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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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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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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7 00:44:53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四十章 千奇(下)

  大驪境內,所有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落入百姓眼中的事物,無非就是一尊泥塑金身和一座祠廟,哪怕是五岳大神亦是如此,沒有例外。

  但如果是在大驪之外的東寶瓶洲,別說是龍泉鐵符江、紅燭鎮、沖淡江這樣的大江正神,恐怕就是龍鬚溪河婆這樣的不入流神祇,只要能夠跟當地官府打好關係,加上附近沒有强勢的仙府門派,就都能夠光明正大地建立山水府邸,而府邸規格,與世俗朝廷的黃紫公卿無異,甚至猶有過之。

  寒食江水神,作為黃庭國屈指可數的神祇之一,便在寒食江一處方圓百里內並無城鎮的江段,耗時多年,打造出了一座懸掛「大水」匾額的豪奢府邸,占地千畝。只不過對外宣稱,此地主人是黃庭國開國元勛楚氏之後,楚氏後人生財有道,才有了這份天大家業。事實上真正的主人,正是寒食江正神。

  今夜這座府邸燈火輝煌,鶯歌燕舞,杯觥交錯。

  富貴滿堂。

  兩壁掛有一盞盞長明燈,此物在山上府邸也是不可多得的珍稀寶貝,貴不在造型奇巧的燈具,而是那一滴龍涎香。長明燈多用於帝王密室陵墓等地,只需要一盞尋常蠟燭,然後向燈芯上滴上一滴取自深海龍香鯨油脂的燈油,若是龍涎香的品質足夠好,燈火就能夠百年不滅,而且異香長存,可凝神,不輸上品檀香。

  有青袍男子高坐主位,手持白玉酒盞,輕輕晃動,酒液金黃色且凝稠芬芳。

  男子袍子胸口綉有一塊圓形補子,是一條金黃色團龍。

  堂上二十數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都是身份不俗的修行中人,不過面對這名青袍男子,仍是顯得謙恭有禮,眼神臉色之中,偶爾透露出一絲忌憚,不僅僅是客人敬重主人這麼簡單。

  ————

  秋蘆客棧。

  屋內,白衣少年已經離去多時。借著明亮燈光,陳平安刻完了第一支白玉簪子,抬頭望向趴在對面的李槐,「你是喜歡刻李槐兩個字,還是槐蔭?如果刻名字的話,像寶瓶和守一,簡單明瞭,槐蔭就稍微有點寓意。」

  李槐心事重重,聞言後笑道:「隨你,都行。」

  陳平安拿起那支墨玉簪子,「那用這一支?顔色跟槐蔭比較配。」

  李槐點了點頭,然後鼓起勇氣問道:「陳平安,你會不會因為生氣,就一拳打死林守一啊?我覺得林守一雖然當上了那什麼練氣士,可他跟你打架的話,我估計就是一兩拳的事情,其實吧,林守一這個人脾氣是差了點,比較悶葫蘆,彎彎腸子比我們多一些,可他沒啥壞心啊……」

  陳平安哭笑不得,「想什麼呢,我怎麼會跟林守一打架。」

  李槐怯生生補了一句,「萬一林守一主動找你打架,陳平安,到時候你出手可以,教訓一下他就行了,記得下手千萬別太重啊,林守一是富家子弟,可不像我皮糙肉厚,被李寶瓶揍幾下完全沒事情,我覺得他經不起打的。」

  陳平安不知如何解釋一些有關人心的事情,只得說道:「我會注意的。」

  李槐這下子徹底放心了,立即滿臉笑容,起身跑去小書箱那邊,拎出彩繪木偶和那顆銀錠,回到桌旁坐下,讓木偶踩在銀錠上後,隨口問道:「林守一先前跟我說,天底下的州郡大城,都會按照儒教為王朝訂立的禮制,建造城隍閣,縣城則有城隍廟,郡守、縣令這些父母官老爺,牧守陽間一方,城隍爺司職陰間治安,巡守轄境,防止鬼魅邪穢暗中作祟。陳平安,你說我們之前去的那座城隍廟,規模都那麼大了,還設立在郡城裡頭,怎麼還叫廟呢?不應該是叫城隍閣嗎?再說咱們白天在城隍廟逛了那麼久,會不會其實我們已經碰到了城隍爺,只是我們沒認出來?」

  陳平安想了想,「這些你得去問那個崔東山。」

  李槐使勁搖頭,「我不喜歡那個傢伙,神神道道,古古怪怪的。」

  ————

  一間屋內,一大一小兩個姑娘,隔著一盞油燈,兩人相對而坐,一個擦拭竹笛,一個雙手環胸,虎視眈眈。

  紅棉襖道:「謝謝,你晚上喜歡打呼,鼾聲如雷。我晚上睡在自己帳篷,離你那麼遠,我都聽得到。」

  黝黑少女抬起頭,微笑道:「不好意思,我睡覺不打呼。」

  李寶瓶一挑眉,「你怎麼知道自己睡覺不打呼?」

  謝謝用手指肚輕輕摩挲著竹笛,故意模仿紅棉襖小姑娘的挑眉動作,「因為我是練氣士,你們眼中的山上神仙啊。」

  李寶瓶高高揚起下巴,問道:「那你有小書箱嗎?」

  謝謝無言以對。

  最後大勝而歸的小姑娘,從書箱裡拿出那一摞書籍,開始挑燈夜讀,是她最鍾情的那本山水遊記,寫奇山異水,寫山精鬼怪,寫書生狐仙。小姑娘看得專注入神,時而皺眉,時而恍然,時而雀躍,時而怔怔。

  謝謝都看在眼中,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在臉頰邊緣輕輕勾動。

  ————

  林守一閉眼坐在小亭內,靜心凝神,呼吸吐納,仔細感受著天地之間的「水流」,大浪淘沙,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將那些彷彿隨水漂流在水井四周的水氣精華,星星點點,一一採擷,收入竅穴之中。

  哪怕老水井那邊傳來不小動靜,少年依舊無動於衷,好在從那口水井裡浮水而出的精怪鬼魅,目標顯然不是他林守一,雙方互不干涉。

  林守一在棋墩山上一眼相中的《雲上琅琅書》,是一部修行五雷正法的道家秘典,涉及下五境的具體修行,唯有一些泛泛而談的籠統言語,但是落在善於演算推衍的林守一手中,效果奇佳。

  很快,林守一體內數座氣府傳來鼓漲之感,林守一仍是不願收手作罷,一路跋山涉水,從沒有感受過如此濃郁的清靈氣息,林守一不願錯過。半個時辰過後,林守一臉色紅潤,像是饑餓難耐的凡夫俗子,面對大魚大肉,不知節制,一口氣吃撐了。

  冷不丁有人一巴掌拍在林守一肩頭,林守一打了個飽嗝,順勢吐出一口濁氣,真是名副其實的濁氣,污穢腥臭,那名不速之客趕緊揮動雪白大袖,驅散這一口後天積攢的污濁穢氣,埋怨道:「你小子真是膽肥,不怕把自己活活撐死啊?」

  林守一愕然,疑惑道:「練氣士吸納隱藏於天地之間的靈氣,不是多多益善?」

  白衣少年沒好氣道:「如謝謝所說,一隻酒杯如何放得下千斤酒。多多益善?按照你這個說法,立教稱祖的那些傢伙,早就把幾座天下的靈氣都給吞進肚子裡了,哪裡還有其他練氣士的機會?當然是要循序漸進,開掘出幾座洞府,就吸納多少靈氣。」

  林守一心中有些後怕,抬起手擦拭額頭汗水。

  白衣少年盤腿而坐,望向那口靈氣升騰的老水井,只不過這幅仙氣縹緲的畫面,唯有登堂入室的練氣士,或是武道宗師才能夠看得到,對於市井百姓而言,哪怕把腦袋伸進水井裡,也只是覺得比別處更陰涼一些。

  少年崔瀺扭頭笑道:「我救了你一命,你借我一張符籙,如何?是借,以後我會還的。」

  林守一猶豫片刻。

  少年崔瀺扯了扯嘴角,「放心,不是最寶貴的那四張,只是一張很好、卻不算最好的金粉符籙。」

  林守一點頭道:「可以。」

  崔瀺打了個響指,從林守一懷中滑出一張金色符籙,飄落在他手心。崔瀺低頭端詳,目露贊賞。

  符紙,是符籙派這一支道家大脈的根本之一,世間普通符紙是黃裱紙,再往上一層,就是被稱為「黃璽」的硬黃紙,為天下道門所常用。

  其中還有一些特例,類似「雨過天晴」美譽的青色符紙,以及一些色彩繽紛的彩色符紙,許多是天子人家專用的諭旨禦制之物,往往用以節慶時分封賞文武大臣,尋常富貴門戶,再有錢也買不著。

  符紙一般都是道教畫符所用,道教符籙是世間符籙之正宗、根本,被譽為衆多符籙脈絡的祖脈。不過符紙未必拘泥於黃紙這類紙張,道教真人和陸地神仙就無需實質符紙,就能夠憑空畫符,成就一張靈符。而兵家也有殺、鎮字符,儒家也有經籍內容,相較兵家,稍稍複雜,且字體多是正楷,楷體又分七八位書法宗師的字體,有「八正」「正九」等諸多說法。佛家以結印見長,符籙雖然也有,相對較為少見。

  林守一好奇問道:「這是什麼術法神通?」

  崔瀺將那張金粉符籙小心翼翼放入袖中,隨口道:「等你到了中五境就會明白了,屆時練氣士可以將心意凝聚成心弦,道行高低,修為深淺,會決定心弦數目的多寡和粗細。所謂的隔空取物,就是如此。」

  林守一如今是練氣士三境巔峰,數月之間,如此神速,可謂一步登天。

  既因為少年本是天生修道的胚子,也因為阿良的那一壺酒。

  有錢人喜歡跟山野樵夫購買大蛇,剖膽入酒,藥效驚人。

  那麼以一位飛升境大妖的妖丹,浸泡而成的藥酒,其中蘊含的玄機,可想而知。

  白衣少年站起身,笑眯眯道:「阿良是你修道登山的領路人,要好好珍惜這份機緣,如果你不珍惜,我會……」

  林守一直截了當問道:「會如何?」

  白衣少年改了說法,笑道:「會不高興的。」

  少年崔瀺原本的說法,是「我會宰掉你的」。

  林守一在那股鼓漲之感漸漸褪去後,又開始閉眼凝神,利用自己這副身軀去藏風聚水,去搭建屬自己的長生橋。

  白衣少年腳尖一點,躍出涼亭,走向那口老水井,雙指拈住那張從林守一借來的金粉符籙。

  林守一低聲喊道:「崔東山,你要做什麼?!」

  白衣少年滿臉玩味笑意,走到井口上,面向亭中林守一,少年崔瀺高舉雙指,輕輕晃動指間符籙,向後退去,整個人滑入井中,隨之同時,默念道:「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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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四十一章 百怪(上)

  雖說天色昏暗,其實時辰並不算晚,加上秋蘆客棧這棟院子,布置得精巧雅致,李槐東摸摸西捏捏,就沒有半點睡意,趁著陳平安雕刻玉簪,孩子乾脆搬出那只棋墩山土地爺贈送的木匣,橫放在桌上,將彩繪木偶,連同風雪廟劍仙魏晉贈送的五個泥人兒,全部放入其中,再把那本購自紅燭鎮的《斷水大崖》也丟進去。

  「搬家」之後,這只由嬌黃陰沉木打造的長匣,猶有空閒餘地,木匣呈現出紅色,棋墩山魏檗說是因為在泥土裡埋了無數年,色澤由黃逐漸變紅,木頭非但沒有腐朽,反而生出異香。李槐此時把腦袋湊到木匣上,仔細聞了聞,那股清香照舊,未曾減淡,不比在枕頭驛拿出來聞的時候差。

  李槐開始掰手指,離開家鄉小鎮,遠遊求學,一路風餐露宿,他李槐靠著吃苦耐勞,還是小有收穫的,除了牆角邊那只最珍貴的綠竹小書箱,還有這嬌黃木匣和木偶、泥人,其實那本《斷水大崖》書裡頭,還豢養著幾隻很值錢的蠹魚,以及被阿良一巴掌拍進書裡的那尾青冥魚,只不過李槐不愛讀書,很少翻閱這本花了陳平安將近十兩銀子的書。

  這會兒看著聚精會神在簪子上雕琢文字的陳平安,李槐想到自己花了人家這麼多錢,卻沒有怎麼翻書,買書的時候,還信誓旦旦告訴陳平安一定會看書的,這讓孩子有些愧疚,於是從木匣裡拿出那本貌似嶄新的《斷水大崖》,隨便翻開一頁,開始默念文字,李槐打算讓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

  李槐一拍腦袋,記起一事,趕緊伸手探入領口,摸到一處姐姐李柳親手縫製的口袋,拈出一隻油紙袋,朝陳平安晃了晃,咧嘴笑道:「陳平安,知道這是啥嗎?」

  陳平安小心放下簪子和刻刀,揉了揉眼睛,問道:「是什麼?」

  李槐滿臉得意洋洋,從油紙袋裡抽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張,解釋道:「當初學塾裡不斷有人離開,最後只剩下我、李寶瓶、林守一、石春嘉和董水井五個,先生在最後一堂課,給了我們一人一張字帖,上頭就寫了一個齊字,要我們用心臨摹,說是功課。後來先生也沒把原帖收回去,這趟遊學,我娘親覺得先生這個字吧,雖然寫得整齊湊合,還不如隔壁家春聯上頭的大字,來得墨水重、勁道足,可好歹我和齊先生師徒一場,留下來算是當個念想,就讓我姐偷偷在衣服裡邊縫了口袋,裝進油紙包。我後來問李寶瓶和林守一,李寶瓶說早不知道丟在哪裡去了,林守一說在家裡放好了,怕帶出來容易遺失毀壞。」

  李槐將折疊的紙張打開,輕輕抹平褶皺,只見那個小幅齊字帖,方方正正,巴掌大小。

  李槐盯著那個字看了片刻,抬起頭認真說道:「陳平安,這個齊字送給你吧,我留著也沒用,再說我經常丟三落四。」

  陳平安搖頭笑道:「你如果怕弄丟了,在到達大隋書院之前,我可以暫時幫你保管,但這既然是齊先生交給你的功課,那你作為齊先生的學生弟子,就應該好好珍藏,哪怕齊先生不在了,不用臨摹,可就像你娘親說的那樣,字帖自己留著,好歹是個念想。」

  李槐點點頭,隨手將那幅字帖放入書頁之間,然後合上《斷水大崖》,丟入木匣。

  殊不知書頁之中,隱匿在不同書頁的三條蠹魚和那尾青冥魚,紛紛離開原先書中的某處文字,透過字裡行間的那些縫隙,迅猛游走,最終飛速進入那幅齊字貼,名副其實的如魚得水,歡快至極。

  相比於李槐一路走狗屎運的大豐收,林守一其實也不差,一大摞品秩有高有低、材質有優有劣的古老符籙,一部《雲上琅琅書》,一副繪有百餘種山精鬼怪的《搜山圖》,是那位目盲老道人贈送,因為陳平安送給跛腳少年一顆品相極佳的蛇膽石,作為禮尚往來,老道便拿出了這幅自稱是師門祖傳的寶物,又被陳平安轉贈給林守一。

  至於李寶瓶,更有名刀祥符和銀色養劍葫,東西不多,就兩件,但皆是世間修士垂涎三尺的仙家重器。

  唯獨出力最多的陳平安,好像到頭來,反而就只有那顆略顯枯萎乾癟的淡金色蓮子,如今都不知道它有什麼用處,如今更是跟白衣少年欠下了一屁股債。

  李槐趴在桌上,老調重彈道:「林守一家裡很有錢的,只是那個私生子的身份很尷尬,所以這傢伙可能心思比較敏感,陳平安,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陳平安點點頭,「我回頭找他說開了,就沒事了。」

  李槐沒來由冒出一句,「好人和老實人就是吃虧,我爹是這樣,你也是這樣,陳平安,要不然以後你還是別當老好人了,以後多為自己想想,用不著事事忍讓別人。否則你沒怎麼樣,認你做小師叔的李寶瓶就先氣死了。」

  提起李寶瓶,陳平安忍不住笑問道:「寶瓶總欺負你,你怎麼從不還手?」

  李槐一臉天經地義地脫口而出道:「我不敢啊,我又打不過她!」

  陳平安哈哈大笑,辛苦雕琢文字的那份疲憊,頓時一掃而空。

  李槐看著快樂大笑的陳平安,孩子也跟著開心笑起來,因為印象中陳平安是不太這麼笑的,平時的陳平安,不論做什麼說什麼,總是很收斂拘謹,生怕說錯做錯什麼。

  李槐隨即想起自己爹,好像也是這個德行,嘴巴抿抿,就算是開心,眉毛耷拉下來,就是不太開心。

  李槐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跟陳平安說一點藏在心底的心裡話,腦袋擱在桌面上的孩子,伸了伸脖子,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問道:「知道我為什麼總讓著李寶瓶嗎?」

  陳平安開玩笑道:「你喜歡她?」

  李槐翻了個白眼,「怎麼可能,我才這麼點年紀!再說了,我又不是林守一和董水井,兩個色胚,每次我姐來學堂幫我帶東西,那兩個傢伙眼珠子都瞪得掉地上了。尤其是董水井,每次找藉口去我家玩,我姐不在的時候,就病懨懨的,我姐一回家,董水井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恨不得給我家挑滿兩大水缸的水。我娘呢,喜歡董水井一些,覺得人老實,跟我爹一樣,我姐呢,估計應該是更喜歡林守一,斯斯文文,更像個讀書人嘛。」

  說過了林守一跟董水井的壞話,李槐臉色黯然地轉回正題:「學塾裡邊,所有人都笑話我爹,說我爹是小鎮最窩囊廢的男人,是入贅,沒出息,成天不務正業吃軟飯,更沒出息,傻裡傻氣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所以他的兒子,也就是我,讀書果然最沒用,每次先生考試,我都是墊底。」

  李槐咧嘴,笑眯起眼,「李寶瓶的家世是學塾最好的,但是連同林守一在內,她跟誰都不一起玩,每天就跟一陣風似的,飛來飛去,永遠是最晚一個來上課,下課第一個消失。她雖然會嫌我吵,喜歡有事沒事就揍我。但是她從來不笑話我爹,有次我爹來學塾找我,所有人都嫌棄,只有李寶瓶願意給我爹帶路,還喊他李叔叔,讓我爹開心了好多天呢。每次有人故意當著我面,拿我爹當笑話講,李寶瓶總會阻止他們,不許他們說我爹的壞話。」

  陳平安感慨道:「原來是這樣啊。對了,李槐你有最討厭的人嗎?」

  李槐楞住,「沒有啊,每次回到家,吃一隻香噴噴的肥膩大雞腿,聽我娘親用雞毛蒜皮的事情訓斥我爹和我姐,我所有的不開心就沒啦。」

  陳平安直接用手指拈了拈燈芯,讓燈火更明亮一些,笑道:「你厲害。」

  李槐疑惑道:「我有什麼厲害的?我還覺得你不怕燙很厲害呢,你上山下水可以不穿草鞋,會砍柴會釣魚,那才厲害,李寶瓶那麼野的丫頭,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爬上樹,然後喊著飛嘍飛嘍,撲通一下摔在地上,從來不哭,自己站起來,最後一瘸一拐回到家,為了怕走路不對勁,被家裡長輩看出來,她就會故意拖延到很晚才回家,連她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覺得你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陳平安再次拿起刻刀,「等你長大一些,就會知道自己為什麼厲害了。」

  李槐聽不明白,望著那些簪子,愈發眼饞,「什麼時候把簪子送給我們啊?」

  陳平安停下刻字的動作,「到了大隋書院吧。」

  李槐問道:「那幅《搜山圖》你怎麼送給林守一?我看得出來,你也挺喜歡啊。」

  陳平安舉起一支玉簪子,借著燈光,仔細凝視簪子上的細微紋路,「我怕好東西我拿不住,你們又不是外人,送給你們,我不心疼。」

  李槐哪壺不開提哪壺,試探性問道:「一晚上開銷兩千兩銀子,也不心疼?」

  陳平安放下玉簪和刻刀,收起放回盒子,板著臉說道:「我得出去走走,多走幾步看看風景,就當是賺回幾兩銀子了。」

  李槐扭頭看著陳平安的背影,孩子偷著樂呵。

  李槐等到陳平安關上房門後,默默告訴自己,以後一定要把某件最好的東西,送給陳平安。

  因為這個傢伙,一路走來,走過那麼多的山山水水,光是陪著膽小的自己去遠處撒尿拉屎,然後站在不遠的地方陪自己說話,就不知道多少回了。

  ————

  陳平安不敢四處亂逛,走向那座涼亭,看到林守一意料之中坐在那邊,不敢打攪這位隊伍之中最早脫穎而出的山上神仙,遠觀了一段時間,正要轉身離去,就看到林守一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

  陳平安走入涼亭,相較於走入秋蘆客棧之前的俊朗少年,當下的林守一好像多了些飄逸風采。

  林守一挑了一個不尷尬的話題,「那個崔東山跟我借了一張符籙,就打破客棧的規矩,走出這座涼亭,跳入那口老水井,消失不見了。」

  陳平安輕聲道:「崔東山是死是活,我管不著,也不會管。」

  林守一憋了半天,轉頭望向水井那邊,「下榻秋蘆客棧一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但你應該事先跟我打招呼的。」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我會的。」

  林守一轉過頭,小心打量著草鞋少年的臉色和眼神,「就這樣?」

  陳平安反問道:「不然?」

  林守一自嘲道:「我還以為你會跟我講道理,或是直截了當,卷起袖子打我一頓再說,我其實已經做好打不還手駡不還口的準備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說話,斜靠著涼亭柱子,望向老城隍遺址的那口水井,陳平安看不出什麼名堂。

  林守一看著陳平安,「對不起。」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盤腿坐好,然後眼睛不眨地使勁盯住老水井。

  林守一如釋重負,隨即納悶問道:「你在做什麼?」

  草鞋少年一本正經道:「我要把銀子看回來!」

  已是修行中人的冷峻少年,趕緊伸手使勁揉著臉頰,只為了不讓自己笑出聲。

  ————

  寒食江畔,大水府邸。

  主位上的青袍男人望向堂下客人,不斷有人起身舉杯敬酒,說著歌功頌德的言辭,難免流露出一些志得意滿。

  方才就有一位享譽朝野的文豪,再一次起身敬酒,說本郡這麼多年風調雨順,一切歸功於他這位水神老爺,言語之中,一郡民生好與壞,跟那個魏姓郡守毫無關係。關鍵是這種略顯赤裸的溜鬚拍馬,在座有一人,身穿黃庭國從三品官服,毫不猶豫地起身敬酒,附和那位文豪,滿嘴溢美之詞,身為從三品高官,一州別駕,此次祭祀大典官階最高之人,面對高坐主位的他,一樣口口聲聲水神老爺。

  一旦成為享受香火的神祇,生前姓名、家族,皆為隱諱,至於能夠面見神祇之人,為尊者諱,一般都需要注意這一點,不會指名道姓。

  「老爺」這個說法,是一個比較穩妥的通俗稱呼,至於為何如此,衆說紛紜,其中一個說法最言之鑿鑿,說是道祖的三位親傳大弟子當中,有一人喜好稱呼恩師為老爺,道祖欣然接受,於是便流傳至今了。

  青袍男子緩緩收回視線,堂下左右兩側坐著四名心腹,追隨他身邊征戰四方,長的有三百多年,短的也有百餘年,其中一位幻做人形之前,本尊是一尾鮮紅鯉魚,與大驪沖淡江的某位鯉精野修,稱兄道弟,關係莫逆。

  不過這位鯉魚精,此時有任務在身,位置空著。

  一位是水蛇修煉成精,使用一對鐵鐧,是他無意間獲得的仙人遺物,每次與人廝殺,嗜好以鐵鐧打爛對手的頭顱。他喜好吞食童男童女,只是受青袍男子的約束,偶爾才會出去覓食,不敢太過肆無忌憚。

  還有一位是攔水蛤蟆出身,天資最好,但是生性懶惰,境界反而最低,只是天賦異稟,動輒就會在大江大河的岔口,吞下大量江水,只要不合上嘴巴,就能一直汲水不停,永遠不會撐爆腹部。故而誰也不敢欺辱,深受青袍男子的器重,曾經有兩位聯手犯上作亂的河流水神,聚集了許多勢力,試圖推翻青袍男子的位置。這位寒食江水神的得力幹將,便奉命偷偷上岸潛入一條河水源頭,然後現出真身,體型如同一座山頭,硬生生吞掉了河水源頭,迫使那位河神不戰先降,導致另一位河神孤立無援,最後被青袍男子打爛祠廟和金身,碎塊全部沉入寒食江底部某處,永世不得超生。

  最後一位,有些格格不入,美髯儒衫,文質彬彬,若非臉色黑青,異於陽間活人,怎麼看都像是書香門第裡的中年儒生。

  寒食江長達八百里,途徑三州八郡地界,因此黃庭國北部,都需要仰仗這條大江的滋潤。此人雖然從不以戰力著稱於這座大水府邸,卻是公認的首席軍師,始終躲在幕後,為水神老爺出謀劃策,也不喜歡拉幫結派,特立獨行。

  大堂上端茶送酒的美婢丫鬟,一半是人間美色,還有一半塗抹特殊脂粉、以此掩飾死屍之氣的女子,則是落水身亡的水鬼。

  世間水鬼,不管是溺水而亡還是投水自盡,自然不是誰都能夠成為水鬼,死後必須是戾氣難消,以及死前的先天體質,和身亡時的時辰,都有講究說法,三者兼備,僥倖得以魂魄凝聚不散,才有被大水府邸收納為丫鬟的可能性,其中又有水鬼受那罡風摧殘,不斷煙消雲散。

  比如那多在金秋時節吹拂的拍魂風和吹魄風,五行之中金主殺,兩股風一在白天,一在黑夜,輪流飄蕩,是鬼魅的天敵之一,俗世所謂的「魂飛魄散」,這是來源之一,兩風一般只對陰物産生威脅,但若是活人極其體弱、福澤纖薄,也有可能被此風傷及。

  再有所謂的秋後問斬,朝廷官府一般都在秋天行刑,即是此理,為的就是防止厲鬼橫生。

  除此之外,凡俗夫子聽過就算的一陣陣春雷聲,對邪穢陰物而言,當真好似催命鼓,更是一道道難熬的關口。

  由此可見,若說做人不易,做鬼好像同樣不算容易。

  四位大水府邸的心腹大將之外,便都是登門恭賀的客人了。

  青袍男子最順眼的人物,當然是那個如今大名鼎鼎的文豪,當年不過是個不小心失足跌水的窮酸秀才。可惜此人實在不是做官的料,哪怕有他這尊水神老爺扶持幫襯,依然只做到了六品言官,就混不下去,最後乾脆對外宣稱辭官歸隱,在黃庭國北方的賀州山野之中,建造了一棟豪華府邸,當起了逍遙自在的山林宰相,辭官後經過二十多年的經營,已經被譽為黃庭國北方士林的斯文宗主,一直為寒食江水神鼓吹造勢,僅是關於寒食江的詩詞,就多達二十多首,每隔兩三年就會邀請大量文人騷客,在寒食江上舉辦詩會,一擲千金,美酒佳肴,花魁美婢,極盡士人風流。

  至於文豪之子在黃庭國廟堂一路高升,根骨平平的孫子,成為修行之人,沒人願意深究沒這個膽子去刨根問底。

  這位自號黃老道人的文壇宗主,此時正在跟別駕大人相談甚歡,笑聲爽朗。

  別駕,是一州名義上的三把手,頭把交椅當然是刺史,然後是駐守當地、手握兵權的將軍。黃庭國武將勢弱,廟堂上文重武輕,所以別駕的官威,往往淩駕於一州將軍之上,別駕的存在意義,更多還是皇帝用來掣肘和制衡刺史。

  此時,所有人下意識停下言語聲,轉頭望向門口方向,只見兩頰生有兩縷長鬚的披甲男子,大踏步走入堂內,抱拳大笑道:「回稟老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散修已死,腦袋給我親自擰斷了,絕無意外。」

  青袍男子先瞥了眼堂下一名白髮老人的神色,發現腰插短戟的魁梧男子欲言又止,便笑道:「有屁就放。」

  此人正是通過老水井去往秋蘆客棧的男子,本尊是一尾赤色鯉魚,他咧咧嘴,樂呵道:「那年輕散修死前,抖摟了好些個醜聞,有老爺你的,還有一些郡城裡大門大戶的,當然更多還是那姓魏的郡守,難聽得很,祖宗十八代都給來來回回駡了好幾遍,如果不是我出手快,恐怕那姓魏的傢伙,小時候是不是尿過褲子的事情,都要給這傢伙說出來了,不出意外,明天郡城裡頭就會滿城風雨,全是魏郡守的笑話。」

  青袍男子明顯有些驚奇,「哦?」

  魁梧鯉精正要說話,青袍男子擺擺手,示意他趕緊回到座位,不要廢話,前者只得乖乖落座,看了眼那名文士模樣的男子,後者微笑點頭,示意稍安勿躁,魁梧漢子這才放開手腳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聽到散修暴斃於郡城內的消息,場中有一位滿臉病容的年輕人,立即掩藏不住自己的開懷笑意,頻頻倒酒痛飲。

  郡城內,魏姓郡守的意志消沉,年輕散修的死無全屍。

  大水府邸內的主賓盡歡。

  對比鮮明。

  青袍男子猛然抬起頭,望向門口,這位寒食江正神,眼神陰沉。

  有一位玉樹臨風的白衣少年,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門外,正在伸手拍打袖子,彈去一些水珠,最後少年一步跨過高大門檻,左右張望,嬉皮笑臉道:「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奇怪奇怪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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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百怪(中)

  大煞風景。

  白衣少年的突兀出現,實在是不合時宜。

  在座客人都是心眼活絡之輩,迅速打量了一眼青袍男子的難看臉色,便心中了然,再然後轉頭望向那少年的眼神,就都十分玩味了。

  在黃庭國北部地界,山水難分,誰不賣大水府這塊金字招牌的面子?竟敢還有人砸寒食江水神的場子,而且還是大搖大擺來到大水府邸的地盤上,當真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歪了?

  坐在文弱書生上首,以水蛇之身修煉成精的陰柔男子,翹著蘭花指,緩緩提起一隻酒杯,面對那名不速之客,男子眼神炙熱,容顔俊美童男童女,一向是他的心頭好,只是忍不住心中惋惜,眼前少年多半是死路一條了,折了水神老爺的面子,他可不敢擅自擄回府邸享用,只能寄希望搬走屍體,做那今晚宵夜的盤中餐了,男子嗓音尖銳,微笑道:「這杯中酒,為我寒食江大水府獨有的金玉液,修士喝一杯,抵得上洞天福地苦修一旬,俗子喝了,祛病消災,半點不難,還剩下半杯,你要不要嘗嘗看?」

  那白衣少年跨過了門檻,不再繼續前行,站在原地後,只顧著四處張望,對這位臭名昭著且凶名赫赫的的水中精怪,根本就不理睬。

  陰柔男子怒極反笑,吐出天生極長的舌頭,舔了舔嘴角,最後嘿嘿笑著,「敬酒不吃吃罰酒,死去!」

  他手腕一抖,半杯金黃色酒液潑灑而出,醒目的酒液,在空中先是驟然停滯浮空,之後分散開來,點點滴滴,數十滴酒水一起破空而去,直撲白衣少年,速度快過百步之內的强弓箭矢,響起一陣嗡嗡呼嘯聲,聲勢駭人。

  若是躲避不及,那白衣少年定然會滿身窟窿。

  光憑這一手馭水神通,就讓在座一些年輕輩的練氣士,由衷感到心驚。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大局已定。

  那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亦不例外,當他第一眼看到少年之後,便目露訝異,只是很快輕輕搖搖頭,初生牛犢不怕虎,可是大水府這座龍潭虎穴,哪裡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能走的,可惜了,白白浪費了這副姿容氣度。

  寶瓶洲北方,皆知黃庭國這座小廟堂,洪氏皇帝的科舉取才,要先看字寫得漂不漂亮,之後才看文章內容寫得好不好,兩者若是都不錯,那麼最關鍵的事情就要來了,陛下會看殿試舉人之中,誰的相貌最為堂堂正正,英俊瀟灑!

  老人當初在郡城大街上,早就見過白衣少年在內的遊學隊伍,老人略通道門相術,看那白衣少年,觀其氣象,應該只是皮囊優秀而已,遠遠不如當時站在籮筐少年身邊的另外一人,那個面容沉靜的青衫少年,才是貨真價實的修道美玉。

  老者不再看那結局注定慘淡的少年,轉頭望向對面一位知根知底的年輕修士,老人眼神滿是陰霾。

  後者敏銳察覺到師門長輩的視線,微微退縮,只是很快就想起,自己找著了真正的大靠山,今時不同往日了,便挺直腰桿,還坦然笑著舉起一杯酒,老人皮笑肉不笑地視而不見。

  老人修養好,可他身邊兩位年輕人,看到這一幕,則當場憤懣不已,對那名得意忘形的師門叛徒怒目相向。

  獨自一人坐在對面的靈韻派修士,正是之前那場風波的罪魁禍首,在滅人滿門的慘案尾聲,他被路過的散修撞見,他在靈韻派內門弟子中,資質平平,更不擅長殺伐,對上精通捉對廝殺的散修,無法力敵,便火速逃入城內,之後還有閒情逸致,在那座秋蘆客棧悠悠然住下,其中估計也有拿客棧和劉夫人做護身符的意圖。

  被散修查出行蹤後,這名仗義行事的散修,哪怕冒著被秋蘆客棧視為敵人的風險,仍是執意闖入,大打出手,與那根正苗紅的靈韻派修士再戰一場。

  結果打爛了那堵月相影壁不說,還被靈韻派修士故意帶向附近的市井巷弄,後者法寶、術法一通亂甩,傷及無辜百姓不下二十餘人,從此給了郡城豪閥向官府施壓的藉口,散修被認定是尋釁在前,打殺了再說,至於隱情如何,人都死了,無人聲張,即便有一些風言風語,那就只是空穴來風嘛。

  那些不願被官府記錄在冊的散修野修,一向不受各國待見,倒也不敢視為過街老鼠喊打,但是都希望敬而遠之,千萬別來自家轄境撒野搗亂。這些無根浮萍,一旦跟地頭蛇起了衝突,只要不是修為通天的過江龍,當地朝廷官府和江湖勢力,肯定選擇一邊倒向熟人。

  很大程度上等於叛出師門的年輕修士,此時看到那位自己原本極為敬畏的師門長輩,並不領情,年輕修士微微一笑,仰頭一口喝光了大半杯酒,擦拭嘴角後,低下頭,快意笑道:「老子在靈韻派就算苦修百年,都沒希望躋身中五境,如今被水神老爺青眼相加,大道有望,所以老子從見到那位軍師第一眼起,就打定主意要自立門戶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可遇不可求!還管那點沒卵用的師門名聲做什麼?能當飯吃嗎?!就算能當飯吃,又如何?老子我可從來吃不到大頭,只是你們這些傢伙剩下的殘羹冷炙罷了。」

  這名年輕修士打了個酒嗝,自顧自笑起來,無人看見此人眼底的那抹無奈,他緩緩夾起一塊鮮美魚肉,眼角餘光瞥了一下大水府的儒衫軍師,年輕人喃喃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何況那麼大一個機會,擺在我面前,我一個下五境的小修士,有幾條命去拒絕水神老爺的打賞恩賜?」

  對面的那位白髮老者,是靈韻派外門大長老,靈韻派分內外門,老人掌管外門,其實內門諸多俗世事務,一並交由此人負責,此次參加寒食江水神祭祀慶典,是老人帶隊下山,主要是為了幫助幾名嫡傳弟子砥礪心性,去大致瞭解山下的世道風俗,以及借此機會接觸其它勢力,能夠結下一些善緣是最好。

  今晚跟隨老人一同參加宴會的兩個年輕人,俱是靈韻派的年輕翹楚,一人身後有那條兩丈長的赤紅巨蛇,蜷縮成團,一人身旁有巨大黑虎匍匐在地。

  兩人比鄰而坐,便有了一些龍盤虎踞的不俗氣象。

  但是就在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少年必死無疑的情況下,白衣少年的表現,讓人大吃一驚。

  他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那些金玉液分裂而成的酒水滴激射而至。

  但是那些來勢洶洶的水滴,撞在白衣少年衣衫上,便如一陣雪花撞入一座熊熊大火燃燒的火爐,瞬間消散不見。

  青袍男子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水法不侵,有點意思,難怪敢來搗亂。」

  他身體微微前傾,望向那名文士,笑問道:「是少年身上那件袍子有玄機,還是另有古怪?」

  下邊的儒衫文士從少年身上收回視線,轉頭答道:「應該不是袍子的關係,我猜測是此人身上藏有道家上品的避水符籙,尋常水法道術,很難打破那張符籙的天然禁制。」

  青袍男子啞然失笑,「該不會是覺得有這張符籙傍身,這小娃娃就能夠在我大水府邸橫行無忌吧?」

  儒衫文士笑道:「多半是還有其它憑仗。」

  一直憊懶無聊的青袍男子稍稍坐直身軀,「巴不得。」

  然後他笑著吩咐那頭水蛇精怪,言語之中並無半點責怪,道:「丟人現眼了吧,准許你上場廝殺,但是不可以使用那對鐵鐧,省得又要看到頭顱炸裂的場景,你是痛快了,但是噁心到客人,你可吃罪不起。」

  陰柔男子笑眯眯站起身,「謝過老爺恩賞。」

  白衣少年後退幾步,原來是要坐在門檻上休息,落座後,對那個繞出幾案的水蛇精怪擺了擺手,「別急別急,先別急,等我先把話說完。」

  堂下文豪和別駕面面相覷。

  青袍男子更是捧腹大笑,舉杯痛飲。

  賓客之中,有兩人大大方方坐在靈韻派叛徒的上首位置,年紀都在三十左右,意氣風發,鋒芒畢露。

  看到白衣少年的這一手風采後,他們依然不屑一顧。

  一人哪怕飲酒也背負長劍,一人則橫劍在案,距離握劍的右手,最遠不過數尺距離。

  這兩人分明是兩名大名鼎鼎的劍修,雖然看不出兩人各自的本命飛劍,是否溫養得氣候大成,但是劍修公認是練氣士當中殺力最大、修為最為厚積薄發,哪怕是中五境的修士,也不敢小覷任何一名下五境的劍修。

  因為劍修每升一境,飛劍就會威力疊加,修為增長遠勝尋常練氣士。

  尤其是在下五境之中,脆弱不堪的本命飛劍,一旦讓劍修成功躋身中五境,就會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每一位已經躋身或是有望成為中五境的劍修,尤其是年紀輕輕的劍修,都將是各方勢力的座上賓,在山上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話語,「中五境之中,甲子老練氣,百歲小劍修」。

  言下之意,就是六十歲的中五境神仙,已經算不得如何天才的人物了,但是百歲高齡的劍修,仍是驚才絕艶的練氣士!

  聯袂拜訪大水府的這兩名劍修,一人是散修,相傳得到一位遊方高人的真傳,屬道家一脈,賜下一柄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篆文為「手刃」。

  一位是伏龍觀掌門真人的閉關弟子,伏龍觀的道統,屬道教丹鼎派的外丹一脈,採集天材地寶,築爐煉丹,服藥食餌,助長修行。

  鎮山之寶是一方古硯,名叫老蛟硯,是寶瓶洲十大名硯之一。硯臺邊緣,有一條微小高齡的瘦蛟,盤踞而眠,鼾聲輕微。

  相傳上古蜀國,是蛟龍四伏之地,興風作浪,各地都留下仙人斬殺妖龍惡蛟的傳說。

  據說這條酣睡於古硯上的小老蛟,便是躲過一劫的遺留古種。

  而那名橫劍在案上的年輕劍修,身為伏龍觀掌門弟子,此次來此,是想要代表師門,跟朝中有人的寒食江水神暗中商議,試圖將伏龍觀由「觀」升格為「宮」。

  道家仙門,想要獲得一個「宮」字作為門派後綴,殊為不易,這就像一國君主敕封真君,數目是有定額的,不會泛濫成災,不是君王想要有幾位真君就有幾位,絕不是隨便拎出個道士,得到了君王認可,就能獲得這份殊榮頭銜,寶瓶洲的道家宗門會派人前來審議勘定,確定那位真人有無資格勝任一國真君。

  那個從頭到尾修為透著古怪的白衣少年,咳嗽一聲,坐在門檻上朗聲道:「我今天來這裡,是要教你們做人,嗯,還有順便教你們做神做鬼的。唉,有點累。」

  少年才剛把話起了個頭,就滿臉意態闌珊,自己先覺得無聊了,以至於後邊三句話,說得有氣無力。

  「為人,則秉一口浩然氣,頂天立地大丈夫。」

  「當神,既然爭了那一炷香,就要澤被蒼生,哪怕神道已崩,我就要證明香火不絕,吾道不孤。」

  「做鬼,天地不要我生,我偏偏要在罡風春雷之中證長生。」

  本來還算有那麼點嚼頭的豪言壯語,從白衣少年的嘴裡說出來後,就完全變了味,顯得十分無病呻吟。

  白衣少年嘆了口氣,撇撇嘴,自言自語道:「阿良大哥,這話你說還行,我是真不行啊。」

  白衣少年嘆氣複嘆氣,重新站起身,「算了,不玩了不玩了,還是辦我自個兒的正事吧。」

  然後他轉頭望向一處無人的地方,說道:「屁大本事,就敢學別人行俠仗義?真當自己是阿良啊?這下好了吧,魂飛魄散,燈火飄搖,如果不是碰上精於神魂之術的我,你這會兒在哪裡當孤魂野鬼都不曉得,明天太陽能不能見著,還得看你祖墳冒不冒青煙,何苦來哉?」

  白衣少年的屁股離開門檻後,就伸手指了指前方所有人,「實不相瞞,在我眼中,在座各位都是螻蟻。」

  鴉雀無聲。

  少年問道:「不信嗎?」

  片刻之後,青袍男子手中酒杯砰然碎裂。

  整座大水府邸,只有這尊江水正神,看到了白衣少年身後,彷彿站立有一尊高大數丈的聖人神像,浩然之氣充斥天地,神像立於神壇之上,正在俯瞰腳下的衆生螻蟻。

  青袍男子嘴唇顫抖。

  十一樓?

  還是十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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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百怪(下)

  難道真是一位儒家聖人,大駕光臨大水府邸?

  而且這位儒聖還不是一般的書院山主之流?

  高坐主位的青袍男子咬緊牙關,差點把牙齒磕碎。

  他坐姿僵硬,身軀緊綳,這位黃庭國北方作威作福數百年的寒食江水神,此刻必須雙拳緊握,重重捶在椅把手上,才强忍住那股起身求饒、下跪磕頭的衝動。

  黃庭國不過是大隋藩屬國之一,眼前這位皮囊貌似稚嫩的不速之客,絕不可能是土生土長於此的人物。對於黃庭國的大佬練氣士,他早已爛熟於心,誰能招惹敲打,誰該拉攏示好,數百年辛苦經營,青袍男子對這一切可謂胸有成竹。

  儒家七十二書院,每一座書院的山主,最少都是十境修為,才有資格執掌書院。

  上五境大神通練氣士,往往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距離俗世王朝相對近一些的十境練氣士,書院山主,就已經有資格被世俗尊稱一聲儒家聖人,此外還有佛家的金身羅漢,道家的陸地神仙,皆是朝野通用的敬稱。

  這一小撮頂尖練氣士,就像那祠廟裡的神像,神位夠高,但又不算太遠,燒香磕頭,都拜得到,否則那些個隱於雲霧的上五境老神仙們,你提著豬頭都找不著廟。

  青袍男子眼眶逐漸通紅,布滿血絲,浮現出一抹淡金色光彩,他仍是竭盡全力不眨眼睛,死死盯住白衣少年身後的聖人神像,視野中,神壇之上,一位氣態威嚴的老者,身著一襲雪白長袍,大放光明,絲絲縷縷的光線,彷彿蘊含著大道至理。

  每一絲縷光線,細看之下,由一閃而逝的無數金色文字接連串起,寫有一條條儒教禮儀規矩。這尊聖人法相,高冠博帶,大袖寬廣如鳥翼,無風自搖,腰間懸掛有一枚熠熠生輝的玉佩,格外醒目,如袖珍小巧的一輪人間明月。

  做不得假了,千真萬確的聖人氣象!

  青袍男子的身世,其實大有淵源,自幼耳濡目染,知曉諸多秘聞內幕,剛好是一個識貨的,於是看到這一幅場景,反而更加驚恐。若是換成山門普通的中五境修士,說不定就要當成是坑蒙拐騙的某種障眼法了。

  青袍綉有金色團龍的高大男子,終於眨了眨眼睛,不得不偏轉視線,由於刺痛産生的淚水,緩緩滑出眼眶,不過很快就被消散。他自然不願在這些下屬賓客面前,流露出絲毫退縮怯意。漫長的修行生涯,他能夠走到今天這步,穩穩坐在這個煊赫高位上,光靠好根骨好機緣,而沒有堅忍不拔的心性作為支撐,恐怕所有風流,早就被寒食江的滔滔江水一沖而散了。

  曾經有人教育過他,聖人學問,鑽之彌堅。聖人神像,仰之彌高。

  如今這座天下,儒教聖人訂立的規矩,越來越繁瑣縝密,儀軌越來越穩固。不再是在那年代久遠不可考據的上古蜀國,那個時候的古代蜀國版圖之上,蛟龍衆多,不服天地管束,傳言只有殺力驚人的遠古劍仙,才喜歡來此磨礪劍鋒,御劍翻江倒水,以斬殺蛟龍為傲。

  齊靜春不是死了嗎?如今把持驪珠洞天的聖人,應該是從風雪廟脫離出來的兵家阮邛。

  那麼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看樣子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的架勢。

  不管如何,就是天王老子到了自家地盤,自己也絕無引頸就戮的道理。

  青袍男子强行驅散心頭陰霾,深呼吸一口氣,左拳微微抬起,輕輕一敲椅把手,看似輕描淡寫,但是整座大水府邸都隨之一震,與府邸相鄰的那段寒食江,毫無徵兆地驟起大浪,層層疊疊,使勁拍打兩岸。

  青袍男子一拍之下。

  堂內所有人的身形都隨之一晃,兩名年輕劍修的鞘中長劍,更是不堪重負,嗤嗤作響,掙扎不已,做困獸之鬥。

  唯獨白衣少年紋絲不動,身後那尊法身神像更是穩如山岳。

  少年微微抬頭,望著遠處坐北朝南的青袍男子,嘴角滿是譏諷之意。

  大水府邸雖然臨江而建,事實上府邸底下,另有玄機,早已鑿出深廣水道,故而與寒食江氣運緊密相連,本身就是一座大型法陣,雖然它不如一些頂尖仙家的護山大陣,或是王朝京城的護城大陣,可道行極深的青袍男子,只要位居其中,不擅自離開這塊地界,就可以擁有類似一方小天地的玄妙加持。

  能夠破例做到這一點,除了機緣之外,跟青袍男子的奇異血統,有莫大關係。

  一般練氣士,只有躋身十境後,比如其中儒釋道三教,再加上一個兵家,這三教一家四方勢力,一旦坐鎮主場,便能夠坐擁天時地利人和,儒教學宮書院,佛教寺廟,和道教宮觀,以及兵家的古戰場遺址,等於是那一方小天地的主人,其他修士進入其中,等於寄人籬下,就不得不入鄉隨俗,按照主人規矩行事。

  大堂內落針可聞,氣氛詭譎。

  這位寒食江水神能夠看到門口那邊的異象,可是其餘所有人都蒙在鼓裡,一個個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那白衣少年口出狂言之後,咱們這位水神老爺就開始發呆了,難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俊逸少年,實則出身於與大水府邸世代交好的仙家豪閥?所以才敢如此囂張跋扈?

  陰柔男子雖然已經走出放滿珍饈佳釀的几案,本該將那少年擒拿,可此時也停下了腳步。沒有點眼力勁的話,如何在青袍男子手底下當差做事,這位行事向來狡詐奸猾的水蛇精怪,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太正常。

  身為主人的青袍男子始終不肯開口,之前一次拍打椅子,雖然聲勢浩大,看上去是在敲山震虎,可似乎有些虛張聲勢的意味。

  而白衣少年始終站在原地,一副你有本事就來揍我的德行,就更襯托出大水府邸的古怪處境。

  青袍男子終於開口笑道:「來者是客,敢問有何指教?」

  他悄然引來一段寒食江蘊含的部分江水氣勢,震動整座府邸的氣機,試圖以此來試探那尊神像的虛實,畢竟再如何眼見為實,不親手驗證一二,就要在自己家裡向一個外人低頭,生性倨傲的青袍男子萬萬做不到。

  一旦那尊神像法相出現絲毫波動,青袍男子不介意親手打爛少年的腦袋,膽敢在大水府邸裝神弄鬼,騙到他頭上來,不是找死是什麼?

  只可惜那尊神像不動如山,這讓他震驚之餘,迅速收斂了所有僥倖心理。

  修行路上,逆流而上,應當勇猛精進不假,遇强敵則愈挫愈勇,更是正理,但絕不是要修行之人死腦筋,冥頑不化,半點不知變通。

  白衣少年一手負後,一手虛握拳頭放在腹部,仍是一副欠揍至極的囂張模樣,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已經出手一次了。現在該輪到我了吧?」

  青袍男子臉色難看。

  那水蛇精怪實在是受不了這少年嘴臉,大步向前,背對自家水神老爺,陰柔男子抬起一臂,駕馭一支鐵鐧飛掠到,尖聲細氣道:「忍不了,不能忍!便是老爺你事後重罰,屬下也要把這小子的腦袋打得開花,再將他的腦漿收集起來,混入酒杯裡的金玉液,那麼瓊漿玉液這個說法,就算齊全了。」

  青袍男子臉色陰沉,「青,不得對客人無禮,速速退回座位。」

  手持鐵鐧的陰柔男子非但沒有聽命行事,反而步伐更快,「老爺莫要再菩薩心腸了,惡客登門,不懂禮數,就讓屬下來告訴這小子,如何來做咱們大水府的座上賓!」

  在寒食江水神出聲阻攔後,水蛇精怪就曉得自家老爺的真正心思了,如果真不願自己冒犯貴客,以老爺看似內斂實則暴戾的性子,早就隨手一袖子將自己打出大門外了,哪裡會故意說那些虛頭巴腦的客套話。

  水蛇精怪心想今晚運氣不錯,給那條蠢鯉魚搶走了頭功,但是自己若是能夠在衆人面前,給老爺長長臉,以自家老爺在外人跟前,一貫出手大方的脾氣,一罎子大水府特産的金玉液,跑不掉了。

  這條好不容易修煉成人形的水族精怪,肯定不知道,他那位賞罰分明的水神老爺,這次存心是要他送死,只為了儘量合情合理地再探虛實一次。

  這一下子,所有賓客都充滿了好奇和期待,之前如同雲遮霧繞的打機鋒,讓人實在提不起興致。

  哪怕白衣少年只是個綉花枕頭,並無後手,那麼見識一下水神老爺麾下大將的殺人場景,也不錯。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

  白衣少年從頭到尾都懶得去看那名水蛇精怪,笑眯眯,像是應付學塾教書先生的背誦經典,顯得十分慵懶隨性,只是說完這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後,少年神情猛然間凝重起來,從一個玩世不恭的浪蕩公子哥,搖身一變,瞬間變成了一個另一個極端的迂腐儒生,渾身散發著大義凜然的氣息。

  最後少年抬起一腳,重重塌下,大喝道:「積水成淵,蛟龍生焉!」

  白衣少年身後的法相神像,隨之高高抬起一腳,迅猛踩下。

  青袍男子在這一刻,動彈不得,呼吸都困難,滿臉惶恐,喉嚨微動,想要說出求饒的軟話,可一個字都無法說出口。

  如遇天敵。

  任你修為艱深、境界高遠,一旦遇上,同樣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乖乖束手待斃。

  那無比威嚴莊重的「蛟龍生焉」四個字,如耳畔炸響春雷,一遍一遍在青袍男子耳邊反復爆綻,心湖之上,更是被人直指人心,掀起了一陣陣無法掌控的驚濤駭浪。

  青袍男子胸口的金色團龍,像是被仙人畫龍點睛,竟然變成了活物一般,開始急速轉動游走起來,那件青色長袍則像是青色湖泊,但是金色遊龍的瘋狂亂竄,沒有半點蛟龍游水的優哉遊哉,只有癲狂和痛苦。

  半臂長短的金色蛟龍在四處亂撞的過程當中,原本明亮的金色光彩,逐漸暗淡無光,而且不斷有金色絲線,如纖細羽毛從青袍之上剝離,飄落在地上,化作灰燼。

  白衣少年笑著向前一步,然後再次抬腳,「小小池塘爬蟲,也敢三番兩次試探大爺我?你之前試探兩次,我就兩腳將你寒食江踩成三截,看你以後怎麼統御大小江河十六條。」

  就在少年即將第二次踩踏地面的瞬間,青袍男子屁股底下的座椅砰然碎裂,化作齏粉,這位不可一世的寒食江正神踉蹌起身,一隻手死死捂住胸口那條金色蛟龍,不讓其繼續像一隻無頭蒼蠅亂撞,另外一隻手高高抬起,艱難一拍而下,嘴角滿是血跡,沙啞含糊道:「忤逆命令,冒犯貴客,死不足惜!」

  砰然一聲。

  水蛇精怪的頭顱就那麼炸裂開來。

  屍體倒地後,恢復真身,是一條體態纖細的斑斕水蛇。

  那支仙人遺物的法器鐵鐧,墜落地面的聲響,在空蕩蕩的大堂之上,格外清脆且刺耳。

  白衣少年的腳底板距離地面,還不到半寸了。

  青袍男子顧不得擦拭嘴角,站直身體,便要彎腰賠罪。

  原本已經停下踩踏動作的白衣少年,眼神熠熠,做了一個緩緩收腳的動作。

  但是剎那之間,少年再次默念道:「蛟龍生焉。」

  一腳踏地!

  乾脆利落。

  神像自然而然也是跟著踩上一腳。

  白衣少年一腳是踩在大水府邸的青磚地面。

  而背後神像一腳下去,可就是踩在寒食江的氣運之上了。

  青袍男子捂住金色蛟龍的五指,已經刺入胸膛肌膚之中,哪怕痛徹心扉,仍是不願鬆手。

  此乃他證道曙光所在,既是心志毅力之凝聚,更是心結症結所在,死也不可鬆手!

  白衣少年鬆開雙手緊握的拳頭,抖了抖袖子,動作無比瀟灑飄逸,緩緩上前,繞過那條可憐水蛇精怪的屍體,抬頭望向主位那邊,抬起腳踩在那支鐵鐧上,踩得那件仙家兵器在地面滾來滾去,嬉笑道:「這位水神老爺,是不是很意外?」

  七竅流血。

  面容凄慘的青袍男子,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歪頭吐出一口血水,然後低垂頭顱,瞥了眼胸前那條哀鳴不止的暗金色蛟龍,緩緩抬起頭後,這位幾乎有兩百年光陰,不曾親自出手殺敵的水神老爺,眼神恍惚,喃喃道:「這位真仙,就不能放我一馬嗎?仙師再來一腳,我便與死無異了啊。」

  堂內衆人,全然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一個個呆若木雞。

  在他們看來近乎無敵的一尊江水正神,就這麼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中?

  白衣少年又開始無聊地左右張望,視線停留在那名儒衫文士身上,後者立即作揖行禮,甚至長久時間都不敢直腰起身,不愧是讀書人出身,懂得審時度勢,伏低做小。

  少年望向那頭真身為攔江蛤蟆的胖子,後者二話不說跪地不起,使勁磕頭,大嗓門喊道:「叩見真仙!」

  唯獨那身形魁梧的披甲鯉精,瞪大眼睛,與白衣少年直直對視。

  白衣少年不等青袍男子出聲呵斥屬下,就已經率先笑道:「宰了。」

  「我數三聲,三,一。」

  雖然白衣少年有意耍詐,明擺著要再來一腳。

  這一點,他是跟某人學的。

  不料那青袍男子更加殺伐果斷,麾下頭號猛將,說打殺就打殺了。

  只見眨眼過後,他便站在了鯉魚精身後,唯有一隻抓住前者心臟的手掌,從後背一直透出胸腔,他緩緩抽回鮮血淋漓的手臂,按住死不瞑目的魁梧男人那顆頭顱,輕輕一撥,將屍體推開,那顆心臟很快變作一顆鵝卵大小的赤紅丹丸,被青袍男子往嘴裡一丟,迅速咽下。

  白衣少年還算說話算話,悻悻然收起那只腳。

  他笑望向靈韻派一老兩小,「認不認得我?」

  靈韻派外門長老慌亂起身,抱拳低頭道:「先前是我們有眼無珠,還望仙師恕罪。斗膽懇請仙師去我們靈韻派做客……」

  不等白髮老人說完,少年又開始發號施令,「那就把眼珠子挖了吧。」

  下一刻,青袍男子手中便多了一雙眼珠子,老人雙手捧住臉龐,不斷有鮮血從指縫間滲出,老人竟是使勁咬住嘴唇,拼命不讓自己喊出聲來。

  白衣少年斜眼看著那兩個臉色蒼白的靈韻派年輕俊彥,「算你們兩個小崽子運氣好,這裡是黃庭國,而不是在大驪版圖上。」

  兩位前途遠大的年輕修士,略微鬆了口氣。

  但是少年又說道:「但是你們運氣也有不好的地方,靈韻派從掌門到一干長老,幾乎都是一根筋的蠢貨,鐵了心要效忠黃庭國洪氏,所以你們一起去死吧。」

  青袍男子的出手,第一次出現猶豫。

  少年雙手負後,嗤笑道:「你們大水府邸此次設局,除了試探本地郡守是否足夠聰明之外,再就是你心中早就有了定論,靈韻派,與黃庭國洪氏皇帝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屬一根繩上的螞蚱。你卻不願陪著愚不可及的靈韻派和黃庭國洪氏,一起葬身大驪鐵蹄之下,才有意借此機會,跟他們斬斷當年的那點香火情,省得將來大驪兵馬南下,洪氏覆滅之餘,連累大水府邸被戰火殃及。」

  少年嘖嘖道:「這種拙劣伎倆,也就靈韻派這種土鱉傻瓜看不透,有眼無珠,真是有眼無珠,說得好,不過還是得死。」

  青袍男子臉色陰晴不定,但是隨即哈哈大笑,心情暢快許多,將那靈韻派三人一巴掌一個,瞬間拍爛頭顱,三人竟是半點術法神通都來不及施展。

  白衣少年緩緩前行,走向大堂主位,期間路過兩名年輕劍修附近,腳步不停,轉頭笑道:「一個是來歷不正的散修,是生是死,先不急,看我稍後心情的好壞。還有一個是伏龍觀掌門真人的閉門弟子,身份湊合,勉强有那麼點分量,讓我想想,你之所以來這裡,該是為了那個『宮』字吧?被我猜出答案很奇怪嗎,你小子別一臉吃到屎的表情,行不行?你再這樣,水神老爺就要讓你腦袋開花了。」

  兩名劍修如坐針氈,哪裡見識過這種驚心動魄的場景,這會兒是當真想死的心都有了。

  白衣少年繼續前行,突然停步不前,望向那名給人印象就是諂媚二字的文豪,笑道:「你在綠竹亭的丙等秘檔上,真名應該是叫唐疆,對吧?這麼算來,在黃庭國蟄伏了蠻多年了,辛苦辛苦,確實沒啥功勞,就只有丁點兒可有可無的苦勞。嗯,那就把你剛剛收到的那封諜報,把上頭布置給你的任務,跟你的水神老爺說一說。這下子你們哥倆,才算真正是一條船上的兄弟了。」

  後者此刻再無半點趨炎附勢的神態,一身氣勢恬淡沉靜,抱拳道:「綠竹亭丙等死士唐疆,見過……」

  說到最後,這位大驪綠竹亭死士有些尷尬,不知如何稱呼眼前這個喊破自己身份的大人物。

  能夠知曉綠竹亭這種規格的機密,在大驪王朝內,屈指可數。所以唐疆不再遮遮掩掩,何況退一萬步說,白衣少年真是大驪死敵,他唐疆身份泄露,更是死路一條,就看是死得痛快還是痛苦了。

  白衣少年灰心泄氣地擺手道:「算了,如今喊我什麼都沒啥意義。」

  少年死死盯住那個兩腿打顫的一州別駕大人,一言不發。

  別駕多是當地郡望權貴出身,洪氏皇帝覺得以此才能制衡外來做官的刺史,雙方相互牽制,任何一人都無法形成藩鎮割據的局面,這又是黃庭國的一樁怪事。

  白衣少年略作思量,伸手指向別駕大人。

  後者已經下跪磕頭,「只求這位大驪仙師開恩,小人做牛做馬都願意的,若有半點假話,天打雷劈!」

  少年崔瀺用手指點了點那人,「起來吧,你不用死,走出這座大水府邸後,你去找那個上了歲數的老刺史,你就直接問他,想不想繼續當刺史大人,只不過是從黃庭國的刺史,換作了我們大驪王朝。如果他識相,點頭答應了,自然是最好,以後你們還是同僚,如果不答應,那你就宰掉他,記住了,到時候將這位老刺史的腦袋,送往這座郡城內的秋蘆客棧,去找紫陽府修士劉嘉卉,你什麼都不用說,她自然會明白一切。」

  誰都知道大驪南下,是大勢所趨。

  只不過如今稍稍加快了步伐而已。

  少年崔瀺看著那張眼淚鼻涕糊一臉的別駕大人,搖頭道:「真是可憐,趕緊滾吧,別在這裡礙眼了。」

  身穿官服的男人立即起身。

  少年突然問道:「開心不開心?」

  男人嚇得面無人色,一動不敢動。

  少年揮揮手,示意那傢伙趕緊滾蛋,然後不再看他,徑直走向主位,坐在大案之後,一抖袖,憑空出現了一張造工古樸的白玉椅子。

  白衣少年坐在白玉椅上。

  被鳩占鵲巢的寒食江水神,畢恭畢敬站在堂下。

  少年崔瀺眼神望向大門之外,懶洋洋道:「除了那名欺師滅祖的靈韻派修士,其餘無關人等,比螻蟻還不如,麻煩水神老爺全殺了,讓他們黃泉路上好作伴。」

  白衣少年拿起一壺酒,抬起手,晃了晃,「對了,你們要不要喝過了一杯金玉液,再上路?」

  堂下有人終於大聲謾駡起來,有人嚇得癱軟在地,有人開始狂奔逃竄。

  少年崔瀺開始仰頭灌酒。

  一手握住酒壺。

  另外那只手死死攥緊,掌心傳來一陣陣鑽心刺痛。

  一次次鞭打,都打在了神魂之上。

  少年任由酒液傾灑,畢竟他身上還有那張避水符籙,那些酒水順著白衣滾落地面,就像是那些在雨中歪斜的荷葉葉面。

  少年崔瀺輕輕向前拋出酒壺,背靠白玉椅,仰起頭後,臉龐有些扭曲,他在心中默念道:「老頭子,臭秀才,老不死的東西!老子哪怕魂魄分離,仍是我崔瀺,你有本事就乾脆打死我啊!是誰說人性本惡的?不正是你嗎?!」

  他扭轉脖子,像是在跟人對話,一如之前在門檻外初次露面,「我不殺你的仇人,是不是很失望?你以為我是要為你討取公道,沒想到我比他們還要十惡不赦,是不是更失望?」

  白衣少年不等那魂魄給出答案,就一揮衣袖,將其殘餘魂魄徹底打散。

  他自從在大驪邊境野夫關的驛路露面後,這一路行來,怎麼可能是陪著一群孩子遊山玩水。

  堂下殺戮四起。

  白衣少年吃痛的那只手,悄然放於腹部,無恙的另外一手,則捂住嘴巴,打了個哈欠。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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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

  秋蘆客棧,涼亭不遠處的老水井。

  有個草鞋少年安安靜靜坐在那裡,像是在等人。

  他所住屋內,孩子李槐已經呼呼大睡,桌上燈盞已熄。

  先前少年收起了一張張山河形勢圖,有大驪南方州郡的,也有大隋版圖的,都是阮秀轉贈給他。

  他將這些地圖重新放回背簍後,坐在桌旁又開始思考同一個問題。

  阮姑娘絕對不用懷疑。

  可是眉心有痣的少年,衙署縣令吳鳶,曾經一起出現在鐵匠鋪子。

  而這些地圖,聽阮姑娘當時的無心之語,正是縣令衙署慷慨奉上的。

  自己一行人一路南下,野夫關外相逢,兩撥人匯合,一起進入黃庭國,所見所聞,神神怪怪。

  最後陳平安再一次走向涼亭,來到水井,坐在井口等人。

  ————

  大水府邸,愁雲慘淡,堂下滿地的鮮血淋漓。

  原本歌舞升平的一座熱鬧大堂,此時沒剩下幾個了。

  白衣少年依舊高坐白玉椅,神遊萬里。

  青袍男子站在堂下,正在以水法神通驅散滿身血跡和血腥味。那些大水府妙齡婢女,無論是寒食江的落水鬼,還是活人,都已被青袍男子解決乾淨。君不密則失臣,事不密則失身。這麼點道理,青袍男子威震黃庭國北部十八條江水,將這塊小江山打造得鐵桶一塊,對此當然深有體會。

  兩名心腹當中,大水府邸的軍師,儒衫文士正襟危坐,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像一尊毫無生氣的泥菩薩。那位身材臃腫的攔江蛤蟆,神色萎靡,老老實實坐在位置上,像是被今天這樁慘案給嚇到了。

  大驪綠竹亭死士唐疆坐在原位,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著漸冷的佳肴,依然津津有味。

  多少年沒有這般痛快了?

  他這副腰桿如果再彎個幾年,真就要徹底習慣了給人當走狗孫子,估計哪怕大驪的鐵騎馬蹄,碾碎了黃庭國疆土,他也已經不知道如何堂堂正正做人了吧?

  那個叛出靈韻派的修士,雖然沒死,可是已經汗如雨下。

  除此之外,還有兩位幸運兒活了下來。

  正是那兩位出身迥異的年輕劍修,白衣少年先前給了他們一個活命的機會,大堂上還有兩頭靈韻派修士留下的畜生,兩位尚未躋身中五境的劍修,如果能夠不用佩劍的情況下,只以本命飛劍各自斬殺一頭畜生,就可以從此成為大水府的真正貴客。

  白衣少年甚至答應他們可以與寒食江水神稱兄道弟,這份殊榮,無疑會幫助兩人鯉魚跳龍門,一躍成為黃庭國北方炙手可熱的權勢角色,尤其是那位伏龍觀練氣士,之前不過是掌門真人的愛徒之一,從今往後,多半是內定的下一任掌門,無人敢爭。

  兩名劍修皆是三境巔峰,本命飛劍的威勢,還十分力弱氣短,與兩頭畜生的廝殺,險象環生,只能算作慘勝,都負傷不輕,好在本命飛劍折損不多。

  白衣少年怔怔出神,無人膽敢打擾。

  可總這麼冷場也不是個事兒,青袍男子只好輕聲問道:「真仙?」

  崔瀺回過神,看了一圈,對兩名劍修說道:「既然贏了,就說明你們有資格繼續行走大道。先下去養傷,大水府會給你們最好的丹藥,以及提供煉劍所需的一切材料。那個野路子劍修,你以後就在大水府當一名末等供奉好了,至於伏龍觀的劍修,你回去後,告訴你那個貪財好色的師父,伏龍觀升宮一事,從郡州兩級官場到寒食江府邸,以及某幾位朝中閣老,都會幫忙,在家等好消息就是了。」

  兩人欣喜若狂,感恩戴德地告辭離去。

  崔瀺轉頭對唐疆說道:「回去後,不用畫蛇添足,你和其餘諜子死士,繼續蟄伏便是。」

  唐疆迅速起身領命。

  他剛要離去,只聽那白衣少年沒好氣道:「就不曉得順手牽羊,拿走幾張桌子上剩下的大水府金玉液?」

  唐疆有些猶豫。

  崔瀺不耐煩道:「就當是大驪欠你的,不拿白不拿。」

  唐疆那張毫無出奇的臉龐上,沒來由綻放出一股異樣神采,抱拳轉身,大踏步離去,跨過門檻後,背對著主位上的白衣少年,這個男人高高抱拳,高出一側肩頭,始終不敢轉身,紅著眼睛望向遠方,朗聲道:「這位大人,大驪從不欠唐疆分毫!哪怕只能遠遠看著我大驪蒸蒸日上,國勢鼎盛,嘖嘖,這份滋味,好過那金玉液何止千百倍?!」

  少年笑駡道:「呦呵,這馬屁功夫,還真有點爐火純青啊,只可惜老子不吃這一套,滾滾滾。」

  門檻外,那個早已不再年輕的大驪男人,在異國他鄉,腳下生風,放聲大笑。

  崔瀺望著空落落的大堂,說道:「我姓崔,來自大驪京城。」

  真身為攔江蛤蟆的胖子一臉茫然。

  青袍男子微微發怔。

  那名陰物鬼魅出身的儒衫文士火速起身,恭謹作揖道:「拜見國師大人!」

  青袍男子滿懷震驚,心悅誠服道:「原來是大驪國師親臨寒舍。」

  後知後覺的攔江蛤蟆再一次匍匐在地,只管磕頭,砰砰作響,誠意十足。

  崔瀺問道:「那名魏姓郡守有無隱藏的背景?將來有沒有可能成為一塊攔路石?」

  青袍男子搖頭道:「那魏禮只是黃庭國南方寒族出身,官場上並無大的靠山,否則也不至於在本郡與我如此虛與委蛇,只能拗著自己的那股子書生意氣,來奉承大水府。」

  崔瀺一手托著腮幫,一手屈指敲擊椅把手,緩緩道:「大驪之前吞並北部各國,講究一個勢如破竹,不降者殺無赦,宋長鏡率軍屠城、挖萬人坑的事情沒少做,這是立威。可是接下來南下,就不能這麼一味痛快了,黃庭國是第一個較大的攔路石,所以不能搞成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畢竟整個寶瓶洲觀湖書院以北、大驪野夫關以南的王朝邦國,都盯著事態的發展呢。魏禮這種忠臣孝子,以後會越來越多,關鍵就看是魏禮這撥人,占據一個國家的廟堂要津更多,還是那位別駕之流更多了,不同的情況,大驪邊軍的攻勢,就會有輕重、急緩之別。」

  堂下儒衫文士微微點頭。

  崔瀺突然望向文士,「你來評點一下魏禮。」

  文士笑道:「魏禮很聰明,又不夠聰明。如果真的足夠聰明,就不會在之前風波裡,試圖搗糨糊兩邊討好,既想著良心上過得去,又想著官運亨通,天底下可沒這樣的好事,最少我大水府轄境內,不會有。」

  他伸手指了指那個戰戰兢兢的靈韻派叛徒,「此人被我稍稍威逼利誘……」

  崔瀺打斷這位河伯文士的話語,笑道:「稍稍?這話說得輕巧了,畢竟一樣米養百樣人,可不是誰都能夠像你隋彬,對舊國忠心耿耿,鐵骨錚錚,大義當前,慷慨赴死,不但自己死,還要拉著全家人一起死。」

  文士臉色如常,抱拳道:「國師大人謬贊了。」

  崔瀺抬抬手,示意文士繼續先前的話題。

  文士娓娓道來,「本郡作為大水府的的老巢,這幾百年裡,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比如我們暗中讓大水決堤,某郡發生旱澇災害等等,不但那姓魏的心知肚明,之前那些刺史和郡守,其實未必就沒有懷疑,只是一直沒有鐵證如山的證據,加上忌憚水神老爺的威勢,這才一直相安無事。只說那郡守官邸的檔案庫,龍走水了很多次,大火燒掉的東西,上邊寫了什麼內容,反正我們大水府肯定是不願意公之於衆了,倒不是怕什麼官府圍剿,只是傳出去名聲不好聽罷了。」

  說到這裡,文士轉頭望向青袍男子,微笑道:「咱們老爺,還是愛惜羽毛的。」

  寒食江水神氣笑道:「你這隋彬,就這麼挖苦自己的救命恩人?當年你的殘餘魂魄遊蕩在河水之上,如果不是我將你的陰魂收起,重塑身軀,你這會兒都不知道投胎多少次了。」

  文士不過是笑著做出討饒狀,竟是半點不怕一方水神的滔天威勢。

  這位臉色黑青的文士,在白衣少年的眼皮子底下,彎腰拿起酒杯,喝了口酒,這才重新說道:「那魏禮有野心又有本事,靠自己走到郡守高位,還願意低頭隱忍,這樣的人,一旦脫離掌控,當了刺史,以後入京為官高升為一部主官,尤其是禮部,成了黃庭國皇帝的嫡系心腹,加上早年在地方上積攢了一肚子委屈,就不怕他一發狠,矛頭一轉,就對準我們這座大水府邸?所以我告訴水神老爺,這種官員可以用,只要此人心胸之中,還有一口……正氣,就決不可大用。」

  白衣少年斜眼看著儒衫文士,「好一個誅心。你如果當年不是做官,而是去山上修行,說不定有希望躋身第十境。」

  文士河伯灑然笑道:「世間苦無後悔藥啊。」

  崔瀺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從袖口中滑出半截香。

  這讓堂下的人神妖鬼感到納悶,這位以少年形象現世的大驪國師,此舉是葫蘆裡賣什麼藥?

  少年將那一截燃燒大半的香火,立在空中,懸停靜止,然後打了個響指。

  香火點燃,煙霧裊裊。

  那些煙霧並未消散於空中,而是在空中緩緩凝聚成一位年輕女子的曼妙身形。

  那河伯文士臉色劇變,終於無法保持先前的止水心境,「怎麼可能?!」

  青袍男子眯起眼,眼角餘光打量著心腹軍師,雖然驚訝少年國師的玄妙神通,但更多還是隔岸觀火的輕鬆心態。

  女子身形逐漸穩固、面容愈發清晰,最終飄落在堂下,是橫山那座青娘娘廟中所祭祀的女子,曾經跟林守一下過棋,最後被白衣少年要求於祿敬了一炷香。

  需知少年國師,連小鎮楊老頭都由衷稱贊一句「精通神魂之術」,因此必然是崔瀺以獨門秘術將那女子「偷」了出來。

  這種不被朝廷認可的淫祠神祇,尤其是女子神位極其低微,道行淺薄,一般情況下,是絕無可能擅自離開地界的。

  死前曾經名為隋彬的文士驀然大怒,臉色愈發鐵青,伸手指向那女子,手指顫顫巍巍,儒雅臉龐變得極其猙獰,「不知廉恥的孽障,你還有臉面離開橫山?忘記你的誓言了嗎?真是孽障,負家國負忠孝,萬般辜負的孽障!」

  年輕女子看到文士後,滿臉惶恐驚懼,怯生生道:「爹……」

  喊出這個字眼後,女子便羞愧難當,掩面哭泣起來,可憐無助。

  白衣少年盤腿坐在椅子上,幸災樂禍道:「意外不意外?」

  他隨即轉頭望向青袍男子,哈哈笑道:「我看過一本《蜀國瑣碎聞》,上頭所記載的怪談軼事,其中就有寫到橫山青娘娘廟,上邊是說攜帶家眷的某位前朝大臣,在橫山古柏那裡,殉國自盡,家眷不願跟著一起死,便逃光了,只有小女兒跟著父親,提劍自刎,鮮血拋灑到古柏樹上,得以魂魄寄居其中,最後成了橫山的青娘娘,這故事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啊。」

  青袍男子挑了一張空位坐下,笑道:「訛傳罷了,事實與傳聞剛好相反,當隋彬決意在那座小廟不再逃亡,要以死明志後,舉家跟隨這位亡國侍郎自盡而死,女眷大多懸梁,其餘有撞牆、吞金而死的,唯獨小女兒不願死,跑出小廟之外,被隋彬追上,一劍刺死在了古柏樹下,她成為一位怨靈,不過一點靈光不散,死後還算良善,對凡夫俗子多有陰蔭庇護,這才得以在那本《瑣碎聞》上有了好名聲。」

  青袍男子喝了口酒,「後來,她父親成了我麾下的鬼魅,後來在我推薦下,當上了橫山附近一條河流的河伯,不知是隋彬心生愧疚,還是怎的,原本已經快要被罡風、烈日沖散魂魄的怨靈,在隋彬的暗中幫助下,找人修建了一尊泥塑金身,這才得以存活至今。」

  白衣少年嘖嘖稱奇。

  河伯隋彬怒意更甚,「禽獸不如!我隋彬一生光明磊落,我隋氏家風醇正三百年,最後怎會有你這麼個孽障!」

  白衣少年恢復身體歪斜、手托腮幫的懶散姿態,看著堂下那對父女反目成仇的凄涼畫面,突然說道:「隋彬,差不多就可以了。」

  河伯文士震怒之下,顧不得少年什麼國師不國師的了,反駁道:「我隋彬管教女兒,有何不妥?!」

  少年淡然道:「因為我覺得夠了,這個理由如何?」

  「隋彬,不得無禮!你再敢多說一個字,我就打爛你的牙齒!」

  青袍男子在今晚,是第一次主動為屬下求情,再次起身,對白衣少年低頭祈求:「懇請國師大人不要跟隋彬一般見識。」

  白衣少年跳下椅子,伸了個懶腰,「走了走了,再不回去就要被人猜疑嘍。」

  他繞過大案,走下臺階,對那始終不敢抬頭見人的女子,少年雙手攏袖,嘿嘿笑道:「別聽你爹的混帳話,你這般歲數的柔弱女子,可不就是學學琴棋書畫啊,春心萌動就躲在閨樓上,偷偷想一想情郎啊,這才對嘛。什麼山河破碎,家國覆滅啊,本來就是你爹這樣男人沒用處,所以是他隋彬臭不要臉,竟然還好意思拉著你一起陪葬,你羞愧什麼,是你爹應該羞愧得上吊自殺才對。放心,以後有水神老爺罩著你,你爹駡你一句,你就讓水神老爺抽他一巴掌。」

  文士河伯呆若木雞。

  青袍男子一陣頭大。

  女子壯起膽子抬起頭,飛快看了一眼儒衫男子的面容,便又頭顱低垂,嗚咽起來,小聲道:「爹,是女兒不孝。」

  白衣少年氣得快步走去,一巴掌拍在女子腦袋上,笑駡道:「你個沒出息的。」

  青袍男子眼見著那位大驪國師要離去,趕緊尾隨其後,輕聲問道:「國師大人今夜不在這裡休憩?」

  白衣少年說道:「這麼大殺氣,我害怕。」

  青袍男子哭笑不得。

  走到門檻的時候,白衣少年先看了眼兩兩無言的父女,才對寒食江水神說道:「你運氣比她好多了,有個不這麼迂腐刻板的親爹。」

  青袍男子愈發低眉順眼,「國師大人已經見過我父親了?」

  白衣少年點頭道:「他老人家,還請我們吃了幾頓山野時令佳肴,說實話,比你這大魚大肉搭配庸脂俗粉,要好太多了。」

  青袍男子笑道:「我豈敢跟父親相提並論。」

  白衣少年停下腳步,拍了拍這位水神的肩膀,「我那兩腳的折損,等到大驪吃下了黃庭國,只會補償你更多。那張白玉椅子,對你們這一族還算有點用處,送你了。」

  低頭彎腰的青袍男子沉聲道:「願為國師大人效死!」

  這位大驪國師顯然並未當真,讓青袍男子不用相送,獨自走出大水府邸,躍入寒食江之中。

  白衣少年在江水中,不見手腳任何動作,便能夠靈活游曳,身姿飄逸,像一條上古時代就生活在古蜀國版圖上的白色蛟龍。

  他最後順著水流,來到老城隍舊址的那座水井底下,他沒有立即去往近在咫尺的秋蘆客棧,而是停下了身形,長久時間的一動不動。

  白衣少年雙手負後,站在井中抬頭觀天。

  ————

  井口那邊,突然有人開口詢問:「你怎麼不上來?」

  白衣少年笑道:「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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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四十五章 草灰蛇線

  井口上的陳平安說道:「你上來。」

  井底的白衣少年搖頭道:「我不。」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我們好好聊聊,先講道理,不會一開始就打打殺殺。再說了,我就會那麼一點蠻力,真要打架,打得過你崔東山?」

  下邊的少年崔瀺使勁搖頭,「我就不!」

  陳平安皺眉道:「為什麼?」

  崔瀺大聲道:「我怕熱,井底下涼快些。」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繞著古井緩緩而走。

  下邊很快傳來嗓音,「陳平安,你別裝了,你不認我是學生,可我認定你是我先生啊,所以我打不能打你,殺不敢殺你,一旦你執意要動手,我肯定吃悶虧。還有,你那一身殺氣,都快裝滿這口老井了,我這要是還上去挨揍的話,我傻啊?」

  白衣少年笑呵呵說著話,他踩在微漾的水面上,白衣少年伸手向老井內壁,幽綠青苔,柔滑冰涼。

  雖然嘴上的言語輕鬆隨意,可是他此刻的心情,一點都不愜意,簡直比起在大水府邸裝大爺,更加耗費心神和所剩不多的家底。

  因為從江底沿著地下水來到井底後,崔瀺第一次意識到,上邊那個姓陳的小子,竟然真的能夠威脅到他的性命,雖然不清楚陳平安隱藏了什麼驚世駭俗的手段,但是他的直覺一向很準。

  陳平安腳下在繞圈子,但是不願跟那傢伙兜圈子,直截了當問道:「那些出自縣衙署的形勢圖,你是不是讓縣令吳鳶偷偷動了手腳?」

  崔瀺喊道:「喂喂喂?陳平安,你說什麼,我聽不太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是了。」

  崔瀺頓時急眼了,「啥?還有這樣的道理?」

  陳平安問道:「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會不會傷害李寶瓶他們?」

  崔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我說了答案,你會相信我嗎?」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會。」

  崔瀺氣得跳腳,「那你問個屁啊!」

  上邊的少年不再說。

  崔瀺竪起耳朵聽了聽,沒有動靜,頓時有些慌張,一肚子委屈,神情悲壯,心想他娘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換成今夜大水府邸,隨便拎出一隻螻蟻,丟在你陳平安面前,你再這麼囂張試試看?

  只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白衣少年趕緊伸長脖子嚷嚷道:「陳平安陳公子陳兄弟陳大爺陳老祖宗!你死活不樂意當我的先生,不當就不當,可是我們無緣無故又無冤無仇的,能不能別這麼不講道理?不講情分的話,咱倆稍微講一點江湖道義也行啊!」

  上邊終於有了回應,「我答應過齊先生,要把他們安全送到大隋書院。」

  水井底的水面上,白衣少年徹底沉默下去。

  水井旁,在這句話過後,亦是如此無聲無息。

  陳平安一直不信任白衣少年,對這個人戒心很重。

  姓崔的從一開始就心懷叵測,這點毋庸置疑,瞎子都看得出來。

  比如這次入住秋蘆客棧,姓崔的先以那座城隍廟為引子,水到渠成地牽扯出秋蘆客棧,看似好心好意的言語,實則用林守一的修行拋出誘餌,讓他陳平安主動要求尋找老城隍舊址。

  出了大驪野夫關後,這一路上,相較之前的磕磕碰碰,實在太過順遂。林守一安心修行,李槐就是沒心沒肺的,年紀還小。李寶瓶雖然嘴上不說什麼,可是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事情,讓小丫頭有些受傷,而且她一路行來,是負笈遊學最名副其實的一個,經常會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而且相較已是練氣士的林守一,以及天賦異稟的李槐,李寶瓶才是求學路上最吃苦頭的那個人。

  至於謝謝和於祿,本就是白衣少年帶入隊伍的,另當別論。

  陳平安雖然一天到晚比誰都忙碌,除了照顧三人的衣食住行,趕路的時候,需要不斷走樁練拳,有空閒的時候,就以立樁劍爐滋養身軀,縫補漏洞。但是陳平安不管是在棋墩山的廝殺之中,還是朱鹿在紅燭鎮枕頭驛內的陰險刺殺,或是遭遇嫁衣女鬼後的身陷險境,以及之後黃庭國的跋山涉水。

  陳平安始終沒有忘記一件事,他是在護送李寶瓶三人去往大隋求學。

  今夜在涼亭那邊,林守一離開之前,提醒了一句,說崔東山此人,想要從你陳平安身上索取的東西,不一定非是實物,可能是一些很大很空的東西,涉及到修行之人的大道。

  李寶瓶也曾無意間說起過,姓崔的下棋,很厲害,她和林守一最多推算後邊幾步棋,但是姓崔的可以計算得很深遠,遠到讓她、林守一、謝謝和於祿都無法想像,跟他們這些人下棋的時候,姓崔的很可能在起手的時候,就想到了中盤,甚至是收官。

  陳平安在林守一離開涼亭後,看著那口老井,他就越覺得心結難解。

  陳平安想來想去,非但沒有捋清楚脈絡,反而腦子裡一團亂麻,最後他實在沒辦法,開始嘗試著把所有繁瑣複雜的事情都暫且擱置,把一切都倒推回到最開始的地方。

  比如說家鄉小鎮。

  又比如說第一次見面。

  然後陳平安想起了一個局外人,縣令吳鳶。

  有縣令就會有官署,而身上那一張張大大小小的形勢圖,真正的來源,是那座衙署,而不是阮秀姑娘。

  陳平安回到屋子後,開始攤開那些地圖,這一看就是整整一個時辰。

  依然找不到確切的真相,但是隱約之間,陳平安看到了一條線。

  這條線在各幅地圖加在一起,興許都不足一丈長度。

  但是這點長度,卻讓陳平安他們辛辛苦苦走了這麼久。

  崔瀺舉起雙手,「怕了你了。我對天發誓行不行?我崔東山保證不會傷害李寶瓶、李槐、林守一他們三個小屁孩!」

  「崔東山。」

  陳平安猶豫片刻,「你是認真的?」

  崔瀺拍胸脯拍得井口這邊都能聽到,「相信我一回!」

  就在此時,一個清脆嗓音歡快響起,「小師叔!你果然在這裡!」

  有個紅棉襖小姑娘一個迅猛衝刺,呼啦啦飛奔到涼亭,一個起跳飛躍,兩條纖細骼膊在空中使勁擺動,咚一聲,雙腳幾乎同時落地,筆直站在涼亭外,身體歪來倒去,搖搖晃晃,最後站定,離著老水井還有點距離,小姑娘繼續飛奔。

  陳平安張了張嘴巴,啼笑皆非,習慣就好,快步向她走去,問道:「怎麼睡不著?」

  李寶瓶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那個謝謝睡覺打呼嚕,吵得很。」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小姑娘立即老實說道:「好吧,我承認她睡覺不打呼,是我自己做噩夢嚇醒了。」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水井口,收回視線後,笑問道:「做了什麼噩夢?」

  李寶瓶搖頭道:「我從小就幾乎每天都做夢,可醒來後,從來不記得做了什麼夢,只記得大概是好夢還是噩夢。」

  陳平安拉著她走回涼亭坐下。

  小姑娘滔滔不絕道:「小師叔,我們離開小鎮,走了快有小半年,根據地圖顯示,咱們路程已經走過大半,時間走得真快啊,比我跑得還要快了,對吧?」

  「唉,大隋如果在咱們寶瓶洲的最南邊就好了,我還能跟小師叔看看大海的光景。」

  「鐵符江綉花江的江水就那麼大了,那麼大海該是多大的水啊?聽我大哥說那邊有座老龍城,在城頭上望南邊望去,那浪頭高到十幾層樓,你說嚇不嚇人?」

  陳平安笑道:「如果走到那麼遠的地方,要磨破很多很多雙草鞋。不過我們這次是去大隋書院的,聽說到了大隋境內,山路就會很少,到時候你們就不用再穿草鞋了,都買舒適的靴子。」

  李寶瓶低頭看了眼自己腳上的厚實草鞋,抬起頭,咧嘴笑道:「到時候我跟小師叔穿一樣的靴子,就是大小不同而已。我們說好了啊。」

  陳平安打趣道:「怎麼,嫌棄小師叔不穿靴子,繼續穿草鞋,到時候給你們丟人現眼啊?」

  小姑娘一臉驚訝,瞪大眼睛,「哇,小師叔你如今都會跟人開玩笑了!」

  陳平安楞了楞。

  李寶瓶坐在長椅上,晃蕩著那雙踩著小草鞋的腳丫,仰起頭,無意間發現檐下掛著一串小風鈴。

  道:「小師叔,我總覺得先生在想念我們。」

  陳平安點點頭。

  小姑娘腦袋靠在朱漆亭柱上,閉上眼睛,側耳聆聽。

  彷彿是世間最後一縷春風,吹動著檐下鈴鐺。

  叮咚叮咚叮叮咚……

  小姑娘等了很久,結果都沒能等到第二串風鈴聲,猛然間跳下椅子,飛奔離去,一邊跑一邊轉頭揮手:「小師叔,我先去睡覺啦!」

  陳平安笑著擺了擺手,然後返回老水井那邊。

  白衣少年始終待在原地,既沒有從井底離去,也沒有出現在井口。

  ————

  龍泉西邊山脈綿延,其中有一座山頭叫落魄山。一位名叫傅玉的文秘書郎,作為縣令吳鳶的頭號心腹,之前在縣城與外人起了紛爭,吳鳶不願在這個關頭節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讓傅玉負責盯著這座山神廟的建造,事實上算是避風頭來了。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深夜,這位大驪豪族出身卻淪為濁流胥吏的京城年輕人,獨自一人,找到了一個在落魄山搭建竹樓的奇怪傢伙。

  那位看到傅玉後,笑問道:「不應該是那位崔國師的學生,吳縣尊親自找我嗎?」

  傅玉臉色淡然,開門見山地解釋道:「吳鳶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邊的棋子,而我是國師大人安插在龍泉縣令身邊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風範,漠然的眼神,最後加上冷冰冰的措辭,與傅玉在衙署一貫給人溫文爾雅的印象,天壤之別。

  傅玉一語道破天機後,伸出一隻手掌,攤開在對方眼前。

  那人從傅玉手掌拿起一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條竹椅上,滿臉笑意:「明白了,那麼咱們就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坐地還錢,在這明月清風之下,行蠅營狗苟之事?」

  傅玉看著這位昔年的神水國北岳正神,點了點頭,對於魏檗的冷嘲熱諷,沒有惱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轉頭看了眼夜色裡遠未完工的竹樓,竹樓不大,耗時已久,卻只搭建了一半還不到,因為魏檗並未花錢雇傭小鎮青壯男子,也不願意跟龍泉縣衙署打招呼,借調一撥盧氏刑徒,始終親力親為。

  因為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內幾座山頭,不設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進入落魄山砍柴。其餘山頭都有各路神仙在讓人打造府邸,熱火朝天,每天山頭上都會塵土飛揚。

  傳言落魄山有深不見底的山崖石穴,周邊可以看到一條巨大的碾壓痕跡。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廟的衙署胥吏和青壯百姓,很多人都說看到過一條身軀粗如井口的黑蛇,經常會去溪澗那邊飲水,見著了他們,那頭龐然大物既不畏懼退縮,也從不主動傷人,自顧自汲水完畢、游曳離去。

  魏檗給自己打造了一柄精緻素雅的竹骨紙扇,坐在竹椅上,翹著二郎腿,輕輕扇動陣陣清風。

  今年整個夏季,幾乎沒有幾天酷暑日子,如今就馬上入秋,讓人措手不及。

  彷彿是福祿街那個紅棉襖小姑娘,在地上跳著炭筆畫出來的方格,一下子就從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猶豫了一下,先說一句題外話,作為開場白,「雖然陣營不同,可吳大人是個好人,以後更會是一個好官。」

  魏檗滿臉不以為然,笑了,「那也得活著才行。」

  傅玉臉色有些難看。

  魏檗對此故意視而不見,竹扇緩緩搖動,山風徐徐而來,鬢角髮絲被吹拂得飄飄蕩蕩,真是比神仙還神仙。

  魏檗懶洋洋道:「我手裡頭能拿出來做交易的東西,就那麼點,不如你先說說看我能得到什麼。」

  傅玉深呼吸一口氣,「成為大驪北岳正神!」

  魏檗神色從容,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們的北岳正神在那場大戰之後,依然安然無恙啊,大驪皇帝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拿掉這麼一個重要角色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議將此處的披雲山,升為新的大驪北岳,後來被擱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進展,陛下決定大刀闊斧地推進此事。」

  魏檗問道:「當真?」

  傅玉點頭,「當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倉促了些?別說大隋高氏,你們大驪連黃庭國都還沒拿下,就開始把北岳放在一國版圖的最南端?」

  傅玉堅決沉默,嘴巴很嚴實,絕不輕易評價皇帝陛下的決定。

  魏檗收起摺扇,思考許久,感慨道:「大驪畫了這麼大一個餅給我啊。」

  他站起身,用摺扇拍打手心,轉頭瞥了眼竹樓。

  「哈哈,你們大驪皇帝眼光真不錯,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還能夠活蹦亂跳的存在。所以當這個北岳正神,綽綽有餘。」

  最後他凝視著傅玉,眯眼道:「好了,你可以說說看,到底要我做什麼?」

  這一刻的魏檗。

  不再是那個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髮蒼蒼土地爺。

  也不是那個手捧嬌黃木匣的俊美青年。

  不是那個在山路上與某位少女擦肩而過的可憐人。

  傅玉有些緊張。

  因為眼前這位,極有可能是未來整座東寶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岳正神,沒有之一。

  ————

  紅燭鎮往西兩百多裡的綉花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稱饅頭山,土地廟的香火只能算湊合。

  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走出」那座掉漆嚴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後,伸手從香爐裡拎起一個朱衣童子,身高才巴掌高度,是這座土地廟碩果僅存的香火童子,漢子將它放在自己肩頭,開始向外走去,江水滾滾,漢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頭,破口大駡:「你大爺的,幹嘛打攪大爺睡覺?!之前那趟圍剿無功而返,你整個人就有點怪怪的,是不是見過了紅燭鎮船家女的誘人,又沒錢睡她們,把你給燥得?」

  漢子難得沒有拾掇這個嘴欠的香火小人,語氣沉悶道:「我們去紅燭鎮找到那條鯉魚精,送給他一顆來自驪珠洞天的蛇膽石,他很快就會成為沖淡江的水神。你要是願意的話,以後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廟的香火,怎麼也比我這兒屁大的土地廟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錯愕,然後是大怒,跳起身來,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漢子臉頰,只是這麼點大的小傢伙,對方好歹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土地爺,無異於撓癢,這位香火小人一邊蹦跳,一邊破口大駡道:「你大爺的,不許侮辱大爺我!」

  朱衣童子最後頽然坐在漢子肩頭,傷心哽咽。

  漢子咧嘴笑道:「不願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歡留在家裡受罪,就繼續在孤山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懶得管你。」

  朱衣童子聞言後立即擦拭眼淚,破涕為笑,「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嘛,對了,你可別誤會,我對你和那座破廟沒有半點留念的,大爺只是捨不得那只香爐!」

  漢子不置一詞。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輕聲問道:「你是咱們州任職土地爺最久的,好些跟你輩分相當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爺了,你明明跟他們關係不差,好多人想要來孤山拜訪,你為何死活不願意見他們?」

  漢子顯然不願提起這一茬,沉默不語。

  跟他相依為命的香火小人,卻不願就此放過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們的鄰居,那個綉花江騷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雙眼眸春水汪汪的,連大爺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為何偏偏鐵石心腸?她手底下那些蝦兵蟹將,若是曉得你也是有這麼些關係的,哪裡敢成天欺負咱們,只要是通了靈性的水族,有事沒事就往咱們孤山岸邊吐口水,氣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出去城鎮那邊逛蕩,族類從來都不愛帶我玩,嫌棄我出身差,是窮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漢子心情不錯,笑道:「子不嫌母醜,就你廢話多。」

  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氣哼哼道:「這些年我也聽了許多是你當初惹惱了大驪京城禮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帶口來孤山燒香祭祀的時候,你不好好供奉起來也就罷了,還對他們很不客氣。還有說是你禍害了某個仙家府邸的黃花閨女,使得情關難過,耽誤了大道,門派掌門就給大驪朝廷施壓,要你守著破廟當一輩子的土地爺。再還有……」

  漢子笑道:「行了行了,陳芝麻爛穀子的糊塗賬,我都已經忘了,你瞎猜什麼,皇帝不急太監急的。」

  朱衣童子一個蹦躂就是一耳光摔在漢子臉上,「你說誰太監呢?」

  漢子對於小傢伙的以下犯上,不以為意,突然從懷裡掏出一顆晶瑩剔透的嫩綠石子,放在肩上,「這就是傳說中的蛇膽石,讓你見識見識。水族,尤其是蛟龍之屬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夠撐著不死,修為境界就能夠突飛猛進,而且沒有後患,等同於仙家一等一的靈丹妙藥。」

  朱衣童子趕緊雙手扶好那塊「半人高的巨石」,好奇問道:「誰給你的?為啥他不直接送給化名李錦的那條錦鯉?」

  漢子搖頭道:「當時懶得問,現在懶得猜。」

  朱衣童子雙手捧臉,欲哭無淚,「蒼天老爺啊,我怎麼攤上這麼個不知上進的主人啊,天可憐見,作為補償,賞給我一個活潑可愛、國色天香、知書達理、出身高門的小姑娘做媳婦吧?」

  漢子取走蛇膽石,打趣道:「就憑你?下輩子吧。」

  這朱衣童子怒氣衝衝地爬上漢子的腦袋,坐在亂糟糟的頭髮之中,安靜了片刻,就開始扭來扭去。

  漢子問道:「你幹啥?」

  朱衣童子氣呼呼道:「你剛才的話太傷人了,我想拉泡屎在你頭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漢子一怒之下,抓起小傢伙,就往對岸猛然丟擲出去。

  朱衣童子在空中翻滾,歡快大笑:「哇哦,感覺像是仙人在御劍飛行唉!」

  踏江前行的漢子氣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兒。」

  ————

  一道滾滾黑煙從地底湧出,出現在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恢弘宅邸前,凝聚成人形。

  原本死氣沉沉的大宅,千百盞燈籠同時亮起,紅光沖天。

  一名臉色雪白的女子從府內飛掠而出,懸停在匾額之前,厲色怒容道:「你還來做什麼?怎麼,先前你失心瘋,差點壞我山根水源,是沒打過癮,還是如何?」

  不知為何,女鬼已經不再穿那件鮮紅嫁衣。

  陰神說道:「你想不想離開此地?如果想的話,你需要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比如換我來做這座府邸的新主人。」

  女鬼一手捧腹作大笑狀:「失心瘋,你這次是真的失心瘋了。」

  陰神面無表情道:「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你就不想去觀湖書院,從湖底打撈起那具屍骨?就不想尋找蛛絲馬跡,為他報仇?已經拖了這麼多年,再拖下去,估計當年的仇人,都已經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然後一個個陸續老死了吧。」

  女鬼驟然沉默。

  她問了一個關鍵問題,「就算我願意交出此處,你憑什麼讓大驪朝廷認可你的身份?」

  陰神敷衍答道:「我自有門路,無需夫人操心。」

  懸浮空中的女鬼轉身望向那塊匾額,又轉頭望向遠方的山路。

  曾幾何時,就在那裡,有位身材消瘦的讀書人,在雨夜背負著一隻破舊書箱,蹣跚而行,興許是為了壯膽,大聲朗誦著儒家典籍的內容。

  進京趕考的窮書生,他的眼神很明亮。

  她飄然落地,問道:「這塊匾額能夠不做更換嗎?」

  陰神點頭道:「有何不可?至多百年,我就會將這座府邸原封不動地還給夫人。」

  女鬼緩緩前行,與陰神擦肩而過,就這樣走向遠方。

  她自言自語道:「山水相逢,再無重逢。」

  她轉頭笑道:「府邸樞紐,就在匾額。我已經放棄對它的掌控,之後能夠取得幾分山水氣運,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陰神疑惑問道:「你不恨大驪王朝?他們為了讓你繼續坐鎮此地氣運,故意對你隱瞞了實情真相。」

  女鬼一言不發,飄然遠去。

  ————

  有一座別業,隱居於黃庭國北方山林之中,山水險峻,不過由於附近有一處風景勝地,江畔山壁之上,有晦澀難解的摩崖石刻,每一個字都大如斗笠,使得遊人不斷,加上這棟宅子修建了一條可供馬車通行的寬闊山路,所以算不得人跡罕至,時不時就會有人路過借宿或是休息。

  別業主人是一位精神矍鑠的古稀老人,身份相當不俗,是黃庭國的前任戶部侍郎,老人一向好客,無論登門之人是達官顯貴,還是鄉野樵夫,都會熱情款待。

  今夜月圓,山林和江水之上鋪滿月輝。

  一年到頭都無人問津的某處小渡口,有提著一盞昏黃燈籠的老人,腋下夾著一本泛黃古籍,獨自從宅院走出,下山來到並無一艘野舟渡船的渡口,從袖中掏出一件拇指長短的小木舟模子,輕輕拋向小水灣中,在距離水面還有一丈高的時候,小木舟突然變大,最後變得與尋常舟船無異,它轟然砸在水面,濺起無數水花,在寂靜深夜裡,聲勢尤為驚人。

  老人登上小舟,卻沒有木槳可以劃水。

  老人抬起手中燈籠,鬆開手指後,去抽出腋下書籍,那盞本該墜落的燈籠,詭譎地懸停在空中,散發出柔和的潔白燈光。

  老人盤腿而坐,一手捧書,一手翻書,小舟自行駛出小水灣,去往水流相通的大江。

  老人翻書的速度極其緩慢,今夜的江水破天荒地格外平靜,小舟幾乎沒有任何晃動。

  當老人乘舟來到那處石壁下,才抬起頭,望向那些無人能解開謎底的古老文字。

  準確說來,其實有人在不久之前,給出正確答案了,是一位大驪王朝的白衣少年,看著不過十五六歲,卻能夠一語道破天機,說那是「雷部天君親手刻就,天帝申飭蛟龍之辭」。

  哪怕老人見過了無數次的春榮秋枯,那一刻內心仍是驚濤駭浪,只是臉色沒有流露出來而已。

  老人收回視線,心情複雜,微微嘆息一聲。

  樹欲靜而風不止。

  被一葉扁舟壓著的大江水面之下,所有魚蝦蛇蟹龜等等,一切水族活物,幾乎全部匍匐在江底,瑟瑟發抖。

  老人收起燈籠和書籍,人與舟一起沐浴在靜謐月色裡。

  老人又變出一隻酒壺,不急於馬上喝酒,環顧四周,唏噓道:「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喝酒喝酒!」老人哈哈大笑,開始飲酒,一口接一口,小小酒壺,瞧著不過一斤半的容量,但是老人已經喝了不下百口酒。

  最後老人喝得酩酊大醉,腦袋晃晃悠悠,隨手將那酒壺丟入大江,便向後倒去,撲通一聲,直接躺在小舟之內,呼呼大睡。

  小舟繼續逆流而上,突然小舟頭部微微上翹,離開水面,然後整條小舟就這樣離開了大江,向高空飄蕩而去。

  越來越高。

  小舟穿破了一層又一層的雲海,大江早已變成了一根絲線,整座黃庭國變成了一粒黃豆,東寶瓶洲變成了一寸瓶。

  當老人悠悠然醒來,已經不知小舟離開大地有多遠,距離天穹有多近。

  小舟輕輕搖晃。

  又是一條大河,只是不同於人間,這條大河彷彿沒有盡頭,群星璀璨,無比絢爛。

  老人神色悲愴,嘴唇顫抖,喃喃道:「酒呢?」

  古稀老人重新仰面躺下,閉上眼睛,像是記起了最不堪的回憶,滿臉痛苦,一遍一遍重複呢喃,「我的酒呢,我的酒呢,酒呢……」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

  一位瀟灑儒士站在大江畔的石崖之上,等待那一葉扁舟的返回。

  正是觀湖書院的崔明皇,作為寶瓶洲最著名的兩大儒家君子之一,他曾經親身參與過驪珠洞天收官。

  他在收到兩封密信後,就趕來此地,要替國師崔瀺和小鎮楊老頭,一起跟這條老蛟做筆買賣。

  因為大驪如今擁有世間最後的半條真龍。

  這是最大的籌碼,其實也是唯一的籌碼。

  ————

  老城隍舊址,秋蘆客棧。

  井口和井底。

  站著兩位貌似年齡相近、但是身份絕對懸殊的少年。

  陳平安輕輕跨上井口邊沿,微微前傾,望向幽幽的水井底下,喊了一聲:「崔東山。」

  白衣少年雙手負後,仰起頭,笑眯眯道:「怎麼,終於想通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們第一次見面,你自稱什麼來著?」

  一瞬間,少年崔瀺猛然警覺,頭皮發麻,心湖沸騰。

  緊接著,一條雪白虹光從井口撞入井底!

  劍氣如瀑布傾瀉,布滿整座水井。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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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8 13:04:5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四十六章 靠山和幫手

  一條瀑布當頭砸下。

  白衣少年震驚之餘,這副皮囊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多少影響到崔瀺一部分心性,加上古井之內,身體往下沉入水底的速度,注定快不過劍氣臨頭,崔瀺早已退無可退,便沒有半點退縮,一手在身前掐訣,一手掌心朝向井口,祭出了一份可謂壓箱底的保命符。

  只見少年潔白如玉的掌心出現一面鏡子,鏡面僅比井口略小一圈,鏡面之上,散發出一層淡淡的黃暈。

  有些白虹劍氣順著鏡面邊緣,流瀉而下,井水瞬間蒸發乾淨。

  整個鏡面則擋住絕大部分劍氣,一撞之下,鏡面綻放出絢爛的刺眼電光。

  砰一聲。

  白衣少年身形往下一墜,身形下落半丈有餘,整條手臂顫抖不已,然後被劍氣鎮壓得慢慢彎曲起來,最後手掌逐漸下降到與腦袋持平。

  少年崔瀺腦袋開始歪斜,轉為肩頭扛起古鏡,同時用雙手使勁托住鏡子下方,腦袋可以歪斜,可若是鏡子傾斜,被劍氣澆灌一身的話,那麼就不只是被燒掉一副價值連城的無垢身軀,而是自己這個「少年崔瀺」,就此身死道消,世間只留下那個大驪國師崔瀺。

  天然生就一副最上品「金枝玉葉」骨骼的身軀,所有關節都發出黃豆爆裂的沉悶聲響。

  少年崔瀺臉龐猙獰,肩頭被鏡子底部磨出血痕來,臉色蒼白無色,井底的身形被一寸寸往下壓去,仍是嘶啞笑道:「老子也有今天?老秀才,齊靜春,你們兩個王八蛋,害人不淺!一個害我從十二境掉到十境,一個害我從十境掉到第五境!有本事就讓你們的徒弟和師弟,乾脆讓我崔瀺徹底淪為凡夫俗子!有本事就來啊!我不信一道武夫二境少年用出的劍氣,就能打破這一口雷部司印鏡!」

  陸地劍仙一劍使出,往往氣沖鬥牛,起於大地,光耀天空。

  陳平安這一劍,因為是往水井底下使出,相對不顯山露水,可是井底通往大江的水道,已經遭了大殃,連累遠處江畔的大水府邸,都開始氣運搖晃。

  身為寒食江水神的青袍男子,本以為今夜遭遇,是因禍得福,正在跟河伯文士隋彬、河神攔江蛤蟆兩位心腹喝酒慶祝,結果天降橫禍,來了這麼一下,「大水府」匾額三個金字,已經開始龜裂出一絲絲裂縫,害得青袍男子趕緊掠空來到大門口,伸手扶住匾額兩端,以免匾額金字就此崩碎,使得自己身上的一江氣運,隨之流蕩離散。

  井底下,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以肩抵鏡,滿臉痛苦道:「陳平安!你這次要是殺不掉我,我崔瀺就算拼著半條命不要,上去後也要親手宰掉你!將你的魂魄一點一點剝離開來,讓你生不如死一百年!」

  在小鎮上,姓崔的偷過了宋集薪家牆上的春聯,陳平安之後到了楊家鋪子後院,曾經跟楊老頭說起過綉虎、師伯這些稱呼,但是老人並未說話,陳平安便沒有刨根問底,只當是楊老頭對此不熟悉,或者完全不感興趣。

  因為眉心有痣的少年,之前在牌坊樓下自報姓名的時候,少年說了兩字姓名,少年自己還說第二字很晦澀生僻,所以陳平安從頭到尾只確定了一個崔字。

  後來陳平安想起一件事,寧姚姑娘曾經無意間說起過,大驪有一個綽號綉虎的傢伙,下棋很厲害,是唯一能夠讓大隋國手視為大敵的人物。

  陳平安問過李寶瓶三人,可曾聽說過「綉虎」,三個跟他一樣在小鎮長大的孩子,俱是搖頭不知。陳平安後來還問過陰神這個問題,可是陰神分明知道答案,卻說自己有規矩要遵守,不能說,一旦違反那些約定,就會平地起陰雷,讓他魂飛魄散。陳平安當然不願强人所難,就將這個問題擱置起來。

  陳平安看陰神對待崔姓少年的態度,從頭到尾,疏離而平靜,最少沒有把白衣少年當做敵人,陳平安就放心了一些,覺得崔東山也好,棋士綉虎也罷,不管貪圖自己什麼,終究是「兩人之間的捉對廝殺」,哪怕自己「下棋」輸了,大不了祭出劍氣,來個玉石俱焚,一縷不夠,就再來一縷,萬一兩縷劍氣用光,都殺不掉白衣少年,那陳平安就只能聽天由命。

  但是當陳平安看出地圖上那一條線後,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强烈,很怕起始於衙署的這條線,其實還要更遠的源頭,有著陳平安無法想像的陰謀。比如好端端的齊先生,突然逝世,之後學塾的馬夫子,在帶領李寶瓶他們去往山崖書院的途中暴斃。而他陳平安最後反而成了小鎮最有錢的人,坐擁五座山頭!

  姓崔的白衣少年,今夜進入水井之前,在屋子裡,親口說起過一方「天下迎春」印章,而陳平安手裡剛好有一枚齊先生贈送的「靜心得意」。

  一定與齊先生有關。

  一定與李寶瓶三人有關!

  說不定就是會死人的局面。

  陳平安在小鎮,就已經親身經歷過修行之人的冷酷無情。

  陳平安實在無法想像,一旦可愛的李寶瓶、膽小的李槐和聰明的林守一,死在自己眼前身邊,而自己又無能為力,到時候自己心中會有多少悔恨?

  陳平安下棋的水平,下得又慢又不靈氣,自認給林守一提鞋都不配。

  他雖然最後也沒有梳理出完整的來龍去脈,但既然已經想到最壞的結果,那麼就絕無可能讓下棋厲害至極的「綉虎」,步步為營,到時候陳平安怕此人收網的時候,他哪怕身負兩縷劍氣,都無法改變結局。

  如果只是謀劃他陳平安身上的物件,或是林守一所謂虛無縹緲的大道,陳平安不會有這麼大的決心,先下手為强!

  此時此刻,陳平安使出這一縷劍氣之後,劍氣棲息的那座氣府一掃而空,什麼都沒有了,於是身軀自己孕育的氣機乘隙而入,瘋狂湧入其中,這一去一來,帶動附近竅穴的氣血,一起出現劇烈動蕩,讓陳平安心口出現一陣絞痛,痛得少年跌坐在井口沿上,趕緊大口喘息。

  由於受到古鏡的阻擋,劍氣虹光在水井內久久沒有散去。

  陳平安死死盯住水井底下,趕緊調整呼吸,試圖强提起一口氣,失敗,再次嘗試,如此反復,

  少年兩眼通紅,兩耳嗡嗡作響,心臟有如擂鼓,體內所有經脈,像是暴雨過後的一條條江河溪澗,一同奔瀉起來,只剩下一個念頭的少年,搖搖晃晃站起身,在心中告訴自己:「再來,一定要再來一次,一定要讓最後這一縷劍氣,做到在氣府內蓄勢待發,要不然一旦那人猶有餘力反撲,會害死所有人的!我答應過齊先生,他們一個都不能出事情,我一定要說到做到……」

  意識模糊的草鞋少年憑藉著一股執念,先是搖晃著站起身,然後一步跨上井口,緊接著是另外一隻腳。

  不管少年上半身如何晃蕩,陳平安的兩隻腳如扎根井口之上。

  可惜這一幕,無人得見。

  少年雙指並攏作劍,顫顫抖抖,指向水井底下。

  ————

  寶瓶洲西邊,一處大海之濱,有個窮酸秀才正打算離開寶瓶洲,返回極其遙遠的中土神洲,臨時感知到某處的情況後,無奈道:「你這娃兒,真是年紀越小越作死啊。教不嚴,師之惰,罷了罷了,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讓我看看在哪裡,黃庭國北邊,還沒到大隋,咦?距離那條江很近嘛,很好很好,之前湊巧去過那座打雷崖,可以省去很多時間。」

  「本事太大,本領太多,也不好啊,做選擇的時候就是麻煩,容我想一想,嗯,就用道家縮地成寸好了。」

  老秀才顛了顛背後行囊,唉聲嘆氣,伸出腳尖,在身前撮出一堆沙土,一番念念有詞,然後一腳將那個小沙堆踩平。

  與此同時,老人身形消失不見。

  轉瞬之間,那座寫有「天帝申飭蛟龍之辭」的古蜀國遺址,大崖之上一個老秀才踉蹌出現,前後腳輕輕踩在山頂,站穩後看了眼遠方,神色滿是自得,感慨道:「沒了這副皮囊當累贅,是要厲害一些。」

  整座山崖轟隆隆搖晃起來,一條大江之水,更是宛如一根鋪在桌面上的綢緞,被人一手扯住使勁抖了幾抖,附近江水,每隔數十丈距離,就湧起高達數層樓的大浪頭,

  老人不願因此壞了兩岸風土,趕緊伸手往下壓了壓。

  如有惡蛟興風作浪的江水,一瞬間就安靜下來。

  這個時候,老人才發現崖畔最邊緣的地方,有一老一小兩位儒士模樣的遊客,正瞪大眼睛望向自己,老秀才只得尷尬笑道:「月色不錯,月色不錯,我就不打攪你們欣賞風景了,你們就當我沒來過。」

  老秀才隨即眺望遠方一眼,點點頭,「是那裡了,還好不遠。」

  老秀才一腳剛要跨出,鞋底距離地面只差分毫,可就是這樣停在那裡,窮酸老人突然神色凝重起來,「咦?」

  以這座江畔大崖為圓心,約莫十里之外的圓線之上,一縷縷一道道劍氣憑空出現,千絲萬縷,不知多少劍氣集結而成,凝聚成一座驚世駭俗的巨大圓形劍陣。

  觸及劍氣絲毫者,必成齏粉。

  這是觀湖書院崔明皇的第一感覺。

  雷池絕對不可逾越。

  這是從星河之中返回人間的老人,此時腦海裡的想法。

  然後兩人面面相覷,都是苦笑和驚疑。

  都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他們兩個已經算是貨真價實的山上神仙了,現在又算怎麼回事?

  老秀才嘆了口氣,有些頭疼,嘀咕道:「這是弄啥咧。」

  有女子嗤笑的嗓音響起,「怎麼,只準你們有幫手有靠山,就不許我家小平安也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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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四十七章 請破陣

  這一處崖刻有天帝申飭蛟龍的山頂,此時站著三人,還有那劍術通神的女子,不知身在何處,只聞其聲不見其面。

  其中以修為最低的觀湖書院崔明皇最頭疼,在別處,他崔大君子怎麼都該是一等一的神仙,尊為座上賓,阿諛之詞能夠聽得耳朵起繭子。可惜在今夜在此地,崔明皇卻淪為最不起眼的那個螻蟻,甚至有可能是連螻蟻都不如。

  這種糟糕感覺,讓習慣了高高在上的崔明皇滿腹氣悶,不得不默念儒家經典,壓抑雜念。

  他看了眼那位乘舟從天上星河返回人間的老人,老人如今檯面上的僞裝身份是黃庭國前侍郎,事實則是一條年紀大到嚇人的老蛟。

  老人此時比崔明皇要鎮靜許多,一手拈鬚,饒有興致地觀看那座劍氣牢籠,自言自語,嘖嘖稱奇。

  崔明皇此行是奉國師之命悄然南下,要來跟此地蟄伏老蛟商議密事,大驪國師想要這位暫時化身為前黃庭國戶部侍郎的老人,出任建造在披雲山新書院的首任山主,而他崔明皇會依舊是之前約定的副山主,再加上一位聲望足夠的大驪文壇宗主,三人共同執掌那座填補了山崖書院空缺的新書院,相信以大驪皇帝的野心和魄力,尚未命名的披雲山新書院,一定會比齊靜春的山崖書院更加規模宏大、文氣鬱鬱。

  至於原本答應觀湖書院的新書院山主位置,據說大驪皇帝私下另有補償。

  崔明皇在收到國師崔瀺密信之前,根本不知道小小黃庭國,一座小池塘,竟然還隱匿著這麼一條大蛟,以蛟龍之屬得天獨厚的堅韌身軀、天生掌握水法神通,哪怕是十境修為,戰力絕對不輸十一境練氣士。

  國師崔瀺的密信裡披露,自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斬龍一役之後,以蛟龍衆多著稱於世的上古蜀國,山川江河之中,血流千萬里,處處是蛟龍的殘肢斷骸,慘不忍睹。

  隨後在漫長的歲月長河裡,這條高齡至極的老蛟隱蔽極好,一直不斷幻化相貌,當過將相公卿、販夫走卒、武將豪俠,可謂歷經人世百態,山河滄桑。

  老蛟對於繁衍生息並不感興趣,子嗣極少,整個黃庭國周邊山水,不過是一女兩子而已,其中就有幼子正是大水府的寒食江水神,而長女則是秋蘆客棧劉嘉卉所在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只不過她的真實身份,對外一直秘不示人,哪怕是她的紫陽府第一代嫡傳弟子,知道此事的人也寥寥無幾,如今隨著那些紫陽府老祖的逝世,真相早已湮滅。至於老蛟的長子,性情純良,異於蛟類,且自幼喜歡雲遊四方,如今杳無音信,還在不在寶瓶洲都難說。

  背著行囊的窮酸老秀才,剛剛從海濱以道家縮地成寸的神通,來到這裡的山頂,如何都沒有想到會被人攔阻,關鍵是麻煩還真不小,這讓老秀才愈發愁眉苦臉,因為被沖天而起的劍氣城牆阻絕了天地氣機,哪怕是老人暫時都無法感應外邊。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我滴個乖乖,如今外邊的婆姨都這麼厲害啦?」

  老人嘆了口氣,抬起手臂,屈指虛空一叩,輕聲道:「定。」

  天地瞬間萬籟寂靜,再無江水滔滔聲,也無陣陣山風撞上劍壁的細微粉碎聲。

  這十里山河之內,光陰不再流逝。

  儒聖氣象,浩浩蕩蕩。

  崔明皇由驚懼變成狂喜,開始在心中大聲朗誦聖人教誨,以此增加自身的浩然之氣。

  這對一位志在成聖的儒家君子來說,是千載難逢的際遇。

  這一刻就連見多識廣的老蛟都給震驚到了,下意識後退數步,跟那個其貌不揚的老秀才拉開距離,哪怕這點距離根本無濟於事,可老蛟還是做了,為的是表露出一個謙恭態度。

  在上古時代,斬龍之前,老蛟尚且年幼的時候,聽聞族類長輩說起,文廟神位僅僅在至聖先師之後的一位儒教聖人,曾經跟四方龍王訂立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蛟龍在岸上陸地,需要見賢則避,遇聖則潛。

  曾有僅次於四方龍王的湖澤大龍,自恃身處大湖之中,當著遊歷岸邊的聖人的面,興風作浪,故意將浪頭抬高到比岸邊城池良田還要高的天空,恫嚇沿岸的百姓蒼生,以此挑釁聖人,此舉意思是說我不曾上岸,不曾違反規矩,你便是儒家聖人,能奈我何?

  當時還年幼的老蛟剛剛覺得此舉大快人心,結果就聽長輩心有戚戚然說出了後邊的慘事,那位儒家聖人便是伸出一根手指,說了一句類似今晚老秀才的敕言,以指點江山定風波的莫大神通,將那條真龍定身於空中,令湖水倒退數十里,於是真龍便等同於擅自上岸了,並且遇聖人而不潛,所以聖人將其剝皮抽筋,鎮壓於水底一塊大如山岳的湖石之下,罰其蟄伏千年不得現世。

  那一次,長輩語重心長地叮囑年幼晚輩,那些個儒家聖人的脾氣,尤其是在文廟裡頭有神壇神像的,脾氣其實都不太好,要不然為什麼會有「道貌然安」這個說法?

  老蛟當時疑惑詢問,儒家聖人此等行徑,不是不守規矩嗎?

  長輩憤懣回答,蠢貨,你忘了規矩是誰親手訂立的?

  此刻崖頂的老蛟不知記起了什麼陳年往事,有些感傷,喃喃道:「龍蛟之流,替天行道,行雲布雨,貴不可言,幾乎可算是聽調不聽宣的藩鎮割據,最終淪落至此,幾乎絕種,怨不得聖人們,實在是野心使然,咎由自取。」

  老秀才咦了一聲,轉頭望向古稀文士模樣的老蛟,微笑點頭道:「知過能改,善莫大焉。難怪上次途徑此地,看過了大好風光,仍是覺得缺了點什麼,原來是你的緣故。嗯,還有位君子,君子啊,小齊當年……好吧,相逢是緣……可惜暫時顧不上你們,去。」

  老秀才一番自言自語,然後手指輕輕向外一抹。

  老蛟和崔明皇被强行搬出山崖之巔。

  一人一蛟落在遠處江面上,各自攤開手心低頭一看,然後幾乎同時手掌緊握,藏好了各自手心的那些個金色文字,當然不願公之於衆。

  山崖劍陣之中的老秀才環顧四周,大笑道:「藏藏掖掖,可算不得英雄好漢!」

  老秀才很快察覺到自己這話說得沒道理,嚅嚅喏喏,一時間不知道如何給自己解圍。

  山崖臨水那邊,出現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手裡撐著一支大荷葉,權且可以視為是一把荷花傘,不過荷葉荷柄皆是雪白色,與白衣白鞋相得益彰,纖塵不染。

  老秀才看到荷葉之後,皺了皺眉頭,迅速開始心算推衍,最後神色黯然,喟然一嘆,抬頭望向天上,久久不願收回視線,喃喃道:「最後一趟是去了那裡啊?想當年那個朝氣勃發的少年,口口聲聲君子直道而行,寧折不彎,玉石俱焚,到頭來……難為你了。」

  老秀才望向那高大白衣女子,「陳平安如果打死了少年崔瀺,不是好事。」

  她微笑道:「這樣啊,可我管不著,你有本事出了劍陣再說,道理什麼的,跟我講沒有用,你去跟我家,可能還有點用處。」

  她言語一頓,冷笑道:「可前提還是你走先要走出去。那兩個傢伙能被你順利送出去,是我懶得攔而已。」

  老秀才無奈道:「我在世的時候,打架本來就不擅長,如今就更不濟事了,你何必强人所難,再說了陳平安和少年崔瀺,如今一個是我……半個弟子吧,一個是半個徒孫,你說我更幫誰?我這趟去那邊,雖說是幫著崔瀺活命,可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陳平安好?」

  白衣女子點頭道:「道理很有道理。」

  隨即她搖頭道:「可我這趟出來,根本就不是為了跟人講道理的啊。」

  老秀才愈發無奈,「看在你家小平安的份上,給我一個例外唄?我就是一個教書匠,你不聽道理,我就空有一身本事沒了用武之地,而你又是四座天下最會打架的幾個人……幾把劍之一,說劍也不全對,算了算了,不糾結這個稱呼,總之這樣對我很不公平啊!」

  高大女子手持古怪大傘,臉色漠然,「破陣吧。」

  老人萬般無奈,只得小心翼翼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白衣女子嘴角翹起,「知道啊,文聖嘛。」

  老人愕然,心想敢情是知道自己底細的,還這麼不給面子,這就有點過分了啊。

  如今這座浩然天下的至聖,禮聖,亞聖。

  分別是指儒教教主,這位老人家,是天底下所有儒家門生尊奉的至聖先師,坐在文廟最高最正中。

  接下去就是神像分列左右的儒教第二代教主,禮聖,和為整個儒家文脈繼往開來的亞聖。

  前者獲得至聖先師最多的贊譽和嘉獎,被儒家視為道德楷模、禮儀之師,制定了儒教最嚴謹繁密的一整套規矩。後者公認學問之深廣,最接近至聖先師,而且別開生面,讓儒家得以真正成為天底下唯一的「帝王師學」。

  接下去,文聖便是位居文廟第四高位的儒家聖人。

  當然這已是陳年往事,如今這個位置已經空懸很久,因為神像一次次被降低位置,最後文廟都待不下去了,被搬了出去,堂堂第四聖人,從儒家道統裡捲鋪蓋滾蛋,這也就罷了,最後連神像都沒能保全,給一撥性子執拗極端、以衛道士自居的儒家門生,將那尊已經凄慘到需要寄人籬下的神像給打成粉碎,這才揚長而去。

  老秀才伸手繞到身後,拍了拍行囊,行囊消失不見。

  老秀才又耐著性子問道:「不然咱們有話好好說?不打行不行?」

  女子略作思量,點頭道:「那我就客氣一點?」

  老秀才欣喜點頭,笑呵呵道:「如此最好。」

  一瞬間,那座劍陣的劍氣愈發濃烈磅礡,那股不可匹敵的劍勢,簡直擁有割裂天地大道的跡象。

  相傳上古劍仙衆多,豪傑輩出,敢向三教祖師不低頭,肆意縱橫各大天下,以止境劍術,至境劍道,無敵劍靈,仗劍人間。

  女子扯了扯嘴角,「請文聖破陣!這麼說,是不是客氣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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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少年有事問春風

  老秀才一跺腳,氣呼呼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古人誠不欺我!」

  高大女子擰轉那株不知何處摘來的雪白荷葉,殺機重重,雖然她臉上笑意猶在,可怎麼看都寒意森森,「打不過就駡人?你找削?!」

  原先遍布於十里之外的圓形劍陣,瞬間收攏,變成只圍困住河畔山崖這點地方,與此同時,劍氣愈發淩厲驚人,劍氣凝聚而成的劍陣牆壁,以至於天地間無形流轉的虛無大道,

  老秀才縮了縮脖子,靈光乍現,立即有了底氣,大聲問道:「打架可以,但是咱倆能不能換一個打法?你放心,我這個要求,能夠順帶捎上陳平安,保證合情合理,合你心願!」

  高大女子沉默不語,突然看到老人在可勁兒使眼色給自己。

  她猶豫片刻,點頭道:「可以。」

  ————

  客棧內井口上,少年雙指並攏作劍,指向井底。

  第一縷劍氣造就的虹光,在老水井內漸漸淡去大半,不再是那般讓人完全無法直視的耀眼刺目,借著光亮,陳平安依稀可見這一縷被說成「極小」的劍氣,在離開氣府竅穴後,凝聚實質,如同一場暴雨,瘋狂砸在一塊「地面」上,而這塊承受暴雨撞擊轟砸的地面,好像是一塊圓鏡的鏡面。

  陳平安當然不會知道,那叫雷部司印鏡,來歷不凡,大有淵源!

  在上古一位職掌雷法的天帝隕落後,雷部諸神隨之趁勢而起,瓜分掉了萬法之祖的雷霆權勢,各自掌握一部分雷霆威勢,再往後,就更加處境不堪,除了司職報春的那位雷部神祇之外,其餘衆多神靈,早已淪為山水河神之類的存在,要麼受三教聖人約束敕令,不得跨出「雷池」,要麼經常被類似風雪廟真武山之流的兵家勢力,或是一些道家宗門,以雷法符籙、請神之術,將其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而這塊雷部司印鏡,主人曾是雷部正神之一,雖然屢遭劫難,從鏡面到內裡,早已破敗不堪,裡頭的雷電光華幾乎消磨殆盡,但絕不是恩和中五境修士能夠打破的。

  古井內的白衣少年,身形已經被鎮壓向下一丈多,仍是用雙手和肩膀死死抵住鏡子底部,被劍氣衝撞,鏡面震動不已,不斷崩開碎裂,但是很快就被鏡子內蘊含的殘餘雷電,自動修復為完整原貌。

  劍氣攻伐如鐵騎鑿陣,鏡面抵禦如步卒死守。

  兩者相互消磨,就看誰更早氣勢衰竭。

  少年崔瀺咬緊牙關,滿臉鮮血,模糊了那張俊美容顔,此時已經沒有多餘力氣撂狠話,只能在心中默念道:「熬過這一場劍氣暴雨,我上去後一定百倍奉還!一定可以的,劍雨氣勢由盛轉衰,我只要再堅持一會兒,陳平安你等著!」

  雖然井底少年心氣不減,可這般渾身浴血的模樣,實在是凄涼了一些。

  哪怕是叛出師門的慘淡歲月,一路遊歷,離開中土神洲,去往南邊那座大洲,最終選擇落腳於疆域最小的東寶瓶洲,昔年的文聖首徒崔瀺,遠遊不知幾個千萬里了,一路上何嘗不是逍遙自在,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有誰能讓他如此狼狽?

  要知道,成為大驪國師之前的遊士崔瀺,曾經有句難登大雅之堂的口頭禪,只憑喜好一番斬妖除魔之後,就會來一句「彈指間灰飛煙滅,真是螻蟻都不如。」

  扛著鏡子的少年崔瀺身形繼續下墜,只是幅度逐漸變小。

  鏡子還能支撐下去,可是鏡子外圍不斷有劍氣流瀉直下,被持續不斷的劍氣浸透,少年身軀已經搖搖欲墜。

  他只得心念一動,從袖中滑出一張壓箱底的保命符籙,珍藏多年,此時用出,心疼到臉龐都有些猙獰。

  金色符籙先是粘在白衣袖口之上,然後瞬間融化,很快崔瀺那一襲白衣的表面,就流淌滿金色符文,細聽之下,竟有佛門梵音裊裊響起,白衣如水紋滾動,襯托得少年崔瀺寶相莊嚴。

  這張符籙極其特殊,若說金粉、朱砂是最主要的畫符材料,那麼有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材料,一旦製成符籙,符籙蘊含的種種效果,妙不可言,比如崔瀺這一張,就是以一位西方佛國金身羅漢的金色鮮血,作為最主要的畫符材料,而且這位得道高僧差點就形成了菩薩果位,因此血液呈現出金色,澆注在金粉之中,在符籙之上書寫《金剛經》經文,即可化為一張佛法無窮的金剛護身符,便是陸地劍仙的傾力一擊,都能夠抵擋下來。

  少年崔瀺如何能夠不心疼?

  祭出這張價值連城的保命符後,少年心中略作計算,便輕鬆算出劍氣至多讓鏡面崩碎,而鏡子本身不會損壞,以後只要每逢雷雨之夜,去往電閃雷鳴的雲海之中,接引雷電進入鏡面,過不了幾年,這柄雷部司印鏡就可以恢復如初。

  如此一來,崔瀺心中大定,略微歪斜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臉上鮮血,「奇恥大辱,差點壞了我這副身軀金枝玉葉的根本!」

  崔瀺閉上眼睛,開始默默蓄勢。

  只等這道劍氣將散未全散的某個關鍵瞬間,就是他殺上井口的時機。

  他當然不會等待劍氣全部散盡。

  若是等到劍氣徹底消逝,一旦被上邊的陳平安發現自己沒死,那泥瓶巷的泥腿子說不得,還真有後續的陰招險招。

  畢竟此時的自己,無論是修為,還是身軀,都經不起任何一點意外「推敲」了。

  真是大道泥濘,崎嶇難行!

  少年心中大恨。

  當初小鎮之行,是國師崔瀺自認為的收官之戰,因為涉及到證道契機,他不惜神魂對半剝離,寄居於另外一副身軀皮囊,以少年形象大大方方離開大驪京城。

  原來以為哪怕斷不掉文聖先生、師弟齊靜春這一脈文運,也能夠以泥瓶巷少年作為觀想對象,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砥礪心性,補齊最欠缺的心境,從而幫助自己一鼓作氣破開十境,便有望重新返回十二境巔峰修為,甚至借助大驪推廣自己的學識,只要他年自己的事功學問,能夠遍及半洲版圖,可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若是一洲之地的儒家門生,皆是我崔瀺之門生弟子,裨益之豐,無法想像。

  在當時看來,不管如何計算,崔瀺都能夠立於不敗之地,無非是獲利大小的區別。

  但是如何都沒有想到,齊靜春真正選中的嫡傳弟子,不是送出春字印的趙繇,不是送出僅剩書籍的宋集薪,甚至不是林守一這些少年讀書種子。

  而是那個名叫李寶瓶的小姑娘,是一個女子!女子如何繼承文脈?女先生,女夫子?就不怕淪為天下人的笑柄?不怕被儒家學宮書院裡的那些老人,視為頭號異端?

  更沒有想到齊靜春代師收徒,將他崔瀺和齊靜春兩人的恩師,文聖的遺物,轉贈給了少年陳平安。

  如此一來,不但文脈沒有斷絕,薪火相傳到了李寶瓶這一代,而且使得原本欺師滅祖叛出師門的崔瀺,重新因為陳平安,再次與文聖綁在一起。

  這使得誤以為勝券在握的崔瀺,心境瞬間徹底破碎,加上無形中的文運牽引,一跌就跌到第五境修為,若非之後跟楊老頭達成盟約,習得一門失傳已久的神道秘術,補全了崔瀺本身鑽研的一樁秘術漏洞,得以快速溫養魂魄,如枯木逢春,修為開始回流上漲。

  但這種秘法,存在一個致命缺點,積攢而成的修為,是「假像」,用完一次就會被打回原形。除非一口氣突破十境,躋身上五境之後,就可以「假作真時真亦假」,虛實不定,真假混淆,便是另外一番天地。

  到達這座郡城秋蘆客棧的時候,少年崔瀺的「假像」境界,其實已經重新臨近九境,這才有機會以兵家「請神」的手段,請出一尊儒家聖人的金身法相。境界是假的,手段是真的。所以這才讓寒食江水神嚇得肝膽欲裂,否則以青袍男子統率北地水運數百年的閱歷和城府,不吃足苦頭,怎麼可能被崔瀺馴服得像條溪澗小鮎?

  井底下。

  從井口倒下來的暴雨劍氣,猶然咄咄逼人,劍光被鏡面撞得四處飛濺。

  白衣少年幾乎已經雙腳踩在井底水道的底部,井水和與大江相通的城中地下水,早已被劍氣蒸發殆盡。

  少年崔瀺在心中開始倒數。

  他不想殺陳平安,千真萬確,最少暫時是如此。

  因為崔瀺更像是在拔河,希望將少年拉扯到自己的大道之上。最少短期之內,崔瀺不但不會禍害陳平安,反而會盡可能幫助陳平安增長修為,最多就是悄然改變陳平安心性,春風化雨,潛移默化,最終成為他崔瀺的同道中人,萬一陳平安運氣不錯,將來有希望繼承崔瀺的衣鉢,崔瀺也不會拒絕。

  但是崔瀺是真的想殺李寶瓶。

  因為一旦這個小女孩以後成長起來,而崔瀺畢竟與陳平安猶有牽連,李寶瓶遭受的駡名、排擠越多,崔瀺的大道修為,或多或少會受到影響,這對於追求盡善盡美的崔瀺而言,是絕對無法忍受的事情。

  少年崔瀺覺得這是根本就是一場無妄之災。

  我哪怕再想一個居心叵測的壞人,可若是要殺你陳平安,何苦來哉一路裝孫子?分明於你是無害的。

  你陳平安憑什麼因為一點猜測,就要對我痛下殺手?!

  憑什麼你自己覺得我會對三個孩子包藏禍心,就可以出手殺人,絲毫不拖泥帶水?

  那你小子算什麼正人君子?那齊靜春一向推崇君子,為何被齊靜春看重的你,偏偏如此不講道理?老頭子又憑什麼讓我跟你學做人?!我崔瀺曾是文聖首徒,曾經傳授齊靜春學問,論儒家道統之中的地位,我崔瀺高出賢人君子,何止一籌?而你陳平安如此憑心做事,老頭子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啊。

  齊靜春幫你挑來挑去,還不是等於幫你挑了第二個崔瀺?

  雙腳觸及石板的少年崔瀺,繼續在心中倒數,伺機而動。

  心胸間同時湧起一陣快意。

  哈哈這意味著我脫離困境後,慢慢折磨你之餘,最少會讓你陳平安苟且偷生,留著你一條性命,你以後跟隨我走那條大道,會走得更加自然順暢。這麼說來,你小子的運氣不算太差。

  再者,那個死老頭子在崔瀺身上種下的文字禁錮,只針對陳平安一人,不許崔瀺對陳平安有任何歹念,否則就要受那鞭笞誅心之苦,除此之外,倒是不曾約束其它行徑。這與老頭子的學問,勉强算是一脈相承的,講究事事追本溯源,正本清源之後,方可在道德文章、為人處世上開枝散葉。

  將來我崔瀺要你親眼看著齊靜春的嫡傳,那個叫李寶瓶的小姑娘,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並且要你曉得何謂大道之爭,她又是為何而死的!

  時機已到!

  崔瀺抵住鏡子的雙臂早已血肉模糊,深可見骨,只是毫不在意,「劍氣如虹是吧?瀑布倒掛是吧?給老子起開!」

  ————

  可是就在崔瀺自以為得逞的前一刻,就只有這麼一點毫厘之差,雙腳扎根,穩穩站在井口上的草鞋少年,終於蓄勢完畢,雖然神魂搖蕩,五臟六腑無一處不痛入骨髓,所以只能輕輕顫聲道:「走。」

  第二道瀑布傾瀉而下。

  你大爺的陳平安,老子就被你害死在這裡了。

  這是少年崔瀺當時的唯一念頭。

  陳平安在井口上搖搖欲墜。

  ————

  在這之前。

  陳平安今夜第二次坐在涼亭,當時他和做噩夢驚醒的李寶瓶,在涼亭對坐,有一縷無緣無故的清風吹拂小涼亭。

  少年記起一事,有些心酸,同時跟隨李寶瓶一起閉上眼睛,仔細聆聽檐下鐵馬風鈴聲。

  少年當時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齊先生,如果檐下風鈴的聲響,是偶數,就放一放,忍著那個姓崔的。可如果是奇數,我就出手了。」

  叮咚,叮咚,叮叮咚。

  第七聲之後,再無聲響。

  於是在紅棉襖小姑娘離開涼亭後,少年站到了井口邊沿上。

  ————

  在更早的時候,在草鞋少年離開小鎮之前。

  那次在楊老頭的提醒下,陳平安拿著雨傘離開楊家鋪子,去把傘那位登門拜訪楊老頭、以及送給他兩方山水印的學塾先生。

  一大一小走在小街上。

  「君子可欺之以方。這句話,你可以說給楊老前輩他們聽。」

  「以後遇事不決,可問春風。嗯,這句話,你只要留在心頭就好了,以後說不定用得著。但是我希望用不著。」

  說完這句話後,雙鬢霜白的讀書人,難得不像在學塾傳授學問時那麼古板嚴肅,眨了眨眼,望向少年,和煦笑著。

  ————

  在少年帶著小姑娘一起離開小鎮時。

  有某位青衫儒士的最後一點魂魄,在去過了天外天某座大洞天之後,回到人間,與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並肩而行一段距離後,便停下了腳步,望著那位師弟和自己弟子的背影,不再相送。

  讀書人最後默默揮手作別之時,隨著這一次輕輕揮袖,有一股春風縈繞少年四周,悄無聲息,久久不散。

  ————

  井中。

  連同那柄雷部司印鏡一起,少年崔瀺被狠狠砸回井底,整個人蜷縮在一起,躺在乾燥至極的青石地板上,儘量躲在鏡面底下。

  雖然竭盡全力,在做最後的垂死掙扎,可其實崔瀺心底,已經萬念俱灰了。

  鏡子巨震不已,帶給下邊的白衣少年,巨大的衝撞力,以及劍氣流淌過鏡面後的劍氣「水流」,帶給少年身軀的巨大灼燒感,都讓他開始意識模糊。

  就在閉眼的瞬間。

  老秀才烙印在少年崔瀺神魂之上的禁錮,竟然消失不見了。

  白衣少年精神一振,如人久旱逢甘霖後,格外精神奕奕,崔瀺哪裡還敢留有餘力,此時不拼命更待何時,「哈哈,天助我也!老頭子,你竟然也會出現這種紕漏失誤!老不死你也會有弄巧成拙的一天,真真正正是天助我崔瀺,天無絕人之路!」

  只見一個個充滿浩然正氣的金色大字,被滿臉痛苦扭曲的崔瀺,一點點從神魂之中被剝離而出,這種讓人意念無處可躲的痛楚,可比千刀萬剮還要來得恐怖。

  可是崔瀺頭腦愈發清明,「聖人教誨,以文載道」,白衣少年駕馭那些暫時無主的金字,去撞擊那道劍氣瀑布。

  金字與劍氣相互撞擊。

  竟然沒有半點聲勢可言,但越是如此沉默,更讓人驚駭窒息。

  不再是任何氣力、威勢之爭的範疇了,而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大道之爭。

  這條瀑布。

  終究是一縷「極小」劍氣罷了。

  而那些金字,也只是被人臨時借用而已。

  兩者僵持不下,最後竟然像是要湊巧打出一個勢均力敵的局面。

  好似兩軍對壘,落得一個兩敗俱傷,皆是全軍覆沒。

  崔瀺在察覺到機遇之後,早就沒有束手待斃,開始小心翼翼坐起身,然後一點一點蹲起,最後總算是被他彎腰站立。

  他向一側挪步,鏡面瞬間歪斜,將最後劍氣全部倒向井口內壁另一側,白衣少年乾脆隨手丟了那把古鏡,雙腳點地,整個人沖天而起,然後身形瞬間消失不見,只有憤恨至極的陰沉嗓音,不斷回蕩在古井之內:「你現在就算有第三道劍氣,你也來不及了!」

  ————

  陳平安站在井口,雙手劍爐立樁,在最後一道劍氣離去之後,就準備以拳法迎敵。

  那部撼山譜,曾在開篇序文裡頭,清清楚楚開宗明義:「後世習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敵三教祖師,切記我輩拳法可以弱,爭勝之勢可以輸,唯獨一身拳意!絕不可退!」

  ————

  與此同時。

  雅靜小院內,紅棉襖小姑娘在屋內再度驚醒,不是做噩夢,而是被一把槐木劍給拍醒的。

  迷迷糊糊的李寶瓶驀然瞪大眼睛,之前是破窗而入的木劍,在空中迅速淩空刻畫了一個齊字,然後嗖一下飛掠向門口,李寶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下床,靴子也不穿了,赤腳奔跑,打開屋門後,跟著木劍來到小師叔住的屋子,因為陳平安尚未回來,所以沒有拴門,先前就被飛劍一下子撞開了,李寶瓶此時跟著飛劍沖入其中,看到它指了指那只背簍。

  李寶瓶最後在飛劍的指指點點之下,掏出一塊小師叔藏起來的印章,打開後發現是那方小師叔只給她偷偷看過一次的「靜心得意」印,飛劍這才使勁「點頭」,迅猛飛向屋外。

  小姑娘握緊這方先生送給她小師叔的靜字印,跟著當初莫名其妙出現在背簍裡的槐木劍,一路飛奔到涼亭,她熟門熟路地躍出涼亭,跑向小師叔所站的井口那邊。

  剎那之間,李寶瓶手中的印章,自己掙脫開她的掌心,迅猛掠向井口那邊,高過她小師叔的腦袋,然後沉悶至極的啪一下。

  井口上方,有人撕心裂肺:「又來?齊靜春我幹你大爺!陰魂不散,你他娘的有完沒完?!」

  就看到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井口上空的白衣少年,額頭上被一方印章重重砸中,整個人倒飛出去,摔在地面上。

  一身修為點滴不剩的白衣少年,在昏死過去的前一刻,喃喃道:「齊靜春,算你狠,我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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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8 13:05:5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四十九章 約戰

  陳平安瞪大眼睛,只見那塊「靜心得意」印,在砸中白衣少年的額頭後,先是一個反彈,然後在空中凝滯不動,最後像是被人牽線一般給扯了回去,只不過那邊扯線之人的力氣小了點,靜字印在空中晃晃悠悠,高高低低,速度不快。

  陳平安追尋著它的軌跡,看到自己和李寶瓶之間,懸停有那柄槐木劍,有一個身高跟尾指差不多的金衣女童,四肢趴開,躲在飛劍下邊,手腳死死箍住木劍,此時好不容易爬起,站起身後,那模樣玲瓏可愛的金衣女童,站到了劍身上,它暈頭轉向,腳步跟醉漢似的晃來晃去,看來這趟御劍飛行的經歷,算不得如何美好。

  那方靜字印落在木劍上,印章有些沉,一下壓得劍尾翹起,金衣女童整個人滑向印章,手忙腳亂。

  李寶瓶之前同樣沒有察覺到金衣女童的存在,此時見著了,只覺得有趣,便腳步歡快地飛奔過去,雙膝微蹲,雙手托住槐木劍首尾兩端,近距離凝視著那個試圖躲避的小傢伙,金衣女童楞了楞,似乎天性十分羞赧,伸手捂住臉龐後,雙腳並攏,筆直蹦跳起來,落地後竟然身形沒入了槐木劍,就此消逝不見。

  陳平安不明就裡,不願在這件事上糾纏不休,沙啞提醒道:「寶瓶,木劍丟給我,印章你先收好。」

  李寶瓶立即收起好奇心,知道當務之急,是收拾那個姓崔的傢伙,抓住印章後,輕喝一聲,向小師叔使勁丟出槐木劍。

  只是小姑娘的力道,有些掌握不準,槐木劍有些偏離陳平安所站位置。

  「轉過身去!」

  陳平安跟李寶瓶吩咐一句,隨即腳尖一點,一步跨向老水井的左側井口,踩在井口邊沿上,精準握住木劍後,繼續向前一大步,落地後,對著白衣少年心口就是一劍刺下。

  就在此時,陳平安手中槐木劍,露出金衣女童的上半截身子,泫然欲泣,充滿了後悔愧疚,對他使勁搖頭擺手,彷彿是要阻止陳平安殺人。

  可是陳平安從接劍到出劍,極其果決,一氣呵成,等到金衣女童現身的那一刻,木劍劍尖已經抵住白衣少年的心口,陳平安因為常年燒瓷拉坯的緣故,對於力道的掌控,堪稱精微,哪怕有心收手,可是從體內氣機運轉、手臂肌肉伸縮到木劍攜帶的慣性衝勁,都容不得陳平安無法改變結局。

  一位背負棉布行囊的老秀才突然憑空出現,「還好還好,真是差點就給人陰了一把。」

  隨著老秀才在千鈞一髮之際的橫空出世,少年崔瀺像是被人拎住脖子往後一拉,瞬間站定,雖然仍是暈厥狀態,卻腰桿挺直,站如青松,順勢躲過了被陳平安一劍穿心的下場。

  老人看著迅速後退的草鞋少年,一手橫劍在身前,一手將李寶瓶護在自己身後,少年握劍的手法,生疏而彆扭,大概就像是山野樵夫握住毛筆吧,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老人感慨道:「就是你啊。」

  陳平安如臨大敵,絲毫不敢掉以輕心,輕聲道:「寶瓶,你等下一有機會就跑,不用管我。」

  陳平安發現李寶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三番兩次,心中有些驚奇,側身低頭望去,「怎麼了?」

  小姑娘臉色僵硬,抬起手臂,指了指陳平安身後那邊,張了張嘴,口型像是在說兩個字,「有鬼。」

  腹背受敵?

  陳平安心弦緊綳,等他望去,滿臉呆滯,少年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確定自己沒認錯後,背對著老秀才和白衣少年,既不敢明著說什麼,以免給人偷聽了去,反而害了這位神仙姐姐,可又實在著急,少年欲言又止,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李寶瓶偷偷握住小師叔的袖子,看了眼那個和顔悅色的老人,又轉頭看了眼那個神出鬼沒的女鬼。

  比起上次見著那個嫁衣女鬼,今夜這位身穿白衣白鞋,手裡提著一株雪白色的……大荷葉?李寶瓶有些犯嘀咕,外邊世道的女鬼,都這麼清新脫俗嗎?想當年大哥曾經被自己脅迫,不得已說了好些個鮮血淋漓的鬼故事,那裡邊的紅粉骷髏、水鬼河妖等精怪鬼魅,那可是動輒剖人心肝吃人血肉,模樣和作態都是極其駭人恐怖的。

  哪裡會像眼前這位啊,比先前那位嫁衣女鬼還要來得美麗動人。

  她身材高大,卻依舊給人苗條蘊藏的天然美感,滿頭瀑布似的黑亮青絲,從身後繞至胸前,用金色絲巾挽了一個結,顯得尤為嫻靜端莊。

  李寶瓶只覺得眼前高大女子,真是又高又好看,讓她十分羨慕,小姑娘悄悄踮起腳跟,很快又灰心泄氣地踩回地面。

  高大女子的眼中,彷彿只有陳平安。

  她笑眯眯道:「等下我們要跟人打架,不用怕那個老頭子,只會一點挨打功夫而已。」

  「放心,這位姐姐不是壞人,是我們自己人!」

  陳平安先安慰身邊李寶瓶,重新抬頭後,終於忍不住小聲問道:「不是說不能離開小鎮嗎?萬一被各方聖人察覺,你怎麼辦?」

  高大女子抖了抖手腕,手中那支荷葉輕輕晃蕩,語氣溫和緩慢,她有一股讓人心安的氣度,「你知道有個地方,叫蓮花洞天嗎?」

  陳平安猛然記起寧姚,點頭道:「以前有人跟我說起過,那裡是道教祖師爺散心的地方,雖然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但是那裡的荷葉,哪怕最小的一張荷葉葉面,都要比咱們大驪京城還要大。」

  女子莞爾笑道:「沒那麼誇張,像我手裡這株荷葉,若是現出它的本相,就是差不多方圓十里多一些的面積,當然那裡最大的荷葉,肯定比大驪京城要大許多。這些荷葉,能夠遮蔽天機,簡單說來,就是讓三教聖人和百家宗師,都沒辦法發現我的動向。」

  她看到陳平安滿臉疑惑,微笑解釋道:「我們見面那次,當時我手裡還沒有這件好東西,是齊靜春離開人間之前,去了趟天外天,找到道祖,跟那個老不死一番討價還價,才幫我討要了這把荷葉傘,至於齊靜春付出了什麼,我不清楚,畢竟『靜』這個本命字,犯了忌諱,在道教的道統內部,有很多人對此心懷不滿,所以可以肯定,齊靜春離開這座浩然天下,那趟蓮花洞天之行,代價不會小。」

  說到這裡,便是高大女子,眼神也出現一抹恍惚,有些由衷佩服那名儒家門生。

  在齊靜春從天外天返回人間後,他們有過最後一場閒聊。

  「這張荷葉?」

  「是我去了趟天外天,從那座蓮花洞天摘下來的,能夠幫助你離開此地,同時不會驚擾天地大道,不用擔心聖人探詢。」

  「好事是好事。但是你就不怕陳平安有了我在身邊,變得肆無忌憚,以至於變成你齊靜春不喜歡的那種人?」

  「陳平安什麼心性,我齊靜春心知肚明,所以從不擔心陳平安仗勢欺人,你就算從頭到尾都護在他身邊,我齊靜春都不擔心。」

  「你就這麼看好陳平安?」

  「你說呢,他可是我的小師弟啊。」

  「你跟陳平安是平輩,然後我認他做主人,所以你齊靜春的言下之意是?」

  「哈哈,不敢!」

  想到這些,高大女子在心中微微嘆息。

  可惜天地之間少了個齊靜春。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寶瓶,破天荒地怯生生說話:「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高大女子點頭笑道:「是的,比你好看多了。」

  不但毫不客氣,言語還傷人!

  紅棉襖小姑娘有些呆滯無言。

  陳平安滿頭冷汗。

  在陳平安身後那邊,同樣是一場重逢。

  老人瞪著已經清醒過來的白衣少年,少年回瞪過去,心想老子現在光腳不怕穿鞋的,還怕你作甚?

  老人先望向高大女子,後者點頭示意無妨。

  老人這才望向這個少年,惱羞成怒道:「你崔瀺不是很聰明嗎?那現在咱倆來複盤好了,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我會突然失去對那些文字的控制,讓你能夠從神魂之中剝離出來,又恰好跟那縷劍氣蘊含的道意,打了個旗鼓相當,相互消磨殆盡,使得你當時沖出井底,有機會對陳平安使用殺招?你有沒有想過,到最後你可能會被陳平安一拳打死,陳平安同時又被你重傷?!」

  少年崔瀺臉色陰晴不定,最後賭氣一般撇撇嘴,故作無所謂,「無非是儒家某一脈的聖人出手,有什麼稀奇的。就連齊靜春都心甘情願自己走進那個死局,落得一個束手待斃,我崔瀺被算計一次又怎麼了。」

  少年越說越火大,伸手指向那個窮酸老秀才,「老頭子你還好意思說這些?你最寄予希望的齊靜春死了,心性最不堅定的蠢貨馬瞻也死了,還有那個姓左的,就乾脆徹底消失了,我崔瀺一樣淪落至此,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你?天底下就你文章寫得最好,立意最深,濟世最久,行了吧?!人家亞聖,聽好嘍,是亞聖,文廟第三高的那一位,他提倡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你厲害啊,偏要說天地君親師。亞聖說人性本善,好嘛,你又說人性本惡!你大爺的,亞聖怎麼招你惹你了?」

  少年氣得跺腳,這個習慣性動作,其實與老秀才是一脈相承,手指幾乎就要指著老人的鼻子了,「更過分的是,人家亞聖年紀比你大不了多少,人家說不定還待在人間,好好活著呢,老頭子你怎麼就這麼一根筋呢,你逮著至聖先師或是禮聖老爺去駡架啊,指不定亞聖還會幫著你不是?你非要跟亞聖唱對臺戲,我服氣!」

  老秀才默不作聲,只是輕輕擦拭少年噴他一臉的口水唾沫。

  自家人打擂臺,唱反調,小門小戶的話,關起門來,吵架紅臉根本不算什麼。

  可要知道,一位亞聖,一位文聖,這場驚動整座儒門、所有學宮書院的「三四之爭」,太過驚濤駭浪了,兩大聖人,尤其是在文廟前兩位早已不現世的前提下,幾乎可以說,就代表著整個儒家,那個為一座浩然天下訂立規矩的儒家。雖說談不上出現分崩離析的跡象,但是那幾個隔壁鄰居的當家人,見微知著,洞見萬里,能不偷著樂?

  之後,儒家內部,出現了一場隱蔽至極的賭約。失敗者,願賭服輸,自囚於功德林。

  老秀才輸了,就待在那裡等死,任由自己立於文廟的神像,一次次挪窩,最後粉身碎骨。

  但是當最得意的那名弟子遠去別洲,力扛天道,身死道消,老秀才為了破開誓言,不得不跟所有聖人,而不單單是儒家聖人,做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約定。畢竟聖人誓約,若是可以輕易反悔,那麼這座規矩森嚴的天地,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

  老秀才主動放棄那一付身軀皮囊,放棄儒教聖人的諸多神通,只以神魂遊走天地間。

  老秀才等到少年雙手叉腰,低著頭氣喘吁吁,問道:「駡完了?是不是該我說說道理了?」

  白衣少年憑著一口惡氣直抒胸臆後,想起這個老傢伙當年的種種事跡,崔瀺便有些心虛膽怯了,開始一言不發。

  老秀才嘆氣道:「齊靜春的下棋是誰教的。」

  崔瀺立即昂首挺胸,「老子!」

  老人面無表情,緩緩道:「我曾經跟你們所有人說過,跟人講理之時,哪怕是吵架,甚至是大道辯論,都要心平氣和。」

  崔瀺立即噤若寒蟬,低聲道:「是我……他齊靜春下棋沒悟性,輸給我幾次就不肯再下了。」

  老人又問,「那你的下棋是誰教的?」

  崔瀺不願說出答案。

  老秀才冷哼道:「老子!」

  崔瀺一肚子委屈,恨得牙癢癢,老頭子你懂不懂什麼叫以身作則?

  老秀才緩了緩口氣,「你在教齊靜春下棋的時候,棋力跟我相比,誰高誰低?」

  崔瀺勉强道:「我不如你。」

  老人問道:「那你知不知道齊靜春學會了下棋,很快就下棋贏過了我?」

  少年愕然。

  倒是不懷疑老人這番言語的真假。

  老人再問道:「知道齊靜春私底下是怎麼說的嗎?他對我說,『師兄是真喜歡下棋,勝負心又有點重,我又不願下棋的時候騙人,如果師兄總輸給我,那他以後就要失去一件高興事了。』」

  少年崔瀺硬著脖子說道:「就算是這樣,又如何?」

  老人怒其不爭哀其不幸,訓斥道:「你就是死鴨子嘴硬。從來知錯極快,認錯極慢!至於改正,哼哼!」

  少年崔瀺怒道:「還不是你教出來的!」

  老人瞪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惋惜道:「馬瞻的背叛,可能比你崔瀺的謀劃,更加讓小齊失望吧。」

  崔瀺嗤笑道:「馬瞻這種人,我都不稀罕說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如果說我好歹是為了大道契機,為了香火文脈,那他呢,就為了那麼點什麼書院山主啊、將來有望掌握一座學宮啊,為了這麼點虛頭名利,就捨得同窗之誼,甘心做別人的棋子,也真是該死。老頭子,當初你給了齊靜春一句臨別贈言,『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這句話廣為流傳,我是知道的,但是你給了馬瞻什麼?」

  老人淡然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可惜了。」

  不知是可惜了這句話,還是可惜了馬瞻這個人。

  崔瀺譏諷道:「馬瞻帶著那些孩子離開小鎮後,起先與我的一枚棋子相談甚歡,頗為坦誠相見,就提到關於離開驪珠洞天還是繼續留下一事,他與齊靜春出現過一場爭執,齊靜春最後對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讓馬瞻有些驚嚇,『君子時詘則詘,時伸則伸也。』馬瞻這個蠢貨,在齊靜春天翻地覆慷慨死之後,還順著私心,做著一院山主的春秋大夢,只有到快要死的時候,才開了竅,總算確定齊靜春當時在學塾,其實早就知道他的所作所為了,只是一直不願揭穿而已,仍是希望他馬瞻能夠好好照顧那些孩子。馬瞻真是後知後覺,兩次被拖延敷衍後,終於知道萬事皆休,他這輩子總算唯一一次,激起了那麼些男兒血性,以失去來生來世作為代價,傷了我那枚棋子,才使得那些孩子能夠返回小鎮,最終多出這麼多事情來……」

  說到最後,白衣少年越來越有氣無力。

  老秀才唏噓不已。

  驪珠洞天諸多人和事,尤其是齊靜春坐鎮的最近一甲子,天機被隔絕得更加嚴密,齊靜春,楊老頭,以及一些幕後人物,紛紛暗中出手,使得這座小洞天變得撲所迷離,變數極多,就算是老秀才都極難演算推衍,不敢說推演出來的真相就一定是真相。

  高大女子的溫和嗓音輕輕響起,「聊完了?」

  崔瀺發現老秀才臉色有點難看,重重嘆氣,眼角餘光瞥見那女子正望向自己,老人只得磨磨唧唧地摘下背後行囊,掏出一副卷軸後,輕輕解開綁縛卷軸的線繩。

  陳平安一頭霧水。

  她走到陳平安身邊,笑道:「等下你可以出劍三次。」

  她眯起眼,望向荷葉外的天空,緩緩道:「等下我會恢復真身,你不用奇怪。」

  最後她好像記起一事,歉意道:「忘了說兩個字。」

  陳平安抬起頭。

  高大女子收斂起笑意,畢恭畢敬稱呼道:「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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