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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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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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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3 06:49:58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千里送人頭

  白袍少年身陷包圍,不退反進,數拳之後,已經打得那位同伴毫無還手之力。

  這讓所有參與圍獵一事的傢伙,都難免心中惴惴。

  若非壯漢出聲提醒,北邊的那名陣師可能就要當場暴斃。

  在為衆人打造一座搬山倒水陣法的老人,當時正蹲在地上,布置數桿土黃色的小旗,哪怕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他仍是毫不猶豫地一掌拍在胸口,擊碎一張隱蔽的昂貴替身符,於是他與一名少年弟子的所處位置,瞬間顛倒轉換。

  剎那之間,一把虛實難測的飛劍從天而降,如筷子插水,牽扯出陣陣漣漪,速度極快。

  一臉茫然的少年被巨大飛劍當場劈開,從頭顱到腰部,一分為二,兩片屍身倒地,腸肚流淌,慘絕人寰。

  遠比尋常劍客佩劍要巨大的飛劍,沒入土地,一閃而逝,飛劍入地,地面沒有絲毫變化。

  是一把劍修的本命飛劍無疑。

  下一刻,陣師又伸手拍掌在心口處,似乎又用上了替身符,打定主意要舍了第二位嫡傳弟子的性命,來保證自己的安危。

  只是這一次,先前措手不及的邪道修士,有了旋餘地,沒有袖手旁觀,遙遙站在遠處,可是已經掏出一隻刻滿符文的漆黑小陶罐,默念口訣,輕輕晃蕩數下,一股陰森黑煙沖天而起,離開陶罐之後,分出三股,分別去往陣師、少女和立於高枝之上御劍的陸台。

  飛劍再次憑空出現,依然是當頭斬落。

  但是並非直指掌拍符籙的陣師,而是那個滿臉驚駭的少女。

  由無數頭陰物鬼魅彙聚的滾滾黑煙,遮蔽在了少女頭頂,如同為她撐起一把雨傘。

  可是巨大飛劍實在太過,勢如破竹,迅猛破開了黑煙屏障,仍是一劍將少女從頭到尾劈開。

  豆蔻少女,就此夭折在大道之上。

  辛苦求長生,到頭來反而沒能活過二十歲。

  一手扶住大樹主幹的陸台臉色不太好看。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那名陣師竟然沒有真正使用替身符,第二次拍打胸口,只是虛晃一槍,誘使他劍尖指向少女。

  棋輸一著的陸台,倒也沒有氣急敗壞,山上修行,一來蠢笨之人,根本沒資格跨過那道山門門檻,二來性情再魯鈍的人,就算一大把年月全部活在了狗身上,可幾十年幾百年下來,就真是一條狗,也該成精了。

  所以沒誰是省油的燈。

  那把本命飛劍雖然巨大,可是速度之快,匪夷所思,陸台就站在原地,任由那道黑煙洶湧撲殺而至,飛劍斬殺少女之後,轉瞬之間就來到主人陸台身前,將那道充滿怨氣、哀嚎、猙獰面孔的黑煙給攪爛。

  邪道修士不斷搖晃掌心陶罐,陰惻惻笑道:「敢壞我陰物,倒要看你還有幾兩靈氣可以揮霍!」

  一道道黑煙從陶罐飛出,像是在他手心開了一朵黑色的碩大花朵。

  陣師實在怕極了那個傢伙再給自己來一劍,不得已,掏出一大把雪白珠子,揮袖灑出,數十顆珠子在他四周懸停,三才,四象,七星,八卦,九宮,數目不等的珠子懸停位置極有講究,打造出一座座護身陣法,結陣之後,光芒璀璨,將年老陣師映照得無比光明偉岸。

  只是如此一來,先前的布陣就要耽擱了,要延誤不少時間。

  那邪道修士知道三言兩語,說服不了這名怕死惜命的老陣師,在駕馭黑煙撲殺陸台的同時,提醒道:「抓緊布陣,否則咱們跑了千里路程,就要白費,而且一旦宰不掉那兩個,肯定後患無窮。你自己掂量掂量!」

  老陣師臉色陰晴不定,一發狠,撤去半數小陣,收數十顆珠子,如此一來,輾轉各地的布陣速度,又加快幾分。

  南邊的戰場。

  魁梧漢子撲倒地上,嘔血不已,好似要將心肝腸子都要吐出來,地上土壤浸染著鮮紅一片,十分凄慘。

  他是一位貨真價實的五境武夫,一身日積月累的橫煉功夫,十分難纏。

  只是武道路上,未曾遇上明師指點,走得坎坷艱難,煉體三境的底子,打得漏洞百出,能夠由四到五,可謂不計後果,所以沒有意外的話,終生無望第六境。

  大活人總不能被一泡尿憋死,於是他便走了歪門邪道,他的請神之法,來自半本殘卷,當然是「打野食」而來,因為只有上半本,故而只知道如何請,不知如何送,請神容易送神難,即是此理。

  每一次請神附體,代價極大,摸索了將近二十年,跟人求爺爺告奶奶,大肆購買這類仙書密卷,才好不容易控制住這門請神術的後遺症。

  尤其是今天請神一半,竟然給那白袍少年一拳打得「神靈」退神壇,對於規矩森嚴的請神降真而言,更是無禮至極,所以反撲得厲害,一縷縷神魂從竅穴飄蕩而出,如三炷香,裊裊升起。

  燒完三炷香之後,還是沒有停下的跡象,壯漢整個人的後背雲霧升騰,要知道這些煙霧,可是五境武夫的氣魄顯化,是一位純粹武夫的根本元氣。。

  漢子沙啞含糊道:「救我!」

  那位精通五行木法的練氣士眉頭緊皺,不得已撤去針對白袍少年的一樁搬山拔木之法,來到壯漢身邊蹲下,雙手手指掐訣,滿臉漲紅,十指之間,從地面之下,飄出星星點點的幽光,縈繞指尖,然後被練氣士猛然拍入壯漢背心,

  壯漢趴在泥地裡的身軀一彈,臉色瞬間紅潤起來,全身上下各大關節處傳出黃豆爆裂的清脆聲響,如枯木逢春,魁梧漢子背轉過身來,一個鯉魚打挺,手持雙鞭站起身,神采奕奕,再無半點頽態。

  那名出手相救的練氣士沉聲道:「記在賬上。」

  漢子咬牙切齒望著那個出手驚人的白袍少年,點頭道:「拿下這兩頭肥羊,一切好說!」

  那夜在扶乩宗喊天街,那個長得比娘們還水靈的傢伙,出手闊綽,簡直要讓金丹境的野修都自慚形穢,倒不是說一位金丹修士拿不出那麼多小暑錢,但是要知道那個俊俏公子,所買之物,盡是些羊脂獸、春夢蛛、符籙紙人的燒錢玩意,不是殺敵的攻伐法寶,不是保命的防禦重器!

  桐葉洲修士,無論正統仙師還是山野散修,誰會說一口蹩腳的桐葉洲雅言?

  兩個明顯來自別洲外鄉的年輕人,這一路上只走山林和市井,北上千里,一次都沒有拜訪沿途的仙家山頭,也從來沒有大修士主動拜見。這說明了什麼?這意味著兩個雛兒,出身顯貴,腰纏萬貫,肯定自幼過慣了舒坦日子,但是不知江湖水深,山上風大!

  不拿下這兩個富得流油的楞頭青,對得起自己那麼多年的苦修嗎?除了四處尋找機緣,刀口舔血,還要給山上的仙師們,低頭哈腰當條狗,收了錢,幫他們擺平不屑親自做的醃臢事,背負了惡名,流竄逃命,換一個地方重頭再來,如此循環反復,何時是個頭?

  從壯漢被接連五拳神人擂鼓式,打得半死不活,再到練氣士以秘法竊取此地山水氣運,成功治療壯漢,這一切,不過是幾個彈指的短暫功夫。

  陳平安被中年劍師駕馭的一道道劍氣所阻,沒能一鼓作氣徹底打死鐵鞭壯漢。

  以氣馭劍,在江湖上,是很了不得的仙家神通了。

  在許多孤陋寡聞的地方山河,詩書典籍上,所謂的飛劍千里取頭顱,其實不是說劍修,而是經常會在世人面前冒頭的劍師,相比山上劍仙和江湖劍客,半桶水的劍師,高不成低不就,尤其喜歡沽名釣譽。

  一位劍師馭劍殺敵,出袖之物,往往劍氣和真劍皆有,前者勝在量多,後者强在力大。

  輕騎掠陣,贏得優勢,重騎鑿陣,取得勝果,兩者相互配合,缺一不可。

  與陳平安對峙的這位劍師,顯然是此道大家,雙袖鼓蕩,袖口表面泛起陣陣青色光華,從中掠出的一條條青芒劍氣,淩厲異常。

  好在劍師每次至多駕馭兩縷劍氣。

  陳平安躲閃得還算輕鬆,遠遠不至於捉襟見肘,但是被牽制得很死。

  陳平安沒有用上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手段,先前重傷魁梧壯漢後,由於劍師掣肘,哪怕那位精通五行木法的練氣士救下壯漢,仍是象徵性阻了一阻,害得劍師預判失誤,一縷劍氣早早守株待兔在壯漢附近,結果陳平安一個驟然加速的迅猛突進,直沖劍師,差點闖入劍師身前一丈。

  嚇出一身冷汗的劍師,不得不使出真正的殺手鐧。

  那把實質小劍並非從袖中飛出,而是從頭頂髮髻之中悄然出現,原來那根碧玉簪子,是用來遮掩小劍的「劍鞘」。

  那是一把形狀如翠綠柳葉的無柄小劍,極其纖細,圍繞著劍師滴溜溜旋轉,帶起一股股嫩綠色流螢。

  那個符籙派道人厲聲提醒道:「貧道的兩張枯井符最多再支撐二十彈指!速戰速決,趕緊斬掉這個小王八蛋!一旦他的飛劍破開牢籠,到時候咱們就等著排隊給人抹脖子吧!」

  老道人面容枯槁,十指乾瘦,言語之間,雙手緩緩轉動,應該是在掌控那兩張抓住初一、十五的符籙,老道人氣得嗓音顫抖,「你們給的密報上,這小子不是武夫劍客嗎?如今不單是劍修,這崽子竟然還有兩把飛劍,兩把!要不是老子還有點家底,攢出兩張原本打算傳家的寶符,這次咱們就全玩完了!之前算好的分紅,不作數!」

  那壯漢臉色難堪,大踏步走向陳平安,看也不看那老道,悶聲道:「更改分紅一事,好說,總不會虧了你。」

  老道人冷哼一聲。

  心中翻江倒海,死死盯著那個白袍少年。

  何時劍修也有這般强橫的體魄了?

  再有那名仍然站在樹上的俊俏公子哥,也他娘的是一位擁有本命飛劍的劍修,難怪兩個人膽敢在異國他鄉橫著走,兩名劍修,三把本命飛劍,就算他們大搖大擺地從桐葉洲玉圭宗走到桐葉宗,只要不自己挑釁那幾座仙家府邸,尋常時候,幾個野修敢惹?

  他們這撥人魚龍混雜,原本當然走不到一塊,但是因利而聚,雖然每個人的境界修為都算不得太高,可是各有所長,這一路又有幕後高人出謀劃策,所以哪怕是絞殺一位金丹修士,只要對方事先沒有察覺,一行人都可以掰掰手腕,說不得就有一樁潑天富貴到手。

  比如他這次出手,就是盯上了那只年幼羊脂獸。

  志在必得!

  他們其實已經足夠高估兩個年輕人了,沒想到還是這般難纏。

  這一次有中年劍師放開手腳牽扯那少年,又有木法練氣士在這山林之間,得天獨厚,竟然驅使一棵棵古木拔地而起,如一位位老人蹣跚而行,壯漢掏出一顆朱紅丹丸,丟入嘴中,臉上肌膚變得滾燙通紅。

  他要再次請神降真!

  大樹的樹枝如一條條長鞭,狠狠砸向陳平安,躲避過程當中,陳平安還要及時避開一兩條陰險刁鑽的青色劍芒,一時間險象環生。

  好在陸台很快傳來心聲,傳授陳平安如何對付那些古怪樹木,之後陳平安每一拳都精準砸爛了貼在大樹之上的一小串隱蔽字訣,只有當陳平安成功打碎字訣之後,才會有銀光崩碎的景象,大樹隨之倒塌,綠葉蔭蔭的樹木便會瞬間枯萎。

  陸台還提醒陳平安,囚禁兩把飛劍的符籙派道人,所謂的二十彈指,未必是真,極有可能會是三十彈指,甚至符籙支撐的時間更加長久。

  陳平安面無表情,應該是無法分心,打爛了所有古怪樹木後,那名已經棄了鐵鞭的壯漢已經請神成功,一雙眼眸雪白,沒有半點人性光彩,如一尊神祇冷漠俯瞰人間。

  但是陸台心中有些詫異。

  因為他察覺到陳平安,在聽到自己的提醒後,根本就沒有泛起任何心湖漣漪,顯然是早就洞悉老道人的那份算計,才能如此心境鎮定。

  小小年紀,卻是個老江湖啊。

  陸台一手撐在樹幹上,相比陳平安與各路豪傑的一通廝殺亂戰,他這邊就很無聊了。

  他的飛劍「針尖」,已經殺不掉那個老陣師,陶罐裡冒出的陰魂黑煙,也奈何不得他陸台。

  何況陸台還隨手取出了一根五色絲繩,繫在了手臂上,此物雖然比起女子裝束時的彩色腰帶,差了十萬八千里,可是對尋常練氣士而言,已是相當不俗的法寶,纏繞手臂的那五彩繩子,分別是續命芯,可以增長靈氣的汲取;辟兵繒,能夠刀槍不入,當然不是所有兵器都無法近身,否則品相就是半仙兵而不是法寶了;避邪索,這根繩子的線頭,如一條通靈小蛇高高揚起,能夠吹散邪祟煞氣;吐劍絲,可以單獨飛掠而出,有點類似一名劍師駕馭的飛劍;最後是一條袖珍細小的縛妖索。

  陸台這件法寶,强大之處,在於全面,攻防兼備。

  不過歸根結底,只要不是高出別人一兩境的金丹元嬰,誰都怕水磨工夫,怕被螞蟻咬死象。

  好在今天有陳平安牽制住敵方主力,「閒來無事」的陸台,便破天荒有些愧疚情緒,這次確實是大意了,沒想到對方膽子這麼大,敢吆喝這麼多人一起圍剿他們,毅力恒心更是一絕,足足跟了他們千里路程。

  北邊戰場,那名邪道修士約莫是心疼不斷消散的黑煙,對老道人高聲喊道:「還有沒有枯井符,有的話趕緊丟一張出來,先欠著,頭我和他一起湊錢還你!」

  老道人氣得跳腳,駡道:「有你爹!」

  邪道修士心頭一怒,但是當下只能隱忍不發,想著來日方長,以後要好好與你這臭牛鼻子老道計較一番。

  老道人根本就瞧不起那人鬼不分的邪道修士,似乎害怕二十彈指功夫的結束,悄悄抖了抖袖子,似乎在準備著什麼。

  兩張關押飛劍的符籙,顫動幅度越來越大。

  老道人有苦難言。

  起先他大聲開口,說只能困住飛劍二十彈指,如陸台所猜測那般,是故意蒙蔽陳平安,希望他誤以為二十彈指後就能夠召飛劍,大殺四方。可是現在老道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原來那兩張價值連城的寶符,真的只能困住飛劍二十彈指左右,而不是預期的四十彈指!

  符籙名為枯井符。

  能夠壓勝本命飛劍。

  用雷擊木製成的小釘七枚,畫北斗狀,以秘術嵌入特殊符紙,再刮下大風尾內落下的飛土一兩,必須是為八風之一的不周風,符籙圖案為劍困井中,符紙背書「不動」二字。這才是主幹,其餘符籙「枝葉」,還有許多環節。

  是為桐葉洲符籙派旁門的一道上品秘符,雖然比不上陸台所謂的「劍鞘符」和「封山符」,但也不容小覷,是中五境練氣士對付劍修的保命符,價值千金。

  研製一張材質繁瑣的枯井符,耗時更耗錢。

  在方圓十丈內,只要祭出此符,遇到飛劍,就可使得劍修的本命飛劍,如人立井中,不能動彈。

  符籙的品相高低,就看能夠困住那把飛劍多久。

  若要打開禁制,只需開訣拂袖吹氣,「井中」飛劍即可自由遠去。

  別人是十年磨一劍,老道人則是十年磨一符,如何珍惜都不為過。

  兩處戰場,大戰正酣。

  山林深處,有兩人遠遠眺望此處。

  隔岸觀火。

  一位正是在扶乩宗店鋪跟陸台爭奪羊脂獸的客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揚,臉上略有得意。

  另一位則是腰佩長劍的紅袍劍客,身材修長,器宇軒昂,此事伸手按住劍柄,看著那邊的戰場形勢,微笑道:「先前所有人都認為你小題大做,就連我也不例外,現在看來,虧得你謹慎,省去我不少麻煩。」

  紅袍男子,是一位武道六境巔峰的劍客。

  在桐葉洲的山下江湖,已經算是名副其實的劍道大宗師,雖然已是古稀之年,可是依然面如冠玉,數十年間,仗劍馳騁十數國,罕逢敵手。

  況且腰間長劍,是一把鋒利無匹的仙家法寶,使得這名劍客武夫,膽敢自稱「金丹地仙之下,一劍傷敵。龍門之下,一劍斬殺」,而且山上山下少有質疑。

  威名赫赫,而且風流無雙,不知有多少女子愛慕這位不求長生的江湖劍仙,甚至有些小道消息,雲麓國的皇后趙氏都與此人有染,至於什麼江湖名門的俠女仙子,對於這位紅衣劍仙的崇拜,更是不計其數。

  不起眼的漢子笑道:「我馬某人的謹慎,是習慣使然,年輕的時候吃了太多虧和苦頭,所以牢記一事,對付這些出身好的仙師,咱們混江湖的,就得獅子搏兔,一口氣吃掉他們,否則哪怕僥倖贏了,也是慘勝,收穫不大。」

  紅衣劍客笑道:「馬萬法,之前說好,幫你們壓陣,以防意外,白袍少年背著的那把劍,早早就歸我了,現在意外出現了,當真需要我親自殺敵,那麼……」

  男人點頭道:「養劍葫不能給你,而且你也不是劍修,但是兩個小傢伙身上,最少也有一件方寸物,裡邊的東西,我要拿出來分紅,你可以拿走方寸物,如何?」

  紅衣劍客眯眼而笑,「極好。」

  漢子猶豫了一下,「雖然大局已定,可我們還是要小心,那白袍少年多半已經捉襟見肘,說不得那個長得跟娘們似的傢伙,還留有餘力,不然你先對付這傢伙?餘下那個,便蹦跳不了。」

  紅衣劍客搖頭道:「樹上那個,手臂上有件法寶護身,又有飛劍暗中亂竄,我很難悄無聲息地一擊功成,倒是那個白袍少年,我可以一劍斬殺,到時候沒了同伴,比娘們還細皮嫩肉的小傢伙,肯定要心神失守,到時候是我來殺,還是你親自出手,都不重要了。」

  漢子想了想,點頭答應道:。」

  然後他笑道:「老道士的兩張枯井符馬上要扛不住了,你何時出手?」

  「正是此時!」

  紅衣劍客身形已經消逝,原地尚有餘音裊裊。

  先前腳下的樹枝竟是絲毫未動。

  可見這位江湖大宗師的身形之迅捷,以及武道之高。

  南邊戰場上,陳平安與請神降真的魁梧漢子,因為後者有兩人相助,雙方廝殺得難解難分,看似亂局還要持續許久。

  一抹紅虹從天而落,快若奔雷,剎那之間撕開戰場,劍氣森森,充斥天地間。

  出鞘一劍戳向白袍少年心口。

  一劍戳中,毫無懸念。

  紅衣劍客嘴角微翹,又是這般有趣又無趣。

  又宰了一個所謂的修道天才。

  但是下一刻,紅衣劍客就要暴掠而退,甚至打算連那把仙家法寶的佩劍都舍了不要。

  因為命最重要。

  在場衆人,一個個目瞪口呆,實在是這位劍道大宗師的闖入,氣勢太盛,所有人不敢畫蛇添足,都停下了手,省得被那位大宗師一劍斬殺少年後,隨手一劍又輕描淡寫地戳死他們,最後美其名曰誤殺。

  到時候少了一人分一杯羹,就意味著其餘人都多出一點分紅,活著的傢伙,誰會不樂意?

  可是接下來一幕,讓人畢生難忘。

  一直是一襲白衣勝雪的清秀少年,在被紅衣劍客一劍刺中心口後。

  雪白長袍以劍尖心口處為中心,令人炫目的一陣陣漣漪蕩漾開來,露出了這件長袍的真容。

  一件金袍!

  彷彿有一條條蛟龍隱沒於金色的雲海。

  陳平安不再故意壓制這件海外仙人遺物的法袍威勢,不再故意多次露出破綻,自求傷勢,讓自己瞧著鮮血淋漓。

  所以這一劍刺中了金袍,卻沒能刺破法袍半點。

  陸台沒有開口說。

  但是陳平安偏偏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等著躲在幕後的高人來一錘定音。

  不來,陳平安不虧。

  來了,陳平安大賺。

  這一路行來,從第一次離開驪珠洞天去大隋書院,再到第二次離開家鄉去往倒懸山。

  無時不刻的謹小慎微,日復一日的追求「無錯」,陳平安終於有了報。

  轉瞬之間。

  紅衣劍客剛剛鬆開劍柄,就被不管不顧大踏步抵住劍尖前行的少年,給伸手抽出背後長劍。

  一劍削去了頭顱。

  就算是陸台都要目瞪口呆,然後環顧四周,對著那些肝膽欲裂的傢伙嫣然一笑,「你們呀,千里送人頭,真是禮輕情意重。」

  陳平安反手將「長氣」放劍鞘,向前走出數步,另一隻手輕輕握住那把長劍,身形站定。

  以倒持式持劍。

  有那麼點小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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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九十章 入土為安

  紅衣劍客那具無頭屍體的腰間,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淡淡金光,一閃而逝。

  而滾落別處地面的那顆頭顱,眉心處,露出一滴緩緩凝聚而成的鮮血。

  陳平安轉頭望向高樹枝頭的陸台,後者一挑眉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旋轉,有「一絲」金黃色的小玩意,在陸台的手指縈繞,緩緩流轉。若非陳平安眼力極好,根本就發現不了。

  陳平安身上那件「水落石出」的金色法袍,「金醴」,肩頭那處被劍師劍芒割破的地方,早已自行修繕縫補,毫無瑕疵。

  一位上五境仙人的遺物,能夠被元嬰老蛟常年穿在身上,當然不會是尋常的法袍,桂花島上那位玉圭宗元嬰供奉的法袍「墨竹林」,仍是要比這件金醴遜色不少。

  它如讓人驚鴻一瞥的美人,很快就轉入屏風之後,遮掩了傾城之姿,於是陳平安身上重新變回了白袍樣式。

  兩張枯井符在空中砰然炸裂。

  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就此脫困,再無束縛。

  陳平安能夠清晰感受到初一的那股憤怒神意,這很正常,因為就連十五這麼溫順的性子,心意相通,傳來的情緒,都充滿了火氣。

  陳平安只好在心中默念道:「你們別急。說不定敵人還有後手。」

  飛劍初一,在空中肆意往來,帶起一條條白虹劍光,令人觸目驚心。

  幽綠顔色的飛劍十五明顯有些幽怨,圍繞著陳平安緩緩飛旋,很是疑惑不解。

  它們當然是世間一等一的本命飛劍。

  不過卻不是陳平安的本命之物。

  雙方不是那種君臣、主僕關係,而像是陳平安帶著兩個心智初開的稚童,一個脾氣暴躁,一個性情溫馴而已。

  不過陳平安覺得這樣也不錯。

  山林間的氣氛凝重且詭譎。

  作為定海神針的紅衣劍客已死,死得那叫一個毫不拖泥帶水,如果不是身形化虹而至,來勢洶洶,隨後那刺心一劍的風采堪稱絕世,所有人估計都要以為這傢伙,是個欺世盜名的江湖騙子。

  請神降真的魁梧壯漢,銀色眼眸逐漸淡化,恢復常態。

  此人先前氣勢最盛,風頭一時無兩,這會兒臉色蒼白,嘴唇顫抖,欲言又止的可憐模樣。

  他瞥了眼遠處的兩枝鐵鞭,只敢站在原地不敢動彈,哪裡有膽子去撿起來,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被飛劍透心涼。

  中年劍師眼神晦暗不明,已經心生退意。

  他雙手自然下垂,之前清光滿滿的雙袖,再無異象。

  唯獨那把以中空玉簪作為劍鞘的那把柳葉小劍,懸停在他肩頭上方,像是一條忠心耿耿的看門犬,庇護著主人。

  一場本以為無異於郊遊踏秋的圍獵,落得個死傷慘重的凄涼境地。

  而那兩個外鄉年輕人,一個戰力無損,樹上那個更是毫髮無損。

  這一刻,這些在各自地頭都算呼風喚雨的山澤野修,對於山上仙家洞府的那種恐懼,油然而生,再度籠罩心頭。

  老陣師心如死灰,陣法只差些許就要大功告成,結果被這個挨千刀的劍道宗師全部毀了。

  偷雞不成蝕把米,兩個得意高徒也橫死當場,那兩個倒楣孩子,資質算不得驚艶,可是乖巧聽話,使喚起來順手順心。

  老陣師重新掏出那些收入袖中的寶珠,依次結陣,座座小陣結成一座護身大陣。

  嚴陣以待。

  修行五行木法的練氣士,始終沉默不語。

  他這一類可攻可守的修士,除了能夠搬山拔木,還會飼養花妖蟲寵、草木精怪,如同沙場輔兵,再就是往往擅長療傷和祛毒的術法,他們往往無法一舉奠定戰局,但卻是備受歡迎的一種練氣士。

  若是可以選擇三人結伴同行,那麼殺力最大、無堅不摧的劍修,打不死的兵修,外加一位農家藥師、道家外丹派子弟,或是木法練氣士,可謂練氣士聯袂闖蕩天下、四處歷練的最佳陣容,幾乎沒有之一。

  沒有人願意主動開口說話。

  各懷鬼胎。

  陳平安倒持紅衣劍客的遺物長劍,低頭望去。

  劍身恰似一泓秋水,透過枝葉的陽光映照下,水紋蕩漾。

  肯定是一把好劍。

  就是不知道值多少錢。

  那個邪道修士,是唯一一個有所動作的膽大人物,鬼鬼祟祟,一手繞在背後,托起一隻銀白色的瓷瓶,高一尺,窄口大肚,瓷面不斷有猙獰面孔游曳而過,就像一座囚禁魂魄的殘酷牢籠。

  此人默念口訣,就要借助手上靈器,偷偷收攏紅衣劍客死後的魂魄,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得逞,自己的實力就可以暴漲,一位六境巔峰的武道宗師,魂魄渾厚,只要成功煉化成一尊陰兵陰將,溫養得當,再去亂葬崗和古戰場待著,不斷讓其汲取陰煞之氣,說不定可以重返六境,甚至有望打造成一尊七境的英靈陰物。

  到時候自己哪裡還需要看別人臉色?

  恐怕那些個小國君主,都要看自己的臉色。

  陸台一下子看穿邪道修士的小動作,怒道:「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東西?!」

  名為「針尖」卻無比巨大的那把本命飛劍,在邪道修士的頭頂上空,筆直落下。

  邪道修士趕忙逃竄,同時收起那只傳家寶的銀色瓷瓶,不得不打消收攏魂魄的主意,以收集在黑色陶罐裡的陰物,抵禦那柄可怕飛劍的追殺,無論邪道修士如何輾轉騰挪,飛劍針尖始終如影隨形。

  這次圍剿,如果算上幕後主使馬萬法,再如果老陣師的陣法順利完成,以及如果紅衣劍客沒有暴斃,所有人衆志成城,那麼對付一位金丹境修士,綽綽有餘,若是所有人不懼一死,恐怕就算兩位金丹修士,對上他們都討不到半點便宜。

  只是世上沒那麼多如果。

  退一步說,因利而聚的一群人,形勢占據上風,那是人人猛如虎,可只要落了下風,那就是人心渙散,淪為烏合之衆。

  已是强弩之末的壯漢突然滿臉驚喜,高聲道:「我家主人說了,他馬上就會趕來,親自對付兩人!諸位,除了這個竇紫芝的佩劍『痴心』,還有原本答應給竇紫芝的那件方寸物,再加上竇紫芝的家産,全部拿出來贈與大家!」

  魁梧壯漢近乎竭力嘶吼,慷慨激昂道:「富貴險中求,是回去當老鼠鑽地洞,還是有資格跟山上人平起平坐,在此一舉!」

  中年劍師臉色冰冷,殺氣騰騰,沉聲道:「我同意。這兩個小子該死!」

  只見他手腕一擰,袖子青芒,蓄勢待發。

  老陣師微笑道:「移山陣即將完工,可以一戰。只需幫我拖延片刻,最多半炷香!」

  被飛劍追殺得灰頭土臉的邪道修士喊道:「加我一個!事先說好,除了重新分紅,老子還要那竇老兒的魂魄,誰也別跟我搶!」

  木法練氣士點點頭,依然不苟言笑。

  魁梧壯漢仰天大笑,伸手一扯,將地上兩枝鐵鞭馭回手中,率先大步走向陳平安。

  他的家主,先前確實密語傳音給他,要親自趕來,勢必要將這兩頭肥羊斬殺在此。

  然後幾乎同時,中年劍師揮動大袖,轉身掠去,快若驚鴻。

  老陣師使出了縮地符,還不止一張符籙,每次身形出現在十數丈外,幾個眨眼,就已經消逝不見,身形沒入山林深處。

  木法練氣士腳尖一點,身後倒掠而去,明明撞上了一棵大樹,但是驟然間便沒了蹤跡。

  唯獨那個邪道修士還在往陳平安這邊趕。

  魁梧漢子楞在當場,駡了句娘,再不敢往前送死。

  自己這點斤兩,已經不夠看了。

  這般作態,不過是拋磚引玉罷了。

  陳平安先是錯愕,隨即釋然,這才合情合理。

  自己又學到了一些。

  陸台深呼吸一口氣,對陳平安說道:「那個主謀剛剛跑了,我去追他,這邊你應該對付得過來。回頭我來找你。」

  陸台先收起了那把名不副實的飛劍針尖。

  他的雙手手腕,雙腿腳踝處,各有紫金色的蓮花圖案,含苞待放狀。

  陸台輕聲道:「開花。」

  四朵栩栩如生的紫金蓮花,瞬間綻放。

  陸台一咬牙,身形高高躍起,然後就此御風而行。

  身體前傾,眯眼遠望,大袖鼓蕩,獵獵作響,鬢角髮絲絮亂飄蕩。

  他左右張望一番,然後找準一個方向,一閃而逝。

  邪道修士咽了一口唾沫,一手托著裝滿陰魂的陶罐,一手竟是做了個僧人拜禮,諂媚笑道:「這位劍仙公子,此次是我冒犯了,失禮失禮,下次相見,在下一定主動退避三舍,若是到時候公子願意吩咐在下,做點小事情,一定在所不辭。」

  言語之間,邪道修士一直在留意那白袍少年的眼神和臉色,身形暴退而去。

  此人也是個殺伐果決的,逃離之前,當場捏爆了那只蓄養陰魂的黑色陶罐,頓時黑煙彌漫。

  壁虎斷尾。

  一抹纖細金光在滾滾黑煙之中迅猛遊蕩,濃稠如墨汁的陰森煙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

  但是距離徹底打消這些污穢黑煙,還有一會兒功夫。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幾步前沖,躍上一棵大樹的樹冠之巔。

  有一道化作淡淡灰煙的飄忽身影,在山林之中飛快遠遁。

  初一已經自己追去。

  陳平安心意微動,十五也緊隨其後。

  陳平安飄落回地面,落地之前,在空中手腕翻轉,將紅衣劍客竇紫芝的那把仙家佩劍,換做正常持劍姿勢。

  雖然比槐木劍要重上不少,可陳平安總覺得還是太輕了。

  那魁梧壯漢抬起頭,望向陸台之前消失的方向,最後低頭看了眼手中鐵鞭,慘然一笑。

  心知今日必死無疑。

  怨恨,失落,憤懣,皆有,一一浮現,又皆在心胸間一一淡去。

  這輩子活得窩囊憋屈,總要死得英雄好漢一次。

  壯漢將兩枝鐵鞭狠狠丟擲到地上,開始第三次請神降真,漢子使勁一跺腳,雙手重重合掌,眼眶布滿血絲,臉色蒼白,痛快大笑道:「敢不敢稍等片刻,讓我酣暢一戰?!」

  陳平安隨手丟出手中那把「痴心」。

  在魁梧壯漢的心口處,一穿而過。

  長劍釘入一棵大樹的樹幹上。

  成功穿透漢子心臟之後,陳平安清楚看到劍身紅光流淌,一閃而逝,如饑漢飽餐一頓,酒鬼暢飲一番。

  陳平安打定主意,要找一處仙家渡口或是山上神仙鋪子,賣出這把劍。

  那道璀璨金光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消融黑煙。

  不愧是老蛟長鬚製成的上品法寶。

  兩根就已經如此神通廣大,真不知道倒懸山上那位蛟龍真君,老道人手中的那柄拂塵,該是何等威力無匹。

  陳平安收起思緒,猶豫了一下,去取回長劍,撿了一根粗如手臂的樹枝,以劍將其削尖,然後默默挖了幾個大土坑,將紅衣劍客、魁梧漢子和陣師的兩名弟子,分別埋入其中,最後添土掩蓋,儘量掩飾痕跡,不至於被無意間路過此地的人一眼看到蛛絲馬跡。

  陳平安坐在高處樹枝上,耐心等待初一十五以及陸台的返回。

  將那把多了劍鞘的「痴心」,隨意橫放在膝上。

  遠處,與金光糾纏不休卻節節敗退的陰魂黑煙,雖然早已失去了靈智,可畏死向生,便是已死的陰物也不例外。

  頓時有一大股滾滾黑煙要離開此地,逃往別處肆虐山水。

  突然想起遠處還有一座城堡。

  若是不諳術法的江湖人,恐怕就要被殃及池魚。

  陳平安持劍起身,先是環顧四周,確定並無異樣後,這才將魂魄真意澆灌法袍金醴其中,一瞬間,一位身高十數丈的縹緲法相,面容模糊,可是金光湛然,法相在天地間懸空出現,屹然而立,剛好攔阻在那股黑煙之前,大袖一卷,就將那些陰魂兜入袖中,陰魂如入雷池,呲呲作響,很快就悉數煙消雲散。

  陳平安坐回原地,臉色雪白,頭疼欲裂。

  這次毫不保留地顯露法袍金醴,用掉了他整整一口真氣,而且還有難以為繼的跡象。

  若是與人捉對廝殺,除非萬不得已,還是不要輕易使用這種手段為妙。一旦對方有出人意料的保命本事,陳平安等於自己雙手奉上頭顱了。

  不過說實話,那種神遊物外、魂魄好似出竅遠遊的感覺,極為玄妙。

  居高臨下,俯瞰山河。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拈動法袍的衣角,柔順細膩,陣陣清涼。一番生死廝殺,主要是提心吊膽,幾乎耗盡了心力,當下陳平安有些困意,背靠大樹主幹,開始閉目養神。

  約莫半炷香後,陳平安才平穩心神,呼吸重新順暢起來。

  陳平安手腕上繫有煉化縛妖索而成的一根金色繩結。

  很快一道絢爛白虹和幽綠光芒飛掠而返,風馳電掣一般,雖然兩把飛劍極其細微,可是兩條流螢拉伸出十數丈,仍是十分扎眼,兩兩進入養劍葫中。

  感受它們在養劍葫內傳來的心意。

  應該是順利殺敵了。

  陳平安便放下心來。

  初一十五是頭一次離開陳平安這麼久遠。

  但是這也得出一個結論,這些野修殺敵的能耐未必比得上仙家子弟,可是跑路逃命,個頂個的精通。

  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既然無事,陳平安就開始坐著練習劍爐立樁。

  背劍是修行,穿衣也是修行。

  曾經與伴隨一位仙人百年甚至千年光陰的法袍金醴,對於練氣士而言,是一座小小的洞天福地,可以集聚靈氣。

  可對一名純粹武夫來說,金醴當然還是罕見的護身符,卻也有些小麻煩,那就是需要抵禦那些源源不斷往金醴靠的靈氣,畢竟純粹武夫一開始就要毅然決然,打散氣府所有靈氣,才稱得上純粹,才算登上武道一途。

  在倒懸山,由於那邊靈氣充沛,所以抵禦得比較辛苦,離開吞寶鯨後,行走山林,就輕鬆愜意許多,畢竟尋常的山野之地,靈氣淡薄,大多可以忽略不計。

  陳平安等了將近一個時辰,陸台大搖大擺行走在山林之中,向陳平安這邊快速趕來,滿身塵土,所幸沒有無任何血跡。

  而且看樣子,很像一個滿載而歸的人。

  一邊走向陳平安所在的大樹,隨手將老陣師遺留在四周的諸多陣旗,紛紛收入袖中,陸台一邊好奇問道:「你倒是菩薩心腸,為何不由著屍體曝曬,野獸啃咬,飛鳥剝啄,才是他們該有的下場。你可憐這幫歹人作甚?」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是可憐他們。我只是在意『人死為大,入土為安』這件事。」

  陸台搖搖頭,懶得多想,突然轉身跑向血腥氣最重的「墳頭」,跟陳平安問了那幾個死人埋葬的大致位置,然後陸台信誓旦旦答應,稍後會重新填土,不等陳平安答應點頭,陸台就已經一掌拍去,塵土飛揚,屁顛屁顛跑過去,做起了翻揀屍體的勾當,就連老陣師的兩名弟子都沒有放過,很難想像,這麼一位喜歡胭脂水粉、腮紅黛眉的傢伙,做起這種刨墳勾當,如此嫻熟,毫無心理負擔。

  陸台難免沾染鮮血和泥土,只是有那五彩絲繩的法寶纏繞手臂,全身上下,很快就會被梳理清洗得乾乾淨淨,仙家法寶,種種妙用,匪夷所思。

  陸台在那邊獨自絮絮叨叨,「好歹是一位江湖宗師,可你真是個窮鬼啊!瞅瞅,這是馬萬法的方寸物,裡頭金山銀山,再看看你,你真該羞愧得活過來再死一次。」

  「唉,不是我說你啊,比起你家主子,你身上這點家當,真是寒酸,唯獨這摞銀票,倒是解了我們燃眉之急,山下購物,送人家雪花錢,店家要打人的……」

  「你們兩個苦命鴛鴦,下輩子投胎做人,記得找個好一點的師父,哪怕本事差點,也莫要再找這種了。」

  陳平安也沒打攪陸台的忙碌。

  只是看著那個背影,覺得很陌生。

  最後陸台重新填土,拍拍手,看著平整的地面,有些心滿意足。

  「那個幕後主使已經死翹翹了,萬事大吉!」

  陸台走回陳平安這邊的樹下,打死也不去樹上了,他仰著腦袋,招手道:「分贓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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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3 06:51:08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九十一章 山上山下

  陳平安問道:「關於今天這場風波,你之前是不是算過卦,早就有了答案?」

  陸台抬起手,頓了一下,然後捋了捋鬢角髮絲,眼波流轉,手勢嫵媚,笑道:「我每天都在算,這是陰陽家子弟的日常課業。不然這次早就喊你逃命了。只是這種事情,與你說不得,說了就不靈。」

  陳平安打量著陸台,「下不為例。」

  陸台撇撇嘴,不以為然道:「順勢而為,有什麼不好,有便宜不占,天打雷劈。」

  說到這裡,陸台手腕一翻,手心變出一塊青綠玉笏,「馬萬法的方寸物,他的寶貝都在裡頭了。比起習武的竇紫芝,馬萬法混得相當不錯,一個龍門境修士就能擁有方寸物。但是你知道這傢伙最厲害的地方在哪裡嗎?」

  陳平安搖頭。

  陸台呵呵笑道:「馬萬法是一個罕見的養蠶人,擅長抽絲剝繭,所以才對咱們倆個如此垂涎,籠絡了這麼一大幫子來圍剿,因為馬萬法有把握在我們死後,捉出咱們的方寸物。估計馬萬法一開始也沒想到咱倆是兩位『劍仙』,我的兩把本命飛劍不用多想,至於你的那兩把,可就不好說了,一旦給人奪了養劍葫去……」

  陳平安默不作聲。

  對於本命物和法寶靈器的煉化入虛,陳平安在倒懸山因為法袍金醴和煉化縛妖索的緣故,大致有所瞭解,本命物,就像劍修的本命飛劍,人死即無,神仙難留住。

  可尋常的煉化之物,雖然秘密藏匿於氣府竅穴,但是死後有一定可能,會游離於神魂之中,並不會快速消散。

  若是品相極高,哪怕寄身之所的魂魄飛散,甚至有可能「蹦出」,重返人間。世上那麼多洞天福地破碎後的秘境,仙家府邸被破開禁制後,許多兵解、屍解的仙人遺蛻附近,經常會有上品法寶殘留人間,就是此理。

  對於練氣士而言,本命物注定極為稀少,而煉化之物,數量略多,但也是屈指可數。

  畢竟品相越高的靈器法寶,越難煉化,所消耗的天材地寶和時間精力,足以讓地仙之下的絕大部分修士知難而退。

  而像中土龍虎山天師府的那把仙劍,哪怕持劍之人,是道法通天的大天師,一樣無法煉化為本命物。

  道老二的那把,亦是如此。

  九洲多劍仙,仙劍自然也多,但是真正意義上的仙劍,哪怕幾座天下加在一起,其實也就四把。

  只有四把。

  已經萬年不變。

  所以風雪廟阮邛,才會立誓要鑄造出一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嶄新仙劍。

  若是今人處處不如古人,這得多沒勁。

  至於兵家大修,之所以被譽為行走的武庫。

  就在於能夠煉化更多法寶傍身。

  試想一下,兵修輔以三頭六臂之類的秘術神通,手持一件件神兵,披掛一件上品的神人承露甲,加上本身體魄强橫,誰敢與之為敵?

  兵修以打不死出名,更以能夠輕易打死別人著稱。

  陸台心情極好,為陳平安詳細解釋何為養蠶人,「方寸物比較特殊,跟本命物和煉化之物不太一樣,因為與法器、飛劍不同,它類似一座小洞天,無法被立即銷毀。而且方寸物極難煉製成本命之物,所以如何從練氣士身上剝離出方寸物,成了一門大學問,一旦得逞,那就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暴利買賣,山上專門有一種人,被稱為養蠶人,自有家傳或是師門傳承的手段秘法,能夠從練氣士神魂之中截取方寸物。」

  陸台嘖嘖道:「馬萬法如果宰掉我們,那他就發大財了,你的養劍葫加上我的方寸物,說不定他只需要靠砸錢,就能砸出一個陸地神仙。」

  陸台突然眯起眼,笑問道:「你就不問問,我到底是怎麼殺的龍門境修士?」

  陳平安後退一步,養劍葫內掠出初一和十五,一左一右護在陳平安身旁。

  陸台好奇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陳平安面無表情,指了指手臂。

  並無五彩繩索纏繞陸台的骼膊。

  而且雖然眼前這個陸台故意做出一些女子姿態,可陳平安總覺得不如以往那般自然。

  加上陸台刻意解釋馬萬法的養蠶人身份,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過先前陳平安詢問算卦一事,陸台回答得並無破綻,這才是奇怪之處,難道是馬萬法也是邪道修士,不但擅長障眼法,而且精通拘押魂魄一事?

  陸台先是神色陰冷,然後憋著笑,最後終於忍不住捧腹大笑,伸出手指,點了點陳平安,「換成別人,我故意這樣折騰,又是收起五彩索,又是假裝神態彆扭,還要悄悄流露出一點殺氣,就是媚眼拋給瞎子看,可是你對付你陳平安,恰到好處,行了行了,那竇紫芝戳中你心口一劍的傷勢,趕緊把淤血吐出來,不然會有後遺症的。」

  陸台見陳平安仍是全然不信,差點笑出眼淚,輕聲道:「針尖麥芒,出來。」

  一把巨大飛劍懸空而停,還有一絲金黃色的「麥穗尖芒」。

  陳平安如釋重負,確定了陸台身份後,這才趕緊轉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怒目相向道:「陸台!」

  陸台打了一個響指,針尖麥芒兩把本命飛劍返回氣府棲息。

  手中多出那把竹扇,輕輕扇起清風,開心笑道:「誰讓你放跑那些個雜魚……」

  陳平安氣得就想一腳踹過去。

  但是陸台驀然彎下腰,伸手捂住嘴巴,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追殺一位老奸巨猾、擁有方寸物的龍門境修士,不算太難,可要將其截殺,恐怕只有金丹境修士才行。

  所以陸台付出的代價,肯定不小。

  陳平安伸出雙指,拈住身上那件法袍金醴的一角,微微一扯,竟是直接將一整件金醴給「剝」了下來,輕輕拋給身軀微顫的陸台,皺眉道:「穿上試試看,我已經撤去袍子上邊的禁制。」

  陸台伸手抓住那件金色法袍,不見他有所動作,金醴就瞬間就穿在了身上。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深呼吸一口氣,盤腿而坐,伸出一根手指使勁抹了一下猩紅嘴唇,駡駡咧咧,可是即便如此,還是不讓人覺得如何粗鄙,「如果不是為了時刻保證巔峰戰力,將那丹藥和瓊漿當了饅頭茶水,哪裡會這麼狼狽,這筆買賣,若是咱倆對半分了馬萬法的方寸物,你是大賺,卻虧死我了。」

  陳平安蹲在旁邊,將那把痴心隨手插入地面,沒好氣道:「竇紫芝的這把佩劍歸我,其餘你都拿著便是。」

  陸台瞪圓眼睛,氣呼呼道:「這把劍才是最值錢的好不好,煉神境的武道宗師都用得著!竇紫芝當初為了得到這件法寶,肯定砸鍋賣鐵,說不定已經傾家蕩産,這次才會被馬萬法喊來打家劫舍。」

  陳平安咧嘴一笑,「這個我就不管了。」

  陸台穿上金醴之後,氣息平穩許多,「好了,咱們來複盤。」

  「那個陣師布置的陣法叫搬山陣,能夠讓人身處其中,魂魄流轉凝滯,就像背著一座山峰,對付金丹境以下的練氣士,很管用。那些小旗幟,品相倒也不高,只不過數目多,也就值點錢了。」

  「我來的路上,剛好撞見那個不走運的符籙老道人,老傢伙差點給針尖劈成了兩半,嚇得趕緊跪地求饒,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便要他交出所有的看家寶,老傢伙哪裡願意,垂死掙扎,與我拼命,我只好了結他的性命,再加上查探老道人的神魂,是否藏有方寸物或是煉化法寶,這才會傷上加傷。」

  「可惜只得到這本《帛魚符籙》,原來禁錮住你那兩把飛劍的符籙,就是這本符書的精華所在,叫『枯井符』,此符品秩不如我說的『劍鞘符』和『封山符』,但是也算有意思的了,我拿回家族,放入藏書樓,也算立了一功。」

  「你若是宰了老道人,東西咱們對半分,我就不會加重傷勢,我拼了半條命宰掉老道人,還是要跟你對半分,你說我氣不氣?」

  陳平安說道:「那個邪道修士破罐子破摔,先前這邊陰氣沖天,黑煙滾滾,如果不是這件法袍,差點沒攔住它,否則那座城堡就要被咱們害慘了,豈不是殃及池魚,白白受了一場無妄之災。」

  陸台揚起手中的玉笏,「這塊青綠玉笏,材質比穀雨錢還稀少,可遇不可求,所以比起尋常的方寸物,價格要高出不少。裡頭的東西,其實不太出奇,俗世的金銀財寶、古董珍玩一大堆,眼光奇差,贋品無數,幾瓶丹藥也不咋的,折算在一起,拋開玉笏本身不說,也就是約莫一萬顆雪花錢的樣子,同樣是一個龍門境的家底,桐葉洲確實遠遠不如中土神洲。」

  陸台的言語之間,充滿了遺憾。

  以及身為中土神洲人氏的那份自豪。

  就像有些人身為劍修,看待其他練氣士。

  有些人來自北俱蘆洲,看待東寶瓶洲。

  哪怕是陳平安,在那次邊關風雪之中,見到了那撥給予善意的大驪精騎斥候,在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說起黃庭國近乎糜爛孱弱的行伍官兵後,陳平安一樣會暗自高興。

  陳平安無奈道:「也就一萬顆雪花錢?!」

  陸台反問道:「不然?」

  陳平安記得俱蘆洲打醮山的那艘鯤船,在這幾百年間,售價最高的幾件法寶器物,一兩萬雪花錢。

  對於那姐妹兩人而言,好像就像陳平安還是龍窯學徒的時候,聽到劉羨陽神神秘秘說那福祿街的大宅子,值幾千兩銀子。

  那會兒,陳平安連碎銀子都沒見過幾次。

  就是不知道再後來的那會兒,春水秋實見過穀雨錢的次數,多不多。

  陸台忙著憑藉金醴蘊含的靈氣療傷,沒有發現陳平安的那點神色悵然,冷哼道:「跟馬萬法的廝殺搏命,我那五彩索破損嚴重,另外一樣護身法寶也已經徹底毀了,不提五彩索的修復價錢,知道後者值多少錢嗎?」

  陸台眨了眨眼睛,「算上方寸物裡的財寶全部歸我,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陣法旗幟,我勉强不虧,略有小賺。」

  陳平安一板一眼道:「你少說了那本可以收入家族書樓的《帛魚符籙》。」

  陸台「恍然大悟」,「哈哈,給忘了。」

  陳平安指了指他手中的方寸物,「還有這塊玉笏,退一步說,你我真的對半分,半塊玉笏值多少錢?一件方寸物,怎麼都不便宜吧?」

  陸台憤然道:「陳平安!受了這麼重的傷,你還不許我哭窮啊?」

  陳平安針尖對麥芒道:「我都說了除了這把劍,全都歸你,你彎來繞去的,這是圖什麼?」

  陸台嘆了口氣,「這不覺得我占了便宜,不太厚道嘛,就想找個法子,讓自己既賺了一大筆,又能心安理得。」

  陳平安哭笑不得,「你無聊不無聊?」

  陳平安拔出身邊的長劍,遞向陸台,大致說了一劍穿心後的異樣,陸台擺擺手,不去接竇紫芝的這把「痴心」佩劍,便直截了當道:「根本不用我上手掂量,就知道是旁門左道的路數而已。」

  陳平安楞了一下,「對了,先前那漢子說的『上手』,是什麼意思?」

  陸台笑眯眯道:「以後多逛青樓,多喝花酒,就知道了。」

  陳平安不理睬他的打趣,橫劍在前,緩緩拔劍出鞘,一泓秋水照人寒,像是四周的光線都凝聚在了劍身之上。

  陸台解釋道:「反正可以賣不少錢。」

  陳平安點點頭,不懷疑此事。

  梳水國劍聖宋雨燒的孫子,就曾經花了九百雪花錢,專門跑去兩國接壤的仙家渡口,買了一柄山上鑄造的短劍,耗費山莊不少的家底。

  宋老前輩的武道境界與竇紫芝相差不多。

  但是兩人身為江湖上的頂尖劍客,立身之本和劍術真意,都是差別太大。

  不過宋雨燒身為一位威震江湖的劍道宗師,無所依靠,唯有一劍。

  在這一點上,竇紫芝亦是如此,只在佩劍一事上,下死功夫。

  比起只恨法寶不夠多的練氣士,確實天壤之別。

  至於不在江湖在天上的劍修,更是最直截了當,追求一劍破萬法。

  陳平安又問起那老陣師拍碎符籙後的轉移術法,陸台也是頭回親眼瞧見,但不是頭回聽說,這位見識廣博的陸氏子弟,娓娓道來,順便給陳平安說了一些符籙和陣法的配合。陳平安才知道原來兩張縮地符的「重疊」使用,就能夠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山上術法神通,確實千奇百怪。

  「差不多了,傷勢已經壓下,接下來只需要安靜調養就行。」

  陸台站起身,亦是用指尖「揪出」金色法袍,隨手丟給陳平安,陳平安只需要張開雙手,金醴便如有婢女服侍穿戴,自行上身。

  陸台收起那塊青綠玉笏入袖,笑道:「坐地分贓,最怕什麼?」

  陸台自問自答,「分贓不均,窩裡死鬥。所以我算了一下,我現在欠你陳平安一半的玉笏,折算成雪花錢的話……」

  陸台突然哎呦一聲,捂住心口,愁眉不展道:「提及此事,我就有些心疼。」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陸台腦袋上,笑駡道:「皮。」

  落魄山上,魏檗經常對青衣小童做此事。

  陸台楞了一下,沒跟陳平安計較。

  「我先看看周邊的動靜,不著急動身。」

  陳平安說完之後,掠上高枝,舉目遠眺四方。

  陸台抬頭望去,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壯起膽子站在樹枝上,只是不忘一手扶住主幹,才略微覺得心安。

  陳平安一手持痴心,一手摘下養劍葫,難得喝了口酒,「陸台,其實我知道,如果不殺了馬萬法,後患無窮,接下來一路都會很麻煩。一個練氣士鐵了心要死纏難打,我曾經在梳水國領教過。所以我有這把劍就夠了,你不用再給我額外的雪花錢。」

  陸台正要說話。

  陳平安轉頭微笑道:「但是認識你後,我愈發覺得不能只講自己的道理,萬事最怕走極端,你要是實在良心不安,錢,我也收。」

  陸台沒有說什麼,乾脆背靠樹幹,笑著拿出銅鏡,左顧右看,開始仔細梳理鬢角,哼著小曲兒。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

  陳平安受不了這個,不再看他,突然皺眉道:「有人在往這邊趕來。」

  陸台順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很快繼續對鏡梳妝,「一夥江湖莽夫而已,應該是那座城堡的人。你身穿金醴,站著讓他們砍上幾十刀都沒事。」

  陳平安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是行動無礙,我們就動身繼續往北走。」

  陸台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咱們能不能停步修養幾天?」

  陳平安點點頭,「也行。」

  ————

  一支隊伍,從城堡進入山林,身形矯健,個個都是底子扎實的練家子。

  只不過這種扎實,只是相對一般的江湖武夫而言。

  為首一人,是位青衫長髯的儒雅老者,呼吸綿長,腳步輕靈,應該是內家拳高手。

  身後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年紀都在二十左右,衣衫華美,男子俊逸,女子溫婉,兩人有三四分相似,應該是兄妹。

  男子背負角弓,女子腳踩錦綉小蠻靴,腕著一隻精巧的蛇形金釧,好一對金童玉女。

  再往後,就是十數位青壯扈從,俱是一身簡單爽利的緊衣裝束。

  然後在山林之中,他們看到了兩位年輕公子迎面走來,所有人立即停步不前,紛紛握住兵器,充滿了戒心,以及忌憚。

  為首老人笑著拱手抱拳道:「在下飛鷹堡管事何崖,不知兩位公子,可曾見到附近有仙師和妖魔的身影?」

  陸台笑眯眯道:「世上哪來的神仙妖魔?老先生是在說笑嗎?」

  老人啞口無言。

  那年輕女子見到了好似書上謫仙人的陸台,眼前一亮,頓時神采奕奕。

  她的兄長,要更加老成持重,打量審視著兩位不速之客。

  飛鷹堡附近方圓百里,並無形勝景象可以遊歷,只是最尋常的山水,而且兩條通往飛鷹堡的山路,一寬闊一羊腸,在距離飛鷹堡一段距離外,前者就成了斷頭路,為的就是防止外人循著大道找到隱居世外的飛鷹堡。

  飛鷹堡在三四十年前,還是沉香國的一方武林霸主,遭遇一場浩劫之後,便開始避世不出,主動毀去那條大道,家族子弟極少外出遊歷。不過談不上與世隔絕,還是有一些必須的商貿往來,偶爾也會有一些世交關係的江湖中人,來此做客散心,或是切磋武藝。

  眼前兩位出現在此地,本就奇怪,先前在城堡發現這邊的神仙打架,驚世駭俗,不是黑煙滾滾,就是流光溢彩,最後竟然還有一尊氣勢威嚴的金身法相,飄蕩在空中,一枝獨秀,高出樹林。

  飛鷹堡絕大多數人都不曾領略過這等風光,一時間風聲鶴唳,議論紛紛。

  於是一番商議後,堡主就讓管事何崖來此查看,至於那對年輕男女,則是瞞著衆人偷偷溜出來,半路出現,讓管事何崖無可奈何,只好愈發放慢腳步,故意繞了一些遠路,這才慢慢悠悠來到此地,最終見著了好似正在優遊山水的眼前兩人。

  何崖看似神色自若,實則心弦緊綳,就怕那兩個瞧著就像神仙中人的公子哥,暴起傷人。

  飛鷹堡除了何崖這般上了歲數的老江湖,哪怕是現任堡主,對於有些既在江湖又不在人間的古怪密事,即便有所耳聞,可只要不曾親眼見到,自然感受不深,何崖則不然,老管事闖蕩過江湖,去過幾次「半山腰」。

  所以飛鷹堡在老人的堅持下,有著諸多讓年輕人倍感莫名其妙的規矩,例如每逢新年、重陽等節日,飛鷹堡幾座重地的大門,都要張貼從外邊道觀求來的丹書符紙。小孩子受到驚嚇後的招魂儀式:老人會經常在道路岔口的獨自上香,擺上糕點果盤,外人根本不知道這是在做什麼。

  還有每次飛鷹堡有人去世,若不是正常死亡,例如溺水、急症等,老人的規矩就要更多,哪些青壯漢子抬棺下葬,葬在何處,什麼時辰出生人,負責哪幾天的守靈,頭七的香火供奉,等等,簡直能夠讓年輕人煩死。

  陸台先問了老人是不是來自那座城堡,得到肯定答案後,便笑著說要去借宿,最近都是荒郊野嶺的露宿,實在難熬。

  老管事猶豫不決,那腕有金釧的女子已經率先點頭。

  陳平安微微搖頭。

  這女子也太心大了,真不怕引狼入室啊。

  老管事看著那個笑眯眯望向自己的青衫公子,突然灑然一笑,「來者是客,兩位公子遠道而來,既然遇上了,飛鷹堡理當盛情款待。」

  陸台和陳平安跟著一行人,去往十數里外的飛鷹堡。

  山路繞轉,可就不止十數里了。

  一路上都是那女子在跟陸台閒聊,老管事何崖在前邊始終竪起耳朵,一個字都不願錯過。

  飛鷹堡姓桓。

  女子叫桓淑,她哥哥叫桓常。

  按照桓氏族譜,是六百年前躲避戰火,由北方常沂國遷入沉香國,堂號為重英堂。

  陳平安聽不懂這些,陸台什麼都能聊,與女子說這個「桓」是好姓氏,一大通旁徵博引,陳平安還是聽不懂。

  臨近飛鷹堡,腳下已有一條平整道路,陸台抬頭望去,笑了笑。

  城堡最高的一棟樓欄桿處,有一位裹著貂裘的畏寒婦人,正在焦急望向城堡外的道路,依稀看到子女的身影後,這才放下心來。

  只是婦人自己並不知曉,飛鷹堡也從來沒人能夠看到,這位婦人七竅流血、潺潺而流的凄慘模樣。

  欄桿之外,陽光普照,欄桿之內,有些陰涼。若是靠近婦人,站得旁邊久了,便會讓人覺得肌膚微涼,像是身軀浸入河水中。

  所以婦人身邊的丫鬟婢女,這些年換了又換,無一例外,都成了病秧子,只是離開婦人之後,多半又能痊癒。

  久而久之,見怪不怪,便成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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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九十二章 小巷雨夜

  城堡高聳於青山綠水之間,大門之上,若是不細看,就不會發現大門高處,左右各自張貼著一張黃紙丹書的古樸符籙。陳平安眼力本就好,又是觀察細微的性子,一下子就看到這兩張不太顯眼的符籙,轉頭看了眼陸台,後者正忙著跟女子桓淑閒聊沉香國江湖往事,陳平安便默默記下符籙圖案。

  世上符籙千萬種,流派駁雜,有資格被譽為符籙正宗,唯有三家,中土神洲龍虎山天師府是其中之一,其餘兩脈分別在南婆娑洲的靈寶派,和陳平安腳下的這塊陸地,桐葉洲的桐葉宗。

  陳平安和陸台兩位不速之客,被管事何崖安置在飛鷹堡東邊的一座獨門小院,何崖親自領著兩人去往住處。

  桓常桓淑兄弟二人,與他們告別,約好今天只管安心住下,好好休息,明晚主樓會有一場接風宴,希望陳平安陸台按時赴約。

  飛鷹堡的居中青石主道,直達主樓,其餘街巷縱橫交錯,黃泥土的巷弄,讓陳平安彷彿回到了家鄉的泥瓶巷杏花巷,街坊鄰裡都是世代居住在此的飛鷹堡子弟,不過這邊的巷弄,相較雞糞狗屎的泥瓶巷,收拾得乾淨整潔,幾乎家家戶戶都栽種有桃李杏花,往來奔跑打鬧的稚童,或拿小小的竹劍木刀,相互比拼,或者騎著竹杖馬,嚷嚷著駕駕駕,他們見著了老管事何崖,都不懼怕,停下腳步,稱呼一聲何先生,有模有樣行作揖禮,很快就呼嘯而去,童趣笑聲悠悠回蕩在巷弄。

  在領著陸台和陳平安住下後,一身書卷氣的老管事很快去往主樓頂層,見到了飛鷹堡堡主桓陽。

  桓陽是一位面如冠玉的美男子,雖然不再年輕,已是雙鬢微白,反而增添了桓陽的風采,歸根結底,長得好,無論男女,怎麼都是對的,長得不好看,大概就是萬般皆罪。

  桓陽坐在一條造型古樸的羅漢榻上,伸手示意何崖落座,老管事低頭看了眼滿是泥土的靴子,笑著搖頭,搬了條椅子坐在旁邊。

  桓陽皺眉道:「何叔,怎麼將兩個外人領進了飛鷹堡?他們可是與西邊山上的仙師有關?」

  何崖無奈道:「有沒有關係,暫時不好說。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沒了動靜,估計是大戰落幕,那些仙人妖魔便各自撤去了,我偷偷留了兩人在那邊尋找蛛絲馬跡,可是並無發現,應該是勝出的一方,以仙家秘術遮蔽了天機。」

  桓陽苦笑道:「若是那兩個年輕人真是傳說中的仙師,倒也好了,我托關係找人去請的世外高人,算來已經晚了將近一月,我當時便讓人捎去密信,詢問高人為何遲遲未到,就在方才,收到了京城世交朋友的回信了,他在信上很是訓斥我了一頓,說高高在上的山上仙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便是京城的將相公卿都難見一面,他能夠遞出口信,最終讓仙人點頭答應幫忙,已經是天大幸事,要是得寸進尺,惹惱了仙人,小心好事變成禍事。」

  桓陽滿臉憂容,輕聲問道:「何叔,你是老江湖,知曉些山上事,覺得此事如何處置?難道就一直苦等下去?城堡裡頭這些年接連出現怪事,要是再有一兩件,就真要紙包不住火了。到時候必然人心惶惶,如何是好?」

  何崖斬釘截鐵道:「堡主的朋友,所言不虛,山上仙家一心向道,性情難測,我們常人根本無法揣測,只能老老實實等著。」

  桓陽嘆了口氣,抓起一隻酒壺,小酌了一口飛鷹堡自釀的高粱土燒,「那就等著吧。可飛鷹堡實在是拖不起,若非如此,我哪裡會讓你去山中冒險,主動求見那什麼練氣士。本想著運氣好,遇上一位會仙術的高人,死馬當活馬醫,幫咱們飛鷹堡解決了麻煩,便是散盡家財,也值得。」

  何崖猶豫片刻,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道:「之所以將那兩人請入飛鷹堡,是我覺得兩人雖然年紀不大,但有可能真是某座山頭的仙家子弟,此次是遊歷江湖,出門歷練。來的路上,我仔細觀察過他們的呼吸、腳步和面相,那個背著劍的白袍少年多半是扈從,剩下那位年輕公子,一看就不是凡俗夫子,氣質太好,實在太好。」

  桓陽撫鬚笑道:「難怪淑丫頭要粘在他身邊,看來是一眼相中了人家,不錯,眼光不錯,不愧是我桓陽的女兒。」

  因為那個青衫公子的出現,老人勾起了許多江湖往事,笑道:「我當初跟隨老堡主一起行走江湖,只見過寥寥兩三人,能夠有此類似氣象,一個是現今的京城劉樞密使,早年那會兒還只是個紈絝子弟,酒色不忌,但是分明精華內斂,不過是蒙蔽世外的自污手段罷了。」

  「再就是初出茅廬便鋒芒畢露的竇紫芝,其實那時候看好竇紫芝的人,不多,只當是尋常天才而已,算不得鶴立雞群。可老堡主當時就認定未來沉香國江湖,竇紫芝最少要占盡三十年風流。老堡主眼光獨到啊。」

  「最後一人,我並不知道那人的姓名、來歷,當時是和老堡主登上山岳欣賞日出,結果登頂之後,發現一位白衣男子在那邊呼吸吐納,等到他發現我們,與我笑著點頭致意,起身後便一閃而逝,再無蹤跡,要知道那可是千丈之高的山岳之巔,除了神人御風或是仙人御劍,還能怎麼下山?」

  老人長吁短嘆,卻也神采飛揚。

  只是到最後,還是有些黯然。

  他們身處的江湖,那麼大,門派林立,正邪之爭,生死榮辱,江湖兒女,義字當頭,都在裡頭了。

  到頭來,難道只是某些人眼中的小水窪?

  想要跨過去,就是他們抬腳一步的事情,懶得抬腳,一腳下去,就可能踩得水窪四濺,讓江湖驚濤駭浪?

  桓陽聽得有趣,無形之中,積郁的心情舒朗了幾分,笑問道:「何叔,以前怎麼不聊這些?」

  老人自嘲道:「聊這些做什麼,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說了,何叔我這輩子就沒出息過一天半日的,一刀劈碎靈官像的老堡主,那才算是真英雄。我也就給老堡主背背包袱,給你牽馬,以後爭取多活幾天,再給少堡主操辦一下婚禮,這輩子就知足了。」

  桓陽感慨道:「仙人真能證道長生嗎?」

  老人笑道:「等到堡主朋友引薦的那位神仙到來,不妨一問。」

  陸台對於這棟院落比較滿意,位於小巷盡頭,環境安靜,院子裡的牆上爬滿了薜荔。

  然後陸台仰起頭,對遠處屋檐笑著揮了揮手,屋脊那邊,一位飛鷹堡子弟大口喘氣,貓腰下了屋頂,跑去跟何管事通風報信,自己的行蹤已經被人察覺,再待下去,恐怕會被誤認為是心懷歹意,極有可能捅婁子。

  陳平安坐在石凳上,輕聲道:「我覺得這裡有點怪。」

  陸台不以為意,隨口道:「放心,我只是找個舒服的地兒休養生息,絕不惹事,只要別惹到我頭上,不管這棟院子外邊發生了什麼,我懶得管。」

  陳平安記起飛鷹堡大門上的兩張古舊符籙,伸出一根手指,依葫蘆畫瓢,在淩空畫符,問道:「知道是什麼符嗎?」

  陸台去屋內尋找茶具,既然寄人籬下,就要入鄉隨俗,兩個人都是沒有攜帶包裹行囊的,總不好隨隨便便憑空拿出東西來,不用如何翻箱倒櫃,陸台就搬出一套物件來,然後拿著小水桶準備出門,跟陳平安說是要去挑水,方才路過一座水井,有點意思,本來井水是最下等的煮茶之水,但是那邊的井水,水氣質地極佳,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至於符籙一事,陸台說得直白,他哪裡有本事認識天底下所有的符籙樣式,大門上那兩張,脈絡不明,有可能是桐葉洲符籙派的旁門手筆,反正符膽品秩不太入流,靈氣早就消逝一空,也就飛鷹堡這幫不識貨的莽夫,才傻了吧唧當個寶貝供奉在上頭,估計是圖個心安吧。

  陳平安總覺得飛鷹堡有淡淡的陰氣縈繞,盤桓不去,只不過相比那位邪道修士打破陶罐後的黑煙滾滾,煞氣滔天,不值一提。

  陸台提這個空桶就回來了。

  陳平安問道:「怎麼,井水不合適煮茶?」

  陸台撇撇嘴,「飛鷹堡的風水明顯給人動了手腳,井水格外陰沉,別說是煮茶,就是燒水做飯,陽氣不夠重的凡俗夫子,日積月累,都會有麻煩,不過問題不大。我猜這十幾二十年來,誕下的女孩肯定比男孩多出很多,長久下去,就要陰盛陽衰了。」

  陳平安皺眉不語。

  陸台笑問道:「不管管?」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不提那江湖恩怨江湖了,我們現在什麼都不明不白的,是幫人還是要害人?」

  陸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我還怕你一個熱血上頭,就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來著。」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沒刀。」

  陸台丟了水桶在一旁,雙手負後,玩味打量著陳平安,嘖嘖道:「呦,陳平安,可以啊,如今都會講笑話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開始在院子內練習六步走樁。

  陸台坐在臺階上,抬頭看了眼天色,輕輕揮動竹扇,「要下雨了。」

  暮色裡,很快就有一場瓢潑大雨,如約而至。

  滴滴答答,落在院子裡的石桌上,小巷中,天地間。

  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無需擔心受寒絲毫,甚至不用擔心衣衫浸透,就繼續練拳不停,而且每次出拳,驟然打碎一團雨水的感覺,讓陳平安沉迷其中。

  陸台為了躲雨,已經坐在屋門口那邊,雖然一場秋風秋雨,天氣陰涼,可他還是在那邊搖著扇子,要麼發呆,要麼偶爾瞥幾眼陳平安的拳法。

  陸台見到陳平安由練拳轉為練劍,依然是虛握長劍的古怪路數。

  陸台笑道:「古人看待下雨,一直視為是天地交合,陰陽交泰。古人的想法,真是有趣,不知道後人又會如何看待我們。」

  陳平安沒有說話,陸台經常這麼神神道道,不用理會。

  當天夜裡,陸台那間屋子已經熄燈睡覺。

  陳平安像往常那般挑燈夜讀,翻閱那本《山海志》。

  窗外依舊大雨磅礡,這麼大的雨,少見。

  陳平安耳朵微動,依稀聽到院子外邊的巷弄,有稚童追逐打鬧的嬉笑聲一閃而過。

  片刻之後,陳平安剛剛翻過一頁書,就又聽到外邊響起細微的女子嗓音,如泣如訴。

  陳平安無動於衷,再有一連串老翁的咳嗽聲響,漸漸遠去。

  要知道,這棟院子位於巷弄的盡頭,是一條斷頭路。

  陳平安合上手中書本,拿起桌上的養劍葫,一邊喝酒一邊走出屋子,打開門後,驟然之間,彷彿天地間的雨水,都是血水。

  眨眼之後,就又恢復正常,除了天氣寒意,小院四周水氣彌漫,並無異樣。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在門檻外邊,稍稍外放氣勢,一身神瑩內斂的純粹拳意,緩緩流淌全身,將那些撲面而來的雨水,悄然遮擋在數尺之外。

  院門傳來一陣咄咄咄的屈指敲門聲響。

  陳平安剛要起身去開門。

  敲門聲便驟然而停。

  三番兩次後,陳平安便乾脆不聞不問,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大概一炷香後,大雨漸漸停歇,轉為淅淅瀝瀝的連綿細雨。

  院門那邊又傳來手指撓門的滲人聲響。

  陳平安睜開眼睛,嘆了口氣,從袖中拈出一張黃紙材質的寶塔鎮妖符,站起身,緩緩走向院門口。

  指尖那張黃紙符籙,熠熠生輝,散發出金色光芒,如一輪驕陽撕裂夜幕。

  陸台突然打開門,打著哈欠說道:「趕緊收起來,一不小心會把鬼魅給嚇死的。」

  陳平安沒理睬這個冷笑話。

  他就要打開門,先什麼都不管,先往巷子丟出這張符籙再說其他。

  陸台提醒道:「可別打草驚蛇啊。」

  陳平安想了想,仍是徑直走向院門,拔出門栓後,陰氣森森,門外的泥濘小巷,明明空無一人,卻有竊竊私語聲響,四處飄蕩,地上還會隨之出現一個個深淺不一的腳印。

  陳平安轉身將符籙張貼在大門上。

  進門之前,轉頭望去,發現小巷遠處,有一大一小兩人冒雨而行,皆是身穿素白麻衣,孩子沒有轉身,卻「擰轉」整顆腦袋,對陳平安對視,裂開嘴巴,無聲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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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九十三章 鷹不飛

  那面容青白、身穿縞素的孩子,腦子足足轉了一圈,這才繼續跟隨大人一起前行,身形消逝在小巷深處。

  陳平安神色自若,也不繼續張望那邊的詭譎景象,瞥了眼張貼在大門上的鎮妖符,只是普通的黃紙材質,用起來不算太過心疼。先前那麼大一場雨,門扉為雨水浸透,可是被陳平安隨手貼在門板上,牢固異常。

  門上貼著市井坊間最常見的兩位彩繪武門神,不知是桐葉洲享受香火的武廟聖人,還是沉香國歷史上的功勛大將。

  今年已經過去大半,彩繪門神被風吹日曬雨淋,褪色厲害,還有點黯淡無光,有一絲遲暮腐朽之氣。

  陳平安躋身武道四境之後,氣血雄壯,魂魄堅韌,看待這方天地的方式,隨之有了些變化,類似練氣士的望氣,能夠捕捉到絲絲縷縷的靈氣流轉,尤其是在身穿金醴後,配合這件法袍靈氣汲取的程度,相互驗證,收穫頗豐。

  仰頭望著看似甲胄鮮亮、裝束威嚴的兩尊門神,實則一點神性靈光,早已消逝於光陰長河,被這條古怪巷弄的陰煞之氣,點點蠶食,消磨殆盡。

  這算不算英雄氣短?

  陳平安嘆息一聲,踮起腳跟,用手指撫平那張符籙的細微褶皺,一張寶塔鎮妖符,按照市價來算,能買多少對彩繪門神了?一想到這裡,陳平安就有些惱火,那些鬼祟陰邪的大致意思,陳平安心知肚明,這是在下馬威,大概是想要他和陸台這麼兩個陽氣旺盛的外鄉人,識趣一些,早早離開此地,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走入院子,關門上拴,陸台既然醒了,就徹底沒了睡意,跟陳平安一樣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不用陳平安開口,陸台就主動解釋道:「一些個道行淺薄的陰物,也就嚇唬嚇唬人,最多禍害那些先天陽氣薄弱的市井百姓,要麼在他們走夜路的時候,突然嚇他們一跳,趁著魂魄顫動的瞬間,吸取偷走一點魂魄,或是在那些祖上沒積德、門神失靈的門戶裡,挑選老百姓做噩夢的時候,做那鬼壓床的勾當,嗯,還有一些傢伙是自己找不自在,不懂規矩,在一些個陰物遊蕩的鬼路岔口撒尿,自己惹禍上身。」

  陸台拿出那把竹扇,嘩啦啦扇動起來,院內涼意頓消,沒來由多出幾分和煦暖意,雨水之中,一絲絲灰煙裊裊升起,旋而消散。

  陸台笑道:「這幫鬼魅沒啥見識,跟飛鷹堡的活人們一個德行,半點看不出咱倆的深淺,可惜了那張鎮妖符,要是換成張家天師來畫,或是靈寶派的高功法師,憑藉你這種材質……」

  陸台停頓片刻,故意要在陳平安傷口上撒鹽,「只需一張符貼在飛鷹堡大門口,就能夠庇護這幾百口人,最少三年五載,不至於被陰物襲擾,哪像你這種門外漢,只靠一口純粹真氣吐在符上,注定無法勾連天地靈氣,這張符籙就是無源之水,所以能有幾天風光?」

  陳平安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你怎麼早不露面?」

  陸台微笑道:「我露面做什麼?跟他們嘮嗑,聊一聊這邊的風土人情啊?問它們為了嚇唬你,是如何安排出場次序的?是如何讓那雨水變作血水?我只會語重心長告訴它們,鬼嚇人的手段,它們實在不夠看,我到時候可能會忍不住教它們幾招絕活……」

  陸台越說越不像話,陳平安提著酒葫蘆指了指門外,示意陸台可以出去跟它們套近乎了。

  陸台坐在原地,不動如山,啪一聲收起摺扇,「我自幼就喜歡跟飼養在家族裡的妖魔精魅打交道,甚至能說是朝夕相處,早就習慣了,如果不是你陳平安嫌它們煩,有他們在外邊飄來蕩去,我睡覺只會更安穩香甜。」

  陳平安疑惑道:「你們陰陽家子弟,不用忌諱這個?」

  陸台仰頭望向雨幕,輕聲道:「不近惡,不知善。」

  陳平安好奇問道:「飛鷹堡是不是隱匿有真正的厲鬼?」

  陸台點點頭,「不然為何當初在打架之前,我要說一句『栽贓嫁禍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點點頭,清楚記得此事。

  陸台兩隻手慵懶搭在椅把手上,大袖垂落,「若是我們倆死翹翹了,在那邊的深山老林做了亡命鴛鴦,你覺得栽贓給飛鷹堡這幫武林莽夫,會有人信嗎?自然是嫁禍給這裡邊的那窩陰物鬼魅。」

  陳平安心頭一動,猛然站起身,走向大門。

  院外小巷傳出一陣動靜,大門上那張鎮妖符金光暴漲,一閃而逝,

  陸台轉頭笑道:「不用去了,那些鬼魅不死心,一定要吃點虧才願意長記性,現在領教過了,近期應該會對我們敬而遠之,我以後想要再聽到那些動人的天籟之音,想要睡個好覺,難嘍。」

  陳平安打開院門,跨過門檻後,抬頭打量了一下寶塔鎮妖符,除了一粒印痕淺淡的污漬,符籙並未出現符膽崩碎、靈光搖晃的跡象,前來試探符籙身前的鬼魅,如陸台所說,確實道行不高。

  陳平安返回院子,打定主意,如果還來挑釁,那就別怪他當個惡鄰了。

  陸台雙手抱住後腦勺,道:「這桐葉洲是一個很守舊的地方,不太喜歡別洲的外鄉人,換成是這邊,俱蘆洲的天君謝實,早就給人圍毆得半死了,哪像你們寶瓶洲,竟然還能客客氣氣坐下來喝茶、講理、討價還價。」

  陳平安在臺階上蹭了蹭靴底的泥濘,想了想,緩緩道:「寶瓶洲距離俱蘆洲太近,大驪跟謝實關係也很神秘,都有關係,不全是一洲風土民風的事情。陸台,你覺得呢?」

  陸台嘖嘖道:「可以可以,陳平安,你如今越來越能夠站在山上看待問題了,不愧是闖蕩過倒懸山和劍氣長城的人物。」

  陳平安準備將椅子搬回屋子,陸台突然說道:「陳平安,如果把馬萬法計算在內,其實他們對付一個半金丹修士,都不難。我們兩個能打贏這場架,其實挺不容易的。」

  陳平安便站在椅子旁邊,問道:「如果我們倆對上一個金丹練氣士,有勝算嗎?」

  「有,但是勝算不大。」

  陸台笑道,「每一個金丹修士,幾乎都是心性堅韌之輩,而且術法神通,層出不窮。所以我們要麼跟他拼命,不然就會被他活活耗死。你應該知道吧,練氣士的第九境金丹境,純粹武夫的第七境,與各自之前的那些個境界,合在一起,被說成是『翻天覆地』。」

  陳平安坐回椅子,搖頭道:「我其實不太清楚,你給說道說道?」

  陸台眼睛一亮,「給你講了這些,能不能下次正式分贓的時候,少給你一百顆雪花錢?」

  陳平安哭笑不得,「你還會在意一百雪花錢?」

  陸台哈哈笑道:「我當然不在意雪花錢,我只是喜歡這種占便宜的感覺。」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示意陸台可以掙錢了。

  陸台心情大好,踢了靴子,在椅子上盤腿而坐,微笑道:「純粹武夫六升七,被譽為『覆地』,除了講第七境御風境,能夠使得武夫像仙人那般御風遠遊之外,還有就是魂魄膽凝為一體,展現在眼前的天地,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至於練氣士躋身金丹境嘛,『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這句金科玉律,幾乎給人說爛了。真正的玄妙,在於結成金丹之前,修士運用術法神通,瓶頸很大,開闢出府邸有幾座,就可以大致推算出儲藏靈氣的總數,與人對戰,就像你陳平安想要花錢,需要省著點花。」

  「可結成金丹後,修士儲藏靈氣,不局限於氣府有幾座,而是如同富人造出一座冰窖,酷暑猶可吃冰,更重要是還能夠臨時跟天地借用靈氣,長生橋長生橋,說了那麼多,到底為何物?除了踏上修行,再就是為了能夠跟天地相接,自身小洞天,天地大福地。」

  陳平安聽得認真用心。

  陸台笑問道:「所以我們兩個打死了馬萬法這麼多人,卻未必打贏一個金丹修士,就變得不奇怪了?」

  陳平安點頭,「原來如此。」

  陸台一臉見鬼的模樣,疑惑道:「教你拳法、劍術和符籙的人,一個都不跟你說這些?」

  陳平安搖頭道:「不教這些,傳授我拳法的老人,只教我……」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一拳遞向雨幕,「要隨手一拳,打退雨幕十丈百丈。」

  陳平安收起拳頭,輕輕擰轉手腕,如提筆劃符,「要在筆端流瀉符籙真意,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陳平安再虛握長劍式,輕輕向前一揮,「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唯有一劍。」

  陸台怔怔看著對面屋檐下,那個跟平常不太一樣的白袍少年。

  陸台蜷縮在椅子上,雙手籠袖,久久無言。

  陳平安咧嘴一笑,拿了椅子就要回屋,「你也早點睡。」

  陸台認真問道:「陳平安,三者之間,你如果只能選一樣,會選什麼?」

  陳平安楞在當場,這個問題還真沒有想過,思量片刻,回答道:「當初練拳,是為了延續壽命,算是我的立身之本,以後會一直練拳,如果活得夠久,我希望能夠打上一千萬拳,當然在這期間,一定要躋身武道第七境。至於畫符,只是保命的手段,我不會鑽進去太深,順其自然。真正想要走得遠,還是……」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背後的那把劍,「是練劍。」

  陳平安神色平靜,眼神堅毅,「我要成為一名劍仙,大劍仙!」

  陸台歪著腦袋,「圖什麼呢?」

  陳平安嘿嘿笑著,不說話,搬了椅子小跑回屋子,關門睡覺。

  陸台翻了個白眼,沒了睡意,他便百無聊賴地哼著鄉謠小曲,最後乾脆站起身,在椅子上緩緩起舞,大袖翻轉如流水。之後坐回椅子打哈欠搖扇子,要不就是手指掐訣推算運勢,還會把腦袋擱在椅把手上,翻白眼吐舌頭假裝吊死鬼……

  就這麼熬到了天亮。

  陳平安按時起床,先去開門收回了鎮妖符,然後在屋檐下來來回回走樁練拳。

  陸台瞥了眼陳平安的靴子,「回頭給你找一雙咱們仙家穿的,就不用再擔心雨雪天氣,貴一點的,甚至可以水火不侵。」

  陳平安沒好氣道:「要那玩意兒幹啥,跟人打架還得擔心靴子會不會破,多礙事,白白多了一件心事。」

  陸台嘆息道:「你就沒有享福的命。」

  陳平安問道:「昨夜後邊沒發生什麼怪事吧?」

  陸台點了點頭,「還真有,好像飛鷹堡有人撞見鬼了,離著這邊不算太遠,雙方大打出手,挺血腥的,不過沒死人。」

  陳平安想了想,「那咱們白天走動走動,看能不能發現真相。心裡有數之後,再確定要不要出手。」

  陸台對此無所謂。

  風水堪輿,尋龍點穴,奇門遁甲,醫卜星相,他都挺擅長的,沒辦法,祖師爺賞飯吃,哪怕學得不用功,整天變著法子偷懶,可還是在同齡人當中一騎絕塵,這讓他很煩惱啊。

  ————

  陸台的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就概括了一場血腥廝殺。

  其實對於當時的局中人而言,遠遠沒有這麼輕鬆。

  昨晚的雨幕中,有一個腰掛樸刀身穿黑衣的年輕人,與一位遊歷至此的道士,結伴夜行,斗笠之下的神色,一個慷慨赴死,一個憂心忡忡。

  滂沱大雨轉為軟綿小雨後,兩人走入一條巷弄,來到一棟荒廢已久的破敗屋舍前。

  身披蓑衣的年輕道人臉色微白,「今夜的凶煞之氣,格外重!」

  另外那名男子手握樸刀,肌膚微黑,壓低嗓音,咬牙切齒道:「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拖不得了!」

  這條巷子,住客極少,稀稀疏疏三四戶人家而已,多是上了歲數的孤寡老人,也不常與外邊聯繫,飛鷹堡的習武子弟,年少時分,比拼膽識,就是挑一個深夜時分,看誰敢不敢獨自走過這條狹窄陰暗的巷弄。

  都說這條巷子曾經有過一場血戰,飛鷹堡在江湖上沉寂之前,趁著老堡主剛剛去世,有一夥拉幫結派的仇人摸進飛鷹堡內,一個個手染鮮血,不是魔教高手就是邪路宗師,都是當年被老堡主打傷打殘的各路江湖梟雄。

  他們不小心泄露了風聲,被早有準備的飛鷹堡甕中捉鱉,堵在這條巷子裡,那一場廝殺,血流滿地,雙方殺得人頭滾滾而落,既有凶人頭顱,也有飛鷹堡老一輩人的腦袋,殘肢斷骸,幾乎沒有一具全屍,據說最後飛鷹堡的收屍之人,就沒有一個不吐出膽汁的。

  飛鷹堡是祖上闊過卻家道中落的那種武林幫派,曾有長達百年的輝煌歲月,在沉香國老一輩江湖人中,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數十年,名氣仍是不算小,尤其是已經過世的桓老爺子,德高望重,當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傑。

  只可惜這一代堡主桓陽的武道造詣,平淡無奇,未能撐起飛鷹堡的威名,而桓常年紀還輕,便有了當下青黃不接的慘淡格局。

  可是隨便翻翻老黃曆,從桓老爺子再往上推兩代人,飛鷹堡可以拎到檯面上講的東西,實在太多。

  所以偌大一座飛鷹堡,上上下下,四百餘人,都很自傲。

  雖然偏居一隅,飛鷹堡卻不能算是井底之蛙。

  幾乎每個人自幼就聽著飛鷹堡的諸多傳奇事跡,桓老爺子身為沉香國四大宗師之一的身份,桓老爺子年輕時候一起行走江湖的摯友,如今的十大高手當中,還有三人。

  而老太君,傳聞是鄰國前朝的亡國公主,逃難江湖,被桓老爺子所救,一見鍾情,期間坎坷不斷,種種磨難,最終還是走在了一起,傳為江湖美談。

  少堡主桓常,自幼就展現出出類拔萃的習武天賦,天生膂力驚人,十餘年間,向外邊的大俠討教,或是跟那些已經名動江湖的少俠切磋過招,可圈可點。而堡主千金桓淑,據說跟沉香國十大高手之一的嫡長子,訂了一樁娃娃親,只等那位年輕人前來迎娶。

  而飛鷹堡年輕一輩的領袖,不是桓常,而是一位外姓人,陶斜陽,是堡主桓陽的嫡傳弟子,從小跟隨大管家何老先生學習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說起人緣,比少堡主桓常還要好。

  陶斜陽古道熱腸,在飛鷹堡有口皆碑,性情開朗,好像天塌下都不怕。

  上回進山入堡的一夥人,為首宗師,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俠,其中有位仙子美譽的漂亮女子,與陶斜陽關係極好,經常一起在飛鷹堡內外同行,與陶斜陽喝著街邊最便宜的酒水,也能笑顔如花。

  陶斜陽最近幾年已經開始幫著堡主和官家何崖,開始嘗試著打理飛鷹堡事務,接觸到了許多內幕,日子過得並不輕鬆。

  八方客人,待人接物,需要滴水不漏,飛鷹堡祖輩遺留下來那一支支香火,不能讓它們無聲無息地滅了,得暗中續著香火情。跑京城,跑山頭上的名門正派,跑大城池裡的强橫幫派,給豪門官邸送銀子,跟郡城地頭蛇籠絡關係,都需要陶斜陽這個外姓人去跑動,所以陶斜陽的江湖見識和經驗,都很出衆。

  今夜這個來到這條巷弄的刀客,正是陶斜陽。

  而與之同行的年輕道人,是陶斜陽在江湖上認識的至交好友,一見如故,陶斜陽知道年輕道人的一些秘密,能夠看得見那些陰穢東西,還有一些江湖上聞所未聞的壓勝手段。道人收到陶斜陽的密信求助後,二話不說就來到飛鷹堡,一番小心探尋,年輕道人心情愈發沉重,果然如陶斜陽信上所說,飛鷹堡的確是鬼物作祟,而且道行高深,直接壞了飛鷹堡的風水根本。

  年輕道人自知斤兩,從來不是什麼真正的山上人,跟隨那個喜歡雲遊四方的師父,修習道法不過五年,只學到了一些望氣、畫符的皮毛功夫,而且他畫的符籙,時靈時不靈,背著的那把銅錢劍,由七七四十九顆銅錢串成,至今還沒有出手的機會,是不是真的能夠鎮煞斬邪,心裡完全沒譜。

  年輕道人名叫黃尚,是個科舉無望的士族子弟,練習道法將近五年,畫符還是沒能登堂入室,傳授道法的師父又常年不在身邊,黃尚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才湊出了那把前朝神冊、元光、正德「三通寶」的銅錢劍,師父說過這三種通寶銅錢,九疊篆,蘊含的陽氣最足。

  至於黃尚所畫之符,品秩不行,就只能靠數量來墊補。

  讓他這麼個半吊子道士,對付飛鷹堡的凶煞惡鬼,實在是硬著頭皮,只是與陶斜陽相交莫逆,義氣使然,見陶斜陽鐵了心要來此為民除害,總不能眼睜睜見著兄弟夭折在這邊。

  兩人的稱兄道弟,並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換盞,而是換命。

  這棟宅子在荒廢之前,原先的主人應該家境殷實,門檻頗高,大門也是上好的柏木,還裝飾有獸面門環,古老而深沉。

  道士黃尚從袖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籙,先前大雨磅礡,此時道人看著濕漉漉的大門和高牆,苦笑道:「天時地利都不在我們這邊啊。」

  刀客陶斜陽嗯了一聲,死死盯住那扇大門,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轉身,餘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勢嚴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頭幫我找個風水好點的陰宅即可!」

  黃尚正要說話。

  陶斜陽已經咧嘴,笑容燦爛,「可不是客氣話!若是兩人都死在這邊,在下邊還不得搶酒喝?!」

  陶斜陽收起手,氣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門,「給我開!」

  刀勢凶猛,竟是直接劈開了大門,陶斜陽大步走入其中,毅然決然。

  一時間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陽毫無畏懼,輕喝一聲,揮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虛空處,刀光森森,略帶瑩光,顯然是在武道窺得門徑了。

  陶斜陽以刀開路,筆直向前。

  藏在他懷中和腰間的兩張「君子佩符」,瞬間黑化,染滿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靈氣,消逝乾淨。

  黃尚正要快步跟上,只覺得陰風陣陣,從門內撲出,只得在大門內壁,找了兩處稍稍乾燥的地方,張貼了兩張鎮宅符籙,這才稍稍好受,不至於呼吸凝滯,然後雙手各拈住一張符籙,分別是「光華真君持劍符」和「黃神越章之印符」,皆是上古遺留下來的著名護身符,廣為流傳。

  只是黃尚才頂著陰風向前走出三步,就發現持劍符合印章符變得漆黑大半,好像剛從硯臺裡扯出來的兩張符籙,年輕道人心中大駭,忍不住高喊道:「煞氣濃重似水,此地鬼魅絕不是當年死於小巷的冤魂!必然是遊蕩百年以上的厲鬼!斜陽,速速退出宅子……」

  只是遠處的正屋房門,自行打開,陶斜陽揮刀而入,房門便砰然關閉。

  黃尚滿臉悲痛,竭力往手中兩張遭殃的符籙,澆灌入淡薄的靈氣,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劍符毫無動靜,被凶地煞氣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拈符的雙指如被火燙,黃尚趕緊丟了符籙。

  好在那張印章符靈光蕩漾,驟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異象。

  符籙猛然點燃,熊熊燃燒,黃紙急劇消耗,散發出刺鼻的青煙。

  在黃尚周圍,陰惻惻的嬉笑聲此起彼伏,卻不見半點人影。

  脖頸處好似被冰涼長舌舔過,讓年輕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黃尚丟了燒完的印章符,正要再從袖中摸出一張壓箱底的符籙。

  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處,好似給人針刺了一下,黃尚打了個寒顫,頭頂又有莫名其妙的驟雨淋下,黃尚環顧四周,小雨綿綿,年輕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臉,攤手一看,竟是滿是鮮血。

  下一刻,黃尚下意識抬起頭。

  一張沒了眼珠的蒼白臉龐近在咫尺,幾乎要貼上黃尚的鼻尖。

  黃尚呆若木雞。

  剎那之間,肩膀被人使勁按住,往後一拽,黃尚整個人倒飛出宅子,摔在外邊的泥濘巷弄中,暈暈乎乎。

  只看到一個熟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飛鷹堡老管事何崖,陶斜陽的師父。

  老人雙手持符,符紙應該不是普通符籙的黃紙材質,瑩光流淌,晶瑩剔透,雖然在陰風煞雨之中,光彩飄蕩,如大風之中的兩支燭火,可是符籙靈光始終搖而不散。

  老管事腳踩罡步,念念有詞。

  黃尚剛剛鬆了口氣,脖子就被指甲極長的雪白雙手掐住,一下子往後拽去,年輕道士雙手胡亂拍打泥濘地面,毫無作用,後腦勺和後背重重撞在强巷弄牆壁上,像是有人滲透牆壁之中,也希望黃尚這個大活人跟著進入其中。

  黃尚一翻白眼,暈厥過去。

  等到年輕道人清醒過來,已經回到飛鷹堡主樓的那間客房,隔壁就是陶斜陽的住處。

  黃尚搖搖晃晃起了床,剛好看到何老先生臉色凝重地走出房間。

  何崖嘆息一聲,「斜陽的身體並無重傷,只是……」

  老人沒有繼續說下去。

  何崖本想說一兩句黃尚,不該如此冒冒失失,陪著陶斜陽擅自闖入那條巷弄。

  只是看著年輕道士的倉皇失措,尤其是脖頸處還有黑如濃墨的一條條抓痕,過了一宿,尚未淡去,老人便有些於心不忍,嘆息一聲,快步離開,要去煮一付藥,幫著徒弟培本固元。

  黃尚幾次想要推門而入,都收回手,失魂落魄。

  ————

  今晚陳平安和陸台要去桓家府邸赴宴。

  距離宴席還有半個時辰,今天白天兩人四處閒逛,大小街道,各處水井,桓氏祠堂,演武場,飛鷹堡的行刑台等地,都走了一遍。

  陸台觀察了家家戶戶大門上的各式門神,陳平安則偶爾會蹲下身,默默拈起一小撮土壤,放入嘴中嚼著。

  回到院子後,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何管事讓我們進入飛鷹堡,尤其是將我們安排在這裡,是不是有他的私心?」

  陸台點點頭,「驅狼吞虎之計,多半是飛鷹堡已經走投無路,死馬當活馬醫。說不得今晚宴席上,我們若是撕破臉皮,問責此事,飛鷹堡就要開誠布公,無外乎道歉賠罪,然後砸錢給咱們,要我們幫飛鷹堡渡過難關。」

  陳平安嘆了口氣,若是他們倆道行低微,敵不過那些遊魂蕩鬼,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暴斃,死了就死了?兩條爛草席一卷,讓人丟出飛鷹堡了事?

  陸台好似看穿陳平安的心事,笑道:「在感慨江湖險惡?那你有沒有想過,可能飛鷹堡與那何崖都有難言之隱,聽過他們訴苦之後,說不定你就會義憤填膺,奮然挺身。」

  陳平安搖搖頭,輕聲道:「事有先後,對錯分大小,順序不可亂,之後才是權衡輕重,界定善惡,最終選擇如何去做一件事。」

  陸台笑道:「聽著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

  陳平安嗯了一聲,「難得很。」

  沒過多久,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聯袂而至,今天桓淑換了一身暖黃色的衣裳,亭亭玉立。桓常還是那般妝扮,只是摘掉了那張牛角弓。

  在這之前,陸台詢問陳平安,要不要給飛鷹堡和桓淑一個驚喜,不等陸台說完,陳平安黑著臉,一拍養劍葫,陸台立即住嘴,雙手合十,作求饒狀。

  遠處高樓欄桿處,一位心情不錯的婦人容光煥發,笑意溫柔,昨夜聽女兒說了些閨房話,說有位外鄉的翩翩佳公子,今兒要和朋友一起登門拜訪,要她這個當娘親的幫著掌掌眼。

  婦人覺得有趣,便答應下來。

  至於早年那樁有些兒戲的娃娃親,別說是飛鷹堡不再當真,對方更希望根本沒這麼回事,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飛鷹堡拖累。

  賢淑婦人一想到將來有一天,女兒就要跟她這個娘親一樣,在歲月最好的時候,穿上最漂亮的鮮紅嫁衣,嫁給最喜歡的心上人,婦人既欣慰,又難免有些失落。

  婦人眼眶通紅,便微微低頭,掏出一方綉花帕巾,輕輕擦拭眼角。

  婦人並不自知,飛鷹堡也無人看穿,她那張七竅流血的臉龐,出現了不計其數的裂紋,縱橫交錯,就像一隻將碎未碎的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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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九十四章 馭劍

  飛鷹堡的千金小姐桓淑對陸台有意思,陳平安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來。

  至於兄妹二人在客氣熱絡之餘,眉宇間揮之不去的那份陰霾,陳平安也看得出來。

  看來此地鬼魅作祟,近乎肆無忌憚地襲擾市井百姓,給飛鷹堡帶來極大的隱憂和困擾。

  山下江湖,任你是豪門大派,對付這種事情,仍是力不從心。

  一行人去往飛鷹堡主樓,樓建得氣勢巍峨,名人手筆的匾額、楹聯,等人高的彩繪門神,左右兩側的玉白蹲獅,都彰顯著飛鷹堡桓氏昔年的榮光和底蘊。

  宴客大廳,燈火輝煌,一支支粗如嬰兒手臂的紅燭,還擺著許多老物件,大幅的山水字畫,繪有仙家景象的對屏,堡主桓陽和夫人,老管家何崖以及幾位桓氏長輩,在大廳門口恭迎兩位初次蒞臨飛鷹堡的年輕後生。

  身後站著諸多家族俊彥和旁支子弟,這些人,對陸台和陳平安都充滿了好奇,畢竟擺出這麼大的陣仗,罕見。

  陸台以心聲告知陳平安,「伸手不打笑臉人,你信不信,飛鷹堡桓氏如果足夠聰明的話,會在酒過三巡之後,跟咱倆主動請罪。」

  陸台很快就沒個正經,環顧四周,在陳平安心湖說道:「老古董還不少,這飛鷹堡桓家祖上挺闊綽啊。擱在桐葉洲山底下,算是不錯的了,如果不是遭了變故,不得不龜縮至此,恐怕根本不需要咱們露面,早就請了沉香國或是周邊的仙師擺平了那幫陰物。」

  陸台之前提過一嘴,浩然天下的商家子弟,提出一個「老錢」「新錢」的說法。

  票號銀莊,分新舊,有幾百年甚至千年不倒的老字號,也有因勢崛起的新勢力,兩者發放、流通的銀票,便自然而然有了年份上的新舊差別。

  入座之前,陳平安敏銳察覺到了那位堡主夫人的異樣,整個人的氣息顯得雲遮霧繞,而且是那種烏雲黑霧,明顯沾著污穢氣息,看上去婦人容顔艶麗,保養得當,實則元氣衰竭,即將油盡燈枯。

  陸台一眼都沒有看她。

  晚宴談不上山珍海味,野味河鮮加時令蔬果,桓陽從頭到尾都沒有擺譜,架子放得很低,就連陳平安都能夠清晰感受到那些桓氏子弟的不自在,舉杯喝酒和下筷夾菜,都很敷衍,往往是堡主提議敬酒,才稍有動作。

  只是陸台猜錯了,哪怕宴席臨近尾聲,堡主桓陽也沒有提及兩人下榻古怪巷弄一事,只說飛鷹堡窮山惡水,照顧不周,還望兩位公子多多海涵。不過等喝完最後一口酒,外人紛紛起身散去,桓陽和夫人親自帶著陳平安陸台遊覽主樓,登上頂樓的一處露臺後,衆人一起登高遠眺的時候,桓常和桓淑分別拿來一樣禮物,都裝在木匣內,桓陽說是飛鷹堡祖傳的老古董,不值錢,但還算稀罕,一點見面禮,不成敬意,希望兩位公子以後多來飛鷹堡做客,一定掃榻相迎。

  陸台應酬得滴水不漏。

  他摸著欄桿,默念道:「好地方。」

  於是就這樣賓主盡歡而散,桓淑想要送兩人去那巷子,但是被桓常找了個藉口拉住,桓淑雖然心有不滿,最終還是沒有執意離開主樓,她看著兩人並肩走在寬闊街道上的背影,桓常小聲道:「斜陽受了那麼重的傷,你怎麼也不去探望一下?」

  桓淑皺眉道:「爹和何爺爺都說了,不要他輕舉妄動,還這麼魯莽,如果不是今夜就會有仙師駕臨飛鷹堡,如何收拾爛攤子?陶斜陽這麼大一個人,還管著飛鷹堡的半數事務,怎麼還如此意氣用事?不過是混了幾天外邊的江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桓常惱火道:「不管怎麼說,斜陽都是為了咱們飛鷹堡才受的重傷,你少說一點風涼話!這要是給斜陽聽見,負氣離開飛鷹堡,都沒人有臉攔阻!你當真不知道,這些年有多少名門正派看中了斜陽的習武天賦和經濟才幹?」

  桓淑撇撇嘴,「那就廟小容不下大菩薩唄,飛鷹堡還能如何?哭著喊著求陶斜陽留下來?」

  桓常轉過頭,厲色教訓道:「桓淑,你怎的越說越混帳了!莫不是良心都給狗吃了?!斜陽跟你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自家人,跟我更是好兄弟……」

  桓淑眼眶通紅,有些委屈,頭一次見到如此生氣的哥哥,顫聲道:「可是我不想嫁給他啊,他喜歡我,可我就是不喜歡他啊,我有什麼辦法?」

  桓常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此事難解心結。

  就像桓常想不明白,為何那麼出彩的江湖仙子,會一見鍾情,喜歡上陶斜陽,而陶斜陽卻偏偏不喜歡。

  為何陶斜陽喜歡自己妹妹那麼多年,本該水到渠成、喜結良緣的妹妹,卻又喜歡不起來。

  至於陶斜陽若是與妹妹成親,又有何老管事無形中幫著撐腰,這麼多年走南闖北,飛鷹堡裡裡外外都敬服陶斜陽,那麼將來有一天,飛鷹堡會不會更換了姓氏,桓常反而想得不多,或者說不願意去深思。

  秋夜涼爽,星河璀璨,星星點點,彷彿都是人間的愁緒。

  這天夜裡,在陳平安和陸台還沒走到那條巷弄,飛鷹堡大門外的道路上,就來了一位仙風道骨的方外之人。

  唯有堡主桓陽和管家何崖老人,出門迎接,肅手恭立,氣氛不熱鬧,但是比較迎接兩位年輕人的宴席,明顯要更加實在。

  迎面走來之人,是一位雙眼精光綻放的高大男子,牽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瞧著約莫不惑之年,手持拂塵,腰懸桃木符籙牌子,飄然而至。

  馬鞍兩側懸掛著兩捆松柏樹枝,十分奇怪。

  一柄拂塵,篆刻有「去憂」二字。

  堡主桓陽和老人何崖連忙作揖,「恭迎太平山仙師。」

  中年男子微笑點頭道:「無須客氣,下山降妖除魔,是我輩山人的義之所在。」

  不等桓陽開口,牽馬男子舉頭望向城堡上空,「陰煞之氣,果然很重,如果我沒有猜錯,飛鷹堡應該剛剛下過一場大雨,你們要曉得,那可不是一場普通的秋雨,而是盤踞此地的邪魔鬼魅,在施法布陣,要教你們飛鷹堡斷子絕孫。」

  桓陽和老管事視線交匯,桓陽拱手抱拳道:「只要仙師能夠救我飛鷹堡五百餘口人性命,飛鷹堡願意為仙師造生祠,交出那柄先祖無意中獲取的寶刀『停雪』,桓氏子孫供奉太平山和仙師最少百年時光,竭盡所能,報答仙師!」

  男子灑然一笑,一搖拂塵,「救下再說,否則好好一樁善緣,就成了商賈買賣,豈不是一身銅臭氣了。」

  桓陽激動萬分,泣不成聲道:「仙師高潔!是桓陽失禮了……」

  男子不予理會,牽馬前行,盡顯神仙風範。

  這天夜裡,又有一位風塵僕僕的邋遢老人拜訪飛鷹堡,差點大門都沒給打開,後來是陶斜陽的朋友,年輕道人黃尚聞訊趕去,才將老人接入了飛鷹堡,隨便住在了一條巷弄,黃尚滿臉愧疚,老人倒是不以為意,在深夜裡走走看看,期間還趴在井口上,聞了聞幾口水井的味道。

  老人住下後,咦了一聲,腳尖一點,從院中掠上屋頂,舉目望向一處,仔細端詳片刻,返回院子後,問道:「飛鷹堡已經有了高人坐鎮?」

  年輕道人楞了楞,「是不是高人,弟子並不清楚,只知道飛鷹堡前兩天來了兩位年輕公子哥,一位風度翩翩,生得真是好皮囊,另一位背負長劍,不太愛說話。」

  老人問道:「你和陶斜陽先前遇險,那兩人沒有出手相助?」

  黃尚苦笑道:「是老管家救了咱們,那兩人並無出現。」

  老人點點頭,「何崖確實會一點道法皮毛,但是比起那兩人貼在門口的那張符籙,差得就有點遠了。」

  年輕道人楞在當場,「那兩人跟我差不多歲數,難道就已經與師父一樣,是那道法通玄的仙師?」

  老人嗤笑道:「年紀輕怎麼了,年紀輕輕,就能夠搬山倒海,那才叫真正的仙師。像你師父我這樣的半吊子,靠著一大把年紀熬出來的微末道行,在真正的山上仙家眼中,根本就不會被視為同道中人。」

  黃尚依舊不太相信,總覺得是師父高風亮節,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不喜歡吹噓自己的神仙修為。

  老人不再多說什麼,相比那些騰雲駕霧、御風遠遊的仙家,自個兒等於一大把年紀都活在狗身上去,終究不是什麼舒坦事。

  那邊,陳平安又在院門外貼了張寶塔鎮妖符。

  兩人都無睡意,就在院子裡閒聊。

  陳平安神色凝重,陸台依舊笑眯眯坐在椅子上扇扇子。

  陳平安剛要說話,陸台伸手阻止陳平安的言語,「說了可就不靈了。」

  陸台轉移話題,打趣道:「一件金醴法袍,養劍葫裡兩把飛劍,一根法寶品秩的縛妖索,等你哪天躋身了七境武夫,那還了得?」

  陳平安會心一笑,開朗道:「其中辛酸,不足為外人道也。」

  陸台嘆了口氣道:「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我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名劍修?」

  陳平安沒好氣道:「有什麼奇怪的,不就因為你懼高?從老龍城去倒懸山,是乘坐桂花島,從倒懸山來桐葉洲,是吞寶鯨。那你坐過鯤船嗎?」

  陸台漲紅了臉,一把將手中竹扇丟向陳平安,陳平安伸出並攏雙指,輕輕一旋,竹扇如有絲線牽引,滴溜溜旋轉起來,繞著陳平安飛行一圈,返回陸台那邊,陸台接住竹扇,嘖嘖道:「學以致用,很快嘛。」

  劍師馭劍術,在江湖上可能很神秘,可對於躋身武道四境的陳平安而言。

  一法通,萬法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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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九十五章 遠望

  秋日和煦,陸台今天又在院子裡獨自枯坐打譜,陳平安在一旁練習《劍術正經》。

  自從上次陸台察覺到飛鷹堡弟子的查探後,飛鷹堡就再沒有私底下的冒犯。

  陸台趁著陳平安停下劍架的間隙,突然問道:「陳平安,我教你下棋吧?」

  陳平安還在那邊擰轉手腕,找尋最合適、順暢的握劍姿勢來應對變招,出劍想要快,就得從細處不斷求變,這跟燒瓷當中極其高明的跳刀手法,是一個道理,粗看是「不動」,實則不然。

  聽到陸台的提議後,搖頭道:「算了吧,我學過,但是下不好。第一次出門遊歷的時候,見過高手下棋,我還是更喜歡看人下棋。」

  林守一,謝謝,於祿,改名崔東山的少年國師,一個比一個棋力深厚,陳平安經常觀棋,可是就連棋的好壞、遠近和深淺都看不出來,所以自認沒有下棋的天賦。

  不過就像看到陸台煮茶,會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去往大隋的路上,林守一跟謝謝下棋,同樣讓陳平安心神往之。

  棋盤對弈,下棋人那種坐忘的感覺,陳平安覺得很美好。

  陸台也不糾纏,笑問道:「知道下棋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嗎?」

  陳平安當然不知道。

  陸台拈子落子,眼神炙熱,「身前無人。」

  陳平安想了想,點點頭,「嗯。」

  這下子輪到陸台詫異了,抬起頭,斜眼看著陳平安,「你真能懂?」

  陳平安在院子裡緩緩行走,氣沉丹田,拳意傾瀉,乍一看毫不起眼,原來已是水深無聲的境界,笑道:「有個人的劍,還有幫我打熬武道三境的老人,他的拳,感覺都是這樣的,就像你說的,『身前無人』。」

  陸台微微一楞。

  哪怕陸台見過太多的奇人美景,見過鐘鳴鼎食,黃紫貴人,羽扇綸巾,餐霞飲露。

  看陳平安打拳,還是一種享受。

  但是陸台覺得陳平安可以做得更好。

  他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

  只見他鼻耳之間,有四縷白色氣息緩緩飄蕩而出,卻並不離開,也未消逝,如四條纖細白蟒倒掛面目之上。

  陳平安有些疑惑,不知陸台此舉為何。

  陸台走到院子中央,緩緩道:「純粹武夫煉氣,練氣士也養氣煉氣,呼吸吐納,都逃不掉一個『氣』字,氣若游絲,擱在凡夫俗子身上,是形容一個人命不久矣,但是擱在劍修身上,是另外一種景象。」

  陸台緩緩吐出一口氣,氣凝聚如絲,最終在他身前變做了一把袖珍飛劍,陸台輕輕一吹。

  陳平安心弦一震,迅速撇頭,一抹白光從他耳畔疾速掠過,然後那抹極其纖細的白光,在整座院子迅猛飛掠,不斷拉扯出一條條經久不散的流光溢彩,將一棟院子編織得如同一座劍氣牢籠,一座充滿淩厲劍氣的雷池。

  陸台一跺腳,異象瞬間消散。

  陸台微笑道:「我雖不是純粹武夫,但是道理還是懂的,你陳平安練拳瘋魔,只是一個最普通的拳架,就打了一百萬遍,所以拳意渾然天成,但是你其實並不理解其中的真意。」

  陸檯面向陳平安,一手負後,一手伸出,手掌攤開,「世間的拳架,除了壯筋骨氣血,溫養魂魄神意,真正的玄機,在於一股『不借助於天地之力,反而要敕令天地』的真氣,銜接緊密,為的就是出拳快到不講道理!」

  陸台筆直伸出一拳,砰然作響,拳罡炸裂,傳出絲帛撕裂的聲響。

  陸台又出拳,略有傾斜,一劃一滑,出拳最終地點,仍是原先位置,但是聲勢,悄無聲息,但是拳頭觸及的空中,氣機崩碎,聲勢驚人。

  陸台解釋道:「兩拳,我用了相同的氣力和神意,直不隆冬一拳出去,看似最短的路徑,但是就像跋山涉水是找到山路,順流而下,你一路直行,反而走得不夠快。傳說中的武道真正止境,是十境,再往上,是武神境,那才是讓練氣士都要艶羨和畏懼的天上風光。」

  陸台收起拳頭,嘆了口氣,望向天空,眼神恍惚道:「天下亂象已起,陳平安,你一定要活下去。能夠撐到最後,就是……」

  陸台嘴角滲出血絲,仍是繼續說道:「你一定要活下去,堅守於某地,千萬不要被大勢裹挾,要做那中流砥柱,時來天地皆同力,陳平安,不要爭一時得失,我相信你會比那個曹慈走得更遠,會重建長生橋,會成為大劍仙……」

  天機不可泄露。

  對於尋常練氣士而言,可能就是一句可以隨便掛在嘴邊的戲言。

  但是陰陽家不同。

  精於卜卦、算命和星象之人,往往不得壽終正寢,偶爾有,也莫要奢望恩澤子孫,甚至有可能寅吃卯糧,祖上失德,貽害後人。

  陳平安已經看出不妙,輕聲喝道:「陸台,夠了!」

  陸台點點頭,抬起手背抹去血跡,坐回石桌旁,燦爛笑道:「既然我找到了這裡,在飛鷹堡找到了上陽臺,那麼之後你就需要自己獨自遊歷了。」

  陳平安坐在他身邊,點點頭,「此間事了,我會獨自北上,你不用擔心。」

  陸台問道:「有什麼打算?」

  「當然有啊。」

  陳平安笑道:「近的,就是找到一座古戰場遺址,尋找那些死後還凝聚不散的陰魂英靈,淬煉三魂,夯實武道四境的底子。遠的,回到家鄉後,繼續跟老人學拳,一步步走得踏實些,躋身第七境的可能性就更大。」

  陸台點點頭,「不用管我,我沒事,這點天道反撲,陸氏子弟的家常飯而已。」

  陳平安確認陸台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後,便放下心來,雙手抱住後腦勺,悠然道:「還有之前就想過,但是來不及做的一件事,給家鄉鋪一條路,每隔三五里就有一座行亭的那種,花再多錢,我也不心疼。」

  陸台沒好氣道:「一條道路而已,也花不了幾個錢。」

  難怪這傢伙的兩把本命飛劍叫針尖和麥芒,看來是天生喜歡跟人頂針較勁。

  陳平安也不跟他較勁,繼續道:「到了家鄉那邊,試著親自打理騎龍巷的兩座鋪子,只要能掙錢,哪怕是每天入帳只有幾文錢,都行。」

  「再就是那些神仙墳那些殘破神像,雖然之前一趟回家,已經做了點事情,搭建了許多棚子,修繕了一些,可還是不夠,還需要正式地為它們重塑金身。」

  「這就是你購買那幾本造像書籍的原因?」

  「嗯。儘量多知道一些忌諱和規矩,省得自己好心辦壞事。」

  陸台笑道:「真夠忙的。」

  陳平安始終望向遠方,「再遠一點的話,願意聽嗎?」

  「說吧,如果說得差了,污了我耳朵,我就一頭扎進水井裡,洗一洗。」

  陳平安不理睬他的譏諷,「我想要在家鄉落魄山那邊,竹樓之外,有更多的建築一棟棟立起來,從山腳……算了,從半山腰,一直延伸到山頂,有你說的那些瓦當,滴水,飛檐,藻井,卯榫,都要有。」

  陳平安說到這裡,伸出一隻手,狠狠往上比劃了一下。

  陸台翻了個白眼,「好可怕的雄心壯志。」

  陳平安有些泄氣。

  陸台趕緊舉起雙手你繼續說。我不再取笑你便是。」

  陳平安這才繼續道:「我要購買很多的藏書,三教聖人,諸子百家,先賢筆札,都要有一些。驪珠洞天在破碎之前,像我家泥瓶巷這種市井坊間,一本書有多難得,你肯定無法想像,比見著一粒銀子還難。」

  「我想要山上,大樓小樓,放著很多靈器法寶,還要收集天下各國各處的特産,彩衣國錦綉地衣和鬥雞杯這樣的,活潑可愛的精靈古怪,幫人梳妝打扮的精魅,會站在盆栽枝丫上拱手作揖、開門迎客的小傢伙,都養上一些。奇花異草,高山流水,亭臺樓閣,茂林修竹,每天都會有雲海像江河一樣的山霧湧過山畔……」

  「李寶瓶李槐可以在那邊安心讀書,林守一可以潛心修道,於祿可以武道登頂,跟崔姓老人請教拳法技擊,謝謝可以在那邊……不用受崔東山的欺負,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以在那邊想修行就修行,想偷懶就偷懶,有個叫阮秀的姑娘,可以經常來我家裡做客,我可以拿出自己鋪子做的糕點待客……」

  「每逢初一十五,會有很多百姓去落魄山的山神廟燒香,我要把山路神道造得更寬,跟福祿街桃葉巷一樣的青石板,下雨天都不怕泥濘沾鞋,在山神廟準備好許多蓑衣斗笠,哪怕臨時下雨,老百姓也不怕,借去拿著下山便是,下次燒香再還回來。」

  「不管天下怎麼樣,山下怎麼個活法,別處山上是如何,我只希望我那邊,人人相親相愛,每天的日子都過得舒心些。我希望自己和身邊的人,不要再像劉羨陽那次那樣,感覺什麼都做不了,而是我們占著道理的時候,別人不聽,那就讓他們聽,不管是靠拳頭還是靠劍……」

  陸台一直安安靜靜聽著。

  就像親眼看著陳平安在夏天堆著自己的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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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二百九十六章 作別

  陸台當時指了指院門口那邊,說貼了那張寶塔鎮妖符,門外是江湖,門內就已是山上了。

  把陳平安給說得想喝酒。

  之後飛鷹堡熱鬧了起來,熱鬧就有了人氣,比起之前那種近乎死寂沉沉的安詳,當下的飛鷹堡明顯要更加讓人心安。

  因為飛鷹堡來了兩位外鄉高人,不是飛鷹堡熟悉的那種遊歷四方的大俠,或是大名鼎鼎的宗師,而是神神道道的,比起已經足夠古怪的何老夫子,還要更讓人覺得新鮮。

  那位堡主盛情邀請而來的中年男子,在飛鷹堡的大街小巷,牽白馬而行,馬鞍兩側掛了兩大捆松柏枝條,每次人馬停步,手持拂塵的男子就會燒掉一根樹枝,也不見他使用火石,雙指一搓,松柏樹枝便會燃燒起來,泛起陣陣清香,裊裊升空。

  湊在遠處旁觀的飛鷹堡人氏,其中有些略通老黃曆的白髮老者,開始顯擺起學問來,說這叫庭燎,是一門了不得的仙家術法,能夠驅邪祛穢,因為松是萬木之長,被譽為十八公,相當於朝廷的國公爺,柏樹則是僅次於松木的侯爺,尤其是一些個名山大岳上的松柏,顯貴著呢,所以燃燒松柏,配合仙家口訣,就能夠通神。

  相較高大男子的拂塵白馬,另外一位邋遢老人,就顯得俗氣多了,賣相比不過同行,手段也透著股鄉土氣,故而跑去湊熱鬧長見識的飛鷹堡百姓,實在不多。老人的身份,說是年輕道人黃尚的師父,是位居山道士,跟老堡主是江湖上結識的故交,這次老人家在山上掐指一算,算準了飛鷹堡有難,才下山來此幫著祈福消災。

  邋遢老人既沒有身穿道袍,也不會畫符踏罡,只是讓人抓了七八隻雄雞,分別掛在了飛鷹堡大門、祠堂門口、水井、校武場等地,然後就一天到晚盯著那些大公雞,腰間挎著只小米袋子,裝滿糯米,還有一壺清水,伺候著那些雄雞,壺中水,卻不是飛鷹堡日常飲用的井水,而是讓弟子黃尚從遠處深山打來的山泉之水。

  陳平安和陸台分道揚鑣,陸台喜歡看那所謂的太平山仙師,裝神弄鬼,陳平安則去觀摩老人的手法,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陳平安介於兩者之間,雖然不清楚老道人這種行徑的淵源,但是能夠確定每處懸掛雄雞之後,陰風煞氣就要淺淡幾分,如同兩軍對壘,一方避其鋒芒,只不過這種逼退,並無傷亡,躲在暗中蓄勢而已。

  在老人給雄雞餵養糯米和清水的時候,從他憂心忡忡的臉色就能夠看出,老道人也瞧出了端倪,心情並不輕鬆。

  至於那位招搖過市的拂塵男子,神色自得,像是彈指間就要一切邪祟灰飛煙滅。

  桓常桓淑兄妹,負責為此人開道。

  陶斜陽臉色蒼白,經常咳嗽,只與黃尚一起跟在老道人身後。

  陸台並未明言兩人道行的高低,只說那男子肯定不是什麼桐葉洲太平山的練氣士,而邋遢老人是位名副其實的山居道人,講究一個幽潛學道,仁智自安,與山水為鄰。

  太平山是桐葉洲中部首屈一指的大宗門,比起扶乩宗只强不弱,只是隱世到了近乎厭世的地步,極少有修士下山外出,是內外丹法集大成者,陸台在中土神洲都有所耳聞,只是在世間的名氣遠遠不如桐葉、玉圭兩宗。

  又過了兩天安靜祥和的日子。

  就算是居住在市井巷弄的飛鷹堡百姓,都察覺到了天色的異樣。

  本該旭日東升的晨曦時分,飛鷹堡的頭頂上空,卻是黑雲翻滾,層層疊疊,像是活物一般在對著飛鷹堡張牙舞爪,壓得所有人心頭沉甸甸的,擔任教書先生的老管事何崖,放出話來,今天學塾不用上課,要他們趕緊回家待著,讓蒙學稚童們好一陣歡天喜地,回去的路上,成群結伴,對著那些黑雲指指點點,說這像一隻蜈蚣,說那像一頭水牛,最後瞧見了如同一張女子猙獰面孔的黑雲,把孩子們嚇得頓時作鳥獸散,趕緊跑回家中。

  陳平安在院子裡練習拳樁,早早發現了天象的詭譎,陸台坐在石桌旁默默掐指推演,神色自若。

  本該日頭高照的清晨時分,昏暗如深夜,陽光竟是半點灑不進飛鷹堡。

  陳平安又聽到了巷子外邊的陰森嬉笑聲,飄來蕩去。

  陳平安停下拳樁,跑去打開門,轉身抬頭一看,那張普通材質的鎮妖符,隨著這些天時間的推移,符膽蘊含靈氣也在不斷流逝,已經變得黯淡無光,一張原本嶄新的黃色符紙,像是張貼了大半年的春聯,褪色嚴重,褶皺得厲害,還有幾處被滲透的黑色墨塊,難怪那群陰物鬼魅膽敢現身挑釁。

  陸台雙手攏袖走出院門口,與陳平安並肩而立,仰頭看著那張趨於腐朽的丹書真跡,自言自語道:「距今極其遙遠的時代,相當於七境武夫修為的人,畫出來的符,不過是剛剛抓到了一點皮毛,九境實力的人,畫符才算登堂入室,所以那會兒的符籙,威力之大,可想而知。其中又以隱晦難明的『三山九侯先生』,被視為『符籙正宗』,只可惜我們這些後人,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人,還只是個別稱。」

  陳平安踮起腳跟,摘下那張符籙,收入袖中。

  四周頓時響起鼓噪之聲,霧氣從小巷泥路升起,迅速彌漫開來,霧氣先是腳踝高度,然後是膝蓋,很快就到了半腰。

  陳平安就像打開鍋蓋,立即就是霧氣騰騰,只不過灶台霧氣是熱騰騰的米香菜香,小巷這邊是粘糊糊的潮濕陰霧,泛著淡淡的腥臭氣味。

  陳平安轉頭望去,好在霧氣並未一鼓作氣,湧入那些市井門戶的院子裡,只是家家戶戶張貼在大門上的各類門神,武聖人或是文武財神什麼的,發出一陣細微的呲呲作響,本就渙散淺淡的那點靈氣,煙消雲散,再也庇護不得主人家。

  在陳平安視野中,小巷盡頭,又出現了那對身穿縞素白衣的大小人物,小孩子依舊盯著陳平安,一對鮮紅的眼珠子,不斷有血跡滲出,流淌在雪白的臉龐上,只是鮮血並不會離開那張臉,會像一條條蚯蚓爬來爬去,從雙眼進進出出,像是將孩子的眼窩子,當做了巢穴。

  牽著孩子的大人,臉上竟然並無五官,像是覆著一層厚重的白布,讓人瞧不見耳鼻眉眼口。

  還有許多滲人的污穢陰物,一並往巷弄盡頭的這座院子走來,有生了一雙死魚眼的老嫗手腳著地,靈活攀爬在院牆上,對著陳平安不斷重複呢喃著要吃肉。

  還有許多蹲靠在牆根下的稚童,雙手抱膝,腦袋抵住膝蓋,發出從牙齒縫滲出的嗚咽聲,斷斷續續,隨風飄搖,像是想要訴說一個悲傷的故事,可又年紀太小,口齒不清,說不出個真切。

  陳平安雖然從小就敬鬼神,可真談不上害怕。

  試想一下,一個四五歲的年幼孩子,風雨無阻,就敢一個人往神仙墳裡頭跑。然後練了拳,加上這趟桐葉洲,就是三次遠遊,一路上見過的山水奇怪,何其多也,哪裡還會被這種陣仗嚇到。

  所以哪怕那一大一小,晃晃悠悠已經走到了院門正對著的巷子,陳平安還是無動於衷,反而走出一步,站在臺階邊緣,好像就在等待它們動手的那一刻。

  那個滿臉鮮血如蛛網的孩子,一直凝視著陳平安,它在側過頭與陳平安對視的時候,開口道:「你的肉很香,能讓我吃上幾口嗎?我只要你的半付心肝,可以嗎?」

  孩子的言語說得極為緩慢,而且前行的腳步不停,等到「心肝」二字說出口的時候,已經背對陳平安,但是它的頭顱已經擰轉過來,依然在「正視」著陳平安,它還伸出一條漆黑的舌頭,舔弄著嘴角的血跡。

  那位沿著牆壁行走的老嫗率先發難,一個縱身而躍,撲向陳平安。

  陳平安看也不看,一步向前踏出,走下臺階,不等靴子觸及巷弄地面,輕描淡寫一拳砸出,擊中那位老嫗的頭顱,陰物老嫗被打得向後倒撞回對面的牆壁,砰然粉碎,它甚至來不及哀嚎。

  看到這一幕後,小巷之中的陰物凶性爆發,黑煙湧動,一頭頭死後怨氣凝聚而成的陰物,瘋狂撲向陳平安。

  陳平安一手負後,收在袖中,只以右手對敵。

  拳意依舊點到為止,只在右臂流淌,罡氣凝聚而不外瀉,可是每一次出拳,就打爛一頭來勢洶洶的陰物。

  這點拳意,這對於如今的陳平安而言,就像只從一口深井中汲水一桶罷了。

  反觀那群陰物的視野之中,那白袍少年的那條骼膊,就像一小截割破了夜幕的「陽光」,灼熱刺眼。

  不過幾個眨眼功夫,浩浩蕩蕩的小巷陰物就十去七八。

  陸台不知何時已經坐在門檻上,袖手旁觀,笑意吟吟。

  那個揚言要吃掉陳平安半付心肝的小孩子,掙脫開大人的手,一閃而逝,來到陳平安身後,手掌作刀,戳向陳平安後背心,試圖一記手刀從背後剖出心臟。

  手刀迅猛,只是那孩子剛剛誤以為自己就要得逞,就痛苦嚎叫起來,原來當它的五指觸及那一襲白袍後,如同撞入一座火爐,雪水消融,根本來不及收手,大半條骼膊就這麼沒了。

  陳平安負於背後的左手,依舊不見絲毫動靜,眼角餘光始終盯著那個沒有五官面容的陰物,只是向後一靠,撞在孩子陰物身上,身上的法袍金醴觸及後者,孩子剎那之間便如蠟燭熔融,化作一縷極為精粹的黑煙,就要掠向遠方,結果被陳平安轉身,擰轉手腕,畫弧一拳,打得黑煙無頭也無尾。

  陸台打趣道:「這就有點欺負人了啊。」

  陳平安撇撇嘴,「哪裡是人。」

  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向小巷盡頭。

  在鄰近街道的那口水井,有陰沉井水,攀援水井內壁,借著街面上的霧氣遮掩陽氣,迅速流出了井口,向陳平安這條巷弄傾瀉而來,闖入巷口之後,剛好「看到」了陳平安鎮壓孩子陰物的光景,稍作猶豫,井水竟然倒退而回。

  陳平安右手出袖,只見指尖拈著一張嶄新的寶塔鎮妖符,心中默念一聲十五,一柄幽綠玲瓏的飛劍掠出養劍葫,劃過陳平安身後,十五的劍尖釘住那張黃紙符籙,轉瞬即逝,在空中拖曳出一條符籙散發的金色光彩。

  這張符籙本該用來針對那位牽著孩子的那頭陰物,一番交手後,陳平安心中大定,出拳足矣。

  既然那口水井裡的古怪,主動跑了出來,陳平安於是就讓十五帶著鎮妖符,掠去壓勝水井,斷了那些井水的退路。

  井水去勢極快,可是哪裡快得過飛劍十五的飛掠速度。

  十五到了如有怨婦抽泣聲的水井旁,劍尖往井口一戳,將那張金光燦燦的寶塔鎮妖符釘在井口邊沿上。

  它然後緩緩升空,繞著井口飛旋起來。

  那股爬出井底的井水布滿四周,漣漪陣陣,露出一張張怨恨仇視的女子扭曲面容,期間不甘心地分出一小股支流,沖向井口,很快就全部化為煙霧,三番五次之後,貼在井口上符籙巍然不動,靈光飽滿,不斷翻湧的井水這才死心,它們不斷彙聚在一起,最終變成了一頭依稀可見四肢的人形陰物,身高一丈,身上井水滾動不停,讓人認不出容貌。

  飛劍十五自然而然將其視為挑釁,在那井水陰物的額頭一穿而過,驟然懸停,又從後背心口掠回,以此反復,樂此不疲。

  興許是根本沒有想到這把飛劍如此劍意充沛,剛剛化作人形的井水,嘩啦啦散去,重新變作一層蔓延四方的水面,開始翻湧遠遁。

  十五不管這些把戲,劍尖只是一次次戳在水中。

  小巷那邊,原本希望井水「上身」的男子陰物,流露出一絲膽怯,非但沒有跟陳平安交手的念頭,反而掠向巷弄盡頭的那堵牆壁。

  陳平安一個蹬踏,搶先來到斷頭路的牆壁之前,一掌拍在牆上。

  又是一張鎮妖符。

  牆壁頓時現出原形,骸骨累累,其中夾雜有許多年幼孩童的骨架,甚至還有一些像是被人剖腹而出的嬰兒,慘絕人寰。

  當這堵牆出現後,那些蹲坐在牆根的抱頭孩子,立即嗚嗚咽咽

  這一幕,看得陳平安心中大恨。

  那男子剛要掠起升空離開巷弄,就被怒極的陳平安轉身伸手,一把抓住那張沒有五官的臉面,五指如鈎,法袍金醴的袖口飄搖,散發出一陣陣如同享受千年香火的神龕光彩,那頭陰物發出來自神魂深處的祈求哀鳴,陳平安右手抓住陰物,左手一拳打穿陰物心臟,整條骼膊金光暴漲,既有自身拳罡,也有金醴的靈氣。

  陳平安攪動右手手臂,硬生生在陰物心口處捅出一個大窟窿。

  猶不罷休,陳平安還要試圖將陰物所有魂魄扯碎,故意控制力道,一絲一縷,抽絲剝繭,好似剝皮抽筋的刑罰,將魂魄一點一滴扯入法袍金醴的袖口,要這頭陰物受那活人千刀萬剮之痛。

  陸台站起身,輕聲提醒道:「陳平安,可以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左手鬆開五指,右手從陰物心口拔出,一拳打碎陰物,猛揮衣袖,全部收入法袍袖中,最後抖了抖袖口,細細碎碎的煙灰,簌簌而落。

  陳平安看了眼前方,那些蹲坐在牆根的孩子陰物,沒有逃跑,只是瑟瑟發抖,搖晃得劇烈,它們仍是死死抱住膝蓋,束手待斃,它們咿咿呀呀,帶著哭腔,不知道在哭訴著什麼,好似在遭受著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那張貼在屍骸牆壁上的符籙,趕緊去扯下來。

  陳平安收起鎮妖符後,一步跨出七八丈,蹲下身,來到一位抱頭蹲坐的孩子陰物旁邊,不過兩三歲的體魄,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哪怕陳平安已經竭力收斂拳意和金醴靈氣,儘量讓法袍變得與尋常衣衫無異,可是那孩子還是顫抖得愈發厲害。

  陳平安趕緊卷起兩隻袖口,幾乎快要卷到了肩頭,輕輕拍了拍那孩子的腦袋。

  陳平安說不出話。

  世間萬般苦難,哪怕是在劫難逃的前世因果報應,可總該等到孩子稍稍長大,略微懂事之後吧?

  陳平安覺得這樣不對,這樣不好。

  因為他最能感同身受。

  陳平安收回手,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眶,轉頭望向陸台,問道:「有法子嗎?」

  陸台緩緩走來,沒有了先前的那種雲淡風輕,點頭道:「你不是會陽氣挑燈符嗎,只要反畫此符,就是陰氣指引符,然後我再畫一張冥府擺渡符,就能夠超度這些小傢伙。你畫那張符,是為了說服這些靈智未開的陰物,要它們憑藉本能起身行走,我那張,是為它們打開一扇門,要它們前行有路不斷頭。」

  陳平安在心中輕聲呼喚了一聲飛劍十五。

  它從巷口那邊迅速掠回。

  陳平安從方寸物中取出一張黃色符紙,以及那支小雪錐,盤腿而坐,一手持筆,一手掌托符紙,在陸台的指點下,開始第一次嘗試著反畫陽氣挑燈符,因為心境不穩,最終失敗,陸台也沒有說什麼,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再次取出符紙,竟然還是功虧一簣,這對於練拳以後的陳平安而言,是極其罕見的事情。

  陳平安自己都有些茫然。

  陸台嘆息一聲。

  因為陳平安心境的其中一塊碎片心鏡,在搖晃。

  陸台乾脆拿出那把竹扇,輕輕扇動起來,看也不看陳平安,微笑道:「不要人人事事都設身處地,要學會置身事外。」

  「不用著急畫符,這麼多年的苦頭都吃了,那些小傢伙們應該不介意多等這麼一會兒。」

  陸台扇動清風,幫著這條陰風雲霧散盡的巷弄,重新遮掩那些從頭頂黑雲中滲透落下的無形陽氣,緩緩道:「等到這邊的事情解決掉,我會直接去竹樓找到那個堡主夫人,陳平安,你不用跟我一起,因為我需要你幫我打散那些黑雲,以及潛藏暗處的一些陰物,道行可能不會太低。我這邊你不用擔心。」

  陳平安嗯了一聲。

  陸台仰頭望向天空,「大致可以確定真相了,飛鷹堡這幾十年的陰盛陽衰,是幕後有人故意為之,為的就是讓那位天生極陰之身的堡主夫人,孕育出一頭百年難遇的鬼嬰,從女子心竅之中誕生,需要耗費數年時光,以女子氣血和元氣為食,而不是尋常婦人的腹中懷胎十月,俗語所謂的心懷鬼胎,即是說這種情況,那位堡主夫人不是修行中人,所以元氣不夠,這才有了飛鷹堡的諸多古怪,為的就是維持她的性命,只等鬼嬰破心而出,就是婦人死絕的時候,而且造孽太深,婦人死後魂魄多半是不要奢望安寧了,活著的時候,生不如死,死了的時候,死不如生,真是凄慘。」

  陳平安眉頭緊皺。

  陸台緩緩道:「根據我家藏書樓上的幾本道家典籍記載,這種骯髒東西一生出來,就擁有六境修為,頗為難纏,聚散不定,除非一擊必殺,否則很難消滅,它嗜好吞食活人的內臟,如果沒有人約束,無需百年,只要給它禍害個幾座城池,吃掉十幾萬人,就可以順順利利躋身元嬰境。鬼嬰本就極難捕殺,那麼一位地仙鬼嬰,恐怕沒有三位地仙聯手追殺,根本不用奢望將其鏟除,一個元嬰境修士獨自前往,主動上門,淪為它的餌料還差不多。」

  陸台冷笑道:「這等手筆,在中土神洲算不得什麼,可擱在這桐葉洲,算是很大了。」

  然後陸台不再多說什麼,手搖竹扇,清風拂面。

  陳平安沉默片刻,輕聲道:「可以繼續畫符了。」

  陸台瞥了眼身邊的陳平安,笑了笑。

  這一次總算成了!陳平安抹了抹額頭汗水,就要將那張陰氣指引符收起來,陸台一臉茫然,「這是做什麼?」

  陳平安答道:「符紙材質不高,只是拿來練筆的……」

  陸台一把奪過那張符籙,沒好氣道:「傻了吧唧的,一群小不點,這張符籙已經綽綽有餘,再好一些,說不定引來它們的貪戀,繼續選擇在陰陽縫隙之間,做這種孤魂野鬼,反而是壞事。」

  陳平安點點頭,先將那支小雪錐遞給陸台,在取出符紙之前,問道:「你那張冥府擺渡符,畢竟要破開陰陽界線,跟我這張簡單的指引符,很不一樣,所以材質是不是越好越靈驗?」

  陸台欲言又止,沒有開口說話。

  陳平安便已經知道了答案,直接取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紙。

  陸台沒有去接,問道:「值得嗎?」

  陳平安點點頭。

  陸台搖頭道:「我覺得不值得。」

  陳平安轉頭看了那牆根兩排的孩子,轉頭對陸台咧嘴一笑,眼神堅定,「你只管用這張符紙好了,但是千萬別畫錯了。」

  陸台嘆息一聲,先閉眼片刻,鄭重其事地屏氣凝神,這才睜開眼,握緊小雪錐,在金色符紙上畫那擺渡符,這是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的獨門符籙,圖案為一片孤舟,舟上有老翁撐蒿,兩邊各有一串古篆文字。

  陳平安相信陸台的畫符,轉頭望向那些孩子。

  曾經有個人在楊家鋪子,聽到過「不值得」三個字。

  陳平安看著那些孩子,就像是看著數十個自己,在等待一個答案。

  片刻之後,陸台笑道:「大功告成!」

  陸台交還那支小雪錐,之後兩人起身,陳平安拈起那張陰氣指引符,澆灌入一縷純粹真氣後,符籙靈光流溢,光線輕柔,比起陽氣挑燈符,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光景,果不其然,在指引符彰顯後,牆根下的那些孩童便懵懵懂懂抬起頭,痴痴望向陳平安手中的符籙,充滿了眷念和歡喜。

  陸台將金色符紙的冥府擺渡符,往巷弄盡頭的那堵屍骸牆壁一丟而去,符籙貼在牆上,符籙四周邊框各自出現一條金線,符紙中央地帶則開始消散,金線不斷往外擴張,最終出現一道金色的門框。

  陸台讓手持指引符的陳平安走向那道大門,腳步要緩。

  孩童陰物們紛紛站起身,跟著在前方指引方向的陳平安,一起走向巷弄盡頭。

  陸台坐在院門口臺階上,單手托起腮幫,望向陳平安的背影。

  陳平安按照陸台的吩咐,輕輕將陰氣指引符放在大門內,彷彿剛好在門檻上方,符籙懸停不動。

  數十位孩子陰物先後走入其中,有人蹦蹦跳跳,有人搖搖晃晃,還有大一些的孩子牽著小一些的孩子。

  它們陸陸續續走入大門之後,突然所有腦袋都擠在門檻後邊,對那個站在門外的白袍少年,笑了起來。

  它們雖是陰物,這一刻的笑臉,卻是那般天真燦爛。

  陸台看不到陳平安的神色表情。

  身穿男子青衫的她,其實本名「陸抬」,高高抬起的抬,好似與那老祖宗「陸沉」賭氣作對。

  她只看到陳平安在跟那些孩子揮手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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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二百九十七章 出拳

  飛鷹堡主樓內,數十位頂梁柱的桓氏人物,人人臉色鐵青,心如死灰。

  堡主桓陽如何都想不到,讓世交朋友重金聘請而來的那位太平山仙師,竟然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大堂四周角落,擱著四隻火盆,裡頭的松柏枝條早已燃燒殆盡,之前那位仙師說這棟主樓,是那些邪祟妖魔覬覦已久的關鍵地點,所以必須召集衆人,在此聚攏,然後他再以庭燎之法,輔以太平山獨門符籙,布陣祛穢,那麼居心叵測的邪魔外道,就沒了可趁之機。

  還說只有確定了主樓的安全,他才會獨自出門,斬妖除魔,替天行道。

  飛鷹堡當然沒有異議。

  外邊的黑雲壓頂,讓人胸悶作嘔,明顯是遇上了貨真價實的妖魔作祟,他們飛鷹堡一幫江湖莽夫,為了家族存亡,去對敵提刀,哪怕是迎上沉香國的那幾尊魔道梟雄,自然義不容辭,死則死矣。

  可要他們去跟陰物鬼魅交手,實在是想一想都頭皮發麻,忍不住要心驚膽戰,一身陽氣又便弱了幾分。

  桓陽先前並非全然信任這位太平山仙師,哪怕此人仙風道骨,好似不世出的謫仙,並且是世交好友的牽線搭橋,桓陽依然不敢掉以輕心,這是江湖豪門必須要有的心性,故而那人在大街小巷牽馬逛蕩的時候,專門讓老管事何崖以帶路的名義,貼身跟隨了一程,那時候的松柏點燃,清香撲鼻,的的確確透著股浩然正氣。

  何崖雖然機緣巧合,粗通道法,算不得行家,可早年跟隨桓老爺子走南闖北,也算一位見多識廣的老江湖,確定那位仙師的手段,是正大光明的仙家路數,本就走投無路的飛鷹堡,這才徹底吃下一顆定心丸。

  所以在半個時辰前,那位白衣仙師,一手捧拂塵,一手卷袖提筆,在大堂楠木大柱之上書寫一幅幅丹書符籙,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擔任飛鷹堡教書先生的何崖,甚至還一直陪伴左右,主動為仙師拿著那盒鮮艶欲滴的朱砂。

  當下老夫子何崖癱坐在一張椅子上,瞠目欲裂,眼眶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那位站在桓陽和夫人之間的白衣男子,恨不得飲其血食其肉。

  他這般年紀的老人,早已看淡世事,又無子嗣,每多活一天就是老天爺法外開恩了,死有何懼?可是何崖無法想像自己死後,有何顔面去面對那些桓氏的列祖列宗。

  大堂內有資格落座的,多是飛鷹堡桓姓老人,上了歲數,加上當年那場小巷廝殺,大多受了積重難返的傷勢,氣血衰竭,吸入了那些火盆庭燎而生的松柏煙霧後,一個個臉色烏青,四肢抽搐,恐怕不用白衣男子如何動手,就會自己斷氣身亡。

  而沒有座位的年輕子弟,站在各房前輩身後,他們往往武藝不高,一個個癱倒在地上,修為好一些的苗子,還能盤腿而坐,打坐運氣,儘量讓自己保持清醒。

  身材高大的白衣男子還是手挽那柄雪白拂塵,只是一隻手輕輕按住堡主桓陽的肩頭,笑道:「桓堡主無需自責,覺得自己是引狼入室,我如此算計於飛鷹堡,不過是想著省些氣力,真要廝殺起來,你們這幫武林好漢,還是難逃一死,數十年潛心經營,有心算無心,還是山上算山下,你們不死誰死?」

  桓陽身旁的那位夫人,她身軀顫抖,大堂之上,唯獨她的臉色,並無異樣,應該並未受到庭燎煙霧的毒害,但是她早已嚇得失魂落魄,畢竟她只是飛鷹堡土生土長的女子,又喜靜不喜動,除了偶爾幾次的踏春秋遊,這輩子都沒有走出過飛鷹堡百里之外,哪裡經得起這種風波?

  高大男子從桓陽肩頭抬起手,擰了擰婦人的臉頰,動作輕柔,充滿了愛憐。

  卻不是那種男子覬覦美色的淫邪眼神,而是一位匠人,在看待一件生平最得意的作品。

  他戀戀不捨地收回手,笑道:「幸好那場莫名其妙的交手,沒有殃及咱們飛鷹堡,一旦給有心人窺破這樁謀劃,那我們可就真要血本無歸了。其實按照之前的計劃,你們還能再享受半年的太平歲月,但是我家師尊實在是怕了那幫打生打死的同道修士,萬一再惹來扶乩宗的注意,如何是好?所以我一接到密信,就立即趕來了。」

  大堂之上,沒有人能夠開口言語,所以這位仙師覺得有些無趣,無人捧場,多少有點美中不足。

  高大男子望向在座衆人,譏諷道:「你們是不是心存僥倖,覺得那老道士和小道士,能夠救你們?勸你們死了這條心,一個五境散修,我一巴掌拍不死他,都算他運氣好了。之所以留著他不動,無非是師徒二人的那點氣血靈氣,還有些錦上添花的用處。」

  他有些後悔,早知道如此,在那些松柏樹枝裡就不該放那麼多秘藥,一屋子的啞巴,連句謾駡都沒有,更別提磕頭求饒了,真是太沒意思。

  趁著師尊尚未出手,加上大局已定,他便想要這點樂子,環顧四周,最終眼神停留在一位運氣抵禦藥物的婦人身上,事先還真看不出來,這麼個嬌柔女子,還是位深藏不露的四境武夫,女子有此武道修為,殊為不易。

  他緩緩前行,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婦人面色堅毅,眼神鋒芒。

  他微微一笑,從袖中拿出一隻光可鑒人的精緻瓷瓶,轉過頭,瞥見一位容貌酷似婦人的少年,身體孱弱,早已倒地不起,四肢抽搐,翻了白眼,口吐白沫,命不久矣。

  男人眼前一亮,有點意思,竟然有些修道的資質,丟到三流門派,說不定還是個備受器重的嫡傳弟子,既然閒來無事,那就順水推舟幫他一把,這小子成與不成,能否活著成為自家師門的外門弟子,就看他的造化了。

  只不過在這之前,少年無論生死,都有一樁艶福要好好消受,至於大堂其他人,則要大飽眼福了。

  這位僞裝太平山修士的男子,伸出手指抵住少年眉心,然後隨手一提,帶出一縷腥臭的碧綠煙霧,凝聚為一粒圓球,輕輕彈指,那團煙霧便消散於大堂之中。

  清秀少年立即清醒過來,剛要說些什麼,就被男子往嘴中拍入一粒朱紅色丹藥。

  他將少年丟入大堂中間,再一揮拂塵,打散婦人體內那口艱難抵禦松柏毒霧的純粹真氣,再將她騰雲駕霧地挪到少年身旁。

  男子笑眯眯道:「諸位,好好欣賞。」

  少年面色潮紅,身體蜷縮,顫如打擺子,當他看到婦人,眼神逐漸炙熱起來,緩緩爬向她。

  男子嘖嘖道:「我們這些個邪門歪道,比不得那些穩穩當當、步步登天的宗門大派,一些個觀想之法,不但只能劍走偏鋒,與世俗禮儀相悖,最可恨的是最終成就有限,連摸著金丹境的門檻,都是奢望。」

  說到這裡,男子有些恨恨難平,隨即一笑,對那個少年微笑道:「不過也別瞧不起觀海、龍門兩境,小傢伙,你吃了我的那顆妙用無窮的南柯丹,你現在心神鬆懈,是一種難得的羽化感受,但是心中的七情六欲,某一種會被無限放大,這亦是我們師門的不傳之秘,至於是什麼情什麼欲,南柯丹都有一一對應,我打賞給你的那顆,最是昂貴,你可別浪費了。只要從頭到尾維持住一絲清明,期間只管縱欲享受,熬到最後,活了下來,我就收你為弟子,你前期的修行之路,必然一路坦途,躋身中五境都有一定可能。」

  婦人驚慌失措,可是身體無法動彈,終於流露出一絲絕望和恐懼。

  男子對那個少年蠱惑人心道:「放心,大堂所有人都會死,所以你不用有任何顧忌,天道無情,修行哪來的善惡……」

  高大男子心中一震,猛然抬起頭,握緊拂塵,如臨大敵。

  只見橫梁之上,有人懶洋洋打著哈欠,他低頭望向那位邪道修士,從袖中拿出那把竹扇,微微扇動起來,「你夠無聊的,這麼喜歡自說自話?」

  正是陸台。

  男子眯起眼,「這位朋友,你跟背劍的少年,此次是路過看戲呢,還是要壞人好事?或者說,當初在飛鷹堡外邊的大山之中,你們兩位,正是局中人?」

  陸台瞥了眼地上那個被色欲熏心的少年,發出一連串的嘖嘖嘖,滿臉嫌棄道:「你是不是覺得一切歸咎於那顆害人的丹藥?我不妨實話告訴你,你此刻情欲,最少有三四成,是你自己心中生發而出。你啊,難怪會被這個傢伙一眼相中,因為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

  那一隻手幾乎就要觸及婦人膝蓋的少年,開始掙扎起來,內心與身軀就是如此,於是七竅滲出血絲,卻是黑色的鮮血,滿臉血污,滿地打滾。

  高大男子無動於衷,只是有些可惜那顆丹藥,被那位「梁上君子」一語道破天機後,少年的脆弱道心,也就崩碎了。

  本來少年如果沒有旁人幫他點破那層窗紙,能夠一條路走到黑,其實也算一條出路,還真有可能成為男子的入室弟子,從此踏上修行之路。

  陸台神色淡漠,雙指並攏,由上往下輕輕一劃。

  名為針尖的本命飛劍,破空而出,直直斬向痛苦不已的少年。

  那名婦人噴出一口鮮血,對陸台高聲喊道:「不要!」

  劍尖距離少年脖頸只差一寸的飛劍針尖,驟然停下。

  陸台望向滿臉淚水的婦人,道:「他死了會更輕鬆一些,今天活著從這裡走出去的話,要麼他一狠心害死你,然後再次墮入魔道,要麼他在接下來的歲月裡,給別人的言語活活憋死自己。」

  婦人只顧搖頭,重複呢喃:「求仙師不要殺他,求你不要殺他……」

  男子手持拂塵,笑問道:「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悄無聲息地闖入此陣?」

  陸台一手持扇,一手撐在橫梁上,笑道:「論及陣法,天底下比我家祖傳更厲害的,好像還沒有。你說氣不氣人?」

  男子哈哈大笑,但是笑聲戛然而止,瞬間身形開始輾轉騰挪,手中那柄篆刻有「去憂」二字的雪白拂塵,在空中發出陣陣呼嘯的風雷聲,每一次揮動拂塵,就會有一根由某種山澤靈獸尾須製成的絲線,脫離拂塵,激射向頭頂橫梁的陸台。

  拂塵絲線在半空中就變作一條條粗如手臂的白蛇,生有一對羽翼,通體散發寒氣,去勢快若閃電。

  對於那幾十條白蛇,陸台根本不予理會,啪一聲合上竹扇,開始當做毛筆,在橫梁上書寫畫符,在竹扇頂端的「筆尖」之下,不斷有古樸的銀色文字和圖案流瀉而出,然後那些宛如活物的字符,開始沿著橫梁、大柱、地面四處流走,浸入原本存在的那些丹書符籙之中,一一覆蓋。

  喧賓奪主。

  而離開拂塵的絲線白蛇,只要接近陸台身邊兩丈,就會自行化作齏粉。

  那男子根本就看不出這是什麼道法秘術,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但是比這還可怕的事情出現了,那個長得比女人還有姿色的青衫公子,自己泄露天機,微笑道:「我方才在四周布置了一座小陣,洞天福地經常會有,能夠禁絕一切外人術法,自己居中當聖人,是不是一聽就很厲害?」

  男子心中激蕩不已,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手中拂塵,重重搭在手臂上,「這位仙師,不但家學源遠流長,而且一身本事,神通廣大,我拜服!只要仙師願意高抬貴手,我與師尊願意拿出足夠的誠意,比如這飛鷹堡一切秘藏,全歸兩位仙師,我還可以擅自做主,私下拿出一筆報酬,回頭再去跟師尊討要一件上等靈器,仙師意下如何?」

  陸台答非所問,「你家師尊是金丹境界?」

  男子微笑點頭,「為表誠意,我願意報上師尊法號,他正是當初斬殺兩位太平山龍門境修士的……」

  陸台趕緊擺手道:「打住打住,你這人太用心險惡了!」

  男子一臉無辜,「仙師為何有此說?」

  陸台嘆了口氣,「一個桐葉洲的小小金丹野修,被你這個觀海境搬出來狐假虎威,嚇不死我,但是能笑死我啊,你差點就得逞了。」

  然後陸台開始捧腹大笑。

  當然,幕後主使,是不是真有金丹修為,還兩說。

  男子臉色陰沉。

  他娘的碰到個腦子有坑的。

  關鍵是這個不男不女的傢伙,道行還賊深,深不見底的那種。

  陸台收斂笑意,還擦了擦眼角,看來是真的挺歡樂,「除了你們師徒,在飼養那頭鬼嬰之外,還有高人盟友嗎?」

  男子心中震撼不已,苦笑道:「這等大逆不道的行徑,山下人覺得離那扶乩宗千里之遙,很遠,可在你我眼中,可不算遠。你覺得只會有兩人,就敢布下這麼大一個局?就能掌控這樁謀劃?」

  陸台哦了一聲,「看來是你們師徒想要吃獨食了。」

  男子臉色故作鎮定,心中早就駡娘不已。

  陸台打趣道:「是不是很尷尬,我想要的報酬,你們根本給不起,可是跟我們兩個外鄉人打生打死,又有可能壞了數十年的苦心經營?」

  被說破心事,男子臉色殺氣騰騰,「你真要鐵了心插手到底,不怕玉石俱焚?!」

  男子怒氣盈胸,「確實如你所說,我與師尊無法給你倆足夠豐厚的好處,可是話說回來,你們橫插一腳,又有什麼裨益?鬼嬰是我師尊以獨門秘法養育而成,天底下獨一份,何況鬼嬰早已認主,退一萬步說,給你僥倖奪了去,養得活嗎?!」

  陸台翻轉竹扇,以尾端輕輕敲擊橫梁,十分閒適愜意,「還不許我做點正氣凜然的善舉啊。」

  男子幾乎氣炸,嘴唇顫抖,若非心懷鬼胎的婦人就在當場,稍有損傷,就會影響鬼嬰誕生後的成長,就要壞了師尊將來的百年大計,如果不是種種顧慮,他還真想拼盡本事,跟這個傢伙來一場死鬥。

  陸台火上澆油道:「現在是不是不會覺得無聊了?怎麼謝我?」

  這次男子輪到變得臉色鐵青,不比那些中了陰毒秘術的飛鷹堡人氏好多少。

  陸台突然沒了閒聊的興致,收起竹扇,從袖中倒出一粒粒雪白丹丸在手心,然後紛紛丟入那些燃燒松柏的火盆當中,拂塵男子不是不想阻攔,可是那柄誇張的巨大飛劍再次出現,一次次從天而降,沒入地面後,又從空中浮現,躲閃得吃力。

  之後真正的殺機一閃而逝。

  拂塵男子差點中招,怒喝一聲,拂塵只留下「無憂」長柄,那些雪白絲線全部脫落,化作無數條生有羽翼的白蛇,快速飛旋,嗡嗡作響,刺破耳膜,密密麻麻將他護在中間。

  男子摸了摸臉頰,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如果不是扭頭夠快,恐怕就要被一劍刺透頭顱。

  兩把本命飛劍!

  還精通陣法!

  並且大言不慚,自稱家學陣法,天下無雙!

  陸台嗤笑一聲,「自投羅網,可怪不著別人。」

  大柱之上,那些銀色符文熠熠生輝,然後相互牽引,將一座大廳編織成網。

  這張漁網的魚線,正是那些懸空的文字和圖案。

  在漁網之中,除了不小心畫地為牢的男子,還有陸台的針尖和麥芒兩把本命飛劍。

  陸台從橫梁上飄然而落,不再理會那座牢籠,走向那位面無血色的堡主夫人,婦人雙眼無神,大汗淋漓,座椅位置上還散發出一股淡腥味。

  經過大堂中央的女子身邊,這位偷偷摸摸躋身四境武夫的婦人,已經手腳自如,將神色枯槁、滿臉呆滯的少年抱在懷中。

  先前陸台將那把珠子丟擲入火盆之後,揚起一陣陣雪白粉塵,消散四方,被飛鷹堡桓家老少吸入後,漸漸恢復了紅潤臉色,只是每個人身體無恙,但是神魂損耗頗大,折損陽壽,在所難免。

  婦人突然轉頭,對著陸台的背影厲色質問道:「你為什麼要說那些話,你也是罪魁禍首!」

  陸台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微笑問道:「要不然我現在就做掉你們兩個,一了百了,無憂無愁?」

  婦人抱著少年,趕緊低下頭,不敢再看陸台。

  陸台走到堡主夫人身前,雙手負後,彎腰看著她,「你的性命本元已經所剩無幾,怎麼都是一個死,現在就看你是選擇死得其所,還是被人為民除害了。」

  在陸台眼中,婦人那張看似秀美的臉龐,早已支離破碎,溝壑縱橫,滲透出絲絲縷縷的黑色死氣,一雙凡俗夫子眼中十分靈動水潤的秋水眼眸,更是漆黑一片。

  這位養尊處優的婦人茫然無知,沒有反應。

  陸台笑道:「別裝了。我知道你回神還魂了,趁著你現在迴光返照,還有精神氣自己做出選擇,我會尊重你的意願,再過半炷香,你就會身不由己,到時候我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桓陽正要起身說話,被陸台一揮袖,瞬間封禁了五感,如一具乖巧傀儡,端坐原地,只是眼中充滿了痛苦和哀求。

  婦人緩緩抬起頭,喃喃道:「可以不死嗎?」

  陸台嘆了口氣,一時間竟是無言以對。

  沉默良久,陸台轉身面向大門那邊,斜靠著婦人所坐的椅子,柔聲道:「那就多活一會兒。」

  ————

  飛鷹堡主樓之外。

  邋遢老人眼睜睜看著那些吃糯米、飲清泉的雄雞,一隻只斃命。

  今天桓常桓淑湊巧也跟在了道士黃尚和陶斜陽身邊,因為兄妹二人,不願躲在主樓那個「安樂窩」,不願躲在那位「太平山仙師」的羽翼庇護下,既然老人還在外邊行走,他們兄妹就想著爭取助一臂之力。

  老人抬頭看了眼不斷下壓的黑色雲海,一咬牙,只得祭出壓箱底的手段,拿出兩隻大白碗,一手端一隻,轉身對兄妹說道:「我要借取你們二三兩鮮血,才能請得動你桓氏祠堂大門口的那兩尊石獅子,這是你們爺爺當年跟高人求來的鎮宅之物,飛鷹堡真正的殺手鐧。」

  老人舉起雙手,沉聲道:「趕緊,然後我們速速趕往祠堂!拖不得了!」

  桓常桓淑對視一眼,然後毫不猶豫地抽刀割破手心,分別流入老道人的掌心白碗之中。

  老人手腕一翻,兩隻白碗憑空消失,「一路上可能會有鬼魅陰物阻攔,我未必顧得上你們,你們四人好自為之,甚至還要幫我清掃道路,死了都沒人幫你們收屍,所以去與不去,你們現在就想好。」

  兄妹二人,好友二人,同時點頭。

  老人輕喝一聲,「走!」

  果真如老道人所料,隱匿潛伏在飛鷹堡各處的陰物,好似洞悉老道人的企圖,終於不再藏掖,紛紛湧出。

  一位白袍少年突兀出現在一座屋頂,站在一處翹檐之巔,正在舉目遠眺,所看方向,正是躍上屋脊、飛奔向祠堂的老道一行人。

  陳平安雙手指尖各拈一張符籙,輕輕鬆開,默念道:「初一,十五!」

  兩抹劍光帶著兩張符籙,風馳電掣,去往桓家祠堂那邊,瞬間分別將寶塔鎮妖符釘在兩根棟樑之上。

  棟樑上頓時炸出兩團璀璨金光,

  之後兩抹流光返回陳平安身邊,又是兩張黃紙符籙,被帶往老道人前方不遠處的兩處屋頂。

  最後一趟往返,初一和十五,又捎去兩張幫助邋遢老人開路的鎮妖符。

  陳平安已經用完所有鎮妖符,便不再去關心祠堂那邊的動靜。

  行走江湖,降妖除魔,生死皆需自負。

  作惡是如此,行善亦是如此。

  頭頂黑雲即將壓城。

  彷彿天幕低垂,讓人覺得觸手可及,市井坊間的幾句高聲言語,就可以驚動那天上仙人。

  陳平安仰頭望去。

  飛鷹堡的江湖人看不出黑雲上邊的景象,他看得到。

  一位不知深淺的高冠老人,盤腿而坐於一塊紅色蒲團上,正在念念有詞,駕馭這塊剛好覆蓋飛鷹堡地界的黑色雲海,一點點墜落人間。時機已至,老人便要血洗飛鷹堡,汲取所有血肉精華,餵養那頭即將破心而出的初生鬼嬰。

  陳平安開始在一座座屋頂蜻蜓點水,身形一閃而逝,速度極快,由於身穿一襲白袍,像是拉伸出一條雪白長虹。

  他最終落在飛鷹堡的校武場上,除了陳平安,空無一人。

  陳平安輕輕跺了跺腳,深呼吸一口氣。

  雙膝微蹲,緩緩擺出一個氣勢磅礡的古意拳架。

  雲蒸大澤式。

  陳平安身上那件被施展障眼法的法袍金醴,此刻也露出真容。

  金色長袍,蛟龍遊走。

  陳平安閉上眼睛,體內那一口純粹真氣,以十八停劍氣的運轉法門,疾速流淌,如大江之水奔流入海。

  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一抬腳,重重一跺腳。

  不但整座校武場轟然震動,木架上無數兵器跌落地面,周邊臨近的幾條街道,幾乎同時塵土飛揚。

  一拳率先向天遞出。

  之後便是拳拳遞出。

  是雲蒸大澤式的拳架,可是拳意,卻是神人擂鼓式!

  竹樓那位崔姓老人,可從來沒有教過陳平安這種拳法。

  陳平安一次次出拳,一次次跺腳借力。

  大地震動,轟隆隆作響,簡直如同地牛翻身。

  老人曾言悟出雲蒸大澤式,此拳第一次現世,就打得天上雨幕倒退百丈,不敢染指人間。

  陳平安沒想太多,只是要此時此刻的滾滾雲海,如同老人當年頭頂的那重重雨幕,一般無二,在我拳法之前,都滾回天上!

  不知不覺,身前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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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4 10:51:59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二百九十八章 拳不停

  在陳平安遞出第一拳之前。

  雲上老者,頭戴一頂五岳冠,繪有五岳真形圖,流光溢彩,隱約傳出松濤、鶴鳴、泉水流淌山澗的聲響。

  老者一邊駕馭雲海下墜,如手握千軍萬馬,壓境一個彈丸之地,自然胸有成竹,老人眯眼望向飛鷹堡的校武場,啞然失笑,黃口小兒,也敢蚍蜉撼大樹,真是不知死活。那頭孕育於堡主夫人心口的鬼嬰,他們師徒二人謀劃了將近四十年,勢在必得,其中艱辛困苦和一擲千金,與那玄之又玄的機緣巧合,不足為外人道也。

  這座隱於山林的飛鷹堡,建造初衷,恐怕早已跟隨第一任堡主埋入黃土,老者卻是知曉,當初桐葉洲中部地帶最大的兩座仙家豪閥,扶乩宗和太平山的兩位地仙,起了衝突,大打出手,扶乩宗那位金丹修士,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惹到的太平山修士,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巨擘!

  後者自知大限將至,破境無望,便交代完後事,就離開山門開始遊歷四方,雖是體魄神魂皆腐朽之人,可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打得扶乩宗金丹修士差點當場喪命,後者一路逃遁,仍是被太平山元嬰攔截在如今的飛鷹堡一帶,得理不饒人,絲毫不將扶乩宗放在眼中,鐵了心要將扶乩宗金丹修士打殺。

  金丹修士眼見著逃生無望,便有了玉石俱焚的決絕念頭,於是使出了一門扶乩宗的禁術,因為當時金丹修士强弩之末,宗門正統傳承的請神降真,請下那些神通廣大的神靈,已經希望不大,於是不惜以所有性命精血,招來了一頭扶乩宗秘典上記載的遠古魔物,魔頭身高十數丈,陰煞之氣凝為實質,如同披掛了一件漆黑重甲,其實金丹修士在請出魔物之後,就已經氣絕身亡,早已中空的皮囊化作灰塵消散天地間。

  那太平山元嬰未必沒有撤離戰場的可能,可最終還是選擇了與遠古魔頭一戰到底,法寶迭出,術法如雨砸向魔物,老修士皮開肉綻,魂魄搖蕩,直至金丹崩碎,出竅作戰的氣府陰神率先陣亡,元嬰修士仍是大呼痛快,與那尊魔物來到人間的分身,同歸於盡。

  一場驚世駭俗的大戰,打得雙方腳下的地界,方圓百里都陰氣凝聚,不亞於一座埋骨十數萬武卒的古戰場,

  太平山的元嬰修士仍是放心不下世俗,擔心此處陰氣流散,會影響附近千里山河的氣運,殘餘魂魄便强自撐著苟延殘喘,就近找到一位入山砍柴的少年樵夫,授予他一門壓勝秘法,以及一種技擊之術,是至剛至陽的刀法,元嬰修士還要那少年樵夫在此打造一座城堡,開枝散葉,借助純粹武夫的子孫後代,以生人陽氣壓下那份陰氣,與此同時,桓氏子嗣在此練習那門刀法,因為有無形陰氣砥礪,如同一塊最佳的磨刀石,桓氏子弟的武道精進,往往事半功倍,這也造就了飛鷹堡在後世的江湖地位,天才輩出,領袖武林。

  桓老爺子在內,幾代堡主都喜歡在武道有成之後,明面上是闖蕩江湖,為飛鷹堡贏得聲譽,實則暗中踏遍名山大川,尋訪仙人,未必沒有一勞永逸解決飛鷹堡陰氣過重的想法。但是桓老爺子當年死得蹊蹺,武道天賦並不出衆的嫡子桓陽,屬匆忙接任堡主,很快就又有沉香國魔道中人聯袂攻打飛鷹堡,所以關於元嬰神仙和樵夫祖宗的那段仙家福緣,其實斷了線索,許多祖輩辛苦經營的關係,也沒了下文,比如桓老爺子和年輕道士黃尚的師父,這份香火情,桓陽就全然不知,反而需要跑去求助於京城朋友,甚至連祠堂門口那兩尊石獅子的存在,飛鷹堡所有人仍是茫然不知,然後便有了這樁潑天禍事。

  高冠老人在桐葉洲中部,是凶名在外的魔道修士,曾經是一等一的金丹大佬,戰力卓絕,身為野修,便是對上扶乩宗、太平山的金丹修士,老人自認毫不遜色,可是那次斬殺兩位太平山龍門修士的壯舉之後,很快迎來了太平山雷霆萬鈞的追殺,一位太平山年輕金丹獨自下山,追殺萬里,打得老人傾家蕩産,連僅剩的方寸物都崩碎了,最後不得不捨去半數修為和身軀,才瞞天過海,僥倖從那位好似天庭神祇的年輕修士手中逃過一死。

  心中大恨的老人便時時刻刻想著向太平山復仇,因此就有了飛鷹堡這場綿延數十年的精心謀劃,先是將那位有修行資質的堡主夫人在年幼之時,跌回龍門境的老人親自出手,悄悄打碎她的長生橋,碎而不斷,出現數以千百計的縫隙,唯獨在心口處的「橋段」完好無損,使得她就像成為一只不斷汲取地底陰氣的瓷罐,而且主動匯入心口這處「泉眼」,最終在老人的秘法導引之下,孕育出了那頭嗷嗷待哺的鬼嬰。

  一旦事成,鬼嬰破心而出,再找幾處遠離山上視線的偏遠小國,好歹還是龍門境修士的老人,自然可以隨便當個國師,或是扶植幾個廟堂傀儡,甚至是秘密掌控小國君主,發起一場場大戰,餵飽鬼嬰,百年之後,鬼嬰躋身地仙,哪怕根深蒂固的太平山,不至於因為它的襲擾而滅亡,但一定能夠讓太平山傷筋動骨,元氣大傷。

  山上修士的恩怨,百年光陰真不算長。

  至於一段恩怨之間,山下凡俗夫子的死活,有人全然不在乎,例如雲上老者,但是同樣有人在乎,比如那位太平山的元嬰修士。

  但是這般悲天憫人的陸地神仙,依舊無法躋身上五境,到頭來只能束手待斃,亦可見大道無情,不分人之善惡。

  雲上的高冠老者,在那少年武夫遞出三拳後,仍是覺得滑稽可笑,氣勢再盛,若無實打實的境界作為支撐,那就是一座瞧著華美的空中閣樓而已,但是老人對於少年身上那件金燦燦的法袍,那是真的垂涎欲滴,簡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竟有這等身懷重寶的江湖雛兒,不曉得珍惜性命。

  好東西,的確是好東西,說不得就是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家法寶。

  難道是風水輪流轉,輪到自己飛黃騰達了?再不用當地底打洞的老鼠,而且會比預期更早恢復昔日榮光?

  至於那金袍少年是不是仙家子弟,高冠老人哪裡管得著這些,連跟太平山都撕破臉皮了,債多不壓身!

  隨著黑雲下沉,飛鷹堡人氏幾乎人人開始頭暈目眩,一些身體孱弱、陽氣不盛的老幼婦孺,已經開始在家中嘔吐起來,大街小巷,高屋矮院,哭聲連綿不絕,許多習武的飛鷹堡青壯漢子,仰頭痴痴看著那座當頭壓下的漆黑雲海,只覺得四肢百骸都會被壓成齏粉,一些個心境不堅的年輕武夫,更是毫無反抗之心,渾身顫抖,哪怕今天有機會逃過一劫,也會因此斷了武道前程。

  循著好似地震的巨大動靜,也有人發現在校武場方向,塵土飛揚之中,有著金光熠熠生輝的瑰麗場景,一道道拳罡如虹,愈發壯大,先是手臂粗細,碗口大小,然後井口,依次增加,勢如破竹,一次次沖向天上,好像有人在對雲海出拳。

  又有人忍不住做如此想:那人必然是仗著武道高,才敢出拳。

  校武場上。

  陳平安並非站在原地朝天出拳,每出一拳之後,就會快步轉移,撼山拳的六步走樁,加上劍氣十八停,再以雲蒸大澤式的拳架,加上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在遞出第十拳後,一拳聲勢,已經徹底壓過腳跺大地的動靜。

  拳罡沖天而起,裹挾著呼嘯的風雷聲,校武場周邊的屋脊瓦片,由內向外,層層疊疊,劈裡啪啦猛然碎裂。

  以陳平安為中心,四周牆壁出現了一張張裂縫雜亂的蛛網。

  校武場的青石地面上,早已坑坑窪窪,被踩踏出十個深淺不一的坑。

  起先九拳,雖然聲勢一次比一次浩大,可是次次都是洞穿雲海而已,可第十拳,直直撞向了高冠老人所坐的蒲團,老人雖然心中微微悚然,已經默默將少年視為必殺之人,而且必須是先殺之人,可面對氣勢如虹的這一拳,仍是不覺得太過棘手,反而有了點爭强好勝之心,冷笑一聲,只見老人伸出一隻手掌,亮起一大團碧綠幽光,驟然綻放,翻轉手心,往下一覆,剛好迎向那道破開黑色雲海的拳罡。

  砰然巨響,蒲團微晃,高冠老人身下的整座雲海卻是劇烈一搖。

  來自校武場的拳罡與縈繞老人手掌的絢爛綠光,同時轟然崩碎,化成千萬星光點點,拳罡散入附近雲海,使得原本死氣沉重的漆黑雲海,像是研磨出一層墨汁的硯臺,灑入一撮金色碎末,呲呲作響,發出灼燒聲響。

  老人抖了抖手腕,透過被拳罡打穿的雲海窟窿,順著頭頂湧入雲海下的那條光柱,俯瞰相距不過三十丈的校武場,陰森笑道:「好傢伙,小小年紀,放在山底下,也算稱雄一方的武道宗師了,不好好混你的江湖,非要跟老夫作對,不知天高地厚!」

  言語之間,高冠老人抬起一手,雙指並攏,在繪有五岳真形圖的高冠附近,輕輕一劃,從中擷取出一抹遠古某座東岳大山的真意,往窟窿處急墜而下,離開五岳冠之初,先是拇指大小的袖珍山峰,等到下墜到腳邊,規模已經不輸那塊蒲團,滑出雲海窟窿之後,更是大如案几。老人猖狂大笑,快意至極,「當那縮頭烏龜,隱忍多年,老天爺不負苦心人,老夫終於時來運轉,只要將你小子的血肉精氣研磨殆盡,鬼嬰說不得破開心關的現世瞬間,就能夠衝擊觀海境了!」

  校武場上,陳平安眼見著山岳從天上傾軋而來,沒有半點畏懼,當初在老龍城孫氏祖宅,雲海蛟龍洶湧撲下,氣勢比起這份仙家神通,可是半點不弱,他不一樣出拳了?

  氣機生發,浩浩蕩蕩。

  拳意盎然雄渾,堅信一拳可破萬法。

  一襲金色法袍,鼓蕩飄搖,襯托得泥瓶巷少年,生平首次如此像一個山上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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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1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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