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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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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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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3 01:33:43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二十章 遠遊

  經過這樁風波後,勢利眼的大船主人立馬跑來,說是給貴客們準備上好的二樓雅間,便是把驢子一並牽入也無妨,是他這艘小船蓬蓽生輝才對。還有一些慕名而來的豪客,多懸刀而不佩劍,顯然是來套近乎的。陳平安應付這些不在行,都是林守一出面幫著婉拒,到底是督造衙署長大的少年,言談舉止,滴水不漏,哪怕拒絕了他們,讓那些人仍是面帶喜氣地離去。

  那個被老人稱呼為「白鯨」的劍客,是大驪南方小有名氣的散人修士,佩劍是貨真價實的法器,名為靈虛,是道家符籙一脈的神兵利器。相傳是一位下山修心的遊方高人,在荒郊野嶺坐化兵解後的遺物,無意間被白袍劍客獲得,憑藉一身本就不俗的劍術,悟出了劍道真意,從此揚名,只是生性不喜拘束,才沒有被大驪官府和邊軍招徠,反而喜歡在江湖上仗劍遊歷,此人在蛟龍四伏、宗師輩出的大驪江湖上,能夠被記住姓名,就已經很不簡單。

  結果連劍都沒能出鞘,從頭到尾被人如此玩弄於掌心,敗得如此奇恥大辱,說不定連劍心都要蒙塵、劍意都會沾染污垢。那麼草鞋少年一夥人的家底有多深厚,可以借此掂量掂量,船上多是見多識廣的文人、商賈和江湖豪俠,不管各自心性是好是壞,蠢人還真不多。

  林守一眼見著不再有人過來客套寒暄,揉了揉太陽穴,少年有些心煩意亂,若非空隙歇息的時候,能夠親眼看著碧綠書箱在陳平安手裡,一點一點顯露出雛形,就林守一那種天生寡淡冷漠的性子,恐怕真要忍不住惡臉相向了。

  陳平安有些於心不忍,說道:「放心,我肯定把這只書箱做得讓你滿意。」

  林守一盤腿而坐,滿臉疲憊,破天荒吐露心扉,輕聲道:「真想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獨自面壁修行,只管我山中一甲子,任由世上已千年。但是阿良說過,這種路數的修心,叫枯塚,可行是可行,但獨屬境界到了一定高度的練氣士,我才剛剛入門,若是現在就這麼幹,肯定會走火入魔,墮入旁門外道而不自知。」

  陳平安點點頭,「那的確是得小心些。」

  李槐托著腮幫蹲在一旁,樂呵呵道:「林守一,說不定阿良嚇唬你呢,我看棋墩山就不錯嘛,適合你去當神仙,無聊的時候,還能跟那個叫魏檗土地爺聊天打屁,坐著大烏龜,或是騎著黑蛇白蟒,威風得要死。不過這樣的話,你既然都不跟我們去大隋了,那就把這只書箱留給我唄?我現在背不動,過幾年個子高一些,力氣大一些,剛好把小書箱換成大書箱,我會念你的好,將來從大隋遊學歸來,大不了再還給你。」

  林守一斜眼瞥著這個打著小算盤的李槐,冷笑道:「我就算留在棋墩山修行長生之法,也不把書箱留給你。」

  李槐哦了一聲,「那你還是繼續跟我一起去大隋吧。」

  林守一揉了揉眉心,覺得還是只有阿良治得了這個李槐。

  不對,李寶瓶可以,陳平安好像也可以。

  難道就自己拿李槐沒轍?

  心情不太好的林守一盯住李槐,把後者給看得毛骨悚然,趕緊表忠心道:「幹啥咧,林守一,我其實是想你跟我一起去大隋的啊,我就是有點眼饞你的書箱,沒辦法,比我的書箱要大嘛,這個我不否認啊,但是你如果真要下船返回棋墩山,我肯定是不樂意的,你想啊,咱們四個人裡,就你道貌岸然,最一肚子壞水了,以後如果碰上沒把壞字刻在臉上的壞人,比如包藏禍心的那種,肯定就只有你能一眼看穿啊,對不對,陳平安,李寶瓶?」

  李槐左右張望,尋求援手。

  陳平安低頭打造書箱,專心致志,置若罔聞。李寶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奇奇怪怪的問題,神遊萬里,心無旁騖。

  林守一有些心情沉重,「你以為我們這趟去大隋遊學,很輕鬆嗎?除了山水險阻之外,肯定還有很多我們想都想不到的麼蛾子。」

  李槐眨了眨眼睛。

  林守一緩緩道:「我們大驪以武立國,江湖勢力不容小覷,讀書人很少有人除名,在先生的山崖書院建立之前,一直被整個東寶瓶洲駡做蠻夷之地。」

  李槐點頭道:「這個我知道啊,咱們齊先生從不忌諱說這些的,又不是沒講過咱們大驪的處境。」

  林守一嘆了口氣:「記得我小的時候,督造官宋大人曾經說過一件事情,說早年大驪好不容易一個讀書人靠本事考進了觀湖書院,結果受盡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屈辱,不單單是言語辱駡那麼簡單,按照宋大人的說法,應該是大隋高氏和盧氏王朝的兩名讀書人聯手設置了一個連環局,害讓我們大驪的那位書生,心境崩碎,變得瘋瘋癲癲,多年後,好不容易恢復了神智,又在男女情事上被狠狠捅了一刀,然後就投湖自盡了。」

  「我們大驪因為此事,朝野上下,舉國震怒,這才掀起了與盧氏王朝賭上國運的大戰,要知道在那之前,對於昔年擁有大驪上國身份盧氏王朝,諸多刁難,大驪素來是能忍則忍的。如今當然局面已經變了很多,現在我們大驪有越來越多的讀書人,山上的練氣士也開始下山,為大驪朝廷效命,在邊關奮勇殺敵。」

  「這就又出現了一個嶄新的格局,那就是大驪的文人很清貴,讀書人當官,就會自視高人一等,比如先前那個自稱宛平縣令的人,多半是從京城外放地方的貨色,正兒八經的科舉出身,所以我現在擔心那個男人,在宛平縣轄境渡口下船後,不管是書生意氣,還是想著新官上任三把火,會選擇對我們圖窮匕見。」

  說到這裡,林守一笑道:「好在他是讀書人出身的文官,可我們當中,也有一位不曾露面的『山上神仙』,說不定能夠震懾住他。畢竟讀書人在大驪再金貴,仍是比不過練氣士。但是怕就怕那個縣令不夠聰明,或者說哪怕是京城人氏,也不曾真正見識過練氣士的厲害,那我們還會有一連串的麻煩。」

  李槐憂心忡忡,轉過身對著側臥在身後的白色驢子就是一巴掌,怒駡道:「惹禍精小白驢!你當自己是黃花大閨女啊,給人摸一下就耍性子發脾氣?」

  李寶瓶突然開口道:「現在那個老頭子肯定是宛平縣令的座上賓,相互吐苦水呢,我相信老人的身份越高,那名劍客的劍術越好,宛平縣令就越不敢明面上出手,我大哥說過,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至於暗中使小絆子,我們可不怕,只要那傢伙不敢動用朝廷力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了,你林守一怕什麼?別自亂陣腳!」

  林守一仔細想了想,點頭道:「應該是這樣了。」

  李寶瓶說完之後,臉色認真問道:「小師叔,對吧?」

  陳平安無奈道:「我哪裡知道這些讀書人和當官的彎彎道道。總之遇上了麻煩,你和林守一商量著來。」

  上次學塾馬夫子「托孤」一事,幾個孩子能夠安然返回小鎮不說,還把那名自稱大驪諜子的車夫耍得團團轉,其實就是林守一起的頭,李寶瓶制定大方向,林守一再在細節上查漏補缺,天衣無縫,心志早熟得遠遠超過同齡人。

  陳平安突然停下手中動作,想了想,乾脆連柴刀也一並放在腳邊。

  心不靜時,陳平安就會什麼都不做,寧肯先放一放,也絕不輕易犯錯。以前燒瓷是如此,如今練拳更是如此,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幾乎同時察覺到異樣,就連李槐都趕緊端正坐姿。

  陳平安看到三個疑神疑鬼的傢伙,苦笑道:「幹嘛,我就是想到一件事情,你們這麼緊張做什麼。」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你說出來聽聽。」

  陳平安笑道:「我剛才就是想,除了跟你們識字之外,是不是也跟你們學一學書上的學問。」

  李寶瓶楞道:「可我們跟先生學到的只是入門的蒙學,沒什麼了不得的大學問,再說了,我們自己都只是蒙童,如何教得了小師叔。更何況連齊先生很多蒙學上的語句,我隨口問起,先生也答不出來的,我們咋教啊,胡亂回答,不好的!」

  李槐嘀咕道:「先生不是回答不出來,只是回答得晚了一些,那時候你就不願意聽了。」

  李寶瓶猛然轉頭,一拳砸在李槐腦門上。

  李槐其實沒怎麼疼,仍是抱著腦袋鬼叫道:「這日子沒法過了!我也要練拳,李寶瓶的力道越來越大了,不然將來我肯定會被她失手打死的。」

  林守一好奇問道:「陳平安,學書上的東西做什麼?」

  陳平安緩緩道:「我怕有一天我跟人講的道理,事後發現其實是沒有道理的。所以我希望除了姚老頭、阿良他們教給我的道理之外,再從你們讀書人的書本上學一些。」

  李槐如墜雲霧,滿臉震驚道:「陳平安,你打架已經那麼厲害了,而且每天練拳那麼辛苦,難道不是為了能夠跟人不講道理?」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搖頭道:「陳平安,我覺得不用事事講道理,畢竟天底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我們堅守本心即可,否則只會深陷泥濘,過猶不及的。」

  李寶瓶滿臉嚴肅,「小師叔,你別急,讓我想一會兒,我覺得這件事很大,我必須要認真對待,仔細思考!」

  曾經在小鎮學塾,齊靜春就是這樣,每當李寶瓶詢問一些個看似淺顯至極的問題,反而會陷入沉思,多半要拖延幾天才給出答案。

  陳平安愈發無奈,仰起頭望向蔚藍天空,片刻之後,收回視線,不知為何突然就滿臉笑容了,「我之所以要這麼麻煩,其實是有私心的,可能是因為你們不算真正練拳,所以暫時還沒有這種感覺,我在得到那部拳譜之後,就一直有個感覺,說不出不怕你們笑話,就是每當我與人對敵的時候,我只要覺得自己的道理,不管說不出口,只要覺得我是對的!那麼我心底,就像有人在不斷告訴我,你這一次出拳,可以很快!」

  接下來,三人彷彿都看到了一個陌生的陳平安。

  只見這位來自泥瓶巷的貧苦少年,神采飛揚,雙拳緊握擱在膝蓋上,從未如此自信,「而且,我下一次出拳,一定可以更快!不管是誰站在我面前,我陳平安都可以出這一拳,不管是誰!」

  林守一眼神痴痴,小聲呢喃道:「應該不算習武走入火魔吧,挺正氣凜然的,還真有點像是先生在學塾……講述那些聖賢大道最精妙處的時候。」

  李寶瓶正忙著思考先前那個問題。

  陳平安已經重新拿起柴刀,繼續給林守一製造小竹箱。

  李槐有些神色恍惚,很久都沒有還魂回神。

  先前那一刻的陳平安,讓這個孩子感到似曾相識。

  李槐好像記起了小時候有一次,吵架本事天下無敵的娘親給人打了,給人撓得滿臉大花貓,在家裡撒潑打滾,那個被街坊鄰居駡做窩囊廢的爹,就只是悶悶蹲在門檻那邊,他和姐姐李柳跟著娘親一起哭,娘親最後就說自己瞎了眼,才找了這個沒骨氣的男人,自己婆娘給人打了也放不出個屁。李槐他爹始終沒吭聲,氣得從小就跟娘更親近的李槐,跑到門口狠狠踹了那個傢伙的後背兩腳,說以後再也不認他這個爹了。後來他娘親哭累了,氣消了,就帶著兒子女兒去睡覺,扯著男人耳朵往門外一甩,說罰他今夜滾院子裡睡去,可是才關了門熄了燈,她便讓李槐去開門,把他爹喊回屋子睡覺。李槐不太情願,可熬不過娘親催促,只得開了門,看到他爹依舊老老實實蹲在院子裡,氣得李槐差點掉頭就走。

  然後那一刻,身材矮小結實的男人緩緩站起身,「兒子,爹要連夜出山一趟,跟你娘親說一聲,很快就回家。」

  不說這話還好,李槐再臭臉色,到底還是希望爹能夠回屋子睡個安穩覺的,可這麼躲著娘親和他們姐弟,還算男人嗎?結果一聽到這些膽小鬼才會講的喪氣話,李槐立即就氣得渾身顫抖,哭喊道:「什麼兒子,我是你李二的爹!」

  男人半點也不生氣,笑駡道:「臭小子,不愧是我李二的崽兒!」

  那一刻,李槐有些痴呆,記憶中他爹是從來不會這麼跟人說話,好像永遠都低人一等,除了睡覺打呼跟打雷似的,就是個沒出息的悶葫蘆,哪怕到了他和姐姐李柳這裡,也從來沒有半點一家之主的樣子,的的確確,就是個怕天怕地怕人怕鬼什麼都怕的窩囊廢。

  可是那天晚上,男人走的時候,大步離去,走得很雷厲風行,很像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富貴老爺。

  李槐當時沒有多想,只是心懷僥倖,覺得有可能是去幫著娘親大半夜當街駡人去了。

  可第二天李槐就失望得很,把他娘親撓花臉的婦人一大家子,見著他們娘仨,依舊趾高氣昂,之後他爹很長一段時日都沒出現,應該是入山燒炭,賺錢養家糊口去了,所謂的「出山」,李槐覺得肯定是他爹的口誤。

  不過回來的時候,男人彷彿開竅了,拎著一隻肥膩燒雞回家,不但給他娘親買了一盒胭脂水粉,還給他和姐姐李柳都帶了禮物,娘親一手叉腰,一手點了他爹的眉心,說孬歸孬,算你李二還有點良心。在那之後,這個自家爹娘取名比誰都馬虎的李二,就又是那副「你來駡我啊,我還嘴一句算你本事,你來打我啊,打死我也算你本事」的孬樣了。

  但是不知為何,隨著李槐的慢慢長大,那一夜在院子裡,他爹「出山」之前的笑容,說話的語氣和走路的架勢,不但越來越模糊,反而越來越清晰。

  李槐突然說道:「陳平安,我們以後回到小鎮,我請你去我家做客。」

  陳平安疑惑道:「你爹娘和你姐姐,不都已經離開小鎮了嗎?你之前說過,他們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才記起此事的李槐,驀然紅了眼睛,嘴唇顫抖,就要哭出聲來。

  陳平安只得安慰道:「別哭別哭,你不也說了嗎,你爹答應過你,只要真正成了讀書人,他就會來探望你的。」

  李槐委屈道:「可是我又貪玩,又吃不了苦,一讀書就喜歡偷懶犯困,比李寶瓶和林守一差太遠了,我怕當不了讀書人,爹娘就再也不要我了。」

  若說林守一和李寶瓶的歲數,已算少年少女,還是大門大戶出身,可李槐卻真的只是個孩子罷了,跟他陳平安一樣是窮苦出身,膽子小一些,很正常的。所以陳平安從頭到尾,對李槐的耐心,都算是最好的那個人,哪怕是棋墩山那一次,李槐在泥濘裡使勁踩踏,只有被漸得一身泥的陳平安,打心底沒覺得有絲毫煩躁。

  陳平安笑道:「別胡說,你爹娘如果不心疼你,還會送你去學塾念書?早點讓你下莊稼地裡幹活,幫著家裡放牛,不是更好?」

  李槐心情略微好轉,抹了把臉,哭喪著臉道:「我家窮,買不起牛啊。」

  陳平安輕聲道:「你現在還窮?不說那本《斷水大崖》裡的古怪,書籍本身也值十兩銀子好不好。」

  李槐笑逐顔開,轉頭瞥了眼白色毛驢,咧嘴嘿嘿笑道:「我還有頭驢呢!」

  林守一突然神色一凜,壓低嗓音對陳平安道:「水底陰神告訴我,有人來了,要見我們,但是那人自稱認識阿良,還說阿良之所以提前入城,就是想問他一些問題。所以陰神問我們如何處置,是不答應他們登船,還是?陰神還說那人身邊跟著一位江水正神,不出意外,是這條綉花江享受萬民香火祭祀的神祇。」

  陳平安有些為難,最後沉聲道:「讓陰神前輩護在我們身邊就是了,其實讓不讓人家登船,差別不大。接下來你們幾個要小心,還是之前約定的老規矩,一切先由我來應付,實在不行,林守一你再動用那些黃紙符籙。」

  林守一點頭道:「好。」

  林守一心神微動,細語呢喃。

  片刻之後,這艘行駛在綉花江水面上的大船,微微一震,如果不是陳平安四人事先知情,一般人都不會察覺到其中玄機。

  雖然他們肉眼見不到陰神的存在,但是明顯船頭這一塊陰氣森森了幾分。

  然後陳平安發現船頭不遠處,多了一個盤腿而坐的年輕劍客,長劍橫掛在腰後,懷中還抱著棉布包裹的長條物品,像是一把刀劍。

  他起身後,走到陳平安這邊,對著隱蔽身形的陰神微微一笑,不再向前,開門見山道:「我帶來了你們四人的通關文牒,有大驪龍泉縣縣衙戶房的朱印,以及關於你們此行出境遠遊的許可朱文。至於我是誰,不重要,總之,我認識阿良,所以絕對不會是你們的敵人。至於船上先前的那點衝突,你們不用擔心,那個宛平縣令不會耽誤諸位的求學之路。」

  最後年輕劍客雙手遞出手中物,望向背著小書箱紅棉襖小姑娘,笑道:「你就是寶瓶姑娘吧?這把刀是阿良交待我們大驪,務必要原原本本交還給你的。」

  李寶瓶雖然心情激動,但仍是一動不動。

  陳平安獨自向前,從年輕劍客手中,接過那柄祥符狹刀,說道:「麻煩前輩了。」

  年輕劍客開懷笑道:「你們都是阿良的朋友,我可不敢以前輩自居。」

  陳平安問道:「阿良還好嗎?」

  年輕劍客神色不變,點頭道:「放心吧,很好。」

  這把刀,是藩王宋長鏡親自命心腹送出京城,最後交到自己手上,還過了刀,年輕劍客如釋重負,「那我就去二樓打聲招呼,諸位放心遠遊便是,接下來一路到達邊境野夫關,只要涉及朝廷和官府,都會暢通無阻,但是除此之外,我大驪就不會有任何干涉了。當然,如果真有了麻煩和意外,只要你們跟邊軍或是當地官府打聲招呼,朝廷一樣願意竭力相助。」

  陳平安望向此人的眼睛,點頭道:「我們知道了。」

  年輕劍客從袖子拿出四份通關文牒,交給草鞋少年,最後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肚子,換了一些客氣話,抱拳道:「那就此告別,我去二樓打聲招呼就走。」

  陳平安有些彆扭地抱拳還禮。

  二樓一間擺設有精美瓷器的上等雅室,老人和白袍劍客臉色凝重,即將上任的宛平縣令和妻兒則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喘,所有人全部站著。

  只有一位不速之客坐在那裡自飲自酌,身材魁梧,袖上有青蛇盤踞,呼吸吐納皆是白霧繚繞,男子一身神采,絕不似凡俗人物。

  男人見到「年紀輕輕」的劍客後,立即起身彎腰抱拳,一言不發,卻極其恭敬。

  年輕劍客擺擺手,看也不看老人和享譽大驪南方江湖的劍客,對那位宛平縣令說道:「到了宛平轄境,本本分分做你的父母官便是,今日之事,不要多嘴,到此為止,朝廷可以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但如果稍有風吹草動,我可能不會親自來找你,但是這位綉花江的水神大人,是可以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的。」

  年輕人不願多說什麼,只是對那位始終不敢坐下的綉花江水神笑道:「你幫忙看著點,我先回去了。」

  綉花江正神沉聲道:「那屬下就不送大人了。」

  年輕劍客走出雅間後,來到外廊,望向江水,想起草鞋少年的那番言語,頗有感觸。

  最終身形一閃而逝。

  武道之所以矮練氣士一頭,就在於山下絕大多數的純粹武夫,作為立身之本的東西,練拳的拳譜也好,習劍的劍術也罷,十八般武藝十八般兵器,全部被習慣性稱為武功武學,其實在山上練氣士看來,跟「道」這個字,八竿子打不著。

  一旦武學始終不上升到武道的高度,終究只是爛泥塘裡打滾而已。

  恐怕那個陋巷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他那番發乎本心的言語,關於如何出拳的感悟。

  本該最少也是武道六境之上的宗師,才會去深思的問題,去捫心自問,需要自問自答。

  ————

  棋墩山,有位姿色平平的婦人,在自家大人的秘密授意下,帶著一位船家女出身的貌美少女,開始徒步爬山,向北方行去。

  這是少女第一次出門遠行,所以一路上不斷後頭張望,戀戀不捨。

  婦人也不多說什麼,人之常情,無須苛責。

  何況長春宮她這一脈,比較奇怪,修心重情,尋常練氣士視為累贅忌諱的拖泥帶水,反而是她這一脈的證道階梯,所以少女才離鄉就思鄉,反而是好事。

  不過為何要帶著少女步行穿過棋墩山,那位大人沒有明說什麼,她也不方便不刨根問底了。

  一路翻山過水,風景宜人。

  少女生性天真爛漫,雖然略顯疲憊,可是精神很好,走著走著,順手折了路旁一根花枝,輕輕晃悠,哼起了一支世代相傳的鄉謠小曲。

  長春宮婦人皺了皺眉頭,但是始終沒有說什麼。

  遠處有一位俊美非凡的年輕人,如同山鬼精魅,同樣是在緩緩而行,始終望著婦人身邊的少女。

  少女的嗓音,空靈婉轉,哪怕鄉謠的內容很悲傷,可在她嘴中哼唱出來,別有韻味,哀而不傷。

  年輕人輕聲與少女的歌聲輕輕相和,聲韻略有不同,更為醇正,也更為悲愴。

  少女如春草裡穿梭的黃鶯,男子如孤零零立站墳頭的老鴉,一個歡快鳴叫,一個低沉嗚咽。

  最後,在山脊上青石板壘砌起來的寂寥驛路上。

  少女猛然抬頭,發現遠處走來一位白衣年輕公子,模樣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

  兩人在狹窄的驛路上相遇,年輕人卻已經低下頭,不說話,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擦肩而過。

  少女忍不住回頭望去。

  發現那人站在遠處,不走也不回頭,背對著她。

  少女有些奇怪,搖搖頭,轉頭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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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4 01:09:0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快哉風

  之後綉花江兩百多里水路,安安穩穩。

  陳平安一行人下船的時候,李槐和林守一都背上了書箱,加上李寶瓶,負笈遊學變得愈發名副其實,結果就是讓草鞋少年看著,更像一個大戶人家的少年僕役,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實在無法想像草鞋少年是一位練家子,能夠讓一位大驪上縣縣令身邊的武秘書郎,毫無還手之力,下船之時,仍是給人用擔架抬下去的。

  陳平安下船之前就仔細看過了堪輿圖,不打算穿過宛平縣城,繞城南下之後,要穿過一片雄山峻嶺,估計需要大半個月的腳力,陳平安在船上找當地人問過了,有山路可走,但是比起棋墩山的青石驛路,要難走很多,不通馬車,多是驢騾馱物。

  如果不走山路,就必須經過一座郡城,林守一說他尚未悟出純陽符的法門,無法讓那尊陰神遮掩先天而生的陰穢之氣,它多半無法光明正大進入城內,按照阿良的說法,郡城的城隍閣、文武廟以及一位將軍府邸,恐怕都會對陰神産生先天排斥,若是有高人坐鎮,很容易節外生枝。

  一行人一邊問路,一邊前行,期間陳平安還跟鄉野村夫、婦人試探性詢問,那些山嶺有沒有古怪傳說,會不會有山鬼出沒。當地百姓看到四個孩子年紀都不大,又背著書箱,便當成了富貴人家跑出去遊山玩水的讀書郎,笑著跟陳平安說那邊的山山水水,連個名兒也沒有,哪來的神神怪怪,他們就從來沒聽說過。最後大多不忘跟四人推薦了綉花江的江神祠,說那兒求籤拜神很靈驗,說不定真有河神老爺,每年縣令大人都會帶人在江邊祭祀,爆竹連天,熱鬧得很。

  四人入山之前,是正午時分,李槐站在山腳,彎腰作揖,狠狠拜了三拜,抬頭看到陳平安沒動靜,奇怪問道:「陳平安,上回在棋墩山你都拜了拜,說是拜山神,這次咋偷懶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是回答道:「我以前跟老人經常進山,學了一點點看山吃土的本事,老人心情好的時候,說過些山勢走向,什麼地方會是山神老爺擱放什麼金身的地兒,很有講究的,大致上一座山有沒有山神老爺坐交椅,進山之前你仔細看幾眼,就能看出一點苗頭的。加上之前當地人都說這兒沒那些說法,就大致能夠確定我們要走的山路,不是山神的地盤了。」

  林守一心念微動,說道:「陰神前輩說了,一個王朝的山水正神,名額有限,不可能處處都有神靈,否則就會泛濫成災,使得地方氣運一團亂麻,加上山水之爭,跟山下爭田地搶水源差不多的光景,反而對王朝不利,所以一般來說,地方縣志上沒有明確記載的山神廟,就不可能出現山神。」

  李槐有些失望,「唉,我還想多幾個彩繪木偶呢。」

  原來在棋墩山因禍得福,白白拿到手一個栩栩如生的彩繪木偶,讓李槐期待得很,恨不得走過一座山頭就拿到一個,那等到自己走到大隋書院,自己小書箱就能堆滿了不是?要不然自己背後的一個竹箱內,到頭來只放有一個木偶和一本書,太「家徒四壁」了。

  林守一氣笑道:「你有什麼臉皮說陳平安財迷?」

  李槐一臉無辜,「我沒說過啊,我只說過陳平安是君子之財,取之有道。」

  林守一冷哼道:「馬屁精!」

  李槐大怒,「如果不是我苦苦哀求,你能有小書箱?林守一你有點良心好不好?」

  李寶瓶沒好氣道:「閉嘴。」

  陳平安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就會練習走樁,因為背著大背簍,不敢動靜太大,就讓自己收著力氣和架勢,儘量慢了走,畢竟阿良在枕頭驛傳授十八停的運氣方式,就說過一個慢字,才是十八停的精髓所在,陳平安如今卡在第六第七停之間,死活邁不過去這個坎,剛好拿撼山拳譜的走樁來練練手。

  進山走了約莫兩個時辰的山路,李槐已經氣喘吁吁,李寶瓶亦是如此。

  陳平安知道這就是所謂「一口氣」的盡頭了,剛好挑了一條溪澗旁邊休息。林守一不愧是一隻腳登山的神仙了,氣定神閒,只是額頭微微滲出汗水,比不過陳平安而已。各自找地方坐下,陳平安從自己大背簍裡拿出李寶瓶的那把刀,阿良稱之為「祥符」的狹刀,雖然當時阿良說到了「墊底」二字,可陳平安又不是瞎子,而是用慣了菜刀和柴刀的人,甚至連寧姑娘的壓裙刀也借用過一段時間,知道這把刀肯定名貴異常,所以只要四周沒人,就會拿出那塊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小小斬龍台,用來小心翼翼磨礪刀鋒。

  拔刀出鞘後,先往黑得發亮的斬龍台輕輕蘸水,陳平安蹲在溪畔開始緩緩磨刀,動作舒緩,不急不躁,像是對待小鎮最珍惜脆弱的貢品瓷器。

  陳平安喜歡專心做一件事情,尤其是能夠做好的話,會讓少年格外開心。

  就像每次到了會當淩絕頂的視野開闊處,練習立樁劍爐,陳平安會感到最舒心,每當收回心神的時候,會有一種神清氣爽,同時又有一些遺憾,恨不得去將拳譜後邊的拳招鑽研精深,一下子就融會貫通,一口氣全部學會,使得自己的出拳更加有章法,更加迅猛,擁有阿良離開枕頭驛之時拔地而起、化虹而去的那種氣勢。

  但是每當這個時候,陳平安就會默默走樁,將這股躁動之氣一點點壓抑下去,告訴自己不要急,要靜,要心靜,心不定,一味求快,就會跟燒瓷拉胚一樣,反而容易出錯,功虧一簣。偶爾也會走樁都靜不下心,於是陳平安有次就去翻看那些堪州郡輿圖,無意間翻出小心珍藏的三張藥方,正是那位陸姓年輕道人的手筆,寧姑娘說這些字寫得沒滋沒味,像什麼讀書人的館閣體,最無趣。

  可是陳平安如今有事沒事,就會拿出三張紙,看一看,讀一讀,心就能靜幾分。

  紅棉襖小姑娘洗了把臉,縷縷髮絲粘在額頭上,這這麼長時間步行遠遊,小姑娘曬黑了許多,所以此刻沒了頭髮遮掩的額頭,顯得格外光潔白晰。李寶瓶喜歡看小師叔聚精會神磨刀的樣子,狹刀在斬龍臺上推移的時候,好像天地之間就只剩下了小師叔一個人,她怎麼也看不厭。

  當然,陳平安走路時的練拳,擋在她身前用拳頭跟人講道理的時候,跟他們認字,等等,她都喜歡。

  只是分喜歡,很喜歡,更喜歡,最喜歡。

  當然也有不那麼喜歡的時候,不過李寶瓶一般很快就會忘了。

  但是李寶瓶突然想到紅燭鎮枕頭驛,想到自己寄回家裡的那封信,小姑娘有些心情陰鬱。

  陳平安察覺到小姑娘的異樣,笑問道:「怎麼了,有心事?」

  李寶瓶嘆了口氣,「不知道家裡如何了,二哥人這麼壞,大哥以後會不會被二哥欺負啊。」

  陳平安認真道:「就事論事,我以後肯定會當面跟你二哥問清楚,有關唆使朱鹿殺我的事情,但是話說回來,你二哥對你這個妹妹,應該是不壞的。」

  李寶瓶苦著臉道:「朱鹿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她既然已經是武人了,還有她爹朱河,只要去邊軍,誰都會搶著要的,她以後靠自己去爭取一個誥命身份,很難嗎?為什麼我二哥說什麼,她就真的照做?」

  陳平安搖頭道:「這些我就想不明白了。」

  不遠處林守一臉色陰沉,「天下熙攘,皆為利往。」

  李槐哼哼道:「屁咧,我看朱鹿這個傻瓜,就是喜歡上了你二哥,少女懷春,春心萌動,得到了心上人的承諾,比那誥命夫人的誘惑,說不定更讓她動心。」

  林守一冷笑道:「那她就真是又蠢又壞,無藥可救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看了眼身邊三人,想起泥瓶巷杏花巷那邊的風景,雞飛狗跳,雞毛蒜皮,婦人駡街,背後壞話,什麼都不缺,說道:「你們是讀書人,懂得多,又是齊先生手把手教出來的學生,所以跟我們很不一樣,其實像我生活的地方,哪怕很多上了年紀的人,就跟船上那個縣令和老人差不多,是不願意講道理的,要麼只願意講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乾脆不再磨礪狹刀,收刀入鞘,有些感慨,「不過這些人,別看他們不講理,可有些人力氣大,燒瓷燒炭就能賺錢養家,有些人莊稼活做得比誰都好,所以日子過得其實不差。還有比如給人接生、喜歡燒符水裝神弄鬼的馬婆婆,人壞得很,可這麼壞的人,對她的孫子馬苦玄,又好得很,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都給自己孫子。」

  陳平安笑道:「所以我要讀點書,想明白到底是為什麼。」

  李寶瓶突然站起身,在溪水旁邊緩緩踱步,臉色凝重。

  最後這位紅棉襖小姑娘突然開口道:「小師叔,你上次在船上的那個問題,我一直在想,現在我覺得想明白一點點了。你要不要聽聽看?」

  陳平安忍住笑,「剛從你們那裡學來一個洗耳恭聽,現在正好用得上。」

  小姑娘氣呼呼鼓起腮幫,最後有些埋怨道:「小師叔!」

  陳平安趕緊笑道:「你說你說。」

  小姑娘還沒開始講道理,就先為自己做鋪墊伏筆找退路了,「我可能說得比較亂,小師叔你如果覺得不對,聽聽就好啊,不許笑話我。」

  陳平安搖頭道:「我在船上能跟那麼大歲數的老人講道理,為什麼你就不可以?你只管說,小師叔用心聽著呢。」

  李槐撇撇嘴,拎著那只彩繪木偶胡亂揮動,像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說說說,說話吵架從來不疼,打架才疼。」

  小姑娘先講了三個說法,有點類似夫子講學的開明宗義,提綱挈領,「我要講仁義道德,鄉俗規矩,王朝律法。」

  李槐立即有些頭疼了,把心思放在那個精美絕倫的彩繪木偶上,想著哪天它能活過來跟自己聊天解悶就好了。

  林守一笑了笑,單手托著腮幫,望向站在溪邊的李寶瓶。

  唯獨陳平安竪起耳朵,用心聽講。

  小時候經常去學塾那邊的牆腳根,偷聽齊先生說書,讓人草鞋少年始終有些懷念。

  「分別對應君子賢人,市井百姓,違禁壞人。」

  「君子賢人,讀書多了之後,懂了更多道理,但是要切記一點,就像我大哥所說的,道德一物,太高太虛了,終究是不能律人的,只能律己!又故而立身需正,身正則名正,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成。」

  「除此之外,一旦獨善其身了,若想兼濟天下,教化百姓,大可以將自己的道德學問,像我們先生這樣在學塾收弟子、傳道授業。」

  「一般的市井百姓,只需遵守鄉俗規矩即可。」

  「而王朝律法,專門針對違反亂紀,就是用來約束壞人的一條準繩,而且是最低的那根繩子,也是我們儒家禮儀裡最低的『規矩』。」

  陳平安雖然用心聽,可覺得話都聽得懂,可言語中的道理,始終沒有成為自己的道理。

  難怪阿良說要多讀書啊。

  林守一不知何時已經正襟危坐的,皺眉道:「那是法家。」

  李寶瓶面對三人,斬釘截鐵道:「法必從儒來!」

  林守一愕然。

  李寶瓶看到心不在焉的李槐,氣不打一處來,輕喝道:「李槐!」

  李槐彷彿回到了鄉塾蒙學的歲月,被齊先生在課堂上一次次溫聲點名,本能答道:「到!」

  結果發現齊先生已經換成了經常揍自己的李寶瓶後,李槐悻悻然,覺得挺丟人現眼的,便繼續低頭擺弄木偶。

  李寶瓶不理睬李槐,繼續說道:「各有各的規矩,相安無事,世道清明,天下太平!君王垂拱而治!從而聖人死大盜止!」

  林守一又開口道:「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是道家的說法吧……」

  李寶瓶眼神熠熠,大聲道:「一法通萬法通,天底下最根本的道理,必然是一致的!」

  她好像記起了什麼,在三人之前緩緩而行,「我在學塾最後一堂課,是先生單獨跟我說起『天經地義』四字,經義是我儒家立教之根本……」

  李槐終於開口道:「先生沒跟我們講這個啊。林守一,你呢?」

  林守一搖搖頭。

  紅棉襖小姑娘雙臂環胸,氣憤道:「你們一個先生講道理不愛聽,一個先生講了東西不愛問,難道非要先生把他的學問塞進你們腦袋裡去啊?」

  李槐嬉皮笑臉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是不介意的,先生那麼大學問,分我一點都夠用一輩子啦。這樣省心省力,還能少走彎路。」

  林守一自言自語道:「一法通萬法通……若真是如此,確實需要自己找到那個一。阿良說的求精深而棄駁雜,也能對上了。」

  被李槐這麼一打岔,李寶瓶像是又想到了別處,遇到了瓶頸,小姑娘有些難為情,對陳平安說道:「小師叔,我再想想啊,又有問題跑出來難住我了。」

  陳平安微笑著抬手伸出大拇指。

  小姑娘雀躍道:「講得不壞?」

  陳平安沒有收回大拇指,大聲道:「很好!」

  四人並不知道,原本暗中守護在不遠處的那尊陰神,如同一個從油鍋裡爬出來的可憐人,渾身劇顫。

  但是福禍相依。

  這尊陰神先是漫不經心聽著那些稚嫩的「講學」,然後就是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境遇,心神搖蕩,魂魄分離,與修為高低成正比的一身渾厚陰穢之氣,如同被一陣陣强勁罡風如刀削去,陰神一開始還不信這個邪,始終不願後退一步,到最後實在是經受不住,一退再退,竟是退了數十里才略微好轉,陰神不願就此作罷,頂著那股無形的罡風浩然氣,一步步前行,如一葉扁舟在江水滔滔之中,逆流而上。

  相傳這座天下九大洲,儒家七十二書院裡的那些正人君子,胸中一點浩然氣,天地千里快哉風。

  與此同時,在這片山嶺人跡罕至的百里之外,有一座輝煌如王侯宅邸的地方,一位身形曼妙卻臉色雪白的紅衣女子,本想點燃一盞白紙燈籠高高掛起,可是燈火點燃一次,就自行熄滅一次。

  這讓她臉色變得有些猙獰。

  整棟恢弘宅邸,鬼蜮橫行,陰風大振。

  她丟棄手中燈籠,緩緩升空,最終懸停在比屋檐更高的地方,環顧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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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雷法捉妖

  陳平安一行人從北向南入山,差不多時候,湊巧又有一行人從南往北而行,是一位背負桃木劍、腰懸一串銀色鈴鐺的的老道人,道袍老舊,腳踩草鞋,仙氣沒有幾分,寒酸氣十足。

  身後有神色木訥的跛腳少年,除了背負著大包裹,肩膀斜斜扛著「降妖捉鬼、除魔衛道」的幡子,估摸著是清洗的次數太多,布料早已泛白,八個字也墨色淺淡,還有個七八歲的圓臉小姑娘,瘦瘦小小,伸手攙扶著不知為何始終閉眼的老道人。

  老道人猛然抬頭,「望」向連綿逶迤的青黑大山,驚訝道:「咦?此山距離綉花江的江神祠,並不算遠,竟然還有這麼明顯的妖氣,沖天而起?這其中必然有隱情。雖說山水有界,互不干涉,可此處古怪,大有古怪。」

  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聞言後,憂心忡忡問道:「師父,那咋辦?上回你在三枝山捉妖失敗,出錢雇傭咱們的人,最後氣得連盤纏也不給,如今咱們可真不剩下多少銅錢了,不然咱們繞路?」

  老道人冷哼道:「繞路?若是貧道沒能遇上,也就罷了,算那妖物邪祟走運,如今既然被貧道遇上了,豈有放過的道理!幡子上寫著的除魔衛道,豈是給外人看的……」

  小姑娘嘆氣提醒道:「師父,這裡沒外人。」

  老道人訕訕笑道:「順嘴順嘴,師父還沒從三枝山那邊緩過來呢,委實是太氣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竟是半顆銅錢也不願意給,世間竟有如此厚顔無恥、為富不仁的傢伙,活該他們祖墳被山鬼侵占,子孫橫禍連連……」

  小姑娘又提醒道:「師父,你不是常說我們修道之人,要有平常心嗎?」

  前一刻還慈眉善目的老道人,勃然大怒,伸手雙指擰住圓臉小姑娘的骼膊,狠狠擰轉,滿臉厲色道:「誰給你的膽子,教訓起師父了?還敢沒完沒了!」

  小姑娘痛得放聲大哭,趕緊求饒道:「疼疼疼,師父,不敢了不敢了……」

  老道人並未轉身,伸手重重一拍腰間鈴鐺,叮咚作響,獰笑道:「小雜碎,還敢對你師父心起殺機?」

  跛腳少年神色默然,但是很快就有鮮血從耳鼻滲出,可是木訥少年始終一言不發,紋絲不動。

  小姑娘哭得更加傷心,「師父,你就放過師兄吧,他肯定是無心之舉。我答應師父,接下來三天之內,爭取多給師父一斤泉水!」

  老道人眉開眼笑,使勁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力道不輕,小姑娘纖細身軀左右晃蕩,「不是爭取,是必須。」

  老道人總算收回乾枯如老樹枝丫的手,大笑道:「入山!馬無野草不肥,說不得就是一筆橫財。還別說,自從有你們倆小雜種在身邊,雖然混吃混喝,可師父修道就修得安心許多了,如此一想,師父覺得以後是要對你們好一些,哈哈。」

  小姑娘攙扶著目盲老道開始登山。

  跛腳少年默默擦去鮮血,習以為常。

  小姑娘偷偷轉頭笑了一下,少年咧咧嘴,示意自己沒事。

  師徒三人入山之後,大半旬時光,竟是兜兜轉轉,無法準確找到妖氣的來源,老道人始終能夠感受到細微的妖氣,彌漫附近的山野草木,可他始終不得其門而入,老道人心知那名大妖的道行肯定不弱了,否則也沒本事使出遮天蔽日的障眼陣法,不過老道人仍是不願死心,每天就讓扛著幡子的跛腳少年去探路,自己則帶著圓臉小姑娘在靠近山路的地方休憩,時不時拿出一塊木制羅盤,俗稱顛倒盤,是道門修士和陰陽術士常用的款式,並不出奇,只不過天池海底的朱紅細針,偶爾有金光流瀉,顯現出此盤的暗藏玄機。

  天色陰沉,霧氣彌漫,隨時都有可能下雨,老道人此時蹲在路旁,低頭「凝視」著羅盤,神神道道念著:「顛顛倒,二十四山有金山銀山。倒倒顛,二十四山有龍潭虎穴。」

  老人收起羅盤,轉頭向山路遠處,輕聲笑道:「財路來啦,天無絕人之路,看來到了宛平縣,能夠小酌幾杯嘍。」

  圓臉小丫頭順著老道人的視線,看到一行人緩緩行來,她使勁睜大眼睛望去,隨著那些人越來越近,她發現為首一人,是個大背簍草鞋少年,手持柴刀,偶爾將山間狹窄小路旁的枝丫劈砍掉,以防勾連刺破衣衫,身後還有三人,年紀都不大,身穿紅棉襖的小姐姐,一個鬼頭鬼腦的男孩,還有一個神色冷漠的少年哥哥,後邊三人都背著可愛至極的翠綠小書箱。

  最後還跟著一頭馱著行囊的白色毛驢。

  小姑娘壓低嗓音道:「師父,不像是有錢人家唉,要不還是算了吧?」

  目盲道人一挑眉,「蚊子腿那也是肉啊,你是半個當家人,兜裡還剩下多少銅錢,心裡沒數?就你師兄那個饕餮肚子,吃掉師父多少銀子了?若不是師父可憐你們,你們以為這個世道,能容你們活幾天……」

  懂事的小姑娘趕緊給老道人敲肩膀,笑容真誠,感恩道:「所以我和哥哥給師父做牛做馬,從無怨言的。可是師父如果以後生氣,能不能在哥哥不在場的時候,教訓我啊?那麼哥哥也不會生氣,師父就不用拿師門家法懲罰他了。」

  老道人緩緩起身,小姑娘立即束手立於一旁。

  一行人正是南下大驪邊境野夫關的陳平安他們。

  陳平安其實早就看到笑呵呵的老道人,拘謹的小姑娘了。

  老道人在陳平安他們臨近後,撫鬚而笑,以稍顯拗口的大驪官話,語不驚人死不休道:「如果貧道沒有看錯的話,諸位此行遠遊,有過血光之災,可千萬別以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就一定準,在貧道看來,你們接下來還有一場真正的災禍,這個坎過去,才有真正的後福。」

  陳平安心頭一沉,不露聲色。

  李寶瓶打量著那個臉色微白的小姑娘,後者羞赧笑了笑,李寶瓶也笑了笑。

  紅棉襖小姑娘和更小的小姑娘,立即就相互喜歡上了。

  李槐到了嘴邊那句話,「老道兒你不是瞎子嗎,怎麼看這看那的」,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只是綉花江船上的風波,讓李槐銘刻在心,立即捂住嘴巴,堅決不惹事。

  目盲道人好像察覺到李槐的心思,哈哈笑道:「你們有所不知,我道門有十大神通,其中便有『心眼洞開,天地清明,鬼祟退避』一說,貧道正巧掌握這門神通,不敢自誇已經爐火純青,卻也算小有氣候,看人不以眼看皮囊,只需以心觀望各位的氣象即可。」

  林守一臉色淡然道:「我儒門聖人有教誨,萍水相逢,不語怪力亂神。」

  老道人略有訝異,很快嘆息道:「罷了罷了,佛家不渡無緣人,道門亦是不救蒙蔽漢。去吧,希望此行路上你們自己小心便是。若是真有麻煩,不妨大聲呼喊,貧道如果僥倖聽聞,必然返身相助,可若是路途相隔遙遠,貧道就算有心,也無力了。」

  說完這些話,目盲老道人側身讓過小路。

  陳平安笑道:「我們會小心的,感謝道長提醒。」

  雙方擦身而過,李寶瓶朝乾乾瘦瘦的圓臉小姑娘,大方揮手,小姑娘怯生生舉起小手在胸口,輕輕晃了晃,作為無聲的告別。

  老道人等到陳平安一行人身影在山路消失,嘀咕道:「一路行來,大驪人要是粗鄙武夫,要麼是無知百姓,貧道這一套百試不爽,怎麼今天失靈了?晦氣晦氣,諸事不順。看來這次降妖,更不能失敗了,山野大妖必有雄厚家底,這次……」

  目盲老道眼皮子微顫,止住話頭,拍了拍身邊戀戀不捨望向山路的小姑娘腦袋,和藹可親道:「酒兒,只要此事成功,師父的雷法修行就有了保障,再不用為錢財擔憂,那麼以後師父對你們兄妹,一定會更好的。」

  小姑娘揚起腦袋笑道:「只要師父以後不經常拍打鈴鐺,就很好了!」

  目盲老道不置可否,猛然抬起頭,手指掐訣,神色不驚反喜,「變天了,好重的妖氣,竟然能夠惹來一地山水氣候的變換!好好好,總算引蛇出洞了。小酒兒,準備隨師父一起除魔衛道!」

  小姑娘使勁點頭,面對山下百姓人人聞風色變的妖物鬼祟,竟是絲毫不懼。

  小姑娘掏出一把長不過寸餘的銀色小刀,捋起袖管,準備用刀在手臂上,問道:「師父,現在就要符泉嗎?」

  老道點頭道:「雖然師父還有些,不過小心起見,先來一些,讓師父以備不時之需,免得被妖物打個措手不及,到時候反而是害了你們兄妹。」

  小姑娘深呼吸一口氣,用小刀在手臂上劃開一道口子,頓時鮮血湧出,趕緊抬起手臂,「師父,好了。」

  目盲老道熟門熟路地伸出一根右手手指,左掌攤開,迅速用手指在掌心畫了一個符,然後指掌互換,右手掌心也畫了一張符。

  臉色愈發蒼白的小姑娘仍是認真問道:「師父,夠不夠?」

  老道哈哈笑道:「暫時夠了,師父這就讓那頭盤踞此山的大妖,嘗一嘗五雷轟頂的滋味!」

  距離師徒二人約莫一里山路外,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舉起柴刀示意後邊三人注意。

  只見遠處有一個手持奇怪幡子的少年,身形矯健如山野猿猴,從密林深處一躍而出,背對陳平安他們,少年落在山路上,使勁搖動幡子數次,然後就想著沿著利於奔跑的山路,去跟老道匯合,結果少年轉身,看到了山路多出了陳平安一行人,汗流浹背的少年有些著急,略作思量,一咬牙改變主意,繼續往山下逃竄而去,選擇繞路撤退。

  同時少年不忘對陳平安他們做了一個快走的手勢。

  李槐目瞪口呆,「這是在幹啥?」

  林守一皺眉道:「應該是有邪祟在追逐少年,我感覺得到有股陰穢之氣。」

  果不其然,一抹模糊身影裹挾著滾滾黑煙,看到陳平安一行人後,停滯片刻,散發出瘮人陰森的濃郁氣息,不過最終仍是追著那手持幡子的跛腳少年,迅猛離去。

  陳平安對林守一說道:「問一下陰神前輩,他怎麼說?」

  片刻之後,林守一答道:「陰神前輩讓我們繼續前行,不要逗留,他會適當看一看,但是他也說了,自己只是護送我們去大驪邊境,提醒我們此行目的只是遠遊求學,不是當捉妖除魔的大善人,他不希望我們主動惹是生非。」

  陳平安點點頭,「跟陰神前輩說一聲,見機行事,如果能幫忙就幫忙,不能也不强求。還有,林守一,你也準備好那三張符籙,然後你來帶頭領路,我在隊伍最後。寶瓶,李槐,記得如果真的遇到了傳說中的鬼怪精魅,不要怕,更不要慌,千萬別學……算了,我們趕路!」

  陳平安原本想說千萬別學棋墩山石坪上的朱鹿,明明有武道二境巔峰的修為,遇上妖物白蟒,連出手都不敢。

  但是又想到阿良隨口說的那句,「背後說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陳平安便把話咽回了肚子。

  林守一神色自若。

  那一疊小鎮李氏珍藏的壓箱底符籙,其中三張品秩最低的黃紙符籙,如今林守一能夠勉强駕馭。

  一張盤中珠,是水符。一張名為「火雨」的火符。最後一張五岳破障符,屬於山氣符範疇。

  但是林守一真正的憑仗,仍然不是三張不知威力大小的符籙,而是自身。

  是那部《雲上琅琅書》所記載的秘傳雷法。

  不過林守一當然不會因為想要驗證這一手雷法威力,就去自找麻煩,而讓所有人置身於險境。

  一行人快步而行,李槐邊走邊舉起手,納悶道:「這就下雨了?也不事先打聲招呼啊?」

  陰雨綿綿,不大,卻讓山林間寒氣濃郁了許多。

  陳平安從背簍裡拿出四頂斗笠,全都是在紅燭鎮購置的,就是為了這種風雨之中的匆忙趕路。

  每人帶上一頂斗笠後,腳步不停,陳平安時不時回頭張望。

  遠處,目盲老道面向朝自己一路狂奔而來的跛腳少年,大笑道:「來得好!小小邪祟,自尋死路!給貧道去死!」

  老道腳踏罡步,手心畫符的一掌拍出後,才對跛腳少年出聲提醒道:「趴下!」

  少年一個前撲,在泥濘山路之中打滾。

  老道掌心金光熠熠生輝,符籙每一筆劃皆有金光亮起,掌心隱約有雷聲響起。

  這一抹璀璨金光,在風雨如晦的荒郊野嶺之上,格外引人矚目。

  少年身後那團黑煙驟然停止,剛想要逃竄,就已經被金光砸中,像是一團金色大網籠罩全身,呲呲作響,黑影哀嚎不已,很快煙消雲散。

  少年一路弓腰跑到老道身後,氣喘吁吁,將招魂幡子往地面上一插,看到小姑娘的擔憂神色,仍是咧咧嘴,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一掌擊斃那團陰穢,老道歡暢大笑:「枯骨而生的末流陰物,也敢在貧道面前露頭?!」

  有一縷灰色像是被人拉扯進入那桿幡子。

  身形在原地騰空而起,扭身就是一掌揮出,「來來來,儘管來,全部化作貧道的無量功德!」

  少年和小姑娘後方的一位陰物,又被起於老道手心的雷法一掌轟散,很快就又有一縷灰色飛入幡子。

  山路上,老道人身形輾轉騰挪,雙手快速互換,一掌掌揮出,一次次亮起金光,雷聲轟隆隆,聲勢驚人。

  老道人痛快大笑,陰雨天氣,雷光映照得目盲老人那張蒼老臉龐,氣勢淩人,確實有幾分斬妖除魔的真本事,「貧道雷法何等浩蕩,豈是你們這些陰物能夠抗衡,那頭鬼鬼祟祟藏在幕後的大妖,還要讓這些嘍囉來送死嗎?趕緊束手就擒,交上一半家底,說不定貧道悲天憫人,還會放你一馬!」

  雷法之術,千年以來,始終雄踞於道家萬法之首的高位上,一旦使出,公認威力浩大,勢不可擋。

  只是所謂的五雷正法,寶瓶洲除了寥寥無幾的道家宗門,能夠真正領略其精髓,其餘很多傳承,皆是體系並不完整、或是只得形似不得神意的旁門,於是對於施法之人,必有反噬,長年累月,生機衰竭,便就成了夭壽之源。

  所以這位老道的目盲眼瞎,未必是天生的。

  原本在山路四周的樹林之中,快速游曳的一道道滾滾黑煙,逐漸減少,那些嗚咽、哀嚎、低吼彙聚在一起的噁心聲響,徹底恢復平靜。

  小姑娘輕聲道:「師父,後邊,有很多燈籠掛起來了。」

  目盲老道轉頭「望去」,感知到一盞盞白紙燈籠從北邊山路,憑空出現,憑空點燃,像是一條長達千百丈的火龍,緩緩遊走於山野大澤。

  老道神色凝重,搓了搓掌心,以女徒弟鮮血作為朱漆的手心符籙,已經消耗得差不多。

  老道伸手從背後抽出桃木劍,如臨大敵。

  一名身穿鮮紅嫁衣的女子姍姍而來,手持一柄油紙扇,她分明嘴唇未動,卻有陰惻惻嗓音響起於師徒三人耳邊,「這位道長只管繼續畫符,便是畫滿全身也無妨,妾身可以等,之後妾身就會邀請三位去府上做客,親自為你們三人洗臉,抽筋,錐心。」

  手持紙扇的紅衣女鬼,似乎對那個圓臉小姑娘最感興趣,她那沙啞嗓音繼續響起,與此同時,她伸手覆住那張小小的雪白臉龐,「比如洗臉,便是這般。」

  下一刻,圓臉小姑娘嚇得趕緊閉上眼睛。

  原來那紅衣女鬼抬手遮住容顔後,輕輕向下一抹,就像整張臉皮給剝離「洗」掉了,露出一張鮮血淋漓的恐怖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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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狹路相逢

  目盲老道手持桃木劍,劍尖直指嫁衣女鬼,「到底是妖是鬼?!」

  嫁衣鮮紅的女鬼輕輕擰轉傘柄,獨自站在遠處山路上,給人煢煢孑立之感,她一路行來,裙擺已是泥濘不堪,不知為何竟是沒有使用妖術,以那無形的山野瘴氣,凝聚成能夠不沾塵垢的衣衫,她身上這一襲艶紅嫁衣,顯然是真材實料的綢緞,說不定還是出自山下店鋪裁縫的手筆。

  女鬼先前往下一抹,剝掉了整張面皮,此時手掌又緩緩往上一抬,重新覆上了一張蒼白無色的容顔,如山下那些待字閨中的美嬌娘,年輕秀美,若非臉色病態,其實與世俗尋常女子並無兩樣,近在咫尺,就連目盲道人也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妖氣。

  這種修行有道的大妖,行走人間城池,實則早已無礙,只要不主動靠近城隍閣、文武兩廟,都不會惹來世俗勢力的鎮壓,當然前提是這類大妖願意收斂氣息,壓抑殺戮本心,不去為禍世間。

  女鬼扯了扯嘴角,依舊嘴唇未動聲音自起。

  「道長一心斬妖除魔,積攢無量功德,於是妾身來了。道長所謂的五雷正法,妾身更是拭目以待。」

  老道人心中越來越震驚,袖中那塊內外總計四層的顛倒盤,分別針對妖怪,精魅,陰物鬼祟,山水神祇。正在瘋狂旋轉,除去精魅一層,其餘三層皆是旋轉大震,這說明眼前此物,身份複雜,極有可能生前是一位修道有成的大妖,死後化作橫行一方的厲鬼,但是徹底墮入邪道之前,已經擁有晉升為山水神靈的資格。

  目盲道人心中叫苦不迭,這比起三枝山的那頭陰險山鬼,棘手難纏了何止一籌兩籌?老道竭力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免被女鬼察覺到自己的心虛,緩緩收起桃木劍,倒持木劍以示善意,朗聲笑道:「這位小姐雖然妖氣磅礡,有坐鎮一方通天徹地的氣象,難能可貴的是貧道以心眼觀之,小姐身上分明殺氣極少,罪孽不多,便是有一些縈繞不去的怨氣,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殘餘,不值一提。貧道身為一介山野散修,與這位小姐可算半個同道中人,大水沖了龍王廟,驚擾了小姐修行,罪過罪過。」

  一直仰起頭望向油紙傘的嫁衣女鬼,猛然收回視線,死死盯住擅長雷法的遊方老道,這一次直接張嘴說話,「小姐?沒看到我的衣飾嗎?喊我夫人!」

  最後四個字,嫁衣女鬼幾乎是咆哮而出。

  剎那之後,滂沱大雨,山風呼嘯。

  啪一聲。

  女鬼收起油紙傘,一手持傘,一手輕撫傘面,動作輕柔地抹去雨水,但是望向師徒三人的臉龐,不斷扭曲,「果然是瞎子,老瞎子!你能以心眼觀像是吧,妾身剛好帶你回府,讓你這個居心不良的牛鼻子老道,曉得什麼叫做錐心之痛。」

  老道人試圖緩和氛圍,嘆氣道:「夫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事情又不是沒有回旋餘地?」

  女鬼開始緩緩前行,一步一步踩在小路泥漿之中,一手持傘,一手提起衣裙,露出一雙濕透的髒兮兮綉花鞋,微笑道:「道法不精,膽敢居心不良,死了好,死了好,省得以後耽誤了郎君的讀書,耽誤了他考取功名……」

  說到最後,女鬼細語呢喃,眼神溫柔,那些彷彿在竊竊私語的細碎言語,在疾風驟雨之中被遮掩得一乾二淨。

  目盲道人冷笑道:「這位夫人,當真要與貧道玉石俱焚?」

  老道人眼見著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了,數十年遊歷四方,小半個寶瓶洲都走過了,倒也不是什麼怕事之徒,輕喝道:「小跛子,只要這次能聯手退敵,貧道答應你,讓小酒兒一整年不用上繳符泉。」

  跛腳少年點點頭,伸手握住那桿寫有「降妖捉鬼、除魔衛道」的招魂幡子,沉聲道:「可以了。」

  目盲老人一腳重重踏地,雙手皆雙指並攏,作道家法劍之勢,快速默念一連串劍訣,最後以「急急如律令」收尾。

  只見那桿插在地上的招魂幡子,突然之間,原本裹卷在一起的幡面,變得好似迎風招展,獵獵作響,上八個字,變成慘白色,像是八位身披銀色甲胄的沙場小卒,開始聽從軍令,在幡面上跑動起來,排兵布陣。

  然後其中「降妖捉鬼」四字,沿著幡面、木桿子、跛腳少年的手臂、肩頭,一路迅猛推移,最終分別流竄跑入少年的耳鼻四竅。

  少年眼眸瞬間變成純白之色,每一次呼吸吐納,面目七竅,皆有黑煙繚繞。

  跛腳少年雙拳緊握,仰天怒吼,全身上下黑煙滾滾,黃豆大小的雨點竟是在他頭頂三尺附近,就瞬間蒸發為水氣。

  跛腳少年相比陰氣內斂的女鬼,顯然要更像一位擇人而噬的陰物鬼怪。

  嫁衣女鬼一直在打量圓臉小姑娘,等到少年開始朝她狂奔而來,這才望向如釋重負的目盲老道人,她淡然道:「太讓妾身失望了,竟然連旁門左道也算不上,不入流的歪門邪道而已。賊喊捉賊,不該死,應該生不如死。」

  跛腳少年轉瞬之間就來到女鬼之前,高高躍起,一腿掃向後者頭顱。

  嫁衣女鬼既不躲避,也不格擋,始終一手雙指拈住衣裙,身姿婀娜,直線向前。

  砰然一聲。

  女鬼整顆頭顱被「連根拔起」,飛向山下不知何處。

  只是無頭女鬼繼續前行。

  落地後的少年,又是鞭腿橫掃,只是這一次掃向了無頭女鬼的腰部。

  女鬼持傘的那只手,只以手背輕輕擋住少年力重千鈞的斬腰橫掃。

  少年那一腿竟是沒能讓女鬼手背出現絲毫移動。

  借助那股巨大的反彈之力,少年滯空身形擰轉一圈後,一掌推向嫁衣女鬼的心口,沉聲道:「降妖!」

  銀色降妖二字,浮現在少年手背,然後一筆一畫自動拆散,最後彙聚變成了一柄殺氣騰騰的銀色短劍,蘊含青白之光,脫手而出,飛掠直刺女鬼心口。

  女鬼以雙指捏住那柄即將刺破鮮紅嫁衣的淩厲飛劍。

  長不過一尺的飛劍顫抖不已,嗡嗡作響。

  女鬼的嗓音悠悠然響起,「頭顱不要便不要了,這身衣裳可不能破損,髒了,可以清洗,但是破了之後縫縫補補,就不美了,不然郎君怎會笑話我的女紅……」

  跛腳少年一掌遞出之後,幾乎同時一拳上勾,卻沒有喊出那「捉鬼」二字,拳頭之上,同樣掠出一柄由幡面符字凝結而成的飛劍,顯然看似木訥,少年並不是真的痴呆。

  出手殺敵,正奇相合。

  一聲大喝炸響,「賤婢鬼物,貧道這次就替天行道,沒了頭顱,一樣要你五雷轟頂!」

  山路離地十數丈的空中,一道白雷轟然砸下。

  女鬼依舊一手持傘,另外一手,先以食指拇指拈住了第一把「降妖」飛劍,又輕輕抬臂,以無名指和尾指接住了第二柄「捉妖」飛劍。

  然後一肘輕描淡寫地砸中少年額頭,後者整個人倒飛出去,摔在泥漿小路後,又倒滑退去一丈多。

  女鬼抬起持傘之手,啪一聲輕輕打開。

  白雷轟落在油紙傘頂,絢爛炸開。

  站在傘下的女鬼四指微微加重力道,兩柄飛劍被硬生生從中折斷,跌落地面後,化作兩灘水銀白漿,很快就與泥濘混淆在一起。

  一招手,頭顱飛掠而回,重新落在脖頸之上,血肉生長,很快就恢復原樣。

  嫁衣女鬼抬起空閒的手臂,摘去頭上的一兩根青草。

  「再來!」

  目盲老道心一顫,知道再不,視死如歸,徹底放開手腳,重重呼吸一口氣後,面容威嚴,籠罩著一股淡黃色彩。

  老道人一腳離地,一手握拳於腹部,重重捶打腹部,一手掌心向天,袖管滑落,骼膊上露出一連串朱紅色符籙。

  老道人沉聲道:「噓為雲雨,嘻為雷霆!雲上琅琅,仙人指路!」

  女鬼手持油紙傘,嘴角扯了扯,路過重傷不起的跛腳少年,嫌他擋路,隨便一抬腳,將少年踹下山去,但是少年身形在空中就消逝不見。

  圓臉小姑娘發瘋一般,用小刀割破手掌手臂,胡亂塗抹在臉上,然後沖向女鬼拼命。

  但是小丫頭忘了此時大雨磅礡,她又沒有目盲老道人留住符籙靈氣的仙家手腕,等到她沖到嫁衣女鬼身前的時候,其實早已面目清爽,只剩下不斷滑落的雨水而已,鮮血早已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

  女鬼隨手一拍,打在小姑娘臉頰上,嬌小乾瘦的身軀立即騰空而起,橫飛出去,與跛腳少年一樣,很快就一閃而逝。

  之後紅衣女鬼每走一步,就有一道粗如水桶的白雷砸下,落在油紙傘面上,然後電光四濺,白雷碎裂。

  若是有人此時從遠處眺望此山,就會看到有一條條如白蛇的雷電,一次次從不高的半空落下,然後在山林之間絢爛迸濺開來。

  ————

  一場頭戴斗笠就能撐過去的綿綿陰雨,毫無徵兆地變成了滂沱大雨,實在是難以前行。

  當陳平安提議尋找地方躲雨的時候,林守一伸手扶住斗笠,以免被急促雨水砸得歪斜,沉聲道:「不對勁。」

  李槐扯住李寶瓶的袖子,大聲喊道:「我有點怕。」

  李寶瓶教訓道:「陰神前輩不就是鬼嗎?那你還怕什麼?」

  李槐眼前一亮,「對哦!」

  反過來轉頭教訓林守一身後的白色毛驢,「小白驢,可不許跟丟了。」

  驢子打了個響鼻。

  那尊陰神出現在陳平安身邊,沙啞出聲,「這裡有一頭女鬼坐鎮周邊山水,現在她正在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穩操勝券,她來歷不明,道行不低,若是平時和別處,我可以將其擒拿,但是此時此地,很懸。」

  陰神小心翼翼環顧四周,解釋道:「在山海譜牒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山水正神,都會有自己的山頭地界,或者說是轄境,在自己地盤上與人廝殺,就會擁有天時地利的顯著優勢。除此之外,朝廷並未指定神祇的山脈河流,即便有實力超群的妖魔鬼怪、各種精魅,能夠脫穎而出,但是想要擁有類似儒家的學宮書院、道家宗門府邸的道場福地、兵家修士的古戰場遺址,比登天還難,這不單單是修為雄厚就能有的,還需要莫大的機緣。可天道對於我等陰物,從來不喜,想要正大光明占據一塊地盤,無異於世俗王朝的藩鎮割據,談何容易?」

  李槐怯生生自言自語道:「這位陰神前輩,生前肯定也是讀書人。」

  陰神語氣深沉,指了指所有人的腳下山路,「一個很不好的消息,就是此處領袖群邪的女鬼,身份已經不亞於一地山神了,說不定同時還兼任著河婆身份,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再就是你們腳下,一開始就被那女鬼施展了術法,走在了她暗中鋪設的『黃泉路』上。我是陰物之身,能自由進出,可是一旦想要强行帶你們走出這條路,說不定就會重創你們的肉身和魂魄。」

  林守一淡然道:「陰神前輩,既然你跟她打架打不贏,我們走又走不掉,怎麼辦?」

  陰神沉聲道:「等她現身再說,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們受傷。」

  他有些愧疚,後悔自己先前在浩然氣之中,一意孤行的逆流而上,雖然事後對於修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說是好處不可估量,可問題是當下,自己的道行,折損到只剩下七八成,又落入那名女鬼的算計,她極有可能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陳平安一行人,而非目盲老道那師徒三人。

  那些長達幾里山路的白紙燈籠,根本就是引誘他去一探究竟的障眼法。

  陰神心情複雜,那目盲道人修為不高,那張胡說八道的嘴巴,是真的毒。

  陰神說道:「你們全部站到我身後。」

  很快這尊陰神站在小路最前方。

  陳平安和林守一靠後,一左一右。

  陳平安已經將柴刀換成了那把祥符,林守一雙手下垂,袖有各有一張符籙。

  李寶瓶和李槐則站在更後邊。

  最後邊的白色毛驢,有些暴躁不安,重重踩踏在地面上,濺起泥濘。

  一位手持油紙傘的嫁衣女鬼,從遠處緩緩行來,手中拽著目盲老道的一條腿,在跟陳平安他們相距數丈之外的地方,終於停步,山路之上,亮起一盞盞燈籠,哪怕陳平安身後也不例外,一團團紅暈將所有人映照得紅光滿面。

  女鬼隨手將不知死活的老道人丟到雙方之間,一臉很不意外的「驚喜」表情,伸出手指,點了點,道:「這麼多貴客呀,一二三,有三個讀書人呢,到底哪一位是儒門君子呢?我家郎君,曾經就立志,此生一定要成為賢人君子,好為社稷蒼生謀天平。沒想到這麼小的年紀,就早早達到了我家郎君的夙願呢。」

  陳平安想要向前走出一步,陰神搖搖頭,低聲道:「不急。」

  女鬼歪了歪腦袋,左看右看,打量著那三個背有小書箱的小傢伙,「郎君曾經總說品行端良的讀書人,才能被稱作讀書種子,所以每當我想念遠遊未歸的郎君,就會讓人邀請一些路過此地的讀書人,來我家做客,贈予他們妙齡美婢,孤本古籍,千年古琴,我喜歡聽他們說那些海誓山盟的動人言語,世間唯有飽腹詩書的讀書人,才能將那些情話,說得如此柔腸百轉。」

  嫁衣女鬼最後視線聚集在陰神身上,微笑道:「這位陰神前輩真是時運不濟,如果是放到幾年之後,妾身這次肯定就不敢親自露面了。」

  她自說自話,微微低頭,掩嘴嬌笑,秋波流轉,「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確實不好。」

  可是哪怕在燈光映照之下,那張仍是慘白無色的臉龐,太過讓人毛骨悚然。

  李槐只是探出腦袋看了一眼,就嚇得兩腿打擺子。

  她笑問道:「我實在是太久沒有跟人說話了,情難自禁,你們不介意吧?」

  她想起一事,輕輕收起油紙傘。

  幾乎同時,大雨驟然停歇,空中一滴雨水都沒有了。

  林守一笑問道:「敢問這位夫人,那些被邀請去府上做客的讀書人,最後是怎樣的下場?」

  她繼續向前走去,笑意不見,「他們啊,最後我將這些違背誓言的讀書人,一個個攔腰斬斷,幫助止血後,就把他們種在了我的花園裡。」

  「因為我想知道,郎君嘴裡的讀書種子,會不會在泥土裡開出花來,會不會有一天就碩果累累了。」

  「可是我很失望,他們只是化作了一具具枯骨。不過可能是那些讀書人,還稱不上讀書種子吧,所以你們的出現,讓我高興壞了。」

  林守一臉色鐵青。

  李寶瓶氣得渾身顫抖。

  李槐乾脆就雙手捂住耳朵,「我不聽我不聽……」

  「我以前最喜歡讀書人了,可我最恨負心郎!」

  嫁衣女鬼緩緩抬起頭,有血淚從眼眶中流出。

  人間頭等痴情,從來被辜負。

  山路兩邊懸空的一盞盞白紙燈籠,全部從頂部滑落一道道鮮血,最後淹沒燭火。

  「到頭來,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沒有一個讀書人,不是負心人啊。」

  女鬼滿臉鮮血,隨手丟了那把昔年與她郎君作為定情信物的油紙傘,雙手捂住臉龐,苦苦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之間滲出。

  「郎君,妾身不怪你了,你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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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二十四章 鬼打牆

  山間小路兩側,無高枝可依的白紙燈籠,懸空而停,隨風搖曳,早已變成了大紅燈籠,鮮血如沸水翻滾,四濺的血珠,不斷撞擊燈籠,發出劈裡啪啦的瘮人聲響。

  嫁衣女鬼自顧自嗚咽抽泣,始終不願放下雙手,根本就不將那尊陰神放在眼中。

  陰神心神微動,以心聲秘術告知林守一,要少年有機會,就使用隸屬於山氣符的破障符,接下來他會盡力纏住女鬼,一旦破開「黃泉路」,帶著陳平安只管趕路出山,不用管他,記得不要再走腳底下這條山路了,要陳平安用那把祥符開出一條新路來。

  林守一答應之後,試探性詢問,需不需要給他留下那把名刀祥符。陰神搖搖頭,說自己根本拿不起來,劍氣太重了,用來開路最好,草木沾上了光明正大、日月輝煌的劍氣,先天克制陰物,不利於對手繼續使用鬼蜮伎倆。

  嫁衣女鬼雙手向外一抹,露出一張沒有半點血跡的慘白容顔,獰笑道:「先是不請自來,然後不告而別,非君子所為啊。」

  陰神面目模糊起來,如蠟燭迅速融化,最後化作一團漆黑如墨的滾滾濃煙,沖向嫁衣女鬼。

  她抬手揮袖,大袖攤開,大如鳥翼,護在身前。

  女鬼仍是瞬間被倒撞出去七八丈,倒退路上的鮮紅燈籠,一盞盞砰然炸裂,燈籠內的鮮血並未濺射散落在山間,而是飛向被陰神撞退的女鬼那邊,如燕歸巢。情形類似老道人的招魂幡子,吸納陰物殘餘魂魄的精華。

  林守一沉聲道:「準備跟在我身後,先岔出這條山路再說,陳平安,接下來我們要在樹木之間劈開一條新路出山,陰神前輩要你用祥符刀來開路。」

  陳平安點頭道:「我去背上老道人,總不能見死不救。」

  目盲道人就躺在十數步外,奄奄一息。

  陳平安飛奔過去,背起可憐老道人就轉身。

  林守一站定,雙指拈出一張黃紙符籙,低聲念誦,念念有詞。

  正是山水符之一的破障符,按照那尊陰神的解釋,山水符有千百種之多,琳琅滿目,是練氣士遠遊之時,進山入水的必備符籙之一,以防出現老百姓嘴裡所謂的鬼打牆,其實是擔心深陷同行暗中設置的護山陣法,或者害怕道行深厚的山鬼精魅使壞,尤其是進入古戰場遺址、亂葬崗之類的地方,尋常修士,若是沒有幾張破障符、陽氣挑燈符、三清靜心符傍身,簡直就是自投羅網。

  林守一驀然睜眼,少年眼神深處,閃過一抹金光,沉聲道:「我們跟隨符籙而走。」

  只見少年指間的破障符一飄而走,懸在一人高的空中後,開始晃晃悠悠,像是一個正在認路的醉漢。

  符籙來到靠近山牆的那側路旁,靜止懸停,李槐問道:「這是要我們一頭撞進去嗎?」

  林守一率先一步向前,身形突然就此消失。

  李寶瓶李槐陸續走入,陳平安最後背著老道人牽著毛驢,在山路上消失不見。

  那張黃紙符籙原本想要跟隨進入,但是好像被人悄悄一拽,靈氣褪盡,頽然墜地。

  一行人出現在一處密林深處,面面相覷,哪怕是親手使用破障符的林守一,也有些茫然失措。

  陳平安先讓林守一幫忙背著老道人,他則開始攀援大樹,在最高處環顧四周,好像他們位於一座三面環山的山坳裡,哪怕是陳平安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一個模糊的大概景象。

  離開山路之前,那條山路的遠處,陰神和嫁衣女鬼大戰正酣,燈籠爆裂的聲響源源不斷,不絕於耳。

  憑藉破障符走出山路後,便是萬籟寂靜,周圍死寂一片,毫無聲息,巨大的落差,非但沒有讓李槐覺得心安,反而更加惶恐。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手持祥符狹刀,「不管怎麼樣,往南邊走,只有那邊沒有高山阻擋。」

  ————

  一座古樹參天的山坳之中,有高樓建築鱗次櫛比,宅邸輝煌,規格猶勝人間的將相公卿,恐怕只有郡王府邸才能與之媲美。

  這座府邸高掛「秀水高風」金字匾額,筆力遒勁,如仙人執筆。大門之外兩側有一對巨大石獅,皆有兩人高,一獅伸爪按住與真人大小的石雕稚童,姿態威嚴。

  有一位身穿青衫的老人手提大紅燈籠,空中漣漪陣陣,老人從中走出。

  正是那位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

  老人嘆了口氣,愁眉不展,顯然覺得此次登門,會很麻煩,他將手中燈籠插入一尊石獅子腳底下,幾乎一瞬間,原先陰沉沉不見半點光亮的冷清府邸,大放光明,府內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將近千盞燈籠,同時點燃亮起。

  又有無數道房門被推開,走出一位位清秀女子、年邁管事、馬夫廚子、丫鬟婢女、護院家丁模樣的人物,不下百餘人,像是同時得到了家主指令,要開始勞作。

  只是這些人幾乎全部臉色慘白,兩眼無神。

  一座花園內,跛腳少年和圓臉小姑娘相互依偎,靠在牆腳根。

  跛腳少年七竅流血不止,已是身負重傷,就算是讓他離開,估計也走不了幾步,先前為了對付道行驚人的嫁衣女鬼,少年牽引幡子讓「降妖捉鬼」四個銀色符字,進入自己面目竅穴之內,是極其折損神意魂魄的陰毒手段。

  而小姑娘數次劃破肌膚,鮮血流失嚴重,哪怕是現在,加上多少沾染了一些女鬼的陰穢氣息,小姑娘當下依舊有些頭腦暈沉,噁心作嘔。

  當燈籠亮起之後,跛腳少年臉色愈發難看,趕緊伸手捂住了小姑娘的眼睛。

  少年視線之中,露出一具具腐朽枯骨,地面上只露出半截身軀,密密麻麻,像是被栽種在菜園子裡的蔬菜,不下四五十具。

  跛腳少年有些絕望。

  因為其中一具屍骸,以背脊為中心的骨頭,竟然呈現出淡金色,而四肢骨頭則潔白如美玉,已經彰顯出「金枝玉葉」的中五境修士氣象,而且按照那個目盲老道的說法,只有中五境當中,樓層很高的大練氣士,才能有這等開枝散葉的景象,像老道他這樣堪堪摸著中五境門檻的野修練氣士,就連金枝也沒有修煉出來,更別談玉葉了。

  難怪會輸得一敗塗地。

  實力懸殊太大了。

  府邸門口,中門大開,以隆重大禮迎接那位大驪最有權勢的三位郎中之一。

  老人卻沒有跨過門檻,而是坐在門檻上,望向府邸之外的寬闊街道,輕聲道:「楚夫人,能否聽我一勸,不要為難那些少年少女?」

  門外橫放在石獅腳下的那只大紅燈籠,劇烈搖晃起來。

  燈籠上有人朱筆寫就的「魂去來兮」四字,隨著燈籠的大幅度飄蕩,蕩漾出一絲絲鮮紅流光。

  老人加重語氣,提醒道:「楚夫人!那些孩子一旦在你的地界,出了事情,到時候別說是你們這座府邸,就是我們大驪都要跟著一起遭殃。」

  只可惜已無音信。

  老人有些怒意,「楚夫人!」

  有一位年邁管事模樣的老者站在門內,頭戴氈帽,雙手負後,弓腰咳嗽,輕聲笑道:「大驪將這山山水水劃入我家小姐的領地,已經無數年了,小姐與你們大驪一直相安無事,甚至在老朽尚未擔任管事之前的漫長歲月裡,聽說我家小姐,還曾有恩於你們大驪某位先祖皇帝,如今咱們府上還放著那塊『山水永睦』金書鐵券呢。那件不幸事發生之後,從你們先帝到現任皇帝,都也默許了我家小姐的泄憤之舉,怎麼今天就不行了?」

  青衫老人站起身,轉身望向那個氈帽老人,緩緩道:「不但是今天不行,殘害過路書生一事,以後也不行了!其中緣由,我自會當面告知楚夫人,但是如果楚夫人既不願收手,又不願見我,那就別怪我大驪不念舊情!」

  老管事拍了拍胸口,止住咳嗽,笑道:「大驪如今山岳動蕩,除非是那位阮師親自出手,否則我家小姐還真不怕誰,哪怕打不過你們大驪朝廷的一些秘密供奉,可是小姐真想要躲起來,你們難道真有魄力,一口氣挖斷這數百里山根,同時截斷綉花江,就不怕如此一來,牽連了棋墩山和那座落地的驪珠洞天?」

  青衫老人臉色陰沉,「我們大人,可不是那些架子比天還大的大驪供奉,他從來最反感別人得寸進尺。」

  大門緩緩合上,老管事站在門檻內,眯眼笑道:「我家小姐發話了,說讓你們大驪出手試試看。」

  「那就試試看!」

  大驪禮部郎中搖搖頭,也是一個爽利人,不再言語糾纏,直接走下臺階,取回大紅燈籠,向天空一拋。

  他身影消逝。

  那盞燈籠如紅月升空。

  ————

  府邸門口大街上,陳平安一行人站在原地,心情沉重。

  誰也沒有想到會從山野密林之中,突然就走到了這棟豪門大宅之前。

  陳平安一路負責披荊斬棘,以祥符開路,此時也有些氣喘,體力損耗不大,更多還是心頭負擔的關係。

  那個林守一背著的目盲老道人,突然不再裝死了,自己摔打自己耳光,老淚縱橫道:「沒想到這女鬼道行如此恐怖,貧道竟然主動招惹她,還想著要斬妖除魔,真是瞎了狗眼啊,這雙狗眼沒有白瞎啊……」

  林守一嚇了一大跳,趕緊把老道人從後背放下。

  李槐躲在李寶瓶身後,李寶瓶臉色微白,扯了扯陳平安袖子,小聲問道:「小師叔,你怕不怕?」

  陳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汗水,點頭道:「當然怕,不過沒關係,有我和林守一在。」

  林守一苦笑道:「先前覺得可以試試看,現在我覺得自己的那點斤兩,也就夠人家小拇指勾一勾的吧。」

  陳平安將祥符歸鞘,遞還給李寶瓶,看到她和林守一都很納悶,陳平安解釋道:「等下讓我試試看。」

  李槐天真問道:「那女鬼不怕祥符刀,不怕林守一的符籙,反而怕拳頭?」

  陳平安沒有說話,開始屏氣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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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劍破法

  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府邸之前。

  身受重傷的目盲老道人,大概是自覺死到臨頭,失心瘋一般胡亂說話。

  林守一袖中雙手各拈盤中珠和火雨兩張符籙,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陳平安在默默駕馭體內那條氣息遊龍,去往那兩座氣府,確保劍氣猶在,並無意外。

  如何驗證,極其簡單,只要給經脈帶來暖洋洋感覺的那條火龍,不敢在兩座氣府之前稍作停留,就意味著兩縷「極小極小」的劍氣,肯定盤踞其中。

  這一次,陳平安覺得一縷劍氣未必能夠保證殺掉那頭嫁衣女鬼。

  那就兩縷!

  事後心疼死了,總比真的死了來得划算。

  不過陳平安這還沒用出劍氣,其實就已經快心疼死了。

  所以財迷少年臉龐顯得有些僵硬,殺氣騰騰。

  李槐突然發現身旁的白色驢子,一直在重重踩踏地面,從最早在山路那邊的急躁不安,當下變得有些歡快欣喜。

  哪怕那頭嫁衣女鬼浮現在大門外的臺階頂部,那頭驢子也只是稍稍放緩蹄子而已。

  女鬼低頭看了眼鮮紅嫁衣,有幾處破敗,她壓下充斥心扉的滔天怒意,望向那些少年少女,身形飄然落地。

  女鬼側身施了一個萬福,嗓音嬌柔,「歡迎各位登門拜訪,你們可以喊我楚夫人。可惜我家郎君遠遊未歸,只好由妾身招待你們了。」

  ————

  棋墩山,有陣法遮掩景象的小竹林內,借助契機一舉恢復山神神位的魏檗,望著堆積成山的斷竹,全都是被阿良一刀攔腰斬斷的綠竹,哪怕此次風波,收穫遠遠大於損失,可當親眼看著這些汲取了棋墩山千百年靈氣的綠竹,落在魏檗眼中,彷彿一位位被腰斬的美人尤物,仍是唏噓不已。

  魏檗的金色耳環已經用了障眼法,平時哪怕在自家地界顯露真身,那頭黑蛇也無法一窺究竟,無法看見,此時他在耳畔屈指輕彈,地上那些斷竹開始一根根憑空消失。

  等到收拾齊整,魏檗走出竹林,看到戰戰兢兢蜷縮在不遠處的黑蛇之外,還有一位橫劍在腰後的年輕劍客,以及拎著酒壺仰頭灌酒的「熟人」,那位被阿良虹光撞回棋墩山石坪的大驪高手,魏檗只知道姓劉,最終被那名劍客背走。魏檗流露出一絲疑惑,沒多久之前瀕死的漢子,雖然仍有些神色萎靡,可這麼快就恢復行走,哪怕是修行了錘煉體魄的上乘秘術,也不至於如此神效才對。

  只不過修行路上,能夠走到中五境的後兩境,誰沒有點壓箱底的本事,魏檗當然不會開口詢問。道不言壽僧不言姓的規矩,自古皆然。

  抹了抹嘴角酒漬,那孔武有力的壯漢沉聲道:「棋墩山的土地老兒,我叫劉獄,雖然看你仍是不順眼,但是救命之恩,以後定當回報。若是有急事相求,捏碎信符,只要我劉獄當時沒有身負朝廷任務,便是在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也會趕來。」

  壯漢隨手丟出一枚羊脂美玉的白玉牌,魏檗接住後,笑道:「愛憎分明,行事磊落,又有這塊『兵家山廟』所獨有的太平無事牌,劉獄你是風雪廟或是真武山的修士?」

  壯漢冷哼道:「你管得著嗎?」

  剛剛從綉花江上返回的年輕劍客,笑道:「劉獄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別跟他一般見識。」

  魏檗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劍客手肘隨意擱在長劍上,神色溫和笑道:「剛好龍泉縣臨時有點事情要處置,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們同行出山?雖然我之前已經通知了龍泉縣令吳鳶那邊,照理說不會有什麼波折,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畢竟落魄山一帶,如今有欽天監青烏先生不說,還有衆多外方勢力,我可不希望你跟大驪好不容易緩和一些的關係,再度破裂。」

  魏檗看似漫不經心道:「看之前大戰的動靜,該不會是你們大驪有五岳正神不幸隕落了吧?怎麼,難不成我魏檗借此機會,也能小小分到一杯羹?大人所謂的臨時任務,不會真與我有關吧?」

  看似粗獷魯莽的劉獄眯起眼睛。

  年輕劍客依然雲淡風輕,笑呵呵道:「放心,我不會做過河拆橋的事情,這趟龍泉之行,最後到底如何,仍是要看你魏檗的個人意願,大驪朝廷絕對不會强人所難。至於具體事務,說實話,我是不太清楚的。只知道皇帝陛下聽說了此事後,頗為重視,最後專門加上了『以禮相待』四個字。」

  魏檗嘆了口氣,「我可是向來吃軟不吃硬的臭脾氣,這麼一來,我還好意思拒絕嗎?真是怕了你們了。」

  劉獄冷笑道:「軟硬不吃才對吧?」

  魏檗笑眯眯道:「過獎,過獎了。」

  年輕劍客瞥了眼乖巧溫順的黑蛇,打趣道:「你倒是眼力不錯,記得以後到了落魄山,別惹是生非,那邊附近山頭,有一條你的同類棲息在山湖之中,哪怕你們要打架,最好別殃及凡人。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值得注意的了。既然如今有了大驪山靈的身份,最少可以不用擔心被過路修士隨意斬殺。」

  那條黑蛇重重點了點頭顱。吞下那一袋子來自驪珠洞天的蛇膽石後,體型不增反減,但是龍爪一般的四趾,更加粗壯,一身漆黑如墨的鱗甲,錚亮發光,腹部生出一條不易察覺的金色細線。

  此去龍泉,暫時並無人煙,所以哪怕帶著黑蛇,依舊用不著晝伏夜出。

  進入鐵符江之後,得到年輕劍客的點頭許可後,黑蛇小心翼翼地滑入江水之水,雖然極其歡暢,仍是竭力壓制本能,不敢肆意搖晃身軀拍打江水。三人便站在黑蛇身軀上,好似旅人乘船,沿著鐵符江輕鬆北上。

  魏檗皺了皺眉頭,輕輕拂袖,勺起一捧水在手心,晃了晃,像是在掂量分量,驚奇道:「由河為江,我是知道的,可是?」

  年輕劍客為其解惑道:「此處河神成功融入鐵符江後,又有奇遇,驚動了其中一位青烏先生,匆忙上報給了朝廷,皇帝陛下龍顔大喜,在之前連升兩級的前提上,又給提了一級。」

  魏檗輕輕晃動手掌,鐵符江水在手心緩緩旋轉,嘖嘖道:「這位新晉神位的幸運兒,豈不是已經走到了人間山河譜牒的頂點了?有意思,真有意思。幾天功夫,就走完了同僚們數百年甚至千年的路程,此等天賦際遇,簡直就是天命如此啊,最重要的是這位河神的上升,似乎沒有侵占其餘水流的氣數,不得不說,你們大驪運勢真是不錯。」

  年輕劍客第一次流露出肅容,「魏檗,你確定她的提升,並未竊取這千里山水的氣數?而是全部來源於昔年小小鐵符河本身?」

  魏檗笑而不語。

  昔年神水國北岳正神,眼光獨到,自然不是欽天監青烏先生這些「內行中的外行」,能夠媲美。

  大驪朝廷由於先前那一役,山河跌宕,一時間國運搖擺不定,五岳正神有三尊元氣大傷,暫時只能交由青烏先生勘定此事。

  年輕劍客沉聲道:「魏檗,相信僅憑此事,你就能夠獲得朝廷的重賞。」

  魏檗仰起頭,清風拂面,襯托得本就好似謫仙人的「年輕人」,愈發飄然欲仙,眼神柔和,微笑道:「可以換成一份小小的機緣嗎?比如讓一個本就有中五境資質的長春宮新進弟子,讓她在未來百年的長生橋上,走得更順暢一些?」

  年輕劍客笑道:「這有何難?」

  魏檗呢喃道:「我有愧神水柳氏。」

  劉獄不耐煩道:「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哪怕是與國同壽的山水神祇,也沒你這般婆婆媽媽的,改朝換代,神像不崩就是天大的僥倖了,若是得以擇明主而依附,繼續享受香火祭祀,更是你們夢寐以求的好事,神水國柳氏就算當初對你有恩,可這都過去幾百年了,該死不該死的都死絕了。你魏檗矯情個什麼勁兒?!」

  魏檗置若罔聞,耳畔唯有江水聲。

  性情剛烈的劉獄氣道:「一塊茅坑裡的臭石頭!老子竟然會欠你的人情,算我劉獄倒了八輩子黴。」

  年輕劍客爽朗大笑道:「孽緣也是緣分,你們倆啊,就老老實實消受了吧。」

  劉獄隨口笑問道:「不知老燈籠的南下路途,會不會跟那位楚夫人起衝突?要是打起來,我估計老燈籠要吃不了兜著走。」

  年輕劍客搖頭道:「希望不要有麻煩發生,楚夫人之於大驪,意義重大。何況楚夫人又是那種動輒玉石俱焚的剛烈性情,若非你受了重傷,她又需要緊急返回長春宮,接駕那位娘娘,我就不會讓韓郎中負責護送南下之事,韓郎中外圓內方,其實脾氣比你還差。」

  劉獄哈哈笑道:「沒事沒事,一行人當中,沒有那玉樹臨風的讀書人,楚夫人瞧不上眼的。倒是老燈籠,若是年輕個三四十歲,說不定就要被留在那座府邸當壓寨郎君了吧?」

  劍客調侃道:「你這話,有本事去楚夫人面前說去。」

  劉獄嘿嘿笑道:「她如果敢走出那片山水,我就敢這麼說。」

  年輕劍客感慨道:「聖人之所以稱呼為聖人,就在於擁有自己的小天地,坐鎮其中,可以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劉獄遺憾道:「可惜大人你是劍修,劍修是沒有這個說法的,要不然攻伐、殺力第一,如果再加上一座聖人小天地,攻守兼備,那麼大人你……」

  年輕劍客一挑眉,笑道:「已有一劍,還不夠嗎?」

  唯有這一刻,氣勢平平的年輕劍客才給人一種刺眼感覺。

  劉獄訕訕而笑。

  魏檗驀然起身望去,只見有岸邊有柳樹橫出水面,一位身披青袍、覆有面甲的女子,坐在柳樹枝幹上。

  她擁有一頭罕見的金色長髮,鋪在腳底下的鐵符江水面上,隨水微搖。

  不知為何,魏檗沒來由想起一句膾炙人口的詩句。

  楊花著水萬浮萍。

  年輕劍客看到那名女子後,輕聲解釋道:「鐵符江正神,便是她了,剛塑就金身不久,朝廷也未建立祠廟,所以暫時還有些神魂不穩的跡象。」

  魏檗頭也不轉,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劉獄冷哼道:「這小娘們名字好的很,楊花,水性楊花的楊花!一路鴻運齊天,讓人眼紅的運道,出身鄉野,被青烏先生相中根骨,在咱們大驪京城得到了那柄道家名劍『符籙』的認可,如今更是一舉成為屈指可數的頭等江神,就她這好命,以後那還不得升天啊。」

  魏檗哦了一聲,神色恢復如常,坐回黑蛇背部,「她屬雨師之象,難怪能夠順風順水。有這麼個實力强橫的傢伙當近鄰,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天曉得是好事還是壞事。」

  年輕劍客雖然有些奇怪,可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不過雨師之象,確實是百年難遇。

  魏檗一行人乘坐著黑蛇路過依依楊柳,江神楊花無動於衷。

  昔年神水國,詩人輩出,尤其以送別詩最為世人稱頌,一經青樓女子傳唱,往往風靡一洲。

  其中楊花即柳絮。

  只不過正如糙漢劉彧所說,都是老黃曆了。

  魏檗不說,誰會在意?便是說了,又有誰樂意聽?

  唯有儒家聖人曾有注解:楊,柳之揚起者也。

  ————

  魏檗猛然轉頭,卻不是看那位名為楊花的水神。

  而是比棋墩山更南方的地界。

  那裡有一盞大紅燈籠冉冉升起。

  年輕劍客一手按住腰間劍柄,臉色凝重道:「看來我得親自去一趟了。」

  可就在此時。

  大驪邊境一座巍峨大山之中,一抹白光破開山頭,向北方迅猛飛掠而去,如彗星拖曳著極其之長的雪白虹光。

  竟是一把飛劍的劍氣使然!

  而不見劍的主人。

  劍氣長且重。

  這一劍落在了綉花江畔不遠處。

  一劍破開近乎聖人地界的强大陣法,剛好落在一頭白色毛驢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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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陸地劍仙

  一劍破開天幕,落在府邸門前的大街上。

  如彗星拖曳出來的劍氣虹光,那條破開地界進入此地的軌跡,長久沒有散去,就像一縷刺眼陽光透過窗戶,射入死氣沉沉的屋子。

  白色毛驢如同他鄉遇故知,撒開蹄子繞圈而跑。

  嫁衣女鬼明顯有些錯愕,作為此方山水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晰感受到一劍之威,山根震動,水汽沸騰,若非她以氣機籠罩住了身後府邸,恐怕府內近千盞燈籠,就要一口氣熄滅小半。

  女鬼既驚且怒,並非望向那柄飛劍落地處,而是死死盯住那個陰沉天幕無法縫補的缺口,與此同時,那一襲鮮紅嫁衣表面滲出一粒粒鮮血珠子,如水珠在荷葉滾走,最後越來越多,接連成片。

  女鬼一晃雙袖,仰頭怒吼道:「擅闖此地者死!大膽劍仙,我要將你頭顱摘下種在花園,讓你苟活十年百年!」

  有大笑聲從極遠處傳來,最終聲音凝聚在那柄地面飛劍之上,嗓音溫醇不說,還有一種獨到韻味,如世家子弟說那風花雪月,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可是言辭之中,卻又毫不遮掩自己的沖天豪氣,「姑娘稍等片刻,在下肉身尚未完全穩固,比不得飛劍速度,只是不知道姑娘的花園風景如何……」

  「地方不大,風景也不如何,夠種下一顆頭顱就夠了!」

  嫁衣女鬼原本慘白臉色,變成了愈發陰森的青紫色,笑容猙獰,從她嫁衣大袖之中,兩條猩紅色溪水湧向天幕缺口,滾滾而去。

  有人朗聲道:「劍至穢退!」

  厚重天幕劇烈一震。

  倒流而上、在缺口處彙聚的兩股鮮血流水,剎那之間,在小天地穹頂向四面八方炸開,像是下了一場腥紅血雨,女鬼身軀一顫,輕輕抖袖,不計其數的雨滴返回袖中。

  有一位身穿白袍的年輕男子從天而降,渾身縈繞一層白濛濛的氣息,如大湖水霧、如山巔罡風,男子束髮而不別簪戴冠,雙手並攏作劍,渾身有一條粗如青壯手臂的磅礡劍氣,雪亮刺眼,如白色蛟龍環繞四周,迅猛游曳,那些陰穢氣息和猩紅鮮血一旦遇上這抹劍氣,瞬間消散。

  瞧著還不到而立之年的俊逸男人,飄然落在陳平安一行人和嫁衣女鬼之間,地上飛劍嗖一下掠至男人身側,劍尖直指府門匾額「秀水高風」。

  男人收起雙指,那道凝如實質的充沛劍氣略作停頓,男人轉頭望去,看到背著小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男人恍然,才記起有件相依為命多年的老物件,已經不屬自己了,隨即灑然一笑,一招手,李寶瓶綠竹書箱微微顛簸了一下,藏在裡頭的銀色小葫蘆輕輕晃動,一柄長不過兩寸、通體雪白的飛劍掠出養劍葫蘆,劍氣有些不情不願地鑽入飛劍之中,而飛劍又急急掠向男人眉心,一閃而逝。

  劍仙男人揉了揉眉心,打趣道:「以後咱們一起四海為家便是,你又不是待字閨中的小娘子,一定要待在綉樓不可下樓。」

  白色毛驢踩踏著輕快的蹄子,滴滴噠噠跑到男子身邊,用腦袋親昵蹭著男人的肩膀。

  男人微笑伸手,撫摸著白驢的腦袋,「老夥計,好久沒見啊,真的很想你。」

  天幕缺口隨著男子强行破開闖入,已經緩緩閉上,但是為此消耗了許多山水靈氣,短短功夫,最少五十年積攢的家底,一掃而空,全部變成了無用的濁氣。

  嫁衣女鬼恢復平靜,冷笑道:「佩劍,外放的劍氣,本命飛劍,一樣比一樣厲害,好一個風采卓絕的陸地劍仙。你應該不是大驪人氏吧?」

  橫空出世的劍仙男子微笑道:「無根浮萍而已,名諱不值一提。」

  男人說完這句話後,不是轉頭,而是直接大大方方轉過身,將後背留給了那位嫁衣女鬼,這位剛剛閉關而出的陸地劍仙,溫聲道:「我是阿良的半個朋友,嗯,只是半個,半個算是他的弟子,可惜阿良不願意認,說我性情太迂,行事太軟,所以出劍從來不夠快,認我做徒弟的話,他丟不起這個臉。我這趟千里迢迢趕來,是感知到了老夥計和養劍葫裡的異樣。冒昧問一句,阿良人呢,你們又是?」

  陳平安解釋道:「我們也是阿良的朋友。葫蘆是阿良送給李寶瓶的,驢子是李槐在照顧。至於阿良的去向,相信你以後自己應該會聽說的。」

  相比嫁衣女鬼,這位自稱阿良朋友的陸地劍仙,腦子裡想法一直很古怪的李槐,對此人是一點也不生疏,在孩子看來,阿良的朋友,可不就是他李槐的朋友?至於你是不是神仙身份,大得過朋友關係嗎? 

  只是那次綉花江渡船風波,讓李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敢隨便開口說話了,只是一直朝那頭白色毛驢使眼色。

  年輕劍仙很認真聽著草鞋少年的言語,然後點頭道:「我大致明白了。」

  幾乎所有人都察覺到地面的微微顫動,如鰲魚翻身、山脈倒塌的前兆,嫁衣女鬼臉色大變,剛想要離去,就發現自己被一柄本命飛劍釘死了氣機去向,那柄雪白飛劍不知何時,已經懸停在她頭頂三尺處。

  嫁衣女鬼滿腔怒火,怒喊道:「韓郎中,綉花江水神,你們兩個就不管管?!若是真被那尊陰神打斷了此地山根,一路北去,不但是綉花在內三條大江,還有北邊的棋墩山,鐵符江,龍鬚河,有哪一方能夠幸免於難,不受波及?!」

  有一位老者手持大紅燈籠,站在天幕之外的空中,冷笑道:「楚夫人先前的氣勢跑到哪裡去了。」

  女鬼臉色一沉。

  老人身旁,站著一位身披甲胄手臂纏繞青蛇的武將神人,出來打圓場,以免這位禮部郎中和楚夫人撕破臉皮,壞了大驪氣運,沉聲道:「楚夫人,我和韓郎中可以勸阻那尊陰神打斷山根的舉動,但是我們也希望,楚夫人你接下來不要再有任何過激言行。」

  嫁衣女鬼嫣然笑道:「若是妾身想想跟這位劍仙大人,切磋切磋道法劍術,算不算過激言行?」

  韓郎中氣極反笑,「好一個菩薩心腸楚夫人!我韓某人今天算是領教了,好好好!我大驪禮部日後必有報答!」

  女鬼嗤笑道:「小小郎中,口出狂言,嚇唬小孩子呢?等你做了大驪禮部尚書,才有資格對妾身指手畫腳。」

  那尊江神手臂上的青蛇迅速吐信,白霧陣陣,他顯然比與世隔絕的嫁衣女鬼,更熟稔大驪官場,以及未來走勢,臉色不悅道:「楚夫人!」

  嫁衣女鬼一手捂嘴嬌笑,一手拎衣裙,側身施了個萬福,「妾身給韓大人賠罪便是。」

  手提燈籠的老人給氣得嘴唇鐵青,不過仍是一言不發,一切以大驪山河形勢的穩定大局為重。

  若非如此,以這位楚夫人肆意虐殺過路書生的殘暴行徑,大驪禮部豈會數十年來,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話說回來,老人從不覺得大驪朝廷就做錯了。

  山河霸業,千秋萬代。

  死幾個人算什麼?是否無辜不幸,又算什麼?

  他若不是大驪官員,不是這個負責聯繫、招徠練氣士的禮部郎中,依照他的性情,身為儒家門生,肯定會毅然出手,哪怕兩敗俱傷也在所不惜。可是老人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高位,見過動輒數萬死傷的沙場廝殺,見過大驪京城一棟棟高門府邸更換了名號,見過了一場場別國死士飛蛾撲火的暗殺,見過了山上兩位神仙一場廝殺、殃及山下數百上千百姓的慘狀。

  在其位,謀其政。

  他韓某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苦讀聖賢書、也只會書上道理的寒士書生了。

  他甚至為了大驪律法,親手斬殺過路見不平仗義行事,只為無辜百姓向山上神仙尋仇的武人俠士。

  那人重傷死前,破口大駡,說這樣的大驪真是可笑至極,駡他是山上神仙的走狗。

  他心平氣和地告訴那人,可能三十年,五十年之後,總之肯定會有一天,大驪便不會再有你這樣的枉死了。那名俠義心腸的武人,死前吐了口血水在他臉上。

  天底下哪有一刀切的簡單事?

  手持燈籠、心思複雜的老人望向北邊,不知為何,自己那位大人並沒有急著露面出手。

  年輕劍仙不理會什麼楚夫人,什麼大驪郎中,至於水神陰神,更是懶得計較,他只是再次轉身,面向被自己飛劍震懾住的嫁衣女鬼,笑問道:「你想跟我切磋劍術?」

  嫁衣女鬼笑眯眯道:「若是點到即止,妾身就願意,畢竟如公子這般年紀輕輕的陸地劍仙,妾身還是生平僅見。」

  年輕劍仙揮揮手,白色毛驢趕緊跑回李槐那邊,男子伸手向懸在身側的佩劍,點頭道:「可以。」

  嫁衣女鬼眯起眼,「哦?公子當真?」

  年輕劍仙握住劍柄後,輕聲道:「劍名高燭。」

  簡簡單單一劍劈下。

  卻讓天地變色,讓這座暮氣深沉的小天地,驟然間大放光明。

  劍氣瞬間朝著女鬼當頭劈下。

  倉皇失措的嫁衣女鬼只能抬起雙手,遮住容顔,寬大雙袖又遮住全身。

  女鬼被當場一斬為二。

  這位楚夫人的哀嚎響徹大街和身後的壯觀府邸。

  那些僕役丫鬟們痴痴呆呆站在原地,開始七竅流血,有一些直接癱軟在地,化作一灘膿水。

  府邸之內,有正在學習女紅的大家閨秀,一針一針刺入自己手臂而不自知。有正在砥礪武學的護院家丁站在原地,相互一拳一拳打爛對方的頭顱,哪怕頭顱碎裂大半,動作也不曾停歇。

  女鬼匆匆忙忙向府邸大門掠去,被切成兩半的身軀,之間有無數紅色絲線牽連,情景如藕斷絲連,此時在空中迅速合攏在一起。

  年輕劍仙淡然道:「再來。」

  一劍橫抹。

  那一條劍光,舒展平鋪在空中,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

  嫁衣女鬼如同「出浴美人」,被這條水面攔腰。

  那一襲嫁衣軟綿綿墜落在臺階頂部。

  女鬼化作滾滾濃煙飛入金字匾額之中,不斷有血水墜落在地上,一張痛苦猙獰的女子面孔,時不時從匾額表面凸出,傳出求饒聲:「劍仙饒命!」

  年輕劍仙兩次出手,橫竪兩劍而已,就將不可一世的嫁衣女鬼的魂魄,一分為四,只得返回那塊寄托著此方小天地「山根水源」的匾額,才能苟延殘喘。世間有俗語,叫「寄人檐下」,其實早已道破了一部分天機。凡夫俗子的屋檐下,無論是橫梁,還是匾額,其實往往大有玄機。

  林守一心神搖曳,難怪阿良說世間練氣士,以劍修心性最瀟灑,殺力最大,最不講理。只可惜他林守一修行資質很好,卻不適合劍修路數。林守一有些遺憾,但是很快就堅定道心,以後自己若是能夠憑藉通天道法,勝過如此劍法通神的陸地劍仙,豈不是更好?不過林守一無比清楚,眼前這位,多半就是傳說中上五境的練氣士了,如果說練氣士之外的純粹武夫,一直低練氣士一等,那麼練氣士之中的劍修,一直是高出其他練氣士一等的。

  原因很簡單,誰都不願意跟一名得道劍修交手。

  相傳曾有人計算過,打斷敵人長生橋的練氣士當中,無疑以劍修最多,占據了三分之一,還要勝過殺伐果斷、不沾因果的兵家修士,要知道修行之路千千萬,每條道路皆有緣法,諸子百家,正道旁門等等,劍修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陳平安的想法沒林守一那麼複雜,只是在琢磨一件事,原來劍可以如此使用啊。

  年輕劍仙一手負後,手握長劍,笑道:「事不過三嘛,楚夫人還是再接我一劍吧?」

  一道身形悄無聲息出現在匾額下,是個同樣年紀輕輕的男子,只不過貌不驚人,橫劍在腰後,他緩緩道:「風雪廟魏晉,可以了。」

  白衣劍仙笑道:「神仙台魏晉才對。」

  不再多說什麼,這位自稱尚未穩固境界的陸地劍仙,又是一劍揮出。

  對面年輕劍客面無表情,伸手握住劍柄,緩緩拔出了寸餘,便不再拔劍出鞘。

  但是兩名劍修之間,竟然出現了一條袖珍可愛的小小山脈,山勢逶迤,橫掛空中。

  年輕劍仙魏晉一劍斬斷了山脈,但是這一劍的意氣也所剩無幾,便沒有不依不饒地繼續出劍。

  不知幾千里外,一條綿延百里的山脈,最高處從中裂出了一條巨大峽谷,如仙人一劍劈斬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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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對視

  魏晉笑問道:「你是不是墨家的那個誰?」

  年輕劍客臉色不太好看,心想阿良前輩你就不能多說一個名字嗎?

  他對魏晉說道:「稍等。」

  年輕劍客轉頭對那個依附於匾額的女鬼,皺眉道:「楚夫人,事已至此,你能否拿出一點誠意來?」

  魂魄隱匿於金字匾額的女鬼點了點頭,隨後天幕漸漸消失,這是山水地界消散的跡象,性質類似市井百姓的開門迎客。

  她再孤陋寡聞,同樣聽說過此人的種種傳奇事跡,出身墨家遊俠一脈,與一位身份顯赫的宗門巨子,投靠大驪宋氏之後,立即被大驪皇帝奉為座上賓,如今貴為大驪京城的守門人之一,是大驪震懾山上勢力的關鍵人物之一。據說一有空暇,就會獨自遊歷四方,每有山川奇觀,便將其化作自己的劍意。

  如此一來,禮部郎中和綉花江水神出現在街道上,紛紛對年輕劍客抱拳行禮,後者不過點頭示意而已,足可見此人在大驪的超然地位。

  那尊陰神也站在了陳平安身邊,煞氣沖天,方才他差點拼了修為道行不要,也決意打斷此處山根,要與嫁衣女鬼來個魚死網破,一旦山根碎裂,就意味著女鬼的護身符不復存在,會徹底失去與那些十境修士抗衡的底氣。

  匾額當中伸出一條羊脂美玉似的的手臂,地上的那件嫁衣晃晃悠悠飄向匾額,當女鬼從匾額鑽出的時候,又穿上了這襲嫁衣,先前身軀被神仙台魏晉兩劍切割為四,哪怕她身陷命垂一線的險境,仍是不忘維持嫁衣的完整,足可見對嫁衣的珍惜,近乎魔怔執念。

  女鬼落地後,無意間瞥見那些孩子背後的書箱,眼神瞬間變化,一身戾氣暴漲,雖然竭力壓抑,可是女鬼的異樣,一展無遺。

  年輕劍客嘆了口氣,望向在綉花江渡船有過一面之緣的草鞋少年,語氣真誠地懇求道:「能否請你們先收起三隻書箱,這位楚夫人對讀書人的怨念,便是她當年放棄山水正神的癥結所在,此中緣由,實在是一言難盡。陳平安,只希望你們能夠網開一面,看在並未釀成大錯的份上,此次恩怨就此揭過,如何?」

  年輕劍客想了想,笑道:「如果可以的話,只需要答應我施展一個障眼法就行。」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很快三隻翠綠小書箱就消失在衆人視線當中,當然,如果練氣士凝神視之,就會現出原形。

  年輕劍客最後重新望向魏晉,這位東寶瓶洲最年輕的上五境修士,而且還是戰力可以拔高一境的劍修。

  不惑之年的上五境,不管放在什麼大洲,哪怕是那座泱泱浩大的中土神洲,一樣是足夠駭人聽聞的天之驕子。

  風雪廟魏晉,大驪宋長鏡,在於山上修士而言的「年輕」一輩中,是當之無愧的南北雙璧,如今一個破開十境躋身劍修十一境,一個達到傳說中的武道止境第十境,果然都沒有讓人失望。

  兩人「一文一武」,未來成就,皆是不可限量。

  年輕劍客笑問道:「不知魏劍仙此次趕赴大驪,除了解決今日風波,可還有其它想法?」

  一直以俠士身份行走江湖的白衣劍仙,笑著反問道:「若是沒有其它想法,會如何,有,又會如何?」

  年輕劍客直截了當道:「若是僅僅遊覽風光,除去大驪幾處禁地,其餘地方都歡迎魏劍仙蒞臨,如果不嫌棄,在下願意作陪,若是趁著大驪局勢動蕩,有所圖謀,那麼在下便會擋在這裡,親自試試看魏劍仙的飛劍,到底有多快。」

  魏晉收起手中名為高燭的名劍,懸掛腰側,「風雪廟內,我素來最為敬重阮師,只是因為各種原因,一直素未蒙面,故而接到阮師從驪珠洞天傳出的太平牌訊息後,便接下了一樁任務,護送這些孩子去往大驪邊境野夫關,只是中途遇到一位名叫阿良的前輩劍客,指點了我一番劍術,才有此次閉關破境的機緣,所以我這次北上,你不用擔心什麼。」

  對面那位一手搬山劍術極為驚艶的年輕劍客,以誠待人,魏晉本就是磊落豁達的性格,並未將他略顯生硬的姿態視為挑釁,而是袒露心扉道:「如果你想要切磋劍術,我是很樂意的,之前本以為家鄉這座寶瓶洲,已經沒有繼續遊歷的必要,聽了阿良許多關於外邊的說法,我便很想去倒懸山那邊看一看,去阿良歷練的地方,真正砥礪自己的劍道。」

  正因為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魏晉才更加清楚「堅持」二字的可貴。

  目盲老道人根本插不上嘴,也完全沒膽量開口說話。

  一個赫赫大名的風雪廟魏晉,就足以讓這位旁門老道感到窒息。

  上五境修士,在東寶瓶洲,是何等鳳毛麟角的存在,需知十境修士就已是一國砥柱,無一不被君王皇帝當做鎮壓國運的供奉,上五境練氣士,哪一個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那可是能夠開山立宗的存在,一座寶瓶洲,王朝林立,但是以宗字作為後綴的仙家府邸,又有幾座?屈指可數!

  魏晉雙手抱拳,對年輕劍客說道:「後會有期。」

  年輕劍客亦是抱拳還禮,「希望將來能夠在寶瓶洲,聽到倒懸山傳來關於你的消息。」

  兩人劍修相視一笑。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即是此理。

  陳平安輕聲道:「走了。」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點了點頭。

  目盲老道一咬牙,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問道:「這位仙師,小道有兩個徒兒被楚夫人……留在府中做客,能否讓小道帶著離開?小道只怕徒弟們粗鄙頑劣,會不小心壞了楚夫人的規矩……」

  年輕劍客轉頭對嫁衣女鬼溫聲說道:「楚夫人,能否放行?」

  嫁衣女鬼點頭道:「既然大人發話了,妾身怎敢不從。」

  這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守門人,推劍出鞘寸餘,就能夠擋下魏晉的第三劍,分量有多重,嫁衣女鬼心知肚明,總之絕不是她能夠抗衡的,哪怕是巔峰時期的她,坐擁山水地界的庇護,恐怕一樣毫無意義。

  更何況她算不得貨真價實的十境,而這位墨家豪俠出身的古怪劍客,天曉得會不會跟魏晉一樣,已是第十一境的陸地劍仙。

  她有些惱火,眯眼望向那些少年少女,若非他們當中有人害得自己點不著燈籠,又看到了他們負笈遊學的可憎模樣,她怎麼可能淪落到現在的凄慘處境,不說自己挨了劍仙魏晉的兩劍,差點就連山根水源也給那尊陰神打壞了。

  魏晉牽過白色毛驢,對陳平安一行人笑問道:「那我們動身趕路?」

  陳平安當然沒有意見。

  多出一個陸地劍仙的遊學隊伍,就這麼緩緩離開。

  李寶瓶來到陳平安身邊,「小師叔。」

  陳平安輕聲問道:「怎麼了?」

  李寶瓶嘿嘿一笑,「沒什麼!」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

  紅棉襖小姑娘與陳平安並肩而行,其實她是有些想念自己的大哥了。

  嫁衣女鬼一招手,將跛腳少年和圓臉小姑娘從花園隨意扯出,丟在目盲老道人身邊。

  在這之後,她眼角餘光瞥去一個方向,剛好,嫁衣女鬼看到那草鞋少年回頭望來的視線。

  雙方對視。

  少年眼神冷漠。

  嫁衣女鬼在一瞬間,沒來由有些心悸。

  只是她很快就覺得荒誕可笑,迅速收回視線,不再浪費時間在一個平凡少年身上,嫁衣女鬼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疑神疑鬼。

  之後等她鬼使神差地再次望去,草鞋少年已經背對著她緩緩離去,自然而然落在隊伍的最後邊。

  ————

  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大姓十大族,僅是那三十餘座龍窯窯口的爭奪,千百年來就充滿了勾心鬥角,不乏血腥味,只不過現在成了龍泉縣,敞開門戶,不得不抱團聚勢,但是私底下,誰不在與大驪朝廷、與那些買下山頭的仙家勢力,暗中聯絡?

  有些傳聞,外邊傳得煞有其事,其實一街一巷並不當真,比如四姓之一李氏的龍麟鳳,隨著李寶瓶的先生,那位山崖書院山主的黯然落幕,就更像是一個笑話了。反觀趙繇在內的幾名少年讀書人,這些個真正有望成為山上神仙的年輕人,才是小鎮大家族不敢小覷的存在。不過李氏家主的二子,大小李當中的小李李寶箴,聽說在京城遇上了貴人,破格成為了國子監監生,跟隨當朝名士劉文虎學習《大禮》,在小鎮引起過一陣小小的波瀾。

  至於李虹的長子,福祿街所有長輩的印象,就是那個讀書讀傻了的書呆子,而幼女李寶瓶,則是那個從小就不著家的小瘋丫頭啊。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出奇之處了,唯獨李寶箴,還算有點光耀門楣的希望。

  李家書房內,一位神色疏淡的年輕人,將一封來自大驪京城的書信交給父親李虹。

  李虹笑道:「寶箴跟他妹妹一樣,寧肯寄給你這個大哥,也不願寄給自己爹娘。」

  年輕人苦澀一笑,輕聲道:「信上寫的東西,爹你要有點心理準備。」

  李虹臉色瞬間凝重起來,抽出信紙後,粗略看過之前的寒暄問候,越到後邊,眼神越是陰沉,男人起身點燃一盞油燈,擱置在筆洗之中,一點點燒掉這封家書,灰燼緩緩落在梅子青色的精緻筆洗之內,男人用了兩個字,來給自己兒子的所做作為蓋棺定論:「胡鬧。」

  李虹問道:「此事你怎麼看?要不要聽從你弟弟的建議,將朱河朱鹿父女祖祖輩輩落在我們李家的賤籍,通過縣衙那邊削去,幫忙提為平民?」

  朱家父女若是成功更改了戶籍,從龍泉縣福祿街李氏的僕從賤籍當中劃掉,獲得了平民身份,從此子孫不用世代為奴做婢,用鯉魚跳龍門來形容也不為過。只不過宰相門房七品官,孰優孰劣,全看脫離賤籍之人的本事高低,只會阿諛之輩,當然是依附大樹更為穩妥,如果有真才實學,自然是自立門戶更有前途。

  年輕人苦笑道:「爹,你已經有主意了。」

  李虹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雙手揉著太陽穴,「可我還是想聽聽你的看法。一個家族,總不能人人想著富貴險中求。」

  年輕人安安靜靜坐在那裡,眼神明亮,「真正棘手的地方,在於爹不管偏袒哪一方,都會讓另外一人對家族産生隔閡,所以寶箴這次做得不對。寶箴一意孤行,不給自己和家族留退路,更不對。這麼做,不厚道,對不住那個叫陳平安的泥瓶巷少年,最不對。」

  李虹眼神複雜看著這個嫡長子,「寶箴什麼性子,你這個做哥哥的,豈會不知?早知是如此兩難的尷尬境地,為何當初你不隨他一起去京城?」

  年輕人無奈道:「爺爺閉關,寶瓶離家,加上如今小鎮形勢翻天覆地,正是決定各大家族未來走勢的關鍵時期,容不得我們李氏燈下黑,我走得不放心,就算要走,也要等這邊形勢明朗。實在不行,科舉一事也可以放一放。」

  聽到前邊老成持重的言語,李虹微微點頭,等嫡長子說到最後一句,李虹頓時急眼了,直起腰,高聲道:「絕對不可以!科舉取士,是重中之重的大驪國策,絲毫不亞於朝廷對山上勢力的招徠!李寶箴比你性格急躁,離家之前,雖然在我和你們爺爺眼前,口口聲聲離開小鎮後,他要講規矩,以陽謀行事,絕不可以心懷僥倖,兵行險著,但結果呢,還不是來了先斬後奏這麼一出?所以只能由著他胡鬧,如此一來,你如果延緩科舉,就等於拖慢家族的腳步最少三年!」

  年輕人將一句到了嘴邊的言語,默默咽回肚子。

  只要說出口,就意味著他和弟弟本就不算太好的關係,會瞬間跌落谷底,甚至再無縫補修復的可能。

  而且說了毫無意義,因為爹在內心深處,並不否定弟弟的富貴險中求。

  在錯誤的道路上,早起奮發三年,在正確的道路上,按耐住蟄伏三年,兩者對家族未來三十年,對兩代人影響的差別,不言而喻。

  年輕人走出書房後,獨自走在雕花素雅的寬敞外廊,他突然聽到檐下一串風鈴的叮咚聲響。

  他袖手閉眼,微微仰頭,聽著叮叮咚咚的空靈聲響,呢喃道:「聰明人太多了,也不好。」

  青衫讀書人,名為李希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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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奇觀

  沒有了嫁衣女鬼暗中作祟,陳平安一行人走得暢通無阻。

  山坳裡有一條通往府邸的道路,原本可供兩輛馬車並肩而行,如今雖然荒草叢生,沾著雨露寒氣,可是比較憑藉破障符離開那條黃泉路後,陳平安必須手持狹刀祥符一刀一刀開闢道路的光景,已經要好上太多。

  被嫁衣女鬼稱呼為陸地劍仙的男子,突兀加入隊伍後,並沒有開口說話,這位風雪廟神仙台的劍修,一手牽著白色毛驢,一手扶住腰間劍柄,閉眼行走,心神遠遊。

  若說下五境和中五境之間,是一條鴻溝,那麼第十境和第十一境,無異於一道天塹,哪怕第十境的練氣士,在山下俗世貴為王朝棟樑的顯赫存在,仍需要如荒塚枯骨一坐數十年,甚至百年光陰,最終好不容易摸到了「靜極思動」的破境契機,從洞天福地、山門府邸走下山去,可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返回山上繼續枯坐面壁,仍是不在少數。

  魏晉悄然結束風雪廟獨門吐納之術,睜開眼睛,轉頭望去,打量著那些與阿良熟悉的孩子,只是這位白衣劍仙的心思,更多還是在風雪廟的祭奠,始終無法破境,已經很多年沒去師父墳頭敬酒了,再就是聽過阿良那些所謂狗屁倒灶的小故事後,魏晉對於兩座天下接壤的倒懸山,充滿了憧憬,對於那座城頭皆劍修的長城,更是心神往之。

  魏晉嘆了口氣,覺得意猶未盡。

  若是之前在「秀水高風」匾額之下,他的肉身已經穩固,與劍意完美契合,達到渾然天成的地步,那麼出劍就不會有任何瑕疵,當時擋住去路的墨家遊俠,恐怕出劍就不止一寸那麼點距離,最少也該是劍身出鞘一半。

  李槐看著這個眼神飄忽的白衣神仙,很是好奇,好奇的同時,也很遺憾,如果阿良在場就好了,李槐很想拍著阿良的肩膀,告訴他這才是劍術高手嘛,你阿良還是差了點,以後多跟人學著點,看看人家魏晉的出場,人未到劍已至,一身白衣劍氣環繞,打得那個惡鬼婆娘哭爹喊娘,就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出場,跟你阿良戴著斗笠牽著毛驢走在河邊,能一樣?

  林守一發現魏晉在打量他們之後,又察覺到風雪廟劍修的心不在焉,冷峻少年不露聲色地扶了扶書箱,思考自己的修行事。

  領教過嫁衣女鬼深不可測的術法神通,見識過兩位劍修出神入化的劍術切磋,林守一心頭沉甸甸的,任重而道遠,自己那點修為道行,如今給人塞牙縫都不夠。

  魏晉收回散漫視線,停下腳步,從袖中掏出一塊散發出羊脂瑩潤光彩的玉牌子,坦言笑道:「我不可能一路跟隨你們去往大驪野夫關,需要立即去往驪珠洞天,去那邊的斬龍台砥礪佩劍高燭和本命飛劍,為將來的倒懸山之心做好準備。因為阿良前輩說過,通過倒懸山去往那個地方,如今正值百年一遇的大戰,我絕對不可錯過。」

  魏晉看隊伍中沒有人接手玉牌,耐著性子解釋道:「雖然你們有一尊實力不容小覷的陰神護送,可是為防不測,以免再次出現今天的意外,我將這塊玉牌送給你們,這是我們風雪廟和真武山獨有的『山廟太平無事牌』,一旦遇到危險,只要持有者灌注真氣,對其說上言語,鬆手後它就會自行掠向山廟,向自己宗門發出求救。」

  魏晉看到仍是沒人接過那塊意義重大的玉牌,沒有怪罪這些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反而笑道:「如果你們覺得我陪著去往野夫關,比起拿著一塊小玉牌子,更加安穩無事,我當然不會推諉責任,我只是跟你們商量商量,最後如何,還是看你們的意思。」

  陳平安開口道:「劍仙前輩可以自行去往龍泉縣,尋找斬龍台磨礪劍鋒,我們收下這塊玉牌便是了,此去野夫關,本就有陰神前輩護駕,加上大驪朝廷之前也答應過我們,所以那三人才會出現在女鬼身邊,雖然略晚了一點,可畢竟證明了他們好歹是說話算數的。」

  陳平安思量片刻,認真道:「今天這種大的意外,相信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出現的。」

  他接過牌子,轉手交給林守一,小聲叮囑道:「記得收好,最好別放在書箱裡,離得太遠了,緊急狀況會不方便取出。」

  林守一點點頭,輕聲道:「我知道,會把它和剩餘兩張符籙,一起藏於袖中。」

  魏晉會心一笑,對於這個草鞋少年的通情達理,有點小小的意外。其實魏晉早先就有些疑惑,為何是此人在隊伍中一言而決,先前在女鬼府邸前的街道上,魏晉就已看出名為林守一的少年,已經踏足長生橋,氣府景象,生機勃勃,壯闊且平穩,是難得的修道胚子。少年還是那種清高倨傲的性子,怎麼願意位居人下,而且關鍵是看上去少年本身,好像並沒有覺得不對?

  至於那個年紀最小、虎頭虎腦的傢伙,既然會被阿良安排為照看白驢,福氣之好,無需多說。因為不管如何,魏晉都會贈予李槐一份離別禮物。他魏晉獨自遊歷列國,這麼多年無牽無掛,種種奇遇機緣,收入囊中的好東西不在少數,大多隨手散給一個個有緣人,能夠留到如今的,自然是重中之重的好物件。

  更何況當魏晉以清澈劍心照徹對方,掃開那份有人故意為之的霧障,才發現李槐的先天根骨,竟是比起林守一還要好,是山廟兵家祖師們夢寐以求的頭等良才美玉。

  落在劍仙魏晉眼中,渾身白霧濛濛的紅棉襖小姑娘,她開口問道:「這塊牌子,如果遇到今天的情況,它當真飛得出去嗎?遇到先前的黃泉路,還有後邊前輩你用飛劍破開的那層夜幕,會不會阻擋它的去路?」

  魏晉哈哈笑道:「大可以放心,哪怕是十境修士的聖人地界,也困不住它,此物速度極快,遠勝御劍飛行,玉牌在飛掠途中,下山遊歷的風雪廟修士,只要能夠感知到它的存在,都會以秘術將其牽引到身邊,往往願意選擇出手相救,所以大多不用師門後援出手,就可以解決危機。」

  小姑娘點頭道:「懂了,玉牌本身就是一種類似通關文牒,如果是連陰神前輩也打不過的對手,肯定身份很不簡單了,以他們的歲數和閱歷,會一眼就認出這塊風雪廟的太平無事牌,也肯定會忌憚劍仙前輩和前輩所在的宗門,所以哪怕玉牌無法及時到達那座風雪廟,只要祭出玉牌,就已經是一種震懾了,等於是在勸誡對方不要挑釁風雪廟。」

  魏晉楞了楞,對於小姑娘的早慧和通明,感到驚艶。看著一臉嚴肅正兒八經的小姑娘,頓時心生歡喜,自然而然就覺得親近可愛。

  到最後,魏晉無意間又看了眼草鞋少年,難道只是歲數大一些,才做了三個孩子的領頭羊?

  魏晉視線偏移,望向幫助自己一路照看毛驢的孩子李槐,一番權衡之後,一抖手腕,手心出現一排泥塑小人兒,半指高度而已,有佩劍劍士,有拂塵道人,有披甲武將,有騎鶴女子,還有鑼鼓更夫,總計五個。

  魏晉遞向李槐,「這五個泥人兒,算是半死之物,結合了陰陽家、墨家傀儡術和道家符籙一脈的艱深學問,我並不理解其中玄機,只知道若是溫養得當,讓它們熟悉你的氣機,說不定哪天就會活過來,之後需要以火靈水精等五行精髓不斷餵養,它們最高修為,受限於小小身軀的氣府、經脈等等,最多也才等同於七、八境練氣士……」

  說到這裡,魏晉自覺失言,不再說話,只是笑望向李槐。

  孩子不忘轉頭望向陳平安,後者趕緊點頭,李槐這才一把摟過五個泥人,心想加上住在背後書箱裡的彩繪木偶,自己就已經擁有六個小嘍囉了!

  魏晉翻身騎上毛驢:「那就告辭了,希望你們一路順風。」

  魏晉雖然生性豪邁,任俠風流,卻也不是那種善財童子,修行路上,大道漫漫,數面之緣,短暫接觸,結下的緣分,其實很難知曉善緣還是孽緣。若無恰到好處的時機和輕重得當的緣分,以魏晉如今的濃郁氣數,和那冥冥之中不可預測的天意,接手魏晉贈送禮物的人,若是自身福緣不厚,天曉得會不會反受其害,半路夭折?

  為何山上之人下山收徒,慎重又慎重?很多歷練和考驗,會長達數年甚至十數年。

  魏晉相信這些孩子,之前阿良與之同行,肯定也不簡單。

  至於到底誰才是阿良最關心、最器重、最看好的人物,可能是大有來歷、福氣深厚的李槐,可能是天生討人喜歡的紅棉襖小姑娘,也可能是道心堅定的林守一,三個孩子,都有可能,或者乾脆就是各占其一。

  只不過魏晉趕赴倒懸山,是當務之急,要不然就會錯過那場蕩氣迴腸的巔峰大戰,否則他還真想親自陪著這群孩子去往邊境野夫關。

  作為志在登頂劍道的劍修,豈能錯過那場百年一遇的盛會?

  陳平安下意識抱拳還禮,只是在綉花江渡船上第一次跟人抱拳行禮,是習慣性左手覆蓋右手,如今看那風雪廟魏晉和年輕劍客,好像都是右手覆左手,如此一來,陳平安就有些彆扭,生怕是自己不懂禮數規矩,連忙換了換左右手的位置。

  魏晉將這個細節看在眼中,發現草鞋少年的窘態後,忍俊不禁,彎腰一拍老夥計的背脊,「走嘍。」

  白色毛驢踩著歡快蹄子,向前走出數步後,突然轉過身,跑向陳平安,蹭了蹭少年的臉頰,這才背著久別重逢的主人繼續遠遊。

  這一路上,說是李槐照顧白驢,可李槐那麼個傢伙,哪裡有這份耐心和毅力,還不是陳平安默默幫著餵食、涮鼻和驅散蚊蠅?

  陳平安笑著跟毛驢揮手告別。

  白衣劍修啞然失笑,身體後仰,隨著驢蹄顛簸起伏。

  得嘞,敢情自己這位陸地劍仙,還不如自家老夥計來得有人緣啊。

  ————

  天地寂寥,荒涼貧瘠。

  天地之間,好像只剩下一堵不知有多長、有多高的城牆。

  哪怕從百里之外的南方,遙遙望去,依然能夠清晰看到那十八個以劍氣刻就的大字。

  由此可見,字是何等之大,那堵城牆又是何等之高。

  道法,浩然,西天。

  劍氣長存,雷池重地。

  齊,董,陳。

  猛。

  長城南方數百里之外,一聲好似要震破此方天地穹頂的號角聲,驟然響起。

  無數黑影,密密麻麻攢聚在一起,隨著號角聲響起,一點點火光亮起,最終連成一片,若是站在北方的高處,舉目遠眺,那就是一座璀璨火海。

  城頭之上,一聲蒼老聲音隨之威嚴響起,「起劍!」

  屹立於此地萬年、長達數萬里的城頭之上。

  剎那之間。

  數十萬柄飛劍同時離開城頭,向南方飛掠而去,劍氣輝煌。

  就像洪水決堤傾瀉而去。

  天下奇觀,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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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二十九章 山上

  府邸匾額之下,年輕劍客習慣性手肘抵住劍柄和鞘尾,竟也不給人憊懶感覺,他輕聲道:「楚夫人。」

  喊了一聲之後,他便沒有了下文。

  手提燈籠的禮部郎中,和臂繞青蛇的綉花江水神,竟是不約而同地放緩呼吸,肅然而立。

  嫁衣女鬼冷笑道:「怎麼,這位大人要跟妾身秋後算帳?」

  年輕劍客仰頭望向風雪廟劍修飛劍破開天幕的地方,緩緩道:「楚夫人不用說氣話,我並無此意。但是接下來那些孩子離開此地,以及目盲老道師徒三人繼續北行,希望楚夫人都不要節外生枝了。不管楚夫人當初是有心,還是無意,大驪宋氏始終感恩楚夫人,畢竟那是幫助宋氏延續國祚的舉動。在那之後,大驪宋氏又是有愧於楚夫人,哪怕是我這麼一個外人,聽聞那樁慘案之後,談不上如何義憤填膺,可惻隱之心,肯定是有的。」

  再次陷入沉默。

  嫁衣女鬼抬臂捋了捋鬢角青絲,盡顯女子嬌弱溫柔,眯眼笑道:「接下來,大人可以說『但是』了。」

  年輕劍客果真點頭道:「但是,楚夫人濫殺書生文士一事,越往後推移,越是紙包不住火,就像今天這樣。皇帝陛下會如何想,我不敢擅自揣摩,可我如果再一次聽說有讀書人在此消失,我會獨自登門拜訪,將楚夫人親手帶回大驪水牢。你放心,陛下念情分,但是一定更重規矩。再說了,情分再多,也有用完的一天。」

  年輕劍客嘆了口氣,眼神真誠道:「楚夫人,無論你相不相信,我都不希望有那麼一天。」

  嫁衣女鬼望向遠方,一手雙指輕輕拈動嫁衣袖子,她難得有心境平和的時分,柔聲道:「就憑你肯那麼低三下氣地跟一個少年說話,我相信你說的話。」

  她停頓許久,神色轉為冷漠,「我現在可以保證不殘害過路書生,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一旦我無意間看到那些吟遊山水的讀書人,到時候未必控制得住自己。我並非跟你求情,只是想跟你說一點真心話罷了。到時候該如何處置,你就如何處置,是我被你抓去丟入那座水牢,還是我先行打斷此地的山根水源,你我各憑本事,後果自負!」

  年輕劍客笑道:「可以。」

  綉花江水神欲言又止。

  年輕劍客離去之前,對這尊水神說道:「不用藏藏掖掖了,你就乾脆跟楚夫人實話實說吧,這麼多年過去了,楚夫人其實早該知道真相。關於此事,有任何責任,都算到我頭上,你不用擔心朝廷怪罪。」

  水神抱拳沉聲道:「謝過大人,以後哪怕是大人的私事,在下一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年輕劍客擺了擺手,然後帶著韓郎中一起淩空離去。

  楚夫人站在原地,看著這位深受大驪朝廷信任的江水正神,有些嫌棄。既不邀請他入府做客,卻也沒有當場趕人。

  綉花江水神大踏步走上臺階,隨便坐下,「知道你一向瞧不起我這個粗鄙武人,那我就長話短說了。你相中的那個郎君,並未辜負你的真心。只是大驪朝廷顧全大局,生怕你離開此地,再也無法鎮壓以棋墩山為首的神水國殘餘氣運,所以始終不曾告知你真相,故意讓你誤會那個書生。」

  楚夫人大袖鼓蕩,雙眼通紅,不斷有血水流淌出眼眶,但是她神色依然平靜,「事到如今,你還要騙我?真當我是三歲小兒?我雖然在他離開之後,再也不曾去過此處山水之外的地方,不再去宛平縣城和紅燭鎮欣賞人間的風景,可是他當年去往觀湖書院的事情,我不是聾子,路過那麼多讀書人,他們有不少人無意間提起過,所以我知道,我知道得很多!到最後,他愛上了另外一名女子。」

  楚夫人呢喃道:「我知道,他若是愛上了誰,就一定是真心喜歡了。」

  綉花江水神臉色平淡,「那你應該也知道,作為大驪第一位靠自己本事考入書院的讀書種子,他在觀湖書院被人聯手陷害得很慘,先是故意捧殺,有人暗中一擲千金,雇請最有名氣的青樓女子,假裝仰慕他的才華,為其揚名,再讓附近王朝的大儒故意將其視為忘年交,還讓他的字帖,每一幅都價值連城,還有諸多手段,環環相扣,讓他只差半步,就會成為大驪第一位被儒家學宮認可的君子。」

  「可是一夜之間,翻天覆地,聲名狼藉,有人誣陷他抄襲詩詞,那名花魁詆毀他無法人道,有數位文豪碩儒聯名抨擊他的道德文章,冠以僞君子的頭銜,駡做是觀湖書院的濁流。一個原本意氣風發的大才子,就這麼瘋了。」

  「瘋了很長時間,這位寒士出身的書生,淪為整個觀湖書院的笑柄,大驪是北方蠻夷的說法,愈發坐實。但是最後,誰都沒有想到,他竟然清醒過來了。」

  說到這裡,綉花江水神轉頭望向怔怔出神的楚夫人,「知道他為什麼能清醒嗎?」

  楚夫人緩緩坐在臺階頂,嫁衣緩緩鋪開,如同一朵鮮紅牡丹,「是你們大驪練氣士出手?」

  魁梧男子笑了笑,眼神森冷,直言不諱道:「大驪真要出手,那也是殺了這個書生才對。」

  楚夫人扯了扯嘴角,點頭道:「有損國威,確實如此。兩國之爭,無所不用其極,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男人吐出一口濁氣,「那個書生之所以能夠清醒過來,是因為有一位他熟悉的女子,去到了他身邊。」

  楚夫人身軀僵硬。

  那位江神緩緩起身,走下臺階,「那名女子,臉上覆了一張臉皮,與楚夫人你的容貌,一模一樣,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楚夫人的嗓音、習性、喜好都學去了七八分。如果說之前坑害書生,涉及兩國之爭,那麼之後將書生逼到死路,玩弄於鼓掌之中,恐怕就是讀書人之間的意氣之爭了。」

  江神大踏步離去,「總之,那書生曉得真相後,投湖死了,就這麼簡單。」

  「按照這個書生去往觀湖書院之前,在大驪京城國子監,與兩位至交好友的隻言片語來推斷,他早就知道了你的非人身份,所以他才執意要成為儒門賢人之上的君子,估計如此一來,將來返回大驪,才有底氣跟朝廷討要一個明媒正娶。」

  江神早已離去。

  那位累累罪行罄竹難書的嫁衣女鬼,依舊坐在原地,臉色安詳,動作輕柔地整理衣襟袖口,這裡撫平一下,那裡折疊一下,樂此不疲。

  ————

  在魏晉瀟灑騎驢離去沒多久,陳平安身後就傳來急匆匆的喊聲,嚷嚷著恩人請留步,轉頭望去,是那目盲老道師徒三人,正在追趕他們的步伐。

  老道人久經風雨,當然知道這一夥來歷不明的孩子,才是自己安然離開此山的關鍵,天曉得那個性情古怪的女鬼會不會臨了反悔,把他們師徒抓去給洗臉錐心?按照兩個徒弟的說法,府上花園,真真切切「栽種」著許多讀書種子,似乎曾經有人掙扎著爬出泥土,如今看來,確是活生生被攔腰斬斷的可憐人。

  老道被圓臉小姑娘攙扶著一路快跑,身上那件老舊道袍掛滿兩邊草木的倒刺,也渾然不覺,可謂狼狽不堪,其實話說回來,老道人雖然一手撈偏門的雷法,確實鎮不住嫁衣女鬼,可其實放在山下市井,那就是板上釘釘的老神仙。這趟一路北上,還真就經常被當成世外高人供奉起來,在三枝山被視為學藝不精的騙子,終究是少之又少的慘淡境遇。

  老道人再無初見時的故弄玄虛,擠出笑臉問道:「敢問風雪廟魏大劍仙何在?貧道俗名徐瑩震,道號玄谷子,對魏大劍仙慕名已久,此次因禍得福,能夠遇上魏劍仙,親眼目睹那風采絕倫的仙人三劍,實在是貧道天大的福運。」

  林守一冷笑道:「這位陸地劍仙已經獨行北方了,老道長若是想要套近乎拉關係,不妨越過我們,說不定還能追得上。」

  老道人訕訕而笑,「錯過便錯過了,緣分未到,不能强求。」

  魏晉這等隱龍一般的上五境仙人,老道人自知斤兩,真到了那位風雪廟劍修身前,恐怕除了徒惹人厭之外,根本討不到半點好。山上練氣士,相對山下百姓,當然能算是鳳毛麟角,可修士之間,相逢是緣,這不假,只是緣份有善惡之分,因果有好壞之別,老道人一路降妖除魔,為自己積攢陰德,大大小小四五十場交手,能夠活蹦亂跳走到今天,可不是只靠練氣士第五境修為,以及那劍走偏鋒的旁門雷法。

  眼見著有些冷場,老道人趕緊左右而顧,笑眯眯道:「小酒兒,小跛子,還不快給恩人們磕頭道謝!」

  圓臉小姑娘聞言後就要下跪,手持滿是泥漿幡子的跛腳少年,滿臉陰鬱神色。

  陳平安快步向前,輕輕拉住乾瘦小姑娘的骼膊,笑道:「不用不用。」

  然後陳平安對那跛腳少年說道:「之前在山路上,謝謝你的提醒。」

  跛腳少年滿臉錯愕,竟是破天荒有些臉紅,一時間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最後乾脆別過頭。少年之前在小路上直面嫁衣女鬼,與她近身搏鬥、捉對廝殺,雖然道行相差懸殊,可是氣勢半點不弱,不曾想還是個臉皮子如此之薄的羞澀少年。

  老道人心中充滿驚喜,踹了跛腳少年一腳後,臉色故作悻悻然:「上不得檯面的玩意兒。」

  隨後老道人沉聲道:「各位恩人,你們出山後往南而去,約莫一天半的路程,就會經過三枝山,記得莫要夜間趕路,那裡有一位厲鬼以墳塋為老巢,竊據福地,汲取一戶人家的祖蔭靈氣,否則那戶人家按照命理推算,上一輩子孫就該出大官了。」

  「厲鬼道行不弱,該有練氣士第四境的實力,主要是它神出鬼沒,很難捕捉,又以某種不知根腳的邪門法術,製造出十數位陰屍傀儡,貧道曾經與之交手,數次功虧一簣,白白浪費了數張寶貴的雷法符籙不說,還給當地鄉民誤認為是坑蒙拐騙之徒,實在是氣人。」

  林守一心神微動,聽到了陰神前輩的暗中提醒,問道:「道長擅長五雷正法?不知隸屬何門何派?」

  老道人有些尷尬,心想這冷峻少年真是初出茅廬,不曉得行走江湖的規矩,哪有這麼直截了當問人師門根腳的,無論是山上修道仙家,還是山下武人江湖,這都是犯了大忌。

  只不過有之前難兄難弟的可憐遭遇打底子,又有魏晉這樣的陸地劍仙收尾,老道人就不計較這些了,小心斟酌之後,緩緩道:「說來話長,恩人們別嫌棄貧道嘮叨便是。貧道家鄉是那享譽一洲的南澗國,道法為尊,邊境上有一座宗字頭的道家大脈,是寶瓶洲道門的執牛耳者。占據著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被奉為南澗國國師不說,由於道法玄妙,神通廣大,以至於附近數國君主皆親自登山,共同尊奉這位宗主為一國頭號真君,故而這位道教神仙身兼著四國真君頭銜,是我們寶瓶洲公認的十大仙師之一,實不相瞞,若是風雪廟魏大劍仙在破境之前,遇到了這位仙師,魏前輩還真沒辦法與之平起平坐。」

  陳平安和林守一聽得極其認真,不願錯過一個字。

  人外有人,天外有人。

  尤其是「真君」這個說法,小鎮上出現的那個劉志茂,不就是號稱截江真君?

  李寶瓶和李槐可就沒這麼專心致志了。李寶瓶時不時打量那個圓臉小姑娘,後者怯生生躲在目盲道人一側,不敢見人的羞赧模樣。

  目盲老道人興致愈濃,在小酒兒的攙扶下,不知不覺走到了陳平安和林守一之間,唾沫四濺道:「天底下有資格帶宗字的宗門,一般都分為祖宗、正宗和下宗三宗,其中祖宗往往又稱為祖庭,下宗則會有衆多附屬門派,這些門派的取名,就沒那麼講究了,只要不擅自帶一個宗字,同時不與別家開山立派的門派重名,那麼諸如道家宮觀、佛家寺廟庵,等等,都可以隨便取名,定期交給『下宗』一些貢奉,再跟山下朝廷打好關係,尋一塊風水寶地,在山上安心修行,儘量招徠有修行資質的弟子,百年千年薪火相傳下去。」

  「貧道出身的師門求真觀,曾經也是南澗國名列前茅的大門派,在百餘年前敗落了,到了貧道這一代,師長們幾乎全部駕鶴西去,師兄弟沒剩下幾個,真正有出息的,更是一個都無。」

  「我們求真觀這一脈的五雷正法,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確實不是雷法正統,主修肝膽兩處的氣府竅穴,學問全在『噓、嘻』二字上,取自『噓為雲雨,嘻為雷霆』之意,一旦修成,以心眼內視竅穴,可以看到幾處重要氣府內,生出了雲雨升騰、雷聲震動的神異景象,之後就可以與天地共鳴,舉手抬足,招引天雷,厭劾邪祟……當然在魏大劍仙一劍破萬法的大千氣象面前,求真觀這點旁門道法,只能是貽笑大方了。」

  林守一皺眉問道:「五臟為心肝脾肺腎,五處氣機攢聚如五雷,方為大道正法。道長師門為何會煉那五臟之外的『膽』,作為引雷之地?」

  目盲道人這次的尷尬之色,絕非作僞了,重重嘆了口氣,滿臉疲憊,無奈道:「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五雷正法是那道法正宗的不傳之秘,說句難聽的話,外人哪怕得到完完整整的修行之法,又有誰膽敢擅自修行?貧道求真觀主修肝膽兩地相關氣府,其實哪怕是肝,也只不過是祖師爺因緣際會,學到了一點皮毛,最終勉强有幾分形似,而無半點神似,這就是為何世間正宗正脈極少、而旁門左道多如牛毛的根源所在了。」

  林守一恍然道:「原來如此。」

  老道人由衷唏噓道:「大道難行,難於這泥濘山路何止千百倍啊。」

  「正因為貧道師門不是雷法的正統真傳,修行起來,便有利有弊了,像那陰陽家修士一旦泄露天機,很容易遭受無形的天譴,貧道這一脈修行此雷法,往往挑選先天殘缺的弟子加入師門,因為這些人受天道憐憫,哪怕頻繁使用傷及肝膽本源的求真觀雷法,證道長生不奢望,運氣好的話,好歹能撈一個壽終正寢。」

  「傳說中某個大洲的雷法正宗,練氣士一旦出手,雷公電母,雨師風伯,靈官雲吏,種種神人,皆為驅使,幫忙助長聲勢,試想一下,這等天大的手筆,祭出之後,怎麼能不教山河變色?」

  說起這些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事情,目盲老道卻是滿臉神采,再無半點灰心頽喪之色。

  這恐怕就是修行難如登天、卻依然讓人趨之若鶩的原因之一。

  一旦踏上修行路,走上長生橋,見過或者聽過山上高處的絕美風光,可長壽,會術法,呼風喚雨,能搬山倒海,一切匪夷所思的壯麗風景,都可以期待,如此一來,誰樂意在烏煙瘴氣的山下廝混?

  老人嘆息道:「貧道與兩個徒弟這些年相依為命,遊歷四方,降妖除魔、捉鬼驅邪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而且也收銀子,沒法子,修道也要求財啊,搭建出來的長生橋,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銷金窟。權貴人家哪怕有邪祟作亂,可貧道既無門路,也無人幫忙舉薦,當然是沒機會進去的。至於地方上富家翁開設的水陸道場,只會邀請那些當地名氣大的名僧老道,信不過外人,貧道擅長的師門雷法,總不能拿來嚇唬凡俗,以此證明自己不是騙子,所以只好落得如此下場了。捉妖成功,未必能掙多少銀子,一旦失敗,就一定是入不敷出,修行不易啊。」

  一路走一路說,等到衆人醒悟的時候,原來已經走出那座牢籠一般的山坳,不知是不是錯覺,都覺得恢復了山清水秀的原貌,已經沒有先前陰森穢氣的濃重冷意。

  最後陳平安發現目盲道人哪怕不再說話,也沒有分別的意思,始終跟他們同行南下,忍不住開口問道:「道長你們不是要北去嗎?」

  老道人哈哈笑道:「耽誤一點時間罷了,無妨無妨,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就當是貧道帶著兩個徒弟,為恩人們送行,無非是多走幾步路的小事。」

  在那之後,兩夥人就這麼結伴而行,一路無風無雨,順順利利,等到徹底走出那方山水地界後,目盲老道緊綳的心弦終於鬆開,隨便在路邊找了個地方坐下。綽號酒兒的圓臉小姑娘趕緊遞上水壺,跛腳少年站在老道身後,回首望向那條山脈,不知在想什麼。

  離別之際,老道人從行囊裡掏出保存完善的一幅卷軸,絹布質地,親手遞給陳平安,「這是一幅貧道師門流傳下來的《搜山圖》,上邊描繪有近百種山鬼精魅,可供參考,你們是首次遠遊求學,必然會經過一座座雄山峻嶺,說不定將來用得著,貧道早已爛熟於心,只剩一點紀念價值罷了,還不如送給你們,物有所用,方得其所。」

  林守一扯了扯陳平安袖子,後者會心,收下了這幅《搜山圖》,但是陳平安也掏出身上僅剩的那顆蛇膽石,送給了跛腳少年,只說是家鄉的特産,不值錢,但數量不多。跛腳少年想拒絕,目盲老道人趕緊讓他收下,說是恩人的一番好意,極為內向的跛腳少年只得默默收下,欲言又止,終究是沒好意思說出謝謝二字。

  陳平安最後笑道:「你們過了紅燭鎮和棋墩山後,到了龍泉縣城,可以去草頭或者壓歲鋪子那邊,找到一個叫阮秀的姑娘,向她出示這顆蛇膽石,她就知道你們是我的朋友了,說不定可以幫你忙在小鎮安頓下來。我到了最近的驛站,就會寄信回明一切情況。」

  之後雙方分道揚鑣,目盲道人寧肯帶著兩個徒弟繞遠路,打死也不願走入那片山水了。

  繼續南下,陳平安回頭望去,緩緩收回視線後。

  少年突然有些想練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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