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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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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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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8 13:06:28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五十章 去開山

  紅棉襖小姑娘雖然出現短暫的氣餒,可她是李寶瓶唉,很快就鬥志昂揚,不動聲色地挪開腳步,偷偷摸摸從高大女子的左手邊位置,繞到她身後,再走到她右手邊,看看她的衣裳,瞅瞅她的大荷葉,李寶瓶覺得還是好看,真是美。

  聽過了崔瀺的駡娘和老人的訓斥,陳平安琢磨出一些意味來,可仍是不敢置信,咽了咽口水,對高大女子小聲問道:「這位老先生,是齊先生的先生?是那什麼文聖?儒家的大聖人?」

  難怪這一路走得如此跌宕起伏。會遇上戴斗笠的阿良,風雪廟的陸地劍仙,當然還有這個姓崔的。

  高大女子點頭笑道:「是這樣的。」

  女子真身,是石拱橋底下所懸的老劍條,孕育而出的劍靈,在近萬年的漫長等待期間,她曾經親眼見證了最後一條真龍的隕落,那場可歌可泣的落幕之戰,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大練氣士,聯袂出手,仍是死傷無數,戰死之人的屍體如雨落大地,魂魄凝聚不散,連同真龍死後的氣運,混淆在一起,最後造就了驪珠洞天,卻被她視為稚童打架、孩子兒戲。

  這位劍靈從頭到尾全在冷眼旁觀,偶爾眼前一亮,就偷偷拾取幾件漂亮好看的物件,神不知鬼不覺。

  她本以為自己的餘生,要麼就是睡覺,要麼就是打著哈欠,觀想那些氣勢恢宏的遠古遺址,在其中飄來蕩去,比孤魂野鬼還不如,就這麼一點點在光陰長河裡隨波逐流,等待靈氣渙散殆盡的那一天。

  但是在驪珠洞天破碎之際,她挑中了陳平安作為第二任主人,不是天生大劍仙胚子的寧姚,不是來歷不俗的馬苦玄,更不是什麼謝實、曹曦這些土生土長的小鎮天才。

  這一切,齊靜春功莫大焉。

  先是那一夜,齊靜春獨自一人枯坐廊橋到天明,就在那塊風生水起的匾額下邊,為的就是說服她睜眼看一看泥瓶巷少年,哪怕一眼都好。

  其實劍靈的第一眼感覺,是沒有感覺。

  她實在是見過太多太多驚奇了。

  所以她無動於衷,對她而言,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也好,天道反撲百姓遭殃也罷,對她沒有任何影響。

  可她確實有一點好奇,齊靜春這麼一個被譽為有望立教稱祖的讀書人,為何偏偏選中一個連書都沒讀過的孩子。

  所以她在那天之後,多看了少年幾眼,仍是沒覺得如何。

  後來她實在無聊,終於記起在齊靜春離去之時,憑藉小鎮聖人的身份,截留下了驪珠洞天最近十多年光陰長河之中的——「一抔水」,它被齊靜春以大神通撈取起來,放在了廊橋底下。

  於是她有一天,閒來無事,總得找點事情做不是?便開始現出真身,懸停在廊橋底下的水面上,她一邊梳理頭髮,一邊觀水。

  全是那個泥瓶巷少年的點點滴滴。

  有伏線千里的幕後謀劃,有市井巷弄的雞毛蒜皮,有包藏禍心的善舉,有無心之舉的禍事,有家長裡短有悲歡離合,有傷心有誠心,有人生有人死。

  她覺得挺有意思,比看一群孩子打打殺殺、圍毆一條小蟲有意思多了。

  比如屁大一個孩子,背著差不多有他大半人那麼高的背簍,說是要去上山采藥,然後還沒上山,就哭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

  又比如孩子站在小板凳上,手拿鍋鏟碎碎念,今晚一定要燒一頓好吃的,不鹹不淡剛剛好。

  還比如那個跑著離開糖葫蘆攤的孩子,一邊跑一邊流口水,只能努力想像著小時候嘗過的滋味。

  最後比如那個孩子為了活下去,大中午都在溪水深處釣魚,全然不知神仙難釣中午魚的道理,曬得比黑炭還黑。

  劍靈知道這些皆是苦難,但是她又從來不覺得這是什麼難熬的苦難。

  因為劍靈曾經跟隨她的主人,征戰四方,屍山血海,滿地神祇的殘骸,能夠堆積成山。那些大妖的妖丹,能夠一次性串成糖葫蘆,吃起來嘎嘣脆。那些化外天魔的身影,遮天蔽日,一劍摧破。

  所以齊靜春再次找到她後,她仍是不願點頭。只是齊靜春這麼會說道理的聖賢,都無計可施的時候,齊靜春重新收回了那一抔光陰水,在廊橋上輕輕倒入龍鬚溪水,那些畫面緩緩流淌,從為了送信身形匆匆的少年陳平安,最後回到在神仙墳裡、祈求娘親身體平安的孩子陳平安。齊靜春在倒水的第一時間,就決定不再堅持說服劍靈。

  他開始走向廊橋一端,恰恰是他大失所望的最後關頭,有一句無心之語,總算略微打動了鐵石心腸的劍靈,「我們都對這個世界很失望啊。」

  劍靈不動聲色,那抔水即將全部融入溪水,最後一幕是孩子在泥瓶巷與父親告別,「爹,我五虛歲,是大人啦!」

  劍靈望向那個背影,說道:「讓他走一趟廊橋,如果他能夠堅持前行,我可以考慮。」

  齊靜春震驚轉頭,隨即開懷大笑,使勁點頭,「我相信陳平安,請你相信齊靜春!」

  男人大步走下廊橋臺階,兩隻大袖子晃得厲害,彷彿裡頭裝滿了齊靜春的少年時光。

  劍靈被少年一句問話打斷思緒。

  少年小心翼翼問道:「既然是齊先生的老師,那我們能不能不打?」

  劍靈鬆開手中的雪白荷葉,它先是飄向高空,然後一瞬間變得巨大,足足撐起了方圓十里的廣闊天幕。

  她搖頭道:「為了齊先生,你必須要打這一架。」

  陳平安撓頭道:「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既然跟齊先生有關,你又這麼說了,我相信你……」

  少年停頓片刻,眼神堅毅,凝視著高大女子,咧嘴笑道:「打就打!」

  她會心一笑,轉移視線,望向那個還在拖延的老頭子,為瞭解開綁縛卷軸的那個繩結,就花了大半天功夫,這會兒還在嘀嘀咕咕呢。

  「我曾經只知道躲在書齋裡做學問,錯過了很多,走出功德林後,就想要嘗試一下以前不敢想像的生活,比如痛快喝酒,跟人粗脖子吵架,吃辛辣的食物,光膀子下水游泳,就這麼一路走過了很多地方,見識過很多的名山大川……」

  她打趣道:「文聖老爺,還沒完呢,脖子橫竪挨一刀,嗯,是一劍,你這麼拖著毫無意義。」

  老人悻悻然道:「我這不是等著你們倆改變主意嘛。」

  她眯眼冷聲道:「老傢伙,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老秀才呵呵一笑,「老傢伙?」

  她笑容愈發溫柔,「我記下了。」

  老人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打就打,誰怕誰。真以為我打架不行啊,那只是對比我吵架的本事。」

  老秀才總算解開繩結,手腕一抖,那幅畫卷啪一聲,橫向鋪展開來,斜斜墜向地面,老人一手持畫卷這一端,這幅山河長卷是真的長,瞬間鋪面了水井四周的地面,陳平安先前想要挪步,被高大女子按住肩膀,讓他不用動。

  膽大包天的李寶瓶乾脆就蹲在地上,仔細觀摩起來,不忘伸手這裡戳戳那裡點點。

  加上站在老人身後的少年崔瀺,此時幫老秀才捧著行囊。

  老人輕喝道:「收!」

  依舊是老水井這邊,蹲在地上研究那些山山水水的李寶瓶驀然驚醒,鋪在地上的畫卷沒了。

  而且小師叔和那個脾氣不太好的女鬼姐姐,以及先生的先生,她該稱呼為師祖的老人,一起消失不見了。

  她抬起頭望去,恢復成了一支卷軸,安安靜靜懸停在空中。

  少年崔瀺對此並不感到奇怪,站在原地乖乖捧著行囊,一臉哀莫大於心死的憤懣表情。

  她猛然站起身,高高舉起那方印章,大聲問道:「姓崔的,我小師叔呢?!你不說我拍你啊!我出手揍人從來沒輕沒重的,不小心拍死你我不負責的啊!」

  崔瀺看了眼小姑娘,臉色漠然,點頭道:「你拍死我算了。」

  挑釁是吧?

  白衣女子就算了。你這個壞蛋也來?

  李寶瓶楞了楞,然後大怒,二話不說就一陣撒腿飛奔,繞過畫卷後,個子比白衣少年矮的她,一個身形敏捷的跳躍,手中印章啪一聲重重砸在崔瀺腦門上。

  少年崔瀺滿臉匪夷所思,眼神痴痴,伸手摸了摸更加紅腫的額頭,他突然就丟了行囊,蹲在地上,抱頭喊道:「這日子沒法過了,誰都能欺負老子啊!」

  小姑娘沒來由有些愧疚,握住印章的手繞到身後,將作案工具悄悄藏了起來,然後就開始去研究那畫軸,希望能夠把小師叔找出來。

  ————

  陳平安環顧四周,有點類似當初被劍靈第一次扯入「水底」,四周皆是茫茫虛無,因此襯托得某些「實物」顯得格外「實在」,比如眼前遠方,有一堵高牆,不管陳平安怎麼伸長脖子,都看不到牆壁的盡頭。

  站在他身邊的白衣女子,伸手握住那把被金色絲結挽在一起的青絲,笑道:「這既是在山河卷裡,也是在文聖的意識之中,說起來比較複雜麻煩,你只要知道在這裡出劍,你我都可以沒有後顧之憂,這也是我為什麼要答應老頭子的一個原因,要不然當時就在河畔大崖上開打了。」

  她另外一隻手突然按住陳平安的肩頭,「現在這裡是太近了,所以你看不到真身面貌,我帶你後退一些,先退個八百里好了。」

  陳平安感覺整個人都在風馳電掣,倒退出去不知道多遠,最終站定後,少年顧不得身體的不適和氣府的沸騰,張大嘴巴,望向「那座山」,八百里之外遙遙遠望的一座山,還能如此巨大?

  家鄉披雲山跟它比起來,應該就像是一個小小的土堆?

  高大女子臉色肅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文聖答應在這裡打架的話,可以給你一點額外的待遇。」

  陳平安已經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有些口乾舌燥,「啥?」

  她凝視著少年的那雙眼眸,「在這裡,你出劍之時,會擁有類似十境練氣士的修為。當然,這是假像,但卻是極其真實的假像。我希望你置身其中後,能夠仔細體會,這對你將來的修行……沒什麼用處。」

  她自己被自己逗樂,忍俊不禁道:「好吧,我只是想要讓你知道一件事,別光顧著練拳,尤其是老是覺得練拳就是為了活命,那也太沒出息了,怎麼可能志向只有這麼點大?你想啊,你是誰?」

  陳平安呆呆回答:「陳平安?」

  答非所問就算了,關鍵是你不是陳平安還能是別人?

  她彎下腰,揉了揉少年的腦袋,「除了是陳平安,還是我的主人啊。」

  少年有些難為情。

  大山之巔,有老人憤憤道:「好嘛,之前著急得很,現在不急啦?」

  劍靈深呼吸一口氣,指了指那座山岳,「那是中土神洲最大的一座五岳高山。」

  陳平安點點頭。

  她望向遠方山岳,眼神炙熱,「那麼如果山岳擋住你的大道,你該怎麼做?」

  陳平安輕聲道:「爬過去。」

  她嘴角翹起,並不惱火,又問道:「但是當你手中有劍呢?」

  陳平安想起自己手持柴刀開路的場景,問道:「開山而行?」

  她大笑道:「對!」

  高大女子大踏步向前走出,站在陳平安身前,她伸出並攏手指,在身前由左到右緩緩抹過。

  一點極小極小的光亮,在最左邊的位置,驟然爆開。

  如日當空。

  然後一直蔓延向右邊。

  刺眼至極的光亮每多綻放一寸,高大女子的身影就黯淡消逝一份。

  最終,陳平安看到前方懸停有一把無鞘長劍,像是等人握劍已經千萬年了。

  光線已經散去。

  少年緩緩前行,握住了長劍的劍柄。

  一瞬間,握住長劍的草鞋少年只覺得天翻地覆,所有氣府竅穴都在震動,身體四周氣流絮亂,吹拂得少年幾乎睜不開眼睛。

  陳平安閉上眼睛,心有靈犀道:「同行!」

  長劍瘋狂顫鳴。

  如秋蟬在最高枝頭,對天地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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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少年有劍砍山岳

  老秀才站在山頂一塊巨石上,山風吹拂,雙袖飄蕩,獵獵作響。

  此時迎風高立的白髮老人,哪裡還有半點寒酸氣?

  老秀才望向八百里開外,驟然亮起的那一點光芒,哪怕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仍是讓老人感到有些刺眼,老人微微點頭道:「這麼多年過去了,雖然劍鋒比起傳聞,要鈍了許多,但是內裡蘊含的銳氣,衰減得不算多。厲害,真是厲害,悠悠然萬年時光,滄海桑田,還能夠擁有如此分量的精氣神。但是……」

  老秀才很快笑道:「我會憑藉此山,讓你們知難而退的。打架這種事情,終究是能少打就少打,傷和氣嘛。」

  老人腳下的這座被他觀想入畫的山岳,名頭大到不能再大。

  九大洲裡版圖最廣的中土神洲,有大岳名為穗山,山勢磅礡,可謂拔地通天,山巔有至聖先師手書碑文「天下獨尊」,有禮聖崖刻「五岳之祖」,有道祖座下首徒留下的「罡風徐來」,有兵家聖人以手指刻就的「唯我武當」四字。

  僅是各大洲歷朝歷代的帝王,來此封禪告天的祭文石刻,就多達一百八十餘塊,草篆隸楷皆有,這些充滿玄機的文字和崖壁,一直從穗山之巔的登天臺,往下延伸到半山腰,名勝古跡,幾乎隨處可見。

  老秀才眺望那抹璀璨劍光,有些訝異,先前第一次出現在老井口,看到過陳平安的握劍手勢,實在是不堪入目,連老秀才這麼對武學不講究的人,都看不下去。但是這一刻,看到少年橫劍在身前的握劍姿態,老人只有一個感覺。

  穩。

  少年握劍的手很穩,心很靜,很定,所以整個人的神魂意氣,更穩。

  高大女子將所有劍意灌注入「老劍條」之後,下一刻,以更加虛無縹緲的身姿、玄之又玄的氣象,直接出現在了少年陳平安的心湖之上,金眸,赤足,當她腳尖輕輕點在湖面上,泛起漣漪陣陣,於是少年就響起了一陣心聲。

  她的溫暖嗓音,響徹少年心扉之間,「不用著急出手,先適應十境練氣士的感覺。」

  「所謂的劍術招式,不過是那麼幾種,變不出太多花樣來。這就是後世江湖與山上仙家的區別所在。練氣士練氣,養煉合一,孕育出來的劍意有千千萬,有深有淺,有高有低。若別人是水井溪澗,你是那湖澤江河,自然勝別人千倍百倍。」

  「劍氣長短,則取決於體魄氣府的開拓境況,氣府洞開越多,潛力挖掘得越深,別人只有一座下等福地,你卻擁有了全部的洞天福地,兩者之差,天壤之別!經脈如道路,越堅韌寬闊,別人是獨木橋羊腸路,你是那通天大道,如何能夠跟你爭勝?」

  她環顧四周,看到少年那些心境景象後,滿臉笑容,輕聲道:「聽懂了嗎?」

  少年正在艱難適應十境修為的感覺,加上身體四周氣流絮亂至極,連眼睛都睜不開,更別提開口說話了,好在她告訴他只需要心中默念就行。少年老老實實告訴她,「聽得懂,但是不知道如何去做。」

  她竟是半點也不意外,哈哈大笑起來。

  陳平安不明就裡,繼續去竭力適應十境練氣士的自己。

  那種古怪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就像饑腸轆轆饑餓之人,突然肚子裡填滿了大魚大肉,半點縫隙都沒有留下,所有氣府都給撐開。

  那股原本彷彿是一條游走火龍的本元氣機,一下子從針線大小,搖身一變,像是成長為體型誇張的泥鰍大小,在全身經脈迅猛游曳,橫衝直撞,暢通無阻,中途不斷裹挾各座氣府竅穴的氣機,滾雪球一般,那架勢,感覺不變成一條名副其實的蛟龍就不罷休。

  體內澄澈如琉璃,軀幹經絡伸展舒張如金枝玉葉。

  真氣無垢,返璞歸真,長視久生。

  一個個林守一曾經提及過的說法,依次浮現在陳平安心頭。

  心湖之上,她輕聲道:「還差一點意思。劍修到底不是尋常的練氣士。」

  然後她仰起頭,望向遠方,透過這座陳平安的丹室心境,直接望向了那座山巔的巨石之上,笑問道:「你說呢?要不然你厚著臉皮搬出這座穗山來禦敵,未免太過勝之不武。」

  「要你們輸得心服口服便是。」

  老秀才心領神會,爽朗大笑,稍作猶豫,微微收斂視線,眼光在整座山岳上游移,最後視線凝聚在一座崖壁之上,上邊有遠古劍仙以充沛劍氣寫就的一幅奇怪「字帖」,正是在中土神洲引來無數劍修觀摩、甚至不惜在崖下築廬感悟劍道的「飛劍貼」。

  「拿去便是,能拿多少都看你本事,左小子當初與你一般,尚未正式學劍,無意間登山看崖觀字,這一看,便拿住了六個字。習劍的天賦資質如何,立竿見影,劍修之中,天才輩出,可天才也分大小,五字必成陸地劍仙,陳平安,且看你根骨如何!」

  只見老人一揮袖,山崖石壁上的七個古樸大字,飛出崖壁,掠向八百里外的陳平安,轉瞬即至陳平安身邊,已經變成巴掌大小的古篆,金光絢爛,熠熠生輝,一個個字圍繞著陳平安四周飛快旋轉。

  只是到最後,竟是一個字都不願靠近陳平安,距離越拉開越遠,終於乾脆調頭飛掠而返回。老秀才看到這一幕後,既尷尬又愧疚,喃喃道:「弄巧成拙了,小平安,對不住啊。我哪裡想到這些字如此不給面子……」

  踩在陳平安心湖上的女子冷哼一聲。

  老秀才訕笑道:「棘手,真棘手,這可如何是好?無妨無妨,我再換一個更省心省力的法子便是,難不倒我的,我與穗山山神那可是老交情了,他有什麼家底,我最是清楚不過了,實在不行,我就……」

  「那七個字看不上我,我不奇怪。」

  就在此時,陳平安睜開眼眸一條縫隙,不再以心聲與高大女子對話,而是直接說出了口,「而且其實我也不想要它們,真的!」

  她心頭一震。

  少年加重力道,握住手中長劍,緩緩道:「我練拳的時候,一直有種感覺,就是練到最後,出拳會很快,甚至覺得是最快。現在有你在我身邊,我覺得足夠了,根本不需要什麼字,接下來這一劍會很快!相信我,一定會很快!」

  女子點點頭。

  老秀才亦是楞了楞,嘖嘖道:「這口氣,真像小齊少年時候。」

  老人眼中有笑意,卻故意扯開嗓子冷哼道:「我倒要看看,這一劍能夠讓你小子的十境修為,是發揮出十一境還是十二境的實力!陳平安,可別拖後腿啊,到最後只展露出七八境的實力。來來來,這一劍再不遞出來,黃花菜都要涼啦!」

  老人調侃完少年後,便盤腿而坐,呢喃道:「詩家有言,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可天下有這麼多不平事,劍卻只有一把啊。」

  老秀才灑然一笑,不再有這些傷春悲秋的情緒,幸災樂禍道:「再說了,別人是十年磨一劍,陳平安你手裡那把劍啊,得有一萬年嘍。」

  陳平安幾乎和高大女子一起沉聲道:「走!」

  陳平安開始向前狂奔。

  少年竟是拖劍而走。

  將這一切收入眼底的老秀才只是笑著搖頭。

  少年昂首向前飛奔。

  少年高高躍起,一劍劈砍而下。

  萬籟寂靜。

  沒有照耀天地的驚人劍光,沒有氣貫長虹的劍氣。

  但是這一瞬間,山巔巨石上,原本坐北朝南的老人側過身而坐。

  心湖水面上,女子突然就那麼墜入湖底,閉上眼睛緩緩道:「一萬年了。」

  與此同時,秋蘆客棧水井旁邊,一直在研究畫軸的李寶瓶,突然瞪大眼睛,驚訝喊道:「畫軸怎麼突然多出一條裂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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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五十二章 高出天外

  一直坐在地上發呆的崔瀺斜瞥一眼小姑娘和畫軸,沒好氣道:「就算天塌下,這幅畫卷也不會有絲毫折損。知道什麼叫天塌下來嗎?中土神洲曾經有個無名氏,一劍就將天河捅穿了,直接將一座黃河洞天的無窮水流引下來,遠遠看去,就像天幕破開一個大洞,水嘩嘩往下掉,這才造就出了天下十景之二的『黃河之水天上來』,以及位於彩雲間的白帝城,白帝城的城主,那可了不得,是少數幾個膽敢以魔教道統自居的梟雄,風流得很,我曾經有幸與之手談,就在白帝城外的彩雲河之中,被譽為彩雲十局,輸多勝少,不過雖敗猶榮,畢竟那桿寫有『奉饒天下棋先』的旗幟,已經在白帝城城頭樹立六百多年了,有資格跟城主對弈的棋手,屈指可數……」

  小姑娘不愛聽這些有的沒的,氣惱道:「你說這麼多顯擺什麼呢,我說畫軸破了就是破了!如果我贏了,讓我用印章在你腦門上再蓋個章?敢不敢賭?!」

  賭博?

  崔瀺立即來了興致,頽喪神色一掃而空,猛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笑問道:「我贏了如何?」

  李寶瓶大方道:「小師叔如果從畫卷裡出來,還是要堅持殺你,那我回頭幫你收屍!你說吧,要葬在什麼地方,咱們小鎮神仙墳那邊如何?我經常去,那裡路比較熟,能省去我許多麻煩……」

  崔瀺齜牙咧嘴,伸手道:「打住打住,如果贏了,你幫我說服陳平安,不但不可以殺我,還要收我做弟子。」

  之前離開老井的瞬間,他被齊靜春的「靜心得意」印重重砸中額頭,徹底打散了這副皮囊的最後「一點浩然氣」,從五境修士真真正正跌落為凡夫俗子,果然如齊靜春當初在小鎮袁氏老宅所說,一旦不知悔改,自有手段讓他崔瀺吃苦頭。

  但是東寶瓶洲大勢如此,大驪南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況且崔瀺自身所走的大道,沒有回頭路,容不得退縮半步,因此哪怕當時就確定齊靜春留有後手,崔瀺還是該如何做就如何做,至多就是行事說話更加小心一些。

  但是不管如何,少年崔瀺也好,身在京城的國師崔瀺也罷,不管如何性情奸詐、嗜血成性、城府厚黑,願賭服輸這點氣量,從來不缺。這一點,從拜師入門、求學生涯開始,到淪落到當一個小小寶瓶洲北方蠻夷的國師,崔瀺沒有丟掉過。

  李寶瓶搖頭道:「哪怕我是必贏的,也不會答應你這種事情。」

  崔瀺眨眨眼,「這種買賣都不做,以後怎麼成為山崖書院的小夫子,女先生?」

  李寶瓶一臉鄙夷地看著這個昔年的「師伯」?過了自己的話,像是打死了盤踞在心路上的攔路虎,她可是從來不管「收屍」的,一個蹦跳就過去了,嗖一下就跑到了不知名的遠方,去尋找下個對手。哪怕是先生齊靜春,曾經對此也很無奈。

  小姑娘揚起手臂,晃了晃手裡那方瑩白印章,「怕不怕?」

  崔瀺呵呵笑道:「山野長大的小丫頭片子,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李寶瓶緩緩收回手臂,朝印章篆文輕輕呵了一口氣,有了準備找地方蓋章的跡象。

  崔瀺咽了咽唾沫,「李寶瓶,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儒家門生,君子動嘴不動手。我們可是有同門之誼的。再說了,你就不怕小師叔看你這麼驕橫,半點沒有大家閨秀的賢淑雅靜,以後不喜歡你?」

  李寶瓶開心笑道:「小師叔會不喜歡我?天底下小師叔最喜歡的人就是我了!」

  崔瀺嘆了口氣,「可是總有一天,你的小師叔會有最喜歡的姑娘。」

  小姑娘毫不猶豫道:「那就第二喜歡我唄,還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啊。」

  崔瀺一臉看神仙鬼怪的表情,「這也行?」

  小姑娘突然露出一模一樣的表情,望向崔瀺身後,崔瀺轉過頭去,以為是出了什麼意外,當下他這副身軀可經不起半點折騰了,但是一瞬間崔瀺就心知不妙,身後空無一物,並無異樣。

  一方印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拍在了他額頭,打得崔瀺當場後仰倒去。

  倒地過程中,少年崔瀺悲憤欲絕,這是第三次了!

  仰面躺在地面上,崔瀺怒道:「李寶瓶,你再敢拿印章偷襲我,打一次,你就要從第二喜歡掉到第三,以此類推,你自己掂量著辦!我崔瀺好歹當過儒家聖人,說話怎麼都該剩下點分量,勿謂言之不預!」

  這些當然是色厲內荏的騙人話,儒家聖人確實有口含天憲的神通,可對於所傳承文脈文運的要求,以及自身浩然氣的溫養,極為苛刻。

  如今崔瀺除了那個方寸寶物裡頭儲藏的身外物,以及一副金枝玉葉的皮囊,其餘就是兩手空空了,雪上加霜的是,方寸物就像是天地間最狹小的洞天,哪怕是神意與方寸物相通的主人,對於練氣士的境界是有要求的,崔瀺身上的那個,就需要本人是最低五境修為,至於其他人强行破開的話,則需要强十境,比如兵家劍修之流,至於十一境修士,打開就很容易了。

  道理很簡單,方寸物是自己家,但是家門上了鎖,五境修為就是主人手裡的那把鑰匙,一樣需要開鎖進門。

  如果是盜匪蟊賊想要破門而入,不是做不到,但是難度很大。

  當下的崔瀺體魄極為孱弱,神魂身軀都是如此,連尋常的文弱少年都不如,將來如果調理得當,才有可能恢復正常人的氣力。至於修行一事,就真要聽天由命了,得靠大機緣和大福運,但是崔瀺覺得以自己這一路的遭遇來看,能活著當上陳平安的徒弟,就已經很心滿意足。

  十二境的儒家聖人,跌到十境修士,再跌到五境,最後跌到不能再跌的凡夫俗子。

  崔瀺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大起大落落落落。

  還敢威脅我?

  這傢伙不記打啊,連李槐都不如。

  李寶瓶氣得飛奔過去,蹲下身後,對著少年崔瀺的腦袋,就是一頓迅猛蓋章。

  雷厲風行,疾風驟雨。

  讓人措手不及啊。

  就連崔瀺這般心性堅韌的人物,在這一刻都覺得生無可戀。

  畢竟對手只是一個小姑娘,而不是老秀才、齊靜春這些傢伙啊。

  ————

  山河畫卷之中,掄起手臂一劍劈砍下去的少年,落地的時候就失去了意識,被恢復真身的高大女子抱在懷中,她小心扶著陳平安一起席地而坐,雙手輕輕摟住身形消瘦的少年,因為金絲結挽住的青絲垂在胸前,遮擋住了少年的臉龐,她便伸手甩到背後,低頭凝視著臉龐黝黑的陳平安。

  她突然抬起頭,神色有些訝異。

  屬一方聖人禁制地界的畫卷內,出現了一道極其高大的金色身影,屹立於穗山之巔,像是在跟老秀才對話。便是見慣了天大地大的女子,也覺得這位不速之客,委實不容小覷。老秀才大概是不願意對話泄露,隔絕了感應,她對此不以為意,重新低頭,看著酣睡的少年,微笑道:「若是以後成了練氣士,皮膚白回來,其實也是翩翩少年郎,算不得俊美,可一個『端正靈秀』是跑不掉的。」

  大岳山頂。

  原本高達千丈法相的金色神人,落在山頂後便縮為一丈高的魁梧男子,身披一副威嚴莊重的金色甲胄,金甲表面篆刻有不計其數的符籙,有些早已失傳的古老符文,散發出質樸荒涼的氣息,不知道傳承了幾千幾萬年,有些雖歷經千年依舊嶄新如昨日,散發出神聖的光芒,一個個符籙鑲嵌於甲胄之中,字裡行間,像是一條條金色的河流,那些文字,則如同一座座金色的山岳。

  老秀才有些理虧,縮著脖子,故意左右張望。

  男子面部覆甲,嗓音沉悶道:「自我擔任穗山正神以來,已經滿六千年整,這是第一次有人膽敢仗劍挑釁我穗山,秀才,你就沒有什麼要解釋的?!」

  老秀才一臉茫然,「說啥咧?」

  對於老秀才的脾性,金甲男人知根知底,懶得多說什麼,轉頭望向陳平安那邊,皺了皺眉頭,「她身上的氣息很有淵源,是何方神聖?就是她親自出手劈砍穗山?」

  老秀才小聲道:「我勸你別惹她,這個老姑娘的脾氣不太好。」

  金甲男人淡然道:「我脾氣就好?」老秀才白眼道:「對對對,你們脾氣都不好,就我脾氣好行了吧。你們啊,一個個就喜歡跟講道理的人不講道理。氣死老子了!」

  金甲神人不知想起了什麼,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老秀才嘆了口氣,「這件事情的經過,我就不說了,反正跟小齊有關係,你就高抬貴手一回?」

  男人默不作聲。

  老秀才笑哈哈道:「就當你默認了,唉,你這傢伙啥都不錯,就是臉皮子薄了點,喜歡端架子,你說咱倆什麼交情,當年咱們可是一起去偷窺那位山神娘娘的真容,沒想到她當時正在沐浴更衣,要不是我仗義,獨力承擔那位娘娘的滔天大怒,跟她講了三天三夜的聖賢道理,最終以理服人,好不容易才讓她既往不咎,要不然你這張老臉往哪裡擱……」

  男人悶悶道:「閉嘴!」

  老秀才知道事情成了,不再得寸進尺,穗山山神的規矩,說是金科玉律都不過分,能夠讓這傻大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老秀才覺得自己還是很厲害的,人便有些飄,指向遠處,「對了,瞧見沒,那個少年是小齊幫我收的閉門弟子,你覺得如何?是不是很不錯,哈哈,我反正是喜歡的,性子像極了我當年,喜歡跟人講道理,實在講不通再動手,動手的風範,又像當年的小齊。嘖嘖,你身上有沒有酒?」

  金甲男人的審視視線在少年身上一掃而過,「不是齊靜春瘋了,就是你瞎了。」

  老秀才不生氣,樂呵呵道:「讀書人的事情,你們大老粗懂個屁。」

  金甲男人應該算是這座浩然天下,地位最高、勢力最大的五岳大神,只不過實力越强,並不意味著能夠順心如意,因為他們這類戰力卓絕、地位超然的神靈,尤其是可以不受香火影響的情況下,在浩然天下遭受的規矩約束,往往就越大,老秀才曾經有一段時間,在神像被擺入文廟之前,就負責盯著穗山之內的五座大山岳,這既可以說是清水衙門裡的冷板凳,有些時候也可以說是了不得的壯舉。

  比如老秀才最著名的三次出手之一,就是以本命字將一整座中土大型五岳,鎮壓得大半陷入地下。

  那位靠山極大的五岳正神當場金身粉碎,道祖二徒為此大為震怒,差點就要破開天幕,從天外天那邊硬闖浩然天下。

  當時還不算太老的秀才,非但沒有躲回儒家學宮,反而單槍匹馬直奔天上,在兩處交界處,跟氣勢洶洶的道祖二徒當面對峙,讀書人伸長脖子,指著自己的脖子,來來來,往這裡砍。

  那一趟天上之行,讀書人混不吝得很。

  這也能算好脾氣?

  真要是好脾氣的先生,能教出齊靜春、姓左的、崔瀺這樣的弟子學生?一個有可能立教稱祖,一個離經叛道,一個欺師滅祖。

  金甲神人突然問道:「為了一個必死無疑的齊靜春,違背誓言離開功德林,連大道根本都不要了,圖什麼嗎?」

  賢人違規,君子悖理,各有各的慘淡結局。在儒家道統內,自會有聖人夫子按照規矩教訓。

  但是聖人違心,下場最凄慘。

  老秀才為了一個必死無疑的齊靜春,也真是名副其實的拼去了一條老命。

  幾乎無人能夠理解。

  明知大局已定,再去做意氣之爭,毫無意義。

  所以這尊金甲神人哪怕見慣了山河變色,仍是覺得匪夷所思。

  老秀才摸了摸腦袋,順了順頭髮,微笑道:「我曾經有一問,讓齊靜春去答。既然齊靜春給出他的答案了,我這個當老師的,當然不能連弟子都不如。」

  穗山大神冷笑道:「少跟我來這些雲遮霧繞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句話不就是你說的嗎?既然弟子不必不如師,你這套說辭講不通。」

  老秀才伸手點了點金甲神人,「你啊,死讀書。盡信書不如無書,曉得不?」

  金甲神人氣笑道:「懶得跟你廢話,走了,自己保重吧。」

  他猶豫了一下,「實在不行,就來穗山。」

  老秀才擺手道:「穗山那地兒,拉個屎都像是在褻瀆聖賢,我才不去。再說了,如今我確實是失去了證道契機,沒了先前的能耐,可要說誰想對付我,嘿嘿,只管放馬過來。可惜嘍,如果我當年就有這份際遇,遇上那個牛鼻子老二的時候,非要抱住他的大腿砍我腦袋,不砍我還不讓他走了,哪裡會事後嚇得兩腿打擺子。」

  金甲神人搖搖頭,是真的沒了說話的興致,他可不願意跟這個讀書人嘮叨陳年舊事,反正自打認識老秀才,感覺次次遇見這傢伙都必然掃興,可次次掃興過後,又難免期待下一次相逢。

  奇了怪哉。

  老秀才突然喊道:「先別走先別走,有事相求。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兒,你別怕。」

  金甲神人二話不說,一道金光拔地而起,就要離開這處地界。

  但是下一刻,他就現出原形,懸停在空中。

  原來老秀才死皮賴臉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腳踝,跟著他一起懸掛在空中。

  他只得重新落地,看著站在一旁笑嘻嘻拍手的老秀才,惱火道:「有辱斯文!有屁快放!」

  老秀才搓了搓手,「我這不是剛收了個閉門弟子嘛,給人家的第一印象,估計不太好,就想著彌補彌補,給了見面禮什麼的,畢竟很快就要道別了,實在是沒機會教他讀書,我這心裡愧疚啊。」

  金甲神人嗤笑道:「幫你準備一樣見面禮?可以啊,這簡單,我穗山有那把失去劍靈的鎮岳劍,要不要送給你弟子?夠不夠分量?」

  老秀才一臉毫無誠意的羞赧神色:「這怎麼行,禮物太重了,我哪裡好意思收……當然話說回來,好歹是你這個當長輩的一份心意,你要是一定强塞給我的話,我可以讓陳平安過個一百年再去取,說不定到時候就提得起來……」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出手的前兆了。

  老秀才立即一本正經道:「拔苗助長怎麼行,你這個人真是的,有心就好了,就不曉得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我這個小弟子是要負笈仗劍遊學的,你隨便給一塊無主的劍胚就行了,要求就一點,拿來就能用的那種,可別是什麼十境修士才有資格碰的,咋樣?你這個當長輩的,意思意思?」

  金甲神人譏笑道:「我要是不給,你是不是就不讓我走了?」

  老秀才默默挪動腳步,靠近金甲神人,握住他的手臂,正氣凜然道:「怎麼可能,我是那種人嗎?」

  穗山大神無奈搖頭,「為了這些個弟子,你真是命也不要了,臉皮也不要了。行行行,我拿我拿!」

  他手腕一抖,一顆拳頭大小、銀塊模樣的東西,懸浮在兩人身前。

  老秀才臉色凝重起來,沒有急於接手,問道:「你這趟前來,是不是有所圖謀?要不然這東西,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帶在身上?雖然不是什麼誇張的寶貝,可對你而言,意義非凡,你要是不說清楚,我不會收下的。」

  金甲神人雙臂環胸,望向南邊,「你以為我是怎麼循著蛛絲馬跡追過來的?」

  老秀才皺眉,「不是你道行高,又與穗山氣運相連,我這邊動靜稍微大了點,露出了破綻,才讓你有機可乘?」

  金甲神人轉過頭,問道:「你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老秀才疑惑道:「你這大老粗什麼時候開始學會賣關子了?我這兒的假像穗山,雖說被人一劍劈開了,可對你那邊又不會有什麼實質性影響。」

  性情剛猛的金甲神人終於忍不住破口大駡道:「他娘的!那一劍直接劈砍到老子的穗山去了!你現在跟我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雖然在外人看來那一劍出現的時候,已經是强弩之末,可是老子的穗山,護山大陣何等森嚴,全天下有幾人,能夠只憑一劍就闖入大陣之內?現在整個中土神洲都在議論紛紛,猜測是不是你所謂的牛鼻子老二那邊,在暗示什麼,或是劍氣長城的幾個老不死來討要公道了。」

  老秀才目瞪口呆,「這麼猛?」

  這句話,給金甲神人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滾蛋!」他氣得一臂橫掃,直接將老秀才的「身軀」給砸飛出去數百里,狠狠跌落在穗山後山的江水之中。

  他冷哼一聲,一掌拍中那顆不起眼的銀塊,掠向老秀才落水的地方。

  之後,一道粗如山峰的金光,轟然衝開山河畫卷的天幕,返回位於中土神洲的穗山。

  穗山後山的江河裡,老秀才一路優哉遊哉狗刨回岸上,肩膀一抖,原本浸透的儒衫瞬間乾燥清爽,他攤開手心,看著那塊銀錠,愁眉苦臉道:「燙手啊。」

  機緣一事,先生給學生也好,師父給徒弟也罷,講究一個循序漸進,從來不是給的越大越好,而是剛好讓人拿得住、扛得起、吃得下為佳。

  要不然那些個山上仙家的千年豪閥,積攢了那麼多雄厚家底,代代相傳,開枝散葉,今天這個兒子剛剛成為練氣士,就丟給他一件鋒芒無匹的神兵利器,明天那個孫子根骨不錯,就送他一件動輒斷山屠城的法器,如此一來,早就要嗷嗷造反了,憑什麼這座浩然天下,都要聽你們這些學宮書院維護的規矩?

  再者因果糾纏最煩人。

  很麻煩。

  所以老秀才當時才會偷偷收走那根玉簪子。

  事實上,阿良只是沒有看出它的真正門道,老秀才將其交給齊靜春,自然大有深意,為的就是應付最壞的結果,一旦齊靜春真的有一天八面樹敵了,好歹能有一個安身之地。

  只可惜齊靜春到最後,都選擇不用它,除了不希望牽扯到功德林的恩師老秀才之外,恐怕亦是保護陳平安的後手之一了。

  逼得老秀才必須親自跑一趟寶瓶洲,見一見他齊靜春幫先生收取的小師弟。

  而那個時候他齊靜春已經死了,哪怕自己先生千里迢迢趕來,對這個閉門弟子不滿意,可看在他齊靜春的面子上,以老秀才的性子,多半是捏著鼻子都會認下的,以後若是陳平安當真有跨不過的坎,老秀才即便自囚於功德林,但是稍一兩句話出去,還是可以的。

  但是齊靜春算錯了一點,就是沒有料到自家先生,這麼快就離開了功德林。

  正是為了他。

  一如他為了陳平安。

  恐怕這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和一脈相承。

  老秀才一步跨出,就來到了山頂,感慨道:「小齊啊,護短這件事,你可比先生强太多了。嗯,陳平安這個閉門弟子,先生我很滿意。思來想去,我也是在功德林才想通一件事,我正是欠缺這麼一個學生啊。」

  老秀才驀然瞪大眼睛,「人呢?」

  老秀才急得直跺腳,突然安靜下來,一臉壞笑道:「哎呀真是的,我這個弟子歲數還小,哦哦,好像已經十四五歲,不小了,外邊好些地方都已經結婚生子了……」

  天空某處,女子微笑道:「兩次。」

  老秀才裝模作樣地側過腦袋竪起耳朵,「啥,說啥?我聽不清楚啊,我這個人不但耳背,口齒還不清楚,說話總是讓人誤會……」

  難怪曾經能教出崔瀺這麼個大徒弟。

  只是在聲音消失後,老人轉頭望向某塊巨石,上頭刻著「直達天庭」四個大字。

  老人收回視線,望向山下,「我還是想要好好看著大好河山,一千年太短,一萬年不長。」

  ————

  當陳平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再次坐在了那座金黃色拱橋的欄桿上,拱橋還是像上次那麼長,看不到頭,看不到尾,四周全是雲海濤濤,讓人茫然失措。

  無法想像一旦失足跌落,會是怎樣的下場,會不會粉身碎骨?會不會一直下墜到無盡深淵?會不會因為距離地面的路途太過遙遠,如果能夠不餓死的話,原本十四歲的少年摔死的時候,會不會已經十五歲了?

  陳平安其實一直會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只不過因為沒有讀過書,顯得十分土氣罷了。

  白衣女子跟陳平安並肩而坐,柔聲道:「這裡曾經是一處戰場,大戰落幕的時候,打得只剩下這座拱橋。你看那裡,以前有一座東天門矗立在那邊的,挺大的,當時在那裡負責守門的傢伙,是個色眯眯的漢子,身披一掛名為『大霜』的銀色寶甲,人倒是不壞,就是嘴賤了點。我的第一任主人,跟他的頂頭上司打了一架,贏了,當時後者有幾個幫手在遠處觀戰,可是打得所有人都不敢露面幫忙。」

  陳平安順著她的手指,看到一處空蕩蕩的地方,偶爾有流光溢彩一閃而逝。

  她輕聲道:「如今什麼都沒啦。」

  陳平安感有些神往,感慨道:「這樣啊。」

  她輕輕晃動雙腳,雙手撐在欄桿上,笑道:「修道修行,辛苦修建長生橋,為的就是修得一個留住,不要變成光陰長河裡的一粒塵埃,所以人人都喜歡自稱逆流而上。」

  陳平安嗯了一聲,這句話還是聽得懂的,好好活著嘛,誰不喜歡。

  她轉頭笑問道:「走了這麼遠的路,累不累?」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累倒是不累,比起小時候進山采藥燒炭,其實還要輕鬆一些。就是遇到太過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情,總是睡不踏實。」

  陳平安轉頭開心笑道:「不過剛才那一覺睡得就很踏實。以前在小鎮雖然窮,但是每天倒頭就能睡著,如今陪著寶瓶他們一起遠遊,可不敢這樣,就害怕出現什麼意外。」

  她繼續問道:「就沒有怨言?」

  陳平安想了想,學著身邊的神仙姐姐,雙手撐欄桿,晃動雙腳,望向遠方,輕聲道:「有啊,比如一個叫朱鹿的女孩子,怎麼可以那麼不善良。一個身穿嫁衣的女鬼,只因為覺得自己心愛的男人不愛她了,就害死了很多過路的書生,如果當時不是寶瓶他們在身邊,我早就使出一縷劍氣殺掉她了。」

  「其它的事情,不好說是怨言吧,談不上,可還是會有些心煩,比如李槐讀書總是不用功,怎麼勸也不聽,真不知道當初齊先生怎麼能忍著不揍他。還有吃過了好吃的山珍海味,這些傢伙就一個個不愛吃我煮的飯菜,我其實挺鬱悶的,油鹽很貴啊,還有我去河邊釣魚,又不能挑時候,經常釣不著幾條,每次回去看到他們滿臉失望,我就會特別委屈,如果不是想著不耽誤你們的遊學路程,給我一兩天時間去打下窩子,守著夜好好釣,多大的魚我都能釣起來。」

  「最近的,就是林守一生氣那次,其實我很心虛的,雖說主要是為了他好好修行,可是我是有私心的,因為有人告訴我我的長生橋斷了,這輩子可能都無法修行了,但是我不願意就這麼放棄,一來是答應過神仙姐姐你以後要成為飛來飛去的仙人,二來是我自己也很羨慕阿良他們,就像李槐說得那樣,踩著一把劍,嗖嗖嗖飛來飛去,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多帥氣多威風,我當然想啊。」

  高大女子安靜聽完少年的心事,打趣道:「呦,你也會替自己考慮事情啊。」

  少年眯起眼儘量望向遠方,笑道:「當然,我爹娘去世後,我一直就在為自己考慮,想為別人考慮都很難。其實是遇到你們之後,我才變成這樣的,跟人打架,買下山頭和店鋪,讀書識字啊,做小書箱啊,走樁練拳啊,花錢買書啊,挑選路線啊,磨刀餵馬啊,每天都忙得很,但是我可不後悔,我很開心!」

  陳平安喃喃道:「就是有些想念他們,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

  她同樣感慨了少年說過的那句話,「這樣啊。」

  陳平安突然轉頭低聲道:「神仙姐姐,我現在有錢,很有錢!」

  她啞然失笑。

  只是記起少年的成長歲月,便很快釋然。

  光是大年三十一定要張貼春聯,這麼點大的事情,就能讓少年碎碎念叨這麼多年,那麼有了錢,當然是頂開心的事情。

  少年突然眼神堅定道:「神仙姐姐,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我一定會努力做到的。」

  她側過身,伸手放在少年的腦袋上,溫柔道:「能夠遇見你,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她似乎覺得意猶未盡,乾脆彎腰俯身,用額頭抵住少年的額頭。

  單純的少年只是有些天然害羞,想撓頭又不敢。

  她笑著收起姿勢。

  最終,劍靈和少年一個光腳,一個草鞋。就這麼一起望著遠方,搖晃雙腿。

  時光流逝,渾然不覺。

  假若以今日作為光陰長河的一處渡口,往上逆流而去兩萬年,若論劍靈殺力之大、殺氣之盛,唯她獨尊,高出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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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五十三章 心境

  老秀才腳尖一點,一步掠過八百里山河,飄然落在之前陳平安遞劍的地方,開始漫步,抬起手臂,手指彎曲,看似隨意地敲敲打打,像是在叩響門扉,只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老秀才收起手,無奈道:「不講究啊,此等行徑,無異於在別人家裡搭帳篷,罷了罷了,我等著便是了。」

  老秀才開始耐心等待劍靈的現身,漫長的等待,老人站在原地,思考一個難題,並不顯得焦躁。

  空中浮現一陣細微漣漪,只見高大女子一手抓住陳平安的肩膀,從縹緲虛空之中一步跨出。

  老秀才回過神,第一句話就是「我認輸,不打了,反正其餘兩劍出不出,已經不重要,對吧?」

  劍靈似笑非笑,「那麼你的兩次挑釁呢,怎麼算?」

  老人哈哈笑道:「事不過三嘛。」

  她舉目望向穗山方向,「是新一任穗山大神?擔任這尊神位多久?」

  老秀才答道:「六千年整,之前三千多年,你方唱罷我登場,亂成一團,威嚴盡失,穗山這座東岳,換了三個主人。最亂的時候,曾經被視為魔教道統的一脈勢力,直接給鳩占鵲巢,真正是禮儀崩壞的混亂局勢。現任穗山大神能夠坐穩六千年,雖說有運氣成分,但更多還是憑藉他個人的恐怖戰力,拳頭夠硬,又是光腳不怕穿鞋的,誰不忌憚幾分。」

  劍靈譏笑道:「禮樂崩壞?是你們三教分贓不均?還是浩然天下內部出現了正邪對峙?那位禮聖呢,以他的脾氣,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老秀才嘆息道:「一言難盡,不提也罷。」

  高大女子雙手負後,鄙夷神色更甚,「大局已定,自然就要內訌,哈哈,好一個大道之爭,百家爭鳴,熱鬧是熱鬧了,結果如何?世道果真變得更好了?」

  老秀才瞥了眼白衣劍靈,極為硬氣地直截了當道:「儒家道統內部,自然算不得清澈見底,並非皆是仁人君子,可我儒家先賢為此付出了無數心血,說是嘔心瀝血也不過分,故而始終本正源清,你絕不可一言否決。」

  劍靈玩味道:「這算不算第三次?」

  先前頗為老不正經的老秀才這一刻,竟是半點不退讓,淡然道:「在這件事上,你要是覺得不對,我可以跟你講百年千年的道理,你用劍講你的道理也無妨。」

  她仔細打量著身材並不高大的清瘦老人,「你當真散盡了聖人氣運,只餘下魂魄,將這座天下的人間當做寄生之所?」

  老秀才沉默片刻,「對。」

  她收起油然而生的那股殺性殺心,眼神複雜,「這麼多年,就只有你們兩個做到,但是我很好奇,你是推崇那個傢伙的選擇?還是不得已而為之?前者可能極小,涉及到你們的大道了,我估計儒教道統內的老頭子,哪怕這不是什麼美差使,也絕不會讓你成功。」

  老秀才平靜道:「見賢思齊,天經地義。」

  她思量片刻,轉頭看了眼陳平安,笑道:「不但初衷已經達成,還遠遠超乎預期,看在你做出這個選擇的份上,當然最主要還是看在我家主人的份上,餘下兩劍,就先餘著?以後哪天我又突然看你不順眼的話,新賬舊賬一起算。」

  一直臉色緊綳的老秀才霎時間破功,一拍大腿,笑道:「餘著餘著,餘著好啊,老百姓人家大年三十的時候,都興這個,碗裡剩下一點飯菜,故意餘著留給明年,兆頭好,寓意好。」

  老人怎麼看都像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歡快模樣。

  劍靈對此不以為意,冷聲道:「開門。」

  老人一拂袖,率先大步走去,朗聲道:「仰天大笑出門去。」

  陳平安記起一事,小聲問道:「我當時那一劍,是不是很差勁?那座大山好像動也沒動。老前輩之前說練劍天資好壞,就看能收到幾個字,雖然我本來就不願意接受他們,可他們也不樂意靠近我啊,這是不是說明我練劍天賦,跟練拳一樣很普通?」

  陳平安越說越難過,「老前輩還說我如果拖後腿的話,當時哪怕擁有十境修為,那一劍劈砍出去,也只有七八境的效果。」

  豪言壯語可以張口就說,可天底下的難事,難就難在需要一步一步走。

  泥瓶巷的泥腿子陳平安,實在太理解這個道理了。

  劍靈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臉頰,笑眯眯道:「以後你就知道了。」

  陳平安漲紅著臉,欲言又止。

  她早已與少年心有靈犀,拉起少年的手,緩緩走向那扇山河畫卷的大門,柔聲道:「主人,知道啦,以後當著某位姑娘的面,我肯定不會這麼放肆的,省得她冤枉了你,把你當做見異思遷的浪蕩子。」

  少年燦爛而笑,既有如釋重負的輕鬆,也有跟她成為交心朋友的開心。

  高大女子突然轉頭,有些幽怨,「可你就不怕神仙姐姐感到委屈嗎?」

  少年想了想,認真道:「我會跟你說對不起,但是有些事,我覺得就該是那個樣子的。」

  她愁容滿面,竟有了幾分泫然欲泣的模樣。

  陳平安雖然有些手足無措,但是眼神堅定,緊抿起嘴唇,不願意因此就改變初衷。

  劍靈驀然開懷而笑,朝少年伸出大拇指,稱贊道:「帥氣!」

  陳平安怯生生問道:「真不生氣?」

  她牽著少年的手,停下腳步,站在那扇大門口,突然彎腰一把抱住少年,她滿臉洋溢著暖洋洋的笑容,像是一個最喜歡睡懶覺的傢伙,在大冬天躲在溫暖被窩裡,呼呼大睡,那種幸福的感覺,真是無法言說。她才不管陳平安是什麼感受,歡快道:「呀呀呀,我家小平安,真是可愛死了!」

  少年瞬間如遭雷擊,一動不動,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想。

  神仙姐姐。

  神仙只是第一感覺,其實姐姐才是陳平安心底的感覺。

  她總算放開了陳平安,站直身體後轉頭望去,有個神出鬼沒返回山水畫家的老傢伙,背對著兩人,咳嗽道:「非禮勿視,放心,我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先前只是忘記了一樣東西,不得不返身取回。」

  心情大好的高大女子才懶得計較這些。

  禮法,道德,因果?

  這些極廣、極高、極遠的東西,從來不曾束縛住她。

  大道之上,曾經有人,身無別物,唯有仗劍直行。

  但凡有物阻攔,一劍開道。

  但凡有不平事,一劍而平。

  她沉寂萬年之後,終於找到了另外一個人。

  兩個人,天壤之別。

  但是她沒覺得失望。

  如果說一開始是因為相信齊靜春,而選擇相信一線機會,賭一個可能性極小的「萬一」。那麼如今哪怕齊靜春活過來,說他錯了,你不該選擇那個少年,任他說破天的大道理,她也不會聽。

  她鬆開手,示意陳平安先行。

  少年率先走出大門。

  劍靈望向少年尚且孱弱的肩膀,緊隨其後。

  人皆有心境,練氣士稱呼為丹室,世俗人稱作心扉。

  心湖只是其中之一。

  當時她站在少年的心湖之上,環顧四周,白茫茫一片,乾乾淨淨。

  然後她看到了一處終於不那麼單調的景象,找到了少年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心鏡本相」。

  那是一個四五歲大的孤單孩子,蜷縮坐地,雙手抱膝,孤零零一個人,腳邊放著一雙小草鞋,經常就這麼坐著發呆。

  在這個孩子身旁,是一座沒有墓碑的小墳包。

  小墳頭附近,又有兩座相對小墳頭「土堆」,形勢如同山峰。

  每當孩子休息夠了,就會穿上小草鞋,跑去很遠的地方,去將一座小山搬回墳旁,很吃力,每次只能搬動一小段距離。

  跑去搬山的時候,孩子腰間繫掛著一方小印章,戴起那頂小斗笠。

  小印章會跟著孩子的腳步一起晃晃蕩蕩。

  奇怪的是,沒有那棟泥瓶巷祖宅的心鏡倒像。

  大概在小孩子的內心深處,爹娘去世後,家就沒有了吧,所以始終堅持守著那座小墳頭。

  小孩子臉色倔强,習慣性皺著眉頭,抿起嘴唇。

  但是偶爾,這個孩子也會笑一笑,應該是真正值得開心的事情了,比如他悄悄告訴小墳頭,嘴唇微動,並無嗓音響起於心境,但是與他心有靈犀的劍靈自然知曉無聲言語的內容。

  「娘親,我認識了一位神仙姐姐。她笑起來的時候,跟你可像了。」

  除了搬山「回家」,小孩子幾乎不會離開小墳頭附近,時不時會像是在牽著手,往南邊走一段距離,像是牽著一位小姑娘的小手,只是每走一段距離,孩子仍然就會悄悄望向墳頭那邊,顯得戀戀不捨。

  可唯有一種情況,小孩子會撒腿飛奔出去很遠很遠,一直高高揚起小腦袋,專注地望著高空,像是在追逐著空中離他遠去的某個人。

  ————

  山水畫卷內,老秀才神色肅穆。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未必沒有這個機會。」

  老人點頭道:「大善。」

  老人沉默許久,發現整個天地開始微微顫抖,無奈道:「對那小子如此有耐心,就不能對咱也有點耐性?哦對了,如今竟然還會笑了,若是上古劍仙流傳下來的傳聞屬實,你如今這副模樣,當初那些被你砍得半死的大佬,如果親眼看到,還不得硬生生把眼珠子瞪出來?」

  老秀才望向這座小天地的天空,彷彿視線穿過了重重天幕,突然自嘲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說的真是太好了,哪怕再過萬萬年都不會有錯。難怪當初咱們儒家老祖宗要跟你老人家請教學問,看來道理一事,咱們讀書人不但講得晚了一些,也遠遠沒有講完講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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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

  老秀才再次走出山水畫卷的時候,看到少年崔瀺仍然躺在地上裝死,冷哼道:「成何體統。」

  崔瀺直楞楞望向天幕,「活著沒半點盼頭,死了拉倒。」

  老秀才走過去就是一腳,「少在這裡裝可憐,就不想知道為何小齊只是要你跌境,而沒有除之後快?」

  崔瀺眼神恍惚,喃喃道:「當初你被趕出文廟,齊靜春非但沒有被你牽連,反而繼續境界高漲,本就說明很多問題了,他齊靜春早就有資格自立門戶,跟你文聖一脈早已貌合神離,所以他自覺沒有資格殺我,希望將來由你來清理門戶。」

  老秀才怒其不爭,又是一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的就是你這種人!我數三聲,如果還不起來,你就這麼躺著等死算了,大道別再奢望,三!二!二,二……」

  崔瀺打定主意不起身。

  把老秀才給尷尬得一塌糊塗,只得轉身朝陳平安使眼色,幫忙解圍。

  陳平安點點頭,從李寶瓶手中接過槐木劍,大步前行,來到崔瀺身邊之後,面無表情地說了個「一」字後,對著白衣少年的脖子就是一劍刺下。

  勢大力沉,劍尖精準,可能陳平安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在畫卷內領略到心穩的意境之後,雙手終於跟得上陳平安的心思流轉,所以這一劍刺得毫無煙火氣,但反而越發淩厲狠辣,殺機重重。

  嚇得崔瀺連滾帶爬趕忙起身。

  陳平安收起劍,對老秀才點點頭,意思是說老先生你的燃眉之急已經擺平。

  老秀才嘆了口氣,望向陳平安和不遠處的白衣女子,「找個地方,說些事情。」

  老人轉頭對崔瀺瞪眼道:「跟上!涉及你的大道契機,你再裝模作樣,乾脆讓陳平安一劍砍死算數。」

  一行人走向院子,老秀才環顧四周,瞥了眼由那株雪白荷葉支撐起來的「小天幕」,手指掐訣,猶豫片刻,「找間屋子進去聊,陳平安,有沒有合適的地兒,能說話就行,有沒有凳子椅子無所謂。」

  陳平安瞥了眼林守一的正屋,已經熄燈,可能是林守一在涼亭修行太久,筋疲力盡,已經休息了,只得放棄這間最大的屋子,對老人點頭道:「去我屋子那邊好了,只有一個叫李槐的孩子在睡覺,吵醒他問題不大,林守一是修行中人,應該會有很多講究,我們就不要打攪了。」

  劍靈坐在院子石凳上,笑道:「你們聊,我不愛聽那些。」

  最後,老秀才,陳平安,少年崔瀺,李寶瓶分別坐在四張凳子上,圍桌而坐,李槐躺在床上沉沉熟睡,是個睡相不好的孩子,已經變成橫著睡覺了,腦袋垂在床沿外,還能睡得很香,

  陳平安熟門熟路地幫他身體扳正,把李槐的手腳都放入被褥,輕輕墊好左右和腳那邊的被角,好讓被褥裡頭的熱氣不易流失,最後李槐就像是被包了粽子似的。

  陳平安做完這些天經地義的事情,坐回凳子,李寶瓶小聲問道:「小師叔,你是不是每晚也幫我墊被角啊?」

  陳平安笑道:「你不用,你睡相比李槐好太多了,倒頭就睡,然後一睡過去,就能紋絲不動地一覺睡到天亮。」

  李寶瓶唉聲嘆氣,用拳頭擊打手心,遺憾道:「早知道從小就應該睡相不好,都怪我大哥,騙我睡相好就能做美夢。」

  陳平安笑道:「以後回到家鄉,我要好好感謝你大哥。」

  一路行來,李寶瓶說起最多的家人,就是這個大哥,所以陳平安對這個喜歡躲在書齋裡人,印象很好。

  老秀才望向小姑娘,笑問道:「你大哥是不是住在福祿街上的李希聖?」

  李寶瓶點點頭,疑惑道:「咋了?」

  老秀才笑呵呵道:「這個名字取的有點大啊。」

  崔瀺聽到這裡的時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李寶瓶有些擔憂,「名字太大,是不是不好?」

  老秀才更樂了,搖頭道:「取得大,只要壓得住,就是好。」

  李寶瓶是個最喜歡鑽牛角的小姑娘,「老先生,怎麼才算壓得住呢?」

  崔瀺又翻白眼,完蛋嘍,這下子正中下懷,好為人師的老頭子,肯定要開始傳道授業解惑了。

  果不其然,老人瞄了一下四周,沒看到可以下酒的碎嘴吃食點心,有些遺憾,緩緩道:「本性純善,學問很大,道德很高,行萬里路,就都壓得住。」

  小姑娘先將那方印章放在桌上,搖晃身體,踹掉小草鞋,盤腿坐在椅子上,雙臂環胸,愁眉苦臉道:「可我大哥沒老先生說的那麼了不起啊,不然我寄信回家,讓他改個名?」

  崔瀺不得不出聲提醒道:「老頭子,咱們能不能聊正事?大道,大道!」

  李寶瓶默默拿起印章,朝印章底面的四個篆字呵了口氣。

  崔瀺趕緊閉嘴。

  哪怕老頭子修為通天,可到底是喜歡講道理的,死皮賴臉那一套行得通。

  可陳平安和李寶瓶這兩個被齊靜春相中的傢伙,一個是根本沒讀過書的泥腿子,一個讀書讀歪了十萬八千里,他崔瀺如今是龍游淺灘被魚戲,對上這一大一小,崔瀺再英雄豪傑都沒用,除了挨打受辱不會有其它結果,越是硬骨頭越遭罪。

  老秀才變出一壺酒來,仰頭小抿了一口,瞥了眼小姑娘重新放回桌子的印章,有些傷感。

  崔瀺其實今晚奇怪頗多,老頭子以前雖然也有真情流露的時候,可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古板迂腐的傢伙,坐在哪裡都像是端坐於神壇上的金身神像,尤其是在學問最受朝野推崇的那段歲月,老頭子每逢開課講授經義疑難,危坐下方、竪耳聆聽的「學生」,何止千人?帝王將相,山上神仙,君子賢人,浩浩蕩蕩,就連叛出師門的崔瀺都不會否認,那時候的老頭子,真是光彩奪目,如日月懸空,光輝不分晝夜,壓得整條星河失色。

  可如今竟然還會踹他兩腳,要說大道的時候,竟然還會喝酒?

  崔瀺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心情沉重。

  說到底,崔瀺對身邊這個老頭子的心思,極其複雜,既崇拜又痛恨,既畏懼又緬懷。他崔瀺這個昔年的文聖首徒,對於自家先生,何嘗沒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感情?

  床鋪那邊,李槐說著夢話,「阿良阿良,我要吃肉!小氣鬼阿良,就給我喝一口小葫蘆裡的酒唄……」

  李寶瓶眼睛一亮,李槐這個糗事,能當好幾天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崔瀺聽到阿良這個稱呼,悄悄斜瞥了一眼老人。

  老秀才咳嗽一聲,看了眼在座三人,「好了,說正題。陳平安,李寶瓶,你們應該已經知道我就是齊靜春的先生了,而崔瀺呢,曾經是我的首徒,齊靜春的大師兄,當時因為我忙著做學問,所以齊靜春的讀書、下棋等,確實都是大弟子崔瀺幫我這個先生傳授的。最後崔瀺叛出師門,做出欺師滅祖的種種勾當,以至於齊靜春在驪珠洞天的去世,崔瀺都算是一局棋中盤局勢的下棋之人,要說他崔瀺是殺害他師弟齊靜春的凶手,半點不過分,作為我記名弟子之一的馬瞻,亦是如此,只不過馬瞻是並非下棋之人,但他是幕後元凶在先手棋局裡,很關鍵的一記無理手。在我到達你們家鄉小鎮之前,這副身軀只是崔瀺寄居借住的地方,真正的崔瀺,是你們大驪王朝的國師,是一個瞧著不比我年輕的老傢伙了。」

  李寶瓶滿臉怒容,氣得眼眶通紅,死死盯住崔瀺。

  反觀陳平安,更讓崔瀺心驚膽戰,視線低斂,看不清表情。

  咬人的野狗不露齒。

  崔瀺實在是太熟悉陳平安的性格了,畢竟他比楊老頭更加關注留心泥瓶巷少年的成長經歷。

  崔瀺儘量保持鎮定,但是心中默念,死定了死定了,老頭子你害人不淺。

  老秀才轉換話題,望向陳平安,「有件事,先跟你打聲招呼,你若是答應我再做,我想要在你身上截取一段光陰溪水,放心,不涉及太多隱私,來作為今夜聊天的開場,你願意不願意?」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老秀才伸出一隻手掌,對著相對而坐的陳平安,抖腕卷袖,很快陳平安四周就浮現出絲絲縷縷的水霧,緩緩流淌向老人的手心,最終變成一隻晶瑩剔透的幽綠水球,老人手掌一翻,手心朝下,在水球上輕柔一抹,那些水流便往低處流向桌面,一幅幅生動活潑的畫面由此在桌上顯現。

  李寶瓶瞪大眼睛,滿臉震驚,趕緊趴在桌上,「哇,小師叔,這是咱們遇見嫁衣女鬼的那條山路上,還有我唉!哈哈,還是我的小書箱最漂亮,果然比林守一和李槐的都要好看,他們背著書箱的樣子蠢蠢的……」

  從嫁衣女鬼撐著油紙傘出現在泥濘小路,盞盞燈籠依次亮起,山野之間出現一條壯觀火龍。

  到林守一祭出符籙仍是鬼打牆,非但沒有離開女鬼地界,反而被拐騙到那座懸掛「秀水高風」的府邸之前。

  最後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劍破萬法,瀟灑而至,打破僵局,成功帶著一行人離開那裡。

  老秀才往桌上一抓,那一段光陰溪流重新彙聚成團,往陳平安身上一推,再度渙散重歸天地。

  這一手涉及到大道本源的無上神通,不依靠聖人小天地,不依靠玄妙法器,老人就這麼信手拈來。

  李寶瓶只覺得神奇有趣。

  崔瀺卻是識貨的,心中愈發驚訝,老頭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一身聖人修為明明全沒了,為何還能夠如此神通廣大?

  老秀才輕聲道:「這女鬼可不可恨?當然可恨,濫殺無辜,罪行累累。可憐不可憐?也有幾分可憐,身為鬼魅,原先本性向善,於朝廷,不但有鎮壓氣運之功,於地方,多有善行善舉,更與讀書人相親相愛,本是一樁美談才對,最後兩兩淪落得這般境地,神憎鬼厭,皆為大道排擠,一身因果糾纏,渾身拖泥帶水,幾輩子都償還不了這筆糊塗債。」

  老秀才嘆了口氣,「所以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是不是?」

  崔瀺如臨大敵,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李寶瓶很快進入「上山打死攔路虎」的模式,認真思考片刻,道:「可恨更多。」

  老秀才對小姑娘點頭笑道:「那麼可恨可憐,可恨多出多少?可憐又占多少?」

  小姑娘又用心想了想,「合情合理合法,倒退回去,仔細算一算?」

  老秀才又笑眯眯問道:「李寶瓶,合法合法,當然不壞,可問題又來了,你如何確定世間的律法,是善法還是惡法?」

  小姑娘愕然,似乎從來沒有過這個問題,倒是不怯場,對老人說道:「老先生,等我會兒啊,這個問題,跟上次小師叔那個一樣,還是有點大,我得認真想想!」

  老秀才笑容和藹,點頭稱贊道:「善。」

  崔瀺看著老人熟悉的笑容,看著聚精會神板著臉的小姑娘,冷哼一聲。

  不愧是齊靜春的先生和齊靜春的得意弟子,薪火相傳,一脈相承,就連授業的氛圍,都一個德行!

  老秀才難住了小姑娘後,轉頭望向眼神清澈的陳平安,「我以往做學問想難題,喜歡先往壞處設想,今天也不例外,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這句話本身沒有太大問題,但是世間許多自作聰明之人,喜歡擺出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只談可憐之處,故意略過了可恨之處。」

  「有些人則純粹是濫施慈悲心和惻隱之心,加上『可恨之處』並未施加於自身,故而沒有那麼多切膚之痛,反而喜歡指手畫腳,袖手旁觀,要人一味寬容。陳平安,你覺得問題的根源出在哪裡?要知道我所說的這些人,很多讀過書,學問不小,說不得還有人是清談高手。陳平安,你有什麼想法嗎?隨便說,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後說道:「沒什麼想說的。」

  崔瀺已經顧不上陳平安的回答是什麼,開始默默推演,思考為何老頭子要說這些。

  老秀才看了眼左右李寶瓶和崔瀺,緩緩道:「是非功過有人心,善惡斤兩問閻王。為何有此說?因為每個人的道德修養、成長經歷、眼界閱歷都會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幾人敢自稱自己的良心,最為中正平和?」

  「於是法家就取了一個捷徑門路,將道德禮儀拉到最低的一條線,在這裡,只有這麼高,不能再低了。」

  老人說到這裡,伸出一隻手,在桌面以下劃出一條線來。

  「當然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說,存在著『惡法』的可能性,在這裡,我不做衍生開展,否則三天三夜都很難講完。所以歸根結底,法律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無人執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說到這裡,老秀才又伸出手,往屋頂指了指。

  老人轉頭望著崔瀺,「知道為什麼當時你提出那個問題,我回答得那麼快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

  崔瀺憤憤道:「因為你更喜歡也更器重齊靜春,覺得我崔瀺的學問,都是垃圾簍裡的廢紙團,要你這位文聖大人揉開攤平了,都嫌棄髒手!」

  老人搖頭道:「因為你那個問題,我在你之前,就已經思考了很多年。當時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個結論: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洪水泛濫,到頭來一發不可收拾。因為不但治標不治本,而且你在學問地基不夠堅實的前提上,這門初衷極好的學問,反而會有大問題。如一棟高樓大廈,你建造得越高大越華美,一旦地基不穩,大風一吹便坍塌,傷人害人更多。」

  崔瀺楞在當場,可仍然有些不服氣。

  老人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們要知道,我們儒家道統是有病症的,並非盡善盡美,那麼多規矩,隨著世間的推移,並非能夠一勞永逸,萬世不易。這也正常,若是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說得最對最好,後人怎麼辦?求學為什麼?」

  「至聖先師給出的法子,最籠統也最醇正,所以溫和且裨益,是百利而無一害的食補,但是食補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這份糧食,對不對?」

  「但是有些時候,就像一個人,隨著身體機能的衰減,或是風吹日曬的關係,就會有生病的時候,食補既無法立竿見影,又無法救命治人。這就需要藥補。」

  「但是用藥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遠古聖人尚且只敢在嘗百草之後,才敢說哪些草木是藥,哪些是毒。」

  「你崔瀺這種急性子,當真願意花這份心思?你的師弟齊靜春早就提醒過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聰明了,心比天高,從來不喜歡在低處做功夫,這怎麼行?你要是孩子打鬧,只想做個書院山主學宮大祭酒,那麼你開鑿出來的河道,哪怕堤壩事實上千瘡百孔,到最後洪水決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學問,一旦在儒家道統成為主流,出了問題,誰來救?我?還是禮聖,還是至聖先師?就算這幾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確定,到時候釋道兩教的聖人,不添亂?不將這座浩然天下,變成推廣他們兩教教義的天下?」

  崔瀺猶然不願服輸。

  老秀才有些疲憊,「你這門事功學問,雖是我更早想到,但是你潛心其中,之後比我想得更遠一些。最後我也有所意動,覺得是不是可以試一試,所以那場躲在檯面下的真正『三四之爭』,是在中土神洲的兩大王朝,各自推廣『禮樂』與『事功』,然後看六十年之後,各自勝負優劣,當然,結局如何,天下皆知,是我輸了,所以不得不自囚於功德林。」

  崔瀺滿臉匪夷所思,突然站起時,「你騙人!」

  老人淡然道:「又忘了?與人辯論爭執,自己的心態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氣用事。」

  崔瀺失魂落魄地頽然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麼可能會賭這個,我怎麼可能會輸……」

  老秀才轉頭望向院子那邊,「注意啊,千萬千萬別不當回事啊。」

  高大女子慵懶回答:「知道啦。」

  老秀才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澆愁也是,酒壯慫人膽更是啊。」

  老秀才放下酒壺,正了正衣襟,緩緩道:「禮聖在我們這座正氣天下,寫滿了兩個字。崔瀺,作何解?」

  崔瀺根本就是下意識回答道:「秩序!」

  脫口而出之後,崔瀺就充滿懊惱後悔。

  老人神情肅穆莊重,點頭沉聲道:「對,禮儀規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統之內的第二聖人,禮聖,他追求的是一個秩序,世間萬物井然有序,規規矩矩,這些規矩都是禮聖千辛萬苦從大道那邊,一橫一竪一條一條『搶回來』的,這才搭建起一座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廬』,為蒼生百姓遮擋風雨,茅廬很大,大到幾乎所有人窮其一生,學問的最深處,都走不到牆壁那邊,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為再高,都碰不到屋頂。所以這就是衆生的自由和安穩。」

  崔瀺冷笑道:「那齊靜春呢,他的學問就碰到了屋頂,阿良呢,他的修為就撞到了牆壁,這個時候該如何是好?這些人該怎麼辦?這些人間的天之驕子,憑什麼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開那扇禮聖老爺打造的屋門,去往別處另外建造一棟嶄新的茅廬?!」

  說到這裡,崔瀺下意識伸手指向這間屋子的房門。

  白衣少年此時此刻,滿臉鋒芒,氣勢逼人。

  由此可見,崔瀺已經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單單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樣帶著神魂深處最完整崔瀺的潛意識。

  老人笑道:「追求你們心中的絕對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麼把握,可以確保你們最後走的是那扇門,而不是一拳打爛了牆壁,一頭撞破了屋頂?使得原本幫你們遮蔽風雨、成長到最後那個高度的這棟茅廬,一下子變得風雨飄搖,四面漏風?」

  崔瀺大笑道:「老頭子你自己都說是絕對的自由了,還管這些作甚?!你又憑什麼決定我們打破舊茅屋後,建造起來的新屋子,不會比之前更廣大更穩固?」

  老人笑了笑,「哦?豈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點?你崔瀺連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還想打破禮聖的秩序?」

  崔瀺怒道:「這如何就是人性本惡了?老頭子你胡說八道!」

  老人淡然道:「這問題別問我,我對你網開一面,借此神魂完整、千載難逢的機會,問你自己本心去。」

  崔瀺呆若木雞。

  最後,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老秀才和陳平安兩個人,一老一小,相對而坐。

  老人微笑道:「禮聖要秩序,所有人都懂規矩,希望所有人都講規矩,之後散播學問的遊士,當遊士成為世族,就有了帝王師學,後來又有了科舉,廣收寒庶,有教無類,提供了鯉魚跳龍門的可能性,寒門不再無貴子。規矩啊,面面俱到,勞心勞力,而且越往後,人心浮動,越吃力不討好。人性本惡嘛,吃飽肚子就放下筷子駡娘的人,人世間何其多哉。」

  老人抬頭望向少年,「所以我呢,如今在找兩個字,順序。」

  老人自言自語,「我只想將世間萬物萬事,捋清楚一個順序。比如那可恨可憐,問題癥結在何處,就在於禮聖已經教會世人足夠多『可恨』、『可憐』的判定標準,但是世人卻不夠懂得一個『先後之分』。你連『可恨』都沒有捋清楚,就跑去關心『可憐』了,怎麼行?對吧?」

  陳平安點了點頭。

  老人笑問道:「單單聽上去的話,順序二字,是不是比秩序這個說法差遠了?」

  陳平安眉頭緊皺。

  老人哈哈大笑,也不管少年能想通多少,自得其樂,喝了口酒,「如果這兩個字放在禮聖的破茅屋之內,當然就只能算是縫縫補補,我撐死了就是個道德禮樂的縫補匠罷了,但是如果將這兩個字放入更遠大寬廣的一個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嘍。」

  陳平安問道:「哪裡?」

  老人將酒壺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後攤開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酒壺這棟破茅屋,不過是光陰長河畔的一個歇腳地方而已。但是。」

  老人略作停頓,微笑道:「這條光陰長河是何等形勢,關鍵得看河床,雖說兩者相輔相成,但是同時又的的確確存在著『有為法』。世間有諸多說法,順流而下,順勢而為,所以我想要試試看。」

  陳平安問道:「禮聖是要人在規矩之內,安安穩穩而活,有些時候,不得不犧牲了一小部分人的……絕對自由?而老先生你是希望所有人都按照你的順序,在你畫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人笑著補充道:「別覺得我是在指手畫腳,我的順序,是不會過猶不及的,只是在大道源頭之上付出功力,之後水流分岔,各自入海,或是在中途匯合,成為湖泊也好,繼續流淌也罷,皆是各自的自由。」

  老人身體前傾,拿出酒壺,喝了一口酒,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願不願意按照齊靜春的安排,當我的弟子?」

  陳平安第二次出現欲言又止的模樣。

  老人神色微笑,和藹可親,又一次重複道:「只需要說你想到的,不用管錯對,這裡沒有外人。」

  少年深呼吸一口氣,挺直腰桿,雙拳撐在膝蓋上,一板一眼道:「因為我沒真正讀過書,禮聖老爺的秩序到底是什麼,我不清楚,老先生的順序,我更是領會不到其中的精髓。」

  老人微笑道:「繼續,大膽說便是。我生前見過天底下很壞的人,很糟糕的事情,脾氣已經磨礪得很好啦。」

  陳平安眼神愈發明亮,「在小鎮上,我為了自己殺蔡金簡,我為了朋友劉羨陽去跟搬山猿拼命,後來答應齊先生,護送李寶瓶他們去求學,再後來,答應神仙姐姐要成為練氣士,這些事情,我做得很安心,點頭了,去做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多想什麼。」

  陳平安繼續道:「之前老先生你說了很多,我一直在認真聽,有些想過了之後,我覺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憐那個地方,我就覺得很對,順序不能錯,所以當時我就想說,那個嫁衣女鬼,我當時就很想殺,現在更想殺她,以後一定會殺她,我想告訴她,你自己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你將痛苦轉嫁給無辜之人的理由,我想親口告訴她,你有你的可憐之處,但是你該死!」

  這個一向給人感覺性情溫和的泥瓶巷少年,此時此刻,銳氣無匹。

  陳平安語氣愈發堅定,緩緩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到那麼遠的事情,我就不會去拿到自己手裡,因為如果連我自己都覺得做不到,為什麼還要答應別人?就因為不好意思嗎?因為不答應讓別人失望嗎?可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啊,你答應了,一直沒有信心去做,以後如果做不到,別人不是更加失望嗎?」

  老秀才收斂笑意,滿臉正色,思量片刻後微微失神,習慣性伸出兩根手指,像是從菜碟裡拈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內,高大女子眯眼而笑。

  先前她故意擺出幽怨傷心的姿態,少年不一樣義正言辭地拒絕自己?

  若是換作馬苦玄或是謝實曹曦之流?

  為了一個已經遠在天邊、相識不過一月的少女,就去冒險惹惱一位存活萬年、以後需要相依為命的劍靈?

  這是小事嗎?

  是小事。

  但又絕對不是小事。

  大道之爭,歲月漫長,有些細微處的捫心而問,太恐怖了,這才是最不可預測的險惡之地。

  每當一名練氣士的修為越高,距離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會被無限放大,打個比方,若是道祖的一點瑕疵,不過芥子大小,一旦轉為實像,恐怕被黃河洞天被一劍戳破的缺口還要巨大。

  比如在那段看似雞毛蒜皮的光陰長河之中,若是那個泥瓶巷的小孩子,當初在攤販的「善意」邀請下,孩子選擇了那串不要錢的糖葫蘆,接過手去,開開心心吃了,然後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祖宅,糖葫蘆吃得乾乾淨淨,竹簽隨手一丟,看似什麼都沒有發生,但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嗎?

  少年陳平安還能有今天的際遇嗎?

  屋內,陳平安望著那個老人,「哪怕是齊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覺得做不到的,我還是會不答應。就像有些事情,我認真想過了,覺得還是錯了,那麼哪怕有人拿著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一樣會告訴他,不管他是誰,這就是錯的。」

  少年的語氣很平穩。

  陳平安最後說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種能夠把一門學問做到很遠的人。讀書識字對我來說,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就是為了能夠自己寫春聯,張貼在家門口,以後可以給我爹娘寫墓碑,最多就是讀出一些做人的道理,絕對沒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會做你的弟子。」

  崔瀺聽得臉色蒼白,汗流浹背。

  就連李寶瓶都覺得事情不妙,偷偷摸摸從桌面拿起那方印章,準備拿它拍人了,至於是壞蛋崔瀺,還是先生的先生,她才不管,天底下小師叔最大。

  老人只是和顔悅色問道:「這是你現在的想法對不對?如果以後你覺得以前,是錯的,會不會改變主意,反過頭來求我收你做弟子?」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當然!但是如果到時候你不願意收我做學生,我也不會强求,後悔,大概會有,但肯定不多。」

  老人一臉奇怪,「我堂堂文聖,曾經神位排在儒家文廟最前邊幾個的聖人,想要收你做閉門弟子,多大的福氣,好東西大機緣,突然砸在你頭上,難道不是趕緊收起來,先落袋為安才對嘛?萬一有問題,反正有自家先生頂在前邊,你怕什麼?怎麼看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句話,「有些違心的事情,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老人喟然長嘆,「既然時機未到,我就不强人所難了。」

  老人轉而一笑,「做不成師徒,我這個老傢伙很失望,不過想必齊靜春卻是一點也不失望,這樣的陳平安,强得很,像極了齊靜春少年時候,恐怕這才是他當初在小巷裡,願意對你作揖還禮的原因吧。」

  陳平安聽得莫名其妙。

  老秀才已經緩緩起身,看著三個孩子,「坐而論道,是很好的事情。」

  老秀才笑道:「但是別忘了,起而行之,則更重要,否則一切道德文章就沒了立身之處。」

  老秀才驀然開始自得其樂,笑逐顔開,雙手負後,搖頭晃腦地走出屋子,嘖嘖道:「老先生坐而論道,少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李寶瓶怒道:「只有少年郎,我呢?!」

  老人打開屋門,爽朗笑道:「對對對,還有寶瓶洲的小姑娘李寶瓶!」

  陳平安心想:「坐而論道起而行之。這個道理說得好,我得記下來。」

  少年崔瀺呆呆坐在原地,突然打了個激靈,回過神後猛然起身作揖,對陳平安說道:「先生!」

  陳平安無奈道:「你怎麼還來?」

  崔瀺嬉皮笑臉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殺我,是不是存心不想還錢啊?好幾千兩銀子呢。」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殺了,我陳平安以後只要有了銀子,就肯定會幫你建造一座價值兩千兩銀子的墳墓。」

  崔瀺臉色尷尬,最後只憋出一句話來,「我謝謝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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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0 09:26:01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談甚歡

  李槐睡了一個大懶覺,大太陽曬到屁股了也不願起床,實在是這床鋪太舒服了,就像睡在棉花團裡,孩子迷迷糊糊睜開眼,坐起身,環顧四周,一時間沒有轉過彎來,好不容易才記起這既不是家裡的硬板床,也不是荒郊野嶺的風餐露宿,孩子第一個感覺是有錢真好,第二個念頭是難怪陳平安要當財迷。

  李槐其實是還想回一個回籠覺的,只是眼瞅著陳平安不在身邊,沒有出現在自己視線當中,李槐便有些慌張,腿腳利索地穿上衣服靴子,去綠竹書箱拎了彩繪木偶就沖出屋子,看到林守一正在和一個窮酸老人下棋,就連天生沒屁股的李寶瓶,都老老實實坐在石凳上,仔細關注棋局,於祿和謝謝都站在林守一身邊,一起幫著出謀劃策。

  陳平安坐在兩人李寶瓶對面,看到李槐後招招手,等到孩子跑到身邊,就把位置讓給李槐,李槐剛要落座,就發現一直站在陳平安身後的白衣少年,正皮笑肉不笑地盯著自己,李槐想了想,默默把彩繪木偶放在石凳上,他自己就不坐了,只敢撅著屁股趴在桌旁。

  眉心紅痣的少年崔瀺轉頭望向於祿和謝謝,晦暗眼神如溪水,在兩人臉龐上流轉不定。

  少女謝謝敏銳察覺到崔瀺的視線,沒有抬頭與其對視,只是心中疑惑,往常這位大驪國師的陰沉視線,一旦投注在自己身上,她的肌膚就會泛起一陣雞皮疙瘩,但是今天不一樣,就只是凡俗夫子的視線而已,不再具備先前的那種壓迫感,是因為秋日陽光和煦的緣故嗎?

  於祿坦然抬起頭,對這位「自家公子」微微一笑。

  崔瀺先伸出手指勾了勾,「於祿,謝謝,你們兩個過來。」

  然後他對陳平安笑道:「能不能去止步亭那邊聊聊,有些事情是需要開誠布公談一談。」

  陳平安點點頭,四個人一起去往涼亭,離開之前,陳平安拍了拍膽小鬼李槐的腦袋,打趣道:「這下可以放心坐著了。」

  到了涼亭那邊,崔瀺瞥了眼檐下鐵馬風鈴,對於祿謝謝說道:「你們自己介紹一下真實身份,不用藏藏掖掖,放心,沒什麼陰謀詭計,哪怕不相信我,你們總該相信陳平安吧?」

  於祿和謝謝面面相覷,誰都沒有急於開口出聲。

  穿著樸素的高大少年於祿出關以來,一路擔任馬夫,任勞任怨,是隊伍之中幫忙陳平安最多的一個人,縫縫補補的針線活,都能給少年做得格外心靈手巧,少年有潔癖,熱衷於清洗衣衫、洗涮草鞋一事,見到誰的衣物草鞋沾了泥土、或是行走山路被刺出破洞,高大少年就渾身不自在,甚至看到李槐那只書箱裡歪七倒八的擺放格局,一旁無意間看到的於祿都會滿臉揪心表情。只要在水源旁停下,馬車就會被高大少年清洗得一塵不染。

  對此哪怕是陳平安都自嘆不如,天底下還有這麼不消停的人?

  至於面容黝黑古板、身材苗條的少女謝謝,李寶瓶破天荒有些孩子心性,對她深惡痛絕,視為仇寇,林守一對她印象平平,算不得多好多壞,最多就是閒暇時手談幾局的交情,李槐倒是跟她很熱絡,兩人熱衷於排兵布陣的遊戲。

  崔瀺沒好氣道:「你們敞開了聊,回頭我來收尾。」

  俊美少年大步走出涼亭,四處散步,彎腰撿取地上的小石子,一大捧,百無聊賴地坐在老水井那邊,往底下砸石子聽水聲。

  一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如此無聊,崔瀺眼神迷離,有些恍若隔世。

  他看了眼黑黝黝的水井,如今是貨真價實的肉眼凡胎,再也無法看穿下邊的景象,這一刻,崔瀺差點想要一個歪身,投井自盡算了。

  涼亭內,於祿率先開口,「我是前盧氏王朝的太子。於祿,之前藏身隱匿於盧氏遺民的開山隊伍當中,其實還有另外的化名,余士祿,反過來念的話,寓意為我是盧氏的餘孽,別人每稱呼我一聲,就能夠幫我自省一次,過去的就過去了。」

  少女勃然大怒,猛然起身,指著高大少年的鼻子怒斥道:「過去了?!太子殿下你說得倒是輕巧,雲淡風輕得很吶,真是比我們山上修士還要清心寡欲,可我師門上上下下,數百條性命,為你盧氏拋頭顱灑熱血,殉國而死!怎麼個過去法?!」

  少女淚流滿面,顫聲道:「你自己摸著良心,天底下有幾個證道長生的練氣士,願意為一國國祚力戰而亡?只有我們!東寶瓶洲自從有邦國、王朝以來,歷史上就只有我們一人不退不降,拼著人人長生橋盡斷,只為了證明你們盧氏的王朝正朔!」

  於祿神色平靜,「那你要我如何?我是盧氏太子不假,可我父皇一向獨斷專行,不過是害怕那些空穴來風的讖語民謠,擔心東宮坐大,就要把我趕去敵國大驪的書院求學。我既從未掌權執政,我也從未跟廟堂江湖有任何牽連,一心只讀聖賢書而已。謝謝,你說,你要我如何?」

  少女被於祿的冷淡姿態刺激得更加失態,氣得渾身顫抖,咬牙切齒道:「我姓謝,但我不叫謝謝,我叫謝靈越,是你們盧氏王朝最年輕破開五境瓶頸的練氣士!是風神謝氏子弟!我恨你們盧氏皇室的昏聵庸碌,但是我更恨你這個太子殿下的隨波逐流,給大驪國師這個大仇人當僕役,竟然還有臉皮心甘如怡,若是你們盧氏先祖泉下有知……」

  於祿臉色如常,依然是平緩的語調,打斷了少女的指責,「你謝靈越若是有風神謝氏子弟的骨氣,怎麼不去死?如果覺得自殺不夠英雄氣概,可以光明正大刺殺國師崔瀺,死得轟轟烈烈,多好。」

  於祿轉頭望向不遠處冷眼旁觀的草鞋少年,笑問道:「陳平安,我可以跟你借一百兩銀子嗎?我好給謝女俠謝仙子建一座大墳,以表我心中敬佩之情。」

  陳平安看了眼高大少年,又看了眼修長少女,「如果還想要好好活著,為什麼不好好活著呢?」

  陳平安想了想,繼續道:「我隨便說一點自己的感受啊,可能沒有道理,你們聽聽就好。如果有些賬暫時算不清楚,那就先放一放,只要別忘記就行了,將來總有一天能夠說清楚,做明白的。」

  陳平安看著兩個身份尊貴的盧氏遺民,一個是差點坐龍椅的太子殿下,一個是王朝內最天才的山上神仙,陳平安知道自己的勸架理由,他們可能半點也聽不進耳朵,這不奇怪,憑什麼要聽一個在泥瓶巷長大的土鱉傢伙?

  但是陳平安此刻看著真情流露的兩個人,謝謝不再那麼冷漠疏離,會氣得哭鼻子,於祿不再那麼和和氣氣,會拿言語刺人。陳平安雖然不是幸災樂禍,但確實知道這個時候,才覺得站在自己身前的兩個傢伙,有了些自己熟悉的人氣。

  所以覺得自己最不擅長講道理的陳平安,使勁搜腸刮肚,這才勉為其難加了一句:「你們比我學問大多了,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想事情的,像我,最怕的事情,就是當我有一點本事,能夠決定別人命運的時候,尤其怕自己覺得是道理的事情,其實沒有道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比如生死關頭,什麼都沒得選擇了,那是沒法子,該出手就出手。只是其它情況下,千萬千萬別只跟著當下的心思走,被『我覺得是如何如何』牽著鼻子走,阿良說過什麼事情都要多想一個『為什麼』,我覺得很對。」

  「所以我要讀書識字,其實我知道,我跟李寶瓶林守一討教學問的時候,或是跟李槐一起在地上練字的時候,你們兩個打心眼看不起我。我要讀書,要從書上學道理,我要看更多的人,走過更多的地方,就像阿良那樣,敢拍著胸脯說,我看過的大江大河比你們吃過的鹽還多,只有這樣,我以後……我只是說如果萬一啊,真有那麼一天,我有了風雪廟魏晉這位陸地劍仙一般大小的本事,那我出劍,殺人也好,救人也好,一劍遞出去,一定快得很!或者我練劍沒出息,練拳還湊合的話,那一拳揮出去……」

  說到這裡,陳平安滿臉光彩,像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天」。

  酣暢淋漓出劍,痛痛快快出拳!

  曾經有個戴斗笠的漢子,總是打趣陳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唉,每天有點笑臉行不行?心思這麼重多不好?

  陳平安其實次次都很鬱悶,很想大聲告訴那個傢伙,我也想啊,可我現在做不到。

  於祿始終坐在原地,謝謝氣勢洶洶坐回原位,不過沒了先前要跟於祿拼命的架勢。

  於祿看著心平氣和的陳平安,笑著好奇問道:「陳平安,你不是挺會說嘛,怎麼跟李寶瓶李槐他們從不講這些?」

  陳平安回答道:「我跟他們熟,不用講什麼道理。」言下之意,自然是我陳平安跟你們不熟,所以才需要說這些有的沒的。

  於祿頓時吃癟。

  謝謝臉色冷漠,可是嘴角微微勾起,又被她强行壓平那點弧度。

  謝謝小心翼翼瞥了眼坐在井口發呆的崔瀺,猶豫片刻,緩緩道:「我本來是中五境之中觀海境的練氣士,只差半步就可以躋身第八境龍門境。只是淪為遺民之後,一位心腸歹毒的宮中娘娘,她派遣了你們大驪一位著名劍修,使用秘法,在我幾處竅穴釘入了困龍釘,害我只要驅使真氣就會痛不欲生,而且哪怕拼著後患無窮,也只能發揮出四五境的實力。」

  謝謝說完這些事關命運的重大秘密後,死死盯住一旁裝啞巴的於祿,後者問道:「幹嘛?」

  謝謝冷笑道:「你少在這裡裝蒜,人家陳平安能釣上魚,是靠日積月累的經驗,靠笨鳥先飛……」

  說到這裡,謝謝微微停頓,眼角餘光發現被自己戳了一刀的少年,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有些傻樂呵,這才鬆了口氣,繼續道:「可你於祿如果不是因為武道修為,才釣起那些游魚的話,我跟你姓!」

  於祿微笑道:「哦,你是說這個啊,我以為這點伎倆,你們誰都看不上的。武夫江湖什麼的,哪裡值得拿出來說。我當年在東宮,因為太子身份,注定不得修行長生之法,所以就只好跑去翻看那些宮中秘藏的武學秘籍,我之前說過,我父皇忌憚的是那些歌謠,而不是一個吃飽了撐著去熟悉武道的兒子。」

  於祿收起笑意,由衷自嘲道:「何況江湖和武夫的境況如何,別人不清楚,你謝靈越會不知道?山腳的一座池塘罷了,裡頭的大魚再大,能大到哪裡去?不說別處,只說我們曾經的盧氏王朝,九境修士不多,可也不少吧,但是九境武人呢,一個都沒有。所以我當初習武,純粹是鬧著玩的,你們可能會覺得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可我還是要說一句,在沉悶無趣的東宮裡頭,若是有位講學先生不小心放了個屁,那都是值得說道說道的稀罕事。」

  謝謝冷笑道:「哦?聽你的語氣,武道境界還不低嘛。」

  於祿嘆了口氣,眼神真誠,搖頭道:「不高,才第六境。」

  謝謝眼神露出一絲震驚,臉色微微僵硬。

  武夫境界的攀登最講究一步一個腳印,往往是厚積薄發,多是大器晚成之宗師,像大驪藩王宋長鏡這樣的怪胎,遍觀整座寶瓶洲的歷史,將其形容為百年一遇,毫不誇張。所以年紀輕輕的高境界修士,旁人會羨慕其天賦、機緣等等,稱之為天才,然後就覺得天經地義了,因為天才二字,可以足夠解釋一切。

  但是武道不一樣。

  十四五歲的六境武人。

  是貨真價實的怪物!

  別忘了,盧氏太子於祿,在東宮養尊處優,極有可能從未有過生死之戰。

  看書看出一個武道第六境?

  於祿看到少女的眼神和臉色後,把到嘴邊的一句言語,默默咽回肚子。

  差不多就要躋身七境了,最多三五年吧。

  一想到跟一個六境武夫距離這麼近,少女謝謝就渾身不自在,總覺得會被於祿暴起行凶,然後一拳打爛自己的頭顱。

  六境的練氣士水分可以很大,但是面對世間的純粹武夫,最好不要有此念頭。

  陳平安站起身,先是望向黝黑少女,開心道:「林守一也是練氣士,謝謝姑娘,雖說你如今修為受限,但是眼界還在,以後麻煩你多跟他聊聊修行上的事情,嗯,林守一性子有點冷,你多擔待一點,對了,林守一是吃軟不吃硬的,臉皮子薄,經不起好話勸說,謝謝姑娘,多磨磨他,比如借著下棋閒聊修行之事,我看就很好。」

  然後陳平安望向高大少年,「於祿,你既然是六境高手,以後洗衣服刷草鞋之類的瑣碎事情,我就不用擔心累著你了,只管開口,衣服管夠!」

  最後陳平安跟遠處崔瀺喊了一句,「我跟他們兩個聊完了,你可以回來了。嗯,用讀書人的話說……就是相談甚歡!」

  陳平安笑著離開涼亭,腳步輕快,顯然是真的高興。

  涼亭內,少年少女面面相覷,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又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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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少年肩頭挑著草長鶯飛

  崔瀺從老水井那邊走回止步亭,在亭子外站著不動,由於秋蘆客棧不希望有人擅自探究水井,所以亭子只有西邊一條進出通道,站在東邊的崔瀺有些發楞,怔怔出神,最後咬咬牙,雙手攀住涼亭欄桿,使出吃奶的勁頭才爬上去,翻入亭內長椅,躺在上邊大口喘氣。

  於祿和謝謝有些警惕,只當是大驪國師在耍詐找樂子,必須小心掉入陷阱。

  說句難聽的,就算崔瀺拿把刀交給這對少年少女,站著不動讓他們往身上剁,兩人都不敢動手,連刀都不會接。

  在謝謝看來,陳平安之所以能夠對崔瀺不以為意,那是陳平安無知使然,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領略過真正的山上風光,不知道沙場廝殺、廟堂捭闔、證道長生這些說法的含義。

  昔年文聖首徒,十二境巔峰的練氣士,大驪國師,隨便哪個身份單獨拎出來,都是一座巍峨山岳,能夠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如今體魄脆弱不堪的崔瀺躺在長椅上,累得像一條狗,伸手抹去額頭汗水,「如你們所見,我這會兒不但慘遭橫禍,害得我修為盡失,變得手無縛雞之力,還連累我連方寸物都用不上,成了手無寸鐵的窮光蛋。所以你們兩個若是對我心懷怨懟,現在動手,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

  說到這裡,崔瀺轉頭望向千山萬水之外的大驪版圖,有氣無力地駡娘道:「福你享,鍋我背,你大爺的大驪國師,哦,還是我自己大爺……」

  崔瀺自顧自嘀嘀咕咕,駡駡咧咧,不管如何,一路行來,雖然未曾成功拜師學藝,但是跟李槐相處久了,駡起人來確實順溜了許多,這不連自己都駡上了。

  少年少女習慣了大驪國師的神神道道,非但沒有覺得崔瀺腦子壞了,反而愈發如履薄冰。

  崔瀺坐起身,背靠圍欄,雙手橫放在欄桿上,於祿和謝謝剛好一左一右。

  崔瀺嘆了口氣,「你們覺得陳平安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所以對我一點都不害怕,這是……」

  崔瀺稍作停頓,哈哈笑道:「對的。」

  崔瀺繼續道:「但是呢,你們只想到了一半,無知者無畏嘛。不過你們比不上陳平安的地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們兩個,一個莫名其妙讀書讀出來的第六境武夫,山河破碎,忍辱負重,一個是驚才絕艶卻身負血海深仇的練氣士,總覺得未來還很長,所以陳平安敢說殺我就殺我,你們呢,猶猶豫豫,忐忐忑忑,我這麼說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畢竟我是崔瀺,你們能夠活著都得謝我。」

  崔瀺揉了揉腰,愁眉苦臉道:「其實我腰疼得很。」

  崔瀺看著於祿,「你們以後就死心塌地跟著我混吧,咋樣?」

  於祿微笑道:「從遺民刑徒隊伍裡走出來,我就跟著國師大人混了,而且感覺不錯,這一路遠遊求學,也很精彩,比起在東宮假裝書呆子,每天聽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如果國師大人能夠有空的時候,給我講解一些經義難題,我會覺得人生很圓滿。」

  崔瀺伸出手指點了點高大少年,「人家陳平安謹小慎微和不苟言笑,是井底之蛙突然跳出了水井,看見什麼都要擔驚受怕,你於祿真的是城府深沉,一臉奸人相貌,我有些時候真想一拳打扁你的這張笑臉。」

  於祿無奈道:「我跟陳平安相比,好到哪裡去了?不一樣是井底之蛙嗎?」

  崔瀺隨口道:「富貴燒身火,磨難清涼散。這句聖人的警世名言,白送給你了,拿去好好琢磨。」

  早早就熟讀萬卷書的於祿好奇道:「是文廟哪位聖賢的教誨?」

  崔瀺指了指自己,「我啊。」

  於祿更加無奈。

  崔瀺從袖子裡掏出一粒石子,輕輕砸向檐下鐵馬,一次不中,兩次不中,三次仍是不中。

  崔瀺瞥了眼少女謝謝,扯了扯嘴角,道:「真想把你丟出去,鈴鐺肯定能響。」

  少女像一尊泥菩薩杵在那邊,面無表情。

  崔瀺笑道:「你呢,是真想殺我,但覺得機會只有一次,一定要有個萬全之策,捨不得白白死掉。於祿呢,比你聰明,覺得殺不殺我,意義都不大。」

  崔瀺嘆了口氣,「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四個人。於祿你心中的好感程度,從好到壞,應該是林守一,李寶瓶,陳平安,李槐。」

  「至於謝謝姑娘啊,應該是李寶瓶,李槐,陳平安,林守一。」

  崔瀺最後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呢,則是李槐,李寶瓶,林守一,陳平安。最喜歡傻人有傻福的李槐,因為對我最沒有威脅。李寶瓶這樣陽光燦爛的靈氣小姑娘,尤其像我這種一肚子壞水的傢伙,怎麼可能討厭?看著她就暖洋洋的,心裡頭舒服。林守一,不是不好,只是這類天才,我見過實在太多,提不起興致了。」

  崔瀺眯眼笑道:「於祿最不喜歡李槐,是因為厭惡那種混吃等死的性格,覺得天底下怎麼可以有這種得過且過的懶鬼,當然了,還有邋遢,不愛乾淨。最喜歡林守一,是因為你潛意識裡把自己當做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個國家的興盛,就需要林守一這樣的積極向上的棟樑之才。謝謝看似與林守一很熟,經常下棋,但其實都快嫉妒得發狂了,同樣是修道的天才,為何人家林守一順風順水,自己卻要遭此劫難,極有可能就此大道阻絕,無望長生?」

  於祿默不作聲。

  謝謝臉色難堪至極。

  崔瀺大笑道:「那麼為什麼我們都不喜歡陳平安呢?但是為何李寶瓶他們三個初出茅廬的孩子,跟我們三個心智成熟的大小狐狸恰恰相反,反而又最喜歡陳平安?是不是很有嚼頭?於祿,謝謝,你們誰給出我心目中的正確答案,我就給你們一件用得著的好東西。」

  謝謝緩緩道:「因為他們三人,習慣了每當遇到坎坷和抉擇的時候,下意識都會看向陳平安,他們覺得陳平安做事情最公道,而且願意付出。而陳平安對我們三人來說,拋開國師大人你的私人謀求不說,這種看似容易相處、願意與人為善的凡夫俗子,實在不值一提。」

  於祿搖頭道:「陳平安,沒那麼好相處。」

  崔瀺嘖嘖道:「你們兩個半斤八兩,真是愚蠢得可愛啊。不然我乾脆讓你們兩個婚配,郎才女貌……哦不對,暫時是郎貌女才,如何?」

  於祿和謝謝都沒有搭話,因為都知道這就是個笑話。

  崔瀺雙指撫摸著腰間的一枚玉墜,「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陳平安是一面鏡子,會讓身邊的人,比平時更清楚看到自己的不好。所以跟他朝夕相處的話,只要本身心境有問題的人,就會出現問題。曾經就有一個叫朱鹿的蠢丫頭,給活活逼上了絕路。說她蠢,是因為蠢而不自知,做了壞事,心裡還迷糊,這就叫又蠢又壞了。同樣是女子,比起我們大驪那位娘娘,差了太遠,咱們那位娘娘啊,最聰明的地方就在於,『你以為我做了什麼壞事,我自己心裡沒數嗎』,當年正是這句無心之語,讓我決定跟她合作。」

  崔瀺指向自己,「按照道家某位大真人的隱蔽說法,人皆有兩根心弦,一善一惡,就懸掛在我們心頭。就像陳平安所認為的那樣,有些事情,對的,它就是對的,而錯的就是錯的,任你是誰來做,誰來幫忙辯解,都改變不了。」

  「有意思的是,世事之艱難,就在於為了做成一個大的好事,你難免要做許多小的錯事。儒家門生,不願違心,可能連官場待不住,甚至連學宮書院都未必爬得高,到最後那就只好躲在書齋裡研究學問,閉門造車,對於外邊一直在滾滾前行的世道,是極少裨益的。有些傢伙,在書齋裡待久了,一身迂腐陳腐氣息,見不得別人有任何道德瑕疵,動輒指摘貶斥,反而對於那些壞得徹底的廟堂人物,反而束手無策,到最後,就只能是世風日下、禮樂崩壞了。」

  崔瀺不去看兩個若有所思的傢伙,伸出一隻手掌,在身前一抹,換了一隻手掌,在低處又一抹,「上為善下為惡,人心兩根線,我崔瀺的善線,極高,幾乎等天,所以我眼中看不到幾個好人,我崔瀺的惡線,極低,所以對我而言,皆可交往和利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你們兩個,比不得我這麼懸殊,但是兩根線之間的距離,同樣不會小。」

  崔瀺收起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留出一小段空隙,低頭眯眼看著那兩根手指,「陳平安的善線,很低,所以做好事對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這就是他被當做爛好人的根源,但是你們要知道,善線低,可不代表他就是真的好說話啊。因為陳平安的惡線,距離善線很近,所以他認定了一點事情,決定了要去做的時候,陳平安會極其果決,比如……殺我。」

  「其實你們兩個很清楚,不管你們如何看不起陳平安,你們,當然還有我,這輩子都做不成陳平安的朋友。」

  於祿突然說道:「我可以嘗試一下。」

  謝謝嘴角泛起冷笑。

  只是當她眼角餘光瞥見那個仰起頭、正面少年國師的於祿,謝謝一想到自己在橫山,大樹枝頭,被崔瀺脅迫,不得不去主動找到陳平安,為他粗淺講解武道門路。

  少女有些臊得慌。

  緊接著她就又想到那個屹立枝頭的消瘦身影,迎風而立,山間清風徐徐。

  她突然有些莫名的傷感,自己也曾這般心境無垢的,視線永遠望向遠方。

  「我說了這麼多,浪費了一大缸口水,到底是想表達什麼呢?」

  崔瀺開始蓋棺定論了,站起身,笑呵呵道:「意思就是說啊,以後你們兩個蠢貨笨蛋,對我崔瀺的先生,發自肺腑地放尊重一點,知道嗎?」

  這是於祿和謝謝今天第二次面面相覷了。

  「兩個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憐雜碎!」

  崔瀺無緣無故就勃然大怒,臉色陰沉似水,大步向前,對著於祿的面門就是使勁一拳,「一個淪為刑徒、差點要在臉上刻字的破太子,知道我大驪宰掉的皇帝、皇子有多少嗎?還嘗試,你這個如今連姓氏都背叛祖宗的混帳,有這個資格嗎?!」

  於祿措手不及,硬生生挨了一拳,不敢有任何還手的動作,只是有些懵。

  崔瀺轉過身,走向黝黑少女,對著她就是一巴掌摔過去,「一個山門都給人砸爛的小婊子,知道我親手做掉的陸地神仙有幾個嗎?」

  生性驕傲的少女下意識伸出手,抓住白衣少年的手腕,不讓他的耳光打在自己臉頰上,但是她下一刻就感到後悔,果不其然,崔瀺整個人都散發出恐怖的猙獰氣息,死死盯住少女,她嚇得立即鬆開手,崔瀺低頭看了眼通紅微腫的手腕,狠狠一巴掌摔在少女臉上,厲色道:「你們兩個也敢橫竪看不起陳平安?他是我崔瀺的先生!」

  崔瀺接連摔了四五個耳光在少女臉上。

  少女甚至不敢憑仗練氣士的修為來卸去勁道,很快就被打得臉頰紅腫,嘴角滲出血絲。

  滿身殺氣的崔瀺似乎打得猶不解氣,就想要找點什麼東西來當凶器,就在此時,他轉頭望見一個快步跑來的熟悉身影,崔瀺頓時楞在當場。

  那個不速之客剛喊出一個字,「吃……」

  結果看到崔瀺動手打人的這一幕,那傢伙趕緊咽下那個「飯」字,開始狂奔,殺向崔瀺。

  少年身上那股子氣勢,恐怕更像殺氣。

  嚇得崔瀺二話不說,連爬帶滾翻過涼亭欄桿,跑向老水井那邊,一邊喊一邊扭頭喊道:「陳平安,你幹嘛?!我教訓自家丫鬟僕役,關你屁事……唉,有話好好說,我認錯還不行嗎?咱們都停下來,好好掰扯道理,行不行?」

  陳平安跑入涼亭後,腳尖一點,高高躍出,身形如飛雀快速越過欄桿,落在涼亭外,繼續奔向崔瀺。

  崔瀺心知難逃一劫,乾脆破罐子破摔,站在老水井口上,悲愴顫聲道:「陳平安,你要是今天真要打死我,我就投井自殺算了!信不信由你!」

  陳平安繼續前沖。

  崔瀺就要跳入水井,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猛然停下身形。

  崔瀺一腳踏出,在千鈞一髮之際,好不容易才收回腳,身形搖搖晃晃,命懸一線。

  以他如今的體魄,摔入水井底部後,因為下邊還有劍氣殘餘,哪怕不凍死淹死,給陳平安救起來,恐怕也要傷及根本,去掉大半條命。

  由此可見,少年崔瀺是真怕了陳平安。

  陳平安仔細看著崔瀺,良久之後,說道:「吃飯。」

  崔瀺小心翼翼跳下井口,仍然不敢上前,站在原地悲憤解釋道:「我剛才是為你出口氣,他們兩個打心眼看不起你,我打抱不平,要他們以後對你客氣一點,也有錯?你這叫好心當作驢肝肺!」

  陳平安冷笑道:「你少拿我當幌子藉口,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說完之後,陳平安轉身離去,繞過涼亭的時候,對那對少年少女,就要語氣和緩許多,「林守一他們已經下完一盤棋,吃飯了。」

  崔瀺不怒反笑地遠遠跟在陳平安後頭,跑得一搖一擺,兩隻大袖子飛來飛去,顯得狗腿得很,「不愧是我家先生,比那兩個蠢貨真是聰明太多太多。」

  過了涼亭,崔瀺面對兩人,立即換上一副嘴臉,訓斥道:「楞著幹什麼?吃飯!」

  於祿微笑如常,走出涼亭,走下臺階後,轉身問道:「你沒事吧?」

  謝謝眼眶濕潤,搖搖頭。

  高大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少女回過神後,轉過頭去,將嘴角血跡擦拭乾淨。

  ————

  一行人吃過了秋蘆客棧準備的豐盛早餐,李槐吃得肚子滾圓,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兔崽子,完全沒有意識到餐桌上的詭異氛圍。

  老秀才對陳平安笑道:「走,帶你去逛逛這座郡城的書鋪,咱們隨便聊聊,如果可以的話,請我喝酒。」

  老秀才望向躍躍欲試的小姑娘,笑道:「一起?」

  小姑娘使勁點頭,「我回去背小書箱!」

  林守一留在客棧,繼續以《雲上琅琅書》記載的秘法,修習吐納。李槐是實在懶得動,沒有逛街的慾望,只是叮囑陳平安一定要給他帶好吃的回來。崔瀺說自己有點私事,要去找客棧老闆,看能不能價格便宜一點。於祿和謝謝各自回屋。

  最後就是一老一大一小,只有三人離開秋蘆客棧,走過那條行雲流水巷,在老秀才的帶領下去尋找書鋪。

  小姑娘一直跟老人顯擺自己的書箱,在老人身邊繞圈跑,詢問她的小書箱好不好看,老人當然說好好好。

  陳平安醞釀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文聖老爺,你有沒有生我的氣?」

  老人都快把李寶瓶的小書箱誇出一朵花來了,聞言後笑道:「你是說拒絕當我閉門弟子的事情嗎?沒有沒有,我不生氣,失望是有一些的,但是回頭想想,這樣反而很好,齊靜春的初衷,以及阿良之後的跟隨,不是一定要給你陳平安什麼,以及我上次偷偷取走你的玉簪,說到底……」

  說到這裡,老人做了一個手掌橫抹的姿勢,「是為了讓你陳平安,就只是陳平安而已。沒有太多的牽扯,你就是驪珠洞天泥瓶巷裡的少年,姓陳名平安,然後帶著李寶瓶他們遠遊求學,就這麼簡單。」

  老人笑道:「阿良這個吊兒郎當的憊懶貨,難得正經了一回,幫你讓大驪王朝這些世俗存在,不給你和孩子們帶來額外的負擔,之前齊靜春,已經做到了讓上邊的……傢伙們,不來指手畫腳。因為我的到來,害得你那位好脾氣的神仙姐姐露面了,於是又有一點小麻煩,但是不用怕,我這個老不死,這點本事還是有的,絕不給你們添麻煩,跟讀書人講道理嘛,我擅長。」

  老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後就安安心心求學吧。」

  老人又自顧自笑眯眯說道:「少年的肩膀,就該這樣才對嘛,什麼家國仇恨,浩然正氣的,都不要急,先挑起清風明月、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少年郎的肩頭,本就應當滿是美好的事物啊。」

  李寶瓶眼睛一亮,對老秀才竪起大拇指,稱贊道:「文聖老爺,你這話說得很漂亮耶。」

  老人哈哈大笑,手掌輕拍肚子,「可不是,裝著一肚子學問呢。」

  陳平安看著相互逗樂的老秀才和小姑娘,深呼吸一口氣,肩頭有什麼,少年感覺不到,心裡倒是已經暖洋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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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五十七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

  黃庭國北方這座繁華郡城,在無憂無慮的小姑娘看來,就是熱鬧,是好多好多個家鄉小鎮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但是在看遍山海的老秀才眼中,當然會看得更遠,更虛,可能早早就看到以後鐵騎南下、硝煙四起的慘淡光景,那些熙熙攘攘的歡聲笑語,就會成為以後撕心裂肺的根源,反而是那些衣衫襤褸的路邊乞兒,將來遭受的痛苦磨難,會更輕巧淺淡一些,至於那些個地痞流氓,更有可能在亂世中一躍而起,說不定還會成為黃庭國的官場新貴、行伍將領。

  只不過老秀才歷經滄桑,自然不會將這種情緒表現在臉上,以免壞了少年和小姑娘逛街的好興致。

  老人帶著他們一路七拐八彎,找到一家老字號書鋪,自己掏錢給兩人買了幾本書,店鋪老人是個科舉不如意的落第老書生,平時裡見誰都不當回事,碰到口如懸河的窮酸老秀才,那算是英雄相惜了,加上被老秀才的學問道德所折服,小二十兩銀子的書錢,楞是十兩銀子就算數了,老秀才出門後,看著滿臉欽佩的陳平安和李寶瓶,笑道:「怎麼樣,讀書還是有用的吧?今兒就幫我們掙了八兩多銀子,所以說啊,書中自有黃金屋……」

  說到此處,老秀才放低嗓音,神秘兮兮道:「還真別說,南邊有個地兒,當然不是你們寶瓶洲的南邊,醇儒陳氏家族,有個跟我最不對付的老古板,他年輕的時候,日日讀書夜夜讀書,大概幾十年後,約莫是精誠所至,有天還真給他從書裡讀出了一座黃金屋,和一位顔如玉。」

  陳平安瞪大眼睛,咽了咽唾沫,「那座黃金屋,有多大?」

  李寶瓶則好奇問道:「那位顔如玉,到底有多漂亮?」

  老秀才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這兩孩子,「以後有機會自己去親眼瞧瞧,我可不告訴你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好山好水好風景,書上是有描寫,可比不得自己收入眼底。」

  李寶瓶突然問道:「文聖老先生,你為什麼要給我小師叔買那幾本書籍,真的很粗淺啊,就連我和林守一都能教的,不是浪費錢嗎?」

  老秀才收斂笑意,一本正經道:「不一樣,很不一樣。天底下最有學問的書籍,一定是最深入淺出、最適合教化蒼生的書,知道這些書本反而賣得最便宜嗎?就比如道祖他老人家的那部五千文,賣得多廉價,只要想看,誰都買的著,只要願意讀,誰都能從從中學到東西。」

  李寶瓶懵懵懂懂道:「印刷得多,加上買的人多唄,所以便宜。」

  老秀才點頭笑道:「對了一半嘍,書上的道理,如果太貴了,誰樂意掏錢買?幹嘛不去買吃的,還能填飽肚子呢。剩下一半,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道德聖人們,如果想要更廣泛地傳授自己的學問,成為一州一國甚至是一洲、整個天下的正統學問,自己親自傳授弟子,能出幾個?還不如來一個廣撒網,把自己的學問道理就印刻在書上,門檻低了,走進去的人,就多了。門檻太高,爬都爬不過去,最後能有幾個得意弟子、門下學生?」

  陳平安輕輕嘆了口氣。

  老秀才憂心問道:「咋了?覺得很沒意思?這可不行,書還是要讀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就是覺得這挺像老百姓開店鋪搶生意,在家鄉騎龍巷那邊,我有兩間朋友幫忙照看的鋪子,不知道如今是虧了還是賺了。」

  老秀才似乎想起了一點陳芝麻舊事,有些唏噓,大手一揮,「走,帶你們喝酒去,陳平安如果實在嘴饞,你可以喝一點,寶瓶年紀太小,還不可以喝酒。」

  時辰還早,許多酒樓尚未開張做生意,好在老秀才在一條街拐角處找到家酒肆,油漬邋遢的,好在三人都不講究這個,如果崔瀺於祿謝謝三人在場,恐怕就要皺眉頭了,一個眼界高,一個潔癖,一個自幼養尊處優,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在這種場合喝酒。

  老人點了一斤散酒和一碟鹽水花生,陳平安依然堅持習武之人不可喝酒,李寶瓶其實有點想喝,但是有小師叔在身邊,哪裡敢提這個要求,便只是有些眼饞地盯著老秀才喝酒。

  跟陳平安相處這麼久,從李寶瓶到林守一和李槐,一路上耳濡目染,對於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大抵上都心知肚明,李寶瓶有些時候其實也會覺得小師叔太嚴肅了,但是看一看漂漂亮亮的小書箱和厚實柔軟的小草鞋,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林守一因為成了山上神仙,志向高遠,對於陳平安並非沒有想法,但是站得高看得遠,是覺得眼皮子底下的這點雞毛蒜皮,不值得他分心,所以從來不說什麼。

  至於李槐是最願意有什麼說什麼的,只可惜大多是無理取鬧,不等陳平安說什麼,就已經被李寶瓶打壓得厲害,所以這一路求學,從未出現過不可調和的分歧,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之後朱河朱鹿父女離開,在野夫關外,崔瀺帶著兩人闖入隊伍,讓之前的四人愈發同仇敵愾,反而關係變得更加緊密。

  老秀才喝著酒,才半斤就有些上頭,大概是觸景傷情,又沒有刻意運用神通,難得如此放鬆,就由著自己喝酒澆愁了,老人環顧四周,輕聲道:「我有一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家裡窮,中途退學,後來去開了一間酒肆,差不多就這麼大的小鋪子,他從十八歲娶妻生子,到六十五歲壽終正寢,開了將近四十年的酒肆,賣了將近四十年的酒。」

  老秀才輕輕搖晃酒碗,「我只要兜裡一有閒錢,只要想喝酒了,就喜歡去他那裡買酒喝,不管隔著多遠,一定會去。」

  老秀才笑了笑,有些傷感,「但是最後有一天,鋪子關門了,找街坊鄰居一打聽,才知道我那個朋友死了,既然原先的鋪子關了,我只好去別處買酒,我才知道他賣我的那種酒,賣得比其他人都貴。」

  李寶瓶氣憤道:「文聖老爺,你把人家當朋友,可人家好像沒有把你朋友啊。」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

  老人喝了口酒,「可又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賣給我的酒,是他親自上山采藥釀造出來的酒,不計成本,全都用了最好的東西,賣得虧了。」

  李寶瓶張大嘴巴,小姑娘心裡頭頓時滿滿的愧疚。

  老人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滿滿嚼著,「四十年裡,我從一個寒酸書生,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功名,之後……也有了些本事和名氣。那個朋友每次見到我,就只會勸我喝酒這麼一件事情。從來不提他子女求學的事情,不提他妻子家族的雞飛狗跳,就是勸我喝酒,每次他就坐在小寶瓶你的位置,坐對面,位置離我最遠,但是一抬頭就能看著我,每次都傻乎乎笑著。」

  李寶瓶想了想,默默離開原位,坐在陳平安的對面,咧嘴一笑。

  陳平安對她做了個鬼臉。

  老秀才緩緩說道:「又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子女,要麼當上了當地朝廷的黃紫公卿,橫行跋扈,禍國殃民,要麼年紀輕輕當上了誥命夫人,動輒打殺妾婢,他媳婦的家族,驟然富貴,成為了郡望大族,一家上下,壞得很,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害了很多無辜百姓。」

  老秀才直楞楞望著對面那個空位,「可你硬是在那個小酒肆,守著個破爛鋪子,年復一年釀著酒,待到了老死為止。」

  李寶瓶又張大嘴巴,滿臉不可思議。

  老秀才收回視線,就著劣酒吃著鹽水花生,對陳平安說道:「以後好好習武練劍,不要事事都講道理,尤其不要按照書上的道理去做,要懂得變通,要不然你會很累的,可能到最後身邊就只有你一個人,半個朋友都沒有了。自古聖賢,神位越高,正因為以身作則,不合情理的事情做得還少嗎?」

  老秀才伸出手指在桌上滑出一條線,最後拉直手臂,似乎想要在桌面以外都劃出一條道路來,「你想啊,有些道路,你獨自一人走上一年,可以,十年呢?百年千年?但是問題來了,有些人就是死腦筋,非要走下去,那麼怎麼辦?那就一定要在適當的歲月,做合適的事情,莫要太過老氣橫秋了,什麼都經歷過了,以後大道獨行的時候,就不會覺得後悔。反而會覺得……」

  老秀才是真的喝高了,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真他娘的牛啊!」

  說完這句豪氣縱橫的言語後,砰一聲,老秀才腦袋往前一倒,腦袋重重磕在桌面上。

  少年跟掌櫃結過帳,背著老秀才往外走。

  小姑娘偷著樂呵。

  原來文聖老爺都會醉酒啊,而且還會酒話連篇。

  「陳平安!人不風流枉少年,一定要喝酒哇,喝酒好!」

  「小寶瓶,千萬記住嘍,一定要珍惜陳平安這個傻好人,不要因為他做得太好太對,就覺得他不近人情,反而與他愈行愈遠,不然遲早有一天,你會後悔的,陳平安也會變成第二個小齊,最後出事的時候,要麼根本沒人知道,要麼知道了,都沒膽子出手幫忙,那得有多慘……」

  「小平安,我們講道理,不是為了讓自己委屈,而是慢慢攢著,如果有哪天,突然覺得整個天下都不講道理的時候,你有那份底氣和心氣,去大聲跟這個世界說,『你們都是錯的!』」

  老人一邊酒氣沖天,一邊使勁拍打少年的腦袋。

  背著老秀才的陳平安苦著臉,只得拼命點頭。

  老秀才打著酒嗝,直起脖子,似乎在尋找綠竹箱小姑娘,李寶瓶趕緊蹦躂了一下,「我在這兒呢!」

  老秀才哦哦了兩聲,然後又是狠狠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小平安,我問你,你將來讀書越多,覺得書上的道理越來越有道理,但是如果有一天,整個……或者說半個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都開始指責小寶瓶,駡她不知羞恥,竟然喜歡自己的小師叔,你咋辦?」

  小姑娘根本沒當回事,氣呼呼道:「我喜歡小師叔還有錯啊,這些人怎麼讀的書!」

  少年自幼就在市井底層為了活下去而艱難活著,所以陳平安要想得更遠更多,知道更多的齷齪事,他毫不猶豫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們要駡寶瓶的話,得先問過我陳平安的拳頭。」

  陳平安轉頭對小姑娘笑道:「小師叔除了拳頭,以後還有劍,所以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一定要告訴小師叔,小師叔就算遠在天邊,也會趕來護著你!」

  老人醉醺醺道:「那如果小姑娘覺得你怎麼都打不過那些人,怕你受傷,故意不喊你,你陳平安事後才知道可憐兮兮的結局,你該怎麼辦?事已至此,難不成你逮著那些讀書人亂殺一通?」

  陳平安停下腳步,望向小姑娘,「寶瓶,你是想著小師叔事後為了你大開殺戒,被人駡死打死,還是事先就堂堂正正跟著人對峙,我們一起面對那些壞蛋,就算死也死得理直氣壯,而且一點都沒留下遺憾?」

  小姑娘有些慌張,「小師叔,聽上去好像還是後邊的選擇,稍微好點?」

  老人哈哈大笑,「沒你們想得那麼凄慘,讀書人還是要點臉皮的,分生死還不至於,就是會有點坎坷罷了。」

  老秀才最後嘖嘖道:「順序一說,小子這麼快就用上了,學以致用,厲害厲害。」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你嚇唬我們就算了,喝酒裝醉為了不付錢,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老秀才腦袋瞬間一歪,鼾聲如雷。

  李寶瓶還有些心有餘悸,抓住陳平安的袖子。

  陳平安開玩笑道:「怕什麼,以後你爭取講道理就贏過他們,如果這還不行的話,小師叔從今天起就會更加努力練拳練劍,到時候小師叔御劍飛行,咻一下從萬里之外來到你身邊,你想啊,所有人都仰著頭,瞪大眼睛看著你的小師叔,就像當時我們看到風雪廟魏晉差不多,到時候你就跟人說,這是我的小師叔唉,帥氣不帥氣?厲害不厲害?」

  小姑娘使勁點頭,開懷大笑,蹦跳起來,「哇,帥氣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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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吃掉

  小姑娘已經開始憧憬著那一天的到來,非但沒有畏懼,反而充滿了稚氣的期待,等著小師叔踩著飛劍,咻一下從天涯海角那麼遠的地方,落在她身邊,告訴所有人,他是自己的小師叔。

  至於那一天蘊藏的殺機和危險,李寶瓶想得不多,畢竟小姑娘再早慧,也想不到那些書上不曾描繪的人心險惡,她就算想破了小腦袋,都想不出那些暗流湧動,藏在高冠博帶之後的冷酷殺機。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是單純地選擇全心全意信賴一個人。

  趴在少年後背上酣暢大睡的老秀才,之所以選擇泄露天機,恐怕正是珍惜這份殊為不易的嬌憨。

  李寶瓶輕聲提醒道:「小師叔,如果到時候你吵不過別人,你又打不過別人,咱們可以跑路的。」

  陳平安笑道:「那當然,只要你別嫌棄丟人就行。」

  之後陳平安帶著李寶瓶逛了幾家雜貨鋪子,給三個孩子都買了嶄新靴子,陳平安自己沒買,倒不是摳門到這份上,實在是穿不習慣,試穿的時候,渾身不自在,簡直連走路都不會了。

  除此之外還給三人各自買了兩套新衣服,花錢如流水,陳平安說不心疼肯定是假,可錢該花總得花。

  李寶瓶還是挑選大紅色的衣裳,不單單是瞧著喜氣的緣故,陳平安很早就聽小姑娘抱怨過,好像是小時候有一位雲遊道人經過福祿街,給李家三兄妹測過命數,其中給李寶瓶算八字的時候,提到了小姑娘以後最好身穿紅色衣衫,可避邪祟,李家這些年不管如何寵溺這個小閨女,在這件事上沒得商量,李寶瓶雖然越長大越鬱悶,可還是照做,上次在紅燭鎮驛站收到家裡人的三封書信,無一例外,從父親到李希聖、李寶箴兩個哥哥,全部提醒過小姑娘,千萬別圖新鮮就換了其它顔色的衣衫。

  小姑娘經常私下跟陳平安說,以後見著了那個臭道士,一定要揍他一頓。

  逛鋪子的時候,老秀才還在酩酊大睡,陳平安就只能始終背著,好在不沉,估摸著還不到一百斤,陳平安真不知道這麼個老先生,怎麼肚子裡就裝得下那麼多的學問?

  回去秋蘆客棧的路上,李寶瓶的書箱裝得滿滿當當,不過這一路數千里走下來,小姑娘看著愈發黝黑消瘦,可長得結結實實,氣力和精氣神都很好,陳平安倒是不擔心這點重量會傷了李寶瓶的身子骨。

  到了那條行雲流水巷,依舊是雲霧蒸騰的玄妙場景,陳平安看了多次,仍是覺得匪夷所思,目盲老道臨別贈送的那幅《搜山圖》,雖然上頭繪畫的神神怪怪,也很驚奇怪異,可還不是不如當下置身其中來得震撼人心。

  到了刻有兩尊高大彩繪門神的客棧門口,老人突然醒來,雙腳落地的瞬間,背後就多出了那只行囊,手裡握著一塊銀錠,老秀才看著兩個滿臉茫然的傢伙,笑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還要去很多地方,需要一直往西邊去,不能再在這裡耽擱下去了。」

  老秀才緩緩道:「陳平安,那半個崔瀺呢,善惡已分,雖然不徹底,但是大致分明,以後就交給你了,言傳身教,其中身教重於言傳,這也是我把他放在你身邊的原因。」

  李寶瓶皺眉道:「那個叫崔瀺的傢伙,是個大壞蛋唉,文聖老爺你怎麼總護著他啊?」

  「沒有辦法啊。」

  老秀才有些無奈,笑著耐心解釋道:「我已經撤去他身上的禁制,如果下一次你覺得他還是該殺,那就不用管我這個糟透老子怎麼想的,該如何就如何,我之所以如此偏袒護短於他,一是他的走錯道路,大半在於我當年的教導有誤,不該那麼斬釘截鐵全盤否定,給崔瀺造成一種我很武斷下了結論的誤會。」

  老人神情疲憊,語氣低沉,「何況我當時委實是分不開心,有一場架必須要贏的,所以根本來不及跟他好好講解緣由,幫他一點一點向後推演,所以後邊的事情就是那樣了,這小子一氣之下,乾脆就叛出師門,留下好大一個爛攤子,馬瞻就是其中之一。再則,他挑選的那條新路,如果每一步都能夠走得踏實,確實有望恩澤世道百年千年,說不定能夠為我們儒家道統再添上一炷香火……這些既千秋大業又狗屁倒灶的糊塗賬,當你們以後有機會登高望遠,說不得也會碰上的,到時候別學我,多想一想,不要急著做決定,要有耐心,尤其是對身邊人,莫要燈下黑,要不然會很傷心的。」

  說到這裡,老人乾枯消瘦的手掌,摸了摸陳平安的腦袋,又揉了揉李寶瓶的小腦袋,「你們啊,不要總想著快點長大。真要是長大了,身不由己的事情,會越來越多,而朋友很少有一直陪在身邊的,衣服靴子這些是越新越好,朋友卻是越老越好,可老了老了,就會有老死的那天啊。」

  李寶瓶問道:「林守一說練氣士那樣的山上神仙,若是修道有成,能活一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呢!」

  老人笑問道:「那一百年後,一千年後呢?」

  李寶瓶試探性問道:「那我先走?」

  老人被小姑娘的童真童趣給逗樂,啞然失笑道:「那麼反過來說,小寶瓶你這樣頂呱呱的好姑娘,若是有天你不在人間了,那你的朋友得多傷心啊。反正我這個老頭子會傷心得哇哇大哭,到時候一定連酒都喝不下嘴。」

  李寶瓶恍然大悟,小雞啄米點頭道:「對對對,誰都不能死!」

  老秀才伸手遞出那顆銀錠,陳平安看著它,問道:「不會是蟲銀吧?崔瀺就有一顆。」

  老秀才搖頭笑道:「那小玩意兒,也就小時候的崔瀺會稀罕,覺得有趣,換成老的崔瀺,懶得多看一眼。這顆看著像是銀錠的東西,是一塊沒了主人的劍胚,比起崔瀺藏在方寸物裡頭的那一塊,品秩要高出許多,關鍵是淵源很深,以後你要是有機會去往中土神洲,一定要帶著它去趟穗山,說不定還能喝上某個傢伙的一頓美酒,穗山的花果釀,世間一絕!」

  老秀才伸出大拇指,「神仙也要醉倒。」

  陳平安接過銀錠。

  老人打趣道:「呦,之前不樂意做我的弟子,我說磨破嘴皮子都不肯點頭答應,現在怎麼收下了。」

  陳平安尷尬道:「覺得要是再拒絕好意,就傷感情了。」

  李寶瓶小聲道:「文聖老爺,是因為這東西像銀子啊,小師叔能不喜歡?」

  陳平安一個板栗敲過去。

  李寶瓶抱著腦袋,不敢再說什麼。

  老人哈哈笑道:「小寶瓶,下次見面,可別喊我什麼文聖老爺了,你是齊靜春的弟子,我是齊靜春的先生,你該喊我什麼?」

  李寶瓶楞了楞,「師祖?師公?」

  老人笑眯眯點頭道:「這才對嘛,兩個稱呼都行,隨你喜歡。」

  小姑娘連忙作揖行禮,彎了一個大腰,只是忘了自己還背著一隻略顯沉重書箱,身體重心不穩,李寶瓶差點摔了個狗吃屎,陳平安趕緊幫忙提了提小書箱。

  老人挺直腰桿,一動不動,坦然接受這份拜禮。

  老秀才顛了顛身後行囊,嘆了口氣,「劍胚名為『小酆都』,只管放心收下,劍胚上頭的因果緣分,早已被切斷得一乾二淨,至於怎麼駕馭使用,很簡單,只要用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它就會自動認主,如果不用心,你就算捧著它一萬年,它都不會醒過來,比一塊破銅爛鐵還不如。」

  陳平安將它小心收起。

  老秀才點頭道:「走嘍。」

  老人轉身離去。

  李寶瓶疑惑出聲道:「師公?」

  老人轉頭笑問道:「咋了?」

  小姑娘指了指天上,「師公,你不是要走遠路嗎?怎麼不咻一下,然後就消失啦?」

  老秀才忍俊不禁,點頭笑了笑,果真嗖一下就不見了身影。

  陳平安和李寶瓶不約而同地抬起腦袋,望向天空,早已沒了老人的身影。

  但其實在靠近街道那頭的行雲流水巷,有個老秀才,轉頭望向秋蘆客棧門口那邊,緩緩離去。

  ————

  回到院子,高大女子坐在石凳上,正在仰頭望向天幕,嘴角噙著柔和笑意。

  同一座院子,近在咫尺,於祿和謝謝卻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位劍靈的存在,每當她出現的時候,就會在雙方之間隔絕氣機,使得少年少女看不見聽不著,完全無法感知到她。

  李寶瓶打過招呼就去屋內放東西,陳平安坐在劍靈身邊。

  高大女子伸手橫抹,手中多出那根懸掛橋底無數年的老劍條,開門見山道:「事情既然有了變化,我就也適當做出改變好了。原本我們訂了一個百年之約,現在仍是不變,但是我接下來會加快磨礪劍條的步伐,爭取在一甲子之內,將其打磨得恢復最初相貌的七七八八,這就意味著你那塊斬龍台會不夠,很不夠。」

  陳平安一頭霧水,自己那塊突然出現在自家院子裡的小斬龍台,被自己背去鐵匠鋪子那邊了才對。

  她微笑道:「還記不記得自己有次坐在橋上做夢,連人帶背簍一起跌入溪水?那一次,其實我就拿走了那塊斬龍台,之後你以為是斬龍台的石頭,不過是我用了障眼法的普通石頭,嗯,說是普通也不太準確,應該是一塊質地最好的蛇膽石,足夠讓一條小爬蟲變成一條……大爬蟲?為了從一百年變成六十年左右,付出的代價,就是我需要最少用掉深山裡頭的那座大型斬龍台,也許用不掉整片石崖,但是大半肯定跑不掉,不過你不用擔心,我自有法子來瞞天過海,實在不行,丟給那什麼風雪廟真武山的兵家修士們,幾本秘籍就是了,他們非但不會覺得這筆買賣不划算,說不定還會喜極而泣的,一個個在那裡抱頭痛哭。」

  陳平安聽天書一般,怔怔無言,無話可說。

  她向天空伸出手,手心多出那株亭亭玉立的雪白荷葉,「因為酸秀才的緣故,加上你那一劍有些不同尋常,所以荷葉支撐不了太多時間了,這也是我著急趕回去的原因之一,再就是秀才答應我,不會因為崔瀺的事情牽連到主人,他會先去一趟潁陰陳氏那邊,跟人說完道理再去西邊,所以接下來,如他所說,安安心心帶著那幫孩子求學便是,有崔瀺這麼個壞蛋,還有那個武夫第六境的於祿一旁護駕,我相信哪怕主人沒了劍氣,便是有些坎坷,也一樣能夠逢凶化吉。」

  她眉宇之間有些愁緒,「但是到了大隋書院之後,接下來的這六十年內,我需要畫地為牢,不可輕易離開,否則就有可能功虧一簣,你既要保證自己別死,又要保證境界持續增長,會有點麻煩啊。」

  陳平安說道:「阿良曾經無意間說過,不管是武夫境界還是練氣士,到了三境修為,就可以試著獨自遊歷一國,只要自己不找死,多半沒有太大問題,五六境的話,就可以把半洲版圖走下來,前提是不要胡亂湊熱鬧,不要往那些出了名的湖澤險地走,再就是別熱血上頭,遇上什麼事情都覺得可以行俠仗義,或是斬妖除魔,那麼就可以大體上安然無恙了,如果說遇上飛來橫禍,因此死翹翹,那就只能怪命不好,這麼糟糕的命數,待在家裡一樣不安穩,所以出門不出門,結果大致是一樣的。」

  她點頭欣慰道:「你能這麼想是最好,是該如此,畏手畏腳,縮頭縮腦,一輩子都別想修行出結果。」

  她突然眯眼玩味問道:「為什麼到現在,我快要離開了,你還是不問我,怎麼幫你續命,解決後患?既然我們休戚與共,你就不好奇我為何不幫你修復長生橋,讓你順利走上修行之路?於情於理,這都不是什麼非分請求吧?」

  陳平安坦誠道:「昨晚睡覺前我就想起床問這些問題,但是後來忍住了。」

  劍靈問道:「為何?」

  陳平安滿臉認真道:「不是我不好意思開口,為了活命這麼大的事情,我臉皮再薄,也不會難為情。而是我一直很信姚老頭,也就是我當時燒瓷的半個師父,相信他說過的一句話……」

  劍靈打斷少年的言語,點頭道:「我知道,在那抔光陰流水展現出來的景象之中,我看到也聽到了。很有意思的一句話。」

  她隨即有些惱火,撐著荷葉傘站起身,「知道為何你們人間有個『破相』的說法嗎?確實是真事,但是凡夫俗子的破相一事,本就是在命理之中,哪怕是改名字,都在大的規矩之內,所以不礙事。但如果涉及到長生橋,體內諸多氣府竅穴的改變,就是一樁大事了。」

  「修行本就是逆流而上的舉動,說難聽點,就是悖逆天道,練氣士所謂的證道,實則是證明自己的大道,能夠讓天道低頭,老天要我生老病死,我偏要修成無垢金身、福壽綿延、永享自由,要老天爺捏著鼻子承認自己的長生久視,你想想看,何其艱難。」

  「若是能夠輕而易舉搭建長生橋,那些山上的仙家門閥,只要老祖宗動動手,豈不是輕輕鬆鬆就滿門子孫皆神仙了?因為人之經脈、氣府和血統,本就是天底下最玄之又玄的存在,要知道道家推崇的『內外大小兩天地』,這座的就是人之身軀體魄,除了寓意自身是天然的洞天福地,而長生橋的意義,就是勾連兩座天地的橋梁,故而此事當真是難如登天,不是沒有人能做到,但是付出的代價會很大,對於修路建橋之人的境界,要求極高,而且僅限於陰陽家、醫家這些流派的大練氣士,這也是這些學說流派之所以不擅殺伐,卻依然屹立不倒的緣由之一。」

  看到少年雖然眼底有些失落,可並不沮喪,劍靈便放下心來,促狹笑道:「現在不管如何,小平安你先淬煉體魄,打好基礎,肯定是好事。要不然以後,等我磨礪好了劍條,你要是連提劍都提不起來,那就太丟人了。可別以為提劍一事很簡單,在酸秀才的山河畫卷裡頭,那是他給了你十境修士的『假像』,尋常九境修士的體魄,可能比不得五六境純粹武夫,可是志在打破門檻的十境修士,就沒有一個敢小覷淬體一事的蠢貨,絕大多數都會在這一層境界裡,靠著實打實的水磨功夫,變得比純粹武夫還勤懇,一點一滴打磨身軀和神魂,容不得有半點瑕疵漏洞,所以這才造就了世間十境練氣士,全是水底老王八的有趣格局。」

  陳平安把這些話全部牢牢記在心頭。

  白衣女子站在院子裡,笑道:「小平安,一定要等我六十年啊,還有,到時候可別變成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實在是大煞風景,小心我不認你這個主人。」

  陳平安站起身,剛要說話。

  她已經向他走來,伸出手掌,做出要擊掌為誓的姿勢。

  陳平安連忙高高抬起手。

  只是兩人的手掌,最終在空中交錯而過。

  原來白衣女子已經消散不見,就此離去。

  陳平安坐回原位,突然一拍腦袋,想起那把槐木劍,忘了詢問她和文聖老先生,那個躲在木劍中的金衣女童到底是什麼了!

  ————

  崔瀺在秋蘆客棧的一間密室喝著茶,客棧的二當家,劉嘉卉,在郡城高層大名鼎鼎的劉夫人,就像一名卑微婢女,小心翼翼察言觀色,謹慎打量著這名表露身份的大驪國師。

  她所在的紫陽府,本就是被大驪拉攏過去的黃庭國棋子,這樁盟約,是極少露面的開山祖師,親自點頭許可的,紫陽府上上下下,自然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尤其是像劉嘉卉這種自認大道無望的外派子弟,對於朝廷官府這類世俗權勢的象徵,會格外上心。

  雖說黃庭國洪氏皇帝,歷來奉行祖制優待仙家,只可惜一個小小的黃庭國,能夠讓牽連極深的靈韻派死心塌地,卻沒辦法讓紫陽府這類門派勢力效忠,因為池塘太小了,水底下的蛟龍希望擁有更加寬廣的地盤。

  紫陽府比起那個只想要一個「宮」字的伏龍觀,野心更大。

  劉嘉卉沒有傻到眉心有痣的俊秀少年自報家門,就願意相信,理由只有一個,是站在少年身邊的那個青袍男子,表現得比她更像一個下人。

  劉嘉卉想不出黃庭國有誰,能夠讓這位心狠手辣的寒食江水神,心甘情願地擔任奴僕。

  崔瀺隨口問過了紫陽府內部的情況後,突然笑問道:「魏禮這個郡守大人,是劉夫人的情郎吧,以後多半會成為大驪的攔路石,如果我要你今天親手殺了他,夫人舍不捨得動手啊?」

  劉嘉卉頭腦一片空白,身體緊綳。

  崔瀺樂呵呵道:「瞧把你嚇的,我是那種棒打鴛鴦的人嘛。」

  劉嘉卉微微抬起視線。

  只見那位白衣少年自顧自點頭笑道:「對啊,我就是這種人。」

  劉嘉卉欲哭無淚,臉色慘白。

  少年擺擺手,「善解人意」道:「但是要你親手殺人,太殘忍了,況且紫陽府如今跟大驪結盟,我不會讓兢兢業業操持這份家業的劉夫人為難,我身後這位水神老爺,本就跟那魏大人關係一般,由他來殺好了。」

  劉嘉卉竭力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低下頭,顫聲道:「國師大人,魏禮如果真的要死,我來殺便是!無需水神老爺動手。」

  崔瀺好似悲天憫人地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這樣的話,劉夫人一定對我和大驪懷恨在心,不如這樣,你殺了情郎之後,我再讓水神老爺宰掉你,你們最少可以做一對亡命鴛鴦……」

  風情萬種的婦人抬起頭,那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眸子,充滿了想要玉石俱焚的濃重殺機。

  青袍男子輕輕向前踏出一步,輕輕發出一聲嗤笑。

  劉嘉卉之流,在他眼中無異於自不量力的螻蟻。

  婦人猛然驚醒,後退數步。

  盤腿坐在椅子上的崔瀺拈住杯蓋,輕輕扇動茶水霧氣,清香撲鼻,有些陶醉地閉上眼睛嗅了嗅,然後緩緩睜開眼睛,盯著正在心中天人交戰的婦人,崔瀺展顔一笑,嘖嘖道:「衆生皆苦,有情為最。看在這杯好茶的份上,我就放過魏禮好了,真的,不騙你。」

  婦人身子一軟,差點摔倒,鼓起最後僅剩的膽氣,怯生生哽咽問道:「國師大人,真的不騙奴婢?」

  崔瀺忍俊不禁道:「騙你有多大意思啊?」

  劉嘉卉當然不敢信以為真,原本極為精明的一個婦人,頓時失魂落魄。

  崔瀺沒好氣道:「行了,出去吧,以後記得盯緊魏禮,別讓他做出什麼不可救藥的蠢事,將來你能不能當大驪的誥命夫人,魏禮能不能在大驪官場飛黃騰達,全看你劉嘉卉的本事了。」

  這麼說,劉嘉卉就聽得明白了,要不然大驪國師那種天馬行空的想法,她是真的追不上,畏懼的感覺,已經滲透到了她的骨子裡。

  不單單是怕一個心思難測、貌似孱弱的少年,而是怕那所向披靡的大驪大軍,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驪國師。

  一想到和和睦睦的初次見面,婦人只覺得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還心安理得地收了他兩千兩銀子。

  那恐怕是天底下最燙手的銀子了。

  崔瀺見她還楞在當場,冷聲道:「滾出去。」

  婦人連忙告辭離去。

  等到婦人離開密室,青袍男子問道:「國師大人,當真不殺魏禮?」

  崔瀺一臉壞笑,「你猜?」

  青袍男子有些頭大,苦笑道:「實在猜不出國師大人的想法,反正我只管聽命行事。」

  崔瀺呲溜一下喝了大口茶水,然後蓋上茶杯,一起放在桌上,緩緩給出真相,「不殺,魏禮跟你手底下的那個河伯,是我大驪以後願意大用的人才。」

  青袍男子這次是真的有點措手不及。重用魏禮?這是為何?一個沒有家世的黃庭國四品地方官,能入得了大驪國師的法眼?

  崔瀺不理會寒食江水神的疑惑,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說道:「接下來,不是快要秋收了嗎,你們大水府邸按照熟能生巧的那些老法子,讓這個郡冒出一些事故,來點民不聊生的慘事,在快要民怨沸騰的時候,給劉嘉卉一個機會,捎話給魏禮,就說你這位水神老爺答應幫他擺平那些狀況,嗯,魏禮肯定會生出疑心,沒關係,你就假裝跟他要錢嘛,要他去跟禮部討要匾額嘛,這麼一來,他哪怕依舊心存疑慮,為了轄境內的老百姓,一樣會戰戰兢兢地點頭答應,之後一直到大驪大軍快要南下,你就始終這麼逗弄魏禮,等到大驪兵臨城下,在魏禮心存死志,要死守郡城的關鍵時刻,你就可以放出風聲,就說魏禮勾結你們大水府邸,故意為了名望口碑,才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高位。到時候我倒要看看一座郡城小二十萬百姓,有幾個不大駡他魏禮豬狗不如,身邊有幾個親近人還敢相信他。」

  青袍男子小心問道:「這是?」

  崔瀺白眼道:「這還看不出來?我是要魏禮生不如死啊。不是我說你啊,你比劉嘉卉真聰明不到哪裡去。」

  堂堂寒食江水神,如同蒙學稚童,虛心求教道:「懇請國師大人指點。」

  崔瀺懶洋洋縮在椅子裡,「真正的讀書人,知道他們最受不了什麼嗎?不是當了官,卻碰到一個王八蛋昏君,不得不為社稷蒼生仗義執言,不惜死諫君王,然後被哢嚓一下砍了頭,因為這樣是無愧良知的,說不得還會青史留名。甚至不是山河破碎,卻沒辦法力挽狂瀾,眼睜睜看著家國皆無,因為哪怕這樣,也可以逃禪出世,或者可以國家不幸詩家幸,寫點悲憤詩來著。真正無法接受的事情,是……」

  這位白衣少年晃了晃腦袋,「是魏禮這些個真正的讀書人,身為儒家門生,為了一個所謂的天下太平,毅然入世,在官場摸爬滾打,滿身傷痕,但是到最後,他對這個世界付出了最大的心血,最多的善意,可是得到的卻不是同等的善意,甚至反而會是撲面而來的惡意,他真正想要的,一點,一丁點兒,都沒有得到,衆叛親離不說,看似他辜負了國家百姓不說,事實上所有人也都辜負了他。嗯,我就是想要讓魏禮嘗一嘗這個滋味。」

  青袍男子感慨道:「設身處地想一想,確實生不如死。」

  他很快記起那個用情頗深的婦人,唏噓道:「假使魏禮知道有今天密室的內幕,他一定希望劉嘉卉今天答應親手殺了他。」

  崔瀺伸手覆蓋住茶杯,面無表情道:「在魏禮徹底絕望之後,在一個適當的時機,我會讓他會知道的,因為那個時候劉嘉卉會選擇『自殺』,寫下一封遺書,原原本本告訴他所有的真相,說她其實是大水府的座上賓,是大驪的諜子,說她很愧疚,說她對不起他魏禮,最後……大概還會說她很愛他魏禮。」

  青袍男子在這一刻,身為山水正神,竟然幾乎汗毛倒竪,心頭寒氣直冒。

  「魏禮是棵好苗子,說不定將來就是我的得意門生之一,所以你可別光顧著看笑話,到時候他如果真鐵了心自殺,你一定要攔下來。」

  崔瀺笑著站起身,轉頭望向臉色僵硬的寒食江水神,打趣道:「再就是你怕個什麼,你有個好爹。」

  聽到這句話後,青袍男子心情複雜至極。

  崔瀺踮起腳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安慰」道:「你內心深處,是有殺機的,你可能自己都不曉得,不過沒關係,你和你爹對我崔瀺而言,就是大只一些的螻蟻,你們的悲歡離合,仇恨敬意,我心情好的時候,會照顧照顧,幫著安撫一下,心情不好的時候,要知道上古蜀國,有一種罕見蛟龍,生性喜好同類相食,我就……」

  俊美少年的眼眸,毫無徵兆地出現一抹詭譎金色,竪立在瞳孔內,他用極其輕微低聲的嗓音,滿臉天真無邪地補充下文道:「吃掉你們。」

  青袍男子紋絲不動,但是喉結微動,這次是真的汗流浹背了。

  崔瀺踮起的腳跟重新落回地面,笑道:「看把你嚇的。回你的大水府,以後你跟魏禮一樣,都是咱們大驪的座上賓,頭等新貴,別怕啊。」

  青袍男子打死都沒挪步,也不說話,就是打定主意站在原地。

  先前劉嘉卉被這個傢伙打賞了一句「瞧把你嚇的」,看似有驚無險的結果,其實呢?

  那自己現在聽到這麼一句,「看把你嚇的」,不過是一字之差而已,有什麼不同?

  崔瀺故作恍然,歉意道:「你這次是真的想多了。」

  青袍男子只是抬起手臂,擦去額頭的冷汗。

  崔瀺想了想,轉身去拿起茶杯,喝完最後一點茶水,思索片刻,放下茶杯,輕聲道:「你以後要是在我和你爹的幫助下,如果將來可以成功吃掉『那半個』,與大驪國祚緊密捆綁在一起,相信你就可以徹底放寬心了。你應該也清楚,在這件幾乎比大道還要大的事情上,你爹反而不如你有天然優勢,我也一樣,到時候你才有資格,真正跟我平起平坐。」

  青袍男子楞在當場,之後低頭抱拳,眼神炙熱,一言不發,因為一切盡在不言中。

  崔瀺揮手趕人,「滾吧。」

  青袍男子如獲大赦,還有些喜出望外,整個人化身一團淡青色水霧,呼嘯離去。

  崔瀺雙手負後,閉上眼睛,在寬敞豪奢的密室內,一圈圈重複踱步。

  最後崔瀺抬起頭,視線直勾勾望向一堵牆壁,彷彿要看到很遠的地方,「老傢伙,總算走了啊。」

  崔瀺眯眼笑了起來,大步走出密室。

  ————

  當崔瀺躡手躡腳走回院子的時候,眉宇之間,還有些志得意滿。

  沒了修為又如何?不一樣將那些蠢貨玩弄於鼓掌之中?

  院內,陳平安正在跟李寶瓶請教富貴人家的墳墓建造情況,到底有哪些講究。

  因為陳平安一直就想以後自己有錢了,要將連塊墓碑都沒有的小墳頭,修建得盡可能好一些。

  既然如今距離大隋不遠了,這就意味著很快就要踏上歸程,回到家鄉之後,肯定第一件事就是這個。

  雖說陳平安每次進山出山,都會攜帶一捧土壤,做那為爹娘墳頭添土的「厚土」之事,可這個老一輩燒瓷人傳下來的老規矩,終究不如修建一座好一些的墳墓,來得更加讓人安心。這趟出門遠遊,陳平安知道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事死如生」這個說法,這愈發讓陳平安愧疚。

  李寶瓶知道的不多,大略說了些,然後就說回頭寄信給大哥問問看。

  陳平安也就點到為止,反正只要兜裡有了錢,其實都好說,以前的天大問題,就不算什麼了。

  陳平安無意間記起一事,就問小姑娘崔瀺的那個瀺字,到底怎麼寫來著。

  李寶瓶知道啊,就在石桌上用手指一筆一畫寫了出來。

  陳平安就隨便感嘆了一句,「這麼難寫的字啊。」

  身後不遠處那邊,這次輪到崔瀺汗如雨下了,只覺得自己才剛剛做了點小壞事,報應是不是來得太快了點?

  老秀才不才剛剛滾蛋嗎?陳平安這個比自己更心狠手辣的王八蛋,就要開始著手準備給自己花錢造墳,寫墓碑啦?

  陳平安轉過頭,看到呆若木雞的白衣少年杵在那邊。

  崔瀺嚇得轉身就跑,火急火燎找到了膽戰心驚的劉嘉卉,拉著她到了一個僻靜地方,儘量和顔悅色道:「劉夫人啊,我剛才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要與人為善啊,只要你對我大驪忠心耿耿,以後保證你和魏禮和和美美,子孫滿堂!」

  崔瀺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伸出手揮了揮,不去看那個嚇得撲通跪下的婦人,駡駡咧咧道:「信不信由你!他娘的假話聽得歡天喜地,真話反而不信了,反正你和魏禮這次算是撞了大運,以後可勁兒恩愛纏綿去吧!老子祝你們倆白頭偕老啊!」

  崔瀺鬼鬼祟祟回到院子,看到陳平安這個心腸歹毒的傢伙獨自坐在石凳上,正在用斬龍台磨礪那柄祥符的刀鋒。

  崔瀺臉色發白,怔怔道:「怎麼,還要我饒過大水府才罷休?不至於吧,不行,這種事情打死不能更改,隨手為之的事情,可以看心情,涉及大驪霸業的事情,怎麼可能改變初衷和布局……」

  陳平安轉頭皺眉問道:「你已經兩次在外邊偷偷摸摸,做什麼?」

  崔瀺指了指陳平安手裡的狹刀,「這是做什麼啊?磨刀霍霍的,多滲人。」

  陳平安沒好氣道:「接下來你只要安分守己,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若是這種話,是自己這種人說出口,崔瀺打死不信,可要是陳平安嘴裡說出來的,崔瀺當然深信不疑,只是起先腳步還是有些飄忽,不過越走越快,越來越輕鬆,最後小跑到石桌旁,趴在桌面上,壓低嗓音道:「先生,我剛才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千真萬確!你信不信?」

  陳平安抬起頭,認真看著這傢伙的眼睛,最後點了點頭。

  崔瀺在這一刻,竟然差點感動得熱淚盈眶。

  可想而知,這趟出關之行,對於少年崔瀺而言,是如何得多災多難。

  崔瀺諂媚笑道:「先生,不然我幫你磨刀?做弟子的,總是這麼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寢食難安啊。」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滾。」

  崔瀺裝模作樣地重重嘆了口氣,直腰起身,畢恭畢敬作揖行禮後,這才告辭轉身,大搖大擺走回自己屋子,吹著口哨,心情大好。

  陳平安看著那傢伙的瀟灑背影,有些莫名其妙,是不是之前在水井底下待久了,腦子也進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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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0 09:27:37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送君已千萬里

  在秋蘆客棧住了三天,最後是林守一說再住下去已經意義不大,已經吸收不到太多靈氣,尤其是不知為何,每次在亭子吐納久了,會感受到一股好像是利器散發出來的銳氣,體魄神魂竟然有些經受不住,林守一難得開玩笑,讓陳平安去井底看看有沒有寶貝。

  陳平安大致猜出真相,一定是自己跟崔瀺的那場交手,那兩縷離開氣府的劍氣,傷到了這處老城隍遺址的山水氣運,由於涉及到劍靈,陳平安不能多說什麼,只好在離開客棧的時候,多瞧了崔瀺幾眼,後者本來這兩天心情大佳,走路帶風,給陳平安看了兩眼後,立即就老實許多,崔瀺有些摸不著頭腦,開始反省自己到底是哪件壞事遭了報應。

  一行人離開客棧的時候,剛好有人準備下榻秋蘆客棧,崔瀺目不斜視,但是李寶瓶三個孩子都倍感驚奇,原來是之前那位黃庭國老侍郎,帶著家眷僕役,一路遊玩來到了郡城,客棧外邊的巷子裡停了三輛馬車。

  他鄉遇故知,戶部老侍郎開懷大笑,尤其是看到李寶瓶李槐幾個孩子都將草鞋換成了靴子,穿了嶄新衣裳,朝氣勃勃,老人愈發欣慰,一定要送他們出城。

  老侍郎的家眷裡頭,一位衣著素雅、氣態雍容的女子,一位器宇軒昂的青袍男子,最為引人注目,老人介紹說是他的長女和幼子,說是讀書都沒出息,想要靠子女光耀門楣是奢望了。聽著父親當著外人的面抱怨,青袍男子一直面無表情,那成熟女子笑望向那些少年少女和孩子,最後定睛望向於祿,女子笑意更濃,像是無意間找到了一道最美味的山珍野味,女子像是咳嗽難忍,連忙側身低頭,抬起袖子遮住猩紅嘴唇,乾咳兩聲。

  寬大袖口內,真實的景象,是女子偷偷咽了咽唾沫,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擔任馬夫的高大少年微笑如常,轉頭望向崔瀺,「公子,我們何時動身?」

  崔瀺漠然道:「動身。」

  老侍郎哈哈笑道:「我這副老身子骨,之前偶染風寒,實在是經不起風吹日曬嘍,與崔公子同坐一車好了,剛好向崔公子討教崖刻一事。你們兩個,在後邊跟著,若是不願步行出城,乘不乘坐馬車隨你們自己。」

  兩輛馬車駛出行雲流水巷,前邊馬車車廂內,崔瀺和老侍郎相對而坐,氣氛沉重。

  表面身份是黃庭國侍郎的老人抱拳道:「這趟老朽不請自來,希望國師大人恕罪。」

  眉心一點朱砂的白衣少年,雙指摩挲著腰間玉佩,很不客氣地凝視著老人,言語更是冒犯,「是你家那條小雜種唆使你來一探究竟的?想要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能耐打殺你們父子?」

  曾經在那一晚,醉酒泛舟去往星河的老人,並不動怒,神色和藹道:「國師大人,我那幼子本事不大,小心思卻不少,這次委實是又怕又喜,沒了定力,才通知於我,希望我幫著他出謀劃策,應該如何配合國師和大驪,這如何能算試探?國師大人誤會了,也高看了我這幼子。」

  崔瀺搖頭道:「我行事從不管你們怎麼想,我只管看你們如何做,以及最後的結果,所以既然那個小雜種壞了我的規矩在先,我自有教訓他的手段在後,你這個當爹的老爬蟲,若是不服氣,打算撕毀盟約,不去當那個披雲山新書院的山主,這一切,我們不妨慢慢算計,只看誰道高一尺誰魔高一丈了。」

  老蛟化身的老侍郎臉色陰沉,「國師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家幼子如此行事,便是有些許過界,可對手握大權的國師而言,難道不是大局為重嗎?難道我這點面子都沒有,不值得國師網開一面,通融通融?」

  「你們這些將爾虞我詐當做茶餘便飯的傢伙,可能會覺得這種試探,才是正常的,我以前也是如此,但是現在情況不太一樣。」崔瀺眯起眼睛,「我家先生,剛剛教會我一個道理,有些時候,你一步都不能走出去,否則是要挨打的。」

  崔瀺身體前傾,望向那張陰晴不定的滄桑臉龐,譏諷冷笑道:「你真以為自己有資格,跟我乘坐同一輛馬車?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本體,伏龍觀那方硯臺上的老瘦小蛟,如今已經落在我手上了?」

  老人苦笑道:「國師大人,何至於此?盟友之間,便是有些小爭執,不需要大道根本吧?」

  老人收斂表情,眼眸透出冰冷本性的殘酷意味,「本來一樁天大好事,國師大人就不怕魚死網破?雙方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崔瀺死死盯著老人那雙尚未撤去障眼法的眼眸,措辭愈發氣勢淩人,但是語氣反而極其平緩,如同世間最寬廣浩瀚的江水,功力全在水面之下,「你不配跟我講你們那套道理,你得用心揣摩我崔瀺的道理,懂嗎?接下來,我會用上古雷霆之法擊打那方硯臺的酣睡老龍,也就是你的真身,直到差不多打散你三百年道行為止。所以你看看,我根本不用親自理會你家小雜種,到最後你自然而然就會遷怒於他。」

  老蛟視線之中殺機重重,低喝道:「崔瀺!你不要欺人太甚!」

  崔瀺大笑道:「欺人太甚?你這條老爬蟲是人嗎?你們一家都不是人啊。看看你這副德行,再看看你那個雜種幼子,還光耀門楣?尤其是外邊那位紫陽府的開山鼻祖,見著了身負濃郁龍氣的於祿,連路都走不動了吧?就你這麼一家子,我就算敢把你們扶持到很高的地方,可你們坐得穩站得住嗎?!」

  崔瀺伸出並攏雙指,在自己身前晃了晃,「你們不行的。」

  不等老蛟說話,崔瀺雙指指向窗外,「出去,看著你我髒眼睛。三天之內,我如果沒有收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就不會給你任何回復了,到時候你儘管來殺我。」

  老蛟沉默許久,終於彎腰作揖,倒退出去。

  從頭到尾,崔瀺的心湖之間,幾乎沒有泛起任何漣漪,至於色厲內荏更是談不上。

  當馬車略作停歇然後繼續向前,崔瀺閉上眼睛,意氣風發。

  崔瀺嘴角翹起,喃喃道:「三。」

  車廂內,毫無徵兆地清風拂動,少年身上一襲大袖白衣,表面如溪水緩緩流淌。

  道路旁,看到老人離開馬車後,與孩子們言笑幾句,便獨自留下,目送一行人離開郡城。

  後邊馬車走下青袍男子和雍容女子,有些疑惑不解。

  老人一直望著那輛馬車,到最後,老人頽然收回視線,非但沒有找出任何破綻,反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一幕。

  跳境界!

  儒衫老人轉頭望向一女一兒,笑眯眯道:「只少了一個,算是一家小團圓,為父很開心。」

  身為紫陽府開山祖師爺的女子,顯然要更加直覺敏銳,蛟龍之屬,對於其它種類的心湖動靜,大概是沾了湖這個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擁有一種窺探神通,她已經意識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對勁,毫不猶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離郡城,但是她忘記了,自己與這位父親的差距,不止是輩分而已。

  儒衫老人顯然已經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面是否會被波及,再者,別說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個黃庭國,又有什麼資格談臥虎藏龍?小貓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裡能夠讓老蛟刮目相看。如今大驪鐵騎南下,已成定勢,他原本就已經無需太過隱匿身形,但這是建立在他跟大驪建立穩固盟約的前提之上。

  這次之所以多此一舉,使得節外生枝,惹惱了國師崔瀺,其實說到底,老人的確是太過驚悚,心境起伏之大,失了分寸,比起寒食江水神的幼子,好不到哪裡去,畢竟他和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巔,親眼見識過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揮袖就讓他們離開雷池的老秀才,事後掌心更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青袍男子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為父親說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驪國師,詳細講述了崔瀺的種種所作所為,還說如今境界全無,修為半點不剩,寒食江水神的言語之中,其實並無半點歹意,只是希望父親來幫著試探一二,能否幫著大水府撈取更多利益,畢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崔瀺掰手腕?便是打殺了崔瀺,有何好處?大驪南下之際,豈不是大水府覆滅之時?

  青袍男子顫聲問道:「父親,這是為何?可是大姐做了錯事?」

  老人伸出一隻乾枯手掌,五指成鈎,一點一點向下劃拉,臉色冷漠道:「跟你姐關係不大,主要是因為你的畫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為,害得接下來多出諸多波折,為父心情不太好,這個理由夠不夠?!」

  老人五指之間綻放出一朵朵猩紅血花,看著小巧可愛,可事實上絕不溫情可人。

  因為高空之中,如出一轍,女子身上被劃出五條巨大血槽,簡直比砧板上的豬肉還凄慘,一刀下去,剮出深可見骨的傷痕。

  不但如此,本來已經轉瞬逃出百丈距離的女子,被迅速拉回郡城這邊。

  不過由於慘況發生在無聲無息的高空,郡城百姓並無察覺,除了寥寥無幾恰好抬頭望天的,一個個目瞪口呆之外,其餘並無掀起太大波瀾。

  最終,女子砰然摔回地面,渾身血肉模糊,一襲原本品相極好的符籙法衣,破敗不堪,衣不遮體,女子蜷縮在地上,痛苦哀嚎,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陽府府主,黃庭國屈指可數的練氣士,有望躋身十境修為的大神仙,就這麼滿地打滾。

  儒衫老人隨手一揮,女子整個身軀橫著摔向道路旁的鋪子,撞斷了一根梁柱後,爛泥似的癱軟在牆腳。

  青袍男子臉色發白,「是那國師生氣了?這點微不足道的試探,便是兒子確實錯了,可是值得他這般興師動衆嗎?難道就不怕我們乾脆倒向大隋?」

  儒衫老人盯著這個滿臉惶恐的幼子,嘆了口氣,拂袖離去,竟是沒有出手教訓,只是撂下兩個字,「廢物。」

  那位寒食江水神老爺,去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返回馬車,車夫正是那位大水府麾下的河伯文士,青袍男子掀起簾子的時候,背對著文士,有些悔恨道:「隋彬,你是對的,我不該如此莽撞。」

  文士揮動馬鞭,緩緩駕動馬車,返回秋蘆客棧,輕聲道:「福禍相依,也不全是壞事,知道了那位國師的底線,以後打交道就會容易一些,現在吃些小虧,總好過以後水神老爺得意忘形,給人宰了都不知緣由。」

  青袍男子將姐姐放在車廂內,坐在文士身後,惱羞成怒道:「小虧?!我爹少了三百年修為,就他那臭脾氣,接下來我有得罪受!別人不知道,你隋彬不知道我那七八個兄弟姐妹,是怎麼死的?」

  文士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只剩下只剩下三個,活著的就不用死了。換成以往,我就需要幫水神老爺收屍了,嗯,說不定還需要拼湊屍體,東撿一塊,西拾一塊,有些麻煩。」

  如果隋彬這位幕後軍師一個勁兒出言安慰,青袍男子可能會越來越惴惴不安,連郡城都待不住,說不定大水府都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幾千里避避風頭,如今聽著隋彬的刺耳風涼話,青袍男子反倒是心安幾分,瞥了眼這位水鬼之身的河伯背影,心想難怪會和郡守魏禮一起,被那少年國師器重。

  「你別一口一個水神老爺的,我不習慣,這麼多年,我對你額外青眼相加,你對我也從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別共患難而不能同富貴。」

  青袍男子最後憤然感慨道:「隋彬,你說我爹讀了那麼多年,不比儒家聖人少了,私家書樓藏書之豐,更是冠絕黃庭國,怎麼脾氣還是這麼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對那些小小年紀的讀書人,不就脾氣好得很,而且還是真的好。」

  青袍男子對此無可奈何。

  隋彬猶豫了一下,「其實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還是涉及到大道契機的關係,雖然你刻意隱瞞了這個,可那位大驪國師,料定你爹是知情的,看得到那麼遠的事情,未必沒有以此離間你們父子關係的想法。」

  青袍男子心中悚然。

  車廂內,傳出一個意料之外的滄桑嗓音,「隋彬,你這麼聰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讀書人,嗯,如今淪為讀書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神出鬼沒的老蛟微笑道:「這個草包有你的輔佐,我就放心了。」

  青袍男子微微窒息。

  良禽擇木而棲啊。

  如果說以前是爹看不起小小河伯,或者說小心蟄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麼從今以後就要開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文臣武將」豈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寒食江水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會變節,哪怕當了鬼,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坐在車廂內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縮坐在角落的女兒,轉頭望向車簾子那邊,便換上了發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個女兒的事情,我聽說過,要不要我出點力,幫她成為橫山的山神?」

  隋彬搖頭道:「那個豬狗不如的孽障,由著她自生自滅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這份脾氣像我。」

  外邊的青袍男子和車廂內的重傷女子,同時滿心凄涼。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寒食江水神也好,紫陽府開山鼻祖也罷,距離十境修為只有一步之遙,在各自地界,高高在上,生殺予奪,比世俗君王還要逍遙自在。

  可是這又如何?

  ————

  出了郡城,隊伍和馬車一路向西。

  崔瀺走下馬車,來到陳平安身邊,先對李槐笑道:「想不想去坐坐我那馬車?寬敞舒服,躺著睡覺都行。」

  李槐躍躍欲試,但是不敢擅作主張,陳平安會心笑道:「去吧。」

  崔瀺低聲道:「先生,學習你的為人處世,果然對我有用,受益匪淺,需要我怎麼感謝嗎?」

  陳平安點點頭。

  崔瀺大喜,「先生怎麼說?我如今雖然打不開方寸物裡頭的寶庫,暫時取不出任何東西了,可是上次入城,跟那個敗家子買下了他的家當,其實是有兩件好物件的,比如那琉璃小人兒,其實暗藏玄機,只要向它灌輸靈氣真氣,就會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它還能夠婉轉歌曲……」

  陳平安對他說道:「消失。」

  崔瀺大悲,默默離開,跑去糾纏林守一和李寶瓶,結果都吃了閉門羹,最後只好悻悻然返回車廂,看到在車廂裡歡快打滾的李槐,崔瀺蹲在一旁,打開一個包裹,掏出那個色澤晦暗的琉璃小人,對李槐晃了晃,「想不想要?」

  李槐死死盯住那精美絕倫的琉璃女子,約莫半尺,孩子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一點都不想。」

  崔瀺微微加重力道,琉璃從內而外,一點點散發出柔和光彩,崔瀺然後將它放在車廂地板上,很快琉璃美人就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片刻沉靜之後,驀然活了過來,竟然還是舞動起來,身姿婀娜,同時哼唱著一支不知名的古老歌謠,並非大驪大隋的官話,也不是寶瓶洲的正統雅言,所以李槐聽不懂她在唱什麼,但是這一幕實在賞心悅目,孩子忍不住趴在地上,痴痴望著琉璃美人的曼妙舞姿。

  等到流溢在琉璃體內的光芒褪盡,琉璃美人重歸平靜,恢復成僵硬不動的死物姿態。

  崔瀺循循善誘道:「白送給你都不要?你怕什麼,你跟陳平安是朋友,我是陳平安的學生,關係這麼近,我圖你什麼?再說了,你身上有什麼值得我貪圖的,對不對?」

  李槐收回視線,看著崔瀺,氣憤道:「放你個屁,我身上寶貝多得很!你有蟲銀嗎?會變成螞蚱蜻蜓哦!」

  崔瀺哭笑不得,「那是我送給你的吧?」

  李槐點頭道:「對啊,現在是我的了,所以你沒有啊?」

  崔瀺靠著車壁坐下,捧腹大笑,「果然驪珠洞天的小兔崽子,尤其是你們這些個靠自己運氣和福緣,最後成為齊靜春僅剩一撥親傳弟子的傢伙,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就差了一些,比於祿謝謝好不到哪裡去。」

  崔瀺仰起頭,望向自己頭頂上方,嘖嘖道:「好一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崔瀺收回視線後,看著躺在地板上發呆的孩子,好奇問道:「真不要?」

  李槐嗯了一聲,「不要了,昨晚睡覺前,陳平安跟我說了,以後到了大隋書院,不可以隨便接受別人的好處。」

  崔瀺打趣道:「可這距離大隋邊境可還有好幾百里路呢,哪怕進入大隋版圖,到達那座新的山崖書院,一樣還有七八百里路程,加在一起就是最少千里路途。李槐你急什麼?」

  李槐望著天花板,「陳平安說他不會留在書院求學讀書,送我們到了之後,他就會返身回家了。」

  崔瀺笑道:「這不是你們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嗎?」

  李槐雙手疊放當做枕頭,輕聲道:「走著走著,我就忘了啊。」

  崔瀺楞了楞。

  他幸災樂禍地笑道:「沒事,我不待在書院,到時候陪陳平安一起回小鎮,李槐,羨慕不羨慕?」

  李槐愕然轉頭,崔瀺滿臉得意。

  李槐猛然起身,掀開車簾子,滿臉委屈,扯開嗓子吼道:「陳平安,崔瀺這傢伙想騙我錢!」

  崔瀺趕緊手忙腳亂地抱住小兔崽子,不讓他繼續血口噴人,對著陳平安哀嚎道:「冤枉啊!」

  片刻之後,殺向車廂的陳平安帶著李槐一起離開馬車。李槐小心翼翼道:「陳平安,我騙你的。」

  陳平安低聲道:「我知道,就是看那傢伙不順眼。」

  車廂內,鼻青臉腫的白衣少年躺在車廂,齜牙咧嘴,非但沒有頽喪神色,反而有些笑意。

  ————

  黃庭國西北邊境,一條江水的水畔,在參觀過了規模遠遠遜色寒食江的水神廟後,一行人又走出二十餘里,開始休憩整頓,準備午飯。

  如今生火做飯有於祿,謝謝也不再那麼萬事不做,有他們搭手幫忙,陳平安就安心去江邊釣魚。春釣埂、夏釣深、秋釣蔭、冬釣陽,這是小鎮流傳下來的諺語,深秋時節,陳平安一路小跑,專程找了個不大的江水回風灣,這才開始垂釣。

  一刻鐘後,陳平安成功釣上尾一尺多長的青色江魚,但光是將魚拖上岸,由於怕魚竿折斷或是大魚脫鈎,就又花了將近一刻鐘。崔瀺就一直蹲在旁邊目不轉睛看著,回去的時候,一定要幫忙提著魚,結果這頓晚餐多了一鍋豐盛美味的燉魚,自認功勞卓著的崔瀺下筷如飛,跟李槐爭搶得面紅耳赤。

  吃過飯,和於祿一起收拾殘局,空閒下來後,陳平安就開始沿著江水練習走樁。

  於祿則借了魚竿,自己去找地方釣魚。

  林守一和謝謝下棋,李寶瓶看書看得入神,李槐的書箱裡多出了一個琉璃美人,是他跟崔瀺打賭贏來的,這還真不是崔瀺放水,兩個人靠猜圍棋黑白子的多寡,公平起見,背對著兩人的於祿一把抓起,結果崔瀺兩勝三負,輸掉了琉璃美人,李槐不但保住了那顆蟲銀,麾下又多出「一員猛將」。

  陳平安一路走樁,走出去很遠,最後獨自坐在江畔石崖上,迎著江風,在石崖上,配合十八停的呼吸法門,少年嘗試著最慢的速度練習走樁。

  動靜之間,氣定神閒。

  ————

  在離開水路後沒多久,在一座遠離人煙的山頭,碰到過一夥不堪一擊的山賊,林守一顯露了一手剛剛入門的雷法,歹人就嚇得屁滾尿流。

  陳平安一次夜釣,釣起了一條半人長的大青魚,下了水才成功抓獲那尾稀罕大魚,陳平安高興得回到篝火旁後,看到守夜的於祿就咧嘴大笑,於祿望向滿身濕漉漉的那個傢伙,伸出大拇指。

  之後途經一座布滿戾氣的亂葬崗,鬼魂圍攻,雷法漸成的林守一大顯威風,每次出手,隱約之間有雷聲,尤其是滿臉熠熠生輝,依稀有淺淡的紫氣繚繞全身,宛如一尊雷部神將。陰魂鬼魅被雷法鎮殺數十之後,亂葬崗深處,有燈火亮起,伴隨著瘮人的呼喝聲,一抬四角懸掛燈籠的極大轎子,陰氣森森地飄然而來。

  在陳平安和謝謝共同護在身邊的形勢下,林守一以並不嫻熟的雷法,獨力支撐片刻,仍是抵不過轎子裡那位亂葬崗的地頭蛇,一頭修行百年、凝聚出真靈的鬼物。

  結果被從未出手的於祿,驀然向前掠去,輕輕鬆鬆一拳就打散鬼物全部靈氣,打得它煙消雲散。

  在那之後,林守一翻閱《雲上琅琅書》便愈發頻繁。

  就這樣,衆人終於來到了大隋關內,順利過了那座並不雄偉高大的關隘城門,李槐念叨著這地兒真心不如他們大驪的野夫關,差太遠了。

  但是下一刻,關隘內的街道上,馬蹄陣陣,從遠及近,越來越震撼人心。

  陳平安讓所有人都待在路旁別動,讓出道路。

  只見有二十餘精騎風馳電掣而至,以銀甲持槍的魁梧武將為首,除此之外,還有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背負著一把桃木劍,一位肌膚白晰的無鬚老人,雙手攏袖安然坐在馬背上。這兩位世外高人模樣的老神仙,一左一右護著一位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陳平安看到那個少年後,心頭一震。

  怕什麼來什麼。

  那個曾經出現在小鎮的錦衣少年,瞧見陳平安一行人後,大笑著一馬當先沖出騎隊,在距離陳平安他們還有十數步的時候,就早早勒繮而停,動作嫻熟地翻身下馬,大步前行,掃了一圈,最後對陳平安笑道:「咱們又見面了!」

  少年手握馬鞭,敲打手心,自顧自說道:「你知不知道因為那條金色鯉魚,還有那個我事後才知道叫『龍王簍』的寶貝,害我差點死在大驪邊境上?」

  少年猛然大笑起來,「但是我還是很感謝你!哪怕我當時給了你一袋子金精銅錢,現在看來,仍是我占了你天大便宜。我發過誓,下次見面,我一定要給你更多的報酬……」

  少年一拍腦袋,有些不好意思,自我介紹道:「我是大隋弋陽郡高氏子弟,你可以直接喊我高煊。」

  那名同樣見過陳平安的無鬚老人正要說話,名為高煊的少年擺擺手,「無妨,名字而已,本來就是讓人喊的。」

  少年望向他們,笑道:「我是來親自接你們,去往我大隋山崖書院的。」

  ————

  從這一天起,從高姓少年帶來的三十餘騎御林軍,到兩百多騎邊軍精銳,到最後一千多人的護駕隊伍,浩浩蕩蕩穿過兩州七郡的版圖,快速趕往大隋的京城。

  那支遊學隊伍,終於不再一步步跋山涉水,哪怕是李槐,都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馬車,馬車兩側和前後,皆是兵强馬壯的大隋精騎,四周偶爾有一些投向馬車的視線,都充滿了李槐看不懂的敬畏和羨慕。

  接下來一路,直到可以看到大隋京城的城牆輪廓,李槐都覺得自己像是被當成了菩薩供奉起來。

  一開始李槐覺得很新鮮很好玩,可是越來越臨近目的地,李槐越來越不自在。

  李寶瓶越發沉默,每天都粘在陳平安身邊。

  林守一對什麼都置若罔聞,每天躲在獨自一人的車廂內,安心修行。

  依舊給崔瀺駕車的於祿,看不出心情變化。

  後邊車廂裡的崔瀺百無聊賴,每天不是睡懶覺,就是打哈欠,無精打采,只好把謝謝喊到車廂一起手談。

  最後,只有百餘騎軍得以駛入京城,李槐駭然發現那條寬闊至極的御道之上,站滿了大隋百姓,密密麻麻,這座京城彷彿已經萬人空巷,吃飽了撐著全來看他們的熱鬧了。

  林守一睜開眼睛,不再潛心修行,掀起簾子一腳,望著窗外人頭攢動的景象,少年嘆息一聲。

  原來作為齊先生的親傳弟子,是這麼不同尋常。

  搬遷到大隋的新山崖書院,建立在大隋京城最風光秀麗的東華山,書院沿山而建,漸次增高,規模遠勝當年大驪書院時代。

  據說高氏皇帝不但請來了大隋最有學問的大儒,還向所有與大隋交好的王朝邦國,派遣出以左侍郎為首的半座禮部衙門,親自去向各地大名鼎鼎的文人,發出一份份隆重邀請,最終請來了三十餘位某國文壇宗主、享譽朝野的夫子碩儒,來到大隋京城東華山,擔任新書院的授業先生。

  但是從大隋皇帝到平民百姓,都知道山崖書院有無齊靜春,幾乎是兩座山崖書院。

  如今山主齊靜春已經杳無音信,聽說是病逝了,那麼有無齊靜春的嫡傳弟子「坐鎮」書院,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則就會名不正言不順,完全難以服衆。

  現在,他們來了,雪中送炭一般地來到了大隋京城,所以大隋皇帝覺得如何禮儀隆重都不過分。

  雖然只有三個孩子,但是足夠了!

  他們分別是林守一,李槐,李寶瓶。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並非親傳的學生,分量自然要遠遠不如前三人,不過也算是錦上添花。

  於祿,謝謝。

  ————

  通往東華山的街道早已清空,不准許任何人擅自行走,所以哪怕是豪閥子弟都只敢在兩側高樓之上,遠遠看著那支意義非凡的車隊。

  大隋高氏皇帝,身穿最正式的正黃色坐龍朝服,站在山腳的書院門外,笑容和善地望著那五個分別走下兩輛馬車的孩子。

  皇帝身後,是大隋最有權勢的一小撮人。

  整座東華山,氣象森嚴。

  光是原本早已與世無爭的十境練氣士,東華山附近就有六位之多,全部隱藏在暗處,以防不測。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呢?」

  連同於祿在內,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於是這些孩子,就這麼把大隋皇帝晾在了那邊。

  ————

  大隋京城的某條街上,一位豐神玉朗的白衣少年倒退而行,望著那個背著背簍的同齡人,好奇問道:「你都換上衣服、穿上靴子、別上簪子了,為什麼不跟他們一起進書院呢?」

  終於不再穿草鞋的少年,默不作聲,只是回頭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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