修,其實很多人,往往比野修行事更野。

  有個孩子問道:「祖師爺,真是那位酈劍仙的所作所為?」

  老人微笑道:「就當是她好了。若是務實些,世間的真真假假,假不過一個名字,真不過一個錢字。」

  時不時就秘密花錢請人問劍自己的祖師堂,瓊林宗可算整個浩然天下獨一份的。

  當然這些劍修砸碎的祖師堂,都是連瓊林宗許多嫡傳弟子都會誤以為真的幻想。

  其實婁藐心知肚明,那幾位問劍自家祖師堂的,是太徽劍宗的劉景龍,浮萍劍湖酈采首徒的榮暢,金烏宮柳質清。

  但是身為宗主的老人,只是假裝老眼昏花,對誰都不曾提及這個真相。

  另外那個孩子問出一個很多同門都想知道答案的問題,「祖師爺,外界傳聞五花八門,說得那麽難聽,你老人家聽了不難受,不生氣嗎?」

  清瘦老人笑呵呵道:「難受就白難受了,不耽誤掙錢就好。」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再望向這位脾氣好到不能再好的老宗主,愈發佩服了。

  難怪他們的山下家族,都說老人的面相一定要柔和,容易有晚福。

  孩子問道:「姜賊是跟祖師爺有什麽解不開的死仇嗎?」

  老人搖頭笑道:「沒有任何私仇,見都沒見過,被那位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落魄山的周首席惦念,純屬無妄之災。」

  在北俱蘆洲,唯一一個能够跟外鄉人姜尚真比拼口碑的本土練氣士,就是瓊林宗的宗主婁藐了,沒有之一。

  最講良心從不賺錢、兩袖清風鐵肩擔道義的瓊林宗,豪言要以一宗戰一洲、劍仙於我如浮雲的婁大宗主。

  婁藐的名聲,能够有今天的地步,當年姜尚真卯足勁的推波助瀾,功莫大焉。

  婁藐的玉璞境,那可是最真金白銀不過的境界,必須是真才實學、可以碾壓劍仙、同境殺力堪稱天下無敵的玉璞境。

  否則婁宗主如何與那指玄峰袁靈殿、二郎廟袁鞅,都公認能够以玉璞境修為,隨便打個中土仙人?

  關於這個說法,上榜三人,其實都不開心。

  大概那姜賊的想法很「淳樸」,我名聲不好,也得拉個墊背的,一起當難兄難弟。婁宗主,就是你了。

  若問緣由,估計姜尚真會來上一句,當然是你底子好啊。

  如果只是些「諧趣說法」,婁藐也無所謂,瓊林宗上上下下,唯一一次興師動衆,還是「那個自稱是皚皚洲飛升境野修青秘嫡傳弟子的某人」,喪心病狂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竟然將瓊林宗抬高到與白帝城齊名的地步,說婁藐之於瓊林宗,就等於鄭居中之於白帝城,堪稱一人一宗門,此外哪怕是符籙于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的火龍真人,他們道行再高,也沒有這份能耐。

  是可忍孰不可忍,婁藐終於親自張榜懸賞,給出一大筆賞金,瓊林宗同仇敵愾,誓殺姜賊!

  另外一個孩子問了個童真童趣的問題,「祖師爺,那姜賊對你如此潑髒水,哪天見了麵,會不會打架啊?」

  婁藐搖頭道:「打不起來。」

  那孩子鬱悶道:「如今姜賊風評,不如以前那麽純粹了,偶爾會有人說幾句好話。」

  歸功於兩件事,姜尚真從荀淵手上接過玉圭宗的宗主之位,在一洲覆滅的情况下,單槍匹馬,四處流竄,竟然能够在幾頭舊王座大妖的眼皮子底下,到處殺妖立功。

  姜賊這麽能跑,是在咱們北俱蘆洲積攢下來的經驗。

  再就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周肥」,水落石出了,原來就是那個村村都有丈母娘的姜賊。一開始北俱蘆洲這邊,都不敢信。

  末代隱官陳平安,在北俱蘆洲的口碑,曾經高到不能再高了,幾乎可以跟德高望重的火龍真人平起平坐,如今當然依舊極好,即便山頭多了個拉屎從來不擦屁股的「周首席」,陳山主和落魄山,算是白璧微瑕吧。

  許多仙子、女修,都對那位年輕隱官心疼不已,看來他在家鄉,開山之初,確實很窮啊。

  否則怎麽可能會讓姜尚真趁虛而入。

  老人微笑道:「好好壞壞,是是非非,沒那麽清爽的,尤其是過了世人的雙眼,心上的一桿秤,就更談不上公平了。」

  孩子忍不住問道:「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祖師爺當真半點不生氣嗎?」

  婁藐微笑道:「怎麽可能不生氣,如果能殺他的話,肯定早就殺了。以後等到時機成熟了,可以殺的話,一定殺。」

  大概是因為老人的神色太隨和,語氣很平淡,哪怕說了好幾個「殺」字,還是沒讓兩個孩子覺得有半點殺機重重的氣氛。

  他們告辭離去。

  婁藐笑著點頭,又與他們叮囑了幾句修行勤勉、碰到難關不可泄氣的廢話,等到將雨傘夾在腋下的孩子漸漸下山。

  老人突然站起身,凝神望向一處宗門地界邊緣山水間,只是異樣心緒一閃而逝,老人猶豫了一下,便沒有深究此事。

  而是轉頭望向北邊的趴地峰。

  那邊才是真正大事。

  北俱蘆洲,劍修如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直沒有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坐鎮山河。

  婁藐却知道被說成是黑白兩道扛把子的火龍真人,其實嘗試合道兩次都未成功了。

  一次是在龍虎山天師府,長達數十年之久,看遍藏書,深究雷法,結果閉關片刻就出關。

  還有一次是轉去兼修水法,「參道龍虎」,嘗試融合水火兩條道路,陰陽造化,可惜還是差了點火候。

  所以這次火龍真人從蠻荒天下返回道場,婁藐還是不太看好,三教祖師散道的一場滂沱大雨,既然火龍真人未能合道,如今大雨停歇,就更加無法合道了。

  但是在那趴地峰,老真人借來了一張蒲團,一壺酒。

  所謂閉關合道,看似就是這麽簡單。

  比起其餘飛升境圓滿修士的鄭重其事,小心翼翼,百般謀劃,力求畢其功於一役,火龍真人好像為人處世,收徒傳道,從來不走尋常道路。

  只是其中凶險,却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火龍真人在去拿來蒲團和坐地之時,便已經「散道」一次,依舊不够。

  身為龍虎山外姓大天師,老真人舍了一身雷法不要,道法還給了天地。

  再去起身去借一壺酒來飲酒,喝完一壺酒之時,便又無形「散道」一場。

  光陰悠悠,自身辛苦修煉證道的水法,也與那只隨手拋向山外的酒壺一般,不要了。

  原來火龍真人是將雷法和水法一並摒棄,孤注一擲,連跌兩境!

  再單憑火法,連升三境,躋身十四,合道功成!

  婁藐思量片刻,拄著手杖,返回自己道場,隔絕數重天地,準備參加一場秘密議事了。(注,692章《水未落石未出》)

  老人瞥了眼手杖頂部的玉蟬,神色淡然,有兩種寓意,時刻提醒自己,不必與白裳、姜尚真這些晚輩們作意氣之爭。

  劫後餘生,噤若寒蟬。

  長久蟄伏,大鳴天下。

  ────

  一男二女,走在如火如荼的大瀆沿岸。

  身材瘦弱的少女,雙眼空洞無神,腰間佩刀。少女昵稱豆蔻。她既是武夫,更是劍修,托月山百劍仙之一,而且名次靠前。

  本命飛劍名為「厲鬼」。

  那男子神色木訥,好像身邊那位嬌艶女子的家僕長隨。

  夜幕沉沉,山野行走,貌美女子依舊衣衫潔淨,一雙綉花鞋不染泥土,她小心翼翼說道:「青壤,再走幾步路,過了邊境線,可就是雲岩國地界了。」

  她道號仙藻,出自廣寒城雪霜部,廣寒城是大妖緋妃三座宗門之一,論輩分,仙藻可以喊緋妃一聲太上祖師爺,只是她哪敢。

  男子慢悠悠說道:「只要那個道姑不在雲岩國京城,哪裡都是穩當的。」

  如果不是如此,她們都不願意跟在此人身邊。

  佩刀女子冷笑道:「口氣真大。」

  男子微笑道:「我這也算口氣大?聽說真正的得道之士,吐出一口道氣,可以讓仙人形銷骨立,可讓日月變色,改天換地。」

  仙藻掩嘴笑道:「就咱們仨目前的境界,一元嬰兩金丹,聊啥十四境的道法神通。」

  佩刀女子抬頭望向遠處,皺眉道:「那邊有倆活人,我們當真無需繞路而行?」

  青壤撇撇嘴,「躲什麽,倆姘頭,一雙露水鴛鴦。」

  他們來到一座破敗不堪的廢棄祠廟,已經有人率先在此休歇,點燃了一堆篝火。

  烤著幾大塊麂子肉,金黃色的油脂滴落在火堆中,呲呲作響。

  那壯漢身高八尺,雙臂肌肉虬結,面白如紙,眼眶凹陷,一絲血色也沒有,只是雙眼透出一股精悍凶光。

  旁人一望便知絕非良善之輩。與漢子作了半路夫妻的女子,其實容貌倒也平常,漢子當時只是太久不曾開葷了,如今一洲山上山下管得嚴,實在是不挑了,便勾搭上這麽一位自稱是野修的婦人,誰想將她衣裙脫去,便露出一身羊脂玉似的白肉,真個是膚如凝脂,嬌媚異常,在那床笫間厮殺,婦人婉轉哀啼,所謂天生尤物不過如此。

  這會兒漢子正將大手伸入婦人衣衫領口,撑起了紅色肚兜,懷中美婦人,哪裡經得起這等力道的蹂躪,媚眼如絲,與那不知憐香惜玉的冤家連連討饒,語如鶯燕嬌膩。

  進了院子,去了道觀正殿,面闊五間,可惜年久失修,雕花格子窗戶早已腐朽不堪。

  當中設一張朱紅雕漆的大案香幾,布滿了灰塵,地上摔著兩只不值錢的銅鎏金爐瓶。

  白面無血色的漢子,聽見外邊窸窸窣窣的脚步聲,立即轉頭望向殿外,只是這一瞧,他一下子便挪不開眼睛了。

  他不看那佩刀女子,瘦巴巴的,無甚肉味。

  她身邊那小娘們,才是絕色。

  至於那個神色拘謹的男子,呼吸渾濁,脚步沉重,就只是個礙眼的東西。

  只是如今世道不一樣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壯漢還是沒有按照一貫脾性,暴起殺人。

  那美艶女子挪步,躲在乾瘦的佩刀女子身後,探出腦袋,怯生生說道:「這位好漢,官府有官府的律法,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只說那一種非賊即寇的綠林中人,亦有約定成俗的諸多講究,例如路上劫道行那剪徑勾當,遇見了買賣,或是月黑風高,到人家中去偷搶,只要事主不抵抗,或者沒有仇怨,絕不肯輕易殺人,奸淫婦女尤為大忌。是也不是?」

  漢子約莫是沒讀過書,一下子就給這套措辭給整懵了。

  他懷中那婦人笑得花枝招展,根本無所謂遮掩胸口風光,這荒郊野嶺的,哪來的一伙迂腐人。

  那魁梧漢子扯了扯嘴角,伸手攥住豐滿一物,惹來婦人吃疼不已,漢子說道:「小兄弟,做筆買賣,我拿她與你換身邊兩個娘們,就當是二換二,如何?」

  青壤笑問道:「怎麽就是二換二了?小時候沒上過學塾讀過書?」

  那漢子抬起一手,指向那青壤,獰笑道:「你的一條小命,難道不作數?」

  青壤笑道:「不好這一口。你有本事拿下她們,就只管自己享用去。」

  率先跨過正殿門檻,青壤搖頭笑道:「我倒是覺得你,身材結實,挺中意的。我可以去打水來,親自幫你洗乾淨屁股。」

  青壤也不客氣,自顧自拿起一塊麂子腿,大口撕咬起來,那漢子面目可憎,手藝倒是不錯。

  那魁梧漢子與懷中婦人,面面相覷,如今走江湖的,路子都這麽野?

  仙藻與佩刀女子一起跟著進入大殿,掩嘴嬌笑道:「好啊,青壤,原來你藏得這麽深,難怪對我們不感興趣。」

  佩刀女子以心聲問道:「為何來此?」

  青壤猶豫了一下,說道:「方才入山之前,便察覺到有一道神識,遠遠查探過這座祠廟,速度極快,就覺得這裡反而安穩些。」

  仙藻點點頭,撫掌而笑,「有道理!」

  佩刀女子也是點頭,在火堆旁席地而坐,拿起一塊麂子肉。

  可是就在此刻,來了個背書箱的中年書生,手持行山杖,站在大殿門檻外,「月黑風高殺人夜,我沒有打攪到諸位的雅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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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6 00:54:2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中)

  日沉大江黑,月起萬山白。

  萬籟寂靜,大殿內篝火堆裡,偶爾劈啪作響。

  一起望向殿外那位風塵僕僕的男人,三十多歲的容貌,約莫是讀過幾本書的緣故,很有幾分氣定神閒的意態。

  青壤沒有說話,仙藻噤若寒蟬。看到仙藻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本來還有幾分不確定的青壤,立即心中有數。

  此時此景,就像一尊廟裡吃香火的「泥塑偶像」,來到了他們眼前。

  說來奇怪,蠻荒那邊仰慕年輕隱官的妖族修士,不計其數,肯定要多過浩然天下,而且特別心誠。

  日升月落千回數,陳君大名萬遍呼。

  半點不誇張。

  畢竟浩然修士多是聽個熱鬧,而參加過大戰的蠻荒妖族幾乎誰都是親眼看過熱鬧的。

  要去浩然天下,就得先過那道被鑿出的「大門」,妖族只需一抬頭,就都會看見那件扎眼的鮮紅法袍。

  何况這個姓陳的,當年還宰掉了一位御風過他那邊城頭上空的玉璞境妖族,準確說來,是……手撕。

  再隨手將那屍體丟下城頭。

  要說這等行徑,蠻荒妖族自身來做,半點不稀奇,鬥法贏了,將落敗妖族當場大口嚼了,生吞了用來果腹都是常有的事。

  可是一個據說是來自浩然天下的聖人弟子,如此作為,便很新鮮。

  所以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大概永遠無法理解金翠城女仙清嘉,到了落魄山,她過牌坊時的複雜心情。

  外鄉身份的年輕隱官,寧姚的道侶,手刃離真者,單挑一座甲申帳,陳清都願意托付重任之人。劍氣長城最後一位刻字者。

  殿內無言語,殿外書生也不著急跨過門檻。

  佩刀女子身體緊綳,她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大殿門外那個好似負笈遊學的「文弱書生」,開門見山問道:「隱官是怎麽找到我們的?」

  她昵稱豆蔻,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約莫是在異鄉待久了,是用的桐葉洲雅言。

  仙藻霎時間臉色慘白,被天打五雷轟似的。青壤却是整個人依舊鬆弛,沒有半點如臨大敵的意味。

  至於那兩位依舊被蒙在鼓裡的桐葉洲本土人氏,愈發摸不著頭腦,眼前這書生裝束的後來者,莫非在這邊的江湖上惡名昭彰?

  是那殺人如麻的一方强梁,還是有個好家世好師門的貨色?陳平安却是用最醇正地道的蠻荒雅言,笑著回復道:「書上不都寫一位寒酸書生進京趕考,露宿荒廟,得遇美人,這般姻緣,哪有什麽刻意為之,都是無巧不成書那尤物婦人吃吃而笑,大概是覺得此人言語風趣。瞧他三十歲出頭的模樣,雙手拄著一根青竹行山杖,就那麽站在皎皎月色中。

  陳平安望向那個化名豆蔻的女子,「既然是托月山百劍仙之一的年輕俊彥,名次還不低,為何在城頭那邊,我好像就從沒見過豆蔻姑娘?」

  這撥被蠻荒寄予厚望的年輕劍修,都曾在城頭練劍,時日長短不定,在那期間,時常有劍修在閒暇時過去「瞻仰」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美其名曰「看大門的」。

  幫咱們看家,陳隱官是個大好人啊。

  佩刀女子沉聲道:「與隱官離得很遠,我性格孤僻,不喜歡凑熱鬧,劍術高不成低不就,排名不高不低,即便見了麵,估計未必能够跟隱官說上話。」

  這是實話。他們煉劍處的半座城頭,也有幫忙「擋駕」的,周密的親傳弟子,流白還好,她不太喜歡說話。但是作為托月山大祖關門弟子的離真,却是個滿嘴噴糞的,駡人的功夫一天比一天高,都不知道跟誰學的。對待那些想要凑個熱鬧的劍修,離真總喜歡譏諷幾句類似「你也配跟隱官聊天」的言語。此外那件灰色長袍,是舊王座大妖之一的龍君,一般劍修,沒點靠山,確實不敢造次。

  青壤大口嚼著麂子肉,神色無奈,含糊不清道:「以隱官如今的運勢,肯定找不到我才對,是我被她們中的誰連累了?」

  陳平安答非所問,微笑道:「道友還是一位相士,能看人運勢?若是萍水相逢,隔壁擺攤,說不定咱倆還能切磋切磋,搶一搶生意。」就是眼前這厮,單憑一己之力,就差點把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給攪黃了,而落魄山與青萍劍宗在內的幾方勢力,為此投入的神仙錢,數以萬計,而且全是穀雨錢。韋文龍和種夫子做過一番粗略計算,因為這厮在大瀆沿途的幾次亂砸符,拖延大瀆開鑿進度不說,帶來山上勢力和山下諸國和各種反復,因此帶來的種種折損,導致為此損耗的穀雨錢數額,在三千到四千顆之間。

  只說尋覓這厮踪跡的上五境修士,連同米裕和黃庭在內,還有鐵樹山那位龍門仙君,幾乎到了雙手之數,依舊未能將其揪出來。

  要知道這厮如今才是個金丹境。

  先前于玄都未能憑藉崔東山帶回落魄山的殘餘符,將其順藤摸瓜找尋出來。

  只有劉羨陽才能在寤寐中遙遙砍上一劍,依舊不曾重傷這厮。

  一個蠻荒金丹境的符修士,牽扯出了多大的陣仗?

  至今陳平安才知道一個「青壤」,甚至都不知道是化名,還是道號。

  方才仔細翻檢自家心湖的書城一番,陳平安發現不管是避暑行宮的秘密檔案,還是中土文廟和大驪王朝的文書,好像都無任何與「青壤」的相關記錄。

  那就是一個對蠻荒各大軍帳而言、屬於「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後起之秀了?

  大戰落幕這麽些年了,各洲修士在桐葉洲搜山不斷,不曾想這厮既造孽,又作死,還能活蹦亂跳到今天。

  陳平安好奇問道:「青壤,有無顯赫師承?還是故意留在這邊的大妖化身?當然,你可以不必回答。」

  「回答,為何不回答,樂意至極,能够跟隱官多聊一句都是賺的。」

  那男子擦了擦滿是油膩的雙手,「趕巧,跟隱官一樣,都是螻蟻一樣的出身,當年誰踩死了我,可能都會嫌髒了鞋子。」沒有站起身,就那麽蹲著,伸出雙手烤火,一張棱角分明的木訥臉龐被火光照耀得異常明亮,「既然隱官能够在蠻荒天下做大事,那我當然也能在浩然天下做點小事。」

  這位始終根脚不明的年輕女修,神色不再木訥,神采奕奕,「這會兒終於見了麵,被隱官逮了個正著,是不是想將我這種無名小卒給剝皮抽筋,喝血吃肉?」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我口味沒有你說得這麽重。」

  道號仙藻的冷艶女修,硬著頭皮問道:「斗膽請教隱官,如今什麽境界?」

  陳平安微笑道:「境界不高,當初在搖曳河也沒能做掉緋妃,不過退一萬步說,宰個金丹,綽綽有餘。」

  青壤眼光更好,說道:「按照劍氣長城的說法,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

  仙藻哀嘆一聲,束手待斃。否則還能如何,就算她也學隱官,來個退一萬步說,陳平安只是個地仙,自己就能逃了?這厮在戰場是出了名的心臟手黑,詭計多端,同境厮殺,極有勝算。當年甲申帳精心設伏,竹篋、雨四和灘這撥天之驕子圍殺一人,結果若非斐然救場,還要被此人反殺幾個。陳平安好奇問道:「仙藻姑娘,你是不是還有個同胞姐姐,主管柳條部,好像道號叫銀粟?為何不跟著你姐姐一起返回家鄉,躲在廣寒城,繼續管你的雪霜部,過幾天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日子?」

  廣寒城是緋妃手底下的三座宗字頭門派之一,諸部領袖,都是資質很好的地仙女修。

  相較於蠻荒甲申帳的那撥出身、資質、背景什麽都好的「貴人」,他們幾個,大概都算是些籍籍無名的小人物。

  道號仙藻的女修,論輩分,緋妃是她的太上祖師,但是這尊舊王座大妖,却要敬稱甲申帳的「雨四」一聲公子。

  人比人氣死人。

  她與姐姐銀粟,雖然都是劍修,但是托月山百劍仙的門檻多高,實在是進不去呐。

  陳平安問道:「青壤道友,以你的天資,沒道理這麽豁出性命,富貴險中求的說法,不適合你這種人。」

  見那青壤不言語,陳平安繼續問道:「是有仇怨,心裡憋著一口氣,等不了,必須在桐葉洲這邊做個了斷?」

  她們都看了眼青壤。確實古怪,在桐葉洲碰頭之前,她們聽都沒聽說過青壤,如今何止是對他刮目相看。相處越久,越覺得青壤深不可測,再給他一百年,幾百年的修道生涯,此人成就之高,不可限量。

  沒理由在桐葉洲這邊搏命,而且還是專門針對陳平安和青萍劍宗。

  說什麽在這邊攢了軍功,活著回到蠻荒就能贏得一兩位王座大妖的青睞,騙鬼呢。

  也得活著返回家鄉才行。

  以青壤的天賦和心計,在有可能把性命交待在這邊的前提下,他根本不需要靠這種錦上添花的「虛名」。

  青壤沉默片刻,「確實有一點過節,但是真計較起來,仇怨不算大。也不怨隱官出手狠辣,各自身在不同陣營,必須各有擔當作為。」

  有個領他走上修行道路的忘年交,死在了陳平安手上。他是玉璞境,當年雙方身份、境界懸殊,却毫無算計,肯將一身道學、能耐傾囊相授與青壤,却依舊說自己沒資格當青壤的傳道人,會幫他尋個好師父,一定不比那竹篋、灘差多少的,理由是青壤你資質太好,若是師父道行不高,就是暴殄天物,容易耽誤前程。尤其是等你出了名,在山上引來注意,等到誰都知道了你的未來成就高低,沒有一位飛升境和大宗門的庇護,很容易一下山就暴斃。

  青壤想起此事,下意識放慢速度,細細嚼著麂子肉。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菩薩聖賢畏因,我輩凡俗畏果。」

  青壤點點頭,「以前完全不懂這些,到了桐葉洲,看了點這邊的書籍,深以為然。」

  陳平安打開天窗說亮話,說道:「豆蔻姑娘,隱匿在藕花福地的蕭形,她見過你,而且記憶深刻,就等於我見過你。」

  接下來年輕隱官說了一句讓局外人仙藻都倍感毛骨悚然的話,「所以這些時日,很是『掛念』豆蔻姑娘。」

  青壤長嘆一聲,果不其然,是被這個娘們連累了。只是青壤倒也不如何怨她。唯有那個仙藻,才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豆蔻心中悚然,却依然疑惑不解,見過了麵,又如何?山上術法萬千,有此神通?那蕭形隸屬於蠻荒癸酉帳,早年在劍氣長城戰場上被寧姚重傷,當年蕭形登岸桐葉洲,她與豆蔻是好友,便一路同行遊歷。等到蕭形落入陳平安手中,被翻檢記憶,來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搜山」,蕭形眼中所見畫面,就有女修豆蔻。因此陳平安心相中就多出了豆蔻的一幅濃墨重彩的掛像。

  當年在劍氣長城重逢,劉羨陽就傾囊相授,教給了陳平安那門祖傳的夢遊劍術。劉羨陽一貫如此,當朋友,不小氣。

  只是那會兒陳平安根本沒法學,這門劍術門檻太高,時至今日,即便有了境界做支撑,陳平安也只敢說自己是學了一點皮毛。

  但是陳平安一直在克制,沒有著急動手遞劍,就是不想打草驚蛇,萬一豆蔻真與那滑如泥鰍的符修士結伴行走桐葉洲,容易因小失大。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是對的。

  一直在等個機會,等她打盹入夢。可是修道之人,本就夢寐極少。於是陳平安就一直耐心等著。

  這一手神通,大概可以稱之為夢中神遊他人夢。同一種劍術,陳平安跟劉羨陽,得其法入門的道路,還是不太一樣。

  蕭形明知不可力敵寧姚或是陳平安,她就想要在福地之內造就出一場席捲天下的瘟疫。

  而這些因果,很大一部分,得算在福地的「地主」陳平安頭上。

  她在那邊開設書鋪,雇傭手民,不惜低價賠本,售賣那些動了手脚的香艶書籍,再加上她暗藏了幾副瘟神乾屍。

  通過賣出去的十數萬本書籍,再加上沒有買書却過手翻閱的看客,數量已經相當可觀。一旦爆發瘟疫,頃刻間就會席捲天下。

  如果同境,如此精心謀劃,不說青壤之於桐葉洲,就是蕭形,都有可能在蓮藕福地得逞。

  只是誰都是靠本事攢出來的境界,總不能為了個公平起見,就跌境。

  何况跌境一事,論次數,陳平安可謂是獨一份的。

  那對在此歇脚的露水鴛鴦,最是發蒙。

  什麽隱官,廣寒城,浩然天下蠻荒天下的,他們只是吃山下江湖這碗飯的,聽不懂,只知道聊得內容都很大。

  不過再不開竅,也聽出了雙方是仇家。

  那個背書箱的文弱書生,是堵門來了。

  那白面漢子的雙手早就規矩了,試探性說道:「幾位仙老爺,不如放我們先行離開,就不耽誤你們叙舊了?」

  仙藻冷笑道:「走?能走到哪裡去,如今整座山頭都在陣法中,給你一百年也是在鬼打牆。」

  那漢子哭喪著臉說道:「你們神仙打架你們的,何必殃及我們這些會點武把式的凡夫俗子。」

  婦人悄悄扯了扯領口,露出些白膩景致。

  青壤笑呵呵道:「誰讓你們毛手毛脚也不挑個地方,遭報應了吧?」

  仙藻神色苦澀,以心聲小心翼翼問道:「他為何還不動手?」

  他們在桐葉洲壞了陳平安的好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才對,耐著性子與他們幾個聊了這麽久,不像是隱官作風。

  別看年輕隱官一口一個仙藻姑娘、豆蔻姑娘,什麽青壤道友。也是個殺妖不眨眼的主。

  「南綬臣北隱官」,這個說法怎麽流傳開來的,說的就是這兩位劍修,行事風格最不劍修,出劍最陰險啊。

  今日落在隱官手上,她是知道自己大致下場的。

  陳平安一直沒動手,總不可能是垂涎她的這點美色吧。豆蔻說道:「發現我們的踪跡,他肯定第一時間就著急趕來,先撒網,需要確定我們的身份,再收網,以防任何一條落網大魚走脫。就是不知道他現身之前,這座山頭內外,布了幾座大陣。」

  青壤的答案可能更接近真相,「你們只是附帶的彩頭,陳平安的目標,還是我。為了確定可以抓著我,他就得花費很多額外的心思。」

  仙藻問道:「為何對他直呼其名。」

  青壤差點沒忍住就要駡人。陳平安都在這裡了,你喊不喊名字有什麽關係。

  確實如這位符修士所說,陳平安的真正目的,還是青壤這個資質好到連于玄都稱贊的大魚,豆蔻和仙藻都是添頭。

  青壤又說了句大實話,「因為隱官猜出我的真身,極有可能不在這邊,所以他此刻一直在別地尋覓線索。」

  聽聞此語,別說是仙藻,就連豆蔻都想要駡一句娘。我們倆被你帶來這邊,結果你真身藏在別處?

  陳平安唏噓不已,「為了找出你們幾個,找得很辛苦啊。」

  「要知道,我如今還在極為關鍵的閉關期間。還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陳平安微笑道:「也想領教三位道友的高明遁法。」

  練氣士下山,不管是紅塵歷練,訪仙探幽,尋寶度人。

  自然不可能無敵手,總會碰到幾個難纏的對手,或是被仇家攔路,那麽練氣士既要有殺招,也得有兜底的逃命手段。

  就像郭竹酒說的,遇到强敵,不要慌,趕緊跑。

  如果說袖裡乾坤,是一手玉璞境必學的神通,掌觀山河是元嬰境必須精通的一門手段。

  那麽掌握一兩種保命遁法,就是所有登山修道之人,都要繞不過的修行課業。萬年以來,煉氣士研究出千百種稀奇古怪的潛行遁法。其中五行遁法是一個大門類,比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或遁入地脈,或辟水而逃,身形短暫化虛,與大煉本命物配合,不管是平地起濃烟滾滾,還是化作一縷青烟,身形縮入天空雲霞中,都是各家手段。

  還有許多匪夷所思的秘術,例如「立地屍解仙蛻」,但是此舉注定折損道行極多,等於是乾脆舍了皮囊不要的賠本買賣。

  猶有勾連幽明,架橋陰陽。陰陽家陸氏子弟的那些土地官,按照各自的境界高低,就能够串門作客數量不等的城隍廟。

  歸根結底,最上乘的遁法,宗旨就只有一個,當然還是能够無視所有山水陣法、隔絕天地的重重禁制。

  蕭形會的手段,陳平安早就都學了。陳平安當然想豆蔻跟仙藻的秘傳、傍身術法越多越好。

  遁法一直是陳平安的軟肋,早年的縮地符,只是被武夫陳平安反其道行之,更換用途,轉守為攻。

  就曾被人說過,太過追求殺力的極致,在遁法一道,太不用心了,屬於瘸腿走路。所以陳平安如今才會反復演練那門劍遁之法。陳平安終於跨過門檻,言語內容也隨之開始步入正題,望向那個仙藻,「聽說你到了桐葉洲,喜歡東奔西跑,殺人邀功,名氣不小。是想著好讓雨四青眼相加?膽子不小啊,敢跟太上祖師的緋妃搶男人?」

  「雨四啊,記得,手下敗將之一。當年在天才扎堆的甲申帳裡邊,他其實不算出彩的。」

  仙藻無言以對,豆蔻也覺得陳平安這番話說得牛氣衝天,却當之無愧。

  「我如今急需法寶,你的那把本命飛劍,不管是什麽名字,有什麽神通,從今天起都歸我了。」陳平安也沒落下那個劍修豆蔻,「人、物之正、邪,其中大有學問,關鍵得看什麽人怎麽用。我這個人有個臭毛病,就是好為人師,要好好教你。從今往後,記得瞪大眼睛看好。」

  陳平安再望向青壤,「你那符替死之法,有沒有說頭?」

  青壤大大方方笑道:「自創符,暫名紙鳶。是否需要將一粒芥子心神附著在替身符之上,可以酌情而論。」

  陳平安恍然大悟,就像放飛幾只紙鳶,青壤真身手裡輕輕攥著那幾根線,見機不妙,就只需鬆手?

  難怪連于玄都無法順藤摸瓜,找到此人踪跡。難度之大,恰如俗子試圖捕風捉影。

  先前故意與青壤提及「相士」一語,陳平安可不是從某只「簍筐」裡揀選飛劍,是有的放矢。

  不只看皮相,還看人骨相。除了看人運勢,也要看一國、一洲運勢。

  這個青壤,在作為大道本行的符之外,肯定精通堪輿術和命理學。

  青壤坦誠道:「若真是相鄰在市井擺個算命攤子,隱官的生意還真未必能比我好。」

  陳平安笑著問道:「怎麽講?」

  青壤說道:「隱官執意要補缺桐葉洲,就會與一洲殘餘蠻荒道意犯衝。在這期間,我是妖族出身,處境與隱官剛好相反,此消彼長,才敢出手。」「你不管是建造下宗,在桐葉洲打入一顆釘子,還是在中部開鑿大瀆,以點帶線,再希冀著以線帶面,都是需要損耗自身和宗門氣數的,這是一場避無可避的氣運之爭,如一位劍修與人長久對峙,耗費精神,你要先以青萍劍宗緩緩消磨掉桐葉洲的蠻荒氣運,但是這還不够,於是你就又想了個法子,再以一條滾滾入海的大瀆帶走蠻荒殘留氣運,如今東海水君,剛好是一條真龍,順勢接納這份蠻荒氣運,於她大道修行而言,反而是一樁實打實的好事,別人接不住,王朱却是穩當得很,你就有機會幫助這個鄰居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合道東海『水運』,躋身十四境。若是在那之前,王朱就已經合道,也可以錦上添花,幫她穩固境界。這也是王朱願意砸錢支持桐葉洲多出一條大瀆的理由之一。她不單單是求東海水運那麽簡單,還是覬覦這份花再多錢也買不來的蠻荒氣運。」

  說到這裡,青壤笑道:「但是得有個前提條件,你們雙方結契又解契了。否則她就受你牽連,無法得償所願。」

  陳平安點頭道:「早在劍氣長城就解契了。」

  青壤繼續道:「如此長遠謀劃,以己身擔大任,還不為人理解,被誤會貪名又求利,確實很辛苦。」如今不少桐葉洲練氣士,都說是北邊隔壁洲的落魄山,陳平安野心勃勃,在劍氣長城當了末代隱官,當官當上癮了,等到返回浩然,就要代替那個家道中落的桐葉宗,來當山上執牛耳者,通過開鑿大瀆一事,縱橫捭闔,籠絡各方勢力,樹立威望,賺取口碑的同時,還能大賺一筆真金白銀。

  一個才半百歲數的劍修,就要當那「兩洲道主」。

  陳平安點點頭,蹲在火堆旁,道:「不曾想又遇到一位知己了。」

  確實如青壤所形容的,青萍劍宗選址桐葉洲,就是一場悄無聲息的……大道砥礪。

  青萍劍宗,本身就是一座劍道宗門。輸了,下宗就會長久沉寂。無妨,我輩劍修,當受天磨。

  這也是陳平安為何一直對那位得意學生的挖牆脚,不是太當回事,由著崔東山東一榔頭西一錘子。實在是崔東山住持下宗事務,相當不易。

  既然認了我當先生。就別跟外人訴苦了嘛。先生都是理解的。

  這更是陳平安為何初衷是想要讓曹晴朗負責下宗,最後還是改變主意,接受了崔東山的請纓自薦,由他來當個過渡宗主。

  所謂的「過渡」,就是崔東山帶著整座下宗,面對這場無形中的「渡劫」。

  這又是為何崔東山多次强調,旁敲側擊,為何可以將他當作半個劍仙看待。

  那不是崔東山為了跟自家先生或是周首席套近乎。而是在旁敲側擊,借機提醒陳平安。

  青萍劍宗的宗主,要麽讓他崔東山來當,有事弟子服其勞。要麽就只能是先生自己兼任了。

  米首席就曾看穿崔宗主的半個劍修身份。

  火堆旁,雙方已經近在咫尺。

  青壤笑問道:「隱官還是找不到我的真身?」

  陳平安道:「一座桐葉洲,道友讓我怎麽找?」

  青壤點頭道:「是很難。」

  陳平安自顧自伸手烤火,說道:「說件事,讓你以後好跟朋友誇耀一番。」

  青壤說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微笑道:「我為了找出你的真身,付出了一筆不小的代價。」

  青壤靜待下文。陳平安搓了搓手,「為此我跟碧霄洞主,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做了一筆買賣,當然了,你也是個不小的添頭。能够找到這裡,老觀主是幫了忙的。陸地神仙逍遙游,大搜一洲山河,還要壓過你身負的運勢,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沒辦法,總不能繼續由著你在這邊胡來了。」

  桐葉洲,真正的東道主,是誰?

  周密曾經去了鎮妖樓,見過青同。

  這位蠻荒文海,却絕對不會節外生枝,做任何有可能跟碧霄洞主關係交惡的事情。多餘的事情,周密是一件都不會做的。

  同理,老瞎子坐鎮蠻荒十萬大山,周密就一次都沒去那邊,根本沒有聊的必要。

  在這件事上,蠻荒天下與劍氣長城是一樣的心態,就像陳清都帶著寧姚找過老瞎子,得到一個兩不偏幫的答案,就可以了。周密也不半點奢望老瞎子會選擇站在蠻荒這邊,去浩然天下那邊大殺四方,或是與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來一場好似演義當中的大陣之前武將「捉對」。這種美事,想都不用想的。在這之外,當然最重要的緣由,還是這兩位萬年之前就已合道的「老十四」,不管是萬年不用「之祠」這個名字的老瞎子,還是自號蔡州道人的落寶灘碧霄洞主,他們都很能打。

  否則以周密的那種胃口,他又不是沒有吃過十四境修士。

  先有蕭形的歹毒算計,又有青壤在桐葉洲伺機而動,還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多次暗戳戳下殺手。

  確實煩人且揪心。

  青壤沉默不語。

  豆蔻跟仙藻更是心情複雜。

  陳平安笑道:「還不止,先前于玄在落魄山中,我請老真人看過道友那張破碎符。」

  青壤愈發臉色晦暗。

  陳平安說道:「你那副真身的真身,估計此刻也該心有餘悸了。」

  青壤抬起頭,緊皺眉頭。

  故意為之,亂我道心?!

  陳平安微笑道:「對吧,玉符宮的那位開山祖師,言師道友?」

  劍修豆蔻心情沉重,仙藻覺得還真有這種可能。若青壤是那位蠻荒符第一人的「傀儡」,嘗試合道的手段之一,就說得通了。

  青壤撇撇嘴,打定主意,不信這種胡說八道的鬼話。陳平安笑道:「始終覺得自己是靠雙手殺出的一番天地,足可自傲。不曾想還有這麽個來歷,竟然與那位道號『雲深』的老飛升扯上了根脚,到底跟陳隱官的普通出身,還是很不一樣的。青壤道友當下心情很複雜,是吧?」

  青壤丟了那塊不剩下半點麂子肉的骨頭,「確實不該這麽早就主動招惹隱官的。」

  言外之意,得等到境界再高一點,至少躋身了上五境,再來挑釁這個城府深重的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穿過篝火,雙指拈動,好似取物,縮手之時,指尖便多出了一粒火苗。

  「青壤」整個人轟然炸開。

  照理說一位金丹地仙的自毀,聲勢極大,別說這座荒廢多年的冷廟子,整座山頭都要被汹湧氣機給殃及,毀於一旦。

  但是那青壤的崩裂,却只是往外擴張了寸餘的極小幅度,就碰壁一般,宛如浩蕩潮水才起便退潮。

  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將那些符灰燼輕輕打散。屈指一彈,那粒火苗瞬間鑽入仙藻的眉心。

  她那人身小天地內,頃刻間大火燎原,焚毀萬物,甚至有如千萬條火蛇,或攀援盤山,或浮空登天。

  于玄曾言,登山之初,什麽術法都想學到手。等到了山巔,好像什麽術法都是雞肋。

  大概這就是合道的根所在了,得找出一條前人未曾走過的大道。

  陳平安微笑道:「青壤道友,千日做賊的,跟千日防賊的,看誰耗得過誰。你有本事就躲個幾十上百年。」

  豆蔻看也不看一旁仙藻的凄慘處境,只是問道:「青壤其實不是玉符宮言師的分身,對不對?」

  陳平安抬了抬手,將皮囊中空的仙藻收入袖中,說道:「强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道友你想怎麽死?」

  豆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道:「就這麽燒乾淨了,不可惜?廣寒城祖師堂有很多秘術。」

  陳平安說道:「漲潮退潮很多次了,只是你們不記得了而已。這就叫物盡其用。」

  豆蔻冷笑道:「物?」

  陳平安淡然說道:「不然還是『人』?你們又不配。」

  陳平安輕輕一合掌。

  好像十幾個不同境遇的「豆蔻」便合而為一。

  都有一個共同點,她那把本命飛劍被剝離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我有一把飛劍,得之已久,始終不解其妙。如道人氣府有儲君之山,原來是正好缺了一把輔佐飛劍,才無法開山。道之玄玄,不可言說。」

  刹那之間,豆蔻來到一處山水秘境,發現自己站在一座白玉拱橋上,山路上長劍懸屍無數。

  蕭形早就在此等候,她擦了擦眼角淚水,神色激動,伸手抓住豆蔻的骼膊,泣不成聲,「終於把你等到了。」

  余時務背靠石橋欄桿,微笑道:「不用自我介紹身份了,時日還很長,相互間會熟悉的。」

  此地歲月,實在是太過枯燥了,連餘時務這種性情的人,都要趕過來看一眼「新鮮大活人」。

  盤腿坐下的陳平安,背靠著書箱,掏出養劍葫,看了眼篝火對面的那兩位,問道:「知不知道你們叫什麽?」

  婦人哪敢搭話,那白面魁梧漢子顫聲答道:「狗男女。」

  陳平安一時無言。

  漢子問道:「仙老爺打算怎麽打發小的?」陳平安問道:「你怎麽回事,就是個走慣江湖的惡人,讓人覺得沒有背負幾十條人命,都對不起你這凶狠面相。還當了幾十年的山澤野修,竟然這輩子都沒殺過人漢子雖然心中疑惑,仍然小聲道:「打小就暈血。不到萬不得已,不敢殺人。」

  他自然是殺過人的,江湖水深,山上水渾,好幾次就曾遇到命懸一線的險境。至於這位仙師為何說他沒殺過人,天曉得。

  陳平安朝那婦人抬了抬下巴,與漢子說道:「你們雖然是露水鴛鴦,半路夫妻,她對你不差的,好好對她。以後能找個地方過安穩日子,就別趟渾水了。」

  那婦人實則是女鬼,她生前也確實不正經,偷漢子,浸猪籠而死。所以被漢子看似「强占了身子」,到底誰吃虧,還真不好說。

  漢子茫然不解,她怎麽就好了?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拿起最後一塊麂子肉,笑道:「既然膽小,作個人間長壽翁,不必上山求長生。」

  漢子當然只有小雞啄米的份。

  陳平安嚼著麂子肉,問道:「就沒聽過『陳平安』這個名字?」

  漢子與婦人面面相覷,可別不小心一個答錯,惡了這位仙師的心情,他們就會被做掉吧?

  聽說山上仙師,跟那官場差不多,說話特別喜歡……什麽來著,對,就叫打機鋒。

  漢子思量片刻,小聲說道:「愧疚萬分,汗顔至極,不曾聽說過這麽一位大人物。」

  婦人約莫是靠著女子自覺,沒有那麽緊張萬分了,她這會兒忍不住掩嘴而笑,哎呦,莽夫都會文縐縐說話啦。

  陳平安笑問道:「平時都不看山水邸報的?」

  漢子老老實實答道:「不花那冤枉錢。」

  婦人趕忙一肘打在漢子身上。傻麽,有你這麽耿直回話的?

  陳平安喝著酒吃著肉,「還是要讀點書。」

  婦人打圓場說道:「回禀仙師,奴婢是讀過幾天書的。」

  陳平安說道:「你讀了等於沒讀,這才算花冤枉錢。」

  婦人神色尷尬。

  漢子使勁憋著才沒笑出聲。

  陳平安想著事。昔年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成為四幅白描山河畫卷。

  所以陳平安想要重叠福地,讓藕花福地的一衆生靈的魂魄,悉數恢復全身。

  老觀主雖說嘴上譏諷了幾句,但還是答應了陳平安考慮很久的這樁買賣。

  反正自己有賺,虧的都是陳平安這個喜歡管閒事的善財童子。

  因為是以真身莅臨此地,所以陳平安才沒有著急返回扶搖麓道場。

  轉頭望向大殿外邊。

  人生悲歡,一條道上,狹路相逢。

  遠離紅塵,何謂修道,殺山中賊。

  修道,治學,殺賊,需從喉嚨處著刀。

  陳平安怔怔出神,收起思緒,背好書箱,站起身,笑道:「白吃了你們麂子肉,謝過。就此別過。」

  漢子與婦人趕忙起身,一個斂衽萬福,說了幾句吉利話。一個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手持竹杖的讀書人,走入夜中,獨自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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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7 02:16:4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下)

  一棵開花結果不計無數的樹下,年輕冠者與魁梧老道,在此閒坐小叙,樹蔭如水。

  本來樹下無一物,作為陳平安化身之一的頭戴道冠者,心念微動,便多出了一張石桌和兩張石凳,桌面刻有棋盤,是模仿小龍湫祖山心意尖的那盤松下棋局。

  這就是名副其實的當家作主,可以隨心所欲,造化萬物。

  老觀主一抬手,桌上便出現了兩罐棋子,却非黑白顔色,五彩顔色,混淆一起。

  陳平安看了一眼,也分不清此物真僞。

  老觀主隨口問道:「知曉柳七合道所在嗎?」陳平安搖搖頭,文運是人和的一個大類別,合道心中詩篇的白也,讓路之後,是蘇子還是柳七,順勢補位,各有一大批堅持己見者。可不管如何,世人還是習慣

  將詞篇視為詩餘。任你蘇子豪邁,柳七多情,依舊是要矮白也一頭的。與此同時,陳平安還清楚一樁內幕,柳七手持半部姻緣簿子,去往青冥天下,開闢一座詩餘福地。看似是合道之路,早有白也在上頭,不願寄人籬下,實則是尋

  覓剩餘半部,試圖另闢蹊徑,躋身十四。可這就又與歲除宮吳霜降起了一場大道之爭。

  就目前而言,柳七重返浩然,最終順利合道,雙方早年是做了一樁秘密買賣的。大概是柳七先退讓了一步,吳霜降便再幫他找尋出了一條新路。

  陳平安嘗試大煉萬物,填充一千五百餘座氣府,與柳七嘗試著煉化上下兩部姻緣簿,也是差不多的路數,一主一副,相輔相成。

  老觀主評價道:「都說白也詩無敵,人間最得意,却不知白也心中所想,無論作詩還是練劍,都是開拓萬古心胸之事。」

  「柳七與之相比,還是顯得小家子氣了。」

  「白也親道,蘇子近佛。故而蘇子還是有希望合道的,只是不在浩然天下罷了。」

  「千年之後,是龍是蟲,在此一舉,就看諸君在接下來百年之內的道力積攢了。」

  「幸逢萬年未有的好年景,若不努力,等到小年份一來,再想勵精圖治,到頭來不能說作無用功,總是事倍功半。」老觀主言語之際,在棋盤上放了一堆彩色棋子,圍棋如象棋,就像存在著一條分水嶺,雙方對峙,相對處於中央位置的,是白帝城鄭居中,五彩天下寧姚,蠻荒斐然,天師府趙天籟,青冥天下舊白玉京道官張風海等,屈指可數,不到雙手之數,只是這條在棋盤上居中的分水嶺,同時包括了三條線,鄭居中獨占一條,寧

  姚和斐然在一條線上,趙天籟,張風海,還有青神王朝姚清等人又是一條線。

  此外還有一些棋子,都是新晉躋身十四境的大修士。

  棋盤再往外,就是一些年輕飛升境,最後,便是些憑藉一場大雨證道、大道成就有限的新飛升,和那撥形神腐朽、注定長生無望的老弱飛升。

  至於分水嶺另外一邊,老觀主最早擺放棋子的,自然就是他與老瞎子、陳清流、吾洲在內一小撮老十四了。

  細看之下,這張棋盤是傾斜的,老觀主他們所在位置,高。新飛升和老弱飛升們,處於底端。

  數座天下的豪傑聖賢,神仙靈鬼,皆在局中。

  陳平安盯著這副棋盤局勢,輕聲道:「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

  老觀主點點頭,「然。」

  飛升境敵不過十四境,是一條顛撲不破的鐵律。

  萬年以來,可能只有兩個例外。就是先前還在飛升境時的寧姚,斐然,兩座天下的主人。當他們有此身份,就變得撲朔迷離了。

  但是吳霜降當時出現在那艘夜航船上,並沒有想要「以身試法」的想法,不肯親自驗證此事的真僞。

  但要說十四境修士,輕鬆碾壓飛升境,尤其是一定能打死飛升境,也不儘然。

  劍修的存在,就又是變數。

  故而强飛升,尤其是那種飛升境巔峰、圓滿劍修,就成了新舊十四境殺力高低的最佳試金石。

  遇到一位殺力不够强的十四境,如謝狗、小陌這種劍修,說不定可以强行斬開重重禁制,全身而退。

  吳霜降之所以會仿刻四把仙劍,自然就是因為這位歲除宮宮主、兵家武廟陪祀殺神,覺得自己殺力不够的緣故。

  一趟浩然之行,吳霜降分明是有備而來,畢竟當孫道長將佩劍「借給」白也,三把仙劍,便都在浩然了。

  雖說白也那把仙劍「太白」,當時劍身已經一分為四,白也任其自行認主,陳平安,趙繇,斐然和劉材,四位劍修各占其一。

  他們四個,來自不同陣營,但都是劍修,俱是年輕人。

  殺力最大的劍尖,找到了當時枯守城頭的陳平安。所以吳霜降在夜航船上,找到陳平安,其實可以視為就找到了仙劍「太白」。

  劍意最重的劍柄,認主斐然。

  劍氣最多的半截劍身,歸屬劉材。剩餘半截劍身,蘊藏白也劍術傳承,落入趙繇之手。

  這就是為何當年流落海外孤島、與白也「偶遇」的趙繇,如今為何會心有宏願,要重新將仙劍合四為一,歸攏一劍。

  趙繇是以白也半個劍術親傳弟子、半個學生自居的。

  老觀主拈起一枚棋子,說道:「青壤要疑神疑鬼了,玉符宮雲深道友,白白多出這麽斬不斷理還亂的一條因果線,要駡娘了。」

  青壤當然不是什麽言師的身外化身,事實上,青壤與陳平安確實是差不多的出身,沒什麽了不起的前身,特殊神異的來路。

  至於這般人物,為何能有如今的符籙造詣,大概這就叫天無絕人之路。遊山玩水喜見新風景,天地也想要見著幾張新鮮面目。

  陳平安苦著臉問道:「言師與老前輩是好友?」老觀主笑道:「不然你以為?老傢伙道齡不短的,早年常來蹭酒,有個酒糟鼻子,邋裡邋遢,是個話癆,也是個酒蒙子。不過他與小陌却是不太投緣,見了麵都不

  說話的。」

  陳平安說道:「聽小陌說過,以前他與前輩一起釀酒,時常好幾年都沒不說一句話。」

  老觀主撫鬚微笑道:「這就是真正的朋友,不必說話,長久沉默,相互間也不覺尷尬。」「至於小陌跟雲深,看似一樣沉默,實則是沒話可說,他們各自境界道行、脾氣性格,就擺在那邊,屬於誰都不願遷就誰,率先說幾句廢話。不過言師的運道一般,躲來躲去,兩次都未能避劫,兵解轉世了,我早就勸過他,道士行道大路,一顆道心不該如此畏縮不前,只是天性使然,他知道了道理,每逢關節,事到臨頭

  ,却做不得。只說這次,不又被同道于玄憑本事奪了造化。」

  「作為買賣的添頭之一,日後你行走蠻荒,幫我去趟玉符宮,劍斬言師,助他蛻解。」

  陳平安聞言楞在當場。

  還能這麽做買賣?價格都談好了的,再來額外說添頭?

  况且我就算要去蠻荒天下,也不是什麽優哉游哉的山水遊歷啊。

  老觀主却是不管,看著那五位身陷囹圄的「客人」,老觀主都不用掐指算,就可以看出陳平安的用意了。

  天有五行,金木水火土,順天行氣於地,分時化育,以成萬物。自旋往復,生生不息。

  真武山兵家修士余時務,昔年那場共斬之一的承載者,崔瀺成功說服中土武廟祖庭拿出兩份武運,讓餘時務一身同時擁有三份武運。是當之無愧的五行屬金。

  蕭形是真名,化名許嬌切,道號幽人,翠綠法袍名為「大貌」。她真身是一種遠古喜好銜火飛掠的仙禽,故而得授火法,破境神速。

  當了多年馬府廚娘的於磬,她是洗冤人櫻桃青衣一脈出身,真名公孫泠泠。五行屬水。

  劍修豆蔻,五行屬木。

  可惜廣寒城雪霜部仙藻,與公孫泠泠一樣都是五行屬水。故而未能凑出五行。

  老觀主笑道:「那青壤,只聽化名,便知五行屬土,你錯過了。」

  陳平安喃喃道:「若是果真這麽巧合,難道不該覺得恐怖嗎?」

  老觀主神色玩味,點頭道:「好像也對。」不等陳平安開口,老觀主就已經轉移話題,作了一番月旦評,「若分品秩,餘時務跟那蕭形,屬於頭等資質,豆蔻屬於次等地材,仙藻是再下一等,公孫泠泠不入流,所以後兩者,可以替換。將公孫泠泠關在這裡,本就意義不大,時日稍久,她就會是才思耗竭最快的那個,豆蔻還能勉强跟上余、蕭的脚步,到時候公孫泠

  泠連豆蔻的背影都看不見。」

  陳平安心生疑惑,問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蕭形能够與餘時務平起平坐?」

  老觀主嗤笑道:「不過是仙人手段,你與之同境,對方施展的這點障眼法都看不破?」

  陳平安當然願意虛心求教,「願聞其詳。」

  他只看出蕭形的真身是鴞,此鳥在人間絕跡久矣,相傳遠古聖人曾見有鳥若鴞浮游青冥,以喙啄樹則粲然火出。

  老觀主指了指那蕭形,笑呵呵道:「她修了火法,便是火屬命格?是誰教給你的道理?老秀才,還是陸小三?」

  陳平安無言以對。老觀主便不再多說,話不投機半句多。

  實在沒轍,陳平安就只好拉陸掌教出來墊背了,「是陸沉。」

  反正是陸沉自己說的,稱呼他為陸掌教,就顯得生分了。

  跟老觀主說話,其實不費勁。

  脈絡分明。老道士的思路,雖然境界極高,却不太喜歡說「玄言」和「大話」,內容含義,從不晦暗,就沒想著讓人如何去猜測和揣摩,恰似一條浩浩蕩蕩的長河,旁人的思路,或順水而下,或逆流而上,兩者皆可,總之就是別想著在岸邊作壁上觀,含糊其辭,自作聰明。

  果不其然,老觀主這才繼續言語,只是稍稍岔開了話題,「你是怎麽找到青壤的?追本溯源,是不是源於你成功摹畫了蕭形記憶中豆蔻的一幅心相掛像?」

  「木克土,是木屬的劍修豆蔻,牽連了五行屬土的青壤。」

  「土克水,青壤壓勝和克制的,則是廣寒城仙藻。」

  聽到這裡,陳平安愈發困惑,「照此說,蕭形屬火,火克木,不正好克制豆蔻,這套五行相克之說,才是對的?」

  老觀主說道:「五行當中,木生火,玉溪生曾言,鴞成老物精,即是木魅,火從巢中起。讀書人?沒聽過?」

  陳平安翻檢記憶片刻,忍不住問道:「何人何時說的?」

  老觀主撫鬚沉吟,緩緩道:「大概兩千多年前,在青同某座書樓裡邊,見著的一本名不見經傳的雜集。」

  陳平安表情略顯僵硬,總算還能保持微笑。

  「蕭形是一種近乎個例的天賜木生火屬,一身兼備兩種命格,若說此事,你功夫都放在劍術拳法上邊,看書不多,還能理解。」

  老觀主緩緩說道:「但是你一個經常學陸小三擺攤算命的,會不知道五行命理之中,唯有火土同宮?」

  如此說來,一座籠中雀,心相天地內。

  余時務,金。豆蔻,木。仙藻,水。蕭形,天生神異,木火皆可。五月初五日誕生的陳平安是火土兼備。

  「這條脈絡,全無枝節,歷歷分明。」

  老觀主給了個不高不低的評價,「總算做了件正經活計。等到將來證道飛升,相較同境修士來說,大有可觀。」

  五行齊備,天地行氣就有了軌道。能够充盈修道之人的元神,滋補魂魄,强壯體魄。

  劍修本就可以憑藉本命飛劍反哺神魂體魄,純粹武夫,更是走肉身成神的武道之路。

  再加上數量越來越多的大煉之物,等於是一千五百多座氣府「門庭」,各有鎮宅之寶。

  未來陳平安的大道成就高低,道行强弱,不好說,但是只說扛揍一事,確實值得期待。

  「不要覺得鄒子是講五行的,有傳布之功,內心深處就對此有所排斥。」

  「山中以劍掛屍,嚇唬誰呢。鄒子心比天高,從不刻意針對誰,他是要作這方天地的均衡之人。」

  「你放過泥瓶巷顧璨,就是不放過自己。」

  「你沒有放過杏花巷馬苦玄,就是放過自己。」

  「肉身,法寶,仙術。命理,氣數,功德。家族,師傳,道場。其中命理很重要,却不是命理最重要。」

  「總而言之,修道之人,就是在這九件事上邊下苦功夫,增增減減,縫縫補補。努力修道者增長道力,潛靈行道者夯實道行。」

  老觀主從棋盤隨便揀選五顆顔色各異的棋子,懸浮空中,按照五行相生之理,每顆棋子間銜接出一條線,便成了一個大道完整、自行循環的圓。

  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心領神會,從棋盤上分別拈起四顆棋子,以老觀主那個圓的其中一顆棋子作為起始,再成一圓。

  老觀主點點頭,跟著再提起四顆棋子,棋盤上空,又造就出一個五行圓環。三個圓形,環環相扣。

  陳平安沉吟不語,回看了眼老觀主。

  老觀主便會心一笑,撤回那個與第二圓某屬作為起始的圓形,重新搭在第一圓的節點上邊。

  陳平安問道:「鄒子接得住?」

  老觀主沒有給出答案,說道:「今日傳道至此,火候差不多了。」

  陳平安不敢奢望更多,問道:「山門山路那邊?」

  青衣小童還在那邊四處碰壁呢。

  老觀主微笑道:「怎麽,陳大道友要替那條禦江小蛇强出頭?」

  一條元嬰境而已,還不值得道法通天的碧霄洞主與之一般見識。

  若是飛升,估計這會兒已經身在那輪明月皓彩中的道場中了。

  陳平安試探性道:「小兒輩無心冒犯了老前輩,小懲大誡?」

  說實話,直到現在,陳山主都不知道自家供奉到底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讓老觀主如此難以釋懷。

  老觀主反問道:「我傳你些修道訣竅,你便要教我做事?」

  陳平安倍感無力,主要是陳靈均碰到了碧霄洞主,讓他這個當山主的,怎麽想怎麽心虛。老觀主站起身,說道:「仙人境還好說,等到哪天證道飛升了,就可算是人間的龐然大物,每一趟外出,難免都會掀起波瀾,馮雪濤這種野修是無所謂紅塵因果,火龍真人昔年這種强飛升是有秘法,遊戲人間,可以盡可能不沾因果。就怕兩頭不靠的,半桶水晃蕩,濺出的水花,於人間而言,有可能或是一場久旱甘霖,或

  是一場天災人禍的洪澇。」

  千年王八萬年龜。前者說一般意義上的陸地神仙,後者是說飛升境和十四境。

  飛升境修士,欲想長壽永年,得有一個烏龜殼。最好是擁有一座另類的道場。

  老觀主突然說道:「知道那個娘娘腔窑工,若是不談長線的因果,只說他這一世,為何會選擇自盡?真是被幾句話說死的?」

  遠古天庭女子雨師轉身為男兒身。燒火窑工蘇旱受盡劫難而脫鈎走。

  陳平安默然片刻,點頭道:「是很久之後才真正想明白,當年蘇旱做出那個選擇,是因為我的存在。」

  老觀主點點頭,「能認清此理,敢承認此事,說明你還算有點擔當。不枉費人家送你一樁大道親水的機緣。」

  「一心想要當好人,便要做好事,好人做的好事,便一定有好結果了?可別就此問心無愧,此事萬古依舊費思量啊。」蘇旱正因為重病在床,需要窑工學徒的陳平安每天熬藥照顧,雙方朝夕相處,就成了個自成天地的小世界。於是蘇旱的世界裡,便只有好人。等到蘇旱可以下床走路,走出這個小天地,就又重回那個複雜的世道,人心與行為,好壞難斷的娑婆世界,以前的蘇旱可以忍受那些早已習以為常的人事,就變得開始讓他煎熬起來,不以為然的苦難成了貨真價實的苦難。

  某種意義上,說是陳平安的存在,促成了蘇旱的死因,是一條說得通的脈絡。

  至少在陳平安自己心中,以及老觀主這邊的眼中,是一條脈絡分明的因果線。

  老觀主笑眯眯道:「不覺得我是在苛求你?」

  陳平安搖頭道:「不覺得。給予他人希望,本身就是一種苛求。人生在世,懷揣希望,有個盼頭,就不算真的窮。」

  老觀主嗯了一聲,第一次毫不掩飾自己的贊賞神色。

  窮與富,其實不是一對反義詞,貧與富才是。與窮相對的,其實是個「達」。

  窮之古字,上穴下躬。寓意便是一個人蜷縮在地下,何談通達,毫無出路。

  老觀主問道:「知道為何我既是送你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又讓落魄山多出一座五岳真形圖的護山大陣?」

  陳平安說道:「有些話,只能前輩幫著說,由晚輩自己說出口,有那夫子自道、大言不慚的嫌疑。」

  老觀主微笑道:「你想岔了,你看待世界的態度,願意為之踐行,與我的合道之路,確實比較契合,但這不是真正的緣由。」「我與鄒子的觀點,恰好相反,他是悲觀人,覺得你這種人,如果以劍修身份躋身了十五境,可能會導致某個最壞的結果,他覺得這方天地不可承受,哪怕只是一個可能。我敢賭。」

  「這張賭桌是你親手打造的,足可自傲。」

  「如何做到能够將崔瀺和崔東山分開看,却是將謝狗和白景看成同一人的?」

  「不著急回答,多想一想到底為何。」

  山路那條神道上,離著山門牌坊不遠,小米粒好奇問道:「景清,你在做啥子?」

  她這都巡山一個來回了,怎麽還在這邊逛蕩。

  這條神道山路,有什麽好看的。

  陳靈均實在是沒法子繼續打腫臉充胖子了,坐在臺階上,試探性說道:「右護法,你跟那個兒高高的老道,熟不熟?」

  要當好落魄山的耳報神,必須做事謹慎,心思縝密,說話滴水不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缺一不可,「老仙長和藹,與誰都親切,不好說熟還是不熟。」

  不過她跟景清是啥關係,小米粒也就開門見山了,疑惑道:「跟老仙長有事相商?托我傳話?」

  陳靈均可憐兮兮點點頭,「你就跟他說,我知道錯了,讓他大人有大量。」

  小米粒撓撓臉,「問題是我也找不著老仙長啊。」

  陳靈均小聲說道:「喊幾聲碧霄洞主的道號,你再說點心裡話,估計老道長聽得著,不用找。」

  小米粒便將行山杖和金扁擔放在脚邊,神色認真起來,皺著眉頭,閉上眼睛,雙手一合掌。

  陳靈均好奇問道:「嘛呢,做法啊?」

  只是與那位道長聊幾句心裡話,沒必要搞得這麽誇張吧。

  雙手合十的小米粒睜開眼,埋怨道:「景清唉,心誠,要心誠。記得好人山主說過,心誠則靈通神明,一念起衆山迴響。」

  陳靈均還真記得「一半」,疑惑道:「這不是仙尉道長上次跟咱倆扯閒天說的話嗎?」

  剛閉上眼睛的小米粒,只得睜眼一瞪眼,道:「就不能是好人山主與仙尉道長說的啊?」

  陳靈均恍然大悟。心中小有腹誹,他娘的,小陌先生這朋友,有點道行啊,這次竟是靠自家老爺都有點靠不住的跡象。

  只是不等小米粒心誠「許願」,老道士與陳山主就聯袂現身神道上。雖非真身,道冠者陳平安還是換了一身裝束。

  老觀主神色慈祥,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陳山主則是笑呵呵一巴掌按住青衣小童的狗頭。

  陳靈均小心翼翼審時度勢,發現,心中大定,立即拉著小米粒一起離開。

  看著山脚門口那個看書的木簪道士,老觀主問道:「為何不將他帶上山?」

  陳平安說道:「當不起。」老觀主說道:「如果他在山上,而不是看門,那麽百年之內,落魄山會有一樁樁一件件莫名其妙的天大福緣,降臨山中。見者有份。哪有什麽十四境和候補的偷襲,青壤早就被黃庭找到了,那蕭形恐怕會被蓮藕福地的氣運流轉,給自行磨平,你也不必給丁道士護道了,那門自行悟出的飛升法,你可以放手自修。說不定受惠於此事,小陌或是謝狗,就有希望早早確定合道之路了。總之好處之多,會讓你多到無法想像。」

  陳平安好奇問道:「如此貪天之功為己有,百年之後又會如何?」

  他當時大致確定了道士仙尉的身份,其實沒有多想,供奉起來禮敬就是了。收徒?想都不敢想。

  退一步,將仙尉納為霽色峰祖師堂譜牒修士,陳平安還是覺得不該如此占便宜。

  建功立業,立志用心,如種樹然,百年樹木,先有根芽,後有樹幹,等到枝繁葉茂,葉而後有花實,一線了然,次第清晰。

  在那座藕花福地即是東海觀道觀的天下人間,一場背劍少年游,陳平安深受影響,至今還有裨益,估計以後還是。老觀主說道:「果真如此走捷徑,當然就得還債了。要是渾渾噩噩,稀裡糊塗做成了此事,在那霽色峰祖師堂給仙尉安排一張椅子,倒還好說。若是故意如此,自作聰明,心存僥倖,可就不好說了。」

  老觀主沉默片刻,微笑道:「估計這座山頭就要炸了吧。」

  一個一,各占一半。在天者周密,被散道之後的三教祖師圍困天庭遺址中。

  在地者陳平安,豈會不被考驗。

  既然遇事,皆是遇己。如何自處,其實簡單。

  走條陽關大道,君子終日乾乾。

  陳平安說道:「前輩這就要返回青冥天下了?」

  老觀主點點頭。

  陳平安便告辭離去。

  老觀主剛想要重返道場,便見山脚那邊的木簪道士已經起身,又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門稽首。

  只得多走幾步路,徒步下山,老觀主過了山門牌坊,再與那道士還了個稽首禮。

  謝狗坐在臺階這邊看熱鬧,貂帽少女念念有詞,自愧携短劍,只為看山來。

  咱就這麽點學問,不得反復用啊。

  謝狗嘖嘖稱奇,在道祖那邊,也沒見這位蔡州道人如何誠心禮敬啊,那只是打不過。

  至於碧霄洞主在木簪道士這邊,為何如此,其實是有內幕的。小陌親口說的。

  遠古道上,一線蜿蜒。

  無論風吹日曬,還是雨雪磅礴,道士如龍在野。門口那邊的老觀主思量片刻,非但沒有去找那位陳道友的麻煩,反而大笑不已,主動報上道號道場,萬年以來,頭回遇人介紹身份,以落寶灘碧霄洞主自稱,主動與道士仙尉稽首作別。仙尉一頭霧水,只得跟著稽首還禮。等到那位大概是因為身量過於魁梧、才會略顯佝僂的古怪老道人憑空消失,仙尉揉了揉自己的發酸脖子,抖了抖道袍袖子,正經書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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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7 02:17:1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

  陳平安準備去雲岩國京城看看,先寄了一封飛劍傳信給種秋,大略說了這次找見青壤幾個的過程和結果,讓種秋捎話給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就說米大劍仙親自出馬,可惜只抓著了兩個幫凶,被跑掉了那個正主的符籙修士,但是這頭蠻荒妖族肯定已經無力攪局,大瀆沿岸數十國的大瀆開鑿一事可以放心復工。

  那面如白紙的凶相漢子,與他那姘頭,也不知怎麽想的,一番合計,著急忙慌離開荒廟,找見了山脚那邊的陳平安,說他們夫婦二人願為仙老爺鞍前馬後,當奴作婢。陳平安啞然失笑,說自己習慣了單槍匹馬走南闖北,不喜別人服侍,你們找錯人了,不如另尋靠山去。約莫是見這位談笑間便將三位魔道男女化作劫灰的仙師,比較和氣,他們愈發堅定心思,在山路上那頭便拜,一個乾嚎,一個梨花帶雨,訴說這些年的艱辛苦楚,只是等到他們抬頭,已經不見了那位書生的踪跡,他們猶不死心,終於在天濛濛亮的時候,一座荒廢驛站裡邊,又瞧見了那位正在借灶煮飯的仙師。男子叫范銅,女鬼叫謝三娘,問那仙師,是不是嫌棄他們的低賤出身和骯髒過往。陳平安沒說什麽,只是請他們吃了頓簡便的早餐,謝三娘是有個眼力勁的,手脚勤快,幫著收拾碗筷,陳平安也沒有攔阻,打趣一句,你們自己就沒點數嗎,誰敢將你們帶在身邊,誰瞧見了我們這支隊伍,不誤會我們是打家劫舍的窮凶極惡之輩?婦人是有自知之明的,笑得花枝招展,漢子愁得直撓頭,憑良心講,道理確實是這麽個道理。只是他這面相,是天生的,打小在學塾念書,夫子都不敢打他的手心。

  陳平安問了他們一個問題,如果先前在那荒廟內,一照面就打殺了你們,你們會怨誰?

  婦人說話比較打官腔,倒是漢子比較實誠,說怨臉?好像也沒一定要有個確切答案,接下來那位仙師,只是與他們問了些周邊諸國的山下近况,兩位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動身之前,陳平安說自己要去趟雲岩國京城,你們願意跟著就跟著,兩人眼睛一亮,剛好順路,他們信誓旦旦保證只會遠遠跟著仙師,絕不會讓人誤會他們仨是一伙的。謝三娘早就從包裹裡換了一身可以將身段包裹嚴實些的衣裙。漢子私底下提醒婦人,說那位仙老爺術法通神,道行高深是不假,你可別給老子戴頂帽子。走采陽補陰一道的女鬼,笑得不行。說她這等蒲柳之姿,哪裡入得了山上譜牒神仙的法眼。說到這裡,漢子臉色陰沉起來,曾經給一位山上仙裔當過暖脚婢和美人盂的女鬼,也有幾分暗自神傷。漢子嘆息一聲,愧疚起來,拍了拍她的手背,女鬼嫣然一笑,反手抓住他的手心,撓了撓,漢子立即心神蕩漾起來,眼神便活了,往婦人鼓囊囊的胸脯那邊摸去。

  走在前邊的陳平安輕輕咳嗽幾聲,後邊兩位便有所收斂。

  范銅是四境武夫,還算不得江湖上的好手,畢竟五、六境才有那小宗師的美譽,這也是范銅如此顛沛流離的唯一理由。

  謝三娘是柳筋境鬼物,身邊漢子陽氣足,只要晚上功課做得足,便可讓她白日行走無礙,只要別靠近城隍廟就沒有問題。

  漢子聚音成線密語道:「三娘,你說他為什麽改變主意,允許我們跟著?」

  女鬼以心聲笑道:「總歸是有利可圖,不然帶倆拖油瓶作甚,好玩嗎?」

  「有機會走趟渡口,買幾封過時的山水邸報,看看有沒有關於『陳平安』的消息。」

  「聽風就是雨的,你想啥呢,能够被山水邸報寫上名字的那種大人物,真能被咱們撞見?何况他說自己是誰就是誰啊?」「我覺得先前廟裡那一男二女,是扎手的硬點子,隨便拎出一個,對付咱們倆是綽綽有餘了,這位陳仙師既然能够輕輕鬆鬆降服他們,保不準就是一位傳說中的陸地仙。」

  陳平安也由著他們「竊竊私語」。

  籠中雀要成就一個天時地利人和完備的小千世界,余時務他們幾個長短工,如今暫時還是在靜態的死物上邊下功夫。

  關於各色人物的「底本」,還只是開了個頭。老話說一樣米養百樣人,描摹世間百態,就得至少有一百個人的一百種人生。

  如那美人,無限面皮兒,需要各有各好。目前例如夏侯瓚這般,可以作為典型範式的人物,總共也就五十幾個。就像先前跟餘時務說的,單憑陳平安空想出來的人與事,往往太過合理,反而美中不足。所以作為報酬,休歇時,陳平安會讓那對夫婦挑選一些能說的舊事,不拘是豪言壯舉還是雞毛蒜皮,什麽都可以說。畢竟翻檢搜集他人記憶一事,對付蕭形、仙藻幾個,陳平安自然是信手拈來,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可要說對范銅他們用此手段,還真過不了自己的心關。

  有朝一日,等到心相天地內有了百來個關鍵人物,就可以將籠中雀內所有風景、建築、器物都串聯起來。打個比方,若說垂楊繫馬,密炬高燒,月上柳梢頭,庭院花影搖動等等,它們都是一幅幅定格的畫,那麽有了個人,便如魚得水,隨之活潑起來。而且搜集這些底稿人物,肯定難度會越來越大。等到真身返回扶搖麓道場,陳平安接下來的閉關,其中一件要務,就是統計一個假定耄耋之年的長壽老人,一輩子大致會看見幾十萬、還是百萬計的各異畫面,看見了,又會記得幾許。

  所以陳平安又給青同寄了一封密信,在信上約好了見面地點。

  一片梧桐葉,便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手上還有不少這類梧桐葉,如果鐵了心不賣,可以借嘛,又不是不給錢,利息都可以談。

  周邊並無一座仙家渡口,諸國人氣都向魚鱗渡聚攏了。

  看得出來,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桐葉洲有了很大的改觀,市井百工重興,說是太平世道可能為時尚早,但亂世氣象轉淡,是毋庸置疑的。

  一路行來,短亭楊柳接長亭,偶有外出郊遊的靚裝婦人和青葱少女,亭亭玉立其中。鄉野村落雞鳴犬吠,炊烟裊裊。期間陳平安收到了一封種夫子的回信,說那座祖師堂之內,至少半數成員對此事持有將信將疑的態度,所以很多小國得到消息之後,都是硬著頭皮壯著膽子重新鑿瀆。不難理解,先前米裕就是追殺青壤最賣力的一個,如今經由種秋給出殺二逃一的結果,祖師堂成員不是懷疑米大劍仙的殺力不够高,而是信不過米裕有這種好運氣。

  是不是換成低一境却福緣深厚的黃庭,更能服衆?

  不過種秋在信上也笑言一句,只要山主在魚鱗渡現身一次,保證各家勢力疑慮盡消。

  大概這就叫人的名樹的影,隱官親臨桐葉洲殺妖,確實更像是一顆定心丸。

  這天在一處山間棧道停步,范銅終於忍不住疑惑道:「陳仙師,咱們說的那些芝麻大小的事情,聽著有意思?」

  婦人對此也是好奇萬分,竪起耳朵,想要知道個答案。陳平安隨口說道:「讀書人,都喜歡寫文人筆記,記錄山水見聞,朝野掌故,還有宮闈秘聞、官場內幕什麽的。此外水仙山鬼,狐魅花妖,草木精怪,都得有一些不一定非要記載大事,瑣碎事也是可以的。」陳平安怎麽都沒想到,只是這麽一句隨口胡謅的閒天,那對夫婦一聽這個就來勁了,跟打了雞血似的,本來感覺已經掏空故事的兩人,一下子就開竅似的,在確定當真什麽事情都可以講述之後,婦人甚至掏出紙筆,幫著漢子一起按年份算起,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先嘀嘀咕咕,落筆紙上,等到寫滿幾張紙,再去陳仙師那邊,當起了說書先生。

  陳平安一邊記錄,一邊調侃詢問他們怎麽就變得文思如泉湧了。

  她捋過鬢角髮絲,說若能在一本書上,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他雙手握拳,眼神熠熠光彩,說自己這輩子做夢都沒想過能够成為書上有名有姓的人。

  原來如此。

  漢子開始嫌棄自己的名字不好聽,由於諧音飯桶,從小沒少被笑話,漢子便詢問陳仙師,要不要換個。

  那位陳仙師說不用,這個名字,在書外不討喜,書上反而有好處,因為容易被看客們一眼記住。

  在一處舊豪奢之家的山野別業,已是斷壁殘垣,雜草叢生。驟然逢雨,他們在這邊躲雨,雨歇時池水重新聚作水銀窩。

  那對夫婦時不時就要悄然走遠,每次耗費一兩刻鐘光陰不等,再回來時,俱是紅光滿臉,容顔煥發。陳平安搬了條太師椅坐在檐下,背後舊宅是一座五楹的寬大書屋,藏書萬卷,裡邊書橱櫃衆多,倒塌歪斜,書籍散亂在地,悉數蟲蛀發黴,昔年壁上所懸畫幅,悉數墜地,漫漶破碎,興許多年之前,可能會有一個飽腹詩書的老人在此,縱橫排列如牆,壁上懸畫依四季時令花期而變更,每逢有客來訪入屋,不知主人所在,需要高聲呼喊名號,主人聞聲佝僂走出……坐在太師椅上,陳平安開始翻檢荒廟一役繳獲的戰利品,那劍修豆蔻有一件咫尺物,六棱的玉質剛卯。仙藻只有一件方寸物,是一柄形制特殊、連陳平安都不曾見過的古鏡,不過要論裡邊的家底,還是後者更為殷實,光是神仙錢,就有兩百多顆穀雨錢,還有兩件法寶。

  反觀豆蔻那邊,就只有零零散散幾件棄而不用的舊時小煉之物,品秩都不高。這與她是野修出身契合。

  劍修確實窮。將兩物重新收入袖中,得等那對夫婦鳴鼓收兵才好趕路,閒著也是閒著,陳平安就回到屋內,幫忙重新立起那些七倒八歪的橱櫃,看得出來,舊主人是個真正的讀書人,所藏書籍皆不重版本,書上多有藏書印和眉批、題跋,是真的讀書,而不是那種「看」「好書」。

  那對夫婦今兒又去了一趟僻靜後院,回來時却見多出了個顔色絕艶的青袍女子,謝三娘便有些自慚形穢。

  那青袍女子與陳仙師並排坐在檐下,漢子見著這般天仙似的人物,哪敢有半點歪心思,只覺得陳仙師與她一起走在市井,難免教人猜測,那男人肯定很有錢吧。來者正是從雲岩國京城趕來的青同,其實與信上約定的位置還有幾百里路程,只是青同閒不住,陳平安雖說故意收斂了一身道氣,却完全沒有遮掩行踪的意思,青同好歹是一位飛升境,施展掌觀山河的手段,自然遙遙一看便知,但還是等到陳平安在此躲雨,才決定提前現身,至於陳平安為何身邊會帶那對很容易就天雷勾動地火的的男女,青同對此並不好奇。不得不承認,那兩位境界低微,可以忽略不計,床笫花樣倒是挺多,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先前見著陳平安身邊沒有跟著那個黃帽青鞋的小陌,青同便情不自禁輕鬆幾分。

  嫩道人大抵可算半個自家人,知道的內幕更多,所以聽聞此事,頗為不忿,你陳山主高風亮節,不好虛名,那就送給我啊。

  外界得知是我嫩道人親自出馬,豈會懷疑什麽。

  由於老瞎子和李槐都不在身邊的緣故,如今嫩道人似乎膨脹得厲害了。

  雲岩國這種手掌之地的小國,京城又能大到哪裡去,可就是這麽點地方,就有三位飛升境。化名景行的仰止,成了大泉姚氏的供奉。搬山和煉山兩不誤的嫩道人,這條飛升境,離了十萬大山,好像就開始飛黃騰達行大運了。還要再加上那位道號青秘的馮雪濤,他如今被姜尚真連累,在桐葉洲的名聲算是爛大街了,他不願意去玉圭宗或是雲窟福地,就代替那位道號老象的張豐穀,待在雲岩國這邊,做做供奉樣子。

  張豐穀是如今玉圭宗輩分最高、年齡最長的祖師爺,是荀淵的師弟。不管是姜尚真,還是韋瀅,先後兩位宗主,可以說都是老人看著長大的。得有人幫玉圭宗在這邊盯著,同時負責具體事務,玉圭宗可不敢這麽使喚一位飛升境供奉,所以雲窟福地的少主姜蘅,就需要常駐京城。他父親可以跟與這位青秘前輩言談無忌,姜蘅却不敢有絲毫怠慢,終究是一位道行高深的飛升境。

  早個幾十年做客桐葉洲,桀驁如一洲仙師領袖的杜懋,估計也不敢與馮雪濤這種野修吆五喝六。

  只是在離著魚鱗渡只有幾步路的陳平安這邊,青同却刻意略過那仰止不談。

  陳平安就跟著假裝不知。

  青同說道:「謝了。」

  陳平安笑道:「與人方便即是與己方便。家鄉那邊有句老話,去點力氣不花錢的好事,能做就做,要多做,老了容易有晚福。」

  原來除了搬離桐葉洲中部地界,其實對一洲本土妖族修士而言,近期還多出了一個好去處。

  是一座橫空出世的宗字頭門派,名為梧桐山,宗主道號青玉,是一位聞所未聞的玉璞境修士。

  梧桐山對外宣稱,門派只收山澤精怪出身的「山上濁流」練氣士。

  這個桐葉洲新建宗門的份額,當然是陳平安幫忙討要來的。

  其實按照青同的資歷和履歷,他如果真要遞信給中土文廟,說自己想要創建宗門,當個宗字頭門派的開山鼻祖,屬於兩可之間。

  只是青同既抹不開這個面子,更無法接受萬一被文廟駁回的結果。所以陳平安,準確說來,是禮記學宮的茅司業,就當了一回「作伐的冰人」。

  中土文廟允許青同的新建宗門,廣開門路,接納桐葉洲本土妖族。幫著這些成天提心吊膽、苦不堪言的山澤精怪之屬,有個托身之所。諸洲練氣士的搜山一事,經常會有一些見不得光的醃?事,明明是一樣躲災,譜牒修士重見天日了,重建道場,而他們却要到處躲藏,怨氣不小,如今大伏書院處理各種衝突事件,忙得焦頭爛額。故而某種程度上,桐葉洲開鑿大瀆,大興土木,理清各地山水界線,無形中等於是幫著梧桐山,為淵驅魚,聚攏本土妖族修士。所以青同那場略顯寒酸的宗門創建典禮,唯一亮點,就是大伏書院程山長親自前往道賀程龍舟一到場,那些歸順梧桐樹的妖族練氣士,就徹底放下心來。這等官樣文章,山上山下其實無二。

  范銅與謝三娘有些手足無措,只是在檐下屏氣凝神站著。他們再沒眼界,再孤陋寡聞,單說青同那副氣態,就足够震懾人心了。

  這一路朝夕相處,與那位陳仙師混得熟了,會忍不住詢問幾句境界的事情。

  陳先生自稱是一位地仙,用劍。先前他在那荒廟所斬大妖,用上了飛劍手段,只是你們道行不濟,未開天眼,看不真切……

  既然這位女子,能够與陳仙師平起平坐,相談甚歡,想來也是一位高不可攀的陸地神仙?

  青同開門見山說道:「知道這趟把我喊過來的用意,說吧,想要幾張梧桐葉。」

  陳平安難得有些尷尬,解釋道:「別誤會,人情歸人情,買賣歸買賣,我們分開算。」

  青同問道:「那就另算?」

  要不是欠下這份人情,早就覬覦梧桐葉的陳山主,休想從自己這邊黑走一張梧桐葉。

  確實那些梧桐葉在他手上,恐怕連雞肋都算不上,可偏是青同的心頭好,有事沒事就拿來養養眼。

  就像此地,豪貴之家,開闢山林別業、建造都市庭院,樂此不疲,山上仙家,同樣孜孜不倦開創下山、藩屬,那麽一片一天地的梧桐葉,豈不是更寶貴?

  陳平安揉著下巴,不說話。

  青同其實早有打算,買賣就算了,無甚意思,乾脆凑個整數,送十張梧桐葉給陳平安。

  就在此時,一道扎眼虹光從天而降,筆直砸向池塘,來勢汹汹,可離著水面還有丈餘距離,又轉如一片羽毛飄然落下。貂帽少女大大咧咧說道:「碧霄道友說得對,小陌不在的時候,我是得看著點山主,可不能在我家小陌閉關期間,出一丟丟的紕漏,免得到嘴邊的煮熟鴨子都飛嘍」

  謝狗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陳平安自己都有點理虧了,「別誤會,我沒喊她過來。」

  越說越像此地無銀三百兩。別說青同,陳平安差點自己都不信。

  謝狗疑惑道:「山主,誤會啥?次席見山主,還要偷偷摸摸?」

  那棵梧桐樹精,認得,不熟。

  聽小陌說過,如今發達了,由於跟碧霄洞主當了萬年鄰居,就比較喜歡擺譜。一聽這個謝狗當場就不樂意了,好在小陌又說不打不相識,對方已經當上了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還被山主視為整座下宗的幕後護道人。謝狗便來了一句,真不挑啊。

  青同却未能認出眼前這位腮紅鮮艶的貂帽少女。

  但是她一口一個碧霄道友、我家小陌,却讓青同知曉輕重利害。

  道齡够長的,大可以吹牛皮不打草稿,說自己與誰誰是莫逆之交,但是幾無例外,敢隨便說自己與碧霄洞主相熟,稱呼後綴以道友二字。

  一旦被碧霄洞主知曉,真會讓這種人「熟」的。

  陳平安見沒有認出謝狗的身份,就沒有多說什麽,否則不就成了挾恩自重外加威逼利誘?

  青同不敢久留,二話不說,從袖中掏出早就備好的一只木匣,交給陳平安了事。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青同說得空了就去梧桐山坐坐,陳平安說一定。只是青同不忘提醒一句,届時山主登山,不用表明身份。

  陳平安無言以對。

  有你這麽邀請客人登門的?真不把我當外人?

  等到心細如髮的青同走遠了,而非縮地山河,謝狗鬱悶說道:「咋回事,這傢伙很煩我?」

  陳平安笑道:「估計是青同道友已經猜出你的身份了。」

  那對夫婦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陳平安介紹道:「我有個小山頭,她是次席供奉。」

  不等兩人說幾句場面話,謝狗大手一揮,「莫要客套。」

  謝狗突然笑嘻嘻問道:「你們倆是一對兒?」

  范銅和謝三娘摸不著頭腦,還只得點頭。

  謝狗雙手抱拳,咧嘴笑道:「喜結連理,早生貴子。」

  青同前脚剛走,便又來了個凑熱鬧的黃衣老者。道行高深,一步跨越重重山脈,老者雙脚落在水上,大袖鼓蕩,天生的辟水神通,一池塘水激蕩不已一掃而空,如開了一朵碩大的碧綠水花,只是頃刻間水花便消散,重歸池塘。黃衣老者淩波踏步,踩水走向屋舍那邊,抖了抖袖子,笑呵呵一句,不曾想在窮山僻壤之地遇見陳山主。

  嫩道人是循著這邊的虹光異象而來,想要看看,有無揚名立萬的機會。

  之前在鴛鴦渚,與浩然飛升境修士放對,一戰成名的滋味,相當不錯哇。

  來了才發現是陳平安這傢伙,嫩道人便大失所望。

  范銅不由得心中感慨一句,陳仙師認識的奇人異士,真多。

  婦人却是心情古怪,先是荒廟降妖,再有接連山上朋友各展神通的真人露相,這位文弱書生模樣的陳仙師……人不可貌相。

  謝狗靠牆而立,打著哈欠。

  嫩道人笑眯眯問道:「陳山主,這位道友是?」

  謝狗搶先說道:「你就是之祠道友養的那條……」

  陳平安咳嗽一聲,貂帽少女只得改口道:「那位閽者?」

  閽者一說,還是先前在劍氣長城那邊,與鄭居中學來的講法。

  陳平安實在是不敢讓謝狗跟嫩道人多聊幾句,以心聲解釋道:「化名謝狗,道號白景。她跟小陌是道侶。」

  嫩道人臉色如常,抱拳道:「原來是白景前輩。」

  謝狗撇撇嘴,不搭話。

  她自顧自浮想聯翩,若只說面皮,十萬大山的老瞎子,當年那是真俊啊。

  說來奇怪,早年就見過自剮雙眼之前的之祠幾面,謝狗却沒有見著小陌的那份心思。

  陳平安拉著嫩道人聊了幾句大瀆事項,嫩道人很謙虛,只是就事論事,半點不提自己的勞苦功高,像個半點受不得旁人恭維的仁人義士。

  謝狗不愛聽這些俗事庶務,進屋子挑書去了,瞧見順眼的書名,就將書籍往袖子裡邊丟。

  嫩道人很快就告辭離去,直接一步就重返了雲岩國京城,心有餘悸,後怕不已。

  陳平安坐回椅子,打開木匣,裡邊有十張珍惜異常的梧桐葉。經過這麽一出,夫婦二人就有了分道揚鑣的心思,范銅是個嘴笨的,還是謝三娘開口,找了個請辭由頭,陳平安也沒有挽留,只說稍等,去屋內拿來兩本書籍,分別贈送給他們,打趣一句,書中自有黃金屋和千鐘粟。

  這算不算是慷他人之慨?不料這種瞧不起黃金白銀的神仙老爺,還是個會過日子的。

  不過此舉多少是個客客氣氣的禮數,確實讓范銅和謝三娘受寵若驚。

  雖說一開始是想著投奔這位仙師、奢望求份仙家緣分來著,但是能够結伴山水一程,這般好聚好散,也算極好了。

  離開那處山林別業遠了,謝三娘不比那粗枝大葉的漢子,她從袖中摸出書籍,霎時間瞪大一雙眼眸,再轉頭與那范銅面面相覷。

  所謂書中如何如何,實非虛言,各自書中,夾著一顆神仙錢。謝三娘是鬼物,好歹摸過雪花錢、見過小暑錢、聽過穀雨錢。

  謝三娘雙指顫巍巍拈起那枚神仙錢,喃喃道:「穀雨錢,肯定是傳說中的穀雨錢了,足足一千顆雪花錢呐。」

  難怪之前某次閒談,那位仙師會看似隨意問他們夫婦若是手頭有了點閒錢,會過怎樣的日子。

  她驟然間盯著漢子,范銅攥了攥那顆神仙錢,過過手癮似的,便主動遞給她。范銅與那位仙師私底下曾有閒聊,後者說謝三娘可以在生死關頭為他赴死。范銅當然疑惑不解,說這種事,如何知曉,怎能確定,莫非仙師能掐會算?當時那位仙師老神在在,說自己以前擺過算命攤,的確會看一點面相。

  范銅倒是不覺得仙師有必要矇騙自己,便信了。既然婦人為了自己連命都捨得不要,自己沒理由捨不得一顆神仙錢。

  此刻婦人挑眉,嫵媚一笑,艶福不淺的漢子便知新花樣等著自己了。

  其實漢子那本書中還有一顆小暑錢。漢子心領神會,可作私房錢!

  肯定是一位居家時便要囊中羞澀的過來人!

  難怪陳仙師這趟外出遊歷,走得不急不忙的,如此從容。

  在山外道上,與那山中舊宅方向,現如今習慣了素面朝天的婦人,斂衽施了個萬福,漢子遙遙抱拳致意。

  急匆匆的昨天,慢悠悠的明天,身在其中,一頭霧水。帶著謝狗,來到雲岩國邊境線,陳平安走在一處五座陡峭山峰如手指觸摸青天的山脈綿延處,山水形勝之地,仙家風範的舊址頗多,山中留下不少破敗不堪的宮觀廟宇、煉丹煉藥痕跡,可惜如今靈氣稀薄,混淆渾濁煞氣,不宜重新開闢道場。

  之所以來此一觀,是因為陳平安發現山中有一點神光熠熠,忽明忽暗,分明是建有淫祠的跡象。

  陳平安說道:「若覺無聊,可以自己隨便逛。」

  謝狗問道:「咱們繞路來此,是要看看本地山神的做派,是正是邪?再決定幫襯一把,還是將其封山禁絕?」

  若真是如此,她是半點不覺無聊的,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陳平安給了一個古怪答案:「想看的東西,要更多些。」

  謝狗瞥了眼山主的側臉,想了想,她還是沒有多問。之後在本地山神所轄地界,瞧見了一撥外出歷練的年輕修士,謝狗竪起耳朵,聽他們閒談內容,是出身幾個有世交關係的山上門派,十幾人相約一起,要去雲岩國京城,魚鱗渡那邊有處臨時籌建的師門産業,可供歇脚。那幾個門派的名字,陳平安都沒聽說過,看得出來,這支隊伍沒有護道人,境界最高的,是位洞府境的紅臉漢子,矮小精悍,布衣草鞋,雙目炯炯有神,名叫趙鐵硯,腰別一枝銘刻雷部符?的鐵鐧,算不得法寶,屬於靈器中品相較好的那種,對於小門小派而言,估計是一件世代相傳的鎮山之寶了,果不其然,在一處昔年仙師煉丹玉井遺跡旁,陳平安多聽了幾句閒談,漢子是個門派的掌律,道齡不長,就是面相顯老,所在門派是一條旁支道脈,如今總共也就兩個輩分,因為早年那條主脈諸多祖師爺和嫡傳、仙裔家眷們,都帶著神主、掛像和所有值錢物件,跑去五彩天下避難了,所以漢子的這個掌律,當得輕鬆,反觀掌門師兄和管錢的師姐,他們這些年到處求奶奶高爺爺,去各國四處化緣,燕子銜泥似的,帶回些金銀,師姐每次回山,叫苦不迭,說這日子沒法過了,如果門派還想要再收三代弟子,她就真只能去做出賣色相的皮肉生意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掌門師兄就讓他借機出趟遠門,看看有無掙快錢的門道,順便結交幾個家底豐厚的山上朋友。至於同行遊歷的門派弟子,也都不寬裕,若真闊綽,他們早就乘坐仙家渡船了,說是歷練,其實就是相互抬轎子,爭取當那小國的朝廷供奉,或是顯貴人家裡邊當客卿,他們在遊歷途中,一聽說哪裡有鬼宅凶地,妖魔作祟,精怪害人,就趕緊往那邊趕路,免得被同行們搶了買賣,個個都想要把自家門派的一塊金字招牌立起來,願意替天行道,擅長降妖除魔,長久以往,只要將名氣打出去,門派就有了口碑。只是桐葉洲經過這麽多年的持續搜山,再想要找到幾頭蠻荒妖族餘孽,並不容易了。尤其是等到開鑿大瀆一事興起,一洲中部山河,本土妖族修士都不敢觸霉頭,紛紛搬遷了事,自然是要大駡青萍劍宗、玉圭宗、大泉姚氏這些個罪魁禍首幾句的,因為那個姓陳的外鄉人,他是青萍劍宗的上宗之主,聽說此人與那位姚氏女帝是舊識,便編排起這對同齡男女的脂粉故事,內容嘛,肯定是怎麽香艶旖旎怎麽來,書商版刻成冊,銷量不差,薄利多銷,竟然還真成了一條財路,一些個規模不大的野路子仙家渡口,都賣這個,或者乾脆被某些順帶做不正經生意的仙家客棧拿來送人。

  陳平安好像在等人,也可能是等事,就給了謝狗一個建議,「聽說桐葉洲南部,出現了一處無主的秘境,你可以去那邊瞧瞧。」

  好像是一處遠古金仙的私人道場遺址,瓊樓玉宇,恍若帝王宮闕。古來仙人煉丹處,不是羽化留玉井,便是荒草沒為洲。

  根據如今泄露出來的小道消息,那處遺跡,不管是碑文內容還是崖刻文字,口氣都很大。

  比如山門所立石碑,其中便有「授君不死方,可以煉精魄。陰陽烹五彩,水火煉三花。」

  服丹飛升,上古歲月裡,還有幾個有據可查的真實例子,上古以降,三千年多年以來,好像就再沒有人完成這樁壯舉。

  所以關於這座傳聞有可能有一瓶仙丹的遺跡,玉圭宗那邊已經有所動作,視為了勢在必得的囊中物。

  可能唯一的變數,就是聽說太平山黃庭也去了那邊……碰運氣。

  至於崔東山和青萍劍宗那邊,反正暫時還沒給自己任何消息。

  謝狗直截了當問道:「山主是對那處秘境的歸屬,有點想法?」

  閒逛就算了,要說以次席身份,為自家山頭建功立業,謝狗不介意跑一趟,反正是奉旨行事,百無禁忌嘛。

  如果山主都覺得可以爭一爭,那就肯定可以爭。

  山主做事,還是老道的。陳平安笑著搖頭,「只是怕你在這邊悶,就讓你出去散散心而已。山上早就證明了,這類地界,得看緣法,不然就跟男女婚事差不多,强扭的瓜不甜,到頭來鬧得一地雞毛。」

  謝狗故作驚駭狀,「山主點我呢?屬下可是有哪裡做得不對的地方?」

  陳平安無奈,這都跟誰學的。謝狗雙手抱住後腦勺,疑惑道:「總想著把我支開,不會是有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要做吧?說句大實話,我可是心向山主的,不該看的絕對不看,不該說的絕對不說。」

  陳平安解釋道:「只是想著你這樣的境界和道齡,什麽沒看過,總這麽跟著我瞎跑,肯定會感到枯燥乏味。」

  謝狗說道:「不會啊,就這麽漫無目的亂逛,蠻有意思的。」

  咱與小陌的婚事,到底成與不成,能不能洞房花燭夜,說到底,還不是你山主一言決之。給一座淫祠的山神老爺占據了,既不是精怪之屬占山為王,建廟吃起了人間香火,也不是楔子嶺白茅這樣的前朝英烈,而是一位淪為鬼物的野修,去年開始廣發英雄帖,邀請各路豪傑來此落脚,壯大聲勢。山神府對外,當然不會說自己是一座尚未得到雲岩國朝廷封正的淫祠。以至於荒廟裡邊的女鬼與白面漢子,原本就是打算來此投奔,在這邊撈個女官、武將噹噹,端只鐵飯碗,好歹吃份皇糧。就這麽點地盤,夜中出行,喜歡擺出一副帝王行幸的巡游儀仗,長柄障扇,敲鑼打鼓,各種不知從哪裡搜羅而來的幡幢旌旗夾雜其中,全是胡來的,沒有半點規矩禮制可言,反正就是圖個熱鬧。估計是看了幾本官家史書,將那大駕鹵簿記了個大概,學了個四不像。魚龍混雜的山神府,夜夜笙歌,大宴來賓,一派升平氣象。這撥練氣士不過是偶然路過此地,至少不像是找茬的,或是專程來此打秋風的,那些負責巡視地界的山神府官差兵丁,見對方人多勢衆,不敢造次,擺出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勢。那尊山神老爺聽聞禀報,思量片刻,使了個避字訣,倒是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府邸正值與那座雲岩國朝廷「討封」的緊要關頭,不宜節外生枝。實則他哪敢與那麽一大撥山上神仙討要什麽過境關牒,對方不打上山巔祠廟興師問罪,就算客氣了。

  夜色正嬋娟,月明翡翠鈿。明月與佳人兩嬋娟,天上人間。有位姿容氣態最佳的年輕女修,取出一卷象牙編織的玉色冰簟,攤開在地,席地而坐,幾位別家門派的男女修士,道齡相仿,來此閒聊,女子與她竊竊私語,男子便沒話找話,與她們聊些近期見聞,他們不會總是一直結伴遊歷市井,多有聚散,相約某時在某地重新相聚。下山入世的修道之士,興許二八佳人的容貌,可能就是百歲高齡的歲數了,於紅塵滾滾中,不管是砥礪道心,還是籠絡結交朝中顯貴,都是常有的事,見多了人事風景,彷彿長生之外皆是過眼雲烟,容易鐵石心腸,好像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像那位自家門派當掌律的漢子,當下便領著兩位晚輩弟子,作那呼吸吐納的煉氣課業,只是他們心思都不在正業上邊,漢子也無可奈何。修道之人,不太看得上凡俗眼中的美嬌娘、俏娥眉,道理其實很簡單,只因為眼力太好,些許瑕疵,落在練氣士眼中,就會絲毫遮掩不住,什麽一白遮百醜,在練氣士這邊是不管用的,定睛一看,妍媸立判。再比如市井女子身上稍有異味,對於五感敏銳的練氣士而言,簡直就是臭氣熏天一般,所以一樁山上姻緣,結為道侶,比市井更講求一個「門當戶對」,男女容貌與身份、資質皆然。

  陳平安默然站在山巔,望向相鄰山頭的那撥練氣士。

  謝狗蹲在一旁,扯著貂帽玩。

  陳平安突然問道:「謝狗,會不會算卦?」

  謝狗咧嘴道:「山主喊我狗子就行了。」

  陳平安錯愕不已,誰教你的?那傢伙就不虧心嗎?老廚子做不出這種勾當,到底是何方神聖,膽大包天,敢這麽糊弄謝狗?

  又是陳靈均?

  謝狗比較講義氣,沒有報出那人的名號,反而幫忙說話,哈哈笑道:「鄒子什麽的,不都是姓氏加個「子」字後綴。」

  陳平安疑惑道:「那怎麽不叫謝子?」

  謝狗咦了一聲,「也對哦。無所謂了,反正我覺得挺順耳的,顯得親昵。」

  陳平安說道:「說正題。」

  謝狗說道:「不會算卦啊,我一向命好,不用鑽研這個。」

  陳平安點點頭。

  算命一事,分支極多,不同路數,各有千秋。

  在山巔,大修士的推衍演造之術,其中有一種號稱最準、却也是門檻最高的冷僻手段。

  就是將推衍一說的「推」字,變成真正的字面意思。

  陳平安始終是耳聞,在書上見過幾次,一直沒有親眼目睹此事,所以先前在扶搖麓道場內,就與老觀主請教了一回。老觀主對此嗤之以鼻,讓陳大道友不要想著一口吃成胖子,這門高明手藝,是注定學不來的。涉世深者,即便僥倖掌握了這門神通的皮毛,視野所見愈發混亂且晦暗。

  推衍預知天命者。境界越低,道行越淺,看到的脈絡就越多,岔路無數條,而且一條線上的景象,越往後越模糊,甚至在某些節點上,景象直接就地消散。

  老觀主當時便一巴掌拍在陳平安的肩膀,輕輕一推。

  陳平安摔出去很遠,頭暈眼花,重返原地,好奇詢問老觀主看見了什麽。

  老觀主笑而不言。

  陳平安立即明瞭,純屬手癢,正大光明打他一巴掌。

  老觀主收斂笑意,說道:「比如小陌,白景,不光是他們境界比你高,兩人尤其命硬,否則也活不了萬年光陰,所以你是如何推也推不動的。」

  謝狗問道:「碧霄道友傳你口訣了沒有?」

  陳平安點點頭,「傳了,但是想要轉述道訣,需要耗費大量靈氣不說,人身小天地之內,動靜不小。我就刻在一對方章剩下的邊角料上邊。」

  謝狗伸手道:「讓我瞅瞅。」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那方篆刻道訣內容的隨形章,謝狗接過手,掃了幾眼,丟還給山主。

  陳平安放回袖中,問道:「門檻比較高,不容易學會?」

  即便有承載神性的道冠者,作為精研此術的基礎,陳平安只敢說學到了一點皮毛,離著登堂入室的境界,不可以道裡計。先前就拿青壤和仙藻幾個小試牛刀了幾回,確實如老觀主所說,依仗雙方懸殊境界,也只能推動些許仙藻,預見了她在心相天地內與蕭形的重逢,僅此這一條線,數以百計的「仙藻」站在這條金色長線上,脈絡清晰。反觀青壤和豆蔻,就看不長遠。

  而范銅和謝三娘,各自出現了十數條蔓延出去的絲線,他們與脈絡,宛如一座祖山與旁支龍脈的關係。

  其中兩條相對實在的金色長線,可能就是代表著他們的兩種不同命運,一條直達此地山神廟。

  一條却是蔓延到了當下趙鐵硯、簡綉他們這邊,交纏在一起,好似打了個繩結,最終范、謝夫婦二人,就此身死!

  所以陳平安才會先選擇親身入局,將他們帶在身邊,再贈送給他們三顆神仙錢,放慢脚步,在此等候他們雙方好像「走龍銜接一處」的景象。

  陳平安既在等人也在等事。等著仙,神,鬼,妖,人,他們悉數彙聚在此。先前推衍武夫范銅、女鬼謝氏之時,陳平安看到了一些模糊畫面,例如有一個後來才知名叫儲熹的練氣士,瞧見了那矮小婦人,認出了是一頭漂泊無依的孤魂野鬼,沒什麽根脚背景。估計她能够維持一點靈光不滅,是靠身邊跟著個見色忘命的惡漢,用以補充陽氣。也有一個名叫况夔的修士,靠著家學,略通望氣手段,其實看出了那女鬼婦人,有幾分由濁轉清的跡象……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沒有再推衍范、謝夫婦的命理走向,畢竟算命一事,不可過於頻繁,容易把命算薄。

  謝狗看了眼山主。

  平時多聰明一人,想東想西的,渾身都是心眼,咋個一碰到修行事,腦子就不靈光了呢。

  陳平安默默嚼著一根撣去泥土的甘草。

  他總是這樣,喜歡管閒事。

  可能是因為自己太沒有少年氣的關係,他就特別喜歡那種滿身少年氣的人。

  記得先前在那合歡山地界的潑墨峰之巔,陳平安跟楔子嶺白茅第一次見面,當時山上還有心懷叵測的鬼祟之輩。

  之後便有天曹郡劍修張雨脚,金闕派垂青峰金縷,一雙璧人的少年少女,聯袂而至,他們一出場便讓白府主驚駭萬分。

  那位山澤野修眼中高高在上的少年劍仙,配合少女的神通,一斬再斬,雷厲風行,全無過錯。

  修道之士,堂堂正正的斬妖除魔,不過如此。

  那種少年意氣風發,不必言語。

  別看上次在青杏國京城重逢,陳平安跟張雨脚形若陌路人,估摸著少不得要在少年那邊落個倨傲的印象。

  但是在自家山頭,與于玄閒述江湖事,陳平安却是專門提及此事,對那少年劍修,毫不吝嗇溢美之詞。當陳平安賤兮兮說起那少年曾經幾乎屬於當著自己的面,親口說自己日後若是見著了那位陳劍仙,給對方提鞋也不配,但是他補了一句,也不會提鞋。言外之意,欽佩歸欽佩,絕不肯惺惺作態,故意低人一等,賣乖討好。

  聽聞這件趣事,於老真人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撫鬚點頭,給出一句評價,少年郎當如此。

  陳平安蹲下身,想事情的時候,下意識咬著手指。

  謝狗大致猜出了自家山主的用心,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道:「想啥呢。」

  陳平安輕聲道:「想一些想了很多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謝狗好奇問道:「舉個例子唄。」

  陳平安緩緩道:「比如嫁衣女鬼,書簡湖,一個叫黃師的武夫,某位城隍爺說過的某個道理。」

  謝狗說道:「既然死活想不通,那就乾脆別想嘛。」

  陳平安淡然道:「陋巷走夜路,只此一條道,繞不過去的。兩眼一抹黑,只能遇賊殺賊,否則此路不通。」

  謝狗哀嘆一聲,「你們這些個讀書人啊,就是喜歡鑽牛角尖。」陳平安呢喃道:「曾經有位佩刀的劍客,與草鞋少年說過一個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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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7 02:17:3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

  人生道路上,兩座相鄰的山頭,一樣的明月夜。

  鄉野村頭說著天下興亡事。宰相值夜禁中啃著油餑餑。

  文人喜畫漁翁雪天垂釣圖,哪管漁翁凍如鵪鶉瑟瑟苦。

  謝狗沒來由感慨一句,「山主,說真的,我偶爾會羡慕你們這些耍拳的。」

  陳平安笑道:「怎麽說?」謝狗伸手指了指隔壁山巔唯一一位武夫,不比那些或行吐納課業或扯閒天的修道之人,他正打著盹,時不時睜開眼一下,視線迅速游曳四周一遍,顯然是走內外兼修的路數,雙目炯炯,暗藏神光,放在尋常江湖裡頭,肯定能算一把好手。

  純粹武夫,拳意上身之後,真氣彌漫全身竅穴,如有神靈庇護。這就是謝狗唯一羡慕武夫的地方,每天可以睡個安穩覺!

  不像煉氣士,除了那種能够背著個道場四處亂逛的,出門在外,誰都要擔心被仇家惦記和埋伏,會不會隨時隨地挨上一記悶棍。

  只要拉開一大段距離,再來論神識的敏銳程度,武學宗師,任你是止境,如何比得過一位能够施展掌觀山河的地仙?尤其是劍修對上武把式,照理說,飛劍嗖一下,一去一返,後者也就落個一顆頭顱滾地走的下場了。可事實上,就因為武夫有這麽一口純粹真氣的無形庇護,足可抵消掉諸多冷僻手段的先發優勢。只說陳平安,如果不是天然能够憑藉飛劍反哺肉身的仙人境劍修,再加上止境武夫的體魄,給那位鬼祟行事的十四境,換成一般的飛升境,體魄神魂稍微弱點,同樣是「偷摸」一兩下,保證不死也要重傷,壞了道行。哪能活蹦亂跳離開道場,來桐葉洲這邊晃蕩。

  要說偷襲,謝狗絕對是一把好手。那個仙術武學堪稱雙絕頂的蠻荒無名氏,謝狗跟他其實是老熟人,屬於不打不相識,無名氏連個名字都沒有,當然也就沒有什麽道號可讓謝狗垂涎的,她當初就是想要掂量掂量神到一層的能耐,結果就是一攻一守,相互間不打照面的那種,耗了月餘光陰,謝狗依舊奈他不得,那厮皮糙肉厚不說,雖說無法次次躲過飛劍,却肯定能够躲過致命傷,到最後謝狗也覺無聊,便一走了之。

  謝狗輕聲道:「聽說神到一層,就跟山水神祇的金身高度差不多,差距十分懸殊。」

  「稱得上是一個天一個地,有可能比氣盛與歸真的差距更大。至於具體光景如何,還得親身經歷過才有定論。」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跟曹慈,唯一的勝算,就是雙方都在歸真一層的切磋,我未能抓住這個機會,當然曹慈也不會給我這個機會。」

  謝狗問道:「為何不是你比他高一境更有把握?」

  陳平安反問道:「怎麽不說乾脆比曹慈高兩個境界,再來問拳,我豈不是穩操勝券?」

  能問出這種昧良心的問題,活該你被某人攛掇著自稱「狗子」。

  謝狗哈哈大笑。

  謝狗冷不丁問道:「假若有朝一日,山主躋身了十四境,是不是還缺了點什麽?」

  陳平安實誠道:「不是缺了點什麽,而是欠缺太多,個人際遇使然,缺了足够高的殺力,變成了一切都是虛妄,實屬無奈。」

  謝狗咦了一聲。與外人自言無奈二字,這可不像是心心念念「從容」二字的山主作風。陳平安微笑道:「書上說不怨天尤人,又不是讓我們完全摒棄七情六欲,偶爾發發牢騷,有益身心。而且這種看似不够積極向上的心事和情緒,我能跟你謝狗扯幾句,與小米粒也能說一些,但是跟陳靈均,跟米裕,就不宜聊。」

  謝狗問道:「為啥,就因為小米粒心寬,我比較粗心大意?」陳平安掏出旱烟桿,嫻熟吞雲吐霧起來,是家鄉那邊土産的旱烟葉,笑呵呵道:「米裕心思重,他重視的人說的事,他不光是聽進去,還會特別上心,就變得重上加重了。所以一般情况,我不太會跟他談心,只談事,等於是在事上交心。陳靈均江湖習氣重,做慣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事情,喜歡攬事,可能我的一兩句無心之語,就會讓他鑽牛角尖,讓一個平時不喜歡動腦筋的人,一下子變得心思重重。至於你跟小米粒,性格脾氣,歸根結底,與他們有一個很大的不同之處,你別看陳靈均和米裕瞧著很隨意,每天懶散混日子,其實他們心裡邊裝著很多個的『看不慣』,你和小米粒就不一樣,你們心裡能裝事,是因為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的『看得慣』。」

  謝狗有些難為情,竪起大拇指,「山主竟然能够把粗枝大葉的性格,說得這麽漂亮,厲害厲害。」

  她才知道,除了劍術,原來自己有這麽强!為人處世的立意,一下子就給山主拔高了七八層樓呢。

  小陌知道這些嗎?

  不怕,山主既然這麽說了,小陌早晚會知道的。君子有成人之美嘛,咱們山主可是有文廟君子頭銜的人!陳平安笑道:「曾經在酒桌上,聽賈老神仙說過幾句耐人尋味的金玉良言,他說咱們只要有個是非心,就不會做個是非人。老神仙說有些人就像冤溺的水鬼,喜好拖人下水。與之久處,難免跟著天地昏暗,氣候渾濁。賈老神仙有一點好,甭管有用沒用,拋出個問題總要跟上一個解決方案,他的辦法就是一句聖賢道理,『吾善養浩然氣』。憑此就可以站在岸上,立定脚跟,不下水,拉回來。說不得還能將那水鬼一般的身邊朋友拽回來。當時陳靈均聽得捧腹大笑,我倒是覺得這句亞聖教誨,真有分量。家有家風,道觀寺廟這些道場有自己的道氣,何止是修道之人有道氣,哪個俗子身上不帶點道氣。」

  「內心堅定之人,往往不動如山,但是每一座山中景象如何,是荒廟那般頽敗殘破,還是四季如春,花木繁茂,可就是我們每個人的修行和道力所在了。」

  「每一個人的真誠,都是有棱角和鋒芒的,可能一開始會讓人覺得不適應,但是更容易久處無厭。」

  「可這真誠是一把雙刃劍,過於自我的真誠,當然會傷人傷己,這種真誠是與自私作鄰居的。將心比心寬厚待人、用之有法行之有道的真誠,便是厚道。」

  「在我眼中,不管是謝狗,還是白景,不管是自己覺得落魄山還不錯,還是因為愛屋及烏,為了小陌才忍受些人事,「謝狗小聲問道:「這麽通篇大論的,山主是終於找著了單獨相處的機會,教我做人做事?怕我以後犯錯,必須由落魄山收拾爛攤子?」

  陳平安想了想,神色認真說道:「我在劍修謝狗的身上,看到了無限的可能性。」

  謝狗神色古怪,「山主這是把我當晚輩看待呢。」

  一個尚未半百歲數的年輕,與一個活了萬年光陰的老妖怪,說這話,謝狗總覺得哪裡不對啊。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你要是一直以真容示人,我肯定不敢這麽說。」至少會更加……避嫌些?絕對不會單獨帶著她走這趟山水路程。倒不是什麽孤男寡女成何體統的世俗之見,而是等於給了小陌一個大難題,不管有所謂還是無所謂,在謝狗這邊,都是有大問題的。有所謂,不放心,你信不過我?無所謂,太放心,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謝狗也不如何糾結此事,她自有道理說服自己。

  若說「白景」,修行過於順遂了,導致修行得意情場失意,換成謝狗,能不能換來一個修行坎坷情場得意?

  這筆買賣,很划算啊。

  不當家就不知柴米油鹽貴,習慣了精打細算過日子的人,最知道自身的斤兩。

  謝狗就很佩服自家山主的當家做主。也難怪蠻荒天下那麽希望這位年輕隱官更換陣營,與那蕭愻有樣學樣,反出浩然。擁有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宛如自帶一座陣法森嚴且無需消耗神仙錢的道場,陳平安就不用擔心天地靈氣的流散,這已經占到了天大的便宜,但是各種作為和花樣百出、另辟新境的營造手段,會……耗神。

  這就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限制。有句道家語,太上養神,其次養性,再次養形。由此可見,養神一道的大不容易。修道之人,境界越高,一旦耗費心神過多,就越難補益。身體形骸的鍛煉,甚至是魂魄的滋養,道行外功的積攢,都有或立竿見影或徐徐見功的千百手段可以作為,唯有道人的心神,自古就是易散難聚。

  與籠中雀配合的井口月,能够分化飛劍百萬計,殺力是相當不弱的,但是在陳平安和謝狗看來,還不够拔尖。

  同境厮殺,等於是獨占了據天時地利人和,幾無意外,勝算極大。

  再高一境,哪怕是對上謝狗和小陌,他們至多就是一劍或是數劍斬開籠中雀的天地禁制……然後估計就是再被陳平安拉回那座小天地。

  要說對付一個仙人境,那位身陷囹圄的仙人能否脫困,就真得看平時在祖師堂燒高香够不够心誠、看看祖墳冒不冒青烟了。

  可一旦將假想敵變成一位實打實的十四境。就會比較雞肋了。

  困不困得住,都變得毫無意義。退一萬步說,任何一位飛升境修士,耗得過一位幾近大道、可與天地同壽的合道之人?

  當然,話說回來,有資格真正將十四境視為大道之上的假想敵,看遍天下的上五境,好像也沒幾個。

  對於術法殺力的追求,幾乎人人皆有執念。就像夜航船上的吳霜降,就需要精心模仿鑄造出四把仙劍,補上這個欠缺的環節。

  陳平安輕聲道:「也沒什麽捷徑可走,煉劍之餘,躋身武道神到一層之前,就只能是在符法和雷法上邊多花心思。」謝狗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研習火法,可能會比較符法和雷法更有效。遠古天庭雷部諸司,大致手段,我還是清楚的,確實威勢强大,若是叠陣組成雷局,大範圍殺傷更是一絕,但要說純粹看待高度的最高處所在,似乎還是略顯美中不足。」

  「但凡是個粗通煉丹的遠古道士,早就都清楚一件怪事了,世間最低溫是有個限度的,最高溫却是近乎高到無止境的。」

  「故而曾有定論,道士單靠修行水法,最高成就,恐怕還是無法躋身十四境。修行火法,反而有一線機會。所以只論殺力的高低,修煉火法的可能性要更大。」

  要說傍身手段,陳山主是不少的。

  若是以合道十四境作為終點,皆是通天的道法,條條大道可走。

  一丟進十四境這麽個無底洞,全是雞肋,處處是半吊子的手藝。

  陳平安收起那桿旱烟,山上人物嗜好這一口的,倒也有幾個,例如佟山君,還有山海宗的那位女子宗主。謝狗好奇問道:「先前算出了范銅跟謝三娘的兩條主要道路,都是奔著這邊來的,所以山主就在這邊守株待兔,可是山主就沒有順便算一算自己給出神仙錢之後的大致結果?」

  陳平安搖搖頭,「沒算這個。」謝狗伸出手掌放在眉端,作舉目眺望狀,說道:「那我就可以給句準話了,范銅和謝三娘肯定不會來這邊,看路線,他們好像朝一處仙家渡口去了。兜裡揣著兩顆穀雨錢,這可是一筆巨款,估計他們是怕這裡的山神老爺見財起意,別一個不小心,沒撈著鐵飯碗,反而丟了腦袋。山主就別在這邊浪費光陰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們稍坐片刻就繼續趕路。」謝狗見山主掏出一本帳簿似的空白冊子,將那些細節一一記錄在冊,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個粗淺道理,謝狗當然懂,此外關於籠中雀小天地的布置法式,謝狗在扶搖麓道場幫著護關期間,閒暇時也會與走出屋子的陳平安扯幾句,只是她不太理解隔壁山頭的那些煉氣士,就跟路邊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差不多,值得他這麽興師動衆嗎?看他的筆記內容,好像有個一以貫之的宗旨,就是要為每個人物額外尋出個「不一樣」來,比如段玉笏腰間懸掛的一隻老舊香囊,梁錚略帶口吃的濃重鄉音。

  所以謝狗忍不住問道:「山主遊歷次數頗多,照理說會記住很多的人和事才對,何必上心這些庸碌人物。」

  陳平安解釋道:「那會兒沒怎麽用心,看待人事不够全面,總體印象比較浮淺,不作數,很難作為底稿。」

  謝狗欲言又止,當我傻子麽。

  陳平安補充道:「所謂浮淺,是說我當年更多在意一個人的好壞和一件事的對錯,就容易掛一漏萬,搞不清楚底色。」

  謝狗皺眉道:「底色?」陳平安微笑道:「比如一位飛升境圓滿、道齡長達萬年的女子劍仙,為何會在此時此刻與旁人詢問『底色』,謝狗也好,白景也罷,她的這個『為什麽』,就是人物的底色之一。」謝狗換了個問題,「餘時務他們幾個的手邊事務,現在好像還是在死物上邊下死功夫,數量再多,終究活不過來。一旦涉及到人,尤其是涉及複雜的人性,他們總要各自觸景生情,觸事變通,各有各的喜怒哀樂,且有理有據,至少是表面上,得讓旁人覺得一個個活潑靈動,不刻板不僵硬,如此一來,你總得有一套內在脈絡作為支撑他們思路的塑造之法吧?這類很基礎的營造法式,好像才是重中之重,是不是要比底色更底層?」

  陳平安輕輕撫掌,「按照初步估算,需要搖六次色子。」

  謝狗疑惑道:「色子?那種賭桌上的小玩意兒?」

  陳平安說還不太一樣,左手從袖中摸出一顆小暑錢,隨便丟在右手心,再攥在手心,輕輕晃了晃,「只是個不太恰當的例子。」

  謝狗問道:「先分出個清晰的善惡人,來做籠統的好壞事?」

  陳平安搖搖頭,「一開始,我的確是這麽想的,結果很快就發現不對。」

  謝狗靜待下文。

  陳平安笑道:「天機不可泄露,先跳過這個環節。」謝狗抬起手,隨隨便便就聚攏了顔色各異的五行之氣,退一步說,哪怕是汲取天地靈氣,能有謝狗這種速度,就已經難度極高,陳平安目前就肯定做不到,何况謝狗收攏的,還不只是將天地之氣分出個清濁而已,她抖摟的這一手,算是名副其實的抽絲剝繭了。她將這些粹然精純的五行之氣,塑造成不同的色子,有三棱錐形狀的四面體,最常見的正六面體,星體形狀的十二面體等。

  陳平安好奇問道:「能學?」

  謝狗臉色尷尬,「學是能學,教是沒辦法教的。」

  她當年是遠遠看過三山九侯先生一場傳道,純屬觸類旁通而來。

  言外之意,山主學不學得會,得靠自己的悟性,她不會教,教不會。

  再說了,與人偷師,見好就收,一向是自家山主的看家本領。

  謝狗還是不打算讓山主繞過那道關隘,追問道:「不必泄露天機,可以籠統言之?」

  「真的只能說幾句含糊話了。」陳平安拈起那顆小暑錢,思量片刻,找了兩個替代說法,緩緩道:「天,人。或者是『我』,小天地,『我』之外的天地萬古萬物』,大天地。這兩者的靈感,都來自道祖三千言的那句『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可以衍生出很多的正反面,往外走,往內收。利己的,利他的。向生的,求死的……」

  「等等,等等!先讓我頓一頓緩一緩!」謝狗趕緊伸出手,示意山主別著急往下說,她瞪大眼睛問道:「首先,我就有疑惑了,世間有靈衆生,求活之心,與求死之心,當然是相反的,但如何是一般……

  大小、輕重的?無論是市井坊間的凡俗夫子,還是入山修道的,哪個不是强烈想活,想長壽,想長生?」

  山主你可不能為了顯擺學問就把我帶溝裡去啊。坐而論道一事,可比天大呢。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暫時擱置異議,當我沒說這一點。」

  謝狗扶了扶貂帽,習慣性拿手心摩挲著下巴,「細細琢磨,好像有那麽點意思。」晃了晃腦袋,謝狗繼續說道:「再往前推一步到最早的定論,甭管是道祖劃分的人道天道之別,還是以我對我外天地,會不會不够均衡?比如我之小天之大,這個作為起始點的第一顆色子,會不會輕重過於懸殊?前邊的生死論,我可以將信將疑,在這一點上邊,我可是十分……七八分篤定的!」

  我讀書是少了點,但是山主你可別誑我,得以誠待人的。

  陳平安正色說道:「我之無,天之有。由此可得,若是你不視無為一般之無,反而視之為有。那麽我之無之有,不正好就是天之有之無嗎?」

  謝狗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有你這麽聊天的,不是誠心耍無賴嗎?

  陳平安微笑道:「源於佛家,但是最早的靈感來自郭竹酒跟裴錢說的一句話。」(注1,611章《左右教劍術》)

  那會兒的兩個小姑娘剛認識沒多久,當然是在吵架拌嘴了。

  要想超脫文字障,就要跨過重重藩籬,需要糾正許多根深蒂固的既有觀念,物之輕重,形之高低,光陰長短,心之大小等等。

  趁著天地之間猶有神靈存世,精怪煉形,道法可以顯化為仙術,歸根結底,還是人間猶有靈氣存在,人可煉氣求長生。

  謝狗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見過真正的道家陰陽魚了?」

  陳平安疑惑道:「怎麽講?有說頭?」

  既然謝狗選擇直呼其名,那就意味著肯定是件緊要事。

  但是謝狗眨了眨眼睛,立即岔開話題,贊嘆不已,「好大一個開頭,天人有別與天人合一,這可是十四境起步哇!」陳平安笑道:「要麽是從高到低,高屋建瓴,要麽是從低到高,積土成山。按照我的性格和成長環境以及修行歷程,其實更適合從低處著手,但是恰恰是我的性格,會讓這種事情變得過於緩慢,動輒消磨百十年光陰,才有可能鋪好自以為滿意的『地面』,如今正值萬年未有的大變局,畢竟容不得我細工出慢活。如今就多出了這麽些新十四境,再過個百來年,往昔均攤到浩然每個洲才一兩個的飛升境,未來數量如何,天曉得。老觀主說那青冥天下十四州,未來一州冒出一個十四境,擱以前是痴人做夢,往後就不值得稀奇了。以後等我真正閒下來了,說不定可以推倒重建,反其道行之。之前在小天地裡邊,給餘時務他們幾個抖摟了一手,當時那只篩子有七層。」

  謝狗咧嘴笑道:「聽山主說這些,可比脚上拖倆鞋子掃地有趣多了。」

  顯而易見,先前說陪著山主一起閒逛不乏味,是句客套話,現在這句才是真心話。

  陳平安說道:「你這個比喻就很有趣了。」

  謝狗學小米粒唉了一聲,擺了擺手,「咱們落魄山,可不興相互吹噓那一套。」

  陳平安忍俊不禁,收起冊子,從袖中摸出一只木匣,擺放著十幾把不同材質的「袖珍飛劍」,或玉或翡,或銅或鐵或木,還有黃金白銀等。

  謝狗瞥了一眼,誤以為自己眼拙,沒瞧出它們的真實品相,便又掃了兩眼,她終於可以確定,一水的假貨啊。山主這是鬧哪樣?

  陳平安微笑道:「假冒一位能够以氣馭劍的江湖小宗師,假裝自己是一位可以飛劍取頭顱的陸地劍仙。」

  謝狗表示服氣。

  陳平安說道:「等到寶瓶洲事了,我就會遊歷浩然九洲,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參加劉羨陽的婚禮,這當然是最緊要的事情,沒有之一。入京正式就任大驪國師,薪俸一事,與皇帝關起門來好好談,看看能不能在金精銅錢上邊得點好處。年中的青杏國及冠禮慶典,爭取早點幫助丁道士證道飛升,開闢出一條前無古人的嶄新飛升法。從真武山那邊收取甲六山僅剩的斬龍台,重新煉劍和縫補法袍,打造出籠中雀第一座小千世界的雛形,約上張山峰找徐遠霞好好喝頓酒,請蘇子幫忙寫個序,找家書坊將那本遊記版刻印行。再走一趟五彩天下……謝狗點頭道:「小陌說過,山主早就跟劉景龍約好了的,要一起遊歷諸州,身邊不帶扈從。後來網開一面,願意帶著小陌。看得出來,小陌對這件事,嘴上不說什麽,心中頗為自得。」

  陳平安笑了笑,實誠道:「那算什麽網開一面,純粹就是擔心自己樹大招風,境界跟名氣不匹配,在外邊逛蕩,容易出意外,有小陌在身邊,就可以放心很多。」謝狗揉著下巴,「如果山主不是有這麽多重身份,換成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寶瓶洲散修,那麽去別洲遊山玩水,一路上想要少些憋屈,多點痛快,金丹是底線,元嬰境馬馬虎虎吧,也能凑合,對付著用了。再加上個劍修身份,其實已經算是比較舒坦了。可山主畢竟不是一般人,『變天』之前,當初沒有玉璞境,確實容易心虛,如今呢,都是名副其實的劍仙了,會不會想著把小陌撇開啊?」小陌有一點長處,就是他打定主意收斂神氣的時候,旁人完全可以當他不存在。綠葉襯紅花,不管走在哪裡,在什麽情境當中,他都可以把自家山主襯托得很好,不單單是從不喧賓奪主,而是可以視為影子一般,如果說夜行時分,還不明顯,但是只要遇到事情了,宛如白日青天,退居幕後的小陌走到前臺了,哪怕還是影子,但是大太陽底下的影子,能跟月色下的影子一樣?那會兒的劍修小陌,又是怎樣的景象,與之敵對者感受如何,這一點,鎮妖樓的青同可能會理解得比較深刻。當然了,這些都是老廚子的說頭,謝狗自己可說不出這種講究話。崔宗主和周首席就不行,實在是太……風騷了,哪怕他們不說話,只是站在陳山主身邊,刻意裝聾作啞,還都是遮掩不住他們身上的那種酒氣。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可以帶上你們倆一起,學隔壁山頭他們,越好時間地點碰頭,不用朝夕相處,有事打聲招呼就好了。」

  謝狗眼睛一亮,果然當官好啊,自家山主還是很器重自己這位次席的!

  想起先前謝狗那個關於陰陽魚的說法,陳平安也反問一句,「謝狗,你見過影子的影子嗎?」

  謝狗一臉茫然,試探性問道:「是陸沉說過的那個?齊物論裡邊的罔兩問景?」

  「不是講這個的。」

  陳平安搖搖頭,隨即笑問道:「你連這個都知道了?」謝狗笑哈哈道:「純屬無聊嘛,學一學仙尉道長,隨便看點雜書打發打發光陰,我跟每天只知道點菜的米大劍仙和鐘大宗師他們只是瞧著像,實則大不一樣!賊有上進心!」

  陳平安憋著壞,笑眯眯道:「先前在合歡山那邊,我一句話差點把陸掌教給說哭了。」

  謝狗滿臉震驚,萬分好奇,「給說道說道。」

  陳平安說道:「他一直苦求某個答案,這個答案甚至看得比他自己的大道性命更重,簡而言之,就是有希望幫他躋身十五境的解夢一事,都可以為此事讓位。」

  謝狗點點頭,「陸沉的腦袋瓜子,會這麽想,沒毛病!」謝狗大致猜得到答案,遠古天庭共主,那位據傳有可能是十六境的存在,陸沉追求的那個一,或者說道祖心目中的道,到底是什麽。他當初為何會那麽做,為何會失踪,到底是有意為之還是不得已為之,到底是在作壁上觀,還是在哪裡……都是近乎不可探究真相的永遠的未知。

  陳平安收斂笑意,神色複雜,「曾經陸道長在我心目中,就等於,或者說約等於人間的道士。分量很重。」

  謝狗還是點頭,這是一筆糊塗賬。算帳歷歷分明如二掌櫃,也要過一過不為人知的心關。

  哈,山主還是看重和放心自己啊,不見外!就是以後不曉得是改口喊自己嫂子還是弟媳?或者喊小陌姐夫或是妹夫?哈哈,她覺得好像都不錯,看山主的心情。

  陳平安望向那個傻樂呵的謝狗,緩緩說道:「如果說陳平安跟周密,由於各占半個一,成了某個影子的影子。」

  謝狗聞言瞥了眼山主,本來說好是當個笑話講的,可是看陳平安的神態,認真得很呐。雙方沉默片刻,不知為何,陳平安依舊看著貂帽少女,說道:「我跟陸沉說的那句話,其實恰好就是我先生最推崇的那篇齊物論,裡邊的一句玄言狂話,『天地與我為一,萬物與我並生』。」

  謝狗神色肅穆,抬起手,沉聲道:「打住!山主,咱們先不聊這個啊,我還想好好練劍,躋身十四境的!」

  陳平安的意思,再簡單不過了。 你陸沉不是找那個一嗎?那你就是在騎驢找驢一般了。都是出卷的考官了,還要自己答卷嗎? 若說陸沉都是如此,此刻陳平安眼中的謝狗也好,白景也罷,誰能逃得掉?因為我們所有人所有物,本來都是道上的那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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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7 02:18:0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

  先前曹慈帶著兩個新收的徒弟,經由那座掌紋渡進入大端王朝地界,期間進入雲幢郡,渡船泊岸,曹慈就提前下了船,帶著他們一起徒步遊歷山水。竇氏就是這座古老大郡的天。剛好兩位師姐如今都在此地,曹慈就想要讓兩個徒弟認識一下同門長輩。因為竇家老太爺要過九十大壽。曹慈算了算時間,還有閒餘,就想著讓嵇節和白雨在這段路上慢慢打熬體魄,先前在渡船上,被認出了身份,哪怕曹慈閉門謝客,不說敲門拜訪的,只說那些走在門外廊道:「看熱鬧」的,可謂絡繹不絕,曹慈實在是不勝其煩,他自己是無所謂,可兩個弟子却早就心思不定了,沒過幾天,就與他這個師父有了一種避無可避的疏離感,再不是剛認識那會兒的心境了。登船之初,他們心思單純,活潑跳脫,曹慈教什麽就練什麽,各自一身拳意愈發純屬且輕靈,好跡象。等到他們大致知道:「曹慈」這個名字的分量之後,拳意就開始出現凝滯,同樣一個樁架拳招,再學再練,就變得無比沉重,好似每一拳都壓著個「師父曹慈」的分量。

  兩個孩子,越來越沉默和拘謹,如今他們看待師父曹慈,臉色和眼神都變了。

  畏之如見鬼。敬之如遇神。事已至此,曹慈就乾脆挑明瞭本該是到了大端京城才該說的東西。既然拜了師,有些事情,他們遲早都是要知道的,所以曹慈既沒有故意渲染,也不願意刻意隱瞞,就與兩個孩子大致說了他們的師公是誰,還有三位師兄師姐的身份。大概是覺得總這麽晾著剛認的「師父」不太好,白雨怯生生開口問道:「師父,既然我們這個門派這麽厲害,你又是那麽有名,連船上那些神仙都要爭搶著見你一面,說山句話就跟發了財似的,那你是不是跟人打架,就從來沒有輸過啊?」

  曹慈笑道:「暫時沒輸過,可能是因為師父跟人問拳次數不多的緣故吧。」

  嵇節好奇問道:「那師父有覺得很厲害的對手嗎?」曹慈點頭道:「當然有啊,不談那些老一輩的宗師,只說差不多歲數的,就有個叫陳平安的純粹武夫,跟我同年,好像比我還小幾個月,他的拳法就很高明。此外還有七八人,沒見過,都是聽說,跟我相差一兩境,相信他們未來的武學成就都會很高。」

  曹慈所謂的一兩境,當然是已經將止境三層視為同一境了。

  尋常武夫,說一些個比自己境界低的,將來武學成就不低,難免有種自抬身價或是目中無人的嫌疑,估計旁人聽了總會覺得不得勁,有幾分彆扭。

  可是曹慈說出口,說者心平氣和,聽者也願意服氣。

  記得陳平安的生日是五月五,而曹慈是二月二,所以比陳平安大三個月。

  「他如果能够專心習武,相信拳法會更高。」

  「只是他身份比較多,由不得他輕鬆幾分。」「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聞和事跡,其實比我多很多,是個大名人,等你們到了京城,在那邊落脚,以後就會聽到他越來越多的事情了,常理而言,往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陳平安不一樣,他對得起每個身份。」

  「既有天賦又肯努力的人,往往心氣高,這種人輸了拳,敗不氣餒,愈挫愈勇,說來簡單,其實很難的。」

  「他拳路駁雜,關鍵還能够融會貫通,熔鑄一爐,就是武德……一般。」

  聽著曹慈娓娓道來的話語,倆孩子對視一眼,都有些奇怪。

  之前除了一板一眼的傳授拳法和講解拳理,師父一般不會這麽健談。

  所以白雨和嵇節就覺得這個叫陳平安的傢伙,除了武德一般,其餘都很不簡單。

  曹慈確實是一個很枯燥乏味的人。

  平時言語不多,朋友也少,不愛喝酒,不愛應酬,學拳之餘,曹慈唯一的興趣,就是看書。

  而且他一般只看一種書籍,數算。

  兩個孩子是第一次拜師,曹慈何嘗不是頭回給人當師父,就想要借助一起遊覽大好山河,來疏解兩位親傳弟子的複雜心境。

  學拳之人,將師門名分和祖傳拳法看得太輕,容易心性虛浮,學藝不精,太過依賴自身與拳法之外的身外物。

  可要是走了極端,武夫將兩者看得過重,也非什麽好事,容易看輕自己,將一個「我」字,看得太低,太過輕巧。

  一路各色風景看得多,曹慈言語說的少,只是與兩個孩子說些各地的風土人情。閒暇時曹慈就會取出三幅泛黃的老舊圖畫,是少年時在劍氣長城結茅練拳,親手繪製而成,分別畫有人身的肌肉、筋脈與骨骼臟腑,以及全身穴位和氣血流動的路線。讓兩位弟子觀摩三幅畫卷,方便他們有一個更直觀的感受,畫卷空白處以蠅頭小楷寫有各種批注、小幅的輔助示意圖,其實曹慈還有幾本冊子,只是擔心貪多嚼不爛,就沒有一口氣拿出來。

  可能沒幾個武學宗師可以想到,武道還能跟數學術算、機關結構等事扯上關係。甚至涉及到了仙家的道化和道痕。

  這就是曹慈對武學的獨到理解,比如全身肌肉的記憶,就是一條隨時等候一口純粹真氣如泄洪般流淌的乾涸河床。

  打個比方,如果說拳如箭矢,是形容一般武學宗師的,那麽曹慈的拳,就是一架床子弩。當年在城頭,曹慈與老大劍仙當鄰居,後者偶爾會將一些心得說給曹慈聽,例如止境就是一座靜止的山巔神殿,氣盛決定地基的規模大小,歸真決定香火的純粹程度,而神到,就是一條從山門走入大殿之內供香的完整「神道」。依此反推,想要躋身止境,就得一步步走到「山巔」,這自然是一場「遠遊」,而「金身」,就是那座神殿未來所奉神像的雛形……故而一尊泥菩薩不但要過河,還要上大山。武夫一口純粹真氣,就是一炷香。

  可惜每當曹慈提出疑問,老大劍仙却總以自己不是武夫為理由搪塞過去。

  師徒三個今天來到一處水邊渡口,打算乘船過河,岸邊都是擺攤賣河鮮的小販,滿身魚腥味。

  等到真正學了拳,五官神識愈發敏銳,白雨使勁捏著鼻子。

  先前小姑娘有個心得,說天地景象,就像映入眼簾的一幅畫,不學拳之前,是贋品,學了拳,畫面就從模糊逐漸變為清晰,纖毫畢現,成了真跡。

  他們師父當時說這個比喻很形象,但是未必恰當。

  至於不恰當在什麽地方,曹慈也沒有具體解釋。

  白雨問出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師父,學拳到底是天賦更重要,還是努力更重要?」曹慈答道:「都重要。你們馬師伯打過不一個比方,習武就是餓漢子煮米吃飯,沒有天賦,光靠努力,不得其門而入,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成就有限,如屋舍的天花板,高度很低。有了天賦,不肯勤勉練拳,就是坐擁一座糧倉和大鍋臺,每日偏用小鍋煮米、小碗吃飯,武道成就也不會太高。」

  嵇節愈發好奇問道:「師父,你有今天的能耐,是靠天賦,還是靠努力?」

  曹慈坦誠道:「我練拳還算勤勉,但是歸根結底,還是靠天賦。」

  倆孩子對視一眼,一個歡喜一個愁,翩翩是覺得自己很師父很像嘛,阿鹹則是覺得自己成為絕世高手,多半是沒戲了。

  曹慈補充一句:「武夫金身境,是一道明顯的分水嶺。在那之前,天賦和努力都很重要,在那之後,天賦更重要。」

  小女孩咧嘴笑道:「說來說去,就是天賦最重要唄。」

  曹慈笑了笑,「另外一位廖師伯說過,學會正確努力,首先讓自己不走錯路,其次還能在對的路上走得更快,何嘗不是一種看不見的天賦。」

  嵇節疑惑道:「師父,跟你一個輩分的,不是一個男的兩個女的,哪來的另外一位師伯?」曹慈笑道:「忘記跟你們說了,江湖和山上的師伯師叔說法,稱呼男女皆可。天地君親師,讀書人習慣稱呼自己的授業恩師和敬重的前輩為先生,其實一些學問很大、德行很高的女子,也會被人敬稱為先生,分量就更重了。」

  他們恍然大悟,記得家鄉武館那邊,館主也收過一個女弟子,結果當天就被他媳婦撓了個滿臉花,館主從頭到尾都沒敢還手。

  白雨問道:「怎麽都是他們的道理啊。師父你就沒有自己的說法?」

  曹慈說道:「學拳對我來說,就是呼吸一般的家常事,我自然說不出什麽大道理。在收你們做徒弟之前,就沒想過什麽拳理,如今在補。」

  停頓片刻,曹慈說道:「如果要學那種有資格落筆寫在紙上的拳理,以後我可以幫你們介紹一個人,他比較擅長。」

  曾經與他的開山大弟子切磋過四場,回頭請他與自己的兩位親傳弟子說一番拳理,想必不是太過分的事情。

  白雨問道:「師父的這個朋友,肯定是懂的拳理很多,打架本事一般?」

  曹慈無奈道:「不能這麽說。」

  嵇節說道:「就是那個武德一般的陳平安,對吧?」

  曹慈忍住笑,「這種話,我們師徒私底下說說就行了,可別當人的面說。」

  站在水邊,曹慈突然問道:「其實師父也琢磨出個拳理,你們要不要聽?」

  倆孩子不約而同點點頭。

  曹慈指了指自己,「這副人身,天地清明,一團和氣,我是主人。」

  「這種內求的武學境地,我形容為不必外求的天下第一人。」

  說到這裡,曹慈笑著補了一句,「這種大道理,聽過就算了。」

  白雨說道:「聽得稀裡糊塗的,不過聽上去老霸氣了。」

  嵇節贊嘆道:「難怪師父這麽厲害。」

  小女孩拿手肘一撞身邊的同齡人,「呆阿鹹,記下了麽?」

  嵇節點頭道:「記下了。當皇帝老兒的聖旨聽。」

  曹慈啞然失笑。上了船,生意冷清,乘客寥寥,船上靠窗位置,有那唱曲開嗓的清瘦少女,一旁有男人拉二胡,時不時停下來,糾正少女唱腔的缺漏,估摸著是做那種鄉野草台班子生意,靠串戲掙錢的。

  曹慈要了三碗榨菜肉絲面,隔壁桌坐著個慈眉善目却有官氣的老人,帶著兩個精悍隨從,坐姿端正,腰桿挺直,眼神時常遊走船艙,提防刺客。老人約莫是將溫文爾雅的曹慈當成了讀書人,主動邀請拼桌一叙,曹慈本想婉拒,可是見倆孩子實在無聊,便答應下來。老人相當健談,剛好曹慈不善應酬,却是個不錯的聽客,故而還算投緣。老人說自己大半輩子宦海沉浮,每每外放為地方官,羈旅最喜江河舟行,此事實在不惡,日啖魚蝦,大飽口福。如今告老還鄉,尤其是宦囊還算充裕,就更悠閒了。

  老人笑言一年才四季,炎夏有苦熱,隆冬有酷寒,他這種行將就木的老人,氣血少且衰,日夜遭煎煮呐。

  曹慈總是笑著點頭。

  下了船,走出一段路程,曹慈才告訴兩個唧唧喳喳猜測對方身份的徒弟,老者其實是一位持牒巡游的山神老爺,官身不低,才可以山管水。

  而那邊同樣在猜測曹慈的身份,却誤會是那種修煉仙法的得道之士,身負道氣,上山下水,走南闖北,能够見怪不怪。

  夕陽西下,落日餘輝,如吊山鬼。

  見過了一位山神,更早在仙家渡船上,神仙也已經看過了,而且是一大堆,先前在那家鄉破敗古廟內,還瞧見了鬼。兩個孩子有了拳意上身,就等於在武學上登堂入室了,哪怕沒有火光照路,走夜路還是問題不大。曹慈與他們說夜行無月的時候,走在古路荒徑上邊,常有鬼物提籠把火,自照不照人,所以即便是市井凡夫,除非身體羸弱,神氣不盛,陽氣不足,否則都是看不見他們的。

  說是這麽說,可是如此山中夜行,鶻聲磔磔,木客啾啾,聽著委實滲人,讓倆孩子都起了雞皮疙瘩。

  在陰惻惻山坳間突兀間遇見一巨第,似王侯豪宅。

  師徒要麽原路返回,要麽凑上前去敲門借宿。

  曹慈敲開門之前,讓翩翩和阿鹹儘量收起拳意。

  開門的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僕,瞧見了曹慈身邊的兩個孩子,老態龍鍾的老者就想推辭,說自家夫人寡居在此,不宜待客。

  老人身後不遠處,出現一雙年齡相差四五歲、眉眼有幾分相似的姐弟,衣衫樸素,老人却笑著喊了聲阿官。

  名門望族裡繁文縟節,規矩多,比如孩子一律不準穿絲綢綾緞的華服,會折福,所以終年布衣,只穿改過的舊衣。

  而阿官,是僕人對主人家孩子的一種尊稱。只是這雙本該錦衣玉食的豪門姐弟,看上去有些面黃肌瘦,臉上無光彩。

  少女攥緊弟弟的手,不敢看曹慈一行人。按照這邊的習俗,有一本祖傳的祭祀簿,菜肴種類樣式,香燭擺設等,都有明文規定。少女到了十四歲就要梳鬟,穿紅裙子,去祠堂拜過祖先掛像,意味著她從這天起就可以談婚論嫁了。老人自稱是墳親,會點瓦匠木作手藝,來這邊串門幫忙修繕的,墳親便就是大家族專門的守墓人,負責管理祖先墳墓的下人和他們的家眷,雙方情重如親戚。

  曹慈帶著徒弟在這邊過夜,休歇一晚,一夜無事,曹慈挑燈夜讀,天未亮就啓程,帶著睡眼惺忪的兩個孩子,一起離開巨宅。

  曙光將現之際,兩個孩子發現身後道路上,有一位撑傘的婦人,帶著那雙神光煥發的姐弟,與他們遙遙行禮,很快便消逝不見。

  白雨輕聲問道:「師父,一宅子都是鬼,對吧?」

  曹慈點點頭,「所以先前讓你們收斂拳意,就是免了衝撞他們,否則就不是登門借宿,而是上門尋仇了。」

  嵇節好奇問道:「那位夫人與我們道別,又是咋回事?」曹慈解釋道:「鬼物斷了香火祭祀,就跟人饑不果腹一樣,很容易失去一點真靈,要麽化作厲鬼,要麽魂飛魄散。有三種解決辦法,最好的,當然是修煉道法,但這是需要講求仙家機緣的,再就是吃香火、供品,大家族小門戶,都需要要祭祖。然後就是汲取活人的陽氣。」

  嵇節聞言悚然,瞪大眼睛道:「師父,你沒事吧?」

  曹慈笑道:「我們在他們家中盤桓一宿,自有陽氣凝聚,我們是武夫,這點損耗,算不得什麽。却足够幫助那棟宅子的主人家免去多年的斷炊之憂了。」

  所謂的「多年」,實則是百年之久。白雨說道:「曉得了,老伯伯婉拒我們借宿,是怕害了我們倆孩子,那個當姐姐的,帶著小阿官一起現身,是他們實在餓得慌了,又不好意思明說,對吧?師父呢,就假裝什麽都不知道,故意也不道破,借咱們地兒住一宿,人鬼相安,是他們的待客之道,咱們便留下些陽氣,是為客之道。」

  曹慈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聰明。」

  阿鹹哇了一聲,「師父,你人也太好了吧。」

  翩翩打抱不平,「還沒有師娘,說不過去。」

  阿鹹說道:「有了師父,師娘還會遠嗎?」

  曹慈笑了笑,伸手按住倆孩子的腦袋。

  看來給人當師父,確實還挺有意思的。

  倆孩子經過這麽一件事,就又與曹慈親近起來。

  臨近目的地,來了個年輕女子,倆孩子對視一眼,莫非是未來師娘來了?

  自然不是,女子是廖青靄,他們的三位師伯之一。

  廖青靄笑著解釋道:「竇師姐在家族那邊忙得連軸轉,實在脫不開身,就讓我來接你們。」曹慈點點頭,笑著介紹起身邊兩個孩子,「廖師姐,他們是我剛收的徒弟,嵇節,小名阿咸,白雨,小名翩翩。在我剛認識他們的時候,就已經有拳意在身了,很難得,他們只憑平時架梯子偷看隔壁武館的樁架把式,就可以現學現用,甚至可以說是化為己用,在一處鄉野祠廟內,我看過他們的出手,有模有樣。」

  廖青靄大為意外,因為除了大師兄馬臒仙,他們仨至今都未收徒。

  師姐竇粉霞是懶,她的口頭禪是找個好人家趕緊把自己嫁了吧。

  廖青靄是覺得自己學拳都不精,沒資格給人教拳,怕誤人子弟。

  廖青靄倒是沒覺得倆孩子有這種「境界」,有什麽值得驚訝的。

  你曹慈收取的弟子,不得是天才中的怪物?才算合情合理?

  廖青靄望向兩個略顯拘謹的孩子,爽朗笑道:「事出突然,沒有準備禮物,欠著。」

  倆孩子都怯生生喊了聲廖師伯,一個嗓音低却沉穩,一個嗓門大却顫音。

  廖青靄覺得很好玩,問道:「他們知道曹慈是誰了?」曹慈點頭道:「來時渡船上邊,動靜較大,敲門的訪客較多,翩翩問了,我就大致說了我們這個門派的概况,師公是誰,三位師伯各自是做什麽的。有關武夫十境,也一並說了。」

  對於兩個鄉野孩子來說,只是有個籠統的概念,師父曹慈可能是一個頂天厲害的人物,他們拜了這個師父,撞大運了。比如先前在那破敗祠廟之內,一聽到「曹慈」這個名字,就立馬沒了凶神惡煞的囂張氣焰,在那掌紋渡,全是一驚一乍的,尤其是在那艘神仙扎堆的仙家渡船上邊,訪客絡繹不絕,看他們兩個鄉野孩子的眼神,什麽都有,羡慕的,諂媚的。白雨和嵇節年紀不大,讀書不多,但是他們的直覺不差,一知半解的人情世故,家鄉都有,都見過些。

  若曹慈只是個一般厲害的師父,一起外出,全是新鮮感,遊山玩水一般。

  可當曹慈的形象越來越重,大如天地,掩蓋萬物,孩子反而就會離鄉越遠,思鄉越重。

  好在曹慈心細,也有耐心,故意捨棄仙家渡船,帶著他們一起徒步遠遊,瀏覽名勝古跡。

  廖青靄半開玩笑道:「要不要讓師姐搗鼓出點排場,讓竇家開儀門迎接貴客,擺擺陣仗?我相信竇老太爺會很樂意。」

  曹慈搖搖頭。

  廖青靄問道:「擔心喧賓奪主?」

  曹慈笑了笑,還是沒說什麽。

  他在大端王朝沒有任何官身。

  就跟曹慈至今沒有綽號一樣。

  竇氏家族在吉祥弄,車水馬龍,道賀客人絡繹不絕,許多車駕都排到了附近的醋坊街和孩兒巷。

  知道曹慈這個師弟不喜歡那種鬧哄哄的待人接物,廖青靄就帶著他們沒走比肩接踵的擁堵大門,選了一處相對安靜的偏門。一個扎靈蛇髮髻的美艶女子,快步走來,伸手用掌心輕揉臉頰,笑著致歉道:「對不住對不住,這幾天忙暈了,笑得老娘整張臉都快僵硬了。知道你的性格,就沒有大張旗鼓,這會兒家裡除了老太爺,就只有幾個管事的叔伯,曉得你會在今天登門,你要不樂意應酬,我就隨便找個由頭幫你推了,要是不排斥,回頭至多去太爺書房那邊坐會兒,就算對付過去了。」

  竇氏是官宦世族,竇粉霞自小耳濡目染,什麽叫混得開,就是酒桌上根本沒人敢勸你的酒,誰要找你敬酒,都得事先打好腹稿。

  她可不覺得曹慈需要賣誰面子。不單單是雲幢郡竇氏,大端王朝也是如此,放眼整個浩然天下亦是不例外嘛。

  曹慈說道:「等竇老太爺得閒,讓人跟我通知一聲,我就去拜會,至於公開場合的應酬,宴會喝酒,就都算了,我不擅長。」廖青靄沒來由臉色泛起陰霾,冷笑道:「你什麽都比那個姓陳的强,唯獨待人接物,應酬宴飲,說場面話,喝場面酒,肯定比不過他。呵,陳宗師,陳劍仙,陳山主,陳隱官,一大堆的頭銜身份,得多會做人,才能有此家業。」

  曹慈笑道:「我只是武學境界暫比陳平安略高一籌,並不意味著在別的地方就能勝過他。」

  如果不是太早離開了劍氣長城,能够等到陳平安在那邊開了個酒鋪,曹慈雖然不喜歡喝酒,却肯定會偶爾去那邊捧場。遙想當年,曹慈第一次去劍氣長城,師父沒有為他安排任何護道人,裴杯只是在曹慈臨行前,跟他笑言一句,如今出門在外,別人見著你,都會說你是裴杯的徒弟。希望以後有一天,師父希望能够聽到別人談論裴杯的時候,都說她就是曹慈的師父。

  先前文廟,陳平安和馬臒仙有過一場問拳。比試雙方,或者說各自師門,都很有默契,事後沒有對外泄露此事。

  裴杯名義上的大弟子,馬臒仙曾是山巔境圓滿,只差一步就可以躋身止境,結果因為那場問拳,跌境了。

  扎靈蛇髮髻的竇粉霞,出身大端王朝第一豪閥雲幢竇氏。

  廖青靄,山澤野修出身,半路習武,投軍入伍,在沙場上捨生忘死,結果被裴杯救下。由於廖青靄曾經涉足修行,修道資質相當不俗,少女時就躋身中五境,故而如今哪怕已是半百歲數,她依然是少女容貌,腰肢極細,懸佩一把白鞘長刀。竇粉霞和廖青靄,如今都是遠遊境瓶頸的純粹武夫。

  師徒總計不過五人。

  在外界看來,難道要出五位止境不成?

  廖青靄憤憤道:「師兄跌境一事,怎麽傳出去的?」

  倒沒有鬧得沸沸揚揚,但終究是泄露了消息,被山上獲悉。

  她的言外之意,多半是那個陳平安暗中使壞。

  曹慈笑著搖搖頭。

  陳平安根本不屑如此作為。

  竇粉霞說道:「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况當時文廟附近人多眼雜,難免有人看了去或是聽了去,當做談資。」

  廖師妹倒也不是真這麽認為,就只是心裡窩火,她有氣沒地方撒呢。曹慈來這邊之前,師姐妹兩個,沒少說那人的壞話。

  當時在師兄馬臒仙跟陳平安動手之前,竇粉霞用了個類似耍無賴的法子,說她想要跟陳平安討教個一招半式,不算問拳。畢竟雙方相差一個武學境界,切磋也好,討賬也罷,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公平,結果一番試探之下,沒從陳平安那邊討到半點便宜不說,竇粉霞反而吃虧不小除了曹慈,其實馬臒仙幾個,並不算裴杯嚴格意義上的入室弟子,裴杯沒有喝過拜師茶,他們也沒有拜師磕頭。

  當年只是大端老皇帝請求,用了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才說服裴杯收了額外多三位「記名弟子」。想起一事,廖青靄突然笑起來,原來她才知道,師姐家鄉這邊有個習俗,婚前男子若是可以為女子解開髮髻,就等於是私定終身了,與閨閣畫眉無異,跟新婚夜新郎官揭開紅蓋頭沒兩樣嘛。而先前師姐主動挑釁那個姓陳的,對方便還以顔色,當然屬於點到即止了,陳平安當時只是以手指,停留在竇粉霞眉心外,凝為一粒芥子劍氣,觸及她額頭即散開,並沒有傷到竇粉霞絲毫,只是讓後者的靈蛇髮髻鬆動幾分。可不就是?

  難怪廖青靄這次來師姐家族做客,總會瞧見師姐咬牙切齒,好個俏臉寒霜,想起負心漢的模樣。

  竇粉霞自怨自艾,重複言語一句,「果然低兩境,根本沒的打。」

  她出身捉刀客一脈。

  練氣士中的劍修,純粹武夫中的捉刀客。兩者都是同類中的異類,最被同行忌憚。

  就像官場上某人,既是御史言官又兼掌刑獄案件的審定,那麽身份使然,職責所在,每天可不就是找同僚的麻煩,被盯上的,自然是不死也要掉層皮。

  廖青靄則揚言三十年之內,一定要去落魄山與陳平安問拳。

  曹慈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當面說道:「廖師姐,有些事,師父不說,並不意味著她就不知道,你要注意分寸。」

  竇粉霞皺眉不已,能讓曹慈這麽鄭重其事言說一二的,肯定不是什麽輕飄飄的雞毛蒜皮了。

  廖青靄既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愧疚,又有一種早知如此的如釋重負,總之就是心緒萬般複雜。

  曹慈笑道:「師姐自己把握分寸就是了,果真問心無愧……」

  竇粉霞趕緊偷瞥了眼師妹的肚子,試探性問道:「青靄是跟人私定終身了?師父一怒之下,打算把青靄逐出師門?」

  廖青靄滿臉漲紅,與口無遮攔的師姐怒目相向。曹慈說道:「我近期打算去一趟寶瓶洲,拜訪落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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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七)

  天地如一雙永恒的眷侶。若是倒懸觀之,星河璀璨,萬家燈火。大地山河,宛如藻井。

  劍光一閃,陳平安伸手接住傳信飛劍,看過內容,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謝次席是懂自家山主的,「撿著錢啦?」

  陳平安將信封遞給謝狗,點頭笑道:「算是吧,好事成雙。」

  原來雲岩國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那邊,終於有了個不小的利好消息,辛辛苦苦開鑿大瀆,各方勢力一路搬山引水,某個虞氏王朝的藩屬小國,就在這幾天,竟然無意間發掘出了一座僭越禮制的陸地龍宮遺址。氣象宏麗,幾乎可以與三千年的四海龍宮相媲美,其中蘊藏的數叢萬年珊瑚,更是世所罕見,此物可謂價值連城,是一座天然的百寶閣,能够懸綴件件靈寶,還可以煉製為劍架,諸多妙用,匪夷所思。

  既然不是一般的值錢,那麽這座陸地龍宮的最終歸屬,就很值得玩味了。

  謝狗看過種夫子親筆的書信,哈哈笑道:「沒了青壤這幾個攪屎棍,桐葉洲運勢一下子就好轉了啊。」

  她隨即問了個關鍵問題:「先前與玉圭宗他們一起簽訂的盟約裡邊,有事先講清楚這種情况的處置方案嗎?」

  陳平安點頭說道:「當然得有,必須有個事先大家都認可的大致框架,不然財帛動人心,該談錢的時候談感情,不就傷感情了麽。連同洞天福地在內,各類上古道場、仙府遺跡所在地的國家,可以占據兩成收益,等於是他們的祖産,若是位於某個仙府門派地契清晰的地界之內,也可以分走兩成。其實一開始,我們崔宗主是覺得劃走兩成就够講義氣了,讓當地國家和山上門派自己商量著分賬,大泉姚氏和蒲山葉氏都沒答應。玉圭宗倒是想要爭上一爭,見我們青萍劍宗都沒意見,就算了。至於剩下的,就按照青萍劍宗、玉圭宗和大泉姚氏等勢力的砸錢力度,根據各自所占比例,得到與之匹配的分紅。當然某國、某個仙府,可以將各自的兩成紅利,就地轉手買賣,尋找下家,換取現錢。」

  謝狗咧嘴笑著,一談到錢,咱們山主的精神頭就格外好哇。

  謝狗搓手問道:「龍宮禁制重重,若是由我們這邊來開門,能不能多分到一些?」

  陳平安會心一笑,自家次席供奉對於賺錢一事,還是很上心的。

  由於龍宮的山水禁制,一向是各種遺跡、秘境當中最難破解的,所以虞氏王朝那邊根本不敢輕舉妄動,隨便「開門」,就怕一個不小心,就惹來地脈震動等一連串,反成禍事。所以暫時還沒辦法給出一個準確的估價。

  世間隱居的得道之士,開闢了道場,却不得不承認此生大道無望了,因為不願就此斷了道統,或是希冀著後世有德者、有緣者得之,幫忙傳下法脈。或是心存一絲僥倖,想著兵解轉世的後身,有朝一日能够重遊故地,再續道緣,重新登山修道,只要成功,「今身」在修行路上,就可以省去許多麻煩。所以這類無主的道場,往往都會留下一兩條線索,不至於是條絕路。

  反觀大小龍宮却是公認的藏寶之地,陪葬意味更重。歷史上擅自開啓廢棄龍宮,導致山水震動、殃及一方的慘事,比比皆是。

  就說白登藏身的那座龍宮,如果不是陳平安剛好在附近,當時又有陸沉負責開路,國力强如大驪王朝,也不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說道:「估計輪不到我們動手,如今馮雪濤和嫩道人都在京城。」

  一個是玉圭宗的記名供奉,一個喜歡顯擺,這兩位飛升境,就成了開啓龍宮重重門扉的最佳人選。

  其實某位飛升境更適合,只是化名景行、擔任姚氏皇室供奉的仰止,已經離開京城,顯然是先前謝狗在雲岩國邊境的現身,驚動了這頭大妖,選擇避而不見。

  這筆賬很好算,小陌加上白景,仰止就算身邊有朱厭助陣,肯定也只有跑路的份,甚至還要擔心跑不跑的掉。

  就在此時,南婆娑洲方向,有一股磅礴道氣直衝雲霄,霞光萬丈,空中出現了一個紫金色的漩渦,有一點金光冉冉升起。

  有那仙樂縹緲、玉磬長鳴,天女散花、仙官降福的祥瑞氣象。

  又有人證道飛升了。

  此人所在道場,數以千計的弟子門徒,抬頭望向那幅瑰麗畫卷,眼神迷離,如痴如等到那位得道之士重返山中道場,他們終於回過神來,齊聲高喊,恭賀老祖飛升……

  陳平安只能憑藉望氣術,看個大概氣象。

  謝狗不知用了什麽秘術,看得津津有味。

  千奇百怪,紛至沓來。祥瑞神跡,靈寶機緣,應運而生,多如雨後春筍。

  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乘鸞飛升。

  作為陸沉的親傳弟子,曹溶在海上白日飛升。

  老龍城的苻畦,剛剛出關,躋身仙人。

  桐葉洲這邊,也有返回浩然沒多久的女冠黃庭,無甚修道瓶頸,她莫名其妙就破境了,成為一位道門元君。

  謝狗沒來由喃喃一句,「單相思就像牙疼。」

  陳平安問道:「又是老廚子說的?」

  謝狗埋怨道:「別總是一口一個老廚子,對老朱先生尊重點。」

  陳平安笑道:「你也不用拐彎抹角,旁敲側擊,你跟小陌結為道侶,我當然是樂見其成的,能幫的肯定幫。」

  謝狗眉開眼笑,笑得很諂媚很狗腿,抬臂做了個手掌攥拳的姿勢,「朱先生說了,關於男女情愛一事,山主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宗師。手拿把掐!」

  陳平安哈哈笑道:「仙槎前輩信這個,你也信?」

  當年在桂花島,還是少年的陳平安,極少數跟人吹牛皮不打草稿。當時就把顧清崧給唬的一楞一楞。

  謝狗問道:「山主好像很怕碧霄洞主?」

  陳平安說道:「當然敬畏。何况我這個當山主的,還要為魏羨他們幾個多考慮考慮。說話做事,就拘謹了。」

  謝狗說道:「擔心他們是牽線傀儡?那就直接開口說唄,有小陌在,碧霄道友怎麽都會賣你個面子,是山主覺得求人,臉上掛不住?」

  陳平安說道:「如果可行的話,我早就說了,面子值幾個錢。但問題在於老觀主未必願意接受這個,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我怕適得其反。」

  謝狗點頭道:「倒也是,碧霄道友的脾氣確實怪了點。」

  不收徒,不傳法,孑然一身,知己寥寥。

  又比如蠻荒天下大肆攻伐浩然的時候,硝烟四起,留著不走。

  等到浩然天下的世道太平了,反而要去亂象已起的青冥天下。

  圖個什麽?嫌棄道力太强?故意消磨自身道行鬧著玩啊?

  其實還有一個很關鍵的緣由,碧霄洞主似乎對自家山主,比較刮目相看?

  謝狗提議道:「山主,反正無聊,咱們不如去隔壁山頭蹭點酒喝?」

  陳平安說道:「跟他們也沒什麽可聊的,不還是無聊。」

  只是謝狗已經撤掉了障眼法,陳平安也就由著她,沒有刻意補上遮掩行踪的陣法。

  那邊一個個眼中都充滿戒備神色,荒郊野嶺的,身邊突然冒出倆人,擱誰都緊張。

  謝狗從袖中摔出一條丈餘長短的五彩綾緞,掠向相鄰山頭那邊,如彩虹跨空,不斷拉伸,貂帽少女走在「橋上」,笑容燦爛,抱拳喊道:「諸位道友莫慌,我與師兄都是光明磊落的正道人士。」

  她已經打好腹稿了,是一個不知名小門派的天之驕子,與師兄一起尋訪同道,順便斬妖除魔,這一路行來,斬獲頗豐……

  編故事嘛,誰還不會呢。

  唉,山主人呢?

  衆人只見那不知根脚的古怪少女,突然一跺脚,才走到半路就掉頭狂奔,收起那條品相不俗的彩緞靈寶,著急忙慌道:「師兄等我。」

  她擁有一種天生的直覺,近似佛家的天眼通,能够看見大修士的真身、法相等諸多異象,了無障礙。

  山那邊的一個模糊青色身影,她哪怕只是驚鴻一瞥,就已經道心不穩。只是對方身形一閃而逝,她來不及多看。

  但是那個以彩緞架橋的「少女」,落在她眼中,對方就像一尊十六臂女子神靈,蘊含著恐怖的蠻荒氣息,讓她喘不過氣來。

  而那個貂帽少女轉身離去之前,分明看了眼自己,點點頭,似笑非笑。

  追上已經遠在百餘里外的山主,謝狗說道:「是個凑合的修道胚子,可惜仙緣差了點,沒能進入宗字頭的名門大派。」

  謝狗所謂的凑合資質,不出意外的話,肯定是地仙起步了。先前聽他們聊起山上事,他們敬若神明的仙長、德高望重的前輩,也就才是兩位金丹,那幾個讓他們覺得可望不可即的年輕俊彥,所謂的修道巨材,就只是觀海境。

  謝狗其實擁有數種形態,當下貂帽少女姿容,是一種,屬於一種自我壓勝。

  另外一種,就是在劍氣長城,她對上鬼仙鄭旦的姿態。遠古歲月裡,白景多以此身現世,行走大地。

  今夜被那女修看了去的第三種形態,更像是謝狗的法相。第四種,當然就是謝狗的妖族真身。

  此外還有一種謝狗只在與人搏命時才會呈現出來的圓滿狀態。

  小陌那麽一個喜好與强者問劍的,對上白景,不也只能跑去落寶灘那邊躲著她。

  老瞎子眼光何其高,評價白景,可不低。

  陳平安問道:「坐象牙涼席的那個女修?」

  謝狗搖頭道:「滿臉雀斑的那個,給前者當綠葉的。」

  陳平安想起先前在河邊的遭遇,記起那位翠袖黃冠女仙的厚此薄彼,開了個玩笑,自嘲道:「吾好以貌取人。」

  謝狗問道:「我回頭跟崔宗主打聲招呼,讓他留意一下?」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在山上,不是必須更換譜牒才能去別處道場修道,就像螯魚背那邊的珠釵島譜牒女修,就可以去蓮藕福地修煉,她們還在龍舟翻墨、牛角渡包袱齋幫忙,類似官場的借調,或是在某座衙門某個官位的「行走」。一般有這種歷練資格的練氣士,往往都是小門派裡邊祖師堂精心栽培的嫡傳弟子,大仙府也願意對她們禮遇有加,樂得作嫁衣裳,而後者於情於理,都會在未來的修道路上,將前者視為半個娘家。

  于玄主動將丁道士他們送到落魄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當然,還有那個氣呼呼而來、美滋滋留下的靈飛宮溫大宗師。

  如今溫仔細已經很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溫仔細不知道怎麽想的,落魄山也沒給他發薪水啊,反而被鄭大風一次次殺熟來著,已經欠了一屁股債。溫仔細竟然「以德報怨」,花了不少心思,精心編撰了一部拳譜,誑騙那些習武的孩子,說是江湖上入門的秘籍,屬於基礎中的基礎,這要是都學不會,說明你們都不是練武的一塊料。

  他還與鄭大風建議,讓鶯語峰跟花影峰的兩撥孩子幹架,每個月來上兩次群毆,反正有他盯著,至多就是受點皮肉傷,不會傷到根本,到了跳魚山,學到了多少拳,悟出了多少仙法,到底有幾斤幾兩,總要拉出來遛遛看。作為鶯語峰大師傅的鄭大風一一接納,而身為花影峰總教頭的謝狗,對此也沒有異議,只是她在私底下使喚那位甘一般,趕緊幫著八個學啥啥不會、幹啥啥不行的孩子,開個小灶,教了幾門速成的身法、仙術。

  結果就是花影峰的修道天才們,對上那些下手狠辣且擅長配合的武學天才,輸得一塌糊塗。

  大感顔面無光的謝總教頭,就跑出來散心了。

  本來只是把去跳魚山打短工,視為一件苦差事的甘棠,直接在花影峰搭建茅屋,不回拜劍台了。

  鄭大風親自下廚,擺了三桌慶功宴,問他們痛打練氣士,爽不爽?溫仔細則提醒他們要勝不驕敗不餒,故意將「敗不餒」咬字極重。惹得孩子們哈哈大笑。鄭大風與溫兄弟推杯換盞,說能够大獲全勝,一半功勞要歸溫兄弟。原來這場看似玩笑打鬧的對陣,溫仔細極為用心,事先幫忙繪製精確地圖,設置埋伏地點,如何誘敵深入、何時何人何地展開包抄……都用上兵法了。

  看來溫大宗師在落魄山待得挺開心啊。

  其實當時在慶功宴上,鄭大風還提出了一點瑕疵,覺得他們差了點演技,說要知道在你們這個歲數的時候,咱們山主就已經如何如何。

  屋檐下坐滿少年少女的兩張桌子,霎時間鴉雀無聲。一個個竪起耳朵,低頭吃飯。

  關鍵是門口蹲著個白髮童子,正在奮筆疾書,某年某月某日,跳魚山武把頭鄭大風,對山主提出了公開贊揚,原文如下……

  鄭大風笑容尷尬,故作鎮定,大手一揮,哈,喝酒喝酒,吃肉吃肉。

  强顔歡笑,鄭大風喊了聲箜篌妹子,想要拉攏一二。白髮童子站起身,收起紙筆,呸了一聲,駡了句噁心!帶著證據揚長而去。

  帶著謝狗一起進入雲岩國地界,走得不快不慢,一路好景,山清水秀,柳腴花茂。

  路過一座暫時無主的荒廢荷塘,熏風清涼,荷葉亭亭,想來舊時節,曾經遮却美人腰。

  相信桐葉洲這塊土地上的少年少女,都會越來越漂亮的。

  有些人。

  小心翼翼走在世道上,辛苦討好這個世界。

  我們都很害怕會傷害到這個世界裡的人們。

  魚鱗渡的一間蒼蠅館子裡邊,有個眉心有紅痣的白衣少年,與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正在同桌吃宵夜,點了一份烤魚,再要了兩斤散裝的土釀薏酒。少年沒個正形,蹲在長凳上,手持酒杯,念念叨叨,碎嘴個不停。那女子却是頗有氣度,細嚼慢咽,沉默寡言,只是聽那薏酒與美食都堵不住嘴的少年一味絮叨。

  而那少年扯閒天的內容,口氣比天還大,這就跟市井酒樓,桌上聊著動輒幾百萬銀子的買賣差不多。

  「皚皚洲的劉財神,跟商家老祖的范先生,其實雙方所走的道路,本身沒有高下之分。一個道在散錢,一個道在聚錢,都在人和的範疇之內。」

  「傳聞每一顆雪花錢的鑄造和開銷,都烙印著劉財神的一絲心念。當然只是傳聞了。如果這是真相,也太嚇人了。」

  「劉財神如何合道,何時何地合道,文廟是管不著的。范先生就棋差一著了,沒法子,禮聖規矩重呐,畢竟諸子百家都歸他管。」

  「先前范先生在寶瓶洲大把大把撒錢,便是商家一種微妙的試探,準確說來,是商家的一種勘驗手段,當然,我們不必懷疑范先生的初衷和用心,他自然是心向浩然的,他自己看待錢財的態度,更是超然物外的。但是扛不住禮聖焉兒壞,范先生和商家散錢無數,幾乎將半數家底都搬出來了,明明是有大功於浩然的,結果等到大戰結束,到按功封賞,再到開啓蠻荒戰事,孤注一擲,押在了范先生的合道一事上邊,好來一場水漲船高,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嘛,結果就是打了個水漂,半點動靜都沒有的,文廟只是抬升了商家的地位,所以整個商家就懵了。明擺著這條路是走不通了,蠻荒戰場那邊,商家子弟到底還要不要繼續撒錢?這可就是一個很揪心的問題了。范先生沒說什麽,那撥商家管事的,就合計著是不是給出半數家底還不够,那就賭一把大的?掏空全部的家底,這總算有誠意了吧?諸子百家當中,還有哪一家,能比我們商家更厚道的了?」

  說到這裡,崔東山笑眯眯問道:「大師姐,你猜怎麽著?」

  裴錢搖頭道:「猜不到。」

  崔東山緩緩說道:「商家自從成為諸子百家之一起,就沒有窮過,如今成了個鐵肩擔道義、兩袖滿清風的窮光蛋,這種事,傳出去誰信呐。但是禮聖一天不點那個頭,范先生就一天沒法子跨過那道門檻。花光了錢的商家,內部差點為此吵翻天,怨聲載道,豪賭一場,別說賭大賺大了,一時半會兒連本錢都別想收回來,擱誰不憋屈,於是商家就有了分裂為數座山頭的跡象,有賭紅了眼的,不信文廟不點頭,有想著趕緊變著法子止損的,與文廟在商言商,也有想要借機自立門戶的,比如計然家在內的幾條道脈法統。」

  裴錢問道:「那位范先生,是怎麽個態度?」

  崔東山自顧自說道:「你只要是求利,只要有一絲一毫的不純粹,就注定不成。可是無利不起早,天底下哪有不掙錢的買賣人,對吧,大師姐?」

  裴錢心不在焉說道:「對的吧。」

  崔東山笑嘻嘻道:「前不久劉幽州鬼迷心竅,跑去跟顧璨混了,不然他肯定要來大師姐身邊晃悠幾下。」

  裴錢疑惑不解,「他真喜歡我?不是你們瞎起哄?」

  崔東山笑道:「喜歡千好萬好的大師姐,難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嗎?」

  裴錢搖搖頭,神色認真道:「不正常。」

  崔東山無奈道:「大師姐唉,你總不能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小黑炭吧?」

  裴錢翻了個白眼。

  崔東山換了個理由,「再醜的女子,都有人喜歡的。」

  裴錢點頭道:「這個理由比較靠譜。」

  崔東山趕緊補了一句,「米大劍仙說的,我只是借用一下。」

  烤魚吃了一半,大師姐和小師兄,一起動筷子將那條草魚翻個身。崔東山拿起筷子嗦了一口。

  裴錢喝了口薏酒,又開始神遊萬里。崔東山說道:「那座陸地龍宮,在打開之前,不列個單子,是沒辦法準確估價的。」

  「一般來說,我們只要不爭南邊那座仙府遺址的歸屬,玉圭宗就不會動這座龍宮的心思,這就叫禮尚往來。簡而言之,我們有機會將整座龍宮包圓了。」

  再轉手一賣,保管盆滿鉢滿!」

  裴錢聽得左耳進右耳出,就在此時,館子走進一個中年男子,開門見山問道:「崔先生,這只酒杯,賣不賣?」

  崔東山笑嘻嘻不說話,只要這傢伙開口詢問,價格就一定不是問題。

  可崔東山好像故意抬槓道:「即便我肯賣,范先生未必買得起。」

  范先生微笑道:「那就君子不奪人所好。」

  崔東山一下子就急眼了,挪了挪屁股,給范先生騰出個位置,邀請對方落座,范先生也不客氣,跟店夥計要了一副碗筷。

  裴錢放下筷子,主動跟桌對面這位商家祖師打招呼。范先生笑著點頭致意,「名師出高徒,陳山主堪稱練拳教拳兩宗師。」

  崔東山嘖嘖稱奇,生意人,這就是生意人呐。

  出門在外,是要講一講眼緣的。

  還是小黑炭的裴錢,當初跟著大白鵝一起遊歷劍氣長城,在城頭上,她就不敢多看那位老大劍仙。

  看多了,眼睛會疼。

  上一次,還是在家鄉的藕花福地。裴錢在井口旁,抬頭看那身量雄偉的老道士。

  她是很後來才知道這位老觀主,就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實的老天爺。

  有了酒泉杯,好飲之人,就不需要釀酒、買酒了。

  這跟娶不起媳婦的窮光棍,却能够夜夜夢中與神女相會,有啥兩樣?

  范先生夾了一筷子魚肉,笑問道:「真不賣?」

  崔東山嘆了口氣,「你來我往砍砍價,當然是可以的,賣是真的不賣。」

  當年崔東山偷摸去過一趟孫巨源的私宅,雙方有過一場談心。

  擁有一只酒泉杯的孫巨源,風流雅致,從沒去過那座聲名鵲起的酒鋪,自然就沒有寫無事牌。

  至於孫巨源有沒有買過百劍仙、皕劍仙印譜,不得而知。

  他跟崔東山這個外來戶,聊得很投緣。

  「我是東山啊。」「我還是西河呢。」

  唯一一個敢當面頂嘴的英雄好漢。

  只要去過劍氣長城,總會有一些印象深刻的人或事。

  對浩然天下沒有半點好感的孫巨源,曾經有個不出崔東山所料的「但是」。

  「但是。」「要過城頭,我答應了嗎?」

  范先生突然問道:「我一直找不到合道之路,崔先生有沒有什麽好的建議?」

  崔東山神色古怪,「一個飛升境,問個仙人境,如何合道?」

  范先生皺眉說道:「你是真忘了,還是裝傻?」

  崔東山滿臉疑惑道:「怎麽講?」

  難怪稱呼自己崔先生,而不是崔宗主。原來是老王八蛋欠了對方一屁股債,這會兒債主登門了?好辦,賴帳!

  范先生說道:「早年在大驪京城,崔先生說過,禮聖是絕對不會讓商家地位過高的,永遠會比天時之陰陽家、地利之農家、人和之詩詞篇章等道脈矮一頭,簡而言之,大概就是我只要一天還是商家祖師的身份,就一天無法躋身十四境。不管我用了什麽法子,禮聖都不會『讓道』。但是崔瀺說他有辦法,可以給我指明一條合道之路。」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他真是這麽說的?原原本本,一字不差?」

  范先生倍感無奈,「崔宗主,你覺得我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嗎?」

  商家賺錢,是天經地義的老本行,一般來說,范先生想要合道,就是掙錢,成為那個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事實證明,這條路行不通。那就反其道行之,散錢如散道,不但掙錢第一,花錢還是第一,在錢財的聚散之間,人間就布滿了無數條大大小小、無形的「財路」,可結果還是不成。事實上,范先生對此是早有預料的。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思來想去,小心翼翼道:「實不相瞞,那個老王八蛋在年輕的時候,在酒桌上吃過虧,所以最痛恨生意人了。范先生,你是清楚的,他這個人最小肚雞腸、心胸狹窄了,記仇可以記很久,所以……也許,大概,可能,說不定他是故意坑你的。」

  裴錢看了眼使勁綳著臉的范先生,看得出來,是想要駡人了。

  既然完全沒得聊,范先生就告辭一聲,不浪費半點光陰。

  崔東山問道:「范先生,嘛呢?」

  范先生忍了又忍,終於忍住沒有破口大駡,沒好氣道:「出門賺錢!」

  好你個綉虎,真當是劫富濟貧?!

  崔東山嘀咕道:「先把賬結了唄。」

  范先生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朝那白衣少年招招手,笑呵呵道:「你過來。」

  大概這位商家祖師爺此刻的感想,就如崔東山自己所說的那句,少年長得這麽俊俏,可惜不是個啞巴。

  崔東山說道:「我就不過去了,你把銀子丟過來就行。」

  裴錢提醒道:「差不多點得了。」

  崔東山搖頭晃腦,小師兄藝高人膽大,那是出了名的誰都不怵。

  裴錢說道:「師父好像就在來這邊的路上。」

  崔東山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快步跑向門口那邊,「陪范先生散個步。」

  范先生走在小巷中,倒是沒有直接縮地山河,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嬉皮笑臉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掙錢最厲害的,掉錢眼裡興許出得來,賺錢最凶的,可就出不來了。現在的,後世的,商家的徒子徒孫們怎麽賺錢,都盯著你們這些個掛像上邊的祖師爺呢,有樣學樣。」

  范先生說道:「道理我懂。」

  崔東山微笑道:「關鍵在一個心字。掙錢這種事,無非是君子取用有道,賺多賺少是一回事,心凶不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商家的立身之本,無非誠信二字。那麽誠信又是怎麽來的?無非是靠著明明能多賺錢、却願意少賺錢來的。可問題是,世道財路之上,誠信能够成為一個數算的最大公約數嗎?類似的問題,何其多也。你們商家啊,處處是悖論,漏洞百出。你無法調和這些矛盾,就注定無法合道。」

  范先生搖頭道:「不用跟我說這些粗淺道理。」

  山冷笑道:「粗淺?!換成我是禮聖,你們掙再多的錢,在諸子百家當中,也永遠是墊底的貨色。」

  范先生默不作聲。

  崔東山踮起脚尖,拍了拍范先生的肩膀,「老範啊,掙錢嘛,不寒磣。」

  范先生苦笑無言。

  崔東山收回手,抖了抖袖子,再雙手籠袖,淡然道:「崔瀺說了給你指明一條道路,可沒有誑你,事實上,不在將來,就在當時。在那一刻起,你就在崔瀺幫你鋪就的道路上了,從那一刻起,直到此刻,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財路與心路相契。故而他同時又確實是在誑你,是故意用禮聖嚇唬你的,諸子百家,畢竟不同於一般修士,合道躋身十四境,過心關,哪有那麽容易的。上次文廟議事,禮聖故意抬升整個商家地位,偏偏不給你一人讓道,何嘗不是在考驗你,綉虎讓你死心,你若是還心存一絲僥倖,那麽禮聖就讓你再死心一次。范先生,你信不信,等你走出這條巷子,就是十四境了?」

  范先生若有所思,將信將疑。

  崔東山伸出手。

  范先生面露疑惑。

  「聽我一席話,不給幾個錢?」

  崔東山怒道:「咱仨喝酒吃肉,不結帳,傳出去,鬧笑話!」

  范先生笑著掏出一錠銀子,交給白衣少年。

  崔東山轉身走向館子,范先生獨自走在巷中。

  快步進了館子,崔東山拿出幾粒碎銀子放在桌上,給裴錢使了個眼色。

  裴錢問道:「幹嘛?」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我怕被打,趕緊跑路。」

  月色如水,漫過人間。

  流霞洲西北方的一個偏隅之地,雲彩國不大,京城更小。

  雲彩國是一個大王朝的藩屬國,按例每年都要給宗主國供奉貢品,不過歷來都是上供的少,宗主國給的多,因為誰都知道雲彩國是真的窮,物産貧瘠,心意到了就行,還要貼補貼補。故而雲彩國的使節車隊,是出了名的來時空,走時滿。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京城衙門多如牛毛,據說數量比宗主國還要誇張。

  約莫真如書上所說,百靈呵護小朝廷的緣故,百來年間,可謂時歲豐稔,政通人和,從無兵燹,一直都是風調雨順的大好光景。

  京城有座柳蔭湖,楊柳長堤,一年到頭遊人如織,水邊各色樓船畫舫雁次相綴,笙歌燕舞,晝夜不息。沿湖一圈,尚書府邸,閣老門第,中貴別院,世家甲族扎堆比鄰,豪紳巨賈誇耀財力,各家庭院與私人園林,鱗集於此,故而每日裡車馬喧鬧,騶從嘈雜,尤其是早朝和晚歸時分,更是一派人聲,道路擁堵,擾嚷不已。婦人們爭芳鬥艶,不耐寂寞,時常宮樣靚妝坐轎走馬,穿柳過之,鶯聲燕語,人比花嬌。

  在這頭等繁華之地,偏有個戶部當差的年輕窮官員,雖說薪俸微薄,可到底是有官身的,不比那些一肚子墨水換不來幾文錢的窮措大,就在這邊租了棟宅子,還養了個五大三粗的貼身婢女,她常年腰懸一方行囊硯。這雙主僕,之所以能够撿著這個大漏,只因為是棟鬧過鬼的凶宅。總之就是主人官不大,婢女無姿色,都不顯眼。

  婢女叫嚴瓜,年輕官員叫邵本初。

  主人在這個偏隅小國,當了個芝麻大的戶部官員,主事,聽著好聽而已,其實官帽子很小,所幸是在捐納房,就是賣官的,所以有油水。不過真身留在宅子裡邊,經常入睡,就是字面意思的「白日做夢」,大晚上反而喜歡挑燈夜讀通宵達旦,什麽雜書都看,夜猫子麽。

  一副陽神身外身,就去戶部衙門每天按時點卯,做事情極為認真,處理繁雜公務是一把好手,經驗老道得不像話,可惜朝中沒人當靠山。至於陰神出竅,則負責修行一事,潤澤真身的神意魂魄,故而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時時刻刻都在修行,事半功倍。

  在京城重地,天子身邊,山上修士若是以陰神遠遊,而且還是官員身份,在那衙署進出,忙碌公務,還是有幾分山水忌諱。

  她這位從壁畫城來到流霞洲的掛硯神女,說是在宅子裡邊護道,其實每天根本就沒什麽事情可做,甚至主人讓她可以多逛逛京城,只不過她出門幾次,就沒了興致,看過幾場燈會,那位國師連個金丹都不是。對於山上修士而言,別說一處京城,整個雲彩國都是個小地方,天地靈氣一般,山水氣數一般,國勢國運也平平,邊境接壤的幾個鄰國,也都承平已久,就像幾個和和氣氣的街坊鄰居,各耍各的,故而百餘年間,大體上相安無事。

  所以連那位國師的境界,也不過是龍門境。修行本事不大,那座道觀,倒是瞧著蠻氣派。

  她唯一的興趣,就是每隔半年,會跟隨主人去往流霞洲天幕,捕捉雷電,煉化雷池。

  這座宅子不大,還是租的,就是個三進院落,其實按照主人的地方身世,以及如今的官品俸祿,照理說都是有些吃力的,所以主人經常需要作些字畫,拿出去賣,換些銀錢回來,自然沒什麽多餘的丫鬟婢女。

  但是在那艘夜航船上,主人却是容貌城城主,化名邵寶卷。

  早年評選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竟然沒有主人的份,她有些打抱不平。

  主人倒是看得開,反而安慰她,說山下官場,德不配位,大不了就是青史駡名,可在山上修行,力不配位,是要出事的。

  主人還說就他當下那點紙糊的境界,確實無法入榜登評,遇上任何一個,起了大道之爭,都會死。至多在那後邊的候補十人當中,勉强占據一席之地。

  「主人的志向是什麽?」

  「當官的話,以寒族微末之人,在將來得志之時,能够成為一位幫助天子調理陰陽的宰執之臣。」

  「修行的話,爭取有朝一日可以躋身飛升境。以後再去青冥天下那邊看看,有無機會繼續當官。」

  「主人就這麽喜歡當官啊?」

  「記得小時候抓周,抓了個官印。」

  「官迷。」

  好像他的祖輩父輩,都只當了地方小官。

  「主人是怎麽認得刑官豪素的?」

  「一場夢遊。」

  邵本初一邊跟侍女閒聊,一邊翻看一份最新的山水邸報。

  只是浩然各家邸報都不會寫蠻荒那邊的戰况,不過邵本初却有消息渠道,知道那邊戰場上,出現了個屬於家一脈的年輕修士,道號稗官,此人原本在浩然天下這邊籍籍無名,在蠻荒戰場却是大放異彩,極為引人注目。

  家入門弟子,起先都是負責打造一座村莊,獨力構建山水地理,鄉土人情。按部就班,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簡到繁,憑此練手,熟能生巧,漸次擴大地盤,從府縣州到彙集成一國,塑造山水神靈,打造城隍廟、文武廟,文昌閣和寺廟道觀等,擁有仙家山頭和江湖門派,最終人、物、事百花齊放。根據每一位家的各自喜好,「轄境」內的天地萬物便各有側重。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置身於白紙福地,哪怕是謫仙人,都是感覺不到光陰流逝的,此外方位,計時,重量等,都距離「真實」,好像存在著一紙之隔。家也是諸子百家當中,最為遠離紅塵道脈之一。

  而那個年輕修士,獨力打造出了一支十數萬精騎,雖說這些兵馬,太過講究天時地利,一旦走出白紙福地,就會大打折扣,而且還容易被某些針對性的仙家術法,遭受「風吹雨打」。可不管如何,家們的這一手,終究會是先前那場大戰中,浩然天下不曾有過的壯舉。

  在蠻荒天下以後的某些戰場,用來臨時衝陣,最是適宜。

  邵本初有些遺憾,自己還不曾去過蠻荒天下。

  鄉野村塾,當上教書先生的姜尚真,正在挑燈夜讀,一碗土燒,一碟花生米。

  落魄山上,小米粒攤開一本「天文」日記,大多時候,她只記錄每天的陰晴雨雪、是雲彩漫天還是碧空如洗的天氣,不過偶爾也寫月亮圓不圓,或是今年山中的映山紅開得很囂張呀,老廚子親手熬制的酸梅湯,一碗喝不够,不怪她嘴饞,也不怪老廚子手藝太好,只怪碗兒太小。

  又比如今天,她偷偷睡了個懶覺,發現窗外陽光明媚,老天爺的心情很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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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8 07:51:5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八)

  如今的雲岩國京城,是一座燈火輝煌的不夜城,大街上,白衣少年將兩只袖子抖得飛起,彷彿落地的兩片白雲,甩袖如囊螢。

  路過一處脂粉香氣彌漫的銷金窟,樓上有憑欄紅袖招客的鶯鶯燕燕,等到她們瞧見了街上那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或紈扇遮臉,或是秋波流轉,小了嗓音。

  裴錢問道:「虛張聲勢,胡說八道?」

  崔東山唉了一聲,道:「出門在外,以誠待人,必須是拋却一片心的真話。」

  裴錢可不信大白鵝這番說辭。

  崔東山便換了說法,「酒桌上談事情嘛,無外乎『可以』,『小事情,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喝了這杯酒就是朋友了』,『下次我請客』。」

  裴錢說道:「陳靈均那麽好酒,恨不得成天泡在酒缸裡,他也不這樣啊。」

  崔東山笑呵呵道:「不一樣的,他就沒喝過酒。」

  裴錢不太理解這個說法。

  崔東山也沒有解釋什麽。

  若是修道之人御風蹈虛,俯瞰大地,夜幕沉沉,一座城市裡的萬家燈火,就像被關起來的一籠螢火蟲。不像玉圭宗、蒲山雲草堂這些個頂尖勢力,青萍劍宗始終沒有在京城內買宅子,雲岩國皇帝和禮部倒是早有預備,不敢怠慢了這座桐葉洲獨一份的宗字頭劍道宗門,只是被種秋婉拒了,選擇在魚鱗渡那邊落脚,住宿、修行都在自家渡船上邊對付一下。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上下兩宗,如今擁有兩艘令人艶羨的跨洲渡船,分別從中土玄密王朝和大泉姚氏「購買」而來的風鳶和雷車,前者走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這條南北商貿航線,後者走桐葉洲、南婆娑洲和扶搖洲這條東西商貿線,分工明確。而龍舟「翻墨」,與劉財神作為觀禮贈送給青萍劍宗的「桐蔭」,都在本洲境內跟著錢走,經營一條財路的同時,也可以擴大門派在沿途各國的影響力。

  至於那艘大驪劍舟「丙丁」,如今就停靠在魚鱗渡。

  桐葉洲這邊,只是聽聞這種劍舟,殺妖如剪花芟草。

  這艘劍舟,是在霽色峰祖師堂勢單力薄的崔宗主「哭」來的,算是暫借給下宗。

  可憐崔宗主總覺得自己在落魄山,是越來越不受待見了,自家先生防他如防賊。

  崔東山轉頭回望了一眼城門。

  福與禍同門,利和害同城,高柳蟬鳴一般的喜怒哀樂,冰下流水似的悲歡離合,人間一夜花開花落知多少。白衣少年稍稍抬高視線幾分,望向城頭。記得老王八蛋當年忙完公務,挑燈夜讀雜書一宿,放下書籍,偶爾會在天將亮未亮的時分,來到外城頭之上,看著那些等候出城和入城的各色人等。

  到了渡口,崔東山瞧見那艘渡船,難免觸景傷情,自從當了這個任勞任怨的過渡宗主,就跟落魄山變得生分了。

  一路長吁短嘆,雙手負後,踱步上了渡船,種夫子帶著那撥劍仙胚子出去歷練了,如今船上只留下幾個老的。道號青秘的馮雪濤是這邊的常客,前不久陪著姜尚真去過一趟落魄山,更早還曾被某個狗日的拖去蠻荒天下,只是戰事將起之際,竟然還被嫌棄是拖累,只會妨礙出劍。想當初在中土文廟,一天之內,被左右和阿良同時問劍。馮雪濤自己當然臊得慌,不願提及此事,如今反而成了一件被外界津津樂道的壯舉。隨著九洲山水邸報的解禁,青秘這個道號的名氣越來越大,幾乎可以與鴛鴦渚一役暴得大名的「嫩道人」相媲美。

  「憑藉一己之力,接連接下兩場問劍,那位青秘老神仙都沒受傷,毫髮無損!你們行嗎?」

  馮雪濤再野修再厚臉皮,也說不出這種話,當然歸功於某位摯友的鼓吹造勢了。

  昔年除了中土神洲,一洲境內,出現一位嶄新玉璞境修士,都不算什麽小事,可以大談特談好幾年光景。

  像那書簡湖劉老成,當初以野修身份成為寶瓶洲第一位玉璞境,各家邸報,不大書特書,感覺都屬於不敬。

  怎料如今再有某位元嬰境修士成功躋身上五境,邸報何等吝嗇筆墨,甚至連提都懶得提了。

  崔東山撇撇嘴,自言自語道:「不曉得要出現多少位新十四和飛升境,才算補足三個天大的窟窿。」

  兩位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邢雲和柳水,當下都在船上,擺了一桌,待客馮雪濤。

  老嫗的廚藝很一般,被邢雲念叨了幾句,就撂了挑子。結果就變成了馮雪濤這個客人,得去廚房炒幾個拿手的下酒菜。

  山澤野修,大多是比較會過日子的全才。

  馮雪濤也樂得有人不把他當飛升境看待。

  劍修的眼界都高,更何况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再加上馮雪濤是飛升境,所以他們凑一起聊閒天,多是山巔的人物事。

  浩然天下,已經出現了一撮有據可查的新飛升,例如扶搖洲那位道號虛君的王甲,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等人。

  哪怕是半山腰的練氣士,通過各種邸報和小道消息,都猜到人間極有可能出現了一兩位新十四。

  只是花落誰家,還要拭目以待。

  崔東山落座,坐在邢雲身邊,與老劍修勾肩搭背。

  裴錢默默坐在柳水那邊,老嫗眼神和藹,笑著幫年輕女子捋了捋鬢角。裴丫頭明明是個漂亮女子,就是太不愛妝扮自己了。

  柳水繼續先前的話題,「聽你們這麽聊天,怎麽感覺米綉花的仙人境,一下子就變得沒那麽值錢了?」

  馮雪濤搖頭說道:「再過百年千年,一位仙人境劍修,走到哪裡都還是很值錢的。」

  柳水隨口問道:「一萬年以後呢?」

  馮雪濤笑道:「哪裡能想到那麽遠的事情。」崔東山笑嘻嘻道:「是的嘞,那麽遠的事情,誰知道呢。說不定到時候一個四五境的山野精怪,就是橫行萬里的大妖。一位僥倖躋身洞府境的練氣士,就是傳說中過了天關、得以常駐人間、世人眼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地仙啦。」

  柳水朝馮雪濤抬了抬下巴,「方才聊起武學,青秘道友說曹慈之於武道,巍巍哉山岳之高。再看陳平安,浩浩乎江河之長。」

  邢雲點頭道:「馮兄言外之意,真正登頂武道,還得看曹慈,咱們隱官,至多就是占了同時還是修道之人的便宜,證道長生。」

  馮雪濤有些鬱悶,喝點小酒的桌上閒聊,你們較真什麽。馮雪濤看了眼裴錢。

  崔東山滿臉震驚道:「原來青秘前輩也會拽文,不止會說些大白話啊?」

  察覺到馮雪濤的視線,裴錢灑然笑道:「師父自己也沒信心贏過曹慈。」崔東山舉碗豪飲狀,只是放下酒碗的時候,高度不減,砸吧砸吧嘴,「陸芝有可能在近期出關,當然是那種不假外力的閉關了,可以一舉破開瓶頸,躋身飛升境。

  」

  邢雲問道:「陸芝怎麽跑去龍象劍宗跟著齊廷濟混,不來我們這邊當供奉?聽米裕說陸芝當年跟隱官關係處得挺好的。」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是啊是啊,要是陸芝能來我們青萍劍宗,米大劍仙就可以不用頂著個首席頭銜到處亂跑了,美滋滋。」

  崔東山冷不丁問道:「馮大哥,有沒有信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以後我在外邊,也好吹噓自己的山頂人脈有多廣,認得幾個十四境大佬,有幸同桌喝過酒。」

  馮雪濤倍感無奈,「就憑我這塊料?不材之木,觀者如市,只是給人看笑話的。」崔東山唏噓不已,「老兄飛升弟仙人,可憐俱是不如人。再加上個周首席,和每天躺著?太陽的米大劍仙,兄弟幾個要是哪天凑一桌喝酒,估計喝著喝著就要抱頭痛哭。」姜尚真是從飛升境跌回仙人的,要想重返飛升,難度可想而知,米裕則是躋身了仙人境就開始問心無愧了,在落魄山私底下編了本菜譜,跟鐘大宗師每天忙著點菜。一頓酒足飯飽,叼著牙籤,打著嗝走出老廚子的宅子,就開始合計著下頓吃什麽。

  馮雪濤不接這種好像往酒裡兌水的話。

  說實話,馮雪濤不太願意跟崔東山聊天,太費腦子,總覺得對方每句話都話裡藏話,自己像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大概真如姜尚真所說,太過聰明的人,哪怕他們不說話,只需保持沉默,不必耀武揚威,他們本身就有一種鋒芒。

  由於御風少,徒步行路多,略顯風塵僕僕的陳平安帶著謝狗一起現身渡船。

  瞧見那個平時略有耳聞的貂帽少女,柳水便立即起身,邢雲猶豫了一下,與年輕隱官點頭致意,才跟著老嫗一起離開。

  陳平安對此沒有說什麽,不必强求人人處處事事的一團和氣。

  謝狗是全然無所謂的。可要說這倆玉璞,以後遇見了小陌還是這麽見外,就別怪自己不把他們當一條船上的人了。

  裴錢想要起身,陳平安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坐著喝酒就是了。大姑娘家家了,又是走慣了江湖的,如今喝點酒算什麽。

  先與馮雪濤禮節性寒暄幾句,陳平安好奇問道:「是你跟范先生說了什麽?怎麽聽謝狗說他在一條巷子拐角處,徘徊了很久,遲遲不肯走出巷子。」

  崔東山含糊其辭,儘量讓自己不扯謊又不敢說全部事實,「我賭范先生走出巷子就可以躋身十四境,看來范先生不太有信心。」

  陳平安微笑道:「范先生沒有信心,崔宗主就有了?」

  崔東山故意略過那個傷感情的稱呼,試探性問道:「先生不如跟禮聖問句準話?不管成與不成,范先生肯定都會承這份情的。」

  陳平安瞪了一眼,真當天外盯著兩座天下青道軌跡的禮聖,跟你一樣閒?!就在此時,陳平安心湖中響起一個火急火燎的嗓音,「速速去小巷見一見財大氣粗的范先生,什麽都不用說,這份白賺的人情,先小賺那財主幾千顆……我們讀書人不談錢,有辱斯文,都是一見投緣、志同道合的朋友而已。」

  畢竟是先生發話了,陳平安不敢有任何猶豫,徑直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去向那條小巷,去見那個猶豫不決要不要走出那一步的范先生。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先生還是以身作則、言行一致的,又學了一手。」

  謝狗趕緊轉頭望向裴錢,「記下,趕緊記在帳簿上邊。」

  裴錢微笑道:「你跟郭師妹是一個山頭的,我跟小師兄是一伙的。」

  謝狗笑哈哈道:「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小巷那邊,范先生瞧見陳平安,後者抱拳而笑,好像與前者道賀一般。

  范先生本以為陳平安是幫著崔宗主來賠禮道歉的,或是來這邊找自己談買賣的。

  但是等到他見陳平安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便一瞬間心中了然,范先生依舊穩了穩道心。

  他不說話,陳平安只是同樣不言語,范先生就愈發明確了那個猜測,心思急轉,認真思量。

  陳平安很佩服這位商家祖師爺的堅韌道心。

  范先生抬頭望向天幕,緩緩說道:「如果禮聖當真點頭了,假設我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那就不妨先緩一緩,預留到浩然天下打贏這場仗,我再合道。」

  陳平安聞言,作揖行禮。

  范先生神色肅穆,作揖還禮。天外星河,倆老頭翹首以待人間小巷那邊的一舉一動,于玄以心聲問道:「老秀才,是不是直到過了這一心關,范先生才算真正功德圓滿?禮聖才算真正點頭答應他將來的合道一事?」

  商家在諸子百家中的地位,文廟抬升再高,如果祖師爺范先生境界有限,跟范先生有朝一日能够合道,境况是一個天一個地。

  其實在文廟內部,不單單是亞聖、伏勝等人,再加上七十二賢,就連老秀才自己,始終都不贊成過高抬升商家的地位。

  老秀才撫鬚而笑,「善。」

  于玄問道:「你先前沒有提醒陳道友什麽,暗示范先生什麽吧?」

  老秀才瞪眼道:「於老兒,放你的狗屁,你當禮聖是誰,真有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他會看不穿?!」

  于玄憋屈道:「咋個還急眼了,我這不是怕你畫蛇添足嘛,只會連累陳道友在禮聖那邊惡了印象,被誤會是見利忘義之輩。」

  說到這裡,老真人忍不住瞥了眼老秀才,不是打腫臉充胖子,沒有此地無銀三百兩吧?

  老秀才笑了笑,拍了拍于玄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其實雙方以前關係一般,一個是窮怕了的,一個是這輩子沒為錢發過半點愁的,怎麽聊天?難道商量著把財運勻一勻啊?

  如今就不一樣了,哥倆關係老好了。

  兩人趕緊起身,原來是禮聖親臨此地。禮聖說道:「有人曾經給過我一個比較功利的建議,文廟要麽大大方方抬升商家的地位,但是將商家幾位祖師爺的境界,全部壓在仙人境,連飛升境都是奢望。要麽文廟單獨給范先生讓出一條合道之路,但是讓商家在諸子百家當中永遠墊底。」

  于玄說道:「真够狠的。」

  雖說老真人猜出此人給出的建議,是免得人間未來的大道與財路近乎重叠。

  可是稍稍設身處地,換成范先生或是商家弟子,恐怕一旦哪天知道此事的真相,都要一個個道心崩潰了吧。

  老秀才只是聽著,沒說什麽好與不好,善或不善。

  禮聖問道:「你們認為陳平安當時站在巷口,內心深處是怎麽想的?」

  于玄臉色微變,「不敢想。」

  當師弟的,是亦步亦趨學崔?,還是不學崔?反其道行之?

  老秀才淡然道:「不必想。」

  ――――

  中土神洲,一座不被史書記載的洞天秘境。

  一把巨大的青銅古鏡,占地方圓百丈。

  鏡面上擱放著二十把椅子,就像一座用不著金玉譜牒的祖師堂。

  有煉氣士悄然進入秘境,點燃九炷香。

  列席議事的修士不必真身親至,甚至都不用分出一粒芥子心神。

  歷史上的議事,就從沒有人數凑齊的時候。多則十四五人,少則五六人。

  按照最早訂立的規矩,一炷香,有空就參加,有事就不用理會。

  三炷香,儘量參加,若是連續三次不參加這類議事,就會被自動剔除身份,失去議事資格。九炷香,必須參加。除非是剛好閉生死關,或是面對某些涉及大道根本的緊急情况,又比如身邊站著一位容易察覺端倪的飛升境修士。可如果有誰連續兩次不參加這類議事,後果自負。因為會被其餘十九人,視為共同的大道之敵。

  近三百年來,點燃九炷香的機會,其實屈指可數。

  時間由近到遠,劍氣長城被蠻荒妖族攻破,齊靜春護持驪珠洞天,還有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的那場十三之爭等。

  而位置最靠前的兩把椅子,幾乎次次空缺,不見身影。

  就算難得現身,他們也極少開口言語,至於是否曾經與誰心聲說話,天曉得。

  來此議事的成員,或者一團雲霧,籠罩全部身形,或者用上了障眼法易容術,畢竟沒有誰願意公然以真身露面。

  今天最不同尋常的事情,還是出現了兩把處於居中位置的主位座椅,與之相對。

  來此議事的,身份沒有高下之分、貴賤之別,只是相互合作,各取所需,不可强買强賣。

  當然被猜出了身份和境界,私底下的買賣,如何討價還價的具體光景,另說。

  不到一炷香功夫,這座「祖師堂」就來了大半修士,紛紛落座椅子。

  總計二十二條椅子,其中位置最為特殊的新舊四把椅子,此時依舊空缺。尚未正式議事,就有女修笑著詢問,「司徒夢鯨當初連送上門的宗主都不肯當,怎麽願意跑去下山當山主了?在小龍湫祖師堂,給那些晚輩掛像敬香的時候,場面豈不是很有趣?」

  道號龍髯的司徒夢鯨,是小龍湫現任山主。

  這就跟一部尚書跑去地方當刺史差不多,典型的官位高配。

  便有幾位修士眼神玩味,瞥向主持儀式的那位仙人,這座古怪祖師堂明面上的東道主。那位仙人置若罔聞,端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片刻,轉移話題道:「已經可以大致確認,韓玉樹並未出現意外,前不久他被溫煜喊去了天目書院,萬瑤宗收到了一封措辭嚴厲的書院『請帖』。」很快就有人幸災樂禍,「溫煜這小子可不簡單,與那淶源書院高玄度在內的幾個年輕君子,都是文廟重點栽培對象,以後都是山長起步、要當學宮司業、祭酒的人物,韓玉樹不會交待在那邊吧?可別過幾天,天目書院就傳出個消息,韓玉樹已經被帶去中土功德林喝茶了。」

  有人也替韓宗主說了句公道話,「溫煜好像還是一位劍修,飛劍神通不同尋常,韓玉樹還真不一定脫得開身。」

  「情有可原,但是既定的規矩不能改。再有一次,他就不用到會議事了。若是一直被關押在功德林也好,至少不必死。」

  不同於始終無人落座的四把椅子,看著那幾個「老熟人」的空位,已經趕來此地的在座諸人,心情各異。

  這些位置,就算以後有人落座,也換人了。

  比如刑官豪素已經去往青冥天下,如今身在白玉京神霄城。

  何况豪素主動讓出了位置,由親傳弟子杜山陰補位。上次議事,其中一項議程就是商量此事,通過了。

  所以豪素的那個位置,此次換由杜山陰補缺落座。

  是個劍氣長城出身的少年劍修,名叫杜山陰。

  他是頭回參加議事,杜山陰並不怯場,懶洋洋靠著椅背。

  他既想在這裡見到那位年輕隱官,也不想陳平安現身此地。

  有修士詢問這個新人,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却依舊沒有道破名字,「我想要那個跟在你身邊的婢女汲清,你出個價,只管往高了開價,不用擔心嚇到我。」

  杜山陰說道:「只要能够保證讓我在百年之內飛升,我今天就把汲清轉贈給你。」

  那人嗤笑道:「老子如今才是仙人境,你這就有點强人所難了。退一步商量,保證你成為劍仙,可能性不小。」

  仙人傳授飛升法?

  年輕人做夢去吧。

  這杜山陰,不愧是豪素的唯一嫡傳,有個好師父當靠山,說話就是硬氣。

  在劍氣長城牢獄內,與長命形影不離的少女汲清,前者是金精銅錢的大道顯化,汲清則世間穀雨錢的祖錢化身。

  杜山陰主動問道:「那枚『祖泉』化身,如今隱匿在何處,你們誰有確切的消息?」

  人間第一枚錢幣,被譽為「祖泉」。

  萬年以來,出現過寥寥數次,在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都有過驚鴻一瞥的踪跡,上次他露出馬脚,是在斬龍一役之前,被大修士發現原來躲在海底龍宮藏經樓中。

  杜山陰答應過師父,在自己劍術大成、證道飛升之時,就是山上采花賊死絕之日。

  好像是因為師父當年逃難途中,得到過百花福地的幫助,欠了一份天大人情。

  豪素去了青冥天下,這筆債務,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杜山陰頭上。

  到底是資歷淺的緣故,沒有人願意搭理這名年輕劍修。

  杜山陰自討沒趣,神色如常。耐心聽著那些山水邸報上很難瞧見的消息。

  「五彩天下那位,她來到浩然天下沒多久,就又走了一趟酆都地界。出劍極狠。」

  自然不敢對寧姚直呼其名。

  「可以完全確定,皚皚洲劉財神已經躋身十四境了。」

  「北俱蘆洲那位老真人,合道成功。」

  「皚皚洲那邊,除了劉財神在自家祠堂內合道成功,不還有一位新十四,差不多時候合道?是不是那個姓韋的?」

  「扶搖洲全椒山那邊動靜不小啊,聽說出現了多位奇人異士。」

  「寶瓶洲那座山頭,底蘊愈發深不見底了。哈哈,與人家當鄰居的某個婆姨,不知如今作何感想。」

  「嘿,反正她有個手眼通天的好師兄,想必不會介意這種小事的。」

  「靠師兄橫著走這種幸運事,看遍數座天下,沒幾個能比她强的。那柳騷包算一個?好像可以跟她掰掰手腕。」

  一般來說,此地言語,除去不對十四境大修士直呼其名,大可以無所忌諱,但是當聽到有人冷嘲熱諷柳赤誠,便又有人連忙咳嗽幾聲。

  沒辦法,別說是鄭居中這個名字,他們提都不敢提,就連要不要說到白帝城,都要好好掂量幾分,而且這種情况,還是在鄭居中躋身十四境之前。

  儘量不談與白帝城沾邊的人或事,好像是這邊一個極有默契的規矩。

  在他們閒聊之餘,又有修士陸陸續續趕來落座。

  田婉對於參加議事一向熱衷,總是早早來到此地,今天却是姗姗來遲,她好像還用上了某種秘術。這個心傲氣高的婆姨,難得流露出歉意神色,與衆人解釋她為何會多此一舉,「先前著了崔東山和姜尚真的道,尤其是前者,心思縝密,心腸歹毒,會定期翻檢我的神魂、記憶,我不得不小心些。」

  這位手系紅繩的婦人,望向對面那邊某個暫時還沒有補缺的空位置,她不由得感嘆道:「荀老兒,可惜了。」

  「若論師兄,某人豈不是更誇張?」

  「何止是師兄,先生,道侶,自身運勢,此人哪個差了。」

  「洪福齊天,艶福不淺,我們羡慕不來啊。」

  一直托腮聽他們扯閒天的某位女子,微笑道:「提個醒啊,你們談到新任隱官,說話都給我客氣點。」

  有人冷笑道:「奇了怪哉,你跟他不是對立的陣營?」

  確實,隱官一脈劍修,是分前後的。避暑行宮的兩任主人,先是本土劍修却選擇叛出劍氣長城的蕭?,之後才是作為劍氣長城外鄉人的陳平安。

  她笑道:「我就是提個醒,當不當真,是你們的事。」

  有一個位次不高不低的中土仙人境,他內心正在天人交戰,在猶豫要不要與那位鄭先生……哦不對,是那位陳山主通風報信。

  他思來想去,好像沒必要多此一舉?以「他們二位」的心智,估計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就在此時,那位主持議事的東道主仙人站起身,沉聲道:「今日議事,不同以往。首先,位置相對的四把椅子主人,都會現身。其次,我們今天都會以真實面容現身,不願意如此面對其他人的,現在就可以離開了。」

  雖說各懷心思,各有各的權衡利弊,最終還是沒有一人選擇起身離開此地。

  有人比較猶豫,問了個貌似始終沒有人去深究的關鍵問題,「當初創建此地,宗旨是什麽?」

  相對的四把空椅子,兩邊已經各自出現了一位,其中一位渾身道氣磅礴的矮小道士,手持一桿袖珍幡子,道士是跨越天下而來。

  道士沙啞開口道:「不曾想故人凋零至此,叙舊幾句都成了奢望。」另外一位,則讓人大吃一驚,竟是皚皚洲那位七十二峰主人的韋赦,三千年來幾乎從不外出的他此刻站在椅子旁邊,好像不著急落座,只是伸手扶椅,微笑道:「早年我也問過這個問題,好像緣於陸掌教的那部著作,內外各有一篇,分別名為《齊物論》和《?篋》。所以答案就是內齊物,外?篋。」

  衆人開始仔細咀嚼此中深意。在某地與那閽者嬉皮笑臉套近乎、攀關係的某位道士,霎時間呆若木雞,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開始捶胸頓足,痛心疾首道:「道友你們可莫要坑害貧道啊!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貧道就沒有寫過什麽齊物論和?篋!你們這是栽贓嫁禍,是中傷好人,是陷害忠良哇!貧道也是有師尊師兄可以依仗的人,退一萬步說,我們還是同鄉,走路上見了麵要兩眼淚汪汪的,豈可如此……」

  陸沉突然停下話頭,因為他發現那位閽者頭回露出沉思神色,遙遙望向光陰長河的某處隱蔽漩渦。

  在那邊,鄭居中找到了一位很難界定是處於當下還是未來境地的十四境修士,微笑道:「道友耐心真好,除非面對面,否則陳平安是如何都猜不到是你的。」

  「馬苦玄在這件事上,確實給陳平安出了個很好的謎題。」「畢竟就因為當年沒有討要到的那幾十兩銀子,這件事,嚴格意義上,跟陳平安沒有直接關係,跟你同樣沒有直接關係。你們兩個走到對立面的當事人,其實一句話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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