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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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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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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5 00:40:58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三十章 山水少年

  人生河流裡的一場萍水相逢,往往各自打個旋兒,就會分別。

  道號為玄谷子的目盲老道人一路沉默,這讓小姑娘酒兒反而有些不習慣。

  跛腳少年雖然不願交出那顆蛇膽石,猶豫糾結之後,仍是主動遞給脾氣惡劣的師父。

  老道人接過質地細膩的石子,握在手心細細摩挲片刻,破天荒還給少年,「自己收著吧。」

  跛腳少年一頭霧水接過石子,望向小酒兒,後者也悄悄搖頭,表是自己猜不透師父的心思。

  老人輕聲道:「小跛子,這是你的緣分,師父拿不走的,真拿了,反而不是好事。你以為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為何要借助驛站寄信回龍泉縣城,貧道估計如果到了那什麼太歲、草頭鋪子,是為師而不是你親手拿出石子的話,咱們在那邊的日子就不好過嘍,未必會遭人刁難,但是別想順順當當站穩腳跟,更別提找到一座山頭,去寄人籬下修行了。」

  跛腳少年哦了一聲,他就不是一個有彎彎腸子的人,不擅長想這些問題。

  目盲老道人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你們兩個,福氣真不錯。」

  小酒兒比起哥哥,心思更加細膩,問道:「師父,小姐姐他們一行人,身世是不是不一般啊?」

  老道人點頭道:「那個龍泉縣,本是大驪王朝上空的驪珠洞天,破碎後落地生根而成,之前有儒家聖人齊靜春坐鎮一甲子,如今這些孩子背著書箱,一個比一個聰明,說是去大隋書院遠遊,那麼你說,他們會是誰的學生?」

  小姑娘有些羨慕,「儒家聖人的學生,真厲害。」

  目盲老道人嗤笑道:「要不然那風雪廟劍仙魏晉,破關第一件事,就是前來相救?再說了,這些孩子身邊有一尊陰神擔任扈從,竟然能夠威脅到那個凶狠女鬼的山根水源,這些孩子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老人感慨道:「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小姑娘有些後知後覺,好奇問道:「既然師父曉得他們有高手保護,那為啥要多此一舉,告訴他們三枝山厲鬼的情形,他們根本就不用擔心啊。」

  老道人習慣性伸手掐了掐小姑娘的臉頰,笑道:「蠢丫頭,這叫惠而不費,一顆銅錢不花,就能當回好人,為啥不做?」

  小姑娘怯生生道:「可如果人家看穿師父的心思,師父不就是畫蛇添足啦?」

  老道人啞然,搖頭嘆息,最後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師父以後要對你們兩個好一點。師父這麼多年,總想著哪天撿個天大的漏,能夠在路邊隨手撿個天資卓絕的弟子,經常嫌棄你們兩個出身不好,來路不正,不料回頭看來,倒是師父燈下黑了。」

  小姑娘有些害怕,這樣的老道人太陌生了,臉色微白,「師父,你是不是鬼上身了,酒兒都不認識了。」

  老道人哈哈大笑,突然低聲道:「酒兒啊,之前師父答應一年之內不收符泉,現在跟你商量商量,從一年改為半年,如何?你想啊,師父這趟降妖除魔,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給那女鬼狠狠打了一頓不說,不但幡子上少了四個字,還送出去一幅師門祖傳的《搜山圖》,你們做徒弟的,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師父,孝敬一二?」

  小姑娘如釋重負,這才是她熟悉的師父,於是她乾脆利落道:「半年就半年!」

  跛腳少年仔細收好那顆石子,悶悶道:「石頭已經是我的了。」

  目盲老道人氣不打一處來,破口大駡道:「狗改不了吃屎!」

  小姑娘一手捂嘴偷著笑。

  小跛子也跟著笑起來。

  ————

  人跡罕至處,那尊陰神露出真身,不過依然面容模糊,黑煙繚繞身軀,陰氣森森,他沙啞開口:「沒能護住你們,還害得你們被擄去女鬼府邸,對不住了。」

  陳平安實在不知如何安慰人,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盡力就好。」

  陰神笑容慘淡,「不管怎麼說,這次我難辭其咎。尤其是因為我貪圖個人修行,才連累你們淪落到這般田地,我實在是良心難安。如果你們出了事情,我哪怕事後打爛了此處的山根水源,與那女鬼同歸於盡,也沒有任何意義。」

  李寶瓶笑道:「小時候,我大哥喜歡給我講一些古怪事情,有次講到一個城隍爺的故事,說考量陰德的方式,不太一樣,我記得很清楚,叫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人力有窮盡之時,盡力又盡心了,就不用太愧疚。要不然做人累做鬼也累。」

  陰神無言以對,被一個小姑娘傳授道理,哪怕她之前展現出了君子氣象,可總歸是有些彆扭。

  小姑娘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去,有些懊惱,以拳頭捶掌心,「大哥總說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當時只當有趣故事來聽,早知道我該更用心一些的。」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陰神望向陳平安,笑道:「我們能不能單獨談一下?」

  陳平安點頭,讓林守一三人先行。

  陰神等到林守一他們前行出去約莫半裡路,開口道:「我是藥鋪楊老頭安排來保護李槐的。」

  陳平安撓撓頭,「我還以為你是來保護寶瓶或是林守一。」

  這尊陰神笑道:「李槐他爹李二,差點打死藩王宋長鏡,很厲害的。曾經有一次,李二找到楊老頭,說他媳婦給人欺負了,他要出山找那戶人家的老祖宗算帳,一定要離開驪珠洞天,楊老頭强不過,只好答應了。結果聽說後來,寶瓶洲有一座底蘊不俗的仙家山門,硬生生給李二用拳頭拆掉了祖師堂,而且還是一路從山腳打到山頂。」

  陳平安張大嘴巴。

  不都說李二是小鎮西邊最沒出息的男人嗎?甚至連他兒子李槐,也從來這麼認為啊。

  陳平安疑惑問道:「為什麼李二不告訴李槐?」

  陰神似乎提及李二後,心情好轉許多,「李二的性子很軸的,要不然也不會娶了李槐的娘親做媳婦。」

  陳平安開懷笑道:「那以後知道了真相,李槐可得樂壞了。」

  陰神問道:「你不打算告訴李槐這個?在枕頭驛那邊,你就直截了當告訴寶瓶真相了,哪怕阿良勸你不要急著告訴她。」

  陳平安向前緩緩而行,「有關我自己的事情,我覺得是對的,當然可以自己做決定。可李槐他爹既然不願意告訴自己兒子,我一個外人,憑什麼告訴李槐真相?難道就因為我覺得這樣李槐會開心一點?這樣不好。」

  陰神點點頭,心想難怪李二當年,不看好那些個天之驕子,反而更看重這個泥瓶巷少年一些,甚至為此不惜破壞規矩,想要把那尾金色鯉魚連同龍王簍一起送給陳平安。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問道:「因為我眼力很好,當時又擔心你是壞人,所以我記得很清楚,陰神前輩你第一次露面的時候,第一眼看的是我,再去看的李槐,這是為什麼?只是無心之舉嗎?如果不願意回答,陰神前輩可以當我沒問。」

  陰神如果還是活人的話,一定要口乾舌燥、如坐針氈了。

  他當初哪裡想到陳平安會如此心細如髮,當時自己的視線,一閃而逝,隱藏得不算淺了。

  不過一想到這一路陳平安的表現,陰神就又釋然,大概這也是陳平安能夠服衆的原因所在。

  哪怕林守一如今已經躋身中五境,成為真正的山上神仙,李寶瓶還是不會聽他的,李槐也一樣,至於陰神自己,恐怕一樣不會例外,林守一在他眼中,終究還只是一個極其聰明、資質很好的少年晚輩而已。

  這種感覺很奇怪。

  好像泥瓶巷少年身上,有一種能讓人感到「心安理得」和「天經地義」的氣質。

  少年說這件事不對,隊伍裡其他人會覺得那就是不對了。

  少年說這件事可行,那就可以做。

  但是更奇怪的地方,在於少年從來沒有刻意炫耀過自己的任何長處。

  恰恰相反,他會跟稱呼自己小師叔的小姑娘,虛心請教識字和讀書。他甚至從來沒有把李槐當做不懂事的孩子,也願意跟林守一待在一起聊天,聽後者說外邊天地的事情。

  陰神最後笑道:「我先不回答這個問題,總之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害你。」

  陳平安小跑向前,扭頭笑道:「我如果不相信前輩,這個問題就不會問了啊。」

  陰神緩緩逝去身影,嘆了口氣,跟著這幫孩子一起遠遊,心真累。

  其實那個心性糟糕的婢女朱鹿,擱在山下王朝的一般門閥,也算不容小覷的天才了,只可惜在這支隊伍裡,從頭到尾,都被直接甩開了十萬八千里,竟是方方面面,一個也比不過。

  再往南走,好像先是龍鬚溪和鐵符江,之後又是綉花江、沖淡江,水要多過於山,可接下來一天半行程,像是「水運」都給用光了,竟是連條山澗溪水都難找,其實水也有,但是都是一些無法飲用的死水坑子,更多還是病懨懨的柳樹秧子,不高也不茂,還多歪斜,一路上飛蟲四起,讓人總覺得渾身不舒服。

  李槐有些害怕,因為那個烏鴉嘴的目盲老道人,說了他們很快就要經過一個名叫三枝山的鬼地方,有厲鬼,還有什麼陰屍當那厲鬼的小嘍囉。

  一想到這個,李槐就鬱悶,自己的彩繪木偶和泥人兒,個頭都太小了,哪怕活過來,估計打架的本事還是夠戧。何況那位白衣劍仙贈送的五個泥捏小像,他怎麼捂熱都活不過來,該不會是騙子吧,心底不願意給自己好東西,又放不下劍仙的架子,所以就故意畫了張大餅給自己?

  黃昏中,陳平安停下來搭灶燒飯,李槐熟門熟路地跑去拾取回一大捧乾枯樹枝,然後蹲在一旁,跟陳平安告狀道:「陳平安,我覺得風雪廟魏晉沒阿良好。」

  陳平安沒搭理他。

  李槐去自己書箱拎出彩繪木偶和一個泥人兒,用木偶狠狠欺負那個持劍的小泥人,再讓後者擺出跪地求饒的姿勢,嘴裡喊著「女鬼大人,饒命饒命,我魏晉知道錯啦……」

  陳平安哭笑不得,只好解釋道:「魏晉是個很好的人。」

  李槐翻了個白眼,雙手亂動,繼續讓彩繪木偶蹂躪泥人。

  林守一坐在不遠處一塊石頭上,正在翻看那幅《搜山圖》,抬頭說道:「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魏晉好像看不起你不看好你。」

  正在默默收拾小書箱的李寶瓶大怒,「還有這種事情?」

  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緩緩點燃柴火堆後,陳平安蹲著準備煮飯,「看不起我,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麼關係?」

  李槐一臉震驚,「陳平安,你咋想的,看不起我的人,還能是很好的好人?肯定是沒那麼好的好人啊!」

  陳平安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自顧自說道:「魏晉那麼厲害的人,還被稱為陸地劍仙,可是跟我們說話的時候,還是和和氣氣,願意跟我們這些孩子擺事實講道理,你以為所有山上的神仙,都是這樣的嗎?不是的。我在離開小鎮之前,就遇到過殺人只看自己心情、只講自己道理的神仙,而且還不止一個。」

  少年輕描淡寫說著那些殺機四伏的往事,也不願多說,繼續道:「要想讓人看得起,得靠自己。莊稼活做得好,燒瓷拉坯拉得好,進山砍柴燒炭你力氣最大,巷子與巷子之間為了爭水打架,不怕挨揍,敢沖在前邊,自然而然就會讓人看得起。」

  陳平安看了眼他們,「這是在我們家鄉。以後等到寶瓶到了大隋書院,如果讀書很厲害,還有林守一,年紀不大就成了練氣士,當然能夠讓人看得起,你李槐……的話,等年紀大一點再說,現在不用急。

  李槐急眼了,「陳平安你不著急,可我著急啊!」

  陳平安問道:「每天早起跟我一起走樁練拳,你起得來?」

  李槐毫不猶豫:「當然起不來!」

  陳平安又問:「那教你劍爐立樁?」

  李槐一臉嫌棄,「學那個做什麼,我年紀這麼小。」

  陳平安無奈道:「現在知道自己年紀小了?那你一開始跟我急什麼?」

  李槐目瞪口呆,想了半天,還是沒有答案。最後在大夥兒一起圍坐吃飯的時候,李槐夾了塊腌菜,一大口飯下肚後,問道:「你們說,世上有沒有一蹴而就的捷徑法門啊,比如今天練了、明天就能變成神仙的本事?阿良說是沒有,早知道魏晉走之前,我該問問他有沒有的,萬一阿良沒有他有呢?那我就發達了啊。這次去大隋求學,我就踩在一把飛劍上頭,嗖嗖嗖,來來回回,比陳平安走樁還快,風一樣!你們就跟在我屁股後頭吃灰塵吧!」

  李寶瓶板著臉問道:「誰吃灰塵?」

  李槐咽了咽口水,望向林守一,然後默默轉頭望向陳平安,最後李槐有些傷心,突然靈光乍現,他趕緊從地上撿起那只彩繪木偶,「它吃!她如今可是我手底下的甲字號大將!沒辦法,個子最大,最漂亮好看,還是資歷最老的功勛,隨我李槐征戰四方的日子最長嘛,之後那五個髒兮兮的小泥人兒,就只能排到乙丙丁午己了。」

  林守一笑問道:「那夾在那本《斷水大崖》書裡的小東西呢?」

  李槐搖頭道:「它們?我不太喜歡。」

  李寶瓶一語道破天機,「你是因為不喜歡讀書吧,隨意不樂意看到它們,因為需要你先翻開書頁。」

  李槐一臉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的表情。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遠處那座略高的三枝山,問道:「過了三枝山,到了城鎮的集市,你們想要買什麼嗎?」

  李寶瓶雀躍道:「小師叔,我想買一些雜書,齊先生說儒家之外的諸子百家,都有各自的經典,不妨多看看,先生說過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陳平安,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買一副棋,最便宜的就可以了。」

  「李槐你呢?」

  「給我錢,不買東西,行不行?我想攢下來,我娘親教過我,兜裡有錢萬事不慌!」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呢?」

  李槐嘿嘿笑道:「我這不是心懷僥倖嘛,萬一你陳平安良心發現呢?」

  陳平安呵呵一笑。

  李槐頓時笑臉僵硬,趕緊轉移話題,「那老道人不是要我們只要天黑了,就不要走三枝山嗎?」

  林守一搖頭道:「我跟陳平安還有陰神前輩商量過了,如果我們夜間趕路,那厲鬼出來傷人,就將其鎮壓,一開始陰神前輩會袖手旁觀,先讓我出手,嘗試著以符籙和雷法退敵,主要是讓我歷練一二,如果厲鬼躲著不出來,就算了,我們繼續趕路就是。」

  夜幕降臨,一行人緩緩登山,三枝山不高,但山勢平緩,山坡很大,陳平安還故意繞路了,山上有大片無後人添土的亂葬崗,當然更多還是有子孫祭奠的墳墓,收拾得乾乾淨淨,墳頭竪碑,碑上有字,碑前散落著一些沒有全部燒盡的紙錢。

  不到一個時辰就翻過了三枝山,除了夜風微冷,沒有任何奇怪之處。

  林守一有些遺憾,不過也不會强求什麼。

  在那之後,去往大驪邊境野夫關的行程,更加順風順水。

  經過一座小鎮集市後,李寶瓶買了五六本雜書,有山水遊記,有佛道經典,有文人筆記。

  林守一買了一副棋,教了陳平安規則之後,只要有空就經常對弈,因為李寶瓶坐不住,恨不得一口氣在棋盤上丟下七八顆棋子,還總嫌棄林守一下棋太慢了。至於李槐那純粹就是懶得動腦筋。不過跟林守一下棋最多的,竟然是那尊陰神。

  李槐大概是對於在紅燭鎮那邊,花了將近十兩銀子買了一本破書,這次什麼都沒有買。

  雖然陳平安有點想練劍,但是除了偶爾拿出背簍裡那把槐木劍,並沒有真正開始練劍。

  在陳平安看來,當務之急,還是要先練好拳!等到什麼時候覺得可以分心做事,再來練劍。阿良教的那個運氣法子,陳平安到現在才練了小半,到了第六停就實在走不下去了。

  雖然暫時不能練劍,不過阿良說過,十八停,本就是許多劍修歷盡千辛萬苦,琢磨出來的東西,勤練十八停,就當是給將來練劍打好基礎。陳平安這麼一想,就覺得幹勁十足,渾身都是力氣。

  一有閒暇,或是山巔大樹枝幹上,或是臨水大崖的邊緣。

  有少年雙手掐訣,獨自立樁,對著山水默默修行。有山時看山,有水時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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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三十一章 書生弟子

  龍泉縣令吳鳶帶著一位心腹文秘書郎,離開福祿街李氏大宅,身穿官府公服的吳鳶走著走著,突然一個金雞獨立,彎腰脫下靴子,倒出其中的砂礫。那位世家子出身的文秘書郎對此見怪不怪,只是如今福祿街熱鬧遠勝以往,暫時仍是胥吏身份的年輕人,立即儘量幫忙主官遮擋一二,同時輕聲說道:「那李虹先前分明已經鬆口了,願意在神仙墳一事上帶頭退讓,為何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就不怕在大人你這邊,落下一個蛇鼠兩端的印象嗎?」

  臉色疲憊的吳鳶無奈道:「多半是李虹的二子李寶箴,在京城闖出了名堂,說不定已經傍上了靠山,寄過家書密信回來,讓李虹不要輕舉妄動之類的。要麼就是那個深居簡出的長子,提醒李虹以靜制動,都不好說。總之,現在麻煩的是咱們,沒辦法,原本的安排,大都是建立在我家先生……唉,不說不說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喝酒去,先來兩壺桃花春燒再說,我請客,你付錢,記在傅公子你的賬上便是。」

  對於這位上官賒帳一事,姓傅的文秘書郎已經麻木,只是好奇問道:「小鎮上都傳福祿街李家二子一女,曾經被某位算命先生鐵口直斷,譽為龍麟鳳來著?」

  吳鳶揉了揉臉色微白的消瘦臉頰,隨口笑道:「這些玩意兒你也信?咱們大驪京城,想要出人頭地,尤其是白丁寒士出身的傢伙,對於名士養望、積攢口碑一事,誰沒點獨到心得?哪怕是高門豪閥,又好到哪裡去了,你們傅家『金碧輝煌,琳琅滿目』的說法,其中有沒有水分,外人不知,你傅玉自己心裡沒數?」

  被揭老底的傅玉氣呼呼道:「吳大人你好意思說我們傅家?」

  吳鳶心情好轉,哈哈大笑,拍了拍心腹好友的肩膀,「咱倆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傅玉跟著笑起來,「志同道合,意氣相投,是不是好聽一些?」

  吳鳶笑駡道:「矯情了不是?當僞君子累得很,做真小人才痛快。」

  傅玉搖頭惋惜道:「吳大人這話說得隨波逐流了。」

  吳鳶哀嘆一聲,轉移話題,「有點想媳婦了啊。」

  傅玉微笑道:「縣令大人,咱們龍泉縣的青樓勾欄,是不是也該放開禁制了?酒色酒色,只有酒不像話嘛。」

  吳鳶點點頭,一本正經道:「那些盧氏王朝的流徙刑徒當中,有些女子的身份正好符合,與其死在深山野林的辛苦勞作,不如給她們多出一個選擇,當然了,此事不可强求,關鍵還是看她們自己吧,傅玉,接下來你就不用陪我每天一起吃人白眼了,親自負責運作此事。」

  這下子輪到傅玉滿臉驚訝,他先前不過隨口一提,便疑惑問道:「當真?」

  吳鳶扯了扯官服領口,笑道:「有什麼當真當假的,那麼多座山頭被開闢出來,將來居住的多是仙家府邸的山上神仙,要想留住這些眼界高、錢包鼓的大爺,讓他們在咱們小鎮一擲千金,靠我這個馬上就要丟掉督造官身份的小縣令,還是靠你傅玉啊?以前聽我家先生的口氣,那些眼高於頂的山上人,看待俗世女子,所謂的姿容美色,往往提不起興致,因為比起修道的仙子,皮囊內裡,相差很大,那麼山下女子就只剩下她們的身份,例如亡了國的金枝玉葉,被抄了家的豪閥女子,多少還有點誘惑。這一點,盧氏王朝那撥刑徒,不缺。」

  傅玉憤憤不平道:「朝廷此時有意啓用新任窯務督造官,不是摘果子是什麼?大人你這兩個月來,一步一步走遍了六十餘座山頭,跟那幫老狐狸磨破了嘴皮子,從縣衙到城隍閣的破土動工,到文武兩廟的選址協商、前期丈量和木料準備,再到盧氏遺民的安置,事無巨細,哪天睡覺超過三個時辰?好嘛,朝堂老爺們動動嘴皮子,吳大人就是真的辦事不利了?說不定四姓十族的刁難,根本就是朝中有人授意!存心要讓大人你的仕途,起於龍泉縣,也終於龍泉縣!」

  傅玉大概是覺得最後的說法太過晦氣,也不現實,悶悶不樂道:「最少也會想著讓大人在五十歲之前,無法成功執掌一部,只能靠熬字訣,一點點熬到部堂的高位。」

  吳鳶張了張乾裂的嘴唇,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

  傅玉突然笑出聲,吳鳶轉頭望去,「想起什麼開心的事情?」

  傅玉點頭道:「這龍泉縣城,地方是小,可是比起繁華京城,我還是喜歡這邊,燒酒,糕點,還有每天早晨的肉包子,只要想吃了,就能自己走過去買,來回一趟,最多半個時辰。有些時候心煩意亂,就坐在酒肆那邊,點一斤散酒,我傅玉能清清靜靜坐上一個時辰,也不會有人湊過來喊那傅公子,再來一小碗醬肉,一碟腌菜,真想日子就一直這麼過下去。所以我現在,就更想在這裡好好做出一點成績,再困難我也不怕。」

  吳鳶嗯了一聲,「如果只是躺著享福,被人托著平步青雲,那麼當官有什麼意思?總得腳踏實地為老百姓做點什麼。你比我强,我是因為窮苦出身,知道市井百姓和鄉野村民的不容易,你是世代簪纓的傅家貴公子,能夠這麼想,讓我很意外。」

  兩人並肩而行。

  傅玉無奈道:「但是問題來了,你做了實事,老百姓又不一定念你的好。史書上,能臣幹吏,在地方開拓進取,最後淪落得駡聲一片,灰溜溜離開,還少嗎?百年幾百年後,朝野總算後知後覺,到頭來只傳下幾篇歌功頌德的詩詞,有屁用。」

  吳鳶搖頭道:「這麼想不對,做事情就是做事情,你的初衷,在於做點讓自己覺得特別自豪的事情,至於做了之後,老百姓領不領情,朝廷認不認可,你現在不用想這些,想多了,只會自尋煩惱。一個想岔,甚至可能乾脆就喪失鬥志了。我們儒家不同於追求道法到底有多高的道家,不同於追求佛法到底有多遠的佛家……」

  傅玉嘆了口氣。

  吳鳶好像自言自語道:「三教之中,道教講究清淨,是一個人的事情,天崩地裂,我得長生,就夠了,不重視前生來世,反而在意今生的這副皮囊,因為需要靠這副皮囊去證道,走完長生橋。相傳佛教分大小,小與道教相似,大則告訴凡夫俗子,今生苦難來世福,到底是給了人很大念想的。唯獨我們儒教,與世俗最近,糾纏最深,又有『近則不遜遠則怨』的困境,學問越大,修為越高,反而越是束手束腳,總覺得伸個腿抬個頭,就要觸碰到規矩的牆壁了。比如我那位先生,提出的學問宗旨,重學問更重事功,是希望能夠將那些腐儒、犬儒剔除掉,有點像是要清理門戶,之人會八面樹敵,難免受人排擠。」

  吳鳶搖頭道:「先生的想法是好的,可是萬事就怕走極端,而且人皆有惰性,極有可能百年盛世之後,就是五百年、一千年的世風日下,因為讀書人雖然還在苦讀聖賢書,一個個道貌岸然,可到最後,為的不再是聖人所謂的『養浩然之氣』,如今還好,立德立功立言,儒家三不朽,聖賢君子尚且都在追求『德』字,可一旦先生的學問,逐漸成為天下道德準繩,豈不是硬生生拉低到了『立功』這一層?長久以往,反而是讀書人最看不起讀書養德這件事,讀了幾個字,翻了幾頁書,都像是可以換取多少顆銅錢似的,這該是多可怕的場景啊。」

  傅玉先是愕然,很快神色劇變,伸手使勁抓住吳鳶的手臂,低聲道:「吳鳶!這些話,絕對不能與你家先生說,絕對不能!你不是練氣士,不是修行人,不曉得大道之爭的殘酷,一句無心之語,一件無心之舉,就可以惹來殺身之禍!」

  吳鳶拍了拍傅玉的手背,沙啞笑道:「我當然沒這個膽子,再者以我那位先生的學識才智,可能根本就是我想錯了想淺了,先生肯定瞧不上眼我這點想法。」

  傅玉鬆開手後,「你千萬別說漏了嘴,我可不希望哪天你就像宋煜章那樣,莫名其妙就……」

  傅玉不再說下去,言多必失。

  吳鳶轉移話題,「如果以後我走錯了路,不管那個時候,我吳鳶當了多大的官,傅玉,你記得一定要當面駡我,最好是駡醒我。」

  「放心,到時候我保管二話不說,賞吳尚書一記老拳。」

  「六部尚書啊,正二品而已,小了點,小了點。」

  「不小,你想啊,等我大驪占據這座寶瓶洲的半壁江山,一個六部尚書,還小?我看侍郎就已經很大了。反正吳大人了,我這個人除了會出一點小主意,會謀而不善斷,所以這輩子就算跟死你了,以後你當尚書,給我個侍郎當當,如何?」

  兩位已經身在官場的讀書人,笑著走回衙署官邸。

  李家宅邸內,有位青衫讀書人,重新拿起書本,微笑道:「關於事功一事,吳鳶你沒有想錯,但確實是想得淺了。」

  ————

  小鎮日漸繁華喧鬧。

  少年崔瀺除了每天去荒廢學塾讀書,平時依然居住在袁氏老宅,每天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那口藏風聚水的天井旁邊,經常一次發呆就是一兩個時辰。偶爾去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嶄新學塾逛一逛,蜻蜓點水,很快就會離開。

  龍泉縣縣令吳鳶,已經正式卸去窯務督造官的職務,接任者據說是一位上柱國曹氏的年輕俊彥,而曹氏與吳鳶未來老丈人的袁氏,是出了名的大驪朝堂死對頭,能夠一言不合就在各種場合大打出手,在黃紫公卿碰頭的內廷小朝堂,兩位位高權重的上柱國,相互指著鼻子對駡,更是家常便飯,皇帝陛下對此多是好言相勸,有些時候實在惱火,就讓兩位功勛大佬滾回家吵去,反正兩家自祖輩起就是鄰居,據說兩家小孩,從小就學會了隔著一堵牆,向鄰居家拋擲各種物件,你丟磚頭我扔泥塊,禮尚往來。

  吳鳶這次登門,是跟先生虛心請教:「先生,朝廷吏部那邊,一向是曹家把持的田地,是不是趁我沒能打開局面,準備將我挪回京城某個清水衙門,坐幾年冷板凳?」

  「不是。」

  崔瀺依然老神在在坐在那張大椅上,淡然道:「曹霽的家世如何?能力如何?」

  吳鳶苦笑道:「家世遠勝於我,能力也相當不俗。」

  「跟這樣的人打擂臺,你剛好說明你吳鳶還是有點斤兩嗎?何況你才是龍泉縣令,曹霽只是窯務督造官,如今重新開禁的龍窯,不過是做一些本命瓷相關收尾的事情而已,沒你想的俺麼嚴重。」

  眉心一粒朱砂的少年國師望著那口天井,「曹氏當然想要讓曹霽踩著你往上走,現在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成為曹霽的官場攔路虎。攔不住,袁氏還願不願意嫁女兒,就難說了。攔得住被曹氏寄予厚望的曹霽,袁氏說不定會求著你迎娶那名女子。」

  崔瀺瞥了眼吳鳶,「陛下用人,親疏有別是難免的,對待功勛之後,一向優待,可歸根結底,最後還是要看你們各自的真本事。」

  吳鳶笑道:「聽過了先生的開解,學生心情好多了。」

  崔瀺冷笑道:「你小子心情是好多了,先生我自己怎麼辦?」

  吳鳶裝聾作啞,堅決不開口。

  崔瀺突然莫名其妙來了一句,「阮師獨女阮秀與外人衝突一事,你有沒有想法?」

  吳鳶略作思量,很快就說道:「阮秀雖然出手重了一些,可畢竟是那個自詡風流的白痴糾纏在先,她有過數次提醒,不合情,但合理,挑不出大毛病。何況之前她爹阮邛大打出手,殺得驪珠洞天上空,之後再無修士膽敢逾越規矩,有其父必有其女……」

  崔瀺有些不耐煩,大概是嫌棄這個學生太笨了,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串,「我的吳大人,勞煩你去仔細查一查,為何那個白痴會有閒情逸致四處閒逛,又剛好經過阮秀所在騎龍巷的小鋪子,又又剛好一點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又又又在家族購買山頭、與大驪交好的時刻,如此不知輕重,如果說一兩個巧合是巧合,那麼如此之多的巧合,你就不奇怪?世上又蠢又色的男人是很多,可是一個有資格代替家族在這裡露面的年輕人,而且本身修行資質還挺不錯,會這麼黴運連連?」

  少年說得詼諧有趣,可是吳鳶聽得神情凝重,心情絕不輕鬆。

  說到最後,少年又開始自怨自艾,雙手狠狠揉著自己臉頰,「真說起來,我比那個色胚更慘,但我是真的不走運啊!吳鳶,你不如把臉伸過來,讓先生打幾耳光出出氣,咋樣?」

  吳鳶又不傻,明擺著是打了白打的,「先生,我看還是算了吧。」

  少年氣憤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啊,你小子性情隨我,多半也是個欺師滅祖的種。等到龍泉縣的事務大致落定,你爭取抽空去一趟京城,跟我……跟那個我,繼續商量在披雲山建造書院一事。」

  吳鳶點了點頭,看不出臉色變化。

  少年揮手趕人,「忙你的。」

  吳鳶起身告辭。

  這棟袁氏老宅,除了那個面容精緻的沉默少年,在吳鳶一趟秘密出行後,為恩師崔瀺帶回來一個名叫夏余祿的刑徒少年,十四歲,身材修長,不輸青壯,面如冠玉,玉樹臨風,是一等一的好皮囊。不知為何,崔瀺讓他改名為於祿,少年哪怕十分不情願,只能默然接受。

  改名為於祿的高大少年,大概是從水深火熱的苦難之中脫身,也可能是天生性情開朗,有事沒事就打掃這棟袁氏祖宅,從一樓到二樓,最後甚至爬上屋頂去翻修舊瓦,如果不是崔瀺嫌棄少年呱噪,喊到眼前大駡了一通,估計少年連老宅牆壁也能粉刷一遍。

  家裡的碗碟花瓶,全部被於祿擦得纖塵不染,吳鳶每次登門拜訪恩師,都能夠看到於祿在那裡瞎忙乎,看到自己後,除了微笑之外,就是站在遠處,抱著掃帚,開始耐心等待自己的離去,禮貌送客之後,少年就會開始做那清掃腳印、擦拭椅子之類的僕役活計,少年的樂在其中,讓吳鳶百思不得其解,這少年該不會是家國破滅、舉族淪為賤民刑徒,所以刺激過大,導致腦子有點拎不清了吧?

  在於祿適應了老宅清淨且忙碌的生活後,袖子裡多出一封密信的崔瀺,又悄然帶著一個陌生人回到宅子,是一個身材苗條卻面容黝黑的少女,姿色只能算是中下,一天到晚都神情僵硬,唯獨那雙眼眸還算秀氣。

  她哪怕是面對大驪國師,一樣面無表情,既無畏懼也無討好,這讓於祿心生佩服,聽說她也是刑徒移民之後,便想著跟她殷勤熱絡一些,只可惜少女對他不理不睬,做起家務事更是笨手笨腳,紕漏百出,打碎碗碟不是一次兩次了,最後於祿實在是無法忍受了,就讓她坐著休息,大小事務全部由他一人包辦,買菜淘米,下廚做飯,到清洗外衣,她倒是毫不客氣,每天就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比主人崔瀺還更像是主人。於祿的好心好意,少女似乎並不領情,正眼看也不看少年,反而偶爾眼角餘光瞥見,那張平庸臉龐的眼眸之中,會透出淡淡的譏諷意味。

  崔瀺重重拍了拍手掌,「三個都過來。」

  玉樹臨風的高大少年於祿,身材極好的少女,容貌精緻無瑕的少年,站在崔瀺面前。

  崔瀺歪著腦袋,望向三人,最後視線停留在高大少年身上,「於祿,你一開始就是我爭取來的棋子,至於你,是那位娘娘志在必得的囊中之物,不過如今她失勢了,混得有點凄涼,給攆到長春宮修心養性去了。身在大驪京城的那個我呢,掌握了綠竹亭後,便順勢近水樓臺了一回,將你送到了我這裡,算是把你帶出了火坑,你該謝我才對。按照那位娘娘一貫物盡其用的行事風格,你落在她手裡,將來下場未必能比那個楊花好。」

  崔瀺轉移視線,望向那個少女,「你以後打算姓甚名甚?還是學於祿,乾脆全部改了?」

  少女嗓音柔媚道:「國師大人,我只要還姓謝就行。」

  崔瀺想了想,哈哈笑道:「哦?那不如就叫姓謝名謝好了,這個名字多占便宜啊,謝謝,你還不謝謝我?」

  少女依舊面無表情,但是眼眸之中燃起了怒火,不論少女如何盡力遮掩,都無法隱藏起來。

  崔瀺傷感道:「我以後也不叫崔瀺了,你們喜歡的話,就叫我崔東山吧,或者喊我公子也行。」

  崔瀺滿臉心灰意冷,「於祿,謝謝,你們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我們就動身,順著南下驛路去往邊境野夫關。」

  兩人都未質疑什麼。

  崔瀺看到那個滿臉期待的精緻少年,「你啊,就留在這裡吧,要麼去陳氏學塾讀書也行,隨你自己。」

  少年滿腹委屈,剛要壯起膽子祈求同行,崔瀺已經瞪眼怒目,「滾蛋!」

  少年嚇了一跳,快步離開。

  崔瀺站起身,走到二樓一間小書房,開始提筆寫信。

  洋洋灑灑近萬字。

  「過猶不及,大驪朝廷太過推崇文人,使得許多沽名釣譽之輩,以詩歌作為仕途捷徑,進入官場的敲門磚。必須改一改如今大驪京城的風氣,絕對不能夠讓滿朝公卿到販夫走卒,一味崇尚艶辭麗賦的浮淺學風,必須重經義、重時務、重實際,必須牢牢拿捏住事功二字,哪怕大驪宋氏改朝換代,不管誰來坐龍椅,都不能丟了這份你我成就大道的根本。」

  「只是撼大摧堅,徐徐圖之,才是正理。」

  「國子監務必掌握在手中,適當時候可以收回欽天監的安排,換取對國子監的完全掌控。」

  ……

  寫到最後,崔瀺突然將手筆狠狠摔在地上,「如今寫這些有什麼用啊,我又不是我了。你這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傢伙,還有臉皮讓我『暫不聯繫,自己保重』,你倒是把家底分一半給我啊,不愧是老崔瀺,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啊!你在京城享福,老子卻要去給人當學生弟子,老天爺你怎麼不直接打個雷劈死我啊……」

  眉心一點朱砂痣的少年大哭起來,傷心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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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三十二章 學生崔瀺

  拂曉時分,一輛馬車停在袁氏老宅門外,高大少年於祿和膚黑少女謝謝,各自背著包裹等在馬車旁,少年崔瀺打著哈欠走出宅子,一襲質地考究、手工精良的象牙色白袍,他身後跟著個容貌精緻如瓷器的少年,戀戀不捨。

  於祿忍不住問道:「公子,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崔瀺懶洋洋道:「帶你們遠遊求學,去大隋逛逛,你們兩個本來就是山崖書院的學生。」

  於祿和謝謝這兩位盧氏王朝的遺民刑徒,面面相覷。

  車夫是個大驪駐留龍泉縣城的大諜子,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坐在駕車位置上,崔瀺上了車彎腰掀起簾子後,突然轉頭道:「去把王毅甫喊過來擔任車夫,你繼續留在縣城,負責盯著騎龍巷和杏花巷兩處地方的動靜。」

  那諜子點點頭,一言不發地下車離去。

  約莫一盞茶功夫,一個高大男子大步流星走來,高大少年目不斜視,神色從容,少女眼神冷冽,似乎不太喜歡這位名叫王毅甫的男人。

  王毅甫,正是那個奉命親手擰掉宋煜章頭顱的男子,昔年盧氏王朝的沙場猛將,既沒有淪為大驪階下囚,也沒有成為新王朝的座上賓,更沒有重掌兵權,而是成為了那位娘娘的鷹犬,隨著她被「貶謫」到長春宮去結茅修道,王毅甫的主人,就從大驪娘娘換成了眼前的這位少年國師。

  因為是走驛路官道,馬車不小,足以容納三人,可崔瀺仍是讓少年少女坐在外邊,他獨自霸占著寬敞車廂,沒過多久,車廂內就傳來琅琅讀書聲,堂堂大驪國師,享譽一洲的圍棋聖手,卻每天都要朗誦這些蒙學內容,實在是讓人覺得好笑。

  馬車由東門駛出小鎮,崔瀺掀起窗簾,看了眼東門口附近的新建縣衙,尚未完全竣工,只是有了個雛形,在衙署胥吏督促下,小鎮青壯現在就已經開始忙碌,使得整個東門都塵土飛揚,崔瀺眼神陰沉地放下簾子。

  離開小鎮後,沿著驛路駛出大概一個時辰,崔瀺讓王毅甫停車,他獨自走向一座小山坡,觀湖書院的「君子」崔明皇等候已久,見到這位被驅逐出家門的祖輩後,畢恭畢敬作揖行禮。

  崔瀺站在山頂,回望小鎮,只可惜如今境界大跌,修為低微,哪怕窮盡目力,也無法見著那邊的風景了,「尊奉披雲山為大驪北岳一事,還需要醞釀,一時半會很難成功。但是在披雲山建造新書院,勢在必行,最多半年就會有結果。放心,你這次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差點連命都丟了,我肯定不會過河拆橋,一個書院副山主,是跑不掉的。之後大驪肯定會傾盡國力,將這座嶄新書院,打造得比山崖書院更像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

  崔明皇鬆了口氣後,眼神堅毅,承諾道:「絕不會讓老祖失望的!」

  崔瀺對此不置一詞,繼續說自己的,「我將那個瓷人少年留給你,到時候你把他安插進入新書院,不出意外的話,他的修行會很順利,可能會以一種嚇人的速度躋身中五境,你做好心理準備,但是你最好將他雪藏起來,不要太早浮水出面。我從瓷山千挑萬選出了那些碎瓷,好不容易才拼湊出這麼個神魂具備的瓷人,這少年能夠從一堆破瓷片,到現在的活靈活現,與人無異,既是我崔瀺畢生心血的凝聚,也有很大的運氣成分,所以你務必多上點心。說句不吉利的話,這已經相當於是我在跟你托孤了。」

  崔明皇心情激蕩,彎腰抱拳道:「老祖放心,我崔明皇一定將其視為己出!」

  崔瀺有些疲憊神色,「在小鎮這邊,除了藩王宋長鏡之外,其餘兩撥諜子死士,你能夠隨便使喚,我已經幫你打過招呼了。再就是沒事的時候,多跟楊家鋪子的楊老頭聊聊,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做事最是公道,從不談什麼好壞、正邪、敵我,你爭取能夠讓老頭子答應跟你做買賣。」

  「至於阮邛,我勸你別去自討無趣。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四大姓十大族,如今七零八落,人心渙散,你多留心李家,嗯,就是李希聖所在的李家,至於那個心比天高的二公子李寶箴,如今靠山一倒,雖說算不上被一夜之間打回原形,但是也算領教過我們大驪京城的雲波詭譎了,這對兄弟之間,你選誰都行,不過只能選一個。」

  「至於吳鳶,你自己看著辦吧,就事論事,不要交心就行。」

  崔瀺說到最後,分明是青蔥少年的俊美相貌,卻給崔明皇一種耄耋老人、萬事皆休的錯覺。

  崔明皇試探性問道道:「那個學生吳鳶,難不成是?」

  崔瀺耷拉著雙肩,向山下走去,點了點頭,有氣無力道:「他是娘娘的人。她就喜歡挑選這類人,出身不太好,但是聰明,有抱負,能隱忍,只是各有各的致命缺陷,易於她掌控。」

  崔明皇恍然大悟道:「難怪,老祖宗你那次在袁氏祖宅泄露天機,我總覺得不對勁,後來才想明白,是因為吳鳶在場的緣故。」

  崔瀺嘆了口氣,並沒有藏掖真相,打開天窗說亮話,「當時在袁氏老宅,我給了他一次機會,之前芝麻綠豆大小的瑣事,他把消息全部傳遞出去,我懶得計較。可他如果走出宅子後,選擇在那件事情上泄密給那位娘娘,那他就死了,弟子欺師滅祖,那麼先生打死學生,天經地義嘛。」

  崔明皇默然無語。

  崔瀺拍了拍這位家族晚輩的肩膀,「我對你寄予很大期望啊,不然不會跟你講這些的。」

  崔明皇苦笑道:「誠惶誠恐。」

  「行了,你就別送了。」

  崔瀺加快步伐走下山,走出十數步後,轉頭笑道:「你我都是聰明人,你肯定在想我能這麼給吳鳶挖坑,一定不會放過你,事實上……你沒有猜錯,確實是這樣的,不過陷阱在哪裡,需要在哪天做出生死抉擇,得你自己去琢磨。」

  崔明皇沒有驚慌失措,更沒有委屈無辜,反而鬥志昂揚,「該讀的書,差不多已經讀完了,以後人生的樂趣,就在於此了。」

  崔瀺轉過身,望向山腳那輛馬車,雙手攏在袖子裡,嘖嘖道:「果然三種弟子都得有啊,你崔明皇,吳鳶,瓷人,齊全了。以後就看我們師徒四人各自的造化了。」

  走著走著,崔瀺打了個激靈,呢喃道:「如果哪天知道了真相,以泥瓶巷那個小子的脾氣,一定會打死我的啊,說不定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眉心一點朱砂痣的少年滿臉焦慮和悲傷,「關鍵是師父打死徒弟,還他娘的天經地義啊。不行不行,我崔瀺不能混得這麼凄慘,得想個法子……」

  少年突然眯眼笑起來,順帶著走路也大搖大擺起來,哈哈大笑道:「可以把髒水全部潑給大驪國師嘛,我是崔東山,不是崔瀺!」

  他當下寄居的這副身軀皮囊,可以視為一件極其珍稀的重寶,天生無垢,但是先天痴呆,不到六歲,就魂魄遊離散盡,崔瀺經過多年秘法煉製,使其成為一件易於魂魄借住的客棧旅社,當初因為驪珠洞天太過重要,涉及到他的大道契機,他必須親臨此地,所以就搬出了這具身體,分出魂魄進入其中,如此一來,等於世間出現了兩個崔瀺,一老一少,老崔瀺待在大驪京城當他的國師大人,運籌帷幄於千里之外,少年崔瀺則蒞臨小鎮,躲在袁氏老宅,以防意外發生,當然,內心深處,崔瀺未必沒有親眼目送齊靜春走完最後一程的意思。

  他想堂堂正正打敗齊靜春一次。

  只可惜崔瀺如何都想不到,先是輸給齊靜春,輸得一敗塗地不說,之後更慘,被分明已經死在學宮功德林的老頭子找上門,隨隨便便就切斷了他與本體崔瀺的聯繫不說,還罰他每天讀那幾本破爛書,可笑的是,沒有一本屬老頭子編撰的聖賢經典。最後更是做出一個荒謬至極的決定,要他崔瀺給那個姓陳的少年當學生!

  我崔瀺能跟他陳平安學什麼?學燒瓷還是學燒炭啊?

  至於那個老頭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天曉得!

  就是字面意義上的那個天曉得。

  老頭子,雖然一輩子最高的俗世功名不過秀才而已。

  但是當初在儒教文廟,曾經排在第四高位啊,那會兒老秀才真可謂如日中天,要不然老頭子人都沒死,神像能硬生生給人搬進去竪起來?老秀才自己攔都攔不住。

  不過崔瀺總覺得當時老頭子其實偷著樂呵,根本就沒真想著去攔。

  總之這樁公案,注定會消失於正統青史和稗官野史,並且隨著時間推移,僅剩的蛛絲馬跡也會一點一點消失。

  ————

  通往大驪南邊關隘野夫關的必經之路上。

  一輛馬車停在驛站外的路邊,眉心朱砂的白衣少年站在車頂上,面朝北方,翹首以盼。

  王毅甫坐在駕車位置上,像往常一樣悶不吭聲。

  高大少年於祿在清點行囊裡的物件,身材婀娜卻容顔粗鄙的少女最閒散愜意,坐在王毅甫身邊,和少年背對背,她正晃蕩著雙腿,一顆顆嗑著瓜子。

  少年崔瀺一跺腳,「總算來了!」

  王毅甫沒有轉身,輕聲道:「殿下,以後保重。」

  已經改名為於祿的高大少年,點頭笑道:「王將軍也是如此。」

  王毅甫嗯了一聲,正要開口。

  嗑完一大把瓜子的少女拍拍手,雲淡風輕飄出一句話來,「王大將軍沒必要跟我這種刑徒賤民客套寒暄了。」

  王毅甫苦笑道:「是我們對不住你的師門。」

  少女雙手疊放在膝蓋上,仰頭望向蔚藍天空,笑道:「那你就跟那些魂飛魄散的死人們說去。我既沒有參加那場大戰,事後也沒有自盡,相反活得還不錯,很快就是新山崖書院的學生了。所以王大將軍你跟我說這個,挺沒意思的。」

  於祿突然說道:「王毅甫,不用理她,她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而已,心裡有氣,又不知道跟誰發泄。這個時候誰好說話她就刺誰。」

  少女笑道:「呦,還當自己是貴不可言的盧氏太子啊,還有資格教我做人?」

  於祿微笑不言,繼續低頭收拾行李。

  王毅甫一陣頭大。

  若非擔心這兩個孩子的安危,王毅甫又怎麼可能答應大驪娘娘,為她效命。

  ————

  陳平安一行人沿著驛路邊緣南下。

  然後看到一個臉熟的白衣少年飛奔而來,那種熱情,簡直比一位懷春少女面對心儀情郎,還來得誇張。

  眉心朱砂的白衣少年笑容燦爛道:「陳平安,雖然聽上去很像個玩笑,但我其實是很認真很嚴肅地告訴你,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學生了!你不認我做學生的話,我就死給你看!等我死了之後,你記得幫我立起一塊碑文,就寫陳平安弟子之墓!」

  陳平安呆滯了很久才緩過來,問道:「你的真實姓名叫什麼?」

  少年開懷大笑,「崔東山!」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在碑上幫你再添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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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同行

  少年對此並不意外,開始循循善誘,「我曉得先生你老人家不放心,覺得我是心懷叵測之輩,但是你可以考察我一段時間,再來決定要不要收下我做開山大弟子,我崔東山呢,修為如今是不高,但是見多識廣,學問還是有一些的,對於大隋的風土人情,更是了如指掌,此去大隋,有我在和沒有我在,必然是一個天一個地的境況。」

  眼見著泥瓶巷少年依舊無動於衷,崔瀺毫不氣餒,滔滔不絕道:「再說了,我這趟拜師學藝,並非空手登門,而是帶了一筆極其豐厚的拜師禮,比如那中五境修士遊歷天下,幾乎一手一冊的《澤被精怪圖》,我這一冊更是珍稀貴重,天然孕育出了五六種精魅。」

  少年掰著手指頭,一一道來,「再有一套文房四寶,筆是那藏著一條吃墨魚的紫管筆,寫字也好,繪畫也罷,用完後便無需清洗,那條小魚兒會自行幫忙吃乾抹淨。如何,是不是很神奇?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文人清供了吧?」

  「墨是三錠松濤墨,以手指輕敲,就會發出松濤陣陣的悅耳響聲,寫出來的字,哪怕是蘸墨極少的枯筆,墨香同樣能夠滯留數年之久。硯臺是別洲一位無名老僧遺留下來的古硯,名為『放生池』,大有玄機,你不動心?」

  「紙張則是那金石箋,一國皇帝敕封山川神靈,都希望用上此紙,才顯得正統。」

  少年講到這裡,深呼吸一口氣重要的一樣壓箱底寶貝,是一柄半死不活的本命飛劍!它品相極佳,鋒利無匹,最大的好處是它不用後繼者養煉劍氣、開拓劍意,幾乎拿來就能用,我當初僥倖得到後,之所以珍藏多年,也未將其煉製,非是不看重,實在是我不走劍修的路子,生怕暴殄天物……」

  說到後來,原本興高采烈的崔瀺嗓音越來越低,因為他發現對面的陋巷少年,隨著自己的拜師禮越來越豐厚,陳平安拒絕的眼神,反而越來越堅定。

  眉心朱砂、容貌俊美的少年滿臉幽怨,雙手捧在胸前,可憐兮兮地試探性問道:「真不行啊?我是誠心誠意跟你拜師的,你要不信的話,我可以發誓啊,如果我對你陳平安有半點壞心,就被天打五雷轟!」

  陳平安搖頭,斬釘截鐵道:「不行!」

  陳平安在小鎮第一眼看到這位少年,是在阮師傅的鐵匠鋪子,誤以為是縣令大人的伴讀書童,第二次自稱「師伯崔瀺」的少年主動搭訕,在牌坊那邊,跟陳平安說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內幕,之後一路跟隨陳平安去了泥瓶巷,還偷走了宋集薪貼在門檻的春聯。

  陳平安雖然始終沒有從少年身上,察覺到類似雲霞山仙子蔡金簡的殺意殺心,但是陳平安絕對信不過此人,希望能夠敬而遠之,哪裡想到如今都快走到了大驪邊境,還給少年死皮賴臉追了上來。陳平安又不傻,黃鼠狼給雞拜年,還能圖什麼?

  崔瀺不露聲色地瞥了眼少年髮髻,那支碧玉簪子已經消失不見。

  照理說按照之前約定,老頭子會幫著自己鋪墊一二的,最少不會揭穿自己的大驪國師身份,更不會將自己算計陳平安和齊靜春的事情泄露出來,至於老頭子為何如此大度地放過自己,甚至為何要這個分明大局已定的時候,走出功德林,崔瀺根本就懶得去計算推演,跟真正的聖人比拼這個,實在是不自量力。尤其當下神魂分離,崔瀺無論是修為和心力,都已經大不如前,害怕自己一旦推演到深處,不小心觸及老頭子訂立的規矩根本,會淪落到這副皮囊原主人的境地,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痴。

  崔瀺問道:「陳平安,你們在紅燭鎮枕頭驛一帶,難道就沒有遇到一個窮酸老秀才?他沒有跟你講清楚大致緣由?」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崔瀺仔細打量著陳平安,覺得眼前少年神色不似作僞,「好吧,那我只好使出殺手鐧了,不過事先說好,陳平安,我拜師如此心誠,你卻如此推脫,那麼接下來我的拜師禮,就要減半了。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要轉身,崔瀺趕緊從袖中掏出一枚黑色棋子,高高拋向驛路旁邊的無人處,「這是楊老頭交給你的消息,捏碎之後,你就知道這件事情的脈絡,然後你來幫我證明清白,告訴陳平安我絕不是貪圖什麼,才來拜師,而是真心要跟他定下師徒關係。」

  那尊陰神沒有顯露真身,能夠滯留言語聲音的黑色棋子,在空中砰然碎裂,瞬間化作齏粉。

  很快林守一就神色古怪地來到陳平安身邊,竊竊私語道:「陰神前輩說楊家鋪子的楊老頭,要你相信這個叫崔東山的傢伙,不會暗中使壞,去往大隋書院的路上,大大方方讓他做牛做馬,隨意驅使便是了,這樣的弟子門生,不收白不收,不用白不用。還說此人今後與你榮辱與共,生死相關,不敢對你心懷不軌。」

  陳平安點了點頭,問道:「他們是?」

  崔瀺笑逐顔開,「他們啊,傻大個叫於祿,福祿的祿,小黑妞叫謝謝,姓謝名謝,也不知道誰給她取的這個名字,真是絕了。」

  隨後崔瀺露出瞎子也不會當真的悲苦臉色,唉聲嘆氣道:「兩個都是盧氏王朝的刑徒遺民,身世可憐得很,謝謝之前就曾在山崖書院求學過一段日子,於祿運氣差一點,離鄉沒多久,我們大驪就發起了那場大戰,兩人只得各自返回家鄉,如今家國破滅,書院學生的身份,便成了他們的保命符,如果我不把他們帶出來,以後肯定會死在你們龍泉縣西邊的大山裡,要麼被某位山上神仙一個不順眼就給打死,要麼每天風餐露宿,早早氣力衰竭,不到三十歲就活活累死。所以他們如今頗為感恩戴德,一定要稱呼為我公子少爺,我怎麼勸都勸不動,唉。」

  不曾想黝黑少女笑眯眯道:「既然我們的稱呼反而成了公子你的負擔,那我以後就不喊公子了。」

  好在於祿沒有雪上加霜,微笑道:「我還是繼續喊公子吧,習慣了。」

  崔瀺轉頭呵呵笑道:「謝謝姑娘啊,我謝謝你啊。」

  林守一緩了緩,好像又得到陰神暗中傳授的錦囊妙計,輕聲說道:「楊老頭說這兩人,咱們最好是收下,百利而無一害。如果實在不喜歡姓崔的,以後可以用來當替死鬼,但凡有災有難,全部讓他頂上去就是了,他身上藏著一件『方寸』物品,家底厚實,經得起糟蹋。」

  一直竪起耳朵偷聽的崔瀺勃然變色,跳腳大駡道:「楊老頭,你個老烏龜王八蛋,有你這麼坑人的嗎?!」

  陳平安壓低嗓音笑問道:「如果收下這兩個人,以後就算是你們的同窗嗎?」

  林守一苦笑道:「可能是吧,其實我和李寶瓶都不清楚山崖書院的真正情況,當初馬老夫子帶著我們離開小鎮,也沒說過這些。」

  李槐一直偷看那個名叫於祿的高大少年,覺得像是個容易打交道的傢伙,肯定比脾氣暴躁的李寶瓶,以及性情冷淡的林守一,要更好說話。於祿背著沉重行囊,發現了李槐的視線後,這位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笑著點頭行禮。

  背著小綠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則時不時與那位身材高挑的黝黑少女,對視一次,又一次。與那次遇上目盲老道人師徒三人,情況剛好相反,李寶瓶對昵稱酒兒的圓臉小姑娘,一下子就看對眼,對於這個姓名古怪的少女,則一點都喜歡不起來。

  謝謝雖然面帶笑意,看不出任何真實情緒,可是對於矮自己大半個腦袋的李寶瓶,少女內心亦是不喜。

  初次相逢的小姑娘和少女之間,這種奇妙情緒,應該與任何道理都無關。

  陳平安望向崔瀺,說道:「於祿和謝謝,可以加入我們,但是你不行。」

  崔瀺收斂一切神色,生硬問道:「為何?」

  陳平安答道:「因為我覺得你不是好人。」

  驛路這邊,沒有一個人覺得這句話滑稽可笑,哪怕是最沒心沒肺的李槐,都感受到一股山雨欲來的壓力。

  於祿扭頭望向後邊,遠處塵土飛揚,馬蹄整齊踩踏地面,地面傳來一陣陣沉悶的震顫,大地如同被狠狠鞭打的賤民身軀,奄奄一息,只能默默承受。

  一股大驪鐵騎的渾厚軍威,撲面而來,哪怕是只是三四十輕騎的隊伍,仍是散發出一種粗糲懾人的殺伐氣息。

  這讓高大少年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

  這邊崔瀺伸出雙掌,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儘量心平氣和道:「我之所以來這裡,是有個老秀才一定要我跟你學做人,你不收我做學生,沒關係,我就以於祿和謝謝的公子,以這個身份,跟隨你們一起遠遊求學就是了,你們當我不存在,咋樣?」

  陳平安點頭道:「只要你別來惹我,不說什麼先生學生的怪話,都可以。」

  崔瀺剛要說話。

  大驪騎軍帶著轟鳴聲一閃而過,

  一直觀察這支騎軍所有細節的於祿早已低頭,還不忘用手臂遮擋風沙塵土。

  少女謝謝更是早早挪步到驛路外。

  眉心一粒朱砂痣的少年崔瀺,恰好還穿著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

  氣勢雄壯的大驪騎軍呼嘯而過,崔瀺默然站在原地,話癆似的少年,滿身塵土,還張著嘴巴,卻一個字都也說不出口。

  李槐只覺得這一幕真是慘不忍睹,小聲道:「慘是慘了點。」

  灰頭土臉的白衣少年,後知後覺地抬手抹了把臉,眼神恍惚,呢喃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

  按照阮邛訂立的規矩,如今閒散修士過境,若無大驪朝廷的特赦,只要是經過原先驪珠洞天的上空,一律不可淩空而渡或是御劍飛行。在那撥聲名赫赫的練氣士,付出了一條條性命之後,如今大驪諸多山上勢力,都默認了這個不太講理的規矩。

  風雷園修士劉灞橋在地界外降下飛劍,付過銀子,乘坐驛站專門提供給修士的豪奢車馬,趕赴縣城,找到龍尾郡陳氏開辦的新學塾,發現好友陳松風正在親自為十數位蒙童授課,陳松風發現站在窗外的劉灞橋後,就想要找人幫自己給孩子們授課,劉灞橋趕緊擺手,示意自己等著就是了。

  半個時辰後,先生陳松風在蒙童們的作揖禮敬後,快步走出課堂,和劉灞橋並肩而行,看了眼佩劍,好奇道:「這把就是數一數二的道家符劍,大驪京城鎖龍井裡的那把『符籙』?」

  劉灞橋翻了個大白眼,雙手抱住後腦勺,「宋長鏡這個王八蛋,說好的將符劍留給我,等著我去拔出來,結果我這北行一路上,全是在說大驪京城有人拿走了符劍的消息,我還不信,以為是宋長鏡使出了兵書上的障眼法,故意幫我鋪路呢,結果等我到了京城,好嘛,已經被一個叫楊花的厲害娘們,當真給捷足先登了!」

  劉灞橋越說越氣,「我去找宋長鏡討要說法,你知道怎麼樣,宋長鏡只是讓人遞話給我,說有本事自己去找楊花,把符籙搶回來。我這輩子就沒見過不要臉的止境宗師!後來聽小道消息說,如今這娘們就在你們這邊的鐵符江,當了一位享受香火祭祀的江水正神。這就是命啊。」

  陳松風楞了楞,「你這趟來龍泉縣城,是想從那位水神手裡拿回符籙?」

  劉灞橋搖頭晃腦道:「我劉灞橋是那樣的人嗎?!」

  陳松風更加疑惑,「不是為了見那個女子水神,那你來龍泉縣做什麼?」

  劉灞橋嘆氣道:「不過是返回風雷園的路上,稍稍繞路,就到了這裡,之前聽說了一些關於這個龍泉縣的很多事情,其中就有你們龍尾郡陳氏在此開設學塾,就想著來見你一面。我還真不是沖著楊花和那把符籙去的。」

  陳松風微笑道:「如今我在這邊為蒙學授業解惑,起先很不適應,恨不得一拍桌子就拂袖離開,如今倒是好一些了,經常告訴自己,就當是砥礪心性好了。」

  劉灞橋點點頭,「靜下心來做學問,確實挺好的。對了,之前那場起始於紅燭鎮一帶、止於大驪京城的變故?你聽說了嗎?」

  陳松風點頭道:「當然有收到各種傳聞,但是家族內部衆說紛紜,不同渠道傳來的內幕消息,相互矛盾,到最後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劉灞橋嘿嘿笑道:「你難道忘了,我當時可就在大驪京城,你想不想知道真相?」

  陳松風搖頭道:「不想。我又不是修行中人,對於你們的長視久生之事,也沒什麼興趣。」

  陳松風之前也曾負笈遊學,跟隨遊人登高作賦不是一次兩次了,不算是文弱書生,可當初跟隨潁陰陳氏女子一起進山,到最後他的腳力和體力,連一個陋巷少年都不如,以至於被陳對嫌棄地踢出隊伍。

  賣了個關子卻沒有人捧場,劉灞橋當然不太開心,揭短道:「年紀輕輕,暮氣沉沉,活該你被陳對那個小娘們瞧不起。」

  陳松風大笑道:「喂喂喂,打人不打臉啊,揭人傷疤算什麼英雄好漢?」

  劉灞橋一臉神神秘秘,壓低嗓音,「那你想不想知道有關倒懸山的一個驚天大消息?」

  陳松風毫不猶豫道:「說!」

  劉灞橋打趣道:「嘖嘖,你才說過自己不是修行中人,也會好奇這個?」

  陳松風神色疲憊,字斟句酌,緩緩道:「倒懸山傳出的任何消息,只會跟那座天下有關。而那個地方的動靜,有可能會決定整座天下的格局。哪怕我們寶瓶洲只是被最小的漣漪波及,我們早一點知道,說不定就能早些做出一點正確應對,哪怕最終只是獲利一點點,也好過什麼都不做。」

  劉灞橋對此亦是無能為力,各有各的身份立場,有些時候旁人的安慰,再好聽,終究有一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劉灞橋也不願意當這種言語上的朋友,在這位風雷園劍修心目中,真正的朋友,就是你飛黃騰達的時候,見不著我劉灞橋的影子,可當你有了大麻煩,需要有人站出來的時候,甚至不用你說什麼,我劉灞橋就已經站在你身邊了。

  事後,麻煩解決了,不用道謝。若是我劉灞橋死於這場麻煩了,你都不用愧疚。

  劉灞橋伸手指了指東北方向,「其實我也不知道太多,只知道位於咱們天下最東北的那個大洲,算是劍修最後的地盤了,幾乎大半劍修,在當地兩位大劍仙的號召之下,火速趕赴倒懸山,不知為何,這些劍修只在經過驪珠洞天上空的時候,兩位大劍仙短暫撤去了氣機遮蔽,才讓我們東寶瓶洲得以驚鴻一瞥,見識到劍修如蝗群過境的絕世風采。」

  陳松風笑道:「如蝗過境?這可不是什麼好說法。」

  劉灞橋哈哈笑道:「不中聽怎麼了,你想啊,有比這個更恰當的說法嗎?蝗群過境,寸草不生,氣勢多足啊。」

  陳松風猶豫了一下,仍是坦誠相待,說出一個秘密,「陳對曾經說過,那裡大約每過百年,就會有一場大戰發生在那堵城牆之下。」

  劉灞橋點了點頭,顯然之前就知曉此事,「所以我想著去出一份力,退一步說,也存了以戰養劍的私心,結果風雷園很快就回信飛劍一把,從師祖到師父再到師兄,全部把我駡得狗血淋頭。」

  陳松風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

  劉灞橋突然問道:「那個叫陳平安的傢伙還在小鎮嗎?」

  陳松風搖頭道:「不在了。如今這少年可了不得,據說一人獨占了四座山頭,其中名叫落魄山的地方,還有大驪朝廷剛剛敕封的一位山神坐鎮其中,是貨真價實的大財主了。你對他不是觀感很好嗎,以後重逢,大可以讓他請你喝酒吃肉。」

  劉灞橋抹了抹嘴,道:「他帶的腌菜是真不錯,當時差點鹹死老子,但我在大驪京城頓頓吃著山珍海味,越吃越懷念那腌菜的滋味。」

  陳松風沒好氣道:「你頓頓吃腌菜試試看,看你會不會想念大驪京城的山珍海味!」

  劉灞橋笑道:「那還是頓頓大魚大肉好了,偶爾來一餐腌菜就行,要不然面黃肌瘦的,以後萬一真見著了我家蘇仙子,我怕嚇著她,那多尷尬。」

  陳松風問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以你劉灞橋的家世和修為,那正陽山蘇稼再出類拔萃,一旦拋開風雷園和正陽山的世仇關係,你跟她怎麼都算是般配吧,為何你連跟她打一聲招呼都不敢?」

  劉灞橋用心想了想,「可能是怕她一見到我,就不喜歡我了吧。」

  陳松風愈發納悶,「但是你和蘇稼如果連面都不見,她不一樣沒有喜歡你?」

  劉灞橋轉過頭對著陳松風擠眉弄眼,笑嘻嘻道:「不一樣的,只要一天沒見面,我就對將來的那次見面,充滿期待和希望。」

  陳松風搖頭道:「你真是無聊啊。就不怕下次見面,你是去參加蘇稼蘇仙子的婚禮?」

  劉灞橋如遭雷擊,伸手摟過陳松風的脖子,凶神惡煞道:「陳松風你找死啊?!童言無忌,童言無忌……老天爺別搭理這傢伙,月老更別當真啊……」

  ————

  過了邊境野夫關,就算離開大驪國境了。

  在到達大隋之前,還要先穿過大隋附屬黃庭國的西北地帶,大概有一千兩百里路程。

  相較於大驪市井百姓喜歡說大驪官話,對於寶瓶洲的正統雅言,往往並不熟稔,文風更加濃郁的大隋和黃庭國,幾乎人人都會說本洲雅言,差別只在地方口音輕重而已。

  一輛馬車緩緩跟在一支隊伍後頭,車夫是高大少年於祿,崔瀺一天到晚坐在車廂內悶頭大睡。

  少女謝謝,已經完全融入那支陳平安領頭的求學隊伍,反而與於祿崔瀺的關係越來越疏遠,她能夠跟林守一切磋棋術,說是切磋,其實就是碾壓,其貌不揚的少女下棋殺力極大,動輒屠龍,殺得林守一幾乎局局丟盔棄甲。她也能跟李槐天馬行空胡亂閒聊,陪著李槐一起用彩繪木偶和五尊泥人兒,來排兵布陣,一大一小玩得不亦樂乎。謝謝唯獨不願跟李寶瓶說話,當然後者同樣如此。

  陳平安對她和於祿都客客氣氣,對那個姓崔的白衣少年則始終不搭理,這一路行來,崔瀺用盡了法子,撒潑打滾耍無賴,只差沒有抱住陳平安的大腿嚎啕大哭了,還試圖用禮物誘使李槐等人,讓這三位「開國元老」幫忙求情,湊到陳平安跟前噓寒問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更是三番五次,都吃了閉門羹。

  最後氣急敗壞的少年,不是沒有威脅過陳平安,說再不答應收他做徒弟,他就要跟陳平安玉石俱焚了,結果陳平安撂下一句,「你可以試試看,你叫崔東山,我叫陳平安,墓碑只會有一塊,誰活下來,誰幫忙寫對方的名字」,這讓白衣少年立即吃癟,差點憋出內傷來。他倒是想一巴掌拍死這個姓陳的,可他一旦心生此念,手心就要被老秀才的不知名術法,像是用雞毛撣子抽得那叫一個紅腫啊。

  黃昏臨近,馬車緩緩行駛於山嶺道路上,白衣少年難得掀起車簾,坐在車夫於祿身後,朗聲道:「前邊那位陳平安陳大哥陳大爺陳老祖宗!這座山叫橫山,咱們可要小心一點,黃庭國之前,此地歸屬於後蜀國,根據一位後蜀文豪的筆札《蜀國瑣碎聞》記載,橫山有一座青娘娘廟,廟前有一棵不知年齡的古老柏樹,許願極其靈驗,後人便因此建立神廟。相傳是前朝大臣為國殉難,家眷逃散而盡,只有年幼女兒不肯離去,提劍自刎而死,鮮血浸染柏樹根部,她的魂魄因此依附於老柏,在那之後,多有古怪發生,不過好在種種傳聞多是善終之事,各位不用太過緊張,只當是遊覽一處有故事的風景名勝就好了。」

  陳平安心一緊,在嫁衣女鬼鬧了那麼一次之後,如今他一聽到鬼怪神靈,難免就會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其實不僅僅是陳平安,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甚至是那尊陰神,就沒有誰敢掉以輕心。

  所以他們在暮色籠罩山嶺之前,就停步不前,選擇一塊山腰空地作為夜宿之地。

  一頓簡陋卻溫飽的晚飯之後,李寶瓶借著篝火的光亮,開始翻閱那本最喜愛的山水遊記,林守一一般不會當著於祿謝謝的面拿出那本《雲上琅琅書》,只會打開目盲老道人贈送的《搜山圖》,欣賞那些惟妙惟肖的山精鬼怪,而李槐就要繼續搗鼓那些小玩意兒了,往往只有謝謝願意陪他一起,今天也不例外。

  於祿今天很奇怪,竟然主動開口請求和林守一手談一局,林守一自然不會拒絕,而且感覺很有意思,先前與謝謝對坐而弈,大概是棋力懸殊較大,就像是大山壓頂,林守一雖然情緒心態控制得很好,但每次謝謝離開後,少年獨自複盤的時候,還是會有些沮喪。但是跟性情溫和的於祿下棋,發現這位盧氏遺民出身的高大少年,下棋下得跟他性格差不多,溫溫吞吞,既沒有不堪入目的昏招,也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神仙手,四平八穩,下了兩盤,林守一都輸了,都像是棋差一招而已,兩次都是在於祿最後一手落子之前,棋盤上仍是勢均力敵,勝負晦暗不明。

  在兩位少年對弈的時候,白衣少年崔瀺雙手負後,瞥了眼棋局,翻了個白眼,就不願再看,可是兜了一圈,又實在沒有去處,便只好一次次重新回到棋局附近,要麼是站在林守一身後翻白眼,要麼就是站在於祿身後,白眼翻得如出一轍,最後實在是受不了,對默默複盤的林守一說道:「於祿那個貌似忠良的小壞蛋,這是故意遛狗呢,你小子就半點察覺不出來?你想不想下贏於祿和謝謝?你只要有我一成功力,就保證能下十局贏十局!」

  林守一抬起頭微笑道:「等你先當了陳平安的學生再說吧。」

  不過林守一眼角餘光忍不住瞥向那個藏拙的高大少年,後者朝他微微一笑,眼神清澈,然後低下頭,開始不厭其煩地收拾那點行李。

  白衣少年崔瀺雙手捶胸,痛心疾首。

  遠處,一棵大樹橫出去的樹枝上,有草鞋少年站在上邊,腳下樹枝被壓出一個弧度,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後,緩緩閉上眼睛,日復一日地練習立樁劍爐。

  山風拂面。

  如山在呢喃,而少年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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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三十四章 這一年

  橫山山巔,有一座並無懸掛金字匾額的小廟,廟外有一株參天老柏,鬱鬱蔥蔥,古意濃濃。

  小廟內外燈火輝煌,掛起一盞盞燈籠,廟外有十數位僕役丫鬟模樣的男女,三三兩兩扎堆,竊竊私語。

  廟內有五六位男子正在飲酒,年齡從弱冠到不惑,喝酒喝得滿臉紅光,笑聲朗朗,一隻只開封的酒罎散亂滿地,這些男人應當是正兒八經的士族出身,言談不俗,抨擊時政,縱橫捭闔。期間還有男子喝到盡興,乾脆就袒胸露腹,高高舉起酒杯,轉身望向神龕裡的那尊青娘娘泥塑像,大笑道:「你是神仙也好,鬼魅也罷,我都不怕,你只要敢顯露真身,我就敢邀你共飲杯中酒!哈哈,青娘娘,你今夜如果真願意走下神壇,以後傳出去肯定一樁美談,香火只會越來越鼎盛不衰,我先乾為敬!」

  渾身酒氣的男人打著酒嗝,顫顫悠悠,仰頭灌了口酒,大半灑落在身上和地面。

  周圍好友不斷調侃打趣,更有酒壯色人膽,有人揚言說要將這位青娘娘神像抱下來,今夜就要抱著神像同眠,神人共春夢一場,這才算真正的美談。這番大不敬的言語,惹來更大的歡暢笑聲。

  小廟內一聲嘆息,悄不可聞。

  一陣微風飄拂,衆人喝酒正酣,並無察覺異常。

  ————

  半山腰,練習劍爐的陳平安心神一動,低頭望去,地面上有人拎著一根樹枝姍姍而來,是名叫謝謝的盧氏遺民。

  陳平安就要離開枝頭,就看到少女抬頭嫣然一笑,搖晃樹枝,嗓音天然柔媚,「你不用下來,我們可以在上邊聊天。」

  只見少女開始輕靈奔跑,腳尖一點,高高躍起,踩在一棵大樹上後,身形向後彈射而去,踩在了另外一棵樹上,如此反復,身形不斷拔高,數次踩踏,她就來到了陳平安所立大樹附近的樹枝上,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謝謝側身坐在樹枝上,晃著雙腳,微笑道:「你是武人,我是練氣士,咱們不太一樣。在眼高於頂的練氣士看來,習武之人,就是那種沒有修道天賦的人,之所以練武,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的無奈選擇,由於你們武道分出九個境界,所以又被取笑為下九流,有點類似修士以清流自居,把武夫視為低賤胥吏,到最後雙方兩看相厭,都覺著礙眼。」

  陳平安問道:「謝姑娘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她將手中樹枝橫放在腿上,開門見山道:「崔東山估計實在是走投無路了,逮著一座小廟就胡亂燒香,他私底下找到我,說只要能幫他在你面前講幾句好話,哪怕你依舊不答應收他做學生,也會送我一件寶貝。我當然眼饞他的那柄無主飛劍,崔東山不肯,只願意在事成之後,送給我一支竹笛,他給我看了一眼笛子模樣,是名副其實的魚蟲笛,曾是盧氏王朝的宮中秘藏,是一座山門最早與盧氏開國皇帝結盟的契約信物之一。我是女人嘛,當然喜歡世上一切漂亮養眼的東西。這不就來找你了。」

  有人打攪,陳平安就不再練習立樁,跟她一樣坐在樹枝上,坐姿端正,與她對視,「謝姑娘你繼續說,我在聽。」

  謝謝笑道:「已經說完了啊。之前聊純粹武夫和山上修士的差異,不過是生怕冷場,想要拋磚引玉來著,說實話,崔東山一次次在你這邊撞牆碰鼻子,我平時冷眼旁觀,會覺得很解氣,真輪到自己跟你談事情,就頭疼了,唯恐你什麼都不聽就拒絕我,那麼即將到手的魚蟲笛子,可就要長翅膀飛走嘍。」

  陳平安點頭道:「如果崔東山問起,我會證明謝姑娘你已經求過情。如果可以的話,謝姑娘能不能說一些關於武道的事情?」

  少女眯眼打量著少年的臉龐,像是要一眼看穿這位少年的根腳,柔聲道:「武學一事,我就是道聽途說而已,沒什麼不可以說的。之所以曉得這些皮毛,還是因為練氣士的下五境,養氣煉氣,其實仍是沒能逃出皮肉筋骨體的範疇,這也是為何被稱為『下五境』的理由。」

  她伸出一根手指,淩空指了指陳平安身上幾處,「人身三百多座氣府竅穴,相互接連,如山脈綿延。你們武道入門第一境的泥胚境,是找到那一口氣,然後幫它找到最適合棲息溫養的氣府竅穴,天賦高低,在這裡就能夠體現出來了。這些,總該有人跟你說起過吧?」

  陳平安正聚精會神聽著少女的講述,聽到她的問話後,回答道:「之前大致聽人說起過這些,但是我不介意再聽幾遍,所以謝姑娘你繼續說,不用管我是不是聽過。」

  少女下意識輕輕拍打著樹枝,微微揚起下巴,望向比陳平安更高的地方,「所謂的武道天才,一是極其年幼就能夠找到那股氣息。二是它選中的氣府竅穴,不是什麼生僻位置,而是一些關鍵穴位,先天就占據優勢,就像有人占據了荒郊野嶺的小土包,或是無人問津的亂葬崗,有人則占據了水陸要衝的紅燭鎮,還會有人直接占據了大驪京城,三者景象,自然是不一樣的。三是這一口氣本身的粗細,濃淡,長短,皆有高下之分。否則任你氣府位於大驪京城,卻沒有本事挖掘潛力,就沒有意義了,這麼形容,你能不能理解?」

  陳平安道:「還是能理解的。」

  「之前崔東山所謂的那把本命飛劍,是說我們練氣士當中的劍修,在本命竅穴之中溫養出來的飛劍,與劍修神魂融為一體,本命飛劍出竅殺敵,即是實質之劍,返回竅穴,便化為虛無之物,很是玄妙。我師父曾經說過,其實人的氣府竅穴,可以視為天底下的洞天福地,先天具有『方寸』神通,於是後天苦修,一經打通其中關節,本命飛劍也好,其它法寶也罷,任你體型大如山巒,一樣都可以容納其中。」

  「你們武道的第二境,就在於以本命竅穴作為起始點,開始向四周拓展道路,將一條條原本崎嶇狹窄的經脈,變作寬敞的驛路官道,為何世間有那麼多武學門類?就在於這開山開道的法門不一樣,起始於何處,走哪條道路,如何走捷徑,各家皆有密不外傳的秘笈,比如武人練拳所開經脈,與刀槍劍戟是大不相同的。陳平安,我看得出來,你如今就在第二境打基礎,難怪每天都要勤勤懇懇練拳走樁、站樁,以你的速度,我相信很快就可以躋身第三境。對了,我可以知道你的本命竅穴在哪裡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可以。」

  少女皺了皺鼻子,嘀咕道:「小氣。」

  不過她一想到大驪國師少年崔瀺的凄慘遭遇,少女立即覺得陳平安這樣的性格,拒絕自己才是正常的。陳平安這樣的脾氣,說難聽點,叫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說好聽的,則是心性堅韌、雷打不動。

  陳平安突然問道:「謝姑娘為何說我很快就可以到達第三境?」

  謝謝脫口而出道:「你們習武之人只憑一口氣,歸根結底是以傷害體魄的代價,來換取殺力,只要想著益壽延年,就必須要早早躋身第六境才行啊,能夠每天滋潤魂魄神意,反哺身軀,要是在二三境界耽擱太久了,那一口先天真氣就會越來越衰竭,每次與人廝殺,身受重傷,就是一次元氣奔瀉,所以練拳把自己練死的蠢人,世上不計其數。便是豪閥世族的練武之人,能夠名貴藥材浸泡體魄,以此療傷,仍是治標不治本,無法真正裨益一個人的魂魄。雖說武學不高,不得證道長生,可一旦走到武學頂點,躋身第九境甚至是傳說中的真正止境,第十境,那麼活個一兩兩百歲,還是不難的。」

  陳平安反駁道:「這樣說不全對,天資好的人,可以求快,像我這種資質差的,越著急越容易出錯,還不如踏踏實實一步一步來,一步不走錯,那麼每一步就都有用,何況我習武不是為了追求那些很高的境界,就只是……强健體魄而已。」

  陳平安話到嘴邊,變了一個含蓄的說法。其實準確說來,陳平安是在用練拳來吊命。

  被蔡金簡以歹毒手法,暗中打爛了長生橋後,除了修行之路阻塞斷絕,唇亡齒寒,陳平安這副體魄也不好受。之後棋墩山一役,折損嚴重,好不容易增加出來的那點壽命,一掃而空,好在之後一路南下,靠著每日大量的走樁站樁,陳平安又積攢下一些家底,已經能夠清晰感受到身體的好轉,如同一棟破屋子四面漏風的身軀,縫縫補補,終究還是有用的。

  少女笑道:「習武進展快慢,因人而異吧。你如果覺得穩扎穩打更好,我想也沒有問題。」

  謝謝作為練氣士,對於習武之事,本就是一知半解,很多時候會習慣將修行套用在練武上,雖然她的眼界比朱河更高,但是諸多細微,肯定不如身為五境武夫朱河,來得準確透徹。更何況朱河被福祿街李氏老祖親口稱贊為「明師」,評價遠在名師之上,足可見朱河的厲害。不過朱河受限於偏居一隅的小鎮李氏底蘊,與山下江湖絕大多數武人一樣,堅信堅信第九境的武道宗師,已經走到了盡頭,所以把第九境譽為止境。

  而事實上九境之上,還有第十境,這九十之間,一境之差,很大,比第六境跟第九境的差距,還要更大。

  武學武學,不跟大道沾邊,哪怕肉身淬煉得比佛家金剛不敗還堅固,仍是很難有大出息,最少這壽命短暫,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天大瓶頸。

  正因為此,在練氣士看來,習武之人,是沒有修道天賦的人,退而求其次的無奈選擇,因為武道分出九個境界,所以被取笑為下九流,修士為清流,武夫為胥吏,雙方兩看相厭,都覺著礙眼。

  武學武學,若是不跟大道沾邊,哪怕肉身淬煉得比佛家金剛不敗還堅固,仍是很難有大出息,百年即老朽不堪,撐死了兩百年歲,然後依舊是無足輕重的枯骨一副。

  陳平安好奇問道:「謝謝姑娘,你們練氣士,作為逍遙自在的山上神仙,也需要跟習武之人一樣,鍛煉體魄?」

  當初在小鎮上,寧姚提醒過他,雲霞山蔡金簡、老龍城苻南華這些人,哪怕在小鎮被術法禁絕的規矩束縛,可是體魄堅韌的程度,遠超俗人,一拳打死他陳平安很輕鬆,而他陳平安如果不是打在要害,就很難擊殺對方。

  聽到逍遙自在四個字後,少女扯了扯嘴角,靈動雙眸之中滿是苦澀,藏好這點灰心情緒後,耐心解釋道:「養氣煉氣才是最重要的,體魄只能算是順手為之,嗯,這麼說也不太妥當,怎麼說呢,一隻瓷碗,裝不下十斤酒,但是價值連城的方寸物,瓷碗大小,卻能夠裝載百斤千斤的酒,我們練氣士就是要牽引天地元氣來澆築、砥礪身軀體魄的皮肉筋骨血,把那只瓷碗鑄造得牢固一些。練氣士的皮囊如果太過纖柔脆弱,肯定會壞了長生大事。」

  說完這些,少女就沒有聊下去的心氣了,開始沉默,借著月色,扭頭望向橫山之外的風光。

  陳平安不去打攪少女的思緒。

  交淺言深這四個字,肚子裡沒什麼墨水的陳平安,當然說不出來,可是這個道理,當然懂得。

  所以他如今體內竅穴和氣息游走的景象,陳平安絕不會向外人透露半個字。

  阿良傳授的劍氣運轉十八停,更是守口如瓶。

  事實上,體內如火龍游走的那股氣機,一改先前猶豫不決的局面,終於選擇了兩座氣府作為棲息之地,一上一下,其中一座「府邸」,正是棋墩山親手斬殺白蟒,那縷劍氣消失後的竅穴所在,劍氣離去,那股氣機如獲至寶,迅速入駐其中,停留時間遠遠多於下丹田附近的那座竅穴。

  然後陳平安配合楊老頭早年傳授的吐納法子,儘量讓每一次走樁立樁的呼吸,儘量走過、經過、或者靠近那十八停經過各大竅穴。

  陳平安的每一次練拳,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到。

  但是陳平安近乎執拗的呼吸方式,旁人就未必能夠看出其中的巨大努力了。

  姚老頭生前有一番話,能夠讓泥瓶巷少年死死記住一輩子。

  該是你的,就拿好別丟。不該是你的,想都別想。

  以前陳平安一窮二白,想的更多的,是後邊那句。如今有了些家底,並且開始有所追求,那麼前一句話,就開始派上用場了。

  我陳平安要把每一件能做好的事情,做到最好!

  他經常這麼默默告訴自己。

  草鞋少年這一路南下,草鞋換了一雙又一雙,哪怕見過了很多新鮮風光,可那些最早知道的道理,大的小的,反正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一個都沒丟。

  彷彿是從小窮怕了,在別人眼中可能很空洞無用的言語道理,在兩手空空的泥瓶巷少年這邊,反而尤為值錢,隨著歲月的推移,只會愈發值錢。為人處世的時候,會想它們,四下無人的時候,也喜歡拿出來嚼一嚼。

  儒家蒙學經典之一的《大禮》有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之前有一天李寶瓶給陳平安解釋這一段聖人教誨,平時從不露面的白衣少年,走出馬車,默默來到兩人身邊,聽完之後,又默默離開。

  不過當時小姑娘照本宣科,講得籠統刻板,陳平安更是聽得雲裡霧裡,兩人很快就跳過此節。

  此時,少女冷不丁出聲道:「不用管我,陳平安你先走好了。」

  陳平安點頭道:「崔東山說這座橫山,極有可能存在精魅,這麼晚了,謝姑娘你自己小心一些。」

  少女笑道:「我現在雖然是下五境的小修士,但是生死關頭的自保手段,還是有一點的,不用擔心。」

  陳平安順著樹幹滑到地面後,以撼山譜的走樁緩緩前行,張弛有度。

  原本很簡單的外家拳架,硬生生給少年練出一點行雲流水的內家氣象。

  少女握住樹枝,輕輕拍打膝蓋。白衣少年神出鬼沒地站在附近高枝上,正是陳平安原先劍爐立樁的地方,他腳下的樹枝輕輕晃蕩,少年身形隨之高低起伏。

  崔瀺面朝大山之外,隨手一揮,一支竹笛旋轉飛向少女謝謝,後者伸手接住,低頭望去,眼神複雜。

  謝謝問道:「一路走來,將近兩旬時光,如果連國師大人都能沒看透陳平安的心性?按照你的吩咐,讓我跟陳平安瞎聊,允許我想到什麼說什麼,可是這能聊出什麼來?」

  白衣少年眺望遠方,輕聲道:「陳平安看到我的時候,整個人的精氣神,會本能地收縮起來,就像一座關隘,看到狼煙示警,就要閉關戒嚴。平時他和李寶瓶三人交往,相對會真情流露一些,可是還不夠,需要有人跟他聊一些有分量的家常話。」

  謝謝試探性問道:「國師大人想要確定陳平安的真正底線,在哪裡?」

  少年答非所問,滿臉痛苦神色,「老頭子在我神魂上,烙印下了一些文字。我暫時只知道,它們會極端放大我的某種情緒,發乎情,看似自然而然,回頭看來真是讓人驚悚。如果不是楊老頭提醒了我,我可能至今都覺得理所當然。」

  少女笑道:「是要國師學會以誠待人?」

  崔瀺沒有轉頭,臉色冷漠道:「小丫頭,我勸你別說風涼話,我的忍耐是有底線的。他陳平安,我是奈何不得,要不然他早死上一百次了。至於你這種只能隨波逐流的小傢伙,死了都沒人立碑上墳的可憐蟲,我現在如果真的想碾死你,就是一腳的事情。」

  少女默然。

  崔瀺一手負後,一手擰轉手腕,「於祿比你聰明討喜太多了。」

  少女再不敢胡亂說話。

  可能是這一路走得太過安穩,身邊這位少年皮囊的大驪國師,言行舉止又太過荒誕,才讓她心生輕視而不自知。

  少年眼神迷茫,自言自語道:「道法高,佛法遠,規矩大。可謂各自的立教根本了,其餘諸子百家,怎麼跟這三家爭?又如何能夠立教?難道就真沒有一點點機會了?真要我學齊靜春,從老頭子的學問門戶裡頭,硬生生靠著見識學問,獨立出來?可問題在於,當初我就這麼做了,甚至覺得找對了道路,可老頭子你一巴掌就給我拍死了。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你倒是說啊!」

  少年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滿臉淚水。

  此時此景,落在一旁少女謝謝的眼中,再沒有半點滑稽可笑的意思了,反而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什麼也沒聽到。

  少年流著淚水轉過頭,笑道:「小婊子,你又欠我一條命了,記住,以後都要還的。」

  ————

  在陳平安返回牛皮帳篷那邊,頓時有些頭大。

  隊伍中多出一張陌生面孔。

  她一襲白裙,肌膚勝雪,嘴唇烏青,氣質幽幽,不似活人。

  女子坐在篝火旁,正在跟林守一下棋。而那尊面容模糊的陰神,就盤腿坐在一旁,盯著棋盤上的局勢。

  李寶瓶也蹲在一旁,小姑娘可沒有觀棋不語的覺悟,不管是林守一還是陌生女子,誰落子她都要點評一二。

  唯獨於祿守著那輛馬車,沒有靠近篝火這邊。

  陳平安有些發楞,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李槐快步跑到陳平安身邊,小聲道:「這位姐姐,很光明磊落的,一見面就坦白自己是來自山頂青娘娘廟的鬼魅,因為生前最喜歡下棋,加上現在小廟那邊,聚集了一大堆探幽尋奇、飲酒作樂的文人雅士,她被吵得心煩意亂,就往山下散步,剛好看到林守一在那裡複盤之後,就忍不住想要對弈一局,她願意拿出一部孤本棋譜,贈送給林守一,作為酬謝。陰神前輩一番盤問之後,覺得問題不大,就答應她了。」

  陳平安下棋沒有悟性,加上因為怕出錯,還喜歡下得慢,所以林守一有了謝謝和於祿兩位棋友之後,就不愛找陳平安手談了。陳平安清楚自己不是下棋的料,也就不去精深研習了,倒是林守一,經常在休息的時候,獨自打譜,枯寂得像是得道老僧,一看就是家學熏陶出來的。

  陳平安走到篝火旁,沒有靠近棋局,添了一把柴禾,但是哪怕是正在對局的林守一,也抬起頭望向陳平安,冷峻少年的臉色帶著些歉意,畢竟跟隨他們一起遠遊的陰神,在嫁衣女鬼那場風波之後,給他們詳細解釋過,不被朝廷納入山河譜牒的一切各路香火神靈,修為再高,口碑再好,都只能被劃入鬼魅陰物一類,比他這種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好不到哪裡去。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沒事沒事,你們繼續。」

  女鬼下棋極為入神忘我,雙指拈住一枚黑子,抵住下巴,眉頭緊皺。

  顯而易見,女鬼的棋力不會太高,要不然不至於被林守一穩占上風。

  陳平安獨自坐在距離篝火稍遠的地方,偷偷瞥了眼陰神那邊,後者微笑點頭,示意不用擔心,這位女子掀不起風波。

  陳平安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這尊陰神本該在大驪野夫關外,就會跟他們分別,然後原路返回龍泉縣城。但是他臨時改變主意,說再送一送,不為楊老頭的命令吩咐,只為一點私心。

  陳平安不明就裡,看陰神的態度十分堅持,就答應下來。

  陳平安又開始練習劍爐。

  等到少年睜眼後,發現陰神就坐在身邊,背對著下棋觀棋的那些人和鬼,他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有事嗎?」

  陰物嗯了一聲,緩緩道:「我馬上就要回去了,先跟你道個別。」

  陳平安點了點頭。

  陰物突然喊了一聲陳平安。

  在少年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時候,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一張略微熟悉的臉龐,露出一張真實臉龐的陰神,趕緊伸出手指,做了噤聲的手勢,很快就又恢復之前容貌模糊晃蕩的古怪景象,陰神以秘術在少年心湖響起心聲,柔聲道:「小平安,謝謝你這麼多年幫我照看著小粲,我很感激,你還將那條泥鰍送給了小粲,我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報答你,真的,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把這條命交給你,但是我做不到……」

  陳平安眼眶有些泛紅,然後咧嘴笑起來。

  心善的少年由衷為顧粲感到高興。

  可怎麼也忍不住,他自己有些傷心。

  陰神伸出拳頭,作勢捶了心口一下,笑道:「陳平安,我相信你,總有一天你會走到最高最遠的地方!」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這尊陰神的身影已經悄然逝去。

  這一年,陳平安十四歲。

  少年崔瀺十五歲。林守一十二歲,李寶瓶九歲,李槐七歲。於祿十四歲。謝謝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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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振衣

  謝謝回到篝火旁,林守一和青娘娘正在收官,少女瞥了眼棋局便不感興趣,伸手靠近篝火。

  陳平安劈砍出一截截樹枝,搭建好三頂簡陋帳篷,來到李寶瓶身邊,小姑娘便打著哈欠跑去睡覺。除此之外,李槐和林守一共用一頂帳篷,少女謝謝也有獨屬她的帳篷,於祿往往睡在馬車車夫那個位置,毯子半鋪半裹就能對付一夜。

  當然隊伍在絕大部分時候,總能順利找到住處,或是客棧旅舍,或是山林之間的道觀寺廟。

  曾經在一個風雨夜,借著依稀燈火,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戶富貴人家,主人竟然是黃庭國的前任戶部侍郎,建造別業隱居山林的古稀老人,頗為好客,看到李寶瓶這些負笈遊學的小讀書人,老人大為開懷,哪怕知曉他們來自可謂半個敵國的大驪,老侍郎依然熱情款待,對於飲食,老人更是恪守聖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教誨,讓陳平安這幫小地方的土鱉大開眼界。

  之後老人相處下來,好像與小姑娘李寶瓶和少年於祿,格外投緣,知道小姑娘喜歡閱讀遊記之後,不但贈送了幾本書樓私藏遊記,還一定要親自帶著他們去往一處風景名勝,是當地極為著名的一條江畔大崖,崖面平整如鏡,上有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古老摩岩石刻,所刻字體,從未見於經傳,晦澀難懂,歷史上無數文人騷客來此瞻仰奇景,石刻拓片在黃庭國和其上國大隋王朝,流傳極廣,但仍是沒有誰研究出那些文字的真正寓意,衆說紛紜,並無一個能夠服衆的結論。

  少年崔瀺當時只是遠遠瞥了眼石崖,就說那是「雷部天君親手刻就,天帝申飭蛟龍之辭」。

  老人哈哈大笑,顯然不信。歷朝歷代的諸子先賢,那麼用心去鑽研也不敢妄下斷論,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郎隨口言語,黃庭國的老侍郎不當回事,也是情理之中。

  離開老侍郎的別業宅邸後,每次陳平安在荒郊野外用土灶搗鼓出來的吃食,就會發現衆人的眼神不太對勁,尤其是紅棉襖小姑娘,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來了一句:小師叔,你做的東西很好吃,真的,不比那個馬侍郎家的飯菜差!

  李槐也有些犯困,跟林守一打聲招呼就先去帳篷睡了。林守一並無睡意,與那位青娘娘繼續在棋盤上爭輸贏。

  林守一跟陳平安說要陪同青娘娘去趟山巔小廟,去取回那本藏於小廟夾壁當中的珍貴棋譜,大概是怕陳平安擔心,少年笑著解釋說青娘娘本想獨自往返一趟,是他主動要求一起前去。

  陳平安不好多說什麼,只是讓林守一自己注意夜路。

  少年與那位小廟香火祭祀的鬼魅一同登山,陳平安看著一人一鬼的背影,大概是山上獨有的規矩,青娘娘雙腳不著地,飄蕩緩行,並且在身前,出現了一點綠瑩瑩的鬼火熒光,點亮四周,加上身邊的青衫讀書郎,兩位相談甚歡,故而這一幕,非但不讓人覺得驚懼,反而有幾分李寶瓶那本山水遊記上所謂「秉燭夜遊,乘興往來」的風流詩意。

  ————

  在少女謝謝離開後,少年崔瀺孤零零始終站在高枝上,大山之中偶有夜鴞聲驟然響起,凄厲瘮人,這種鳥被黃庭國百姓稱之為「流離鳥」,是不祥的徵兆,往往與「報喪」「噩耗」聯繫在一起。

  一道黑煙滾滾穿過樹林,飛掠到白衣少年身旁,懸空靜止。

  少年收回一團亂麻的思緒,開口道:「要走了?」

  來自小鎮的那尊陰神點頭道:「楊老頭賞賜下來的那些護身符,確實能夠防禦陽氣罡風和城池關隘帶來的魂魄損傷,不過以大驪野夫關為終點,來回一趟,剛好用完。我私自護送到這座黃庭國橫山,其實已經很勉强了,說不定到了綉花江和宛平縣城一帶,就要開始難熬起來。」

  陰神的面容如湖水漣漪,如燈火搖曳,不停變換,模糊不清,他感慨道:「雖然不知道楊老頭跟你做了什麼買賣,但是我希望到達大隋那座書院之前,國師大人能夠跟陳平安他們善始善終。」

  白衣少年在陰神這邊還算客氣,「我盡力而為。」

  陰神突然笑問道:「國師大人,信不信善惡有報?」

  少年崔瀺搖頭道:「從來不信。你如果是想勸我積德行善的話,那我也反過來勸你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擔心我會不會護住你家恩人陳平安,還不如擔心自己妻兒在你看顧不到的遠方,能否不被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志茂,當做兩顆棋子肆意擺布。」

  陰神嘆息一聲,無奈道:「人力尚且有窮盡之時,更何況是我這種天地憎惡的陰物?」

  崔瀺笑道:「大道無絕路,不過是難易之別。聚陰為鬼,聚陽為神,跟是不是人沒關係,你如今又不是沒有封神的機會。試想一下那些山澤精怪,他們的修行之路,才是真正坎坷。」

  陰神沙啞笑道:「確實如此。」

  陰神沉默許久,卻始終沒有返回大驪的意思。

  少年崔瀺問道:「怎麼,還有話說?我知道除了報恩,你自己就看好陳平安,但你肯定不清楚,我一開始就看好這個少年了,比誰都更早一些,只是這其中涉及大道內幕,不好跟你細說。你只需要知道,我當初雖然身在大驪京城,可在陳平安身上投注的視線和關心,不比楊老頭晚,也不比他少。」

  陰神搖頭笑道:「與此無關。」

  少年皺眉道:「我現在心情不太好,有屁快放。」

  陰神不以為意,緩緩道:「先生的事功之說,利國利民,我很欽佩。儒家內部雖有非議,貶多於褒,可我生前便堅信千百年後如何,那只能是後世子孫自求多福的事情,都不如當下以學問澤被蒼生,獲得太平盛世,來得重要。」

  白衣少年有些訝異,挑了挑眉頭,忍不住轉頭問道:「不曾想你還支持我的學問?」

  陰神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竟是學那儒家晚輩門生面對先賢夫子之時,畢恭畢敬作揖行禮,低頭朗聲道:「顧某這一拜,不拜什麼大驪國師,敬先生崔瀺不只做那束之高閣的道德文章。」

  一直到那尊陰神早已神遊數百里之外,白衣少年才緩緩回過神,臉上悲欣交集。

  最後白衣少年向前走出一步,腳下樹枝彎曲弧度更大,雙手猛然抖袖,負於身後,再無半點頽然神色。

  少年有振衣千仞崗之浩然氣勢。

  ————

  林守一返回之時,臉色鐵青,手中攥緊著一部泛黃古書,坐在篝火旁。

  陳平安問道:「怎麼了?」

  林守一咬牙切齒道:「一群斯文敗類!這些出身黃庭國士族的讀書人,在小廟內聚會酗酒也就罷了,竟然還做出那等無禮行徑!厚顔無恥,斯文掃地!如果換成我是青娘娘,早就將這群噁心人的傢伙打出山去。」

  陳平安問道:「不管發生了什麼,青娘娘她自己是不是什麼都沒有做?」

  林守一點了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入鄉隨俗。」

  林守一抬起頭,有些疑惑不解,當有些心神失守的少年,看到那張微黑的熟悉臉龐,林守一沒來由心靜安寧下來,嘆了口氣,輕聲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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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下皆如此

  一旦露宿荒郊野嶺,守夜一事,必不可缺,在紅燭鎮枕頭驛之前,是陳平安守前夜,朱河身為五境武夫,體魄雄健,更能熬夜,便負責守後夜,如今朱河離去,就變換成了林守一守前夜,陳平安後夜,儘量讓篝火不熄,防止意外侵襲。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瓷器燒窯,盯著窯火,是比天還大的事情,陳平安做了那麼多年窯工學徒,雖然被姚老頭視為天賦不行,不願傳授壓箱底的燒瓷手藝,可因為陳平安做起其餘的苦差事,幾乎不會出現紕漏,所以陳平安對於比拼耐心毅力的守夜,實在是太熟悉了。

  加上還能夠趁著守夜的功夫,夜深人靜,獨自一人,將撼山譜走樁立樁來回練習,偶爾還能編織草鞋,或是掏出小巧的斬龍台,幫李寶瓶磨礪那把狹刀祥符。

  隨著劍爐立樁的漸入佳境,尤其是體內那條氣機火龍,最終選定了兩座氣府作為棲息之地,每當陳平安雙指掐訣如劍爐之際,當心神隨著一次次呼吸吐納,緩緩沉浸,整個人就會陷入一種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哪怕今年春寒延續極長,暑氣遲遲不來,可陳平安每次守後半夜,哪怕篝火不小心熄滅,陳平安依舊不會感到什麼濕氣寒意,每次收起劍爐,起身以走樁舒展筋骨,整副身軀暖洋洋的,白天趕路,不見絲毫疲態。

  今夜陳平安繼續盤腿坐在篝火旁,勤練劍爐,體內那股氣息,很快就沿著丹田處的氣府,像是逆流而上的鯉魚,一點點奔向龍門。然後在劍氣離去的那座竅穴,稍作停留,如羈旅之人在驛站旅舍下榻休憩,又如登山之人在半腰換氣,之後就會一鼓作氣,繼續衝刺,繞至後頸,最後直沖眉心。

  陳平安睜開眼後,吐出一口濁氣,站起身,輕輕蹦跳了幾下,快速轉頭望去,看到於祿走下馬車,緩緩走來,懷裡捧著一些談不上如何乾燥的樹枝,蹲在篝火旁,學著陳平安搭建「火爐」,小心翼翼添加著柴禾,而不是隨手一丟,火勢很快就漸漸大起來。

  於祿伸手靠近火堆,輕輕搓著手,轉頭笑道:「陳平安,我以後能參與守夜嗎?你要修行這拳法立樁,最好不要分心。我身體其實還可以,相信你也看出來了,所以你如果願意相信我的話,可以把天亮前的兩個時辰交給我。」

  陳平安搖頭道:「於祿,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暫時還不需要你來守夜。」

  於祿知道陳平安的言下之意,是還不放心把所有人的安危,系掛在他於祿身上。高大少年沒有惱羞成怒,點頭道:「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吩咐我,我也想為大家做點什麼,否則心裡過意不去。」

  陳平安看著那張火光映照下的臉龐,棱角分明,眼神明亮,能夠讓人清晰感受到他的善意。

  陳平安笑道:「好的。」

  於祿隨口道:「按照時間,如今算是已經入夏了,不過這氣候卻還是暮春的樣子。」

  陳平安附和道:「今年是有些怪。」

  於祿閒聊幾句後便起身告辭,陳平安目送高大少年離去。

  按照林守一私下的說法,於祿下棋,看似殺力不大,從無神來之筆,實則比起大開大合、血濺四方的少女謝謝,其實更厲害。

  陳平安早就發現,於祿做事情極為細心,滴水不漏,林守一就說於祿做事,簡直比最老道熟練的衙署老胥吏,還要來得穩當。

  陳平安對此深有體會,比如只是親眼看過他編織草鞋一兩次,於祿就很快能夠自己編織,有模有樣,腳上這雙就是於祿自己的成果,又比如每當陳平安釣魚的時候,於祿經常會站在一旁默默看著,看著陳平安在什麼時辰、什麼水段下鈎,如何拋竿如何起竿,釣著了大魚又該如何遛魚,讓魚頭高出水面,如何在大魚第一次見光的時候,小心擺頭脫鈎,等等,之後有一次,等到陳平安有事要去忙別的,於祿就會開口,說能否讓他試試看,從陳平安手裡接過魚竿後,從未有過垂釣經驗的於祿,結果魚獲竟然還不錯。

  對於這一切,陳平安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覺得這個連姓名都不知真假的高大少年,如果是個好人,那他一定會很好,萬一是壞人,陳平安實在無法想像。

  一夜無事。

  除了陳平安身邊漸小的篝火,遠處車廂內,早早點燃起一盞燈火,亮了一宿,不知白衣少年在翻看什麼書籍,如此入迷。

  天濛濛亮,陳平安開始屏氣凝神,來到這座橫山半腰的視野最開闊處,伴隨著旭日東升,開始打拳,而李寶瓶和林守一都陸續加入其中,唯獨沒個定性的李槐,打了一會兒就跑開。於祿和謝謝對此見怪不怪,今天白衣少年掀起簾子,站在馬車上,看著他們一板一眼的打拳,最早的時候,會嗤之以鼻,斜瞥一眼便絕不再旁觀,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位少年國師在遠處袖手旁觀的時間,越來越長。

  一行人吃過了早餐,開始沿著山路往山頂走去,路過那座載入地方縣志的青娘娘廟,那棵與小廟相依為命的老柏,若是只看綠蔭大小,不談機緣深淺,已經能夠媲美驪珠洞天的那棵槐樹。

  林守一本以為陳平安會繼續趕路,但是沒想到陳平安去廟裡看了看,然後把他和李寶瓶李槐都喊進去,原來小廟內遍地狼藉,酒氣沖天,那尊立於神龕的泥塑像,李槐揚起腦袋怎麼看都不像昨夜與林守一下棋的女鬼姑娘,林守一這一路行來,與那尊陰神打交道最多,知曉許多內幕,便解釋給李槐聽,說許多地方的老百姓,感恩於庇佑一方的顯靈神祇,立像祭祀,享受香火的那尊金身,往往失真,與真實容貌甚至可能毫不相似,但這不會影響到供奉神靈的香火。

  花了小半個時辰,將小廟內清掃整潔,陳平安他們才繼續動身,離去之前,林守一獨自站在神壇腳下的蒲團附近,向這位贈送給自己一部孤本棋譜的青娘娘,拱手拜別。

  與此同時,白衣少年帶著於祿跨過門檻,崔瀺環顧四周,然後走到神壇前,看了眼積滿灰燼的那盞小香爐,是個質地普通的銅爐,可能是經過了數百年悠久歲月的沉澱,銅爐表面光亮熠熠。爐內燒到末梢的香火,密密麻麻擁簇在一起,由此可見此處小廟,哪怕不曾納入黃庭國山河譜牒,其實嚴格意義上屬應當禁絕的淫祠,以小廟的這點占地規模而言,已經稱得上香火鼎盛了。

  白衣少年突然開口道:「於祿,遇廟逢祠,就拜一拜,這是與山水結緣的善事。」

  於祿雖然不解緣由,仍是象徵性低頭彎腰,拜了三拜。

  少女謝謝站在門外,腰間已經繫著那支竹笛。

  離開橫山地界之後,隊伍來到黃庭國一座郡城,陳平安幾人好在之前就見識過野夫關的雄偉風貌,加上三江匯流的紅燭鎮也足夠繁華,如今對於外方天地的高城大鎮,已經有些心理準備,不過李槐仍是有些束手束腳,就連經常拿在手上的彩繪木偶,也偷偷藏回到小書箱內。

  陳平安等人的戶牒記錄是大驪王朝龍泉縣,入城手續辦理得尤為順暢快速。黃庭國的上國,雖然是大隋高氏而非大驪宋氏,但是隨著大驪吞並掉整個一洲北部的廣袤疆土,南下之勢已成定局,黃庭國這些年對於外出遊學的大驪文士,一向優待,只差沒有當成過路的活菩薩供奉起來,畢竟說不定哪天黃庭國這一國之地,就變成了大驪王朝的一州之地。

  盧氏王朝作為昔年寶瓶洲北方疆域的霸主,如今不但山河破碎,就連皇室宗親也被一律貶為刑徒賤民,鮮血淋漓的前車之鑒,歷歷在目。

  陳平安在入城之前,就仔細問過了當地百姓,城內外有什麼風景名勝。因為陳平安希望李寶瓶他們這趟負笈遊學,在確保人身安全的前提之上,能夠盡可能多看一些名山大川、道觀寺廟和古城遺址,而不是走馬觀花,以至於最後到了大隋書院,其實什麼都沒有看過,只有風餐露宿和匆忙趕路。

  像這次入城,就要去遊歷那座被譽為黃庭國最古老的城隍廟,那裡的壁畫繪有十八層地獄的場景,傳言能夠讓人彷彿身臨其境,極其著名。

  一行人問過了路,沿著一條寬闊大街,往那座城隍廟走去,。

  衆人後方突然喧鬧起來,陳平安轉頭望去,有些震驚,看到了一幅在大驪國境內、絕不可能出現的新奇畫面,只見有一夥器宇軒昂的年輕男女,約莫七八人,人人衣衫飄逸,在一名的白髮老人的帶領下,大搖大擺地穿街過市,竟然有人以巨大黑虎為坐騎,有人身後跟隨兩丈餘長的赤紅大蛇,還有人背負著一張巨大牛角弓。

  原本人流如織的熱鬧街道,迅速向兩旁躲避,有些不知輕重的孩童,更是直接被父母半牽手半拖拽帶離街道,躲入兩側店鋪。那條並無主人刻意約束的鮮紅大蛇,搖頭晃尾,在首尾兩處還披覆有猩紅甲胄,襯托得這頭山上仙人豢養的靈寵,愈發不可一世。它並非在一條直線上前進,時不時就會游曳向鋪子附近,偶爾停下身形,頭顱昂揚,對著瑟瑟發抖的郡城百姓耀武揚威。

  其中有膽小稚童,在大蛇近在咫尺的凝視下,被嚇得嚎啕大哭,嚇得爹娘趕緊捂住他嘴巴。

  大蛇繼續前行,只是驀然一個甩尾,砸在那個原本已經鬆口氣的男子臉上,男子整個人在空中旋轉了幾圈重重墜地,嘔出一口鮮血後,掙扎著起身,帶著臉色雪白的妻兒一起倉皇逃走。

  站在遠處的陳平安看到四周路人,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戰戰兢兢,有人嘖嘖稱奇,唯獨沒有人覺得那頭畜生的傷人行徑,有何不妥。

  林守一捏出袖中符籙,站在陳平安身旁,李寶瓶和李槐站得靠近店鋪。

  白衣少年乘坐的馬車在車夫於祿的駕馭下,同樣偏離原先道路,停在靠近路邊的地方。

  那一行黃庭國山下百姓眼中的山上仙師們,很快就來到陳平安這一行人身邊,那名老人嘴唇微動,之後所有年輕人便齊齊望過來,眼神有挑釁有好奇,不一而同。不過那尾紅蛇的主人,總算一聲輕喝,將那條橫行無忌的畜生喊到身邊,顯而易見,負責此行下山歷練的師門長輩,方才已經提醒過他們,在山下遇到了同道中人的山上勢力,不可太過蠻橫無理。

  老人與陳平安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還高人風範地微微一笑,向少年林守一點頭致意。

  雙方就這麼相安無事地分開,井水不犯河水。

  少年崔瀺走出車廂,一腳踹開其實並未擋路的謝謝,跳下馬車,用陳平安聽得到的嗓音,淡然道:「大驪之外,都是這樣的。」

  陳平安看到那夥人遠離之後,才有佩刀的官府中人出來維持秩序,其實不過就是過個場露個臉而已。

  陳平安問道:「朝廷官府不管嗎?」

  崔瀺笑道:「要麼不願管,要麼不敢管,要麼……恨不得為山上仙師們做點什麼。」

  陳平安轉頭望向李寶瓶和李槐,輕聲道:「繼續趕路。」

  崔瀺不再乘坐馬車,夾在四人和那輛馬車之間,緩緩而行。

  少年白衣,眉心朱砂,大袖飄搖,神仙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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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三十七章 背著一座銀山

  臨近城隍廟,街上多是來此燒香的善男信女,街道兩旁有許多販賣特色吃食和孩童玩物的各色攤子。陳平安給李寶瓶和李槐一人買了一串冰糖葫蘆,然後兩個孩子就開始比拼誰的糖葫蘆更大顆了,事實證明李槐運氣更好一些,總計一串六顆,贏了李寶瓶四次,然後李槐就開始歡快蹦噠,高高舉起那串糖葫蘆,繞著陳平安林守一兜圈子飛奔。

  李寶瓶默默吃著糖葫蘆,然後悄悄伸出一條腿,李槐一不留神就給絆了一下,摔了個狗吃屎,手裡的那串糖葫蘆滾出去老遠,所幸綠竹小書箱綁縛得還算結實,李槐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起來。

  紅棉襖小姑娘揚起腦袋,故意左右張望,被好氣又好笑的陳平安打賞了她一個重重的板栗,去把雙腳亂晃的李槐攙扶起來,又給傷心傷肺的孩子買了一串糖葫蘆,李槐破涕為笑,接過乾乾淨淨的糖葫蘆,又去撿起那串沾滿泥土的糖葫蘆,一手一串,這次躲得李寶瓶遠一些,左右搖晃糖葫蘆。

  李寶瓶白眼道:「幼稚!」

  很奇怪,李槐好像不管怎麼被李寶瓶欺負,都不曾記恨過這位同窗求學的小姑娘,甚至生氣都談不上,最多就是受了委屈,自己傷心自己的。

  這一點陳平安和林守一都想不明白,林守一只能解釋為一物降一物,李槐就需要李寶瓶來收拾。

  少年崔瀺很早之前就脫離隊伍,獨自在一個雜物攤子前駐足不前,於祿想要停車等候,白衣少年並不領情,頭也不抬,揮手讓於祿跟上陳平安他們,他則左挑右選,有些嫌棄,就打算離開,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

  攤主是個神色憊懶的年輕人,原先有燒香路過攤子的客人詢問價格,愛答不理,所以愈發生意冷清,當下眼見著白衣少年的富貴氣態,像是郡城內一等一的豪門子弟,尤其是看到少年毫無動心的跡象,立即變了臉色,慌慌張張從凳子上站起身,低頭哈腰說這十數件老物件,都是家裡祖上留下來的傳家寶,最少也該有兩三百年的歷史,只是如今家裡遭逢大難,急需銀子,否則他打死也不會拿出來。

  年輕人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看那少年不管自己如何鼓動唇舌,就是不開口說話,年輕人一屁股坐回板凳,他哪有膽子强買强賣,郡城內那一撮豪門世族出身的老爺少爺,哪一個不是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們,更何況聽說那些人府上,幾乎年年都有山上的仙師出入,每次都要大開儀門,陣仗之大,比逢年過節還誇張,爆竹放得震天響,恨不得整座郡城的人都曉得他們家裡迎進了神仙貴客。

  少年崔瀺突然問道:「桌上物件打包一起,十兩銀子夠不夠?」

  年輕人使勁搖頭,哭喪著臉道:「這位公子,真不是小的我獅子大開口,這些祖傳寶貝真是我家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好東西,我家族譜清清白白記載過,祖上做過後蜀吉慶朝的太子少師,這樣的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哪怕一件賣個七八十兩銀子,不過分吧?」

  年輕人滿臉漲紅,拿起一件半寸長的琉璃人,只可惜色澤暗淡,賣相不佳,年輕攤販身體前傾,小心翼翼地遞給白衣少年,「公子,你好好瞅瞅,這件琉璃美人,若是眼力好一些,連它的眉毛都能看清楚,還有那衣襟的褶皺,稱得上是纖毫畢現啊,退一萬步說,這等稀罕的琉璃物品,哪怕琉璃本身的品質確實不高,可這麼大一件琉璃美人,賣個三四銀子不算昧良心吧?加上其它大大小小的寶貝,公子的十兩開價,委實是低了,公子你行行好,價格再提提?」

  少年崔瀺板著臉思量片刻,「那就十一兩?」

  年輕人差點被自己一口氣憋死,呆若木雞,痴痴看著這位滿身神仙氣的白衣少年,最後嘆氣道:「公子你就別逗我玩了。」

  少年崔瀺哈哈大笑,問道:「認識雪花紋銀嗎?」

  年輕人楞楞點頭,苦笑道:「自然認得,小的父輩那一代,也算闊綽發達的家門,這城隍廟大街隔壁街道,有十數間鋪子都曾是小人家的産業。」

  崔瀺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拍在桌面上,「二十兩大驪官銀,折算成你們黃庭國的那種劣質銀子,怎麼都該有二十五兩,綽綽有餘,夠不夠包圓這一桌子破爛東西?」

  年輕人從家裡偷出這些家當,心理價位本就是二十兩銀子左右,立即喜逐顔開,趕緊拿起那顆銀錠,死死攥緊在手心,悄悄掂量一番,再以指甲輕輕刻劃,沒錯了,是成色極好的真金白銀,唯恐少年反悔,藏好銀錠後,兩手扯起桌沿下的布角,猛然一提,三兩下就卷成了一個包裹,裡頭的物件相互撞擊,劈啪作響,系緊後向白衣少年身前一推,笑得合不攏嘴,「這位公子,都歸你了。」

  少年崔瀺提著包裹,打趣道:「」

  年輕人賠笑道:「小人是咱們郡出了名的老實人,做生意從來童叟無欺,公子只管放一百個心,這筆買賣保證公子只賺不賠。」

  少年崔瀺一手提著包裹,向城隍廟那邊追趕陳平安等人,一路加快步伐,臨近馬車後,將包裹隨手拋給謝謝,再來到陳平安身邊,指著不遠處城隍廟的醒目屋頂,介紹道:「這座黃庭國最大的城隍廟,相傳在前朝西蜀末年,統轄數州城隍,所以屋檐覆有綠色琉璃瓦,規格極高,一般城隍閣廟,肯定不敢鋪蓋這種名貴瓦片。原址並不在此處,改朝換代之後,洪氏掌國,才移建現址,其實這座城隍閣的原址,是個不錯的地方,有老水井,是一口靈泉,如今被黃庭國一座山門改造成了客棧,專門接待修行中人和朝野上下的富貴人家,靈泉散發出來的靈氣,有助於修行,這種地方,在山下俗世,可遇不可求。」

  陳平安問道:「貴不貴?」

  崔瀺想了想,「對你來說,死貴死貴。」

  陳平安瞥了眼身旁正在凝望城隍廟翹檐脊獸的林守一,輕聲問道:「怎麼個貴?」

  崔瀺笑道:「一人一晚,最少白銀百兩吧,最靠近那口水井的院落房間,估計會翻一番還不止。」

  身為大驪國師,崔瀺當初掌握著王朝一部分諜報系統,專門針對大驪和周邊國家的山上勢力,像黃庭國這座郡城的大小內幕,城隍廟的變遷歷史,屬必看的諜報內容之一,至於為何瞭解原址客棧的具體價格,只是國師崔瀺在閒暇之餘,權且用來解悶的消遣罷了,而且說不定入宮覲見皇帝陛下的時候,還能當做一個君臣對弈時的有趣談資。

  陳平安壓低嗓音問道:「如果我手上有一枚金精銅錢的話,換算成銀子,是多少兩?」

  白衣少年伸手指了指越來越近的城隍廟,不說話。

  陳平安疑惑道:「什麼意思?」

  崔瀺笑道:「我的意思就是值這麼大一座銀山。」

  陳平安微微張大嘴巴,看了眼占地廣袤、建築綿延的城隍廟,偷偷扶了扶自己身後的背簍。

  當草鞋少年發現自己背著一座銀山,突然感覺是有點沉啊。

  崔瀺將這個細節看在眼裡,卻不動聲色。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在即將進入城隍廟之前,停步問道:「崔東山,我能不能跟你借銀子?」

  白衣少年好像一直在等陳平安這句話,雙手攏在袖中,笑眯眯點頭道:「當然可以啊,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位百寶童子,要錢有錢,要法寶有法寶,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要不到的。」

  陳平安下定決心,緩緩道:「那我們今晚就住在那座客棧,之後不管住多長時間,一切開銷,暫時由你墊付,事後你報給我一個數目,利息你來定,將來回到龍泉縣,我就連本帶利一起還給你。行不行?」

  崔瀺一隻手抽出袖子,擺手道:「利息就算了,到時候還給我本錢就行。給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嘛。」

  正在此刻,李槐手裡拎著半串糖葫蘆,突然蹲下身,瞪大眼睛凝視著白衣少年的靴子。

  原來崔瀺靴子上邊站著一隻通體雪白的小螞蚱,被李槐死死盯住後,原本想要順著袍子向上攀援的古怪螞蚱,立即僵硬不動,李槐看著小玩意兒,好奇心大起,就要伸手去逮住它,銀白色小螞蚱受到驚嚇,再不敢繼續裝死,立即動作靈敏地蹦跳起來,前爪勾住崔瀺外袍的細密絲線,飛快奔跑,迅速來到崔瀺腰間,最後一個彈跳,掛在袖口底下,微微晃蕩。

  白衣少年笑臉如常,右手腕一擰,雙指抓住螞蚱,輕輕虛握於手心,往左邊袖口塞去。

  更驚奇的一幕出現了,那只活蹦亂跳的雪白螞蚱在少年手心,如冰雪消融,瞬間變成了一顆銀錠,只是銀錠竟然還會蠕蠕而動。

  在袖中藏好銀錠或者說是螞蚱,白衣少年環顧四周,於祿和謝謝這兩位來自盧氏王朝的少年少女,神色平淡,而陳平安這夥來自驪珠洞天的小土包子,則一個比一個震驚。

  崔瀺顯然不願多說什麼,轉頭對於祿說道:「你和謝謝姑娘去請一些香,等下我們進了城隍廟用得著,最好順便買個香筒,當然別忘了買個樣式素雅一點的,要不然香筒的錢我可不付。」

  高大少年帶著黝黑少女一起去請香。

  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崔東山,這顆銀錠是你先前購買那包囊物品的錢吧?它怎麼變成螞蚱跑回來了?」

  白衣少年一臉無辜,「我分明付過了錢,貨錢兩清,可是銀子自己長腳,非要跑回來找我,我也很為難啊。」

  李槐還蹲在地上,一臉艶羨,嘖嘖道:「真是好東西啊,我要是有了這麼顆銀錠,走遍天下都不難。」

  白衣少年低頭笑問道:「你喜歡?想不想要?這小傢伙叫蟲銀,沒什麼用處,就是好玩。這種精怪誕生的緣由,不得而知,反正許多王朝的大型銀庫,一百年都未必能夠出現一隻蟲銀,而且就算出現了,都不大,變幻出來的銀子模樣,頂多就是大一點的碎銀塊,像我袖中這麼大的個頭,很少見很少見,所以我才願意帶在身邊,而且它水火不侵,哪怕承受萬鈞之力,也不傷分毫,任你切割成數十塊,只要堆放在一起,它一樣可以很快恢復完整面貌。李槐,你要的話,我可以送給你?」

  李槐站起身,一本正經回答道:「我只有一個姐姐,叫李柳,可她暫時還算是阿良的媳婦。」

  白衣少年知道這個小兔崽子的言談風格,「白送要不要?我對你姐可沒想法。」

  李槐問道:「那我以後吃飯付錢,帶著陳平安他們頓頓吃香的喝辣的,它是不是每次都能自己跑回來?」

  崔瀺笑眯眯點頭,抖了抖袖子,將那顆銀錠抖落出袖口,遞給李槐。

  李槐想要接過銀錠,動作略微停頓,轉頭望向一旁的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吃飯當然要付錢,不能變著法子賴帳。崔東山怎麼樣,我管不著,但是你李槐是齊先生的弟子……」

  李槐立即雙手放在身後,緊緊貼住屁股,對著白衣少年搖頭道:「唉,還是算了吧。」

  陳平安繼續道:「李槐,我話還沒說完,但是蟲銀可以收起來,人家好心好意送給你好東西,你先收下來再說。至於以後如何使用,那就以後再按照規矩來,」

  李槐眼睛一亮,一把搶過白衣少年手中的銀錠,就要往自己懷裡塞,想了想,趕緊轉過身,背對衆人,打開小書箱,把銀錠往裡邊一丟。

  少年崔瀺悻悻然收回手,無奈道:「真是常年打鷹,給鷹啄了眼。」

  於祿已經買來一隻做工精良的黃楊木香筒,裝了滿滿一筒香枝,足夠衆人多次入廟燒香了。

  除了謝謝要照看路旁的馬車,其餘一行人走入城隍廟,各自敬完香後,看到主殿一副楹聯。

  臨死去只落得孑然一身,赴陰司始問子孫安在;到頭來徒留下千古駡名,來地府方知萬事皆休。

  城隍爺居中高位,兩側有下轄佐吏,依次排開,聲勢浩大,僅是擁有將軍頭銜的泥塑神像,就多達八尊,分別是陰陽司、速報司、注壽司在內的八司主官。少年崔瀺還說寶瓶洲最高規格的城隍廟,也就止步於此了,但是天底下最大的某座城隍閣,擁有二十四司之多,就連檢簿司、驅疫司和學政司都有,幾乎可以媲美一座小國的朝堂。

  林守一看得津津有味,李寶瓶倒是興致不高,李槐膽子最小,就只敢緊緊跟在陳平安身邊。

  仔細看過了主殿內牆上的著名壁畫十八層地獄,讓人覺得不虛此行,之後走出主殿,後殿是一座類似縣衙判案的大堂,城隍爺端坐於大案之後,左右站立有文武判官,堂外楹聯卻只有一半,「心誠則靈,無需你磕頭,速速退去」,下聯卻空白一片。

  李寶瓶這下子來了興趣,開始自己瞎琢磨下聯內容,可是怎麼都不滿意,皺著眉頭,不願認輸。

  少年崔瀺和於祿也都站在空白楹聯下方。

  陳平安則帶著林守一和李槐,在門口向大堂內張望,裡邊有泥塑像匍匐磕頭,有塑像披戴枷鎖,有塑像則低頭下跪。

  有一位並未攜帶家眷的青衫老者,看到李寶瓶這一夥人醒目的綠竹書箱,會心一笑,來到少年崔瀺附近,一起仰頭望向空白楹聯,笑問道:「諸位小夫子,可曾想到好的下聯?」

  崔瀺置若罔聞。

  李寶瓶一旦認真想事情,就會專心致志,是真的沒聽到。

  唯獨於祿微笑答道:「想到一些,但自己都不滿意,實在是太過狗尾續貂,就不跟老先生獻醜了。」

  老人爽朗大笑,抬手指了指楹聯,「關於這對聯,郡城一直流傳著一條不成文規矩,無論是人是鬼,是精魅還是古怪,只要誰能夠寫出一副服衆的下聯,就可以成為這座老城隍的貴客。」

  於祿疑惑問道:「老先生,如何才算服衆呢?」

  少年崔瀺懶洋洋道:「捫心自問。」

  李寶瓶剛好想好一茬問題,打死一頭思緒上的攔路虎,湊巧聽到一問一答後,小姑娘便下意識補充道:「夜深人靜,良知清明,捫心自問,脫口而出。」

  白髮蒼蒼的青衫老者緩緩點頭。

  雖然紅棉襖小姑娘最終沒能想出合適的下聯,但是那位老人仍是執意要將他們一路送出城隍廟,站在門檻內,向衆人微笑告別。

  離開這座古老城隍廟後,陳平安向人詢問那座客棧的所在,結果人人茫然不知,好像郡城根本就不存在這個地方,只得望向白衣少年。

  少年崔瀺笑問道:「不然還是算了?我也是聽到些小道消息,未必當真。再說了,真要沒這麼吃金吞銀的地方,你都不用跟我借錢了。」

  陳平安看了眼林守一,後者一頭霧水,陳平安執著道:「你們先慢慢逛逛集市,我再問問看。」

  背著背簍的草鞋少年,獨自快步小跑向前,在隊伍遠方,問過一人又一人。

  少年崔瀺走向馬車,神色隱隱不悅,忍不住腹誹,你陳平安哪怕背著一座金山銀山,可這是花錢如流水的勾當,最後還是給別人作嫁衣裳,至於如此殷勤嗎?

  白衣少年彎腰掀起車簾子的時候,轉頭看了眼蒙在鼓裡的林守一,眼神陰鬱的少年,在這一刻,突然有些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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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三十八章 拔河

  陳平安最後只問到了城隍廟舊址,沒有誰聽說過崔瀺嘴裡的那座客棧,這座郡城是黃庭國北部的大城,要趕到老城隍舊址,幾乎要走過半個郡城,等到衆人順著最後一位行人的指點,已是臨近黃昏,只發現了一堵朱紅高牆,又花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入口不顯眼的巷弄,勉强能夠通過兩輛馬車。

  越往裡走,越給人別有洞天的感覺,腳底下青磚路的縫隙之間,時不時散發出一陣淺淡的霧氣,飄入兩側高牆後,悠悠然彙聚,如清泉在牆面緩緩流淌,隱約間有流水聲響。

  少年崔瀺見陳平安他們疑神疑鬼,解釋道:「這條巷子,是這家客棧的招牌之一,名為行雲流水巷,接下來進了宅邸大門,應該馬上就能見到一座明月影壁,因為影壁中棲息有來歷不明的精魄,形態不定,大體上與月相相符,陰晴圓缺,全部在影壁上顯露出來。不過真正值錢的影壁,還得是日月合璧,如果萬一能加上點星象,恐怕宗字頭的仙家府邸,都會舍了顔面出手瘋搶。」

  巷子盡頭,是一扇大門,門上雕刻有兩尊高大彩繪門神,比青壯男子還要高大,威猛凜凜,身材魁梧,皆披掛金色甲胄,一人騎虎持劍,一人乘蛟揚刀,兩尊門神瞠目怒視小巷,因為是陽刻木雕,而不是普通人家的紙質,所以給人一種呼之欲出的强烈壓迫感。

  李槐偷偷咽了口唾沫,覺得自己還是露宿山頭,更加自在舒坦一些。

  大門緩緩打開,一位生有一雙桃花眸子的美婦人,扭動腰肢跨過門檻,姍姍走出,身後兩位梳著雙鬟的妙齡女子,腰間各自懸佩有一把青鞘長劍,她們沒有跟隨婦人走向那撥客人,而是站在門口。

  美婦人施了一個儀態萬方的萬福,「奴家劉嘉卉,嘉慶的嘉,花卉的卉,名字實在難登大雅之堂,諸位貴客喊我嘉卉就可以。敢問貴客們,可是要在咱們秋蘆客棧下榻?之前可有預約?」

  婦人說話的時候,她的視線,直直望向那位讓人眼前一亮的白衣少年。

  只是那俊美少年無動於衷,十分無禮,美婦人和美少年兩兩對視,前者雖然內心有些不悅,臉上仍是笑意不變。

  門口兩名婢女就有些明顯的怒氣了。

  郡城之內,誰敢對自家夫人如此不敬?就連身為一方封疆大吏的郡守大人,若是在郊遊或是燒香的時候遇上夫人,一向以禮相待,客客氣氣喊上一聲劉夫人或是二當家,一旦有事相求,需要秋蘆客棧幫忙牽線搭橋,更會當面尊稱為劉仙師。

  美婦人的眼角餘光,迅速瞥了一下神色冷漠的林守一,並未察覺異樣,便繼續凝神望向白衣少年,柔聲問道:「這位公子,可是覺得奴家和秋蘆客棧有何不妥?到了此處,才覺得大失所望,名不副實?」

  少年崔瀺有些不耐煩,伸手指了指身邊的草鞋少年,「你拜錯菩薩了,管錢的正主兒,是這位。」

  婦人心中訝異,趕緊單獨給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算是賠禮道歉,不等婦人說話,陳平安看了眼大門,收回視線後,深呼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我們人比較多,房間夠嗎?」

  婦人嫣然一笑,「夠,怎麼不夠。雖然馬上就是本郡三年一度的水神廟祭祀大典,各方仙師都來為郡守大人捧場,秋蘆客棧生意還算可以,但是各位貴客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哪怕奴家把自己的小院子騰出來,臨時搬去住別處的客棧旅舍,也絕不敢讓貴客們掃興而歸。」

  最後陳平安要了一座名為清露的大院子,位置最靠近老城隍的那口老水井,算是秋蘆客棧的天字號院落,之所以空閒到現在,實在是價格太過高昂,不按人頭算錢,反正一天就是兩千兩銀子,下榻秋蘆客棧的人,不乏獲得練氣士身份的修道之人,但是修行一事,若是不會精打細算和燕子銜泥,沒有底蘊雄厚的家族和靠山,或者自己沒有日進鬥金的生財手段,手頭就會極其拮據,跟市井百姓想像中富可敵國的仙師,完全是兩回事。

  秋蘆客棧那口老井,確實是靈氣流溢的泉眼所在,可對於練氣士而言,為此付出一天兩千兩銀子,是絕對不划算的虧本買賣。所以這棟院子,更多是富甲一方的地方權貴,用來招待官場大佬和江湖豪俠的砸錢手筆。

  劉夫人親自帶著這撥外鄉貴客穿廊過道,最後來到一座幽靜院落,院內角落生長有一大叢芭蕉,有一隻半人高的石頭水缸,豢養著一群五顔六色的鯉魚,水面上的水蓮花,有小荷才露尖尖角。

  劉夫人笑著指了指石桌上一隻銅鈴,道:「若是有事,你們只需要輕輕搖晃銅鈴,就會有手腳伶俐的丫鬟趕來院子。再就是這棟院子後門那邊,推開竹門往北行去三十餘步,可以看到一座涼亭,名為止步亭,擱放有三張蒲團,仙師可以在亭子裡吐納靈氣。水井那邊,不對外開放,希望你們諒解。」

  陳平安點頭道:「我們記下了,不會越過止步亭,擅自去往老井。」

  劉夫人眯起那雙天然春意的桃花眼眸,笑容真誠,柔聲道:「將心比心即是佛心。」

  李寶瓶好奇問道:「劉夫人,你們大門那邊不是應該矗立有一堵影壁嗎?」

  劉夫人嘆了口氣,不願細說其中內幕,含糊帶過,「先前出了點小事情,影壁失去了月相異象,便乾脆拆掉了。」

  四間屋子,李寶瓶和謝謝一間,李槐和陳平安,崔瀺和於祿,最後一間單獨留給已經身為練氣士的林守一。

  進入此地後,林守一真真切切感受到神清氣爽,那種玄妙感覺,就像是之前在大雨泥濘之中趕路,每一步都要從泥濘中拔出腳來,如今放晴之後,道路乾燥不說,還換了一身乾淨衣衫,走在路上的感覺,自然會覺得愜意輕鬆,彷彿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了。

  林守一便有些納悶,隱於鬧市的郡城之中,竟然還有這麼一塊裨益修行的福地?

  可是一路行來,並無遇到任何其他的客人,按照劉夫人的說法,秋蘆客棧的生意並不差,與之前他們偶然住過幾次的城鎮客棧,紛紛擾擾,熱熱鬧鬧,大不相同。

  陳平安在劉夫人離開後,先把背簍放在屋內,從背簍裡拿出一隻陰沉木盒,裡頭並排陳放著四根樣式最為簡單的玉簪子,其中兩支簪子是羊脂玉,溫潤細膩,還有碧玉和黑玉質地,連同盒子在內,一起花了陳平安一百兩銀子。

  在尋找秋蘆客棧的途中,它們路過一間玉石鋪子,陳平安本打算只是進去隨便看幾眼,長長見識,開開眼界就好了,結果一眼就看中了它們,四支簪子安安靜靜躺在打開的木盒內,可親可愛,讓人心生歡喜。

  當陳平安聽店鋪主人說出那個令人咂舌的價格後,打定主意不多想什麼,可是崔瀺數次暗示他一定要買下這盒子玉簪,最後乾脆就揚言若是陳平安不出手,他崔東山就要買下了,陳平安一咬牙,便跟那傢伙商量好,與住宿錢一樣,先記在賬上。

  於是陳平安欠了白衣少年第一筆錢,一百兩銀子,不多,但絕對不算少。

  店主贈送了陳平安一柄玉匠專用的小刻刀,同時給少年解釋了一下三種玉材的軟硬異同,下刀應當輕重有別,陳平安一字不差默默記在心裡。

  陳平安在綉花江渡船上,齊先生贈送的碧玉簪子不翼而飛,他當時就跟李寶瓶說過,以後有機會的話,自己會買一根簪子,刻上那八個字。

  如今不過是從一根簪子變成了四根而已。

  李槐把小書箱放在牆腳根後,一個後仰倒在床上,滿臉陶醉道:「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啊,爹娘和姐他們就沒這個福氣。」

  孩子記起一事,趕緊起身,蹲在牆角打開書箱後,一頓摸索,乾脆將彩繪木偶和泥人兒在內的物件,全部挪出來放在腳邊,李槐腦袋伸入空蕩蕩的書箱,然後猛然轉頭望向陳平安的背影,委屈道:「崔東山果然不是個好東西,那顆銀錠不見了!陳平安,咋辦啊,我可以去討要回來嗎?」

  陳平安將木盒和刻刀都放在桌上,然後開始怔怔出神,少年滿臉嚴肅,如臨大敵。

  聽到李槐的抱怨後,陳平安轉頭笑道:「蟲銀如今是你的東西了,如果真的在他那裡,你當然可以要回來。」

  李槐急匆匆跑出屋子,「我找崔東山算帳去。」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跟人好好說話。」

  陳平安去關上門,坐回桌旁,雙指拈起那柄狹小精緻的玉工刻刀,默默感受著它的重量。

  他自己那根簪子應該雕刻什麼,很簡單,就是之前遺失那根簪子上,所刻的八個小字: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但是其餘三支玉簪,他打算分別送給李寶瓶三人,作為將來到了大隋書院的離別贈禮。

  寶瓶。守一。槐蔭。

  最後,使勁撓頭的陳平安也只能想出這麼三個說法,雖然一點也不雅致,可畢竟可以保證不會出錯。

  林守一突然一把推開門,站在門外,怒氣衝衝,「陳平安,你是不是失心瘋了?!整整兩千兩銀子,就為了在這裡住一晚上?!」

  陳平安茫然轉頭,看著極為陌生的少年。

  林守一身旁,出現一個雙手攏袖、笑容欠揍的白衣少年。

  林守一氣得嘴唇顫抖,伸手指著陳平安,「兩千兩銀子!你陳平安是郡守老爺的兒子,還是更了不起的皇親國戚?」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輕輕放下刻刀,站起身,正要說話,林守一已經轉身大步離去。

  李槐躡手躡腳溜進屋子,手裡抓著那顆銀錠,這個孩子根本不敢摻和這攤渾水,坐在床沿那邊,臉色有些蒼白。

  陳平安瞥了眼白衣少年,重新坐回凳子。

  崔瀺斜靠房門,這個罪魁禍首還不忘煽風點火,「好心當成驢肝肺的滋味,不好受吧?」

  陳平安不理睬他。

  崔瀺想了想,走入屋內,坐在陳平安桌對面,單手支起腮幫,笑望向陳平安,繼續火上澆油,「你說林守一會不會把你的私人腰包,當成了你們這支隊伍的共有財産,所以你這次花錢明明是為了他的修行,但是性情早熟且對財物早有概念的林守一,在一番權衡利弊之後,仍然覺得自己虧了,所以才朝你發火?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是有的。」

  陳平安臉色沒什麼變化。

  崔瀺笑嘻嘻道:「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個攪屎棍?」

  崔瀺自言自語道:「那你可就錯怪我了,打個比方,先前我為了買下那一包裹破爛,支付那顆銀錠,不過蟲銀落入陌生人手裡,便會伺機化作螞蚱、蜻蜓之流,重返主人身邊,所以你會認為我是以術法坑騙別人,對不對?錯啦,大錯特錯,那人就是個孤注一擲的賭棍,觀其氣數,是個不知惜福的夭壽短命鬼,如果我給了他真金白銀做賭資,才是害他,說不定最近幾天就會慘遭橫禍,如今暫時沒了銀子去賭,這個敗家子又得從家裡偷東西出來賤賣,反而可以讓他多活幾天。」

  陳平安終於開口,「從你下車開始,介紹城隍廟,再順嘴說起這個秋蘆客棧,其實是在給我下套吧?但我想不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做了有什麼意義?」

  腦袋歪斜的白衣少年,兩根手指輪流敲擊桌面,「曾經有個比年齡你稍大的人,手裡藏著一枚印章,刻著『天下迎春』四個字。」

  白衣少年陷入沉思。

  陳平安問道:「然後?」

  白衣少年回過神,揉了揉眉心紅痣,想到這一路行來的古怪氣候,愈發確定一件事情。應該就是如自己猜測,齊靜春送給少年趙繇的那方印章,意義重大,只可惜自己的出現,少年一經試探就選擇明哲保身,不管是為了自身前程還是家族安危,少年到底是雙手奉上了印章,那麼印章蘊含之物,就會自然而然重歸天地,難怪今年的暮春氣候,如此漫長。

  但是崔瀺覺得事情又不該這麼簡單。

  不管齊靜春還有沒有後手,在老秀才的安排下,他「這個崔瀺」,已經跟泥瓶巷少年的命數捆綁在一起,雖然被陳平安拖累,害得他也跟著一起前途渺茫,但是崔瀺仍然不願破罐子破摔,而是激發起旺盛的勝負心,希望能夠將陳平安一步步引領到自己的那條陽關大道上,而不是被這個沒讀過書的小泥腿子,帶到他那條破爛道路上去喝西北風。

  這就像是兩人在拔河,力氣不是腰膂手臂上的力氣,而是心力心氣。

  白衣少年心情漸漸好轉,跟眼前這麼個傢伙,比拼心志和韌性?我崔瀺好歹曾是成功躋身十二境的頂尖修士,更是名動中土神洲的棋壇宗師,跟一個孩子下棋,想輸都難吧?

  而對面的草鞋少年,已經完全忽略白衣少年。

  因為陳平安開始拿起刻刀和玉簪子,動手雕刻第一個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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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千奇(上)

  夜色漸濃,秋蘆客棧正門外的那條行雲流水巷,響起一陣陣滴滴答答的悅耳蹄聲,劉夫人獨自站在門外,腰間懸掛兩塊虎符狀的黃金飾品。

  一輛馬車停在門外,走下一位身穿文士青衫的中年男人,不怒自威,隱約透出幾分儒將風采,只是男子此時神色疲憊,見到美婦人後露出笑意,「讓你久等了,咱們進去說話。」

  婦人神色不冷不熱地轉身帶路。

  男子瞥了眼她腰間的虎符,皺眉道:「需要如此緊張?」

  婦人冷笑道:「我這裡就是個小客棧,比不得大人的郡守官邸,這不前兩天剛剛給人拆掉了招牌影壁,只能忍氣吞聲不說,如今罪魁禍首還帶著一大幫徒子徒孫,來我這兒住下來,我一樣只能乖乖捏著鼻子,陪著笑臉伺候這些仙師大爺。這一切都得歸功於郡守大人治理有方……」

  男人微微加重嗓音,「行了,嘉卉,我知道你心裡有氣,但是現在我也好不到哪裡去,為了這場祭祀水神廟的大典,從淩晨一直忙到現在,嗓子眼都在冒火了,之所以你這裡休息片刻,而不是直接返回郡守官邸,就是圖一個耳根子的片刻清淨,不是來聽你抱怨嘮叨的。」

  美婦人眼神幽怨,可終究是識大體知進退的,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那點小女人情緒,轉移話題,「你這次為了這場祭典,忙活了整整半年,要排場有排場,老刺史大人身體有恙,雖然不能親至,他的心腹別駕大人,卻是賞臉露面了的,加上那些個享譽朝野的文豪、名僧和隱士,算是撐足了面子,何況要裡子,更有裡子,咱們郡裡私底下的資助,在別處供奉兩位江河水神都夠了吧?」

  男人點了點頭,「道理是這麼個道理。」

  婦人小聲問道:「那咱們這位寒食江水神大人,這次終於對你青眼相加了?答應助一臂之力,幫你爭一爭刺史位置?」

  男人雙手負後,熟門熟路地走入一棟雅靜院落,搖頭嘆息道:「那個散修實在是出現得時候不對,牽一髮而動全身,他要為那枉死的百姓報仇,便來你們秋蘆客棧,找到了那位靈韻派的修行之人,一場大戰,將靈韻派修士打得重傷,連累你們客棧的影壁都毀壞根本,其實如果事情只到這裡,我還能控制局勢,比如我身為一郡主官,可以上報朝廷,將罪名按在那名散修頭上,把惹事在前的靈韻派修士摘出去,以此安撫在我們黃庭國根深蒂固的靈韻派,但是我同時會暗中放那散修一馬,最少在本郡境內的追捕圍剿,只是一些外緊內鬆的表面功夫,以此拖延時間,讓他趁機遠走高飛,既然是散修,那麼四海為家,想必不是什麼難事。」

  說到這裡,男人流露出一絲懊惱,「可偏偏發生在寒食江祭祀大典舉辦之前,萬衆矚目不說,誰不知道這位江神成為神祇的初期,是靠著靈韻派的一位祖師爺相助,才站穩腳跟?這份香火情,靈韻派小心維繫了兩百多年,從來沒有麻煩過水神任何事情,反而在這兩百多年裡,一年一次攜帶重禮的登門拜訪,除去一次山門浩劫,就從來沒有斷過,所以你覺得水神大人對於這樁驚動郡城的風波,會偏向誰?」

  婦人看著不斷繞圈踱步而不願落座的郡守大人,遞過去一杯熱茶,打趣笑道:「我的郡守大人唉,能不能坐下說話,你再這麼晃蕩下去,奴家就要眼花頭暈了。」

  青衫男人坐下後,自嘲一笑道:「那名散修的隱匿位置,我是在三天前知曉的,本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不管怎麼樣,拖到祭祀大典之後再說,說不定還能留下一條性命。嘉卉,你知道今天水神廟內,那位寒食江水神在現出金身本尊後,對我說了什麼嗎?」

  婦人搖頭,她當然猜不出一尊正神的心思。

  身為秋蘆客棧的主事人,婦人所在師門,其實比起靈韻派並不遜色太多,只是每一座聲勢較大的山上門派,各有其固定地盤,黃庭國北部的三州之地,靈韻派是大小十數座修行門派的執牛耳者。

  但不管是婦人出身門派,還是在黃庭國北地山上山下,都可以橫著走的靈韻派修士,面對皇帝君王親手敕封的一江水神,極為敬畏。

  畢竟黃庭國不是大驪宋氏、大隋高氏這樣的大王朝,黃庭洪氏自開國起,就是大隋的十二藩屬之一,能夠敕封的山岳、江河正神,屈指可數。

  說句難聽的,哪怕大隋放開禁錮,由著黃庭國洪氏去大肆封賞、敕令山水神祇,黃庭國也沒有這份底蘊,一來疆土有限,二來又被那些「藩鎮割據」的山上仙家,掌握了絕大部分靈氣出衆的山水福地。

  所以掌控一地水運的江河正神,對於郡守甚至是刺史而言,是需要竭力拉攏討好的重要角色。

  男人放下茶杯,雙手輕揉太陽穴,「水神當面告訴我,『在郡守大人知道那名散修藏身之地的前一天,我就已經查出來了。雖然郡守大人不願秉公執法,但我既然身為寒食江水神,就要遵守不可輕易干涉世俗官場的規矩,加上郡守大人這些年治理本地,還算勤勉有功,萬一下任郡守就是個昏官,鬧出諸多需要別人擦屁股的麻煩,會對我靜心修行有礙,因此我不會跟朝廷打小報告。』」

  婦人臉色微白,「這位江神的言下之意,是不會幫助你往上走一步了?」

  男人苦笑道:「這還是建立在我今晚就將那人緝捕歸案的前提之上。」

  婦人有些後悔,「我方才不該跟你撒氣的。」

  她隨即憤懣道:「這寒食江水神數百年來有口皆碑,真到了涉及自身利益的時候,還不是一樣幫親不幫理?那散修所傷之人,不過是靈韻派的三代弟子,就敢在城隍廟見色起意,垂涎美色,先在城外殺害夫婦二人,後來得知跑掉一個孩子後,更是連夜追殺,莊子上下滿門三十餘口,給他殺得一乾二淨,此等慘絕人寰的行徑,湊巧被那名散修無意間撞破之後,在給那家人報仇之前,很聰明地選擇大肆散播消息,就連你們衙署門口都張貼了告示,散修做完這些,這才找到秋蘆客棧,跟那名凶手大打出手。郡城內外都是他水神的眼線,豈會半點不知?」

  男人反而不如婦人這般委屈憤懣,只是輕聲感慨道:「天理國法人情,修行之人追求的是天地大道,國法人情如何,擺在練氣士面前,算得了什麼?退一步說,對上這位寒食江水神,國法不是全然無用,只是在我這個正四品官員手上,就沒用,在老刺史手上,有一點用,只有到了皇帝陛下手裡,才有一些用處。」

  婦人小聲嘀咕道:「如果你的這個郡守官身,是在大驪王朝呢?」

  男人眼神一凜,重重一拍椅把手,「劉嘉卉,不得胡說!大驪國勢再强,也是蠻夷出身,若真是被大驪宋氏一統北方,必是我寶瓶洲北方斯文正脈的斷絕之日!」

  婦人氣呼呼道:「你要真是鐵骨錚錚,怎麼不乾脆忤逆水神的意願,一定要將那名散修庇護到底?我就不信這位水神號稱手眼通天,就能夠真的在黃庭國北方遮天蔽日,實在不行,大不了我搬出師門勢力,乾脆來跟靈韻派這條地頭蛇,掰掰手腕好了!」

  男人伸手指了指婦人,氣笑道:「多大歲數的人了,還這麼幼稚可笑。你以為大驪皇帝能夠有今天的聲勢,是一路順心順意走過來的?我們一郡之地,尚且如此,試想大驪王朝那麼廣袤的版圖,又會如何權衡利弊?身為一國之君,其中的齷齪和隱忍,絕對是你我無法想像的。」

  婦人悶不做聲。

  男人喝了口茶水,背靠著椅子,盡顯疲態,扯了扯領口,自言自語道:「我是儒家門生,故而修身齊家,必然會儘量恪守規矩,可我還是黃庭國官員,轄境內有百萬黎民,需要幫助他們過上衣食飽暖的太平日子,所以我不會事事以仁義道德來為官做人。因為我需要低頭哈腰跟仙家勢力們求人求法寶,來抵禦各種旱澇天災,需要登門送禮,祈求那些個眼高於頂的山水河神,盡可能將氣運多截留一些在自己郡內。山下寒庶百姓也好,豪紳大族也罷,吃了虧,被仙師們欺辱,我只能縫縫補補,拆東牆補西牆,儘量安撫。」

  男人閉上眼睛,「如果不是這樣蠅營狗苟,我早就自己辭官或是丟掉官帽子了,如此一來,那名散修在張貼第一份告示的時候,他就會被某位主動跟水神通氣的郡守大人,帶著兵馬和修士一起拿下。如果不是這樣,今夜散修死後,會連一塊墓碑都沒有。當然,人都死了,死後有沒有墓碑,有沒有人敬酒,有沒有人記住他生前做過的善舉,又有什麼區別呢?」

  這位郡守大人站起身,來到窗口,嗓音低沉,「黃庭國嘉露二年,也就是十年前,賀州在內三州,於夜間子時震動不止,以賀州最為嚴重,茅屋城牆祠廟皆倒,死者六萬餘人。此後一月,或半旬或數日一動,直至年關,寒食江在內北部所有大江大水,波濤洶湧,僅僅我郡,淹死便有近百人。嘉露四年,南方茂州又有移山之異。嘉露八年,西南衡州水網縱橫,泊船無數,於中秋夜,驟起大火,火勢綿延千餘舟船,萬餘人屍骨殘骸,皆為灰燼。」

  男人臉色凄然,嘴唇微動,「這一些天災,當真是天災嗎?老百姓不知道真相,我知道啊。」

  男人轉過頭,望向婦人,「我甚至知道,那名散修在被捕身死之前,一定會駡我是靈韻派和寒食江水神的走狗,恨我比恨他們更深。」

  婦人欲言又止。

  男人臉色逐漸平淡起經可以確定,在這名散修死後,郡城之內,很快就會有那幾家豪閥故意散播的流言蜚語,說我為了討好靈韻派,便辛辛苦苦找到了那名修士的藏身之處,將其圍剿擊殺。」

  婦人嘆了口氣,「多半是如此了。」

  男人笑道:「我說這些,不是說給你聽的,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秋蘆客棧那口老水井之中,雖然不斷有白色霧氣裊裊升起,然後四處流散,但其實水位極低,內壁布滿幽綠青苔,突然水位嘩啦啦迅猛高漲,水位與井口持平,然後有一位披掛甲胄手持短戟的高大男子,一步踏出,男子兩腮各自生有一縷長鬚,除此之外,與常人無異。

  男人環顧四周,至於涼亭那邊正在靜坐吐納的少年,根本沒有放在眼裡,他身形拔地而起,瞬間落在郡守大人下榻的院落,朗聲道:「魏郡守,那名散修的頭顱已經被我親手砍掉,當時還有衆多看戲的外人,可恨那廝不知好歹,生前對魏郡守破口大駡,難聽得很,魏郡守你好些見不得光的陰私,都給那廝說了個一乾二淨,還敢往我家大人身上潑髒水,我實在氣不過,本想給他一個痛快的死法,實在是替魏郡守你打抱不平,便先戳了他幾個窟窿才砍掉腦袋。此事事了,我回去後,會跟大人稟明情況,放心,決不讓那傢伙死前的混帳話,壞了你與我家大人的情誼。」

  這位寒食江水神的嫡系下屬,說完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婦人呆呆站在院門口。

  依照那名散修的行事風格和風骨性情,按照屋內男人的說法,死前痛駡他一句走狗,很正常,可如此當著靈韻派以及本郡衆多勢力的面,喋喋不休揭短不止,很不符合情理,因為之前男人跟他是有過私下接觸的,雙方的心思,都心中有底。如果說男人身為郡守,變節出賣修士,很奇怪,那麼散修多此一舉的臨終遺言,也很不正常。

  「我之前所想,仍是小看了他。」

  站在窗口的郡守大人,公門修行多年,比婦人更快理解其中門道,他輕聲道:「山下有俠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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