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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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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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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0 09:27:54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對於那些孩子的失禮,大隋從皇帝陛下,到身後的將相公卿,沒誰覺得不妥,反而一個個面帶笑意,覺得頗為有趣。大隋的文風鼎盛,可見一斑。

  只見那撥遠道而來的孩子們,圍在一起竊竊私語,三隻綠竹小書箱顯得格外扎眼,有個紅棉襖小姑娘最是矚目,一副很著急的模樣,個頭最小的那個孩子,不知是人生地不熟,害怕大隋皇帝擺出的這個陣仗,當場嗚咽哭泣起來。

  大隋皇帝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煩躁,竟是轉過頭去,跟白髮蒼蒼的禮部尚書閒聊起來。

  到最後,千里迢迢趕來大隋京城的遠遊學子,同時轉身望向街道盡頭,遲遲不願覲見皇帝陛下。

  雖說大隋皇帝不催促不著急,可總這麼拖著終究不是個事,新山崖書院三位副山主之一的一個大儒,大隋王朝的文壇名宿,不得不跟陛下告罪一聲,獨自走出隊伍,去提醒那些孩子應該進入書院。

  好在之後沒有任何波折意外,孩子們雖然不知朝廷禮儀,但是勝在單純可愛,儒家門生的作揖行禮,有模有樣,這就已經很讓大隋皇帝龍顔大悅,親手賞賜五個孩子人手一塊「正氣」玉佩和一盒金龍墨錠,進入書院之後,除去必須要祭拜至聖先師的掛圖之外,其餘本該折騰半天的繁文縟節,一切從簡,這讓如臨大敵的李寶瓶三人,如釋重負,至於謝謝和於祿則相對習以為常,沒有任何緊張。

  最後就是副山主親自領著他們去往各自的學舍,交待以後的授課事宜,五人被分在了不同的學舍,由於書院占地極大,除去依山而建、鱗次櫛比的建築之外,其實整座東華山都被大隋劃歸山崖書院所有,所以許多學舍之間相隔並不算太近。

  這座被大隋寄予厚望的書院,不到兩百學生,卻擁有三十位德高望重、學問艱深的夫子先生。

  大隋禮部尚書親自兼任山主,但是屬遙領,掛個名而已,執掌具體學務的首席副山主,是原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昔年文聖的記名弟子之一,名為茅小冬,有個酒糟鼻子,九十高齡,不過氣色好,看著只有五六十歲。

  老人這次並未露面迎接,理由是要在學堂授業,不可耽誤學生的正常功課,大隋皇帝自然沒有異議。

  相傳這位副山主腰間別著一支紅木戒尺,刻著規矩二字。聽說有人親眼看到過,戒尺上在那個矩字之前,不知是誰刻上了「不逾」兩個小篆。

  這次大隋成功接納山崖書院的殘留香火,出乎意料,首先大驪皇帝願意放行,至關重要,否則一切都免談,不管是那位雄才偉略的皇帝對齊靜春心懷愧疚,還是另有謀劃,大隋朝野上下,都認為接手書院,是一樁美事。不過山崖書院的先生學生們,最初總計四十餘人,最終能夠順順利利離開大驪版圖,這位老人居功至偉,一路行來,並非一帆風順,反而可謂險象環生。

  如果說之前的新山崖書院,在大隋投入那麼多人力物力財力之後,仍然因為書院創始人齊靜春的缺失,以及沒有足夠「正統」的人物存在,顯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那麼,從今天起,隨著五個遠遊學生的到來,可謂東風已入東華山。

  東華山半山腰,有一座文正堂,正中懸掛著儒家至聖先師圖像,左右兩側分別是一位故意隱去名諱的肅穆老人,右邊是山崖書院第一任山主的齊靜春掛像,堂內,有一位腰間別有紅木戒尺的老人,畢恭畢敬向三位聖賢敬了三炷香,持香時,老人低頭默默道:「文以載道,薪火相傳。」

  ————

  齊靜春坐鎮的舊山崖書院,有條規矩是管住,卻不管飯。

  因此大驪時代的山崖書院,許多得以躋身書院求學的北地寒門子弟,就會幫著書院抄寫經書,以此賺取伙食費。

  如今的大隋山崖,這條規矩沒有廢除,但是多出了許多回旋餘地,一來如今書院人數最多的大隋本地學子,由於是第一撥,大隋朝廷選擇就近取材,所以幾乎清一色全是大隋世族子弟,這些人不缺錢,二來新書院優待學子,僅是書籍筆墨、儒衫衣物在內的諸多書院贈送,就是一筆驚人的財富。

  李槐在隊伍裡年紀最小,到了學舍住處後,由於舍友還在上課,尚未返回,孩子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屋子,才在山腳哭過一次的李槐,猛然蹲在地上抽泣起來,只覺得自己沒了爹娘又沒了朋友,天底下怎麼有他這麼可憐的孩子,可憐身上新衣裳給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糊了又糊。

  最後李槐哭著打開書箱,換上那雙草鞋才安心一些,可是又害怕穿草鞋會給人瞧不起,再次換上新靴子,如此反復,孤苦無依的孩子哭了又哭,把那個自己打定主意卻最終來不及喊出一聲小師叔的同鄉少年,把陳平安所有的好,想了一遍又一遍。

  林守一放好書箱後,就獨自出門散步,臉色冷漠的清秀少年,腳步堅定,最後被他找到一座高聳的藏書樓,由於是新建而成,還散發出淡淡的木香。

  一路行來,總能聽到熟悉的書聲琅琅,比起當初在小鎮學塾,讀書聲要多很多。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氣,走向書樓。

  聽說在這裡,看一萬卷書都不用花一顆銅錢。

  林守一突然有些傷感,如果那個財迷跟他們一起留下來的話,吧,畢竟那就等於掙錢啊。

  李寶瓶坐在冷清的學舍,打開書箱後,找到了那封小師叔寫給她的信,信上說了很多,說他要回家了,會幫她跟家裡報個平安,一定跟她大哥說她這一路很聽話很吃苦。說那枚金精銅錢被他打了個孔用紅線穿起來了,以後一定要掛在脖子裡,別丟了,萬一需要著急用大錢的時候,可以拿它去換銀子。

  信上還說他給她還有林守一、李槐每人都準備一支玉簪子,算是離別贈禮了,分別刻有「寶瓶」、「守一」、「槐蔭」,這一路上,他就沒怎麼幫過大忙,這就算一點心意,別嫌棄,如果覺得不好看,藏起來就是了。

  李槐膽子小,以後多找他玩,別讓他在書院被人欺負。林守一性子冷,也要多找他聊聊,關係也別就這麼遠了。於祿拳法很厲害,謝謝其實也是山上神仙,真有了衝突,寶瓶你千萬別急匆匆一個人沖到最前頭,可以找他們兩個幫忙,不用難為情,哪怕欠了他們人情,以後小師叔幫你還就是了。

  那塊名叫斬龍台的磨刀石,小師叔給你留在書箱裡頭了,但是記住以後磨刀的時候,找個人少的地方,別嚇到同窗們。還有就是記得收好那只銀色小葫蘆……

  信上最後說,他這個小師叔最後不告而別,沒有跟你們一起進書院,要跟你們說一聲對不起,走了這麼遠的路,卻沒能善始善終,是他這個小師叔沒當好。以後你們都要好好的,好好讀書,以後有了出息,小師叔好跟人吹牛,說自己認識李寶瓶,認識李槐,認識林守一,他陳平安都認識。

  信上寫了那麼多零零碎碎的內容,但是每一個字,都寫得一絲不苟,一板一眼,既不靈氣,也不飄逸。

  就像那個泥瓶巷少年的為人和心性。

  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好的就要珍惜,怎麼珍惜都不為過。

  讀著讀著,名叫李寶瓶的小姑娘臉龐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在信紙上,像是下了一場離愁的秋雨。

  不大不小,可就是傷心。

  倔强的小姑娘還不斷告訴自己,「不哭不哭,小師叔如果看到,要傷心死了。」

  ————

  大隋京城的寬闊大街上,白衣少年喋喋不休地笑問道:「既然這麼不捨得,怎麼就這麼偷偷走了?」

  明擺著是在傷口上撒鹽。

  陳平安在那次長久回望之後,就不再繼續,板著臉一直往回走。

  崔瀺問道:「你這個當小師叔的,就不怕他們在書院給人欺負啊?到時候可沒誰幫他們撐腰了。」

  陳平安始終就是不說話。

  大隋京城實在太大,兩人好不容易才趕在夜禁之前走出城門,崔瀺手裡多了一壺酒,邊走邊喝,每次只抿一小口,出了城倒是尚未見底。

  一隊精騎勢如奔雷地沖出城門,追上官道上的兩人,為首之人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這一次他身邊沒有宗師、神仙護駕,高煊下馬後,來到陳平安身邊,氣笑道:「連報酬也不要了?你這不是陷我於不仁不義嗎?」

  陳平安笑道:「如果可以的話,幫我照顧一下他們,就當是你的報酬了。」

  高煊搖頭道:「兩回事,書院那邊,我就不跟你打腫臉充胖子了,因為哪怕是我都沒辦法摻和,所以我不會答應你。你只管放心,父皇肯定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時不時關注書院的動靜。所以我答應給你的報酬,必須要給,你要是不收,也得接過去再扔。」

  高煊故意凶神惡煞道:「陳平安,我可是正兒八經的大隋皇子,總得有些顔面吧?」

  陳平安點頭,伸出手道:「拿來。」

  高煊哈哈大笑,伸出一拳,突然鬆開,在陳平安手掌重重一拍,「從現在,你就是我高煊的朋友了!以後再來大隋京城,直接找我高煊。」

  陳平安有些發楞,收回手後,還是點了點頭,「好的。」

  高煊不再拖泥帶水,重新翻身上馬,由於居高臨下,高煊彎下腰,笑容燦爛道:「路途遙遠,我幫你們準備了一輛馬車,很快就會趕到,如果實在喜歡步行,賣了換錢也無妨,可別賤賣,七八百兩銀子肯定值得。」

  高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帶著那隊精騎迅速回城,這一幕引來官道上許多過客的側目。

  陳平安和崔瀺繼續前行,崔瀺問道:「是不是想不通一個皇子殿下,為什麼對你陳平安如此客氣熱情?」

  陳平安答道:「是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

  崔瀺不願就此罷休,自顧自幫著解釋道:「其實不複雜,因為高煊的身份特殊,近水樓臺,黃庭國又是大隋的藩屬,加上大驪境內肯定也有他們的諜子,不難知曉你們這趟遊學的大致經歷,再者寶瓶他們的身份,比你們自己想像得更重要。所以他樂得對你付出一點友善,放長線釣大魚嘛,哪怕到頭來釣不著,反正不虧。」

  崔瀺撇撇嘴,「如果大驪皇帝換成任何一個其它王朝的君主,如果山崖書院換作齊靜春之外的任何一個山主,就會如同一根被雷劈過的朽木,老老實實爛死在原地好了。當然了,大隋有膽量接下山崖書院,確實值得佩服,大驪皇帝對此亦是心情複雜,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於祿謝謝所在的盧氏王朝,雖然在覆滅之前,是公認的寶瓶洲北方第一强國,可是大驪皇帝心目中的敵人,只有三個,盧氏皇帝不在此列,反而國力略遜一籌的大隋高氏皇帝,占據一席之地。」

  在崔瀺泄露這些天機的時刻,陳平安正忙著換上了草鞋。

  這讓媚眼拋給瞎子看的崔瀺有些挫敗。

  崔瀺試探性問道:「先生,回頭也給我編織一雙草鞋唄,小書箱也可以有的。」

  陳平安小心收起那雙靴子,重新背起大竹簍上路,沒好氣道:「穿草鞋不是為了好玩。」

  崔瀺笑眯眯道:「我覺得挺好玩的。」

  陳平安沿著官道一側向前走去,直視前方,問道:「讀書好玩嗎?」

  崔瀺破天荒猶豫起來,最後將酒壺繫掛在腰間,跟那枚玉佩捆綁在一起,雙手抱住後腦勺,「讀書啊,從小就覺得不好玩。」

  走出去很遠,黃昏裡,借著最後一點光線,陳平安回望大隋京城的巍峨城牆。

  沉默一路的崔瀺驟然大笑起來,「哈哈,我就知道你會忍不住!」

  陳平安沒有理睬崔瀺的挖苦,認真問道:「我是不是應該在書院留幾天的,好歹親眼看過寶瓶他們讀書再走?」

  崔瀺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有點措手不及,想了想,「早走晚走都一樣。」

  崔瀺發現陳平安瞥了自己一眼,一臉「我問了白問,你說了白說」的嫌棄表情。

  崔瀺著實有些鬱悶,滿臉委屈道:「我好心好意給先生排憂解難,先生這樣不好吧?」

  陳平安看了眼崔瀺腰間繫掛的酒壺,快速收回視線,嘆了口氣,然後加快步子前行,埋頭趕路。

  崔瀺臉色不變,只是一肚子震驚,怎麼,陳平安都有想喝酒的時候?

  哦。原來少年已知愁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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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0 09:28:17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一章 山水終有一別

  高煊贈送的那輛馬車姍姍來遲,在很晚的暮色中,才趕到陳平安這邊,馬夫是那個面白無鬚的老者,曾經跟隨大隋皇子一起去往驪珠洞天,與陳平安有過兩面之緣,只是比起高煊的熱絡殷勤,老人神色冷淡,交過馬車後,便徒步返回京城,老宦官回頭多看了眼崔瀺,崔瀺忙著打量那匹駿馬的豐姿,嘖嘖稱奇,對於老人的審視目光,渾然不覺。

  崔瀺跳上馬車,主動擔負起車夫的職責,對陳平安招手道:「先生,馬車沒動手腳,咱倆安心上路。」

  崔瀺給了自己一耳光,「什麼上路,太晦氣了,趕路趕路。」

  陳平安環顧四周,天色昏暗,因為京城夜禁的緣故,白天川流不息的官道顯得十分冷清,

  陳平安搖頭道:「我剛好練習走樁,你駕車就是了,只要別太快,我都跟得上。」

  崔瀺知道陳平安的執拗性格,便不再浪費口水,緩緩駕車前行,喝了口酒,悠悠然高聲道:「百事忙千事憂,到頭來萬事休,天涼好個秋呀好個秋!」

  陳平安默默跟在馬車身後,不斷重複撼山拳譜的六步走樁,走樁立樁兩事,早已爛熟於心。

  大半夜的崔瀺一直胡言亂語,儒家經典也讀,詩詞曲賦也念,五花八門,嘴巴就沒有閒著。

  最後連「我有一頭老毛驢,從來也不騎」也給念叨上了,聽到這裡,堅持了將近一個時辰的陳平安吐出一口濁氣,停下走樁,出聲道:「我上車休息會兒。」

  上了車,將背簍放在車廂,陳平安這才發現角落放著堆積成小山的瓶瓶罐罐,只是光線昏暗,看不清為何物,駕車的崔瀺笑道:「有幾罎子好酒,有道家煉氣、療傷的丹藥,連胭脂水粉都有,這個高煊也是夠好玩的,說實話不談敵我陣營,同樣是皇子殿下,高煊比你朋友宋集薪的親弟弟,也就是我曾經的弟子,要更……禮賢下士?」

  陳平安坐在崔瀺身後,側身而坐,雙腿掛在外邊,搖頭道:「宋集薪從來不是我的朋友。」

  崔瀺拆臺道:「那如今已經改名為宋睦的宋集薪,可就要傷心嘍。他在離開泥瓶巷之前,齊靜春送給趙繇一方『天下迎春』印章,送給他宋集薪的則是六本書,三本雜書,術算《精微》,棋譜《桃李》,散文集《山海策》,三本齊靜春挑選出來的蒙學書籍,《禮樂》,《觀止》,《小學》,宋集薪呢,對先生你的態度很複雜,他大概為了求一個心安,走的時候在屋子裡桌上留下了後邊三本書,本意是送給你陳平安,但人心複雜就在於,宋集薪其實心知肚明,哪怕先生你拿到了丟在你家院子裡的房門鑰匙,你也絕對不會私自拿走書籍,卻不耽誤他宋集薪良心過去一個小坎,先生,這個傢伙是不是很聰明?」

  崔瀺說了一大通不為人知的秘密,但是有一件事他沒說出口。

  他猜測書的事情,其實是齊靜春早早料定的,宋集薪會瞧不上那三本蒙學,會選擇留下來送給陳平安。

  下棋、布局、算心這類事,崔瀺以前自認遠勝齊靜春,如今回頭再看,當然是大錯特錯。

  陳平安低聲道:「宋集薪一直很聰明。」

  崔瀺好奇問道:「你跟他關係那麼僵,是因為他騙先生你違背誓言?」

  陳平安不說話。

  崔瀺笑道:「別怪我多嘴,也不是故意要為宋集薪開脫,我只跟你說個事實,不論對錯,宋集薪在這件事上,是有其根源的,其實道理很簡單,宋集薪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樣樣都比先生你强,後來還有了個婢女伺候起居,讀書下棋書法樣樣精通,但是越是這樣,他的某個心結就會越大。」

  陳平安終於開口,「當時他被誤會成是督造官的私生子,從小就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很多人背後駡得很難聽。」

  崔瀺點頭道:「所以啊,宋集薪每天看著先生你這麼個傢伙,就會想『憑什麼你陳平安這麼個差點餓死的窮酸泥腿子,好歹能夠有爹娘,而我宋集薪卻沒有?甚至連娘親的姓氏名字都不知道?』」

  崔瀺晃了晃腦袋,「最讓宋集薪受不了的一件事,是先生你身世如此凄慘,但是在宋集薪這個鄰居眼裡,像是每天都活得比他還要快活,吃飽了倒頭大睡,睡飽了起床做事,這簡直會讓宋集薪抓心撓肝,渾身不痛快。所以啊,他不痛快,就想著要你不痛快,他知道你最在乎什麼,就要你失去什麼。」

  陳平安記起那個泥瓶巷的大雨夜,那是他第一次想殺人,當時宋集薪差點就被他掐死在牆壁上。

  跟著他一起從窯廠偷跑出來的劉羨陽,可能躲在遠處,不小心看到了那一幕場景,所以之後一個月,劉羨陽都沒怎麼敢跟他說話,讓陳平安鬱悶了很久。

  崔瀺自顧自感慨道:「有些孩子心性,牽扯出來的事情,既可怕可笑,又可恨可憐。因為不是只有孩子,才有孩子心性,許多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一樣會在某些大事情上幼稚得不可理喻。」

  陳平安雙手擺出劍爐樁,並未練習,純粹是自然而然為之,臉色平靜道:「這件事情,我當然恨死了宋集薪,但是真正讓我不喜歡宋集薪的事情,不是這個。」

  崔瀺大奇,忍不住轉頭問道:「怎麼說?」

  陳平安緩緩道:「劉羨陽差點被打死的那次,宋集薪竟然會蹲在牆頭上,煽風點火,恨不得劉羨陽被人活活打死,這樣的人,很……可怕。」

  崔瀺默然。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遠方,「我們老家那邊有句方言,叫看挑擔的不累,我覺得這沒什麼,但是如果就因為覺得好玩,就壞到往人的擔子上加石頭,這種人,怎麼做朋友?」

  崔瀺打趣道:「宋集薪又沒往你肩膀的擔子上加石頭,事實上,宋集薪可能內心深處,很希望跟你成為朋友的,因為他足夠聰明,無比清楚應該跟什麼人做朋友,比如他打心眼瞧不起不如自己聰明的趙繇,可一樣會拉關係套近乎。」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喜歡這樣人。」

  崔瀺沒來由說了一句真心話,良心話,「你這樣的人,以後也會有很多人不喜歡你。」

  陳平安笑道:「我要那麼多人喜歡我幹什麼,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我又不圖別人什麼。」

  崔瀺轉身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先生你這叫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學生我佩服佩服!」

  陳平安輕聲道:「我知道你套我話,是想探究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不過沒關係,說了這些,我心裡好受多了。」

  崔瀺嘿嘿笑道:「先生你是大智若愚,學生我是大愚若智,咱倆相互切磋學問,以後聯手,一定無敵於天下。」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認識阿良吧?老毛驢那段,阿良以前就哼唱過。」

  崔瀺臉色微變,嗯了一聲,「很早就認識了,比齊靜春認得還要早一些,比馬瞻茅小冬之流就更早了,我陪著老頭子喝悶酒的時候,他們指不定還在哪兒玩泥巴呢。」

  月明星稀,清風拂面。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那張俊美無暇的臉龐上,泛起淡淡的愁緒,苦笑道:「我離開家鄉後,也是像你們這般遠遊求學,只是比你走得要遠太多了,由於心高氣傲,終於狠狠丟了次臉,最後一氣之下,拜在了老秀才門下,當時老秀才名聲不顯,學問也有被視為異端的苗頭,所以我是他的第一個弟子。」

  「姓左的,齊靜春,這些人陸陸續續進入老頭子門下,入室弟子,其實不多,老秀才是個事無巨細都想要說清楚的人,傳授學問,簡簡單單一個道理,三言兩語能夠講解清楚的,他能說上一整天,實在沒有精力收取太多貼身跟隨的弟子。記名弟子,相對多一些,至於不惜自稱文聖門下走狗的那些,可就浩浩蕩蕩,如過江之鯽了,不計其數。」

  「而阿良呢,又比我更早認識老秀才。一開始阿良是上門要打老秀才的,老秀才誰啊,那張嘴皮子,厲害得很,每一甲子一屆的儒釋道三教辯論,天底下最凶險的事情,沒有之一!有多少佛子道胎因此墮入旁門左道,淪為各自道統內的可憐異端,之前之風光,之後之凄慘,慘絕人寰。我叛出師門之前,信心滿滿地提出自己的那個見解,何嘗不是想要幫著……不說這個,好漢不提當年勇。事實就是也就老秀才一個人,在歷史上接連參加了兩次辯論,關鍵是還給他吵贏了兩次,算了算了,先生你暫時不需要知道這個,反正那會兒的老秀才,嘖嘖,說是天底下獨一份都不為過,那種被譽為『一家之學,明月當空』的絕世風采,不是讀書人,是絕對無法領略的。要不然你以為老頭子不過可憐兮兮的秀才功名,能夠給人請進文廟供著?還一個勁兒往前往上挪位置?老秀才所在的那個小國,後來都快恨不得把他封為『狀元祖宗』了,老秀才偏不要,可勁兒憋著壞呢。你以為?」

  「總之老傢伙一來二去,就把阿良說得迷糊了,兩個仇家反而成了最好的酒友,老秀才的地位越來越高,阿良的修為越來越高,兩人相得益彰,關係一直很好,阿良跟我、齊靜春,還有姓左的,三個人關係最好,阿良為了我們三個,沒少折騰,尤其為了齊靜春和姓左的,打得那叫一個天翻地覆、蕩氣迴腸!」

  說到這裡,崔瀺會心笑道:「每次阿良回到我們跟前,就要開始吹噓了,什麼『給你們三個兔崽子擦屁股都這麼猛,我阿良是真猛啊』,什麼『你們是不知道,我今兒去大殺四方的宗門裡頭,那些個仙子一個個只恨修為不夠高,否則一定要生吞活剝了我阿良,唉,最難消受美人恩,你們年紀小,不會懂』。」

  崔瀺喝了口酒,「阿良有一點很好,說話從不吹牛,不像我們讀書人。」

  崔瀺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最後背對著陳平安笑道:「好了,跟你一樣,我心裡也痛快多了。」

  陳平安早已閉上眼睛,默默練習劍爐樁,但是顯而易見,所有話語,少年都仔細聽著,一字不漏。

  崔瀺臉色平淡,「敞開了聊過,不耽誤之後我還是壞人,你還是好人。」

  陳平安睜開眼,「我下去繼續練習走樁。」

  崔瀺大笑道:「好嘞。」

  陳平安跳下馬車後,繼續默默快步走樁。

  崔瀺一點點收斂笑意,騰出手來喝完酒壺最後一口酒,破天荒有些失神,喃喃道:「陳平安,你以為你這種人,就不可怕嗎?」

  馬車後邊有個嗓音響起,「我聽到了。」

  崔瀺哈哈大笑,「先生好耳力,不愧是千載難逢百年難遇的習武奇才,以後一統江湖,天下無敵,指日可待!」

  草鞋少年沒好氣地還給他一句話,「我謝謝你啊。」

  ————

  返鄉的路上,依然是走過山又走過水。

  那輛馬車已經連車帶馬一起賣出去,崔瀺賣出了一千五百兩的高價,然後給自己添置了一個精美書箱,把原本車廂裡的值錢東西都給裝了進去。

  相較之前的求學遠遊,陳平安可以更多的閒暇時間來練習撼山拳,以及用水磨工夫去砥礪十八停的運氣法門。

  只要不是大雨天氣,每天早晚兩次,陳平安的走樁會格外緩慢,就像是仍然帶著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練拳。

  身邊會站著一位白衣少年,跟著他一起打拳,打得比陳平安更加行雲流水,更加神仙豐姿。每逢高山和大水,崔瀺就會大聲朗誦聖賢典籍,陳平安雖然不出聲,但是會下意識跟著在心中默念。

  兩人不再像那夜大隋京城外的官道,那樣說著真正的心裡話,更多時候,是一天到晚的兩兩無言,崔瀺偶爾會悄然離開陳平安的視野,回來的時候心情有好有壞,陳平安也從不追究。

  就這樣在不急不緩的車軲轆聲裡,名義上的師徒兩人,平淡無奇地從秋天走入了冬天。

  路線跟來時大不相同,是崔瀺挑選的,陳平安沒有異議。

  兩人也湊巧見識過一些光怪陸離的趣聞軼事,或遠遠旁觀或身臨其境,讓從大驪走到大隋的陳平安,依然會感到匪夷所思。

  在大隋東邊的一座大湖,兩人夜行趕路,月色下,有遠遠看到一夥御風淩空的飄逸仙人,分別手持一根巨大鐵煉,最後湖水大震,掀起陣陣滔天巨浪,仙人們竟是從湖底提起了一塊巨石,大如山峰,就這麼硬生生從湖中拔起,懸空搬去了自家門派。

  崔瀺解釋說山水之間,皆有諸多靈秀之氣的薈聚之物,山上的仙家勢力,一旦發現,素來喜歡運用神通將其攫取,搬回宗門幫派之內,視為禁臠,用以幫助鎮壓山水氣運。崔瀺還笑著說,那股仙家勢力還算有點良心的了,選擇夜間行事,而且捨得下本錢,高價購置了精鐵鎖鏈,若是一般仙家,哪裡管這些,隨便購買大量的便宜鐵煉,至於山峰中途墜地,是否有凡人遭殃,當地官府哪敢計較,除非是砸在大城之中,實在無法隱瞞,最後多半也是仙家勢力象徵性賠錢了事。

  在大隋和黃庭國交界處的雄山峻嶺之間,陳平安看到一大群鯽魚模樣的魚類,竟然沿著山路浩浩蕩蕩遷徙,渾身泥濘也不礙事。

  崔瀺說那些是過山鯽,能夠出水半月而不死,過山鯽對於湖澤水質要求極高,一旦舊有的棲息地水質變壞,便無法存活,就會立即主動搬家,靈氣越是充沛的水源,過山鯽的繁衍生息越好,而且每萬尾之中會誕生一條通體金黃的靈物,故而一般山上勢力,都願意豢養此物,用以見微知著,精準判定宗門府邸的靈氣流散情況。

  然後在黃庭國一座繁華州城之內,鬧市之中,有兩名年輕劍修竟然駕馭飛劍,離地不過半丈,在人群之間飛快穿梭,好像是在比拼誰的御劍水準更好,全然不顧街上行人的雞飛狗跳,一些避之不及的老百姓,直接被鋒芒淩厲的飛劍刺傷,倒地呻吟不已。

  御劍劍修經過陳平安附近的時候,一位老嫗嚇得踉蹌摔倒,左右躲避了兩次,剛好與那路線做出偏移的劍修撞了個正著,年紀輕輕的劍修,不願輸給身後那位近在咫尺的同伴,眼見著若是急停就會被趕超,滿臉怒氣,乾脆就加速前掠。

  若非陳平安將一位老嫗扯過,恐怕就會被一劍刺死當場。

  那劍修非但沒有感激,反而轉頭狠狠瞪了一眼陳平安。

  高高在上的兩名劍修,一前一後,就這麼一閃而逝。

  州城之內的老百姓,對此雖然惶恐不已,但是沒有任何人想要追究的意思,就連駡駡咧咧,都只敢壓低嗓音。

  袖手旁觀的崔瀺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如果是其他還沒躋身中五境的練氣士,還是不太敢這麼在一國州城內,如此橫行跋扈,因為世間練氣士以劍修最為金貴稀罕嘛。

  陳平安在那位感恩戴德的老嫗慌亂離去後,轉身望向兩名劍修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崔瀺淡然道:「管不過來的,再說了又能如何管?追上去,打殺了那兩個劍修?人家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殺人。還是跟人家講道理,苦口婆心告誡他們以後千萬別這麼胡鬧?退一萬步說,你拳頭夠硬,逼得人家嘴上答應你,等你離開,事後照舊,你又能如何?糟心不糟心?我看很糟心。」

  陳平安搖頭道,「我本事就這麼點,不會追上去的。」

  「我倒是希望先生湊這個熱鬧,我這個當學生的,一路混吃混喝,愧疚難當,好歹讓我為先生排憂解難嘛。」

  崔瀺說著不中聽的風涼話,見自家先生不搭話,刨根問底地笑問道:「等到以後本事足夠呢?」

  陳平安背著大竹簍繼續趕路,「那就等到那天再說。」

  崔瀺快步跟上,笑眯眯追問道:「先生,那天是哪天?」

  陳平安回了一句,「反正不是明天。」

  崔瀺屁顛屁顛跟在後頭,「若是後天就好啦,學生我跟著臉面有光。」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突然記起等到自己回到家鄉,也該差不多過年了,就想著是不是趁早買幾副春聯,他們大驪紅燭鎮那邊,好像這些東西不多。

  就在此時,崔瀺一樣抬頭,不過是望向一處高樓,咦了一聲,嘴角翹起,「呦呵,有點意思。」

  順著崔瀺的視線,陳平安看到一座在城內宛如一枝獨秀的高聳樓閣,附近風雲晦暗,更高處的烏雲中,隱約亮起一道道電光,與別處晴朗風景大不相同,像是要只在這一小塊地方下雨的樣子。

  崔瀺轉頭笑道:「先生,這個熱鬧咱們一定要湊!事先說好,先生若是不願意去,我自己去,先生在城門口等我便是。」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往城門那邊行去,撂下一句,「「如果夜禁之前你還沒有出來,我就自己趕路了。」」

  崔瀺臉色悲苦道:「先生真絕情啊。」

  陳平安背對崔瀺,抬起手臂,伸出一根中指。

  崔瀺立即變臉,跟陳平安揮手暫別,「先生越來越風趣了,學生我功莫大焉!」

  陳平安收起中指,握緊拳頭。

  崔瀺趕忙作揖道:「先生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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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0 09:28:42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二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

  陳平安走出城門外,在行人絡繹不絕的官道旁,站著休息,不遠處就是一個茶水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去買了一碗茶水,坐著喝茶。

  幾乎從未後悔什麼的少年,開始有些後悔自己離開大隋京城太快了。

  就像崔瀺所說,萬一寶瓶他們給人欺負了,他又不在身邊,怎麼辦?

  陳平安可能眼界不寬,可是對於人心的好壞,並不是沒有認知。因為自幼就活得不算輕鬆,曾經真的單純只是為了活下去,小小年紀就使出了渾身解數,所以陳平安反而比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三個,要更瞭解人生的不如意,以及人心醜陋的那一面。

  尤其是跟著崔瀺同行這一路,通過這個便宜學生的閒聊胡扯,陳平安越發明白一件事,不是官帽子大,人就聰明,也不是學問大,人就會好。

  陳平安喝著茶,望向城頭,默默下定決心。

  ————

  東華山,山崖書院,一座懸掛「松濤」匾額的大堂,世俗喜歡稱之為夫子院或是先生宅。

  當下名義上的山主,大隋禮部尚書大人正在喝茶,難得偷閒,神色輕鬆,在座七八人俱是書院教書先生,年紀大多都不小了,三位副山主都在場,其中一位國字臉的儒衫老者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抱怨道:「這幾個孩子也太胡鬧了!」

  似乎胡鬧二字評語出口後,老夫子猶不解氣,再加上一句,「頑劣不堪!」

  要知道這位副山主,不但是新書院專職負責大型講會的大儒,還是正兒八經的「君子」身份,老人的名字,早就在儒家一座學宮記錄在檔,所以他說出來的話,比起尋常所謂的文壇名宿、士林宗主,要更有分量。

  禮部尚書是位身材矮小的和藹老人,貌不驚人,若非那一身來不及脫去的公服,實在無法想像是一個位列中樞的正二品高官,而且大隋崇文,比如大驪的天官頭銜,劃給吏部尚書,大隋則是禮部。

  矮小老人不覺得副山主的言語壞了心情,笑呵呵道:「說說看,到底是怎麼個頑劣。」

  副山主氣呼呼道:「林守一天資極好,經義底子也打得不錯,挺厚實,可就是那性格,唉,經常逃課,去書樓翻看雜書,看就看了,竟然半本儒家經典也沒有,反而諸多旁門左道的道家秘籍,這麼點時日,就給他借閱了二三十本,這成何體統,並非儒家門生便看不得道家書了,只是小小年紀,哪裡有資格談什麼觸類旁通,若是誤入歧途,如何跟……原山主交待?」

  矮小老人微微點頭,喝茶速度明顯放慢。

  副山主越說越氣,「還有那小丫頭李寶瓶,更是無法無天,上課的時候,經常神遊萬里,完全不知道尊師重道,不是看那本翻爛了的山水遊記,就是在書上畫小人兒,嘿,好嘛,還是那武夫蠻子的技擊架勢!」

  矮小老人忍住笑,不置可否,低下頭喝了口茶水。

  副山主繼續道:「年紀最小的李槐……倒是老實本分,不逃課,不搗蛋,先生交代下去的課業,次次都做,可這悟性實在是……怎麼感覺像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上課的時候就在那兒打瞌睡,迷迷糊糊,滿桌子口水,哪裡有半點像是原山主的親傳弟子,唉,愁煞老夫了。」

  一位年紀相對年輕的副山主,打趣道:「尚書大人,咱們劉山主的鬍鬚,可都揪斷好多根了。」

  國字臉老人一本正經反駁道:「只是副山主!」

  矮小老人爽朗大笑,側身放下茶杯後,問道:「就沒有點好消息?再這樣,下次我可不敢來了。」

  國字臉老人心情略微好轉,點頭道:「有,奇了怪了,倒是於祿和謝謝這兩個少年少女,出類拔萃,更像是咱們儒家純粹的讀書種子,待人接物,都很正常,平時還算尊師重道,尤其是於祿這少年,溫良恭儉,簡直就是咱們大隋頂尖豪閥裡的俊彥子弟,似乎更值得重點栽培。」

  矮小老人依然不急著下定論,笑眯眯望向某個一直偷偷打盹的高大老人,「茅老,怎麼說?」

  腰間別有一塊長條紅木的高大老人,被點名後,打了個激靈,睜眼迷糊道:「啥?尚書大人這就要走啦?不多待會兒?」

  禮部尚書仍是笑眯眯,「既然茅老盛情挽留,要求我多待會兒,那我就多待會兒?」

  夫子院內頓時充滿笑聲。

  矮小老人耐著性子將剛才副山主的抱怨,給簡明扼要說了一通,姓茅的高大老人聽完之後,一臉恍然,「原來如此,那我倒是真有幾句話要說。」

  矮小老人玩笑道:「我等洗耳恭聽。」

  高大老人坐直身體,問道:「是齊靜春學問大,還是在座各位大?」

  鴉雀無聲。

  這不是廢話嗎?

  高大老人又問:「那麼是齊靜春眼光好,還是諸位先生好?」

  得嘞,還是廢話。

  那位國字臉副山主思量片刻,沒有直接反駁什麼,而是微微放低嗓音,問道:「茅老,那驪珠洞天,如今大驪龍泉縣的縣城,就那麼大的地方,據說總共才五六千人,適合蒙學的孩子,肯定不多。齊先生會不會是在那裡,實在沒有選擇的機會?」

  高大老人正是書院的茅小冬,當初大驪山崖書院的創建,正是此人幫著聖人齊靜春一點一點辦起來的,無論是修為、資歷輩分、還是道德學問,都是當之無愧的書院第一人,所以連同禮部尚書在內,任何人都願意尊稱一聲茅老。

  茅小冬聽到劉副山主的詢問後,笑道:「當然有可能,而且這不是什麼『可能』,就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一群人全部傻眼。

  茅小冬環顧四周,「是你們大隋需要這些個孩子,最好個個是天才,大放異彩,還會爭取他們長大後,主動選擇留在大隋廟堂,好為你們長臉,順便幫你們打一打大驪的臉。我又沒這些無聊想法……」

  禮部尚書趕緊輕輕咳嗽兩聲,然後水到渠成地去拿起茶杯,低頭喝茶。

  高大老人可不在乎這些,依舊言談無忌,「換成是我啊,那幫齊靜春親手教出來的小傢伙們,該吃吃該喝喝,他們要是願意學就學,願意偷懶就偷懶,他們以後有出息沒出息,我才懶得計較,我身為書院具體管事的副山主,手底下這麼多學生,以後每年只會更多,哪裡有時間和精力,來聽你們牢騷這些個孩子的爬樹、逃課、畫小人兒?」

  堂下諸位面面相覷。

  坐在主位上的矮小老人繼續安穩喝茶,其實茶杯裡已經沒茶水了。

  高大老人笑著起身,「我去看看崇文坊的刻書事宜,這事兒頂天大,得好生盯著才行,就不陪尚書大人喝茶啦。」

  矮小老人順勢起身,和顔悅色道:「那我也就不耽誤各位先生們傳道授業的功夫了。」

  茅小冬埋怨道:「尚書大人,茶喝完再走不遲嘛……」

  高大老人微微踮起腳,瞥了眼茶杯,「哎呀,喝完了啊,大人你真是的,再喝一杯再喝一杯,給咱們書院一點面子,中不中?傳出去還以為咱們不待見大人呢,那多不好,萬一戶部為了天官大人打抱不平,故意克扣書院崇文坊刻書所需的銀兩,我跟誰喊冤去?」

  幾乎要比茅小冬矮一個腦袋的尚書大人,苦著臉拱手道:「茅老,就饒過我吧,就當你是山主我是副山主行不行?」

  「不中!」茅小冬大笑著轉身離去。

  等到高大老人離去,矮小老人一臉無可奈何,氣哼哼道:「原本是躲清靜來著,好嘛,到頭來還要挨訓,咱們可還是自家人,以後可不敢再來嘍。」

  夫子院內響起一陣大笑,就連那國字臉副山主亦是忍俊不禁。

  氣氛融洽。

  ————

  大隋京城內的東華山,相比那些五岳,其實半點不算巍峨,只是矮個子裡拔高個,才顯得格外挺拔秀氣。

  山頂有一株千年銀杏樹,有個紅棉襖小姑娘發完呆後,熟門熟路地抱著樹幹,一下子就滑了下來。

  結果她看到一個守株待兔的老學究,身材真是高大,正眯眼賊笑著,老頭兒看著不像是個好人。

  高大老人問道:「這個點,是又逃課啦?」

  小姑娘倒是個實誠的,「嗯。我知道書院有規矩,我認罰。」

  老人笑問道:「怎麼,齊靜春以前教你們的時候,翹課就要打板子?」

  小姑娘搖頭道:「翹課可不打,先生從不管這些,但是如果先生在學塾課堂教過的東西,我們記錯了,第一次會提醒,第二次就會打。」

  老人哦了一聲,好奇問道:「在上邊看什麼呢?」

  小姑娘楞了楞,看在老人年紀大的份上,回答道:「風景啊。」

  老人愈發感興趣,「什麼風景這麼好看,我怎麼不知道。」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老先生你自己爬上去看唄。」

  「讀書人爬樹,有辱斯文。」

  老人先是連忙擺手,隨即很快恍然,「呦,是想著咱們一起不守規矩,然後好讓我不告發你吧?小丫頭,挺機靈啊。」

  小姑娘呵呵笑了笑,然後又搖頭。

  老人看懂了小姑娘的心思,問道:「咋了,我說有辱斯文,難道不對嗎?」

  小姑娘拍了拍衣服,解釋道:「以前我把風箏掛到樹枝上,還是先生爬樹幫我拿下來的呢,還有一次,我把李槐的褲衩丟了上去,然後我自己跑回家,後來聽說還是先生幫著拿下來的,你們書院這兒的讀書人,怎麼總是在這種事情上瞎講究……」

  老人幫忙糾正,「不是『你們書院』,是『我們書院』。」

  老人彎著腰,雙手負後,笑望向小姑娘問道:「是不是覺得你的先生,那個叫齊靜春的傢伙,比我們這兒的教書匠都要好啊?」

  小姑娘嘆了口氣。

  心想這老先生個子是高,可怎麼總問一些這樣不高明的問題呢?

  老人苦口婆心道:「啊,咱們規矩多,除了學問沒有你先生那麼多之外,也不是一無是處,是有苦衷的,『隨心所欲,不逾矩』,這句話聽說過吧?前邊是什麼,知道嗎?」

  小姑娘點頭道:「是『而十七』,更前邊是『順耳而十六』。」

  高大老人硬是楞了半天,說不出話。

  老人學問之高,超乎想像,倒不是沒聽明白意思,只是想不通,小姑娘那顆小腦袋裡,怎麼就會蹦出這麼個古怪答案。

  小姑娘揮揮手,準備閃人,「老先生,我叫李寶瓶,是剛入學沒多久的學生,我可不會逃避懲罰,我已經先把所有規矩都瞭解了一遍啦,知道三日之內要抄錄一篇文章,今晚我就去寫完,回頭自己交給洪先生。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問洪先生。」

  李寶瓶拍拍胸脯,「放心,我寫字比跑步還快!」

  老人哭笑不得,趕緊喊住一身英雄氣概的小姑娘,「道理還沒講完呢,你別急,聽過了我的道理,就當你已經受罰了。」

  李寶瓶雙手已經開始做出奔跑衝刺姿態,聞言後只得停下身形,瞪大眼睛道:「老先生你說,但是如果道理講得不好,我還是回去抄書算了。」

  老人被這丫頭的話語噎得不行,「你想啊,至聖先師到了這個歲數,才敢這麼做,如果一般人光顧著自己開心,什麼都不講規矩,是不會不太好?」

  小姑娘點頭道:「當然不好。」

  老人開懷大笑,「行吧,我道理講完了,你也不用抄書了。」

  這次輪到李寶瓶楞住,「這就完啦?」

  小姑娘重重嘆了口氣,看了眼這位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後作揖,開始準備飛奔下山。

  老人給氣笑了,「小姑娘,你剛才那眼神是啥意思,是覺得我年紀比你家先生齊靜春更大,反而懂得道理還不如他多,對不對?」

  李寶瓶緩緩點頭,堅決不騙人,既然老先生看穿了,她當然不會否認。

  老人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只是顯老,齊靜春是顯年輕,其實他年紀比我還大!所以他學問比我更大一點點,不稀奇。」

  李寶瓶滿臉懷疑。

  老人像是有些惱羞成怒,「騙你一個小姑娘作甚!」

  李寶瓶不急著下山了,雙臂環胸,向左走了幾步,再向右移動幾步,揚起腦袋看著高大老人,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就算你年紀比我先生小,所以學問小,那為什麼我的小師叔,年紀比你更小,學問還是比你大呢?」

  老人嘖嘖道:「學問比我大?那我可真不信。」

  李寶瓶有些急,認真想了想,小心翼翼環顧四周後,伸出一隻小手掌放在嘴邊,低聲道:「我跟你講,你別告訴別人。」

  然後她伸手在自己腦袋比劃了一下,「如果我先生的學問,有這麼高的話,那我的小師叔,學問至少有這麼高。」

  李寶瓶再伸手在自己肩頭比劃了一下,最後移到自己耳邊,「等到小師叔在回家的路上,多認識一些字,學問很快就有這麼高!」

  老人目瞪口呆,最後只能附和道:「那你小師叔可了不得,了不得!」

  李寶瓶使勁點頭,「可不是!我的小師叔厲害得不得了!」

  老人突然感慨道:「厲害好,厲害好啊,厲害了,將來就能保護好我們的小寶瓶。」

  李寶瓶有些神色黯然,擠出笑臉,咻一下就沖出去老遠,一邊跑一邊轉頭揮手告別,「我走了啊,我覺得老先生你學問其實也不錯,有這麼高……」

  小姑娘想要伸手比劃一下,跑的太急,一個不穩,就那麼結結實實摔在地上,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起身,以更快的速度跑下山。

  高大老人拍了拍腰間,「規矩」戒尺隨之現出原形,遙望著越來小的那抹紅色身影,老人嘆了口氣,「靜春,早知道應該見一見那少年的。」

  ————

  東華山有一座小湖,湖水清澈見底,種植有滿滿的荷花,只是入冬時節,皆已是枯葉,顯得尤為蕭索。

  有個高大少年手持一桿綠竹魚竿,坐在岸邊垂釣,不時有人指指點點,但就是沒人靠近搭訕。

  終於有一個其貌不揚的黝黑少女,來到少年身邊站定,「釣魚有意思?」

  於祿點頭笑道:「有意思啊。」

  謝謝問道:「有趣在什麼地方?」

  於祿笑著給出答案,「魚上鈎了會開心,哪怕最後魚跑了,還是會開心。」

  謝謝隱約有些怒氣。

  於祿凝視著湖面,忍住笑,一語道破天機,「好好好,我說實話,我是在習武呢。」

  於祿緩緩解釋道:「且不說持竿,只說我這坐姿,是有講究的。要坐靜如山岳,動如江河。之後魚兒真正咬鈎的那一刻,我整個人的動靜轉換,只在一瞬間,契合道家陰陽顛倒一線間的玄機。有本武學秘籍上,說一靜則無有不靜,一動百骸皆相隨。所以我這麼釣魚,能夠濡筋骨、充元氣。」

  謝謝將信將疑。

  於祿從頭到尾都沒有去看少女,「你要說我從不曾練武,沒有錯,我從來沒有練習過拳樁架勢,但你要說我一直在習武,也沒有錯,我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走路的時候,還有現在釣魚的時候,都在想那些武術秘籍裡的東西。出身好,有個好處就在於家裡的秘笈,哪怕品秩不會太高,可錯誤的地方,絕對不多,而且許多拳法劍經裡,許多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實學問最大,格外讓人痴迷。」

  謝謝坐在地上,抱住膝蓋,望向那根纖細修長的魚竿,「你不去山上修行,太可惜了。」

  於祿委屈道:「喂喂喂,謝姑娘,沒你這麼揭人傷疤的啊。」

  謝謝沉默片刻,說道:「終於過上了太平日子,心裡頭反而不安穩了。你呢?」

  少女自問自答,「你於祿肯定在哪裡都無所謂,這一點,我的確遠不如你。」

  於祿毫無徵兆地轉過頭,搖頭道:「我喜歡一個人對著火堆守夜的時候。」

  謝謝疑惑道:「為什麼?」

  於祿重新轉回頭,盯著湖面,「不知道啊,就是喜歡。」

  謝謝笑道:「那你喜不喜歡她,那個差點成為太子妃的女子?」

  於祿先是面無表情,很快展顔一笑,答非所問道:「謝姑娘,在這裡,我們要慎言,慎行。」

  謝謝皮笑肉不笑道:「李槐之前找過我,顯擺他的那根玉簪子,你竟然沒有?」

  於祿微笑道:「你不也沒有,我沒有不奇怪啊,可你沒有就不對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大姑娘唉。」

  謝謝黑著臉道:「請慎言!」

  於祿猛然一抖手腕,魚竿彎出一個漂亮至極的弧度,高大少年哈哈笑道:「上鈎!」

  少女起身離去,「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於祿一邊小心翼翼遛魚,一邊望向少女背影,「我是不是好東西,不好說,可某人是真的很好,嗯,就是稍稍有點偏心,書箱沒有,簪子沒有,就只有誰都有的草鞋,唉,著實讓人有些失落。」

  謝謝轉過身,大踏步走向於祿。

  於祿趕緊亡羊補牢,「我沒別的意思,咱們都一樣,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你別誤會……」

  少女沒有停步的意思,於祿丟了魚竿,連上鈎的魚都顧不上了,撒腿就跑。

  謝謝拿起岸邊那根尚未被魚拖遠的魚竿,使勁丟向湖中央,這才拍拍手離去。

  於祿目瞪口呆,這次是真的有些火冒三丈,低聲憤憤道:「換成是陳平安的魚竿,你試試看,你要是還敢這麼潑辣?我跟你姓!」

  ————

  林守一,髮髻上別著一支質地平平的黃玉簪子,少年膚色微黑,但是難掩俊朗面容,雖然在山崖書院給人印象是性情冷峻,不苟言笑,可是林守一仍然很受女子的歡迎,大隋女子雖然無法考取功名,但是不耽誤她們可以正大光明地求學,嫁人之前,都可以待在各大書院。

  林守一依舊像往常那樣,遇到不喜歡的課程,就去藏書樓看書。

  一路行去,極為醒目。

  新山崖書院的第一撥學生中,土生土長的大隋學子,非富即貴,要麼來自京城有頭有臉的家族,或是地方上根深蒂固的豪門,無一不是鐘鳴鼎食、世代簪纓的富貴子女。

  林守一的出現,彷彿一股來自山澗的泉水清流,讓很多女子痴迷不已。

  林守一的拒人千里之外,愈發激起了那些世族女子的鬥志,看林守一做什麼都覺得特立獨行,比如少年穿著樸素,衣食起居簡單至極,與尋常身邊的權貴王孫,天壤之別,那麼這就是林守一的醇儒風采。

  如果說只是這些緣由而親近林守一,只是膚淺的認知,那麼有些看似無人注意的細節,則是夯實這種好感的巨大動力,

  例如林守一深受大儒董靜的器重,這位享譽大隋朝野的老者,公認兼通儒道兩門學問。董靜經常喊林守一去他的簡陋茅舍,單獨傳授學問。

  每逢雷雨天氣,就會親自帶著林守一,去往大隋京城內最高的鐵樹山,至於其中緣由,書院外人除了看熱鬧,也試圖看到門道。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董靜也有自己的至交好友,又是出了名的酒瘋子,很快幾頓好酒下去,就吐露出一些蛛絲馬跡,那林守一是百年難遇的修行天才,一旦養育出浩然氣,輔以五雷正法,必然是中五境起步的神仙人物,而且有望在二十五歲之前躋身第六境。

  說簡單一點,這意味著林守一這個修道天才,有資格衝刺一下第十境,這已經大大超出尋常天才的範疇。

  突然一個氣喘吁吁的孩子,一路跑到林守一面前,是李槐,看到林守一後,立即哭得傷心欲絕,哽咽道:「林守一,我的彩繪木偶不見了,有人偷走它了!」

  林守一問道:「不是丟了?」

  李槐死命搖頭,「不可能!」

  「你學舍那邊住著幾個人?」

  「加我一起四個。」

  「有沒有懷疑對象?」

  李槐還是搖頭。

  林守一皺緊眉頭,最後他帶著李槐返回自己學舍,從書箱底下拿出幾張銀票,遞給李槐,這些錢,他家族當初寄到了紅燭鎮枕頭驛,那天林守一收到家書後的臉色,可謂難看至極。

  李槐慌張道:「幹啥?我只要彩繪木偶,我又不要錢!」

  林守一說道:「你回到學舍後,就跟舍友說,你把彩繪木偶丟在了……總之你隨便說個地方,誰能幫你撿回來,你就給他這些錢。」

  李槐茫然道:「這都能行?」

  林守一無奈道:「先這麼試試看。」

  第二天,李槐歡天喜地找到了林守一,「那法子還真行!」

  林守一沒好氣道:「以後鎖好箱子,別總顯擺你的那些小破爛。」

  李槐怒道:「感謝歸感謝,以後我肯定會還你錢,但是不許你這麼說它們!」

  林守一伸手一巴掌拍在這兔崽子腦袋上,「少煩我,我要去書樓。」

  「小心變成書呆子!」李槐朝林守一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

  過不了幾天,李槐又哭喪著臉找到林守一,耷拉著腦袋,怯生生不敢開口說話。

  被堵在書樓門口的林守一嘆了口氣,「怎麼回事?彩繪木偶又被偷了?」

  孩子病懨懨道:「沒,這次是那套小泥人兒……」

  「箱子鎖好了?」

  「鎖好了,我保證!兩把鎖呢!鑰匙我隨時隨地揣在懷裡的。」

  林守一有些頭疼,伸手揉了揉眉心,「我去找董先生,看他有沒有辦法。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

  李槐突然抬起頭,牽强笑道:「算了,我自己再找找看,說不定它們自己就跑回來啦。」

  不等林守一挽留,李槐已經跑出去,喊了孩子也不聽。

  ————

  李槐跟李寶瓶今天剛好一起上課,下課後李寶瓶找到故意躲著自己的李槐,發現他嘴角紅腫忍不住問道:「咋了?」

  李槐縮了縮脖子,「摔了一跤。」

  李寶瓶瞪眼:「說!」

  李槐撅起嘴,就要哭出聲,竭力忍住,愈發可憐,「跟人吵架,打不過人家。」

  「誰!」

  「是我舍友……不過我是一個人打三個,沒給你們丟人!」

  「走!」

  小姑娘那叫一個乾脆利落,一句話最多兩個字。

  她對李槐發號施令,「你去自己學舍等著我,趕緊的!我隨後就到!」

  李槐忐忑不安地回到學舍,那三個年齡只比他稍大的舍友,正在抱團聊天,完全不理睬他,只是瞥向李槐的視線之中,充滿了譏諷鄙夷,這個來自大驪的小土鱉,讀書不行,談吐粗俗,渾身上下都透著股土氣,破書箱還當個寶,關鍵是書箱裡頭竟然還藏著草鞋,不止一雙!

  李槐默默走到學舍門檻外頭,蹲在那裡畫圈圈,沒過多久,李槐就看著氣勢洶洶趕來的李寶瓶,手裡拎著那把名叫祥符的狹刀……

  李槐嚇得差點沒能站起身,好不容易站起,有些腿軟,咽了口唾沫,低聲道:「寶瓶,咱們打架需要帶刀嗎?」

  李寶瓶怒目相向,一把推開李槐,獨自大步闖入學舍,「打架不需要,難道挨揍需要?讓開!」

  李槐雖然嚇得直冒汗,仍是一咬牙,快步跟上她,喊道:「李寶瓶,你等等我啊!」

  李寶瓶看著那三個傢伙,舉起在鞘的狹刀,冷聲道:「誰偷了李槐的泥人兒,拿出來!」

  三人起先有些傻眼,然後哄然大笑。

  李寶瓶怒氣更盛,「誰打了李槐,站出來!」

  三人相視一笑,然後猛翻白眼。

  李寶瓶拎著狹刀,對那三個小王頓飽揍。

  別看李寶瓶個子不算高,可氣力那是從小實打實熬出來的,加上好歹跟著陳平安一路練拳,一起跋山涉水,對付幾個綉花枕頭都不如的同齡人,手到擒來,加上兩軍對壘,氣勢很重要,李寶瓶第一招就足夠驚世駭俗,出手極快,刀鞘橫掃,狠狠拍中一個約莫十歲大男孩的臉頰,直接把他扇得原地打轉,然後一刀鞘當頭劈下,砸得第二個可憐蟲哇哇大哭,第三個哪裡敢還手,趕緊跑,被李寶瓶追上,飛起身來,一腳踹在後心,整個人撞向床鋪,又痛又怕,乾脆趴在那裡裝死了。

  李寶瓶視線掃去,用刀鞘尾端指向他們,「今天就乖乖把那套泥人兒拿回來,交給李槐!以後誰還敢欺負李槐,我打得你們爹娘都不認識!我李寶瓶說到做到!」

  李寶瓶看到一個悄悄抬頭望向自己的傢伙,她揚起手臂就要一刀鞘砸過去,嚇得那傢伙趕緊後退。

  李寶瓶冷笑連連,憤而轉身,結果看到站在門檻內的李槐,氣不打一處來,「李槐!就你這慫樣!以後別跟我一起喊小師叔,敢喊一次我打一次!」

  好似被戳中了傷心處,李槐蹲在地上,抱著腦袋嗚咽起來。

  斜瞥一眼李槐,李寶瓶像是比來的時候更加生氣,手持狹刀,就這麼氣呼呼離去。

  屋內,一個腦袋腫起一個大包的男孩氣急敗壞道:「這事情沒完!我要你這個小潑婦知道你打了誰!」

  ————

  兩天過後。

  夫子院內,國字臉副山主一拍椅把手,「無法無天!豈有此理!大庭廣衆之下,從小的,到大的,竟敢公然鬥毆!一個都沒落下!這件事情,誰都不院,這些個大隋希望所在的讀書種子,到底能夠糟糕到何種地步!」

  其餘人都望向破天荒沒眯眼打盹的高大老人,老人想了想,點頭道:「那就這樣。」

  有人壯起膽子小聲問道:「茅老,是哪樣啊?」

  高大老人臉色淡漠,彷彿在打啞謎:「就是這樣啊。」

  他如此表態,便是那位擁有君子身份的國字臉大儒,都有些脖子裡冒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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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三章 終成師生

  白衣飄飄的崔瀺一路穿街過巷,終於找到那座樓閣所在的宅子,果然是高門大戶,兩尊石獅坐鎮,門檻極高,儀門緊閉,不過奇怪的地方是這棟宅子懸掛「芝蘭」二字,不是什麼張府錢府。

  之前崔瀺看到異象的那棟樓閣,應該這戶人家的私家藏書樓,高度幾乎不輸城內的文廟魁星閣,必然不是尋常富貴人家。

  越是臨近這座「芝蘭」府邸,崔瀺就越發清晰感受到風雨欲來,這種感覺就像暴雨之前的大陰天,讓人氣悶。

  天地之間,除了儒家推崇的浩然正氣,還有諸多無形之氣,大抵上有清濁之分,前者靈秀,裨益修行,後者污穢渾濁,損傷魂魄,亂葬崗、古代京觀、戰場遺址之類的地方,各有玄機,未必全是污濁之氣。

  世間有助於修行的洞天福地,就像是一座芝蘭之室,沁人心脾。

  崔瀺雙手負後,施施然走上臺階,一位中年門房由側門走出,眼見著白衣少年氣度不凡,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詢問身份。

  崔瀺說他是依靠斬妖除魔積攢陰德的散仙,在城外就見到宅子不對勁,可能會有血光之災,故而特來相助。

  門房只當是玩笑話,要說世間精魅鬼怪到底有沒有,門房知道是有的,因為自家府上就豢養許多無傷大雅的精魅,但要說有邪祟鬼魅膽敢在城內作亂,尤其是在他們「芝蘭」府搗亂,那真是天大的笑話。誰不知道府上父子四人,皆是公認的神仙中人,尤其是幼子曹溪山,聽說去年剛剛成為了一座山上仙家的掌門嫡傳,精通飛劍和雷法兩術。

  被當做騙子的崔瀺也不惱,繼續耐著性子解釋道:「你們家宅子藏風聚水做得不錯,書樓格局又是最好的,是陣眼所在,加上估計在藏書裡頭,有很多聖賢君子親手蓋過藏書章的孤本善本,所以時間一久,就容易彙聚靈氣,尋常妖物鬼魅不敢來此自投羅網,倒是一些生性怯懦溫善、喜好向人而居的小玩意兒,會成長得很順利。」

  門房神色有些不耐煩,讓崔瀺趕緊走,說他沒有功夫聽個少年郎胡說八道。

  崔瀺伸手輕輕撥開門房推搡的手掌,微笑道:「但是這棟府邸的書樓,確實有些古怪,裡頭盤踞了一頭大蟒,可能是一開始就有,來歷不明,也有可能是後來給人請神請進去的,如果我沒有猜測的話,應該是條火蟒,最近這段時間,就是它倒數第二次的蛻皮之日,下一次蛻皮,就該走水而成,一旦成功,會成為一條大蛟。」

  崔瀺伸手指向城外那邊,「但是,江水之中有條水蛇,境界相較火蟒更高,正在水底下伺機而動,絕不會輕易讓你們家這條近親死敵成功蛻皮,世間蛟龍蛇蟒之屬,一旦開竅出現靈智,不管之前性情如何,開竅後皆不喜同類靠近,所以你們府邸若是不早作準備,火蟒在蛻皮虛弱之際,水蛇必然離開江面,直撲此處,試圖一擊致命,順勢搶奪火蟒體內的那顆半道火丹,轉化為自身修為,水火交融,大道近矣!」

  那門房眼神複雜,驀然大怒,伸手試圖去推開白衣少年,「滾滾滾,小小年紀,信口雌黃!」

  崔瀺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先生,你看看,道理講不通嘛,好麻煩的,還是按照我自己的法子來吧。」

  他一揮袖,中年門房整個人被一股清風橫掃出去數丈,當場暈厥過去。

  側門那邊很快湧出五六位彪形大漢,崔瀺大步前行,那些個初境二境武夫下場比門房還不如,還沒見著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如何揮袖,就自行倒飛出去,橫七竪八,全部倒地呻吟。

  崔瀺一路行去,又有衆多護院蜂擁而至,都沒能讓他停步些許。

  當他來到那座書樓外的廣場,打著哈欠的崔瀺終於有了點興致,望向並肩而立的三人,父子模樣。除了他們,並無外人,估計是不願暴露出書樓真相,或者是不希望傷及無辜,都不許靠近此處。

  崔瀺視線很快越過三人,書樓占地極大,高達六層樓,樓頂天空烏雲密布,雷聲轟隆隆作響,沉悶至極,電光交織閃爍。矗立在天地之間的這棟高樓,有一條長達十數丈的巨大蟒蛇,身軀從樓閣底樓向外伸出,蜿蜒而上,大如水缸的頭顱,正對著天空雷雲吐露蛇信,充滿了天生的敬畏,又蘊藏著旺盛的鬥志,世間妖物出身,對於雷鳴,幾乎少有不怕的,這是銘刻在骨子裡的烙印,代代相傳,千萬年不絕。

  相傳遠古時代,主掌雷霆的某位天帝,曾經攜帶一衆雷部神靈和諸多雨師,巡狩遊歷各大天下,妖魔不知喪命了多少。

  崔瀺繼續前行。

  披掛一副古銅色甲胄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攔下兩個想要教訓那個不速之客的兒子,眼神示意他們稍安勿躁,不可輕舉妄動,他抱拳道:「在下曹虎山,不知貴客登門,有何指教?」

  崔瀺腳步不停,懶洋洋道:「我的好脾氣都在大門口那邊用完了,現在我要登樓,你們如果鐵了心攔阻,別怪我醜話沒說在前頭,滅你們滿門……這種事情我現在是不會做了,但是宰掉你們父子三人,毀屍滅跡,大不了回頭跟我家先生解釋,就說你們是死於蛇蟒之戰,我還是毫無心理負擔的,說不得到時候我在先生面前,還要為你們掬一把同情淚,唉,誰讓我有這麼個古板先生呢。」

  中年男子手握腰間長刀刀柄,身上甲胄流淌著一層土黃色的厚重光暈,厲色道:「真當我『芝蘭』曹氏是任人宰割的軟蛋?」

  崔瀺呸了一聲,「還敢自稱『芝蘭』?家裡分明珍藏有這麼多好書,不讓子孫好好學習聖人教誨,偏偏一個個舞槍弄棒,更可惡的是還敢與妖物勾結,不惜讓他竊據書樓,汲取『書香之氣』,這也就罷了,明知道火蟒蛻皮之日,就是江中水蛇拼死一搏的時候,你們不提醒城內百姓趕緊離城躲避,反而故意使了障眼法,遮蔽了雷雲下降、火蟒攀樓的景象,你們知不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水火之爭,少說會害死城內千餘人?」

  崔瀺說到這裡,有些委屈,碎碎念念,「先生,這都怪你,我這好好說話的習慣,都有些上癮了。」

  一位高大青年手持銀槍,獰笑道:「爹,少跟這傢伙廢話,由我殺了便是,膽敢壞我曹氏稱霸一州的百年大業,死有餘辜!」

  崔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那高大青年,「你這暴脾氣,我喜歡……」

  話音尚未落定,青年眉心處就出現不易察覺的一滴血珠子,高大青年正要運用神通加持手中的法器銀槍,就只覺得眉心微微刺痛,剛要伸手去擦拭,就癱軟在地,沒有什麼奄奄一息,沒有什麼痛苦哀嚎,直接死絕了。

  中年男子甲胄光芒更甚,整個人都像是籠罩在黃色雲霧之中。

  他另外一個有些書卷氣的兒子,口誦咒語,手指掐訣,腳踏罡步,忙得很,很快身邊出現一串熠熠生輝的文字,白色雪亮,首尾銜接,串聯成一輪滿月,將他護在其中,不但如此,空中還浮現出一條通體火焰纏繞的小火蟒,繞著年輕人飛快旋轉,還有頭上那頂古樸高冠,綻放出一股五彩光芒,然後如泉水噴灑,籠罩住年輕人四周。

  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層層防禦,手段迭出。

  崔瀺給那年輕人的保命手段給逗樂了,「你小子倒是怕死得很,怕死好啊。」

  依舊是不見任何動靜。

  怕死的年輕人眉心同樣出現一粒「朱砂」,瞬間氣絕身亡。

  崔瀺笑眯眯道:「做了鬼,以後自然就不用怕死了,別謝我。」

  那中年男子飛奔而逃。

  崔瀺根本不屑追殺,現在的他憊懶得很,以至於連趕盡殺絕都覺得麻煩。

  崔瀺沒有著急走入書樓,而是在門外站定,腰間的酒壺挺沉,裝滿了酒水。

  來的路上,崔瀺又買了兩斤散酒,因為離開大隋京城後,喝完了那壺酒,當時車廂內倒是還有好幾罎子好酒,可從不能撅起屁股把腦袋進入酒罎飲酒,崔瀺就乾脆留著酒壺沒丟掉,久而久之,倒是用出了一些感情,在那之後就一直在路邊酒肆買些散酒,沒辦法,如今崔瀺得跟陳平安借錢,他可沒有什麼碎銀子,空有一座金山銀山卻進不去,在成為五境練氣士之前,崔瀺都只能乾瞪眼。

  崔瀺摘下酒壺痛飲了一大口,向前走入,跨過門檻。

  那條感知到威脅的火蟒已經縮回書樓,天空中的閃電雷雲便弱了幾分氣勢。

  崔瀺走向一樓的樓梯,嘆氣道:「少年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再上層樓,又上層樓,更上層樓。」

  當崔瀺走到第五層的時候,就不再往上走,坐在樓梯上,神色鬱鬱,死活不願登頂了。

  四樓五樓之間,緩緩探出一顆猩紅色的碩大頭顱,雙眼漆黑如墨,它小心翼翼望向那位神通廣大卻心狠手辣的白衣少年。

  崔瀺轉頭望向那條火蟒,惋惜道:「當年我們家裡,如果有你這樣的存在,能夠陪我說說話解解悶,那麼我可能會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火蟒把下頜輕輕搭在地板上,做出竪耳聆聽的謙卑姿態,很通人性,而且比起志向是「爭霸一州之地」的曹氏父子,顯然這頭畜生要更加有眼力。

  崔瀺笑問道:「打斷了你的長生路,害你錯過了這次的天時地利人和,你不生氣?」

  火蟒微微搖晃頭顱,整個五樓隨之震動,灰塵四起。

  崔瀺點頭道:「你是有慧根的,如果你執意蛻皮,江中水蛇成功的機會比你大很多,到時候你數百年苦苦修行,就淪為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場嘍。」

  在崔瀺所坐位置更高的樓梯上,有一位約莫六七歲的青衣童子,瞳孔竪立,他蹲在樓梯把手上,望向崔瀺的背影嘖嘖道:「哇,你這外鄉小子,不但出手很辣心腸歹毒,而且眼光還很不錯呀,還曉得本尊的厲害。」

  火蟒大為驚駭,好不容易才忍住躲回樓下的衝動,整條身軀都在微微顫抖。

  沒了曹氏父子的保駕護航不說,如今不得不强行斷去蛻皮過程,正是最為孱弱的階段,而那傢伙竟然還潛入了曹家,自己如何是他的對手?

  崔瀺轉頭笑道:「調皮。」

  青衣稚童一臉茫然,伸出指甲鋒利如小錐子的手指,指向自己,「你小子說我?」

  下一刻,青衣稚童雙手捂住額頭,不斷有鮮血滲出指縫間,從樓梯欄桿上跌落到五樓,滿地打滾,整棟書樓都開始晃動起來。

  崔瀺從袖中掏出一物,沒好氣道:「行啦,別裝了,再這麼調皮,我就真讓你去見閻王爺了。」

  那青衣稚童驟然間停下滾動身形,起身後拍了拍衣袖,問道:「你到底想要如何?我可是與城外的那位江水正神關係莫逆,與他稱兄道弟兩百多年了,比這個連城隍爺都不敢見一面的小丫頭片子,要强太多太多,你小子修為不錯,有資格當我府上的座上賓,如果今天幫我,讓我吃掉它,以後這州城內外千里,你想殺誰就殺誰……」

  青衣童子像是喉嚨被人掐住,半個字都說不出口,死死盯住那白衣少年手中之物,嚇得失魂落魄,兩條腿開始打擺子,那條火蟒更是變成一位粉裙女童模樣,身軀蜷縮在樓梯口,瑟瑟發抖。

  崔瀺手中拿著一方古老硯臺,盤踞有一條長不過寸餘的蒼老瘦蛟,若是仔細聆聽,竟然能夠聽到貨真價實的輕微酣睡聲。

  對於青衣童子和書樓火蟒而言,那一聲聲凡俗夫子不覺得異樣的酣睡聲,落在它們耳中,簡直比天雷還可怕。

  崔瀺低著頭,雙指拈住一枚金光煥發的「綉花針」,在古硯邊沿摩擦,帶起一連串電光火石,像是在用硯臺砥礪鋒芒。

  崔瀺伸出硯臺,「乖乖進來吧。」

  火蟒化身的粉裙女童背靠牆壁,艱難起身後,不敢挪步。

  青衣小童問道:「有沒有好處?」

  崔瀺點頭笑道:「有啊,比如活下去。」

  青衣稚童沉聲說了一個好字,然後……就撞破五樓窗戶,飛掠出去。

  之後則是一縷兩三尺長的金光,緊緊尾隨其後,透過窗戶一起向城東外掠去。

  片刻之後,城外東邊的大江之中,掀起驚濤駭浪,時不時有血水四濺。

  正在城門口喝茶的陳平安立即付錢結帳,飛奔趕往城內。

  結果發現「芝蘭」府邸連看門的人都沒有,陳平安一路暢通無阻,最後來到那座高聳閣樓,剛好看到崔瀺親手牽著一個粉裙女童走出來,大概是為了貪圖享受,崔瀺將書箱轉讓給了個子小小、身材纖細的小女孩,自己兩手空空,只有腰間的酒壺。

  崔瀺一拍腦袋,讓背著書箱的女童去拿幾本靈氣最足的古書,然後坐在書樓門檻上,喝著酒,抬頭笑道:「先生,說吧,我聽著呢。」

  陳平安問道:「知道為什麼讓你跟我一起返回龍泉縣嗎?」

  崔瀺大口喝著酒,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知道啊,怕我不長記性,還是心懷叵測,會在大隋的新山崖書院鬧出麼蛾子,你不放心李寶瓶他們三個。所以寧肯自己睡覺都不安生,也不願意那些孩子出現意外。」

  陳平安看著崔瀺。

  崔瀺無奈道:「喂喂喂,猜出這種答案很難嗎?先生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好不好,哪怕只有丁點兒的驚訝,都是對我崔瀺的侮辱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最後說道:「如果你願意誠心誠意保護他們,從今天起,我就答應你當我的學生。」

  崔瀺高高揚起酒壺,「一言為定!」

  陳平安皺眉道:「還是算了。」

  「就因為我答應太快?」

  崔瀺冷笑,「別急著反悔,我在跟你偷偷離開馬車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猜到這一步了,我這根本不叫喜出望外,而是深思熟慮多時的結果。所以你別覺得我在敷衍你陳平安,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留在大隋京城,本來就是我自個兒預定的一步棋,你以為我一路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好玩啊?說出來我怕嚇死你,那可是大驪在跟大隋下棋!這一局棋,關係著兩大王朝的國運走勢!」

  崔瀺嘆了口氣,「不過話說回來,以身涉險,在龍潭虎穴裡頭逞英雄,本來不是我的風格,但是沒法子,說到底簍子是我自己捅出來的,交由別人收拾爛攤子,我未必放心。」

  崔瀺苦著臉道:「先生,如果我真的在大隋京城死翹翹了……」

  陳平安認真道:「我會爭取幫你建一座衣冠塚的。」

  崔瀺愕然,小聲嘀咕道:「他娘的衣冠塚都知道了……這一路跟著李寶瓶林守一,書真沒白讀!哈哈,不愧是我先生,學得快。」

  陳平安問道:「對了,墓碑上是寫崔瀺,還是崔東山?」

  崔瀺滿臉惶恐,「呸呸呸!」

  然後崔瀺笑道:「知道先生會走出這一步,所以學生我連離別贈禮都準備好了。方才那女娃兒是火蟒出身,自幼就汲取書香氣長大,性子很溫順,以後給先生當小書童,是最合適不過了。其餘那個,差不多的出身,性格暴戾一些,這一路返回龍泉縣城,身邊就需要這麼個能打的嘛,能夠幫著先生逢山開山逢水過水。驪珠洞天對它們而言,誘惑力還是很大的,將來等它們進了先生的地盤,就容不得它們不聽話了,不過需要先生稍等片刻,那條江中水蛇,很快它就會自己跑到這裡來磕頭認錯。」

  陳平安有些心情複雜。

  「你是壞人,而且比我聰明太多,所以比我更知道應付壞人,我希望你回到書院後,真的能夠護住寶瓶他們。」

  陳平安眼神誠懇,深呼吸一口氣,就以江湖氣十足的抱拳姿態說道:「如果你能做到,那我在這裡先謝你!」

  「先生願意做此決定,就是真的認可了學生,哪怕只有一點點而已。先生要學生做什麼,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何須言謝?」

  崔瀺起先有些嬉皮笑臉,但是看到滿臉正經的陳平安後,立即收斂玩笑,抖了抖袖子,鄭重其事地作揖,大袖垂下,如鶴垂翼,瀟灑絕倫,沉聲道:「學生拜別先生!先生一路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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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近朱者赤

  粉裙女童抱著一大捧古書跑出閣樓,看到這一幕後,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就有些懼意。

  與此同時,從天空摔落一位青衣小童,衣衫襤褸,狼狽不堪,在他身邊有一抹金光流轉不定,像是押解犯人的凶狠兵丁。

  青衣小童躺在地上氣喘吁吁,抹去臉上的血水,轉頭望向那條根腳不明的過江龍,眼眸之中戾氣難消,這也不奇怪,在城外大江中作威作福數百年,突然給人揍成一條喪家犬,心胸之間自然憤恨難平。

  崔瀺打了個響指,那抹金光如燕歸巢,飛回他袖中。

  看到陳平安有些疑惑,崔瀺笑道:「先生可曾記得野夫關外,我跟先生吹噓拜師禮有多豐厚,就有說到這柄暫時無主的本命飛劍,名為『金秋』,品相不俗,無需太高境界就能駕馭,運轉如意。」

  崔瀺咧咧嘴,頗為得意,「飛劍的上任主人,曾是一位中土神洲當之無愧的劍仙,是個棋痴,興許是腦子給門板夾到了,竟然想著改弦易轍,由劍修轉入棋道,奈何棋藝不精,與我賭命賭了一場,便輸給我這把飛劍,不過說到底,他亦是想要破釜沉舟,不願與這飛劍有任何的藕斷絲連。」

  陳平安好奇問道:「那麼這把『金秋』,林守一能不能用?」

  崔瀺一陣牙疼的模樣,「先生,可沒你這般偏心的,林守一當然能用,可由他來煉化驅使,肯定暴殄天物啊,學生我捨得給先生,萬萬不捨得給林守一這外人。」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震驚。

  中土,劍仙,棋道,賭命。

  這些詞匯串在一起,足夠驚世駭俗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看不出異樣,準備離開,繼續趕路。

  「先生稍等片刻,容我先把道理講透,也好讓先生接下來的返鄉之路,不會因此橫生枝節。」崔瀺思量片刻,又拿出那方原本是伏龍觀鎮山之寶的硯臺,對黃庭國這雙火蟒水蛇下令道:「速度將真身放入其中,我的耐心不太好,我的規矩是事不過二,如果再敢拖延,可別怪我……」

  這還沒說幾個字,崔瀺就殺心四起,只想著乾脆一巴掌拍死那青衣小童,來個眼不見心不煩,畢竟按照龍泉縣城的謀劃,能夠與那條老蛟搭上關係,就已經足夠,眼前這火蟒水蛇,道行不高,化蛟都未完成,遠遠比不得大水府的寒食江水神,說到底它們的捕獲,不過是錦上添花的小添頭而已,一開始是如今方寸物裡的寶庫打開不了,就想著給「自家先生」降伏兩個小傢伙,哪怕沒大用,以後養在身邊,幫忙看護山頭,加上驪珠洞天的特殊出身,勉强可行。

  所以他崔瀺還真不在乎它們的死活,如今先生已經是先生,學生已經是學生,崔瀺無比清楚陳平安的性格,真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不認可自己,就是給他一萬條火蟒水蛇都沒用,如今認可了自己,沒了兩個無足輕重的小傢伙,根本不礙事。

  想到這裡,崔瀺有些百感交集,跟陳平安打交道,說累那是真的心累,感覺比搬動五岳還吃力,但是當自己跨過謀道無形的門檻後,就又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竟然能會讓大驪國師如此老謀深算的人,生出一些……心安。

  眼見著金光流瀉出白衣少年的袖口,那青衣小童趕忙起身,跪地磕頭,「懇請仙師饒命,小的願意給仙師們赴湯蹈火,肝腦塗地,雖死不悔!」

  在這座芝蘭府藏書樓看遍萬卷書的粉裙女童,有些恥與為伍的心思,她不是那種信口開河的妖怪,嚅嚅喏喏,有些不知所措。

  崔瀺懶得跟那水蛇小崽子廢話,抬起硯臺,「我數三聲。」

  粉裙女童略作猶豫,從眉心處竄出一條細如絲線的火焰小蟒,掠入硯臺,然後臉色雪白,身形搖搖欲墜。

  青衣小童見狀,只得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嘮叨著「罷了罷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只見他七竅生煙,最終凝聚為一條比火蟒略粗的烏青小蛇,飛入硯臺,一蟒一蛇在硯臺內蜷縮起來,絲毫不敢動彈。

  畢竟硯臺邊沿,有條老蛟盤踞酣睡,那可是他們這一類妖物的老祖宗,說不定還是隔著十八代那麼遠的。

  崔瀺收起大驪死士半路送來的硯臺,冷笑道:「別不知好歹,不過是受了點約束,就能夠借此砥礪境界,換成是別洲蛟龍之屬的妖物,若是有你們倆這份機緣擺在面前,早就苦苦哀求得把頭磕破。」

  自幼就在書樓這方寸之地長大的粉裙女童,作揖感謝。

  從來就逍遙散漫、生性野慣了的青衣小童撇撇嘴,不以為然。

  崔瀺對此視而不見,玩味笑道:「大驪龍泉縣知道吧?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後的那個地方,我家先生是那裡的土財主,擁有五座山頭,還收藏了不少靈氣飽滿的蛇膽石,這玩意兒,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靈血凝聚而成,它的價值,你們自己掂量掂量。所以這一路,好生伺候著我家先生。」

  粉裙女孩眼前一亮,對著陳平安彎腰拜了一拜,滿臉喜氣,「奴婢願意追隨先生。」

  青衣小童更加乾脆利落,撲通一聲,跪下磕頭,砰砰作響,「老爺,缺不缺暖被窩的美婦丫鬟啊,我認識好些,便是修行中人都不乏其人,只要老爺點個頭,我這就給老爺擄搶……哦不,是給老爺用八抬大轎請過來。」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瞥了眼崔瀺,難道是物以類聚?怎麼盡招惹這些個混不吝的怪胎。反觀自己身邊,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都很正經。

  被老秀才斬斷神魂聯繫之後,崔瀺如今雖然是少年皮囊,而且少年心性居多,但是眼界、眼光、城府都還在,對於陳平安的心思,通過這一瞥,崔瀺便猜了個七七八八,有些無奈,李寶瓶這些孩子哪裡就正常了?退一萬步說,你陳平安就正常?一個破拳譜的破把式,天底下有幾個人一心想著先打它個一百萬次,再來談其它?

  青衣小童抬起頭,「老爺,芝蘭府曹虎山還有個幼子,先前在城外江畔負責盯我的梢,境界不高,道行還是不差的,天賦蠻好,還有個仙家府邸做靠山,這會兒估摸著已經跟他爹匯合,若是聽之任之,以後少不了麻煩,要不要我……」

  小童做了個張大嘴巴一口吃掉的姿勢。

  崔瀺笑道:「解決掉你們,我的道理才講一半,接下來你們陪著先生只管出城,我留下來收尾。」

  陳平安點了點頭,叮囑道:「別濫殺。」

  崔瀺哈哈笑道:「先生發話,學生豈敢不聽。」

  竹簍微動,陳平安轉頭望去,那把槐木劍一陣微微搖晃,那個袖珍可愛的金衣女童,一路順著木劍和背簍,來到陳平安肩頭,朝他招手,陳平安心領神會,側過腦袋,這位一直寄居於槐木劍之中的古怪精魅,在他耳邊竊竊私語,陳平安認真聽完之後,對崔瀺說道:「它告訴我,你如果到了大隋書院,要你跟茅小冬說兩句話,一句是『天人相分,化性起僞』,一句是『禮定倫,法至霸』。」

  崔瀺輕輕嘆息一聲,神色複雜。

  顯而易見,一句是老秀才給自己的臨別贈言,一句應該是齊靜春原本希望借陳平安之口,轉贈給茅小冬的臨終遺言。

  崔瀺有些灰心泄氣,對陳平安指了指肩頭小人兒,「這是驪珠洞天碩果僅存的香火小人,已塑金身大半,很難得,先生的落魄山有座山神廟,那尊山神,還算值得信賴,將來可以把這香火小人,放在那祠廟飼養,以香爐為廬,香火為食。」

  站在陳平安肩頭上的金衣女童猶豫不決,最後深呼吸一口氣,望向崔瀺,「齊先生還留了句話,但是當時先生說你未必有機會,現在既然你認了陳平安做先生,雖然人還是壞人,但我覺得可以說給你聽聽看。」

  崔瀺楞在當場,心中有些激蕩,緩緩正色道:「洗耳恭聽。」

  身穿金衣的香火小人稚聲稚氣道:「學生問『蟹六跪而二螯』,作何解?可是筆誤?先生答曰,窮秀才囊中羞澀也。」

  崔瀺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所有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崔瀺獨自走向藏書樓,笑得停不下來,一邊走一邊擦拭眼角的眼淚,轉過頭笑道:「先生,我就不送啦。」

  崔瀺走入書樓,在二樓窗口,望向陳平安的背影,高聲喊道:「先生,若是遇到天大難事,可以折路去找那位戶部老侍郎,就說你是我的先生即可,若是能夠違心說你與老秀才,是半個師生關係,就更好了!」

  陳平安轉頭說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崔瀺揮手,喃喃道:「起而行之,你我共勉。」

  崔瀺一路登頂,來到六樓,登高遠眺。

  之前之所以不願登上這一層,不是這裡有什麼玄機,而是少年心性又在作祟,讓崔瀺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文聖首徒也好,大驪國師也罷,一樣是從少年從年少歲月走來的。

  崔瀺到了頂樓,向後倒去,隨手將那方古硯放在一旁,全然不顧灰塵沾染白衣。

  他轉過頭,看著硯臺,「既然已經開始做了,不如一鼓作氣,將這上古蜀國的蛟龍孽種一網打盡,全部豢養其中?」

  崔瀺望向樓頂的五彩藻井,雕刻有威嚴團龍。

  跟記憶裡的自家書樓,不太一樣,光線昏暗,可沒這麼漂亮好看的風景。

  崔瀺閉上眼睛,有些犯困。

  還記得他在年幼時分,天資卓絕,只是心性不定,便被寄予厚望的爺爺狠心地「關押」在書樓頂層的小閣樓上,搬走樓梯,三餐用繩索送來食盒,吃喝拉撒都在那麼點大的地方解決。

  自然還有個馬桶,每天都會換,孩子為了反抗,表達自己的憤懣不滿,經常撕下書頁當厠紙,或是折紙為小小的紙鳶飛鳥,從一扇小窗丟出樓外,乘風而飛,然後每次就會聽到爺爺拄著拐杖在閣樓下邊破口大駡。

  那個時候,崔瀺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將閣樓所有書本壘砌起來,站在高高的書堆上頭,趴在窗口眺望城外的江水,經常一看就是幾個時辰。

  當年崔瀺還不叫崔瀺,而是崔瀺巉,瀺解字作水聲,巉則解字作雄山峻嶺。

  為他取名的爺爺,那會兒當然是希望這個孫子,長大之後道德品行、學問修養兼具名山大川之美,智仁兩全,山水皆靈秀,能夠成為讀書種子,躋身君子賢人之列。可是孩子不領情,好不容易走下閣樓後,很快就離開家鄉去遠遊,走出家國,走出一洲,最後一直走到了中土神洲,只恨走得還不夠遠,離那個倔老頭越遠越好,而且還故意把那個巉字給去掉了,只留下相對喜歡的瀺字,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始終對外自稱崔瀺而已。

  哪怕崔瀺重返寶瓶洲,成為大驪國師,依舊沒有回過一次家鄉。

  不想回去。

  崔瀺睜開眼睛,用袖子抹了把臉,「看什麼看,沒看過大老爺們傷心啊。」

  頂樓出現一位陰神出竅遠遊的儒衫老人,正是那條老蛟,老人盯著那方硯臺,臉色陰沉。

  崔瀺沒有起身,一揮袖子,將硯臺拂向老人,「你的三百年修為已經打掉,上次的事情就算兩清了。接下來你不用著急去往龍泉縣,幫著抓捕蛟龍之屬的殘餘孽種,不論老幼大小,一並關在硯臺內,我家先生留了許多品相最佳的蛇膽石,並沒帶出家鄉,也虧得他沒帶出來,不然以他的性子,天曉得會不會當散財童子,早早揮霍殆盡,現在正好,將來可以物盡其用。」

  崔瀺坐起身,漫不經心地抖了抖肩頭。

  老蛟收起硯臺,清楚感知到少年的氣象變化,心中怒意瞬間煙消雲散,轉為無奈和欽佩,「國師不愧是國師。」

  崔瀺嘆了口氣,「從無到三,從三到五,不值得大驚小怪,在這小小寶瓶洲,算是罕見,可要是換成那座中土神洲,你在那邊都不用待一千年,短短一百年內,你就會發現無數驚才絕艶的天才,迅猛崛起,然後瞬間隕落,甚至會讓你目不暇接,到最後,就會發現唯有老而不死、並且老而不朽,才是真正的厲害。」

  儒衫老人,紫陽府開山鼻祖和寒食江水神的父親,名義上黃庭國的辭官退隱老侍郎,搖頭笑道:「那裡就不是我們能待的地方,一經發現,十有八九會被那幾個大王朝,抓去剝皮抽筋吧。」

  崔瀺依然坐在地上,臉色木然說道:「事情又有變化,大驪京城,有人覺得你擔任披雲山新書院的山長,不能服衆,我雖然反對,但是皇帝陛下已經決定,只讓你出任副山主,還未必能坐穩第二把交椅,這是我崔瀺失策在先,所以你如果反悔,我不沒有意見。」

  老人坦然笑道:「座位靠後的副山主?我看挺好,不用做出林鳥。」

  崔瀺轉頭皺眉道:「現在跟我客氣,以後再反悔,我可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老人搖頭道:「並非客套話。」

  崔瀺的古怪性情又顯露出來,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譏諷道:「難怪你能活這麼久。」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感慨道:「現在只希望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崔瀺站起身,無需任何動作,所有灰塵便從白衣抖落飄遠,「接下來,勞駕你送我去往大隋。之後你再回來這裡,把芝蘭府的事情做個了斷,可以順便策反了城外那位水神。」

  老人臉色古怪。

  崔瀺走到老人身前,笑呵呵道:「咋了,給人騎在脖子上不習慣啊?這有啥不好意思的,遠古時代,神人乘龍,就跟今兒有錢人騎馬騎驢差不多,多正常的事情。」

  儒衫老人泛起苦笑,認命道:「那我在樓外等你?」

  崔瀺點點頭,老人身影一閃而逝。

  這座州城的城頭上空,驟然之間風起雲湧,大雲下垂,幾乎要觸及書樓頂部。

  城外那尊江水正神化作人身,站在水畔,仰頭望去,充滿敬畏。

  城隍閣和文武雙廟的三尊神祇,亦是如此。

  崔瀺腳尖一點,飄向頂樓窗外,穿過雲海,落在一條老蛟的頭頂,盤膝而坐,老蛟尾巴一搖,御風前行。

  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如傳說中的神靈騎乘天龍。

  崔瀺會心一笑,閉上眼睛,雙手掐訣,竟是百無聊賴地練習那劍爐立樁了。

  近朱者赤。

  ————

  城門口那邊,陳平安轉頭望去,天空雲海翻滾。

  身邊一左一右跟著書童模樣的兩個孩子。

  那青衣小童一走出城門,就覺得自個兒猛虎歸山蛟龍入海了,大搖大擺道:「老爺,那傢伙可是夠凶殘的。」

  粉裙小女孩瞥了眼口無遮攔的死敵,她抿緊嘴唇,打死不說話。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按在青衣小童的腦袋上,「他是我的學生。」

  青衣小童嚇得趕緊跑開。

  陳平安繼續前行。

  這算不算近墨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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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0 09:29:46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五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

  一路上很熱鬧,熱鬧得耐心如陳平安這麼好的人,都覺得耳朵沒個清淨。

  這一切歸功於那個比崔瀺還話癆的青衣小童。

  一大兩小,初冬時分,已經結伴同行半旬時光,三人緩緩行走在蕭索寒冷的官道旁,青衣小童又開始糾纏陳平安,「到了龍泉縣老爺家裡,能不能不要讓我做那掃地鋪床的雜役夥計啊?有些丟面子,若是不小心傳回州城這邊,能給他們笑話幾百年,怎麼給那幫妖怪水鬼當大哥?老爺你是不知道,我在這兒,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提起我的大名,誰都要伸出大拇指,頂呱呱!」

  陳平安假裝聽不見,因為他知道只要接話,那就是一場災難了。

  青衣小童自顧自說道:「老爺若是不信,老爺可以問那傻妞兒,便是州城內的達官顯貴,一樣對我奉若神明,也就那位藩邸在城裡的王爺,架子大一些,對我只能算是客客氣氣,不夠熱絡。不過跟我兄弟關係還不錯,經常一起快活。老爺你也真是的,為何不順道去我家坐坐?甚至還要我一聲招呼都不許打,要不然不是我吹牛,定然給老爺你一個鑼鼓喧天、江水沸騰的隆重儀式!」

  通過私底下跟粉裙女童的閒聊,陳平安大致瞭解這條江水大蛇的脾性。

  做事情很衝動,經常被水神推出來擋災,好些個轟動黃庭國朝野的禍事,明明跟他不沾邊,水神用言語激將法幾句,便都是他傻乎乎扛下來的,還自覺英雄氣概,有一回被靈韻派的一位太上長老追殺,逃了兩千多里路。當時靦腆的小丫頭,聊到這裡,難得吐露心扉,說如果就這麼不回來,倒也好了。

  陳平安見他又要吹噓當年的豐功偉績,實在忍不住開口插話道:「你是真不知道那水神,把你當做了擋箭牌?還是知道了卻不在乎?」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偷偷點頭。

  青衣小童不敢跟陳平安說什麼,可是眼尖地發現那小蟒的動作,冷笑道:「你一個小娘們,懂什麼兄弟義氣?」

  說到這裡,他使勁張大嘴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對女童張牙舞爪道:「再唧唧歪歪,在老爺面前壞我形象,我就找個機會吃掉你!然後把你拉屎拉出來……」

  粉裙女童眼神幽怨,心想我分明什麼都沒有說啊,你就知道撿軟柿子捏!

  陳平安顛了顛背簍,雖然崔瀺返回大隋京城書院,可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只不過陳平安知道除了擔心,自己也做不了什麼。

  陳平安抬起雙手,呵了口氣,抬頭看了眼天色。

  冬天了。

  就是不知道今年什麼時候會下雪,爭取過年前回到小鎮。如果實在趕不及,就先放一放走樁,多練習劍爐立樁便是,可以讓那青衣小童變出水蛇真身,路線儘量揀選人煙罕至的荒郊野嶺。

  那一小塊不知齊先生從何處切割下來的斬龍台,陳平安留給了李寶瓶。目盲老道人贈送的《搜山圖》,送給了林守一。

  但其實陳平安的家當仍是不少,只不過不占地方而已,如今不需要照顧那些孩子的求學,背簍裡顯得有些空空蕩蕩,反而讓陳平安不太適應。

  阿良當時棋墩山,將土地爺魏檗給打劫了一番,最後陳平安拿到一顆乾癟枯萎的金色蓮花種子,是所有人挑剩下的,至今不知有什麼用處。

  槐木劍裡住著一位香火小人,在那座州城現身後,又躲起來不見人了。

  給三人做過了綠竹書箱,還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竹片,陳平安有事沒事就練習刻字,記錄下自己覺得有學問的那些個名言警句。

  有幾本書,是文聖老先生當時親自挑選的。

  一根自己雕琢文字的白玉簪子,陳平安在大隋京城曾經別上髮髻,如今又摘掉了,小心翼翼珍藏起來。崔瀺一起離開京城後,說過真正值錢的,其實是那個木盒,不過陳平安當時連同三支簪子一起留給李寶瓶了,對此陳平安當然不會覺得心疼。

  一對山水印,還有那枚意義重大的「靜心得意」印。

  以及陸姓年輕道長,寫有藥方的那幾張紙,為了練字的關係,陳平安依然會時不時拿出來翻翻看看。

  至於那塊長得像是銀錠的小劍胚,據說跟中土神洲的穗山有關,異常雪亮,夜間光可照人。

  不過如今背簍裡,有些東西是陳平安沒有想到的。

  除了崔瀺不知何時寫好放入背簍的一封信,還有兩幅春聯,一個福字。崔瀺在信上說這是學生的一點心意,還望先生笑納,放心,字就只是字,沒有算計。

  以此可見,崔瀺不但早就想好了要返回大隋京城,甚至連他陳平安會下定決心,他這個學生都已經算準。

  對此陳平安是有些後怕的,只是一樣沒辦法說什麼。

  除此之外,背簍裡還有兩幅字帖,《青山綠水帖》,內容也寫得文縐縐的,這幅字帖寫得比較正兒八經,還有一幅就很符合崔瀺的荒誕性格了,叫《先生請多放點油鹽帖》,全是在埋怨陳平安的摳門吝嗇。

  字寫得……陳平安說不上門道,就是覺得確實好,賞心悅目,光是看著字帖,就像站在那條行雲流水巷。

  一路上,青衣小童繼續絮絮叨叨,完全不知疲倦。

  粉裙女童就乖巧地跟在陳平安身後,還背著崔瀺的那個書箱,不管陳平安怎麼勸說,小丫頭就是死活不敢將任何一樣東西,放入他背簍裡。

  陳平安回頭一想,記起她是不知活了幾百年的火蟒,又不是李寶瓶,不會累的。

  一想到這個,少年就恨不得轉頭走上一步,就能夠直接走到新山崖書院的學塾外,他站在牆角那邊,看著李寶瓶他們高高興興聽著先生講課,沒有受人欺負,過得很好,讓他陳平安知道哪怕自己不在他們身邊了,也過得很好,更好。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開始默默走樁。

  ————

  新山崖書院,如今成了大隋京城茶餘飯後的重要談資,幾乎所有世族豪閥都在議論此事,隔岸觀火,極有意思。當然身處風波之中的那幾個家族,絕對不會覺得有趣。比如楠溪楚家,京城上柱國韓府,還有懷遠侯府,這些個家族的老人們就都心情不太好,每天上朝的時候,一個個臉上烏雲密布。

  大隋重文不抑武,可武人在朝野上下,到底還是不如文人雅士吃香。

  大隋的言官清貴且勢大,最近朝堂上很熱鬧,御史台和六科給事中們,各抒己見,紛紛就書院學子打架一事,各自站隊,言語措辭那是一點不客氣,既有為韓老上柱國、懷遠侯爺那幾位打抱不平的,說那些個外鄉學子出手狠辣,沒有半點文人風雅,也有抨擊這些黃紫公卿們管教無方,那些從大驪龍泉遠道而來的孩子並無過錯,總不能讓人欺負了還不還手吧。然後就又有前者反駁,怎麼叫欺負了,讀書人之間的言語爭論,再平常不過,如何上綱上線到欺負二字?為此引經據典,侃侃而談,舉例歷史上那些個著名辯論,少不得要順帶推崇幾句南澗國的清談之風,後者亦是不願服輸,針鋒相對,一一駁斥。

  這樁引來無數矚目的京城風波,起始於書院一間學舍四個孩子間的爭執,後來一個名叫李寶瓶的外鄉小姑娘,手持利器打傷了人,其中被揍的一個孩子剛好是懷遠侯爺的寶貝兒子,而懷遠侯與楠溪楚家是親家,楚家的嫡長孫是這一屆書院的翹楚,十六歲,素有神童美譽,是大隋公認的君子之器。

  這位長大後不負衆望的楚氏長孫,聽說後並未第一時間露面,但是他的兩個書院同窗好友,韓老上柱國的幼孫,以及大隋地方膏腴華族的一位年輕人,去找那個小姑娘的麻煩,當然不會動手,但是出言不遜是確有其事,湊巧給小姑娘的同鄉林守一撞見,一來二去,就卷起袖子大打了一架。

  兩人哪裡是大儒董靜得意弟子的對手,被打得屁滾尿流,凄慘無比,這下子同樣被視為「修道美玉」的楚氏長孫,沒辦法坐視不理,找到林守一,這場架打得十分精彩,一個拿上了祖傳法器雲雷琴,以大練氣士搜集而來的閃電,以秘法煉製成為琴弦,每當撫琴,雷聲滾滾,氣勢非凡。而已經在大隋京城名聲鵲起的外鄉少年林守一,同樣表現不俗,一手浩然正大的五雷正法,同樣是三境修為,哪怕面對擁有上品法器的楚氏俊彥,雖然稍顯下風,可依然打得頗有章法,一鳴驚人。

  據說這場意氣之爭的鬥法,甚至驚動了大儒董靜和一幫聞訊趕去的老夫子,遠遠觀戰,既是湊熱鬧,又是防止出現意外。

  最後的結果,是楚氏長孫不惜崩斷了一根雷電琴弦,林守一受到滿身輕傷,不重,卻皮開肉綻,吃足了苦頭。

  其實書院內部亦有陣營之分,皇帝陛下親臨書院的時候,雖然並未親見那麼大的陣仗,但是御賜重物給那些外鄉人,之後書院夫子先生們明顯極為關注那些人的功課,這自然會讓大隋本土學子心中憋屈,而當初追隨副山主茅小冬從大驪舊書院遷徙而來的學生,估計是在異國他鄉的求學生涯,同樣受了不少氣,所以除去屈指可數的幾人,絕大多數義無反顧地站在了林守一李寶瓶這邊。

  如此一來,山崖書院便分成了兩大陣營,各自同仇敵愾。

  書院內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

  但是很奇怪,夫子先生們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很大程度又助長了這種氣氛的蔓延。

  在這個關鍵時刻,又有人站了出來,火上加油。

  已故大將軍潘茂貞之子,原本一個跟誰都不打交道的孤僻少年,找到痊癒後林守一,拼得被後者一手雷法砸中,一拳打得林守一倒飛出去,這次是真的重傷了林守一,嘔血不止,好不容易掙扎著起身,又被那潘姓少年一拳擊中頭顱,斷線風箏似的摔落地面,出手果決如沙場悍卒的大隋將種子弟,還不忘朝林守一身上吐了口唾沫。

  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們這才開始出手介入,不許任何人私下鬥毆。

  但是名字古怪的少女謝謝,那個貌不驚人不苟言笑的黝黑姑娘,甚至沒有去探望林守一,當天就直接找到了潘姓少年,打得後者七竅流血,只能撒腿逃命,若非一位夫子匆忙出手,阻止了少女的追擊,恐怕原本精通武道的將種少年就要變成一桿病秧子。

  終於這場愈演愈烈的鬧劇,在一位書院學生的出現後,總算有了收官的跡象。

  這名書院學生是一個傳奇人物,寒族出身,尚未及冠,就公認擁有了擔任書院助教的學識,他先前離開大隋,正是去往觀湖書院,通過九位享譽一洲的君子共同考核,獲得正式的儒家賢人頭銜,這次返回的大隋,可謂滿載而歸,衣錦還鄉。

  大隋朝廷專門派遣禮部右侍郎出城十里,親自迎回這位年紀輕輕的儒家賢人,更讓人艶羨不已的還在後頭,皇帝陛下讓宮內一位大貂寺,給這位大隋未來的廟堂棟樑,送去了一套價值連城的文房四寶,以示嘉勉。

  所以這個名叫李長英的書院學子,是帶著賢人身份和大隋皇帝的御賜之物,步入東華山。

  他登山入院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李槐道歉。

  然後是探望臥病在床的林守一,最後是站在少女謝謝面前,說雙方都不要再意氣用事,山崖書院終究是求學之地。

  在李長英離開後,謝謝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

  大隋皇帝並不以勤政君主名動一洲,大抵說來,名聲不顯,不如大驪皇帝那麼雄才偉略,不如南澗國君王那麼文采風流,甚至不如已經亡了國的盧氏皇帝那麼著名,不過東寶瓶洲一向是南方富饒,北方荒涼,大隋在北方算是獨樹一幟,就連南澗國權貴都願意為之往來,大隋高氏子弟,也是觀湖書院的常客。

  大隋皇帝幾乎很少在早朝之後,喊上六部高官在內的大隋砥柱,在養心齋召開小朝會,但今天是例外,不過禮部尚書在內的衆多將相公卿,都心裡有數,看來是書院的那場風波,到了必須皇帝陛下親自過問的地步。

  所以那個兼任書院山主的矮小老人,成了目光焦點,這位六部衙門第一人的天官大人,與廟堂好友聯袂而行,臉上不見任何慌張神色。身材矮小卻位高權重的禮部尚書,能夠瞧著胸有成竹,可是韓老柱國在內的幾位「當事人」,那就沒什麼好臉色了。

  小朝會開得不溫不火,甚至還不如屋內那對小火盆的炭火旺盛,不過是皇帝陛下拿出一些大朝會的未定事宜,炒了炒冷飯而已,在座各位,在官場修行大半輩子了,大家對於這類尋常朝政事務,早已熟稔在心,很快就依次通過決議,相信很快就會迅速從京城中樞傳達到地方。

  等到大事落定,皇帝陛下喝了口尚且溫熱的蓮子羹,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知道重頭戲總算要來了。

  皇帝陛下放在杯盞,環顧四周,笑道:「怎麼,諸位愛卿,都在等著看寡人的笑話?」

  韓老柱國雖然古稀高齡,不過老當益壯,依舊精神矍鑠,端坐椅子上,不怒自威,但是此時也有些難堪,而立之年的懷遠侯爺更是坐立難安,像他這種世襲公侯爵位的大隋功勛之後,一般情況都會淡出廟堂視野,除非重大事項,極少主動參加早朝,這是約定俗成的官場規矩,但是今天韓老柱國在內的數位大佬,都給他好心遞了個消息,要他最好參加今日早朝,省得到時候出了狀況卻沒機會辯解。

  大隋皇帝看到幾個同時想要起身請罪的大臣,笑著伸手向下虛按數下,「不用起身,坐著說話便是,寡人今天不是興師問罪來的,只是想知道一些不那麼以訛傳訛的事情。你們是不知道,煊兒在內,所有人最近每天在勸學房聊這個,課業一塌糊塗,害得他們的總師傅抱怨不已,氣得要他們乾脆去山崖書院讀書算了。」

  個子最小卻是官位最高的禮部尚書緩緩起身,將大致經過捋了一遍,說得不偏不倚。

  大隋皇帝笑問道:「是茅老親自開口,說不去管孩子們的打鬧?」

  禮部尚書點頭道:「確實如此。」

  大隋皇帝嗯了一聲,「寡人知道了。」

  然後他就陷入沉思。

  事實上在座大隋重臣,沒有人幼稚到以為皇帝陛下當真什麼都不清楚,真當大隋諜報是吃素的?

  光是為了應付大驪死士、諜子的滲透,大隋戶部每年的秘密開銷,那就是如流水一般,就是沒個聲響罷了。

  事實上若是盧氏皇帝當時若是聽從大隋的勸告,不那麼自負,相信大隋諜報提供的消息,早做準備,即便盧氏江山的覆滅,結局無法改變,但是絕對不會那麼快,快到整個大隋的儒雅文官,都忍不住破口大駡盧氏朝堂之上,全他娘的是酒囊飯袋。

  文官尚且如此,更別提大隋的武將了。

  大隋皇帝緩緩回過神,笑著對韓老柱國在內的幾人說道:「那就這樣吧,到此為止。小孩子之間的打打鬧鬧,哪怕沒有什麼壞心,可也要有個分寸。」

  大隋皇帝的前半句話,其實與當初夫子院茅小冬的言語,如出一轍。

  然後小朝會就這麼散去。

  大隋皇帝單獨留下了禮部尚書。

  矮小老人看到這位君主站起身,去往火盆那邊蹲下,親自拿起鐵鉗撥動炭火,守在門外的宦官並沒有代勞,老人也不覺得奇怪。

  大隋皇帝放下小鐵鉗,伸手放在炭火上方,輕聲道:「遍觀史書,壓力除了來自不死不休的鄰國强敵,也有內部打著忠君愛民旗號的自己人啊。」

  天官大人喉結微動,額頭有汗水滲出。

  大隋皇帝自嘲一笑,轉過身朝老人招了招手,禮部尚書連忙小步跑去,有些尷尬地陪著皇帝一起蹲著。

  大隋皇帝笑問道:「大驪為何如此倉促南下?原本觀湖書院態度模糊,不願給句明白話,如今反而比我們還著急,那個叫李長英的年輕人,他的賢人頭銜,之前一直故意拖延著不給,聽說後邊觀湖書院內,連直接給李長英『君子』身份的聲音都有了。你說好笑不好笑?」

  這個問題,是打死都不能隨便回答的。

  矮小老人愈發侷促。

  皇帝問道:「如果是換成馬尚書他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會像你這麼戰戰兢兢,他們的腰桿都硬得很,那你知道為什麼最後是你,而不是他們遙領山崖書院的山主嗎?」

  矮小老人輕聲道:「因為臣最沒有文人氣,擔任新書院的山主,陛下不用擔心與茅小冬起了齷齪。」

  皇帝提醒道:「喊茅老。」

  矮小老人惶恐道:「對對對,是茅老。」

  皇帝點頭,自言自語道:「大驪能夠給予齊先生多少尊重,寡人甚至能夠給予茅老同等的敬重。這就是寡人和大驪那個宋氏蠻子的最大不同。」

  矮小老人正要說什麼。

  皇帝已經笑著搖頭,「可是用處不大。」

  這位禮部尚書已經完全慌了心神。

  事實上皇帝陛下一向很少跟臣子如此說話。

  除去老人在十年前,出人意料地擔任大隋天官那一次,這是第二次。

  皇帝陛下感慨道:「文人氣書生氣,你們讀書人當然都得有,可光是有文人風骨,只以道德治理朝政,未必對江山社稷有益啊。」

  老人不敢繼續沉默下去,只得硬著頭皮,乾癟癟地回答道:「陛下英明。」

  大隋皇帝轉頭笑道:「你啊,什麼都挺好,就是太謹小慎微了,以後別再做自污名聲的事情了,你那幾個子女什麼品行,寡人會不知道?哪裡敢做出侵吞百姓良田的勾當。尤其是你那個幼子,多好的讀書種子,不說一甲三名是囊中之物,進士及第的科舉制藝,肯定不缺,你為何一定要壓著他?」

  老人嘴唇顫抖,最後一咬牙,站起身又跪下去,哽咽道:「臣只能以此拙劣手段,為陛下分憂了!」

  大隋皇帝將老人攙扶起身,溫聲道:「廟堂之上,很多人都說你只是個搗糨糊的好好先生,但是寡人覺得你這樣的臣子,才是大隋真正不可或缺的棟樑!」

  老人頓時老淚縱橫,只覺得十數年來的委屈一掃而空,楞是再次跪倒下去,「臣何德何能,愧對陛下信任!」

  大隋皇帝輕輕踹了老人一腳,氣笑道:「堂堂禮部尚書,還耍賴上了?趕緊起來,不像話!」

  矮小老人這才起身,趕緊胡亂抹了把臉,「讓陛下見笑了。」

  皇帝坐回原位,揮揮手,「回吧。」

  矮小老人躬身告退。

  皇帝從一座小書堆裡抽出本儒家經典,一頁頁翻過,頭也不抬,隨口問道:「聽說世間有許多古怪的風,其中有一種名為翻書風?」

  皇帝的嗓音很低,但是遠處門外的高大宦官依然回答道:「回稟陛下,確實如此,這股清風,起於何處,無據可查,只知道它喜好翻閱書籍,書籍的新舊不定,此風幽微至極,尋常修士也不可查探。如果被人導引、吸納體內之後,此風就會在五臟六腑之間緩緩流蕩,若是經常翻書讀書,便能夠延年益壽。」

  皇帝抬起頭,驚奇道:「這麼好?那咱們大隋有沒有?」

  眉發皆白的老宦官搖頭道:「翻書風一向為儒家學宮書院所獨有,別處並無,哪怕是道教宗門,或是風雪廟真武山這類聖地,同樣找不到一絲一縷。」

  皇帝感嘆道:「天地造化,如此玄妙。只可惜寡人是個皇帝啊。」

  老宦官微笑道:「這是陛下一人之不幸,卻是大隋百姓之萬幸。」

  身穿龍袍的男人開懷大笑,龍顔大悅。

  皇帝放下書本,突然對門外的宦官問道:「需不需要讓高煊去山崖書院求學?」

  老宦官並無半點猶豫,搖頭道:「上次驪珠洞天之行,雖然凶險,可收穫極豐,殿下幾乎算是一人獨占兩份天大機緣,求學一事,已無必要。更何況殿下既然膽敢答應此事,跟隨老奴一起前往敵國大驪腹地,這本就是一份莫大的大道機緣。」

  皇帝點點頭,唏噓道:「煊兒比寡人幸運啊。」

  但是皇帝揉了揉太陽穴,頭疼道:「但是稹兒就是白白遭受一場無妄之災了,他母后好不容易勸說他去藩王封地,挺喜慶的一件好事,結果高煊這傢伙,在驪珠洞天自稱高稹,害得被那湊巧過路的仇家少女,帶著數位別洲劍仙,直接從天而降,找到了稹兒,雖說她事後發現認錯了人,便迅速道歉離去了,可是稹兒自幼就性情懦弱,給嚇得不輕。」

  「這是老奴的過錯。早知如此,當時在驪珠洞天的小巷內,不該那麼衝動。」

  高大宦官微微躬身,滿臉愧疚。

  大隋皇帝擺擺手道:「與你無關,不用多想。對了,那少女的真實身份,可曾查出?」

  宦官搖頭道:「難,只知道是倒懸山那邊的人物,說不得跟那道劍氣長城有關係,著實棘手。」

  大隋皇帝嘆氣道:「查不出來也實屬正常,畢竟跟那撥北地劍修不是一個大洲,一旦牽涉到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就更諱莫如深了,那兩個地方,一向是我們這座天下的大忌。」

  大隋皇帝最後無奈道:「天下何其大,關鍵還不止一座。」

  ————

  林守一如今單獨住著一座學舍,其餘大隋出身的舍友,都已經搬往別處。

  今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學舍,變得有些熱鬧。

  林守一靠在枕頭上,閉目養神。

  李寶瓶抱著狹刀祥符,黑著臉坐在床頭。

  李槐站在稍遠的地方,一臉想哭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這個孩子鼓起勇氣,向前走出幾步,說道:「要不我去跟那三個人道歉?書院都說那個李長英是儒家的賢人了,連大隋皇帝都很器重,而且還說他是中五境的神仙,我們打不過他的。」

  李寶瓶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炸毛小野貓,轉頭死死盯住李槐,憤怒道:「道什麼歉?李槐你怎麼讀的書!如果先生和小師叔在這裡,要被你氣死!」

  李槐嚇了一大跳,可這次沒有躲起來自己哭,而是硬著脖子嗚咽道:「一切都是因為我,才害得林守一受傷,我知道這件事情沒完,我不怕被人打死……可是李寶瓶你怎麼辦,如果陳平安知道你因為我受了傷,他一定會恨死我的,他肯定這輩子都不會理我了……」

  李槐終於放聲大哭起來,不管怎麼伸手擦拭,都止不住眼淚。

  當李寶瓶看到李槐的傷心樣子,一些到了嘴邊的氣話,被她咽回肚子,悶悶不樂道:「李槐,這事情你沒錯,你就不要道歉,你放心,就算我吃了虧,小師叔不會怪你的……」

  說到這裡,李寶瓶眼神堅毅地望向李槐,「因為小師叔如果在這裡,一樣會跟你說,李槐,你是對的!」

  一說到一想到陳平安,李槐就更加傷心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泣不成聲道:「書院都是壞人,陳平安在的話,一定不會讓林守一受傷的,也不讓李寶瓶你被人駡……」

  渾身草藥味道的林守一,輕輕嘆了口氣,沒有睜眼,只是露出苦笑。

  林守一知道,這件事情背後肯定有人在推波助瀾,他想不明白那些廟堂上的陽謀、家族幕後陰謀,但是如果陳平安真的留在書院,可能事情會鬧得更大……但是哪怕是那樣,最少屋子裡三個人,絕不會這麼茫然,像是少了主心骨,做什麼好像都不對,因為做什麼都會覺得心裡沒底。

  他們習慣了陳平安在身邊的日子。

  這幾天林守一躺在病床上,想了許多事情。

  林守一直到現在,才明白那麼多個驚心動魄的抉擇,比如棋墩山,比如嫁衣女鬼,比如面對朱鹿的刺殺,陳平安肩膀上挑著什麼分量的擔子,也明白了那些個看似不痛不癢的決定,比如今天誰來生火做飯、誰來守夜、該怎麼挑選路線、哪些風景名勝我們必須要去瞧一瞧,等等等等,是何等繁瑣磨人。

  一個調侃嗓音在門口響起,「呦,咱們李槐李大將軍哭得這麼傷心啊。」

  林守一睜眼望去,笑道:「你來了啊。」

  李寶瓶看到那個熟悉身影後,滿臉糾結。

  李槐轉過頭,怔怔看著身材苗條的黝黑少女,抽了抽鼻子,繼續低下頭抽泣。

  謝謝斜靠房門,「打不過就忍著唄,多大的事。」

  李寶瓶欲言又止。

  謝謝嘆了口氣,「沒辦法,就算你把祥符刀借給我,我也打不過那個叫李長英的僞君子。」

  說到這裡,她有些無奈,若非那些陰險毒辣的困龍釘,禁錮住了她的大部分修為,她謝靈越也不用如此束手束腳。

  謝謝突然轉過頭去,有些驚訝。

  那個不速之客緩緩走來,雙手攏袖,高大少年笑眯眯站在門口,把身邊站著的少女謝謝,蹲著的李槐,坐著的李寶瓶,躺著的林守一,都看了一遍,這才柔聲笑問道:「別怪我姍姍來遲啊,之前我覺得你們能夠應付的。」

  林守一重新閉上眼睛,顯然不太待見這個心思深沉的盧氏遺民。

  於祿對此沒有惱火,不過收斂了笑意,「我這趟來,就是想問一個問題,如果陳平安在這裡,他會怎麼做?」

  李槐沒來由想起綉花江渡船上的風波,低聲道:「陳平安會先好好講道理。」

  李寶瓶神采飛揚,「講完了道理,如果對方還是看似講理其實根本不講理,小師叔就會再用拳頭講道理!」

  林守一嘴角翹起,不露聲色。

  於祿哦了一聲,「那我就懂了。」

  高大少年就這麼轉身離去,雲淡風輕。

  謝謝皺眉問道:「你要做什麼?」

  於祿背對著少女,擺擺手,瀟灑離去,「來的路上,都是陳平安守前半夜,我負責後半夜,以前是這樣,以後也該是這樣。」

  李槐有些懵。

  李寶瓶瞪大眼睛,望向林守一,「於祿不會是找那僞君子的麻煩吧?」

  林守一半信半疑道:「不至於吧。」

  謝謝納悶道:「可我覺著挺像是找茬去的啊。」

  ————

  李長英喜歡讀書,也擅長讀書,不但過目不忘,而且能夠舉一反三,是真正的讀書種子。

  所以山崖書院的嶄新藏書樓,是他最喜歡待的地方。

  書樓並無夜禁,這天深夜,李長英獨自秉燭夜讀,他突然抬起頭,笑道:「你是於祿吧?找我有事嗎?」

  於祿雙手籠在袖中,高大少年習慣性微微彎腰,笑眯眯點頭,「有啊。」

  一襲儒衫玉樹臨風的李長英站起身,滿臉笑意,「請講。」

  於祿從袖中伸出一隻手,高高拋給李長英一隻袋子,裝滿了銀子。

  李長英疑惑道:「這是?」

  李長英驟然間身體緊綳,如臨大敵。

  只見那個給人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禮、人畜無害的高大少年,緩緩前行,笑容燦爛,「你買藥的錢,如果不夠,容我先欠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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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

  李長英看到向自己走來的高大少年,雖然內心充滿警惕,體內一股浩然氣油然而生,充沛雙袖,微微鼓蕩,這位大隋最年輕的儒家賢人,仍是和顔悅色道:「我知道你與李槐他們是一起遠遊的同鄉學子,你如果是為他們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說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說贏了我,我便是不還手,任你打上兩拳,也心甘情願。」

  但是於祿依舊腳步不停,笑臉不變,不過說了一些讓李長英莫名其妙的言語,「負笈遊學時的守夜,向來是我守後半夜,所以說道理這件事,先放著,以後你若是有機會,遇見了李寶瓶的小師叔,自己問他,我今夜不跟你講這些。」

  僅有五步之隔。

  於祿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時笑道:「開打了,小心點,別給我輕輕鬆鬆一拳打得半死,到時候害我賒帳太多,跟某個傢伙借錢,想要不還,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還不夠格。」

  跋扈至極的話音剛落,隨著於祿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長英感覺到地面傳來一下沉悶聲響,由於勁道只往地底下滲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顯得檯面上的氣勢並不驚人,但越是如此,李長英越感到震撼,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兩了,絕對是一位最低四境的純粹武夫,不容小覷。

  雖然心思流轉,不耽誤李長英體內氣機如洪水決堤,迅猛傾瀉,練氣士養氣、煉氣兩者合一,天生擁有武道內家拳的優勢,兼具修身養氣,故而遠比武人長壽。尤其李長英自幼便有一樁大福緣,嶄露崢嶸後,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練氣士宗師的青睞,授以長生秘術,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為,如果說山崖學院內的林守一,只是一塊尚待驗證、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麼李長英就是一塊已經成形的玉璧,內外晶瑩。

  練氣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別,皆是巨大的鴻溝。

  眼見著於祿殺至眼前,李長英先做了個隱蔽手勢,然後瀟灑後退數步,雙指並攏,立於胸前,如劍修擺出立劍式,簡簡單單一個手勢,李長英用出來之後,隱約之間,已經有了幾分宗師風範,給人感覺,正大光明。

  不但如此,書樓之內,絲絲縷縷的淡青之氣,突然之間活了過來,如魚得水,瘋狂湧向李長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門洞開,即開竅納氣,開始從天地間汲取靈氣,人體三百六十五個竅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這也是為何說人是萬靈之長。為何世間精魅妖怪,個個削尖了腦袋先變幻人形,才繼續修行?

  根源在此。

  除去人誕生之際就自然而然開竅的「七竅」,男子只需要再開九個竅穴就可以躋身下一個境界,女子卻需要開竅十二才能進階,很多女子修士境界不會太高,中五境靠後的數量相對稀少,就因為很多人被擋在這裡,不過福禍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開竅多,在之後中五境的收益就越豐。

  李長英輕聲道:「起陣。」

  隨著這位書院賢人的出聲,年輕人四周出現一把把晶瑩剔透的無鞘長劍,環繞一圈,高低不同,十數道劍氣緩緩旋轉,這些「三尺青峰」由李長英的靈氣凝聚而成,雖然尚未凝為實質,但已是槍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於祿的應對既簡單又霸道,拳走直線。

  如鐵騎鑿陣。

  李長英一笑置之,雙指指向於祿。

  身前三道劍氣隨之傾斜,想要以劍尖抗衡高大少年。

  之前表露出四境修為的於祿驟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磚塊崩碎,一拳破空。

  劍氣瞬間崩碎。

  三道劍氣還沒來得及列陣示威,就在「變化陣型」的途中給於祿三拳打爛。

  李長英心中微動,橫向移去數步,依然不急不緩,挪步之間,充滿了儒家書生的寫意風流,與此同時,剩餘劍氣同時列陣於身側,

  於祿一記鞭腿橫掃而至。

  所有劍氣在李長英左側同時炸開,空氣中漣漪流蕩,使得李長英有些視線模糊,如同對著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質銅鏡。

  李長英有些惱火,這於祿何至於如此痛下殺手,咄咄逼人?

  李長英冷哼一聲,在方寸之間腳踏罡步,在那記迅猛凶狠的鞭腿掃中肩頭之前,就已經移形換位,來到了先前於祿起步的地方,兩人位置顛倒。在空中身形旋轉一圈的於祿,氣海下沉,瞬間落地,腳尖一點,蜻蜓點水似的向前飛掠,悄無聲息。

  速度快到超乎想像,以至於李長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氣機都成了奢望,只得暫時以體內自身孕育的靈氣,不再避其鋒芒,不退反進,雙拳轟向那個不依不饒的高大少年,雖是練氣士,可此刻的李長英氣勢如虹,無論是殺伐氣勢,還是體魄雄厚,完全不遜色四五境純粹武夫的傾力一擊。

  李長英先是以劍修手段防禦,又以道家縮地神通轉移,當下乾脆再以兵家技擊正面迎敵,讓人大開眼界。

  走的路數,彷彿是集百家之長,熔鑄於一爐。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樸實無華的兩拳對撞,拳頭硬撞拳頭。

  空中只有一聲巨響。

  於祿巍然不動,李長英倒退數步,雙臂下垂,臉色微白,滿臉匪夷所思。

  於祿繼續欺身而近,根本沒有見好就收的跡象。

  書樓內響起一聲蒼老嘆息。

  距離兩人交手的地方不近,足足有二十餘丈距離,隔著許多書架,起始於一堵牆壁下。

  之後一道雪白劍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繞過一排書架,在走道自飛之後,又繞過書架,風馳電掣地越過李長英身側,直撲於祿。

  高大少年腳步不停,在千鈞一髮之際整個人側身,躲過那把白虹飛劍,以一種詭譎姿勢繼續前奔,

  那個蒼老嗓音透出一絲怒意,「還不收手?」

  與高大少年擦肩而過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滯,並不調轉劍尖,就那麼以劍柄為劍尖,倒退而飛。

  顯而易見,那名身形隱匿於暗處的年邁劍修,知道哪怕是他嫻熟如意的御劍神通,一旦掉轉飛劍,這些許時光的耽擱,依然極有可能會貽誤戰機,害得那名大隋的讀書種子真正受傷,所以顧不得講究什麼劍術風範,飛劍以更快速度掠向高大少年後背。

  於祿身形躍起,一腳踩在右手邊的書架上,借勢向前,不但躲過了後方筆直而至的淩厲飛劍,對著李長英的腦袋就是一拳砸下。

  李長英在劍修果斷出劍之後,就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心中默念一句出自禮聖的儒家經典,在於祿踩中書架的那一刻,這一層書樓內,許多書架同時微微震動,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記載有那句聖人教誨的古書之內,全部飛出一串白色文字,瞬間就來到,文字或大或小,字體或楷或篆或行書,剎那之間,全部來到李長英身前。

  最終在李長英身前變成一條文字溪流,緩緩流淌,熠熠生輝,溪水雖小,卻散發出神聖浩大的氣息。

  身材在空中迅猛墜落的高大少年,臉色如常,依舊是當頭一拳。

  直接打斷了溪水!

  一拳打得溪水攔腰截斷,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於祿一腳踹中李長英的腹部,無論學識還是修為,都是書院學生公認第一人的李長英,就這麼被一腳踹飛出去數丈外,摔在兩排書架間的過道,落地後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見這一腳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現在李長英身側,那名無功而返的飛劍,在老人肩頭附近懸停,劍尖指向過道對面的凶手,老人蹲下身,臉色慌張,趕緊為李長英把脈,傷得不輕,好在並無性命之憂,可倒地不起的年輕賢人,可是大隋中樞重臣都要以禮相待的後起之秀,將來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棟樑!

  他忍不住抬起怒目望向那高大少年,「年紀輕輕,怎的如此心腸歹毒?!你知不知道……」

  老人很快停下訓斥。

  因為那個高大少年依舊緩緩前行,哪怕傷了人,哪怕老人已經現身,依舊沒有停手的意思。

  於祿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動,這才繼續雙手攏袖,就這麼閒庭信步於過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於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兒,在於李寶瓶聽入耳朵的那些辱駡,在於該道歉的人,一個屁都沒有放。」

  於祿略微停頓,看似步伐緩慢,實則距離以極快速度拉近,「而不在於洞府境李長英一句輕描淡寫,所謂的莫要做意氣之爭,當然更不在於觀海境老前輩你這把……總是姍姍來遲、慢上一步的飛劍。」

  老人給高大少年這些混帳話挑釁話,氣得鬚髮倒竪,趕緊給李長英喂下一顆丹藥,這才站起身,氣極反笑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還有沒有道理要講。」

  於祿笑眯眯搖頭道:「我輸了,當然不會廢話半個字,到時候自然有個傢伙來幫我講道理,嗯,可能就是會稍晚一點,誰讓他暫時不在這兒呢。」

  隨著老人的站起身,那柄飛劍亦是緩緩攀高,繼續懸停在這位大隋著名劍修的肩側。

  不過老人似乎還是不太放心李長英,低頭看了眼,充滿憂鬱。

  少年拳法極其古怪,起先李長英看似沒有傷及筋骨元氣,就是老人都覺得不算重傷,可是當喂下那顆品相極高的丹藥後,才真正見到了玄機,李長英的氣海竟是依然沒有放緩速度,反而有愈發洶湧不可控制的跡象。

  海水倒灌,凶險至極!

  練氣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艱難,鞏固起來更難,因為一旦決定開竅,就意味著人體竅穴要接納體外靈氣的同時,也會形成一種「海水倒灌」的險峻局面——因為體外靈氣的攫取,必須從天地無數蕪雜氣機之中汲取,開竅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場,守城一方放棄僅有優勢,主動開門迎敵,很容易被强大敵人一擊而潰。

  一旦出現海水倒灌,人體竅穴和經脈就像城鎮和道路,深陷水災,土地荒蕪,從此一蹶不振。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門檻,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躋身第六境,還要來得不易,許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沒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門練氣士,因為害怕洞府失敗後,徹底喪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滯留在下五境的最後一個境界裡。

  修行一事,悖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當真是道盡了坎坷和辛酸。

  老人作為大隋朝廷派遣給李長英的秘密貼身扈從,李長英境界受損,壞了大道前程,他第一個難辭其咎!

  於祿笑問道:「老前輩是不是很為難?是先救李長英,還是打趴下我?」

  老人氣得牙癢癢,高大少年這個問題,如打蛇七寸,讓見慣風雨的老人愈發惱羞成怒。

  他是觀海境的練氣士,並且是一位劍修。觀海二字,取自「我登樓觀百川,入海即入我懷」之意,天地靈氣開始擴大人體經脈,如同最終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間擴充驛路官道,靈氣漸漸凝聚、昇華,開始反哺肉身,從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壽。

  尋常此境界練氣士能夠長壽至百歲高齡。

  觀海境的劍修,在寶瓶洲一洲之內,已經當得起劍道宗師的美譽。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這個品秩的廟堂高官,有事離開京城,都未必會有這個境界的劍修保駕護航。

  他深呼吸一口氣。

  老人下定決心,務必速戰速決,三招之內分勝負。

  「既然老前輩不知道如何選擇,我來幫前輩選擇就是了。」而那個高大少年更加囂張蠻橫,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勢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聲勢驚人,磚石被踩得發出崩開龜裂聲響。

  你不知道該不該打,我於祿逼著你不得不打,就這麼直截了當。

  老人瞳孔微縮,心湖大動,只見那高大少年本就不弱的氣勢,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神魂之雄壯,彷彿有古代戰場殺神英靈坐鎮其中。

  饒是老人臉上都露出一抹驚駭,「六境武夫?」

  練氣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練氣士與純粹武夫的「同境」之爭,除去劍修和兵家修士這兩種練氣士裡的怪胎變態,若是再摒除練氣士一些逆天的法寶,那麼勝負幾乎毫無懸念,甚至低上一層武夫,重傷、以至於活活打死高出一層的練氣士,也有。

  但是老人震驚歸震驚,畏懼絲毫也談不上。

  因為他是積攢多年底蘊的老資歷劍修,是練氣士境界第七層的觀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執意殺人,即便面對一位六境武人。

  當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老人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礙於書院規矩,不會讓你真的死了,但是讓你只剩下半條命,無妨!」

  前沖的高大少年,看似殊死一搏,實則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厲害一些。」

  ————

  舍了官道驛路,陳平安帶著倆孩子一起翻山越嶺,準確說來是那青衣小童現出十數丈的龐大真身,馱著陳平安過山過水,意外之喜是陳平安發現在水蛇背脊之上,一樣可以練習撼山譜走樁,一開始經常腳底打滑,走得不倫不類,久而久之,陳平安已經可以讓水蛇故意晃動身軀,依然可以做到如履平地。

  粉裙女童可沒資格騎乘水蛇,只能背著書箱在一旁飛奔,為自家老爺拍手叫好。

  這一天陳平安尋了個山頂休憩,三人一起湊在篝火旁,青衣小童又開始叨叨叨,「老爺,你年紀也不小了,想不要收幾房小妾美婢、通房丫鬟?」

  陳平安雙手靠近火堆,火光映照在黝黑臉龐上,他搖頭道:「不想。」

  青衣小童伸手探入火堆,這條水蛇抓取一縷火焰,然後一點一點掐滅,發出黃豆崩碎的清脆嗓音,「為啥?老爺你放心,人家不但不收聘禮,還願意自己帶著豐厚嫁妝過來!這種買賣,老爺都不動心?」

  陳平安笑道:「不動心。」

  青衣小童一頭霧水,掐滅了一團火焰,又抓來一把,「到底為啥啊?」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青衣小童嘖嘖道:「原來老爺有心愛的姑娘了啊。」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小聲嘀咕道:「老爺你喜歡姑娘,又不丟人,喜歡爺們才讓人瘮得慌……」

  他突然滿臉異彩,矯揉做作,扭扭捏捏道:「老爺,你看我其實眉清目秀的……」

  陳平安頭皮發麻,伸手一揮,發號施令道:「消失。」

  青衣小童一邊跑向遠處,一邊對粉裙女童凶神惡煞道:「傻妞兒,有沒有偷偷帶著胭脂水粉,借我用一用!」

  陳平安伸手扶住額頭,這日子有點難熬。

  之後陳平安像往常一般,找到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礪體魄。

  別看青衣小童言行舉止不著調,但是對付一個武道二境的陳平安,綽綽有餘,哪怕陳平安的境界遠勝尋常武夫,可對於天生體魄堅韌的蛟龍之屬而言,陳平安打在青衣小童身上的雨點拳頭,不痛不癢,倒是他的一拳,一旦打中陳平安,那就是山崩地裂的效果,起先青衣小童沒拿捏好力道,害得陳平安被一拳打飛出去老遠,直接撞斷了一顆大腿粗細的樹木,嚇得青衣小童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可是等到陳平安痊癒之後,依舊要青衣小童繼續餵拳。

  今天陳平安剛剛起了一個拳勢,尚未真正出拳,青衣小童就已經滿地打滾,能一口氣滾出去幾十圈。

  青衣小童站起身,拍打滿身灰塵,贊美道:「老爺好剛猛的拳罡,太嚇人了。」

  粉裙女童蹲在遠處,看得目瞪口呆。

  只聽說這條御江地頭蛇性情暴戾,想法簡單,修為高深,沒聽說是這麼個臭不要臉的傢伙啊。

  陳平安習以為常,嘆了口氣,認真道:「別鬧了。」

  青衣小童立即做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雙手亂揮,口裡發出咿咿呀呀的怪聲。

  陳平安黑著臉,轉身坐回火堆。

  青衣小童手忙腳亂地飛奔回他身邊,賠笑道:「老爺別生氣,等下我一定認真。」

  陳平安擺擺手道:「跟你沒關係,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靜不下來。」

  青衣小童哦了一聲,「那就等老爺心靜下來再說。」

  ————

  深夜時分,山崖書院,東華山山腳,有一位白衣少年開始緩緩登山,不斷唉聲嘆氣。

  有個嗓音在他心頭悄然響起,「你來做什麼?」

  崔瀺沒好氣道:「我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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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法寶多啊

  一位腰間別著紅木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半山腰的文正堂,眯眼打盹。

  東華山在皇帝陛下那次御駕親臨之後,就已經撤去所有諜子密探,就連一位十境練氣士,都只是在東華山近處隱藏,不可輕易踏足書院,這是大隋對山崖書院給予的尊重,或者說是大隋皇帝對老夫子茅小冬的信任。

  文正堂內,香火祭祀著山崖書院這一脈尊奉的三位聖人,居中自然是至聖先師,天底下所有儒家門生一同頂禮膜拜的老祖宗,然後就是有意在掛像上隱去身份的文聖,以及第一任書院山主齊靜春。

  白衣少年在山腳書院門口遞交過了通關文牒,一路走到此處,往大堂內探頭探腦一番,便打死不往裡走了,站在門檻外頭,氣呼呼道:「茅小冬,你是成心噁心我,還是想坑害我?你今兒撂下一句明白話,如果我不滿意,這就拍拍屁股走人,以後再也不來這山頭礙你的眼!」

  茅小冬猶然閉著眼睛,滿臉淡漠,開口道:「你要麼進去敬香,要麼把事情掰扯清楚,否則我只要看你一眼,我就是孫子。」

  崔瀺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你就算願意給我當孫子,那也得看我收不收啊。嘖嘖,也不知道當年是誰掛著兩條鼻涕蟲跟我學下棋,然後打了一萬年的譜,到最後還是我讓兩子,依舊被我殺得臉色鐵青、雙手顫抖,恨不得舉棋不定,拖延個一百年。」

  茅小冬淡然道:「圍棋只是小道。」

  崔瀺譏笑道:「『弈之為數,小數也』?呦呵,誰不知道你茅小冬在不成材的那撥記名弟子當中,學問做得稀拉,可最是尊師重道,侍奉老秀才比親爹還親爹,怎麼開始推崇別家聖人的道理了?尤其這位聖人,可還是老秀才的死對頭,怎麼,你圍棋學我,做人也要學我?」

  始終閉目養神的茅小冬冷笑道:「我再跟你歪理半句,我是你兒子。」

  崔瀺眼珠子一轉,「我這趟來東華山就是無家可歸,暫住而已,你茅小冬如今貴為書院山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不想看我就別看嘛,你眼不見心不煩,我也逍遙自在,皆大歡喜。」

  茅小冬嗤笑道:「就你那無利不起早的性子,我怕過不了幾天,書院就要被你害得給大隋拆掉,你要跟大隋較勁,我不攔著,但是你別想著在東華山這裡折騰,書院就是書院,是做道德學問的地方,不是你崔瀺可以隨便拉屎撒尿還不擦屁股的地兒!」

  崔瀺皺眉道:「你沒有收到我的那封密信?就是裡頭有一顆棋子的那封。」

  茅小冬點頭道:「收到是收到了,但是沒拆開,趕緊丟火爐裡,然後跑去洗手了,要不然我都不敢拿起筷子吃飯。」

  這話說得足夠難聽,只是崔瀺半點不惱,站起身來到高大老人身邊,嬉皮笑臉道:「小冬啊,我這次來真不是為了啥謀劃來著,就是沒事曬曬太陽,陪你下下棋,順便照顧那幫驪珠洞天來的孩子。」

  茅小冬呵呵笑道:「信你?那我就是你祖宗。」

  崔瀺這下子有些納悶,指了指自己鼻子,「做我祖宗咋了?壞事嗎?你占了多大便宜?」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是你祖宗的話,還不得氣得棺材板都蓋不住?我自然不願意當啊。」

  崔瀺怒道:「茅小冬!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高大老人閉著眼睛搖頭道:「不可以。」

  崔瀺手指點了點茅小冬,「想打架?」

  茅小冬驀然睜開眼睛,氣勢驚人,如寺廟裡的一尊怒目金剛,「打架好啊,以前在大驪,是打不過你,現在嘛,我讓你一隻手!」

  崔瀺眨了眨眼睛,「你現在是我孫子了,孫子打爺爺不合適吧?」

  茅小冬伸手按住腰間戒尺,「打死你之後,給你燒香便是。」

  崔瀺趕緊伸出一隻手,「打住打住,老秀才和齊靜春都要我捎句話給你,你聽過再說。」

  茅小冬眯起眼,一身殺氣濃重無比,比起睜眼瞬間反而有增無減,「小心是你的遺言。」

  崔瀺嘴唇微動。

  茅小冬聽過心聲之後,緊緊盯住一身修為不過第五境的白衣少年,尤其是崔瀺的那雙眼眸。人之雙眼,之所以被譽為靈氣所鐘,就在於若說心境如湖,那麼眼眸就如深井的泉眼,身正則神氣清,心邪則眼神濁。

  如果茅小冬是在大驪的舊山崖書院,遇上大驪國師崔瀺,那麼茅小冬根本不會多此一舉,因為兩人境界差距擺在那裡,兩境之差,雲泥之別。讓他看再久,也看不出明堂。可如今形勢顛倒,換成了他茅小冬在修為上居高臨下,當然就有些用處了,關鍵是他們曾經位於同一條聖人文脈,相對會看得更加清晰。

  茅小冬收起視線,大踏步離去。

  崔瀺笑問道:「你幹啥去?不再聊聊?」

  茅小冬冷哼道:「趕緊洗眼睛,要不然得瞎!」

  崔瀺伸手彈了彈衣襟,沾沾自喜道:「我這副少年皮囊,確實是傾國傾城。」

  茅小冬停下腳步,就要轉身動手打人,畢竟老人想打死這個欺師滅祖的王八蛋,已經不是十年二十年了。

  崔瀺袖中掠出一抹細微金光,蓄勢待發,他震驚道:「你真要動手打人啊?咱們儒家聖人以德化人,君子以理服人,雖說你茅小冬被師門牽累,到如今還只是個賢人身份,可賢人也沒用卷起袖子幹架的說法啊。」

  茅小冬大步離去。

  崔瀺快步跟上,雙手負後,飄逸非凡,糾纏不休道:「李寶瓶他們在這邊求學如何了?有沒有讓書院雞飛狗跳?」

  茅小冬沒好氣道:「有。」

  崔瀺臉色陰沉,「該不會是有人想要殺雞儆猴吧?」

  茅小冬冷笑道:「我還以為是國師你暗中作祟呢,試圖離間書院和大隋的關係,讓大隋皇帝下不來台,好徹底斷了山崖書院的文脈香火。」

  崔瀺有些尷尬,抬起手臂撓撓頭,乾笑道:「京城的老傢伙做得出來這種勾當,我可不會。我如今時時將心比心,事事與人為善,改正歸邪……哦不對,是改邪歸正很久了。」

  茅小冬嘆了口氣,仰頭望向東華山之巔的涼亭,嗓音不重,但是語氣堅定道:「崔瀺,你如果膽敢做出有害書院的事情,一次,我就出手殺你。」

  崔瀺渾然不放在心上,「隨你隨你,你開心就好。你先說說看到底怎麼回事。如今我比你慘,真不騙你,天底下誰敢跟我比慘?小冬你啥時候心情不好了,我可以給你說道說道,保管你心情大好。不過記得帶上幾壺酒,大隋皇帝是個不小氣的,肯定賞賜下來不少好酒。」

  茅小冬眼神古怪地斜瞥了眼白衣少年,搖搖頭,繼續前行,然後將大致情況說了一遍。

  尤其是最後一場書樓之戰,於祿一人對陣兩人,結果雙方兩敗俱傷,三人竪著進去,一位洞府境的年輕賢人,一位觀海境的老劍修,一個武夫第六境巔峰的高大少年,到最後全部橫著出來的。

  這一下子,就算是副山主茅小冬都壓不住這個天大消息。

  當晚身穿公服的大隋禮部尚書,和一位身穿鮮紅蟒衣的宮中貂寺,加上那位潛伏在東華山附近的十境修士,三人聯袂登山。

  只不過茅小冬面對三人,只說這件事情,他自會給大隋皇帝一個交待,其餘人等,任你是藩王還是尚書,都沒資格對書院指手畫腳。三人其實上山後並沒有半點興師問罪的意思,可是茅小冬依舊不近人情,態度强硬至極,讓三人碰了一個天大的釘子。

  那名十境練氣士當場就要動手,所幸被禮部天官給攔住了,一同火速下山,進宮面聖。

  下山隊伍中,多了老劍修和李長英兩人,當時已經能走,但是氣色糟糕,如大病未愈。

  茅小冬最後問道:「你以什麼身份待在這裡?」

  崔瀺毫不猶豫道:「如果你看過我的密信,就會知道於祿和謝謝兩人身份,可以泄露一人,比如盧氏王朝山上第一大門派的謝靈越,我就以她的師門長輩現身好了,如果是於祿,那我就是盧氏皇宮的隱蔽看門人之一,放心,兩個身份我都早做準備了,滴水不漏。」

  茅小冬仍是不太放心,憂心忡忡道:「大隋的諜報,可不比大驪差。何況大隋與盧氏王朝世代交好……」

  崔瀺一句話就讓高大老人不再說話,「我是誰?」

  兩人分別之際,積怨已久的茅小冬忍不住駡道:「你是誰?你是我兒子!」

  崔瀺哎了一聲,樂呵呵喊道:「爹!」

  茅小冬楞了楞,氣惱得咬緊牙關,身形直接一閃而逝。

  崔瀺喊道:「那幫孩子住哪兒呢,爹你告訴我一聲啊!」

  夜深人靜,無人回應。

  崔瀺翻了個白眼,「我自己挨家挨戶敲門找過去,誰怕誰啊。」

  文正堂內,茅小冬去而復返,站在堂下,敬完三炷香後,傷感道:「先生,師兄,為何要何都想不明白!我知道無論什麼,都比不上你們二位,你們既然如此做,自然有你們的考慮,可……」

  高大老人說到這裡,滄桑臉龐隱約有些淚痕,悲苦道:「可我就是心裡有些不痛快。」

  ————

  崔瀺當然不會當真傻乎乎一扇門一扇門敲過去,腳尖一點,掠到一座學舍屋頂,環顧四周,看到有幾處猶有燈火光亮,便向最近一處掠去,踮起腳跟趴在窗口,未見其面,已經聽到了嘩嘩水聲,崔瀺不急不緩戳破窗戶紙,果然看到了一幅「美人沐浴圖」,只可惜那女子身材實在是不堪入目,在崔瀺覺得瞎了自己狗眼後,屋內站在水桶內的少女尖聲大叫起來。

  崔瀺還不走,站在原地抱怨道:「幹啥幹啥,是我吃虧好不好!」

  砰然一聲,窗戶上水花四濺,原來是水瓢砸了過去。

  崔瀺已經揉著眼睛飄然離去,念叨著:「眼睛疼。」

  身後是愈發尖銳的喊叫聲,附近學舍不斷有燈火亮起。

  崔瀺憑藉記憶,一座座學舍找過去,最後總算找到了要走的人,很湊巧,李槐,李寶瓶,林守一,於祿,四個人都在。

  於祿側身躺在床上,雖然臉色雪白,可是精神不錯。

  李槐坐在床頭,低頭看著自己腳上那雙草鞋,心事重重。

  李寶瓶和林守一相對坐在桌旁,各自看書。

  崔瀺推門而入,大笑道:「開不開心,意外不意外?」

  李寶瓶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喜出望外道:「小師叔呢?!」

  崔瀺跨過門檻,用腳勾門,砰然關上,坐在李寶瓶和林守一之間的凳子上,白眼道:「先生沒來,就我孤苦伶仃一人。」

  李寶瓶起身跑去門口,打開門張望了半天,沒瞧見小師叔的身影,這才有氣無力地坐回原位,趴在桌上,無精打采。

  林守一放下那本《雲上琅琅書》,小心翼翼用那根金色絲線捆好,收入懷中後,欲言又止。

  崔瀺自顧自倒了一杯茶水,一口牛飲喝光,擺手道:「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對林守一笑道:「去把謝謝喊過來,就說他家公子需要人端茶送水。」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崔瀺急眼道:「幹嘛,你偷偷喜歡謝謝,怕我要她今夜暖被窩?是你眼瞎還是我眼瞎啊?」

  林守一無奈起身,離開學舍去喊謝謝。

  崔瀺望向病懨懨的李槐,微笑道:「李槐啊,別傷心啦,陳平安聽說此事後,誇你呢,說你膽子大,有擔當,是條響噹噹的好漢了。」

  孩子驀然抬起腦袋,「真的嗎?!」

  李槐頓時喜逐顔開,咧嘴而笑。

  李寶瓶冷笑道:「你傻啊,小師叔離開大隋京城這麼久了,怎麼知曉書院近期的事情?而且小師叔會這麼誇獎一個人嗎?」

  李寶瓶抬起頭,「最多笑一笑,已經很好啦,最多最多就是朝你伸出大拇指。」

  小姑娘突然直起腰,雙手環胸,「小師叔的稱贊褒獎,都留著給我呢!」

  李槐有些黯然。

  他猶豫了半天,低著頭,像是在對那雙草鞋說話:「我要不搬過來跟林守一住吧?」

  李寶瓶轉過頭,「李槐你怎麼還是這麼慫?憑什麼是你搬,要搬也是那三個傢伙搬走!」

  小姑娘突然也低下頭,重新趴在桌上,「算了,我沒資格說這些。」

  於祿艱難起身,李槐趕緊幫著攙扶,於祿背靠牆壁,盤腿而坐,歉意道:「沒辦法迎接公子。」

  崔瀺理也不理高大少年,打量著學舍內的簡樸裝飾,又沉默片刻後,對李寶瓶說道:「李槐搬來這裡是對的,這跟膽小膽大沒關係。李槐繼續留在那邊,是下策,搬來這裡是中策,搬去李長英學舍才是上策。」

  這個時候林守一帶著謝謝回到這裡,林守一坐下後,黝黑少女看到崔瀺後,顯然充滿了畏懼,只敢站在門口那邊。

  李寶瓶疑惑道:「為何是上策,我曉得。下策怎麼說?」

  崔瀺手指旋轉白瓷茶杯,緩緩道:「偷竊東西,欺辱李槐,這是不懂事孩子的人之常情,而且少年血性,最不講理,你們沒接觸過真正的江湖,那些個楞頭青遊俠兒,一言不合就能殺人全家,事後被官府抓起來砍腦袋,猜猜看他們會怎樣?在刑場上,劊子手哪怕已經盯著他們的脖子,想著如何下刀可,那些個傢伙仍然一個個得意洋洋,毫無悔意,你以為他們怕死嗎?殺人不手軟,被殺不低頭,人家就是這麼厲害。」

  李槐聽得入神,只覺得這些人腦子是不是壞掉了?世上真有這麼不可理喻的人?

  崔瀺笑道:「所以那些個孩子哪怕認了錯,回頭再給父輩們揍得屁股開花,說不得哪天一氣之下,覺得憤懣難平,始終憋著口惡氣,給旁人不懷好意地激上幾句話,說你某某可是國公、侯爺之子,這般憋屈,對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嗎?你可是大隋開國元勛之後,你們家那幅祖宗掛像如今還掛在大隋的紫霄閣裡頭呢。」

  於祿微微點頭。

  身為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對此並不陌生,可能是屋內所有人裡最理解崔瀺說法的一個。

  崔瀺呵呵笑了兩聲,繼續道:「然後他們就覺得對啊,咱們在自家地盤還這麼孬,以後怎麼混?豈不是連累家族一同淪為整個京城的笑話?於是就某天大半夜,直接拿刀抹開李槐的脖子了。可能那三個鐘鳴鼎食的世家子弟,做不到遊俠兒的死到臨頭,還覺得英雄好漢,可是真到了那一步,李槐都死翹翹了,他們反悔與否,是不是嚇得尿褲子,還有意義嗎?」

  李槐聽得面無人色。

  於祿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肩膀,以示安慰,孩子轉過頭,只可惜臉上笑容比哭還難看。

  崔瀺放下茶杯,輕輕一磕桌面,「至於那些真正的意氣用事之外,注定有很多盤根交錯的利益之爭,有人投石問路,有人煽風點火,有人渾水摸魚,都有,但是沒關係,我來了嘛,接下來你們就安安心心求學,其餘事情,都不用管了。」

  學舍內所有人都心情複雜。

  崔瀺哈哈笑道:「怎麼,不信啊?是不信我有這個本事呢,還是不信我有這份好心?如果是前者,你們大可以拭目以待,如果是後者……好吧,我先生陳平安因為擔心你們會被欺負,這一路走得就沒真正靜下心來,所以跟我做了一筆划算買賣,要我來看著你們在書院求學。現在總該相信我了吧?」

  崔瀺望向李寶瓶,「真正的江湖俠氣,從來不在於逞一時之快。」

  又望向林守一,「山高水流,來日方長。這輩子跟人結仇,真要覺得不舒坦,那就先對付了仇家,然後接著欺負人家的兒子孫子曾孫子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最後望向李槐,「記住嘍,修行之人報仇也好,報恩也罷,一百年都不算長。」

  崔瀺自顧自拍了拍手掌,「好了,正事我已經說完了。」

  崔瀺一拍腦袋,「對了,小寶瓶,我和先生路過一座山嶺的時候,運氣好,遇到了一大群搬家的過山鯽,然後我那位先生聽說萬條過山鯽之中,就有可能出現一條通體金黃的過山鯽老祖宗,先生楞是拉著我傻乎乎蹲在樹上,就那麼乾瞪眼,苦等了一個多時辰,才找著了一條故意滾滿泥土的金黃過山鯽。」

  李寶瓶瞪大眼睛,站在了凳子上,然後蹲下,好像這麼一來,就可以距離小師叔和那條過山鯽更近一些。

  崔瀺搖頭晃腦道:「他下了樹後,一路摸爬滾打,好不容易抓住這尾珍稀鯽魚後,本來是想著趕緊送給你的,可是過山鯽離水最多半個月,便是手中那一尾,撐死了也不過月餘,若是跟驛站那邊的人實話實說,求著他們隔三岔五放入水中飼養一段時日,陳平安實在不放心驛站,怕他們見財起意,擔心送著送著就連人都跑了,讓你白歡喜一場,所以他說到了家鄉後,去拜訪你大哥幫你報平安的時候,先放在李希聖那邊養著。」

  李寶瓶兩眼放光,哪裡還有先前半點頽喪神色,一下子又變成了那個初出茅廬、負笈遊學的小姑娘。

  崔瀺嘆氣道:「小寶瓶啊,我家先生對你那是真好,什麼好東西都念著你。嘿,我就不明白了,就先生那燉肉煮魚連油鹽都不肯多放的吝嗇脾氣,到了你們這邊,咋就這麼不把真正的寶貝當寶貝?他也不傻啊。」

  好嘛。

  紅棉襖小姑娘使勁皺著小臉,嘴角用力往下,這是要哭。

  崔瀺趕緊解釋道:「別哭別哭,過山鯽是不能通過驛站送來書院,書信還是可以的,在大隋邊境的驛站,陳平安給你們都寫了信的,估摸著十天半個月就能到這兒,到時候是是哭是笑,你們這些小祖宗們自個兒看心情。」

  崔瀺最後無可奈何道:「陳平安還說啦,我的學生崔瀺呢,還是個大壞蛋,千萬別信任他,但是遇上事情,找他幫忙是可以的。」

  崔瀺這番話說出口後,李寶瓶三人便信了大半,便是於祿和謝謝都信了四五分。

  李槐跟著林守一去學舍休息。李寶瓶回自己的,半路跟兩人分道揚鑣。

  崔瀺在三人離去後,稍等片刻,又喝過了一杯茶水,這才帶著謝謝離開於祿住處。

  少女緊綳心弦,小心翼翼跟在白衣少年身後,她當下比面對那個「死了爹的大隋將種」,還要緊張萬分。

  沒了李寶瓶三個孩子在場,崔瀺面無表情,頭也不轉,冷聲問道:「為什麼面對李長英,沒有出手?是不敢還是不捨?」

  謝謝老老實實回答:「回稟公子,兩樣都有。」

  崔瀺停下腳步,對著少女就是狠狠一耳光,「一路白吃白喝,到最後就出手揍了個大隋死了爹的將種子弟?你有出息啊!你這麼出息,怎麼不上天啊?」

  臉頰紅腫的少女鼓起勇氣,與崔瀺對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為什麼要做!公子,你告訴我!」

  崔瀺又是一耳光摔過去,「因為你的命不值錢,還比不上李槐的一根手指頭之前!在我眼中,你更是一文不值!」

  少女滿心凄涼,咬緊嘴唇,滲出血絲。

  崔瀺抬起手臂作勢要打,少女對他畏懼至極,不敢挪步,但是轉過頭去。

  崔瀺笑了笑,竟是收回手,最後緩緩伸出去,動作輕柔地拍了拍少女臉頰,「這麼怕我啊,好事情,我還以為一段時間不見,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婊子翅膀就硬了幾分,公子我是既失望又欣慰啊。」

  少女神色麻木。

  崔瀺繼續轉身前行,突然說道:「你體內那些牢牢釘入魂魄的困龍釘,我可以幫你取出一半,那麼你很快就可以恢復到洞府境。」

  謝謝低聲問道:「為什麼?」

  崔瀺並未轉身,毫無徵兆地一腿向後踹去,踢中少女腹部,措手不及的少女差點後仰倒去,一時間絞痛難忍。

  崔瀺神色自若道:「剛想通一個道理,跟陳平安學的,他呢,手裡攥著的一顆銅錢,恨不得當一兩銀子去開銷,既然你是一兩銀子,我為何要當做一顆銅錢花掉?」

  少女眼眶泛起一些晶瑩淚花。

  銅錢,銀子。

  直白俗氣的說法,而且還是全部的身家性命,僅僅與一顆銅錢,一兩銀子掛鈎。

  哪一個能夠享譽王朝的修行天才,為了境界攀升,花銷掉的金銀,不是按座、山二字來計算的?

  崔瀺邊走邊揉著下巴,陷入沉思,回過神後,轉頭燦爛笑道:「想不想撕掉那張面皮,以真面目示人?公子今兒心情好,難得大發慈悲,以後你的名字就改回謝靈越好了,怎麼樣,是不是要對你家公子感激涕零?」

  一直打不還手駡不還口的少女不知哪裡來的膽氣,尖聲道:「不要!」

  崔瀺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那個失魂落魄的少女,發出一連串的嘖嘖嘖,「還會難為情啊。」

  少女滿臉淚水地跪在地上,斷斷續續嗚咽道:「懇請公子不要這麼做……我願意繼續做普普通通的謝謝……不要撕掉這張面皮,求你了公子……」

  崔瀺伸出兩根手指,「二選一,撕掉臉皮,或者公開謝靈越的身份,你自己選,趕緊,小心我連選擇都不留給你。」

  少女緩緩抬起頭,這一刻的凄厲眼神,如一頭瀕死的年幼麋鹿,她顫聲道:「我選擇改名字。」

  崔瀺搖頭道:「看吧,說你是小婊子還不承認,什麼家國師門,原來都比不過自己的臉面啊。行了,很快你就是盧氏王朝第一仙家府邸的謝靈越了。謝謝,快點謝謝你家公子啊。」

  少女凄苦道:「謝謝公子。」

  崔瀺快步向前,一腳踹得少女歪斜倒地,怒道:「應該說謝謝謝謝公子!」

  少女趴在地上,肩頭微顫,「謝謝謝謝公子。」

  崔瀺翻了個白眼,「沒勁,自己回去。」

  他原路返回,獨自走向於祿學舍,把泣不成聲的少女一個人晾在那邊。

  但是離去之前,崔瀺撂下了一句古怪言語,只可惜少女已經聽不進去,「改了名字就等於改了命數,接下去謝靈越會一路走狗屎運的,不信的話,就走著瞧,哈哈,攤上我這麼個散財公子,真是你十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少女痴痴坐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擦拭淚水。

  冬天裡的夜風十分冰冷。

  風起於青萍之末,只是不管如何,在少女這邊,吹來吹去,都是死灰。

  ————

  等崔瀺回到學舍,於祿已經坐在桌旁,臉色紅潤,精神煥發,見到崔瀺後笑著起身,「公子恕罪。」

  崔瀺說道:「坐吧,看在你比謝謝聰明許多的份上,嗯,天賦也好一些,就不跟你計較了。」

  於祿乖乖坐下,還給崔瀺倒了一杯茶,動作自如,根本就沒有半點重傷臥床的樣子。

  崔瀺接過茶杯,笑問道:「為什麼會出手收尾。」

  於祿坐在那裡,雙手攏袖,像是在取暖,又因為自己身材高大,而對面的白衣少年又比他矮許多,所以便有些耷拉著肩頭,顯得縮成一團,他緩緩說道:「頭一個原因,當然是原本覺得活著沒盼頭,但是這一路求學,突然覺得有件事情,還是很有意思的,所以一衝動,就做了。」

  「第二,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路行來,有些不甘心,總想著學以致用,可是陳平安境界太低,公子架子太大,那些魑魅魍魎都給林守一收拾掉了,其實道行也不夠看,怎麼辦?剛好借這個機會,把那個大隋劍修,當做自己在武道上向前走一步的磨刀石。反正活著無聊,看一看更高處的風光,又不少一塊肉。」

  崔瀺笑道:「墊腳石更確切一點。」

  於祿笑著點頭,「公子說得對。」

  崔瀺:「繼續。」

  於祿想了想。

  崔瀺笑問道:「不然我來幫你說?」

  於祿苦笑道:「我只要不死,以後陳平安就會覺得欠我一個人情。」

  於祿有些緊張,但不敢奢望自己可以蒙混過關,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公子之前說我和謝謝,性情跟陳平安差了十萬八千里,所以這輩子都當不了陳平安的朋友,我知道多半是對的,可心底還是有些不信,哪怕公子你現在站在我跟前,我還是那句大不敬的話,要試試看。如果能夠證明公子你是錯的,就最好了。」

  於祿站起身,認命道:「實在沒有想到公子會去而復還,請公子責罰。」

  崔瀺伸手往下按了按,「一舉三得,做得很漂亮啊,我有你這樣的僕役,高興還來不及呢,責罰什麼。」

  於祿大大方方坐下。

  估計這就是他跟謝謝最大的不同。

  那個少女一樣聰明,只是她想要很多可能一輩子都爭取不來的東西,反觀這位高大少年,什麼都放得下,想要拿起來的東西,又不會太重,而且從來無關崔瀺的大局,所以過得更加輕鬆。

  大驪國師崔瀺,公認棋術極高。

  於祿和謝謝,與白衣少年朝夕相處,實則無時無地不是在與之手談,謝謝下棋下得太用力了,反而會讓崔瀺覺得愚不可及,眼皮子都懶得搭一下。

  於祿就像是只在無關痛癢的小地方,抖摟一下他的聰明機智,玩幾手崔瀺早就玩膩了的小定式,這樣就會讓崔瀺點點頭,覺得還湊合。

  謝謝心裡的負擔太重,看得太遠,其實極為堅韌可敬,但是才逃過大驪娘娘的掌控,又淪為崔瀺的牽線木偶,則是她的大不幸。

  於祿卻看得清最近處的細微人心,所求不多,反而活得一身輕鬆。

  崔瀺袖中飛出那柄形狀如麥穗的「金秋」,圍繞著燈火飛速旋轉。

  於祿面不改色,笑問道:「公子這麼走入書院,不怕身份泄露?」

  崔瀺仔細盯著那柄飛劍,輕聲道:「以殺止殺,以惡制惡,知道吧?」

  於祿點點頭。

  崔瀺始終凝視著飛劍帶出的金色軌跡,絲絲縷縷,由於飛掠太快,劍氣消散的速度遠遠低於生成的速度,纏繞在一起,最後像是一個金色圓球,最中央是那粒燈火。

  崔瀺說道:「一樣的道理,給大隋一個看似荒誕的理由,一個不夠就兩個,只要事不過三,兩個應該恰到好處。」

  於祿猶豫了一下,苦笑道:「第一個,不然換成我?」

  崔瀺斜瞥他一眼,「憐香惜玉?」

  於祿嘆息一聲,不再說話。

  崔瀺笑道:「你看得清楚,是因為太近,但是你要記住,一葉障目,只看清楚一片葉子的所有脈絡……」

  崔瀺不再說話,閉上眼睛,說了一句讓於祿出乎意料的話,「如果真能看透徹細微的最深處,也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要知道,這其實就是我的大道……之一!」

  於祿似乎全然無法理解,就不去多想。

  崔瀺站起身,默然離開學舍。

  在崔瀺離開很久後,於祿伸出袖中的一隻手,低頭望去,手心都是汗水。

  那位大驪國師曾經笑言,天底下已經立教稱祖的三大勢力,各自的宗旨根本,無非是道法極高,規矩極廣,佛法極遠。

  那麼這個極小?!

  世人所謂的一葉障目。

  若是有人真真正正、徹徹底底看清楚了這一葉,當真還會障目?!

  於祿猛然抬起一條手臂,手背死死抵住額頭,滿臉痛苦,呢喃道:「不要想,先不要想這些。」

  ————

  崔瀺來到之前打死不走入的文正堂外,直接一步跨過門檻,拿起一炷香,只是一炷香,而不是按照規矩的三炷。

  一手持香,另外一隻手拈動香頭,瞬間將其燃燒點亮。

  崔瀺不去看至聖先師,看了眼齊靜春的掛像,最後轉移視線,望向那個老秀才的圖像,雙手捧香在額頭,在心中默念。

  然後睜開眼睛,崔瀺可沒有半點燒香人的虔誠肅穆,將手中那炷香插入神壇上的香爐,揚起腦袋,對著那副畫像嬉皮笑臉道:「老頭子,跟你借一下而已,可別太小氣啊,不多,就三境,三境而已,而且只在東華山管用,這總行了吧?我如今已經五境修為,由此可見,跟在你安排給我的先生身邊,我崔瀺是學有所成的,對吧?如今你最得意弟子的最得意弟子,遇上了麻煩,我又被自己先生托付重任,你不表示表示,說不過去吧?」

  崔瀺耐心等著,沒有動靜,香爐那炷香點燃之後,竟是半點不曾往下燒去。

  崔瀺破口大駡道:「老頭子,你當真半點不管我了?!就連報上齊靜春的名字,都不管用?你他娘的怎麼當的先生!老王八蛋,喂喂喂,聽見了嗎?我駡你呢,你大爺的真是無情無義啊……」

  毫無用處。

  崔瀺急得團團轉,最後再度閉上眼睛,試探性重複了一遍,只不過這次加上了「陳平安」和「李寶瓶」兩個名字。

  片刻之後,香爐之內的那炷香,以極快速度燃燒殆盡。

  崔瀺反而默不作聲。

  他沉著臉轉身離去。

  出門之時,從崔瀺跨過門檻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練氣士第九境了。

  足足高出了四個境界,而不是崔瀺原先討要的第八境龍門境。

  而是「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的金丹境!

  崔瀺站在門檻外停下腳步,仰頭望向高空,怔怔出神。

  很快崔瀺就恢復玩世不恭的表情,做了個自戳雙目的動作,繼續前行,「先前認你做先生,算我崔瀺瞎了眼。今兒起,老子叫崔東山,只是陳平安的學生!」

  手心突然傳來一陣痛徹心扉、直達神魂的劇痛。

  把崔瀺給疼得當場跳起來,然後就這麼一路蹦躂著跑遠,等到他跑到山頂後,才終於消停下來。

  崔瀺倒抽著冷氣,渾身直哆嗦,在原地使勁甩動手臂。

  這把一個晚上睡不著覺、跑來山巔賞景的書院學生,給看得呆若木雞,心想這哥們是發羊癲瘋啊?

  崔瀺齜牙咧嘴,對那個不長眼的傢伙怒道,「一邊涼快去,要不然老子幹你娘!」

  不曾想那個貌不驚人的哥們,也是個願意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狠人,「早去世了。」

  崔瀺剛要一巴掌扇死這小王八蛋,高大老人出現在山頂,那個書院學生連忙對老人作揖,飛快下山。

  崔瀺怒道:「姓茅的,這兔崽子姓甚名甚,家住何方!」

  茅小冬打量著崔瀺,觀其氣象,看出深淺後,板著臉走下山去,與崔瀺擦肩而過的時候冷聲道:「既然如此,你就老實一點在書院待著,我茅小冬就當捏鼻子忍著糞臭了,別忘了這裡是大隋京城,做事情三思而後行!」

  崔瀺一步飛掠到那棵千年銀杏樹枝頭,四處眺望一番後,定睛望去,最終對著東華山附近一棟幽靜宅子,開始破口大駡:「那個叫蔡京神的老烏龜王八蛋,對,就是喊你呢,快來認祖歸宗!你十八代祖宗我今兒要跟你講講家法祖訓!快點沐浴更衣,磕頭聽訓!」

  茅小冬深呼吸一口氣,加快步伐下山。

  白衣少年猶然駡駡咧咧,「孫子蔡京神,別當縮頭烏龜,快點回家喊上你兒子孫子,一起來給祖宗磕頭,趕緊的,祖宗在這兒等著呢!」

  東華山附近那棟宅子,一道虹光平地暴起,升至與東華山山巔齊平的高空,一道魁梧身影怒吼道:「找死!」

  白衣少年以更大的嗓門答覆道:「老祖宗在這裡找龜孫子,不找死!」

  魁梧老人吼道:「滾出來!」

  當老者升空之後,以東華山為中心,四周不斷有燈光亮起,由近及遠,越來越多。

  白衣少年在衆目睽睽之下,嘿嘿笑道:「乖孫兒你快點滾進來!」

  老人似乎被那個小瘋子的言語給震驚到了,竟是一時半會兒有些發楞。

  白衣少年趁勝追擊道:「他娘的誰接給你的狗膽,敢欺負老子的門下弟子?蔡京神,手腳利索點,快點拿刀砍死自己,記得砍得心誠一些,砍出十境修士該有的風采!那麼祖宗我就當你認錯了,說不定還能既往不咎……」

  那名享譽大隋的魁梧老者,憤怒的咆哮聲,幾乎響徹方圓十里,「茅小冬!你們書院不管這混帳瘋子,我蔡京神來幫你管!你只管收屍便是,陛下那邊,我後果自負!」

  老人御風而立,面朝山崖書院,一腳重重踏出,掄起手臂,最終做出一個丟擲姿勢。

  一根雷電交織的雪白長矛,呼嘯而去,直刺東華山之巔的那棵銀杏樹。

  那白衣少年哈哈大笑,「來得好,乖孫兒總算還知道孝敬你家祖宗!來而不往非禮也,老祖宗打賞,孫兒蔡京神好好接著!」

  電矛撲向山巔大樹,很快闖入書院地界的上空。

  這座歷經坎坷的新山崖書院,雖然已經不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但畢竟還有茅小冬坐鎮其中,很大程度擁有一方聖人小天地的地利優勢,不過不知是書院自覺理虧,還是茅小冬不願與蔡京神敵對,竟是毫不猶豫地撤去了地界防禦,任由山上山外兩人,展開一場公平公正地捉對廝殺。

  銀杏樹這邊,亦是有一抹細微金光當空炸起,相對長達兩丈、氣勢威嚴的巨大電矛,那點金光實在是小到忽略不計。

  但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隨著那抹金光的飛出山頂,迎向那支電矛,許多原本心存輕視的行家,就開始真正小心凝神了。

  那柄破空而去的袖珍飛劍,割裂出一條軌跡,四周竟然出現昏暗到極致的縫隙,這是傳說中世間實物與光陰長河的激蕩碰撞,飛劍的掠空速度,本身材質的堅韌程度,其中蘊藏劍意的雄厚,三者缺一不可。

  到了這個層次的本命飛劍,號稱劍光一閃,萬物可斬!

  果不其然,那支試探意味多過一擊斃命的電矛,被金光瞬間擊碎。

  空中電光四濺,如一場絢爛火雨。

  蔡京神獰笑道:「還有點道行,再來!」

  這次老人終於放開手腳,一根根電矛迅猛掠向東華山。

  金色劍光隨之大放光彩,在山巔之外劃出一抹抹璀璨流螢。

  崔瀺盤腿坐在銀杏樹高處枝頭,優哉遊哉,手心托著個方方正正的玉璽。

  崔瀺沒有半點大戰正酣的興奮,反而略顯憊懶無聊,心中冷笑不已。

  我先生不多,如今就一個,師兄弟看得上眼的不多,一生知己朋友不多,入眼的美人不多……可我法寶多啊!

  那一夜,真是精彩紛呈,跌宕起伏,最後小半座大隋京城人家都給驚醒,披衣出門,要麼在院子裡遠望東華山,要麼乾脆爬上樹、牆頭甚至是屋頂,一場漫長的神仙打架,看得十分過癮,尤其是孩子們一個個歡天喜地,只恨家裡瓜子糕點不夠吃。

  兩位神仙,一直從大半夜打到拂曉時分,害得一宿沒睡的大小官員們,幾乎人人是神情萎靡地去參加朝會。

  事後有高人粗略統計,東華山那位來歷不明的白衣仙人,除了最開始的金色飛劍,之後光是露面的法寶,就多達二十六件之多,無一不是流光溢彩,品相驚人,真是次次出手都不帶重樣的!

  有京城好事者,已經偷偷將其尊稱為蔡家老祖宗。

  蔡京神所在的那個京城豪門,從上到下,像是真的剛剛認了一位自家老祖宗,第二天就沒誰好意思出門。

  當天,李槐就收到了那套失蹤已久的小泥人兒,以及原先三名舍友遲到至極的道歉認錯。

  那一刻,膽小怯弱的孩子,其實也就是七歲大的李槐,既沒有喜極而泣,也沒有嚅嚅喏喏。

  孩子就是有些想念爹娘和姐姐了。

  李寶瓶,林守一,於祿,謝謝,自稱崔東山的白衣少年。

  孩子一個一個謝了過去。

  林守一又去了書樓,學舍裡只剩下孩子一個人,這是他第一次翹課,雖然讀書不行,可之前不管受了什麼委屈,哪怕給人打得鼻青臉腫,孩子都沒有缺過先生夫子們的課業,但是今天李槐蹲在學舍外,沒去上課,而是曬著冬天的和煦太陽,輕輕用樹枝寫著一家人的名字。

  孩子這次沒哭。

  ————

  大隋京城,穿著寒磣的一行三人問著路,緩緩向山崖書院走去。

  身材豐滿卻眉眼潑辣的婦人,在女兒用蹩腳的大隋官話再一次跟人問過路後,氣得一巴掌拍在自家男人腦袋上,「沒用的玩意兒,到了書院,你就在山腳待著吧,省得給兒子丟臉!」

  那個五短身材的窩囊男人,背著一隻大行囊,難得稍稍硬氣地跟媳婦反駁一回,「還是見見吧,咱們給兒子帶著好些吃食呢,你們背著上山,很累的。」

  婦人氣不打一處來,叉腰怒駡道:「李二,你也就這點能耐了!好嘛,我們娘倆都狠得下心,說走就走了,你倒好,一個大老爺們,臨了說要見一見兒子?」

  婦人伸出手狠狠擰著男人的腰肉,擰了半天沒動靜,只得悻悻然作罷,「一身腱子肉,力氣只會在晚上欺負老娘!」

  男人嘿嘿笑著。

  婦人一腳踢過去,嫵媚道:「死樣!」

  男女身旁,一位身材抽條如柳枝婀娜的少女,沒理睬爹娘的打情駡俏,只是笑意柔柔的,想到馬上就能看到自己淘氣弟弟,她便有些開心。

  婦人突然一下子紅了眼睛,「不知道槐兒是胖了還是瘦了,可千萬別給人欺負了,我這個當娘的,可不敢在這裡駡人啊。」

  男人習慣性默不作聲。

  這個名字爹娘取得很不用心的悶葫蘆男人,最後望向書院那邊,咧嘴笑了笑。

  欺負我兒子?

  哦,如果真有,那我李二就去會一會那位英雄好漢。多大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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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0 09:30:50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世間父親皆英雄

  阿良曾經調侃李槐小兔崽子是窩裡橫,外邊慫。這一點,李槐十有八九是跟他娘學的,這還沒到東華山,還瞧見山崖書院的牌樓,婦人就開始怕了,在家鄉小鎮駡街巷戰無敵的氣焰,半點沒剩下。

  倒是她男人依然走得腳步堅定,跟上山下水沒兩樣,女兒李柳也不差,該問路問路,該道謝道謝,便是大隋京城的百姓,在寶瓶洲北方是出了名的眼高於頂,遇上這樣漂亮溫柔的少女,仍是給予了最大善意。

  山崖書院雖然搬離大驪,被摘掉了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元氣大傷,可瘦死駱駝比馬大,在大隋仍然是無數士子學生心目中的聖地。

  而且書院這邊的待人接物,挑不出任何毛病,便是三人穿著寒酸,渾身冒著泥土氣,一聽說是書院學子的家長親人後,十分客氣周到,有人親自領著他們,去書院專門用來遠方客人的住處,先安頓下來,然後又帶著他們去塾堂找李槐,得知李槐今日缺課,就又輾轉到了林守一的學舍,果然看到那個在地上撥弄樹枝的孩子。

  之所以能夠直奔此地,在於李槐這三個孩子,畢竟是原山主齊聖人的嫡傳弟子,近期又折騰出那麼大風波,李槐這撥人在書院的動靜,例如各自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學問大小,住在何處,幾乎人人皆知。

  對於大多數不掌權的書院夫子先生們而言,在這件事上,依然看得比較淡,並無明顯的好惡情緒,更多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教聖賢書。

  當李槐聽到喊聲,抬起頭後,看到再熟悉不過的三個身影,有些懵,只當是自己做夢,狠狠揉了揉眼睛,這才丟了樹枝站起身,一路飛奔,先與那位言笑晏晏的書院先生作揖致謝過,這才仰著腦袋看著爹娘姐姐,紅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爹娘親人不在身邊,有些委屈,會覺得就那樣了,可當爹娘真的出現後,反而就會覺得那個委屈比天還大了。

  只不過李槐到底是走了好幾千里路的遠遊之人,哪怕年紀小,跟著陳平安見過無數的大山大水,從暮春走到了初冬,懂得了收斂情緒,沒在小鎮那麼咋咋呼呼,一下子就又開心起來,用手臂抹了抹眼睛,問道:「爹娘,李柳,你們怎麼來啦?!」

  那位先生笑著告辭離去,不耽誤一家人團聚。

  婦人在那位彬彬有禮的教書先生走後,頓時如釋重負,一把抱住李槐,哽咽道:「我家槐子怎麼這麼黑瘦了,哎呦,娘親的心肝都要碎了,都怪你爹,恁大個人了,都走到了老遠的地方,突然說不放心你,怕你沒錢吃飯,怕你生病沒人照顧,咱們仨一合計,就想著還是來書院看看你……」

  身材矮小結實的漢子就像一塊黑黝黝的硬鐵,此時還背著一座小山似的行囊,撓撓頭,臉色尷尬道:「我只說了一句,說不知道槐子在大隋書院吃不吃得上雞腿,你娘和你姐就都哭了起來,怎麼勸都沒用,後邊他們娘倆就……」

  被揭穿真相的婦人蹲在地上,轉頭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男人,「滾滾滾,就你話多,你要是不想槐子就自個兒去山腳待著。」

  男人傻笑著,當然沒挪步。

  婦人蹲在地上,摸摸自己寶貝兒子的腦袋,揉揉小細骼膊,心疼道:「怎麼這麼瘦啊,是不是吃不飽睡不好?」

  李槐立即滿身豪氣,咧嘴笑道:「吃得好睡得好,好得很呢。娘親,我告訴你,這趟來大隋書院求學,我可是跟著陳平安他們後頭,自己一路走過來的!走了好遠的,幾千里呢,從咱們老家,先走到棋墩山,紅燭鎮,綉花江,邊境野夫關,再穿過黃庭國……瞧見沒?」

  孩子後退一步,抬起一腳,「草鞋,陳平安給我編織的,又結實又舒服,我後邊想自己學來著,陳平安沒讓。娘親,你猜我換了多少雙草鞋?」

  這個問題一拋出來,完全讓婦人招架不住,哭得稀裡嘩啦,女兒李柳趕緊蹲下身,輕輕握住娘親的手。

  李槐也有些慌了神,不知道這怎麼就讓娘親傷心了。古靈精怪的孩子趕忙收起草鞋,眼珠子滴溜兒轉動起來,靈機一動,大聲道:「娘親,去屋子,我給你們看一樣好東西!」

  到了林守一學舍,李槐啪一下將那只綠竹小書箱放在桌上,學著李寶瓶雙臂環胸,斜瞥一眼姐姐李柳,再學著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說話,得意洋洋道:「咋樣箱哦,好看不好看?羨慕不羨慕?」

  李槐猶不罷休,熟稔地背起小書箱,穿著草鞋背著竹箱的孩子繞著桌子走了一圈,把李柳給看得又心疼又好笑,趕忙幫著摘下書箱放回桌上,淚花兒在她眼眶子輕輕打轉,那張粉撲撲的鵝蛋臉上則柔柔笑意,靈秀少女獨有的笑意,好似春江水暖。

  漢子突然問道:「這一路,沒被人欺負吧?」

  李槐搖頭笑道:「沒呢。」

  婦人一聽到這個就來氣,「兒子給人欺負了又如何,就你那窩囊樣,在老家哪次兒子受了委屈,不是我這個當娘的駡回去,你能做啥?」

  漢子縮著脖子小聲道:「那不是在家鄉嘛,街坊鄰居的,大多心不壞,總不能傷了和氣,到最後還是媳婦你難做人。」

  婦人一拍桌子,「還敢還嘴!李二你是想造反啊?還是覺著出了趟院門,長見識了,想要拋家棄子、換個年輕漂亮的媳婦了?」

  漢子無奈道:「怎麼會。」

  婦人大怒,「那是你有賊心沒賊膽,知道別的女子根本瞧不上你。上回咱們遇上那個大長腿的妖精,穿得胡哩花哨的,一看就不是個正經人家,你就沒偷瞧?真是丟人現眼,臭娘們胸口連二兩肉都沒有,也敢跟老娘比姿色?」

  漢子欲言又止,蹲在地上唉聲嘆氣,愁啊。

  那山上老妖婆看著是挺年輕,其實是七八百年的歲數了,好歹也算稱霸一方的九境得道妖修,我要不瞧她一眼,讓她曉得輕重厲害,她可就要嚇人吃肉了。如果你們娘倆不在身邊,我早早一拳打殺了便是。

  可這些烏煙瘴氣的玩意兒,他哪裡敢跟自家媳婦說啊。

  蹲地上的漢子,一直忘了拿下行囊,所以就像靠著一座小山峰。

  婦人怒吼道:「東西還不快拿出來,怎麼,不捨得給兒子?留著給外邊的狐狸精啊!」

  李二趕忙起身,忙著打開行囊,把一堆吃食、衣物、書本堆放在桌上。

  李槐好奇問道:「咱家這麼有錢?」

  婦人笑著解釋道:「你爹傻人有傻福,咱們這趟出遠門,路上你爹找著了一些草藥,拿去一賣,值不少錢,娘親還是第一次見著金子哩,金燦燦的,瞧著就讓人心生歡喜,如今娘親攢下一些家底了,不過你小子先別惦記,那可是將來幫你娶媳婦用的。」

  李槐看了眼一直坐在旁邊不說話的姐姐,「先給我姐當嫁妝唄,我又不急。」

  婦人氣呼呼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生下來就是賠錢的,給她作甚?」

  少女習以為常,半點不生氣,她打小就是逆來順受的好脾氣,這一點隨她爹,完全不像李槐,一家四口人,相依為命,兒子像娘女兒像爹,倒也有趣。

  李槐搖頭道:「娘,你這樣的話,以後我姐就算嫁了個好人家,也非得受氣。你就是運氣好,找到我爹這麼老實的人,啥都順著你,要不然就咱們舅舅那些人,你如果真被我爹欺負了,娘家人靠得住?那就是氣上加氣,能給人氣出病來。娘,我說得對吧?」

  婦人給噎得說不出半個字來。

  少女嘴唇抿起,偷偷笑著。

  婦人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一下兒子的額頭,悻悻然道:「呦,長大啦,就不幫著娘說話了?」

  李槐嘿嘿笑著,轉頭望向身邊的姐姐,壞笑道:「李柳,我這趟出門,幫你找了好幾個姐夫……」

  少女眨眨那雙秋水長眸,似乎有些茫然。

  婦人一巴掌拍在兒子腦袋上,氣笑道:「怎麼說話呢!你姐只能嫁一個,當然如果真沒嫁好,受不了委屈,那麼可以離了再換,但是沒有一女嫁多夫的道理。」

  李槐壞笑道:「李柳,我現在跟林守一住一起哦。」

  婦人疑惑道:「就是那個爹在督造衙署當官的林守一?」

  李槐點頭道:「就是他,跟董水井搶我姐的那個,如今可厲害了,對我也很好,以前在家鄉學塾吧,我還挺討厭他的,如今才發現他其實人很好,就是脾氣冷了點,耐心不太好,比不得我的未來小師叔陳平安。」

  少女默不作聲。

  婦人哦了一聲,笑問道:「你一口一個陳平安,又是誰?是不是家裡更有錢?不會是你幫你姐挑選的姐夫吧?」

  李槐搖頭道:「陳平安啊,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跟阿良一樣。不過他不是我姐夫,年紀其實剛剛好,但是李柳配不上他。」

  婦人又是一巴掌打賞過去,「什麼叫李柳配不上他,有你這麼說你姐的嗎?你姐哪裡不好了,要模樣有模樣,脾氣也不差,一看就是個相夫教子的好媳婦,明擺著嫁給誰誰都不虧。」

  漢子坐在對面,臉色古怪。

  李槐一本正經說著混帳話:「我說實話啊,你看我姐啊,長得……還湊合吧,家世的話,唉,提這個傷感情。」

  說到這裡,孩子笑道:「不過爹娘是誰,由不得咱們,再說了,我們家窮是窮了點,可爹娘你們很好啊,陳平安有次跟我一起在山上拉屎,咱們倆就隨便聊,陳平安說他爹娘都走得早,就讓我多念著你們的好,一開始我可沒多想,只當他是拉不出屎來,跟我在那兒沒話找話呢,後來跟陳平安走了一路,才曉得他說的是真心話。跟你們說啊,我跟陳平安關係可好了,你們也知道我最怕鬼了,晚上憋不住,一定要拉著陳平安一起的,他從沒說我煩,真的,就連心裡頭都不覺得我煩,這樣的人,我姐配不上。」

  婦人冷哼道:「陪你拉屎撒尿就是大好人啦。」

  李槐開始掰手指,「除了這個,陳平安還有給我做小書箱,編草鞋,做飯洗衣服,幫我養毛驢,我風寒了,他大半夜跑出去幾十里山路,給我采藥煮藥,花錢給我買書,送玉簪子,教我打拳,跟我說以後要孝順爹娘,出了事情不駡我,反而幫著我,擋在我身前,狠狠揍那些壞蛋……根本數不過來啊,我倒是他想當我姐夫來著,做夢都想。」

  婦人愕然。

  漢子看著那個神采飛揚到有些陌生的兒子,有些唏噓,更多還是高興。

  婦人笑著拿出一雙千層底布鞋,「這是你姐給你縫的,肯定比穿著草鞋舒服。」

  李槐嘆了口氣。

  婦人疑惑道:「咋了?」

  李槐眼神憂傷地望著娘親,「你們怎麼不多生一個姐姐,生得更好看一些,我好送給陳平安,那我以後想喊他姐夫,喊小師叔就都可以啦。」

  婦人擰著兒子的耳朵,「哪有你這樣埋汰自己姐姐的人,氣死老娘了!」

  少女笑得眯起月牙兒,

  她對這個自幼就無法無天的弟弟,是真的打心眼喜歡。

  而且她知道,別管這個頑劣弟弟嘴上如何說自己的壞話,李槐對她,終究是很好很好的,只不過外人不知道而已。

  「你家兩孩子,女兒有天資,兒子有洪福。」

  這是他爹在楊家鋪子做事時的老師傅,楊老頭親口說的,當然其實還有半句話,少女聽過就忘了,「還有個駡天駡地駡閻王的潑婦,是你李二家門不幸。」

  房門口那邊傳來腳步聲。

  一位容貌俊秀的冷峻少年出現在門口,呆了呆,然後破天荒有些臉紅。

  李槐唯恐天下不亂,望著林守一,指了指自己姐姐,哈哈大笑道:「我姐李柳哦,她自己登門給你做媳婦來啦。」

  婦人看林守一是挺順眼的,知書達理,不光是當官有錢人家的孩子那麼簡單,偶爾幾次登門,雖然言語不多,對她都很尊敬,也不會嫌棄他們家窮,而且婦人對於讀書人,一向有好感,總覺得以後嫁女兒,一定要嫁個書香門第,哪怕女婿家裡沒什麼錢也沒關係。

  李槐站在長凳上,玩笑道:「林守一,你坐我姐身邊唄,以後反正就是一家人啦。」

  婦人擰了一把孩子,「不許胡說八道。」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氣,當然不敢坐在少女身邊,跟李槐爹娘客客氣氣地問好之後,懷裡捧著書坐在了少女對面。

  相比林守一,同樣是喜歡自己女兒的學塾孩子,漢子其實反而更喜歡董水井一些,不過對林守一,漢子倒也覺得不錯,只是沒董水井那麼合自己脾氣罷了。在這個家裡,將來李柳嫁人,他說話最不管用,屬墊底,媳婦點頭,李槐認可,李柳喜歡,最後才是他李二。

  之後聊到書院和東華山,知道李槐爹娘三人要在這邊住幾天,林守一便提議帶著他們出門逛逛。

  李槐偷著樂,「呦,這就當上女婿啦。」

  給他姐姐輕輕擰了一把骼膊,以及他娘親一個結結實實的板栗。

  東華山風景極好,這一逛就足足走了將近一個時辰,而且還只逛到半山腰,吃過午飯,書院兩位先生主動登門來到林守一學舍,依舊是和和氣氣的,讓婦人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畢竟在她看來,齊靜春只是小地方的窮酸教書匠,人好是好,可如今到了大隋京城,真正有身份的讀書人,怎麼可能沒點脾氣?自己兒子怎麼性子,她這個當娘的最清楚不過,她是真怕李槐給先生們視為讀書沒出息的眼中釘,每天除了呵斥就是打板子,李槐怎麼受得了?

  在一家四口陪著兩位先生閒聊的時候,外人林守一安安靜靜坐在旁邊。

  李槐經歷過這樁比天還大的風波後,性子變了許多,沉穩懂事多了。

  那個少女,好像是再過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變的嫻靜性子,她有一雙特別好看的眼睛,林守一百看不厭,當然是偷偷看。

  李槐的娘親,沒那麼大大咧咧了,說話細聲細氣,跟小鎮那邊截然不同,還顯得侷促不安,這一點,甚至不如她女兒來得大氣。這也是林守一喜歡少女的原因,少女李柳沒有上過學塾,但是會經常去學塾接李槐放學,哪怕是遇上先生齊靜春,少女依然會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透著一股天然的慧根靈秀,少女對誰都會客氣而禮貌,給林守一她離你很近卻又很遠的奇怪感覺,同時哪怕她離你很遠,在看不見的遠方,卻又彷彿就俏生生站在自己心頭。

  所以林守一很喜歡她。

  哪怕只是這樣偷偷看著她,林守一的心情就會尤其平靜祥和。

  看過了一重重的秀美山水,可只要她不在那兒,就都不是最好的山水。

  至於李槐他爹,那個木訥漢子,對那兩位先生是客氣到了極點,恨不得端茶送水,說話的時候就一直彎著腰,本就個子不高,愈發顯得矮小敦厚了,比起坐立不安的媳婦還不如,只會勸說李槐的先生們吃東西,可問題是兩位先生雖然在書院地位平平,可能夠在書院教書的夫子,哪一個會差了?聖人教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桌上那些吃食,人家真的未必願意多吃的,略微吃一些是禮數不假,可哪有當真把自己吃撐著的道理。

  如果換成是以前,李槐看到自己爹這樣,會覺得丟臉,但是這一次,李槐沒有。

  他爹是沒本事,但是他爹這輩子,把能給他李槐的,已經都給了。

  如今李槐覺得他爹不管做什麼,都不會丟人。

  不太願意跟他和林守一說什麼閒話的陳平安,教過李槐類似的道理,然後一路上發生那麼多的事情,讓李槐不當回事地聽過之後,又在心裡大致懂了一些。阿良也曾經私下無意間跟李槐說過,有錢人隨手送你一千兩銀子,跟陳平安送你十兩銀子,誰更好心好意,自己掂量掂量。你如果對前者輕易感恩戴德,可以,是因為你還沒長大,見識不多,問題不大。但如果對後者視而不見,那就是你小子根本沒良心,是傻。

  看著忙前忙後傻笑著的男人,李槐突然有點心酸,就開口讓他休息會兒。

  漢子起先是覺得自己做得不講究了,可是看到兒子的眼神後,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兒,就笑著站到一邊,想要蹲下,似乎覺得這樣很粗鄙不堪,蹲了一半又連忙站起身,看到自己兒子背對著兩位夫子朝他做了個鬼臉,漢子便憨憨笑了起來,搓了搓手,他原本跟自己孩子的先生相處,確實緊張,這會兒就好多了。

  聊完之後,兩位先生就離去,畢竟下午還有授課,一家四口加上林守一,一起送到門外。

  李槐下午有課,但是孩子說今天就陪陪爹娘,他保證明天開始讀書會更努力更用心,書本總歸沒長腳,先生們肚子裡的學問也跑不掉,只要好好念書,肯定是能讀回來的,但是爹娘在書院待不了幾天,得多陪陪。

  這番乖巧懂事的言語,把婦人給說得怔怔出神,看著那個滿臉認真的孩子,當場就哭了起來,然後對著男人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埋怨他非要去那麼遠的地方,把兒子一個人留在這裡吃苦。

  漢子對於這些飛來橫禍,當然是一聲不吭受著。

  林守一壯起膽子,小聲詢問李柳想不想去書樓那邊看看,說書院這裡的藏書,是大隋王朝最豐富的。

  少女笑著搖了搖頭,說要陪弟弟。

  接下來整個下午,李槐就在爹娘住處玩鬧,沒忘記背上那只小書箱,神秘兮兮地掏出那只彩繪木偶,說這可是他珍藏已久的寶貝,然後故意一臉心疼地送給姐姐。李柳當然不肯要,只是拿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就還給李槐,李槐問她真不要,李柳點點頭。李槐有些鬱悶,說她是頭髮長見識短,不識貨。

  少女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林守一沒好意思厚著臉皮待下去,去書樓看書,只是怎麼都看不進去,然後就乾脆放下書,站在窗口苦等,眼巴巴等著日頭西斜。

  臨近黃昏,李槐突然說要跟爹說點事情,婦人就說什麼事情不能當著她的面講,總不會是給李柳找了姐夫,順便給你爹也找了後娘吧?李槐笑著說我爹到掉坑裡這輩子都爬不出來了。婦人笑著作勢要打,看到一大一小走向房門口的身影,屋子沒了男人,婦人這才嘆了口氣,默默流淚,少女雖然長得柔弱,卻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但是看到娘親這樣,李柳也有些難過。

  她們都不傻,不真正吃過苦頭,李槐不會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只是已經懂事的孩子,不願意說那些不開心的事情而已。

  李槐帶著漢子走出門口,門外沒多遠就是一座小湖,兩人沿著湖邊小路緩緩而行,李槐問道:「爹,這座東華山,有你去過的老家那些山大嗎?」

  漢子笑道:「比有些大,比有些小。」

  答案跟漢子的人一樣無趣乏味。

  李槐翻了個白眼,蹲在湖邊,撿起一粒石子丟入湖中,「爹,就沖你對我娘這麼好,就很好了。」

  漢子不善言辭,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槐突然低聲道:「爹對我也很好。以前,對不起啊。」

  漢子蹲下身,輕聲道:「哪有當兒子的跟爹說什麼對不起,用不著。」

  漢子很快苦著臉道:「你這麼說,爹心裡慌,不踏實。」

  李槐咧咧嘴,轉頭看著這個曾經害自己在學塾被同窗瞧不起的男人,輕聲道:「爹,我膽子小,是隨你還是隨娘親啊,照理說你還敢自己去山裡呢,我就不敢,以前跟陳平安在一起的時候,不覺得什麼,在家裡待慣了,就覺得誰對我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現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個事兒,外邊的壞蛋多著呢。陳平安雖然不愛說話,跟爹你差不多的性子,對誰好吧,那是真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好東西都拿出來,嘴上從來不說什麼,就只會埋頭做事……」

  李槐說到這裡,有些傷感,「陳平安唯一一次對自己好點,是答應我們一起進書院的時候,他會穿上新衣服,換掉草鞋,可惜他最後沒露面,偷偷走了,我很想他啊。」

  漢子伸出粗糙寬厚的大手,輕輕放在孩子腦袋上,「長大啦。」

  李槐伸手拍掉漢子的手掌,沒好氣道:「沒呢,離開家的時候是七歲,這還沒過年呀,所以還是七歲。」

  漢子雙手疊放擱在腹部,蹲著望向湖水,開始發呆,最後愧疚道:「爹這輩子沒啥本事,沒讓你們仨過上半天好日子,尤其還讓你給人瞧不起,讀書讀得不開心,爹心裡頭……」

  李槐擺擺手,打斷漢子的言語,老氣橫秋道:「爹不是我說你啊,多大人了,還說這些有的沒的。」

  孩子沉默片刻,耷拉著腦袋,「爹,其實看到你在先生面前那個樣子,我挺難受的。」

  鐵打的漢子也給自己兒子這句心裡話,給說得狠狠揉了揉臉頰,總覺得自己是真對不住這麼懂事的孩子。

  李槐最後站起身,笑道:「爹,這兩天好好帶著娘親和姐姐一起逛逛大隋京城,哪怕買不起好東西,看看也好。以後等我讀書有些出息了,回頭我給你們買!走啦走啦,娘親膽子小,沒我們在身邊,肯定要擔心的。」

  李槐很認真道:「爹,以後對娘一定要好啊,她就那脾氣,說話是不中聽,但你是男人唉,多擔待著點唄?」

  漢子使勁點點頭,站起身後,卻說他一個人待一會兒,看看風景。

  李槐一路小跑回去,蹦蹦跳跳,無憂無慮,明顯還走著稀裡糊塗的拳樁架勢。

  漢子突然喊住自己兒子。

  李槐在遠處轉過身,納悶道:「爹,咋了?要找茅厠?」

  漢子朝他伸出大拇指,「好樣的!」

  「還要你說?!」

  孩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跑了。

  ————

  在李槐走後,漢子抖了抖手腕,環顧四周後,沉聲道:「姓崔的,出來!」

  一位玉樹臨風的白衣少年從一棵大樹後緩緩走出,賠笑道:「李二大爺來了啊,幸會幸會,事先聲明,如今我可不是啥大驪國師,已經是崔東山啦,跟你家寶貝兒子李槐,算是半個同門師兄弟吧,你可不能胡亂打人。」

  名叫李二的漢子面無表情,「你就說怎麼回事!一,事情過程,別偷工減料,二,我不保證不會打死你。」

  少年崔瀺,或者說崔東山仔細打量著漢子,看著這位差點活活打死藩王宋長鏡的純粹武夫,少年心情極為複雜,還有些感慨,嘆了口氣道:「那就容我娓娓道來。」

  當時在驪珠洞天內,那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九境巔峰之戰,事後宋長鏡成功破境,躋身傳說中的武夫十境,成為東寶瓶洲第二位貨真價實的止境大宗師,關鍵是宋長鏡如此年輕,用「如日中天」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是為何宋長鏡能夠在不惑之年,就成功破開瓶頸,外界根本無從知曉。

  但是武人七境之後的破境,每一次都是說死則死的巨大生死關,幾乎全是在生死絕境中逆勢破開,這已經是天下武道的常識,而這意味著那塊磨刀石,那個對手,最差也是旗鼓相當的巔峰强者。

  為何宋長鏡升入第十境,而明明占有的李二沒有?為何楊老頭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能夠跟宋長鏡做買賣?要知道兩位九境巔峰的純粹武夫,一旦交手,必然是天翻地覆的場面,打到最後,不是誰想收手就能夠收手。以楊老頭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格,為何要冒著李二打死宋長鏡、與整個大驪王朝成為死敵的風險?也要讓宋長鏡被迫接受這場不得不接手的破境機緣?

  對此崔東山一直很奇怪。

  直到現在近距離看到氣勢外露的李二本人,崔東山才有些明悟。

  因為李二的九境底子,打得比宋長鏡更加堅實,更加雄厚!

  所以李二躋身第十境,就需要更多的磨礪。一旦成功,同樣是第十境,不管宋長鏡如何天賦異稟,下一場生死之戰,十之八九,仍是會輸給這個整座東寶瓶洲幾乎無人聽聞的李二!

  崔東山將近期的波折一一說過,從頭到尾,漢子的臉色看不出有絲毫變化。

  崔東山笑道:「大隋底蘊深厚,不容小覷,可別胡來,再說了,我已經替所有孩子出過氣,教訓了那個十境練氣士蔡京神,接下來他們的求學之路,會一帆風順,而且有我照顧,不會有任何麻煩。」

  但是崔東山又居心叵測地火上加油,「不過呢,李槐的三個舍友,那三個兔崽子是道歉了,東西也還給李槐了,可是他們家長輩如今還一聲不吭呢,這樣是不太好,你要是真氣不過,倒是可以找他們家說道說道。」

  漢子看了他一眼。

  白衣少年趕緊舉起雙手,無比幽怨道:「這一切,跟我崔東山沒有一顆銅錢的關係。就算有,也是跟京城那位國師有關,就比如你這次來大隋京城,我不否認,極有可能是他和楊老頭的意思。所以我比誰都更加委屈啊,如今神魂分離,說不得以後還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作對,你說我慘不慘?你李二忍心對我出手?」

  李二不耐煩道:「少跟我來這一套,你們怎麼謀劃,是你們的事情,只要別惹我,別惹到我家,我管你們在想什麼?但是現在,我兒子給人欺負成這樣,給人欺負得……都他娘的不敢跟自己爹娘說半個字!」

  漢子吐出一口唾沫,這麼個天大的悶葫蘆窩囊廢,冷笑道:「幹你娘的大隋!」

  崔東山感到如芒在背。

  九境之巔的純粹武夫,尤其是李二這種在驪珠洞天活蹦亂跳的怪物,哪怕站著不動讓尋常十境修士狂砸法寶,也要砍上大半天啊,說不定李二沒如何,練氣士自己已經累得夠嗆了。

  漢子大踏步往山頂走去。

  白衣少年趕緊跟在他身後,好奇問道:「這是要做啥?」

  漢子撂下一句,「去山頂看一圈,找到了大隋皇宮,先去一趟,回來後順便收拾那個蔡京神。」

  這話說得……就像是我先去趟茅厠,回來再洗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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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0 09:31:0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六十九章 來個能打的

  一前一後到了山頂,茅小冬神情凝重地站在涼亭外。

  整個東寶瓶洲,九境武夫比十境練氣士少得多,這也是為何大驪出現一個宋長鏡,就能夠震懾群山的理由。

  九境武夫幾乎已經將體魄淬煉到人間極致,號稱萬法不侵,茅小冬雖然知道沒有外界傳聞這般誇張,畢竟還有那些上五境修士,神通廣大,力可搬山,氣能倒海。可是單看躋身八境之後的藩王宋長鏡,那幾場與頂尖修士的生死廝殺,確實當得起這個評價,畢竟如神龍隱於雲霧的上五境修士,何其罕見。

  崔東山笑呵呵介紹道:「這位老夫子名叫茅小冬,以前是齊靜春的師弟,如今是山崖書院真正管事的副山主。」

  原本李二瞧也沒瞧一眼腰間懸戒尺的高大老人,聞言後立即主動笑道:「茅夫子,我是李槐他爹。」

  老人驚訝,崔東山一樣奇怪。以李二那種直楞楞一根筋的臭脾氣,對山崖書院哪怕沒怨言,肚子裡應該還算有些怨氣的,畢竟書院在這次風波裡什麼都沒做,看似中立公正,其實是有些不近人情的,別說李寶瓶這夥當事人,就連當時追隨茅小冬一起離開大驪的書院學生,都覺得不理解,為何老先生沒有仗義執言,跟大隋朝廷討要一個說法。

  就像當初坐鎮驪珠洞天的齊靜春,深陷死局,絕無活著離開的可能了,大驪宋氏皇帝雖說沒有對齊靜春本人落井下石,可也沒敢對那些勢力提出任何異議,事後讓許多老山崖書院走出去的讀書人,都感到失望不已。

  李二灑然笑道:「在小鎮那邊,齊先生有次找我喝酒,就提到過茅老先生,齊先生認可的讀書人,我李二就覺得肯定是真正的讀書人,所以這次的事情,我相信老先生管著這麼大一座書院,肯定有自己的難處,我李二沒讀過書,但是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看來不在家裡,這個粗樸漢子不是真的悶葫蘆

  估摸著是能夠讓他開口說話的外人,不多而已。

  而茅小冬顯然是沾了師兄齊靜春的光。

  高大老人喟嘆一聲,無奈道:「愧不敢當。」

  李二客套話說完之後,便開始環顧四周,淩厲視線如潮水一般湧去,隨著水流湧去,偶有幾點浪花激蕩而起,如江水之中的砥柱石頭,但是很快就紛紛心存驚駭地迅速沉寂下去,避其鋒芒。距離東華山最近處一位名為蔡京神的十境練氣士,亦在此列。

  李二找到了那座占地廣袤的宏偉建築,紅牆綠瓦,龍氣濃郁,典型的皇家氣派。

  茅小冬問道:「你是想要找人理論?」

  李二原本已經準備離開這座山頭,老人開口後便停下體內氣機運轉,點頭道:「直接找大隋皇帝,他如果好說話,就讓他把什麼楠溪楚家、上柱國韓家、懷遠侯請出來,我不欺負人,可以答應讓他們各自家族最能打的人出面,是一個一個上,還是一起上,隨他們高興。」

  矮小壯實的漢子臉色沉靜,語氣平淡無奇。

  崔東山嘖嘖稱奇,他這個看熱鬧的,不怕老天被捅出個窟窿。

  茅小冬一陣頭大,剛要勸說什麼,那漢子咧了咧嘴,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齒,「如果大隋皇帝不好說話,那就更簡單了,講道理有講道理的打法,不講道理有不講道理的打法。我李二今天不拆掉半座大隋皇宮,以後就跟高氏皇帝姓。」

  崔東山一肚子壞水蕩漾,在旁邊居心叵測地「善意提醒」道:「大隋京城的那座護城陣法,雖然强在防禦攻城外敵,對內平平,威力更遠遠比不得大驪那座攻守兼備的白玉京樓,可這裡畢竟是大隋版圖的中樞重地,皇宮更是重中之重,哪怕你是九境之巔的純粹武夫,一旦陷入圍攻之中,但未必能夠全身而退啊。」

  李二扯了扯嘴角,眼神陰沉地盯住白衣少年,「那是我該擔心的事情,你不用在我李二耳邊吹這邪風,你又不是我媳婦,她可以吹枕頭風,你算個什麼東西。醜話說前頭,我是不在乎你們那些狗屁倒灶的謀劃,但這不意味著你可以當我傻子。」

  崔東山笑眯眯道:「得嘞,好心當成驢肝肺,李二大爺你怎麼心情好怎麼做,我是不管了。」

  李二笑道:「不過還是要勞煩你跟李槐說一聲,就說他爹出去給他們娘仨買點東西,晚點回書院。」

  茅小冬憂心忡忡道:「慢行一步,實不相瞞,這次風波,我確實別有用心,希望借此機會,真正給孩子們一個安心求學的環境,不願意大驪和大隋之間的爭鬥,波及山崖書院,人心百態,我本打算近期就會親自走一趟皇宮,跟高氏皇帝來個一錘定音……」

  李二擺手道:「老先生,那是你們書院的事情,我管不著,我這次去皇宮,是我李二家的家事,反正我答應絕不會給書院帶來麻煩,這一點,老先生你可以放心。」

  茅小冬苦笑道:「說句難聽的,你在皇宮那邊鬧得越大,其實對書院反而越好,但是單槍匹馬殺入一座王朝的皇宮,實在太過凶險,如無必要,不完全用這麼强硬蠻幹,如果可以的話,還是讓我這個當書院副山主的,去親自跟大隋皇帝說清楚,讓他給那些家族施壓,如果到時候你李二還不滿意,再出手不遲,如何?」

  李二搖頭道:「老先生的好意,我李二心領了。但是我方才說了,這是我家的家事,作為一家之主……」

  李二趕緊打住,改口道:「作為家裡的男人,李槐他爹,我靠拳頭能夠解決的事情,就自己解決掉,不去想那麼多。」

  茅小冬不得不對那白衣少年使眼色,希望這個巧舌如簧的傢伙能夠周旋一二,別把局勢走到死局的尷尬境地,只可惜那傢伙打定主意坐在山頭看大水。高大老人嘆了口氣,只得換了一個話題,問了一個他一直確實好奇的問題,「齊靜春在小鎮教書,成天對著一群蒙學孩子,過得如何?」

  李二楞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老人會問這個,略作思量,「還行吧。齊先生去過我家一趟,聊的不算太多,但是齊先生,我是很佩服的,便是我家婆娘那麼潑辣……那麼不太好說話的人,對齊先生都贊不絕口,開玩笑說她要是再年輕個二十歲,保管改嫁,後頭又可惜我家閨女年紀太小來著。」

  說到這種糗事,漢子竟然還笑得挺開心,補充了一句,「我覺得李槐有齊先生這樣的先生,才是最大的福氣。」

  由此可見,對於讀書人齊靜春,李二是發自肺腑的推崇。

  那次媳婦給人撓得滿臉是血,而那個家族在外邊,恰好又是有山上神仙做老祖宗的,李二一怒之下,背著家人偷偷離開驪珠洞天,去了一趟外邊,從山腳打到對方的祖師堂,一路拆上去,連祖師堂都給拆得稀巴爛,最後那個從頭到尾就一個字都沒說、連名字都沒報的瘋子,揚長而去,那一場架,打得半座寶瓶洲都側目咂舌。

  在李二返回驪珠洞天的小鎮後,齊靜春登門了。

  因為想要離開驪珠洞天,必須經過聖人齊靜春的同意,作為李槐的先生,李二對齊靜春本來就尊重,所以事先打過招呼,事後齊靜春的登門拜訪,李二其實有點不知所措,就怕這位學塾先生從此對李槐的印象不好。當時家裡有點散酒,差勁得很,李二都沒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眼,

  結果齊靜春主動要喝酒,兩人就在院子裡一人一碗,各自坐在小板凳上,所謂的「桌子」,其實還是一張椅子將就的,上邊隔著一碟自家醃製的醬菜,和一碟鹽水花生。

  齊靜春聊過了李槐的課業情況,笑道:「强者拔刀向更强者,你跟我一個兄長朋友很像。」

  漢子是個不會聊天的,悶悶道:「我沒刀。」

  齊靜春喝了口酒,道:「那就是强者出拳向更强者?」

  漢子當時那是真的緊張,不單單是什麼坐鎮此地的儒家聖人身份,也不僅僅是兒子先生的身份,而是自己師父六個字的評價,「有望立教稱祖」。李二那種緊張,並非畏懼,而是誠心誠意的佩服,天大地大,武道越高,修為越高,就會發現更高處的某些人,行走得何等了不起,對於這些形單影隻的偉岸背影,李二哪怕不怕天不怕地,一樣願意拿出足夠分量的敬重。

  所以李二那個時候只得有什麼說什麼,「這個勉强沾點邊……孩子打架,我總不能出手,可是找一找他們身後的老祖宗掰扯掰扯,不難。」

  齊靜春拿碗跟漢子碰了一下,笑問道:「這次出門,感覺如何?」

  李二搖頭道:「名頭蠻大,聽上去咋咋呼呼的,結果就沒一個能打的。」

  說到這裡,李二訕訕笑道:「酒不好,齊先生,對不住了啊。」

  齊靜春卻是一口喝光了碗裡劣酒,望向遠方的夜色,神色恍惚,眯眼笑道,「好喝,我年輕那會兒,經常喝這樣的酒水,而且脾氣比你可差多了。」

  最後李二知道,哪怕齊先生是真的想喝酒的,仍是故意給他留下了半壺,執意起身,對他說道:「我不敢說把李槐教得多有學問,但是一定會讓他做個好人,心性不比他爹差。這點李二你可以放心。」

  李二跟著起身,「齊先生,這就足夠了!」

  李二將齊靜春送到家門口,那位儒衫男子獨自行走在巷弄,背影落寞,孤孤單單的。

  最後一次見到齊先生,是李二偷偷躲在楊家鋪子側房,那天小街上下著雨,那一次,齊先生撐著傘,跟人並肩同行,傘本來就不大,還傾斜給了那個叫陳平安的泥瓶巷少年,兩人聊著天,少年側身仰起頭,笑著說好,先生則側身低下頭,滿臉笑意。

  李二從來沒有見過那麼不……孤單的齊先生。

  此時此刻,在異國他鄉的東華山之巔,李二看了看身邊少年和那位老先生,笑了笑,說道:

  「天底下的讀書人,就沒一個比得過齊先生。」

  李二想到齊靜春,想到了陳平安,最後想到了自己兒子李槐。

  這個男人心胸之間,激蕩不已,只覺得有些話不吐不快,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既然如此,那就打!他自己也不知為何,就是覺得當年欠齊先生半壺酒,得痛痛快快跟人打一架,再喝!

  李二並不高大的身形在東華山這一邊暴起,轟然掠空而去,劃出一道巨大的弧度,橫跨半座京城,落在大隋皇宮之中!

  ————

  大隋皇宮,素雅簡樸的養心齋,大隋皇帝再次召見了禮部尚書,皺眉問道:「書院那邊還是沒有動靜?」

  矮小老人搖頭道:「茅老只說會給陛下一個交待,不曾說何時入宮。」

  身穿龍袍的儒雅男子無奈道:「是我大隋給他們書院一個交待才對吧。可是茅老不來,寡人總不能催著書院來討要公道啊。」

  矮小老人小心措辭,打好腹稿後,字斟句酌道:「若說李槐與學舍孩子之間的衝突源頭,是孩子之間的矛盾,可以理解,是咱們大隋這邊有錯在先,之後一路的大小風波,則是對錯五五分,最後那個名叫於祿的少年,出手就確實有些沒分寸了。關鍵是這個少年不但出手狠辣,而且心機深沉,按照那位劍修的說法,於祿數次出手,分別是四境武夫,五境和六境的實力,之後始終壓在六境修為上,最後一次才以七境修為悍然出手,重創了劍修。」

  大隋皇帝點了點頭,其實門外那位蟒服貂寺早已解釋過,少年於祿應該是武道六境巔峰修為,但是在那場書樓大戰之中,將觀海境劍修當做了磨刀石,借此一舉成功破境,根骨,天賦,心志,無疑皆是上上之選。

  這個坐龍椅的男人,他眼中所看到的人和事,無論是人的好壞,但是事情的發展態勢,和這位戰戰兢兢的禮部天官都是不一樣的。

  門外老宦官突然來到大隋皇帝身邊,禮部尚書只覺得眼前一花,就看到一襲大紅蟒服擋在了大隋皇帝身前,全然不顧什麼君臣禮儀。

  大隋皇帝只是有些好奇,並不生氣,更無驚懼。

  然後整座皇宮就傳來一陣宛如地牛翻身的劇烈震動。

  只聽有人朗聲問道:「大隋皇帝何在?」

  大隋皇帝站起身,笑問道:「這傢伙膽子真大,到底有多强?」

  年邁貂寺沉聲答道:「九境武夫,甚至有可能不是尋常的武道九境,可以說是厲害至極。」

  大隋皇帝點點頭,「就像我們棋待詔之中,九段國手也分强弱,强九與弱九,看似段位相同,其實差距很大。」

  男人在那位大隋京城守門人之一的宦官護送下,走出養心齋,緩緩道:「本該有十段一說,只因為傳說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內,有那位大魔頭自稱十段,城頭上還樹立起一桿旗幟,『奉饒天下棋先』,於是沒有哪個王朝,有膽子為國內棋士賜下十段稱號了。說實話,大隋天才棋士輩出,冠絕寶瓶洲,可大隋亦是不敢破此例,寡人是真想去那白帝城親眼看看啊。」

  宦官說道:「先讓宮內高手試試看深淺,陛下再現身不遲。」

  大隋皇帝和蟒服貂寺才剛剛走出廊道,就有一位白髮蒼蒼的練氣士過來稟報戰況。

  武英殿外的廣場上,一位身為七境武人的御林軍副統領,已經給那人一拳打暈了過去,暫時沒人敢過去抬走副統領。

  三人走出百餘步,又有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武將過來稟報。

  一位常年守護在宮外附近的十境練氣士宗師,火速入宮後,才剛剛祭出了法寶,就給那人一拳硬生生打掉了法寶,打得直接砸飛出了皇宮,又是一拳將那名宗師給打得撞入城牆,這次沒暈死過去,但已經無力再戰。

  大隋皇帝嗯了一聲,問道:「宮中陣法已經開啓了吧?」

  金甲武將點頭道:「已經開啓!隨時可以動用,京城內外的武道宗師和大練氣士,如今都已經趕往皇宮。」

  大隋皇帝問道:「那人可曾主動出手?」

  武將搖頭道:「不曾,只說是來見陛下,若非我們主動出手,他就站在原地不動。」

  大隋皇帝自言自語道:「事不過三。」

  蟒服宦官笑道:「陛下這個時候就莫要講究這些了,容我去會一會他,若是依舊輸了,陛下再露面即可。」

  大隋皇帝打趣道:「你們同樣是走武道路數的人,可別輸得太難看。」

  老宦官地位超然,先後侍奉過大隋三任皇帝,笑道:「不到萬不得已,咱家是不會借用京城龍氣的。」

  老宦官腳尖一點,瞬間掠過了一座宮殿的屋脊,在空中蜻蜓點水,御風而行,如仙人逍遙遊。

  世間武人境界,第八境羽化境,就能夠虛空懸停,御風遠遊,故而又有遠遊境的說法。

  而世俗江湖眼中的止境,第九境山巔境,就已經是止境大宗師,意思是腳下武道已到盡頭。肉身之强橫,猶勝佛家羅漢金身。中五境練氣士,除去十境修士,一旦被其靠近,十丈之內,一旦沒有極高品秩的法寶護身,幾乎是必死的下場。

  一襲大紅蟒服的老宦官,飄然落在武英殿外的廣場上,跟那個其貌不揚的漢子,隔著二十餘丈距離。

  在這位大貂寺出現之前,整座皇宮的地面、屋脊、牆壁都出現了一層金光,如同金色流水滾滾而動,遮覆大地的薄薄一層金水之中,隱約之間有蛟龍模樣的虛幻畫面出現,張牙舞爪,氣勢驚人。

  大隋皇宮這座陣法,名為龍壁。

  大隋王朝承平已久,龍壁已經百餘年不曾動用。

  當這座陣法開啓之後,整個皇宮煥發出金色的光彩,親身經歷過那次慘烈大戰的老宦官,百感交集。

  「沒想到咱們又見面了。」

  宦官一手負後,一手握拳放在腹部,「互換三拳,你如果贏了,就可以見到我們陛下。」

  當初在驪珠洞天,正是這個漢子一手提著龍王簍,想要將裡頭的金色鯉魚賣給一位陋巷少年。

  然後被老人和皇子高煊給半路截獲了兩份大機緣。

  那個時候漢子隱藏極深,加上驪珠洞天的術法壓制,所以老人都看不出對方,是位武道大宗師。

  那漢子面無表情,根本不跟蟒服宦官套近乎,用略顯蹩腳的寶瓶洲洲正統雅言說道:「我先讓你打上兩拳便是。」

  老宦官一挑眉頭,「好!」

  漢子不再說話,氣沉丹田,並無任何動作,武英殿外的廣場,就開始傳出崩裂聲響,漢子如一座山岳巍峨屹立於大隋皇宮。

  以他為圓心的十丈之內,地面上的金光瞬間黯淡下去。

  老宦官深呼吸一口氣,開始以寸步向前,之後每一步都越來越大,最後一步掠出兩丈,氣勢如虹,來到男人身前後,一拳砸向他的胸膛。

  一聲轟然巨響。

  如洪鐘大呂響徹皇宮。

  一條原本游曳在武英殿廣場地面上的金色蛟龍,被這股磅礡洶湧的氣機一撞,在那層金色流水中瞬間向後翻滾而退,蜷縮在遠處高牆的牆角,死寂不動。

  漢子倒退出去三四步,淡然道:「還有一拳。」

  老宦官一言不發,一襲鮮紅蟒服獵獵作響,一步踏出,怒喝一聲,又是一拳遞出,此次砸在了漢子的額頭。

  這一拳,無論是出拳,還是擊中對方的額頭,無聲無息。

  但是大隋皇宮內,無數御林軍和宮女宦官都遭受了巨大的衝擊,前者有修為底子,只覺得耳膜劇震,氣血難平,但是後者當中,許多人當場倒飛出去,倒地後,雙耳都滲出了觸目驚心的猩紅血絲。

  男人被這老宦官傾力一拳砸飛出去,整個人被砸入高牆之中,但是很快他就雙手撐在邊緣,將自己從牆內拔出,輕輕落地,走向那個出過兩拳的年邁宦官,面不改色道:「你還有一拳,只管出手,但是我也要出手了。」

  從之前的七境武人,到之後的十境練氣士,再到這位大隋京城的守門人之一,說到底,漢子只出一拳。

  就一拳。

  漢子還真是老實憨厚,不願意欺負人。

  年邁宦官深呼吸一口氣,「請賜教!」

  漢子開始衝刺,質樸簡單的筆直一拳,砸在老宦官的胸口。

  武英殿廣場上便沒了這位大隋貂寺的身影,只是高牆那邊多出一個大窟窿,漢子等了片刻,不見有人從那邊走出來,他這才說道:「大隋皇帝,你要麼繼續躲著,要麼就再來個能打的,實在不行,讓所有人一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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