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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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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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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2 07:42:18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七十九章 抬手殺劍仙

  明月依舊隱去,太陽照常升起。

  又是新的一天。

  寧姚難得睡得如此踏實,醒來後抹了抹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乾脆直接御劍下了城頭,往北邊城池瀟灑而去。

  陳平安雖然見了不少仙師御風遨遊天地的畫面,最早的寧姚,之後風雪廟魏晉,劉灞橋,乘坐鯤船期間更多,可是寧姚御劍,還是怎麼看都覺得新鮮,當然也會羨慕。

  陳平安返回茅屋吃了頓早餐,然後就開始沿著北邊的城頭,從左到右,走樁練拳,早已熟門熟路,可以一路閉著眼睛,寧姚說今天可能不會來城頭看她,所以今天陳平安帶上了些吃食,打算走得遠一點。

  之前大概是靠近老劍仙的修行之地,劍修稀少,陳平安只見到了姓齊的老人,和那位斬殺中五境妖族數目冠絕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等到陳平安這天一直往右手邊練拳行去,就看到了更多的劍修,老幼男女皆有,既有來此汲取劍意、砥礪劍道的年輕一輩,往往獨自練習劍術,或是沉默悟道,也有按例巡查城頭、成群結隊的劍修,見到了背負劍匣卻打拳的陳平安,毫無例外,沒有誰打招呼,人人眼神漠然。

  陳平安這才對齊姓老人那句話有了些感觸,劍修在這裡,不願意麻煩別人,自己更不找麻煩。

  正午時分,陳平安坐在城頭吃著寧姚送來的肉脯和點心,細嚼慢咽,遠處有一撥少年少女前行,二十餘人,出劍淩厲且整齊,身姿矯健,劍招刁鑽而簡潔,劍意偏向殺伐、陰沉,有一位獨臂中年劍修腳步輕靈,追隨方陣,在旁指指點點,應該是同一個姓氏的年輕子弟,在此修行。

  陳平安沒敢多看,免得被當做偷師別家祖傳劍技的冒失鬼。

  那名獨臂劍修看了眼正在進餐的陳平安,想了想,做出一個手勢,年輕劍修們歡呼一聲,迅速停下修行,三三兩兩席地而坐,有一群遠遠跟在劍陣後方的男女,立即摘下包裹,給這些少年少女們拿出午餐,神態恭敬,理所當然。

  寧姚說過,劍氣長城這邊,等級森嚴,極其講究家族傳承和實打實的戰功。

  比如那個隱官大人,「隱官」並非姓名,而是一個歷史悠久、卻沒人能說出一個所以然的奇怪官職,總之「隱官」頭銜,世代承襲,在劍氣長城執掌督軍、定罪、行刑等事,祖上有過很多碌碌無為的家主,就像劍氣長城北邊的影子,往往淪為城中大族的應聲蟲,但是這一代隱官大人,大不一樣。

  是公認的劍氣長城第四把手。

  十三之爭,出戰第一人,就是這位脾氣暴躁的「小姑娘」,對方那名戰力卓絕的大妖,直接認輸退出,氣得她獨自在戰場上,亂砸亂錘了整整一刻鐘,劍氣長城和妖族就這樣看著她發泄怒火,雙方都早已習以為常。

  在聽寧姚大致講過十三之爭的首尾後,陳平安除了記住了雙方陣營的巔峰戰力,更記住了那個「一家之學、半壁江山」的陰陽家陸氏。

  雙方只在最後一刻才水落石出的出戰次序,可能是另一場悄無聲息卻暗流湧動的大戰。

  這位隱官大人,為人族開了一個好頭,只是劍氣長城這邊中盤崩潰,幾乎潰不成軍,所幸阿良橫空出世,收了一個好尾。

  陳平安吃完午飯後,就起身繼續打拳往前而走,期間又見到了那位姓齊的老人,不過這次老人身邊跟著一位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齊姓老人氣勢內斂,而男子氣勢鼎盛,瞧著便像是壓過了老人一頭。

  陳平安沒有上前搭話,只是停下走樁,微微低頭,抱拳致意。

  老人笑著點頭致意,亦是沒有跟這位外鄉少年寒暄客套。

  之後陳平安遇到了兩位坐在城頭喝酒的青壯劍修,以及一位站在城頭上持劍不動的獨臂少女,劍極大。

  陳平安都看見了就默默跳下城頭,繞過他們,等到離得遠了,再跳上城頭繼續走樁。

  黃昏中,陳平安還看到了幾位從南邊城下飛掠而起的劍修,越過走馬道,御劍向北。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吃了頓潦草的晚飯,轉身返回。

  直到深夜才回到小茅屋,結果一推門,借著明亮的月色映照,陳平安就看到那個隱官大人,正在偷吃他的食物,當陳平安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羊角辮「小姑娘」緩緩轉過頭,腮幫鼓鼓,一點都沒有做賊被抓的覺悟,反而做賊的喊捉賊,望向陳平安,是一臉責備和警惕的神色,像是在問你誰啊來我家作甚。

  這不是入室行竊的小偷,根本就是下山打秋風的土匪啊。

  陳平安只好默默退出茅屋,掩上房門。

  他怕雙方一言不合,就給這位戰功彪炳、性情乖張的隱官大人,一劍戳個稀巴爛。

  陳平安去往茅屋後邊的北城頭,坐著喝酒。

  突然聽到身後一陣拍掌聲響,陳平安轉過頭,看到她收起手掌,然後以指了指茅屋那邊,她揚長而去。

  是提醒我可以回去收拾殘局了?

  陳平安一陣頭大,小心起見,還是坐在原地,等到大袍子的小姑娘走遠,才回去茅屋看了一遍,寧姚帶來的吃食,已經所剩無幾了。

  陳平安嘆息一聲,收拾這座亂七八糟的屋子,重返城頭,開始練習鄭大風贈送的《劍術正經》。

  依然是虛握長劍狀,手中並無真正的長劍,主要是練習開篇的雪崩式和鎮神頭。

  寧姚今天都沒有來到城頭探望陳平安。

  陳平安便在後半夜返回茅屋躺下,安然入睡。

  第二天清晨,陳平安剛起床走出茅屋沒多遠,就看到那位隱官大人,身後帶著幾個少年少女,大踏步而來,徑直走入屋子後,很快羊角辮就怒氣衝衝地走出茅屋,瞪大眼珠,使勁做出凶神惡煞的模樣,她興許在責問為何茅屋今天沒有東西可偷吧。

  她身後那幾個氣勢不俗的少年少女,都有些幸災樂禍。

  陳平安臉色尷尬,只好裝傻扮痴。

  如果不是那個隱官大人的頭銜,陳平安是真的都想要捏一捏她的臉頰。

  羊角辮這次是真的有點生氣,她腳下的劍氣長城轟然一震,身穿一襲寬鬆大黑袍子的她掠向高空,轉瞬即逝。

  寧姚在下午來到劍氣長城,聽到陳平安告訴她的經歷後,笑著說不用擔心,那位隱官大人就是這樣的脾氣,吃過她苦頭的劍修不計其數,但其實是個很好對付的順毛驢,喜歡聽人說好話,送漂亮東西,一概全收。但是她吃乾抹淨東西收下後,撐死露個笑臉,從不念情就是了,如果惹上了隱官大人,也有辦法,劍氣長城那些個運氣不好的,就會在她出手之前,果斷開始裝死,她會覺得出手打死這種廢物,會髒了她的手,往往會一筆揭過,而且她也不太記仇,也有可能是她根本記不住那些人。

  寧姚記起一事,說聽朋友提起過,隱官大人跟小茅屋裡的人,關係不錯,有點破天荒的青眼相加,曾經有人看到姓曹的將隱官大人放在脖子上,然後他一路打拳行走在城頭,當時有路人差點嚇破了膽。

  陳平安就感慨曹慈真是厲害。

  寧姚笑道:「以前不熟,我最近多打聽了一些曹慈的事情,得出一個結論,跟曹慈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純粹武夫,其實挺慘的,尤其是所謂的武道天才。」

  寧姚接過陳平安的酒壺,喝了口酒,臉色紅潤,「相比練氣士,如果不提一個洲,而是放在一整座天下去比較,很難有公認的所謂同境第一,因為本命飛劍、法寶仙兵這些身外物,其實不算身外物,很多生死大戰,一錘定音的恰好就是這些東西,所以機遇福緣,會改變很多既定事實。武夫不一樣,不太依仗這些,甚至是反感這些,因此會有拳無第二的說法,輸贏明顯。」

  陳平安點點頭,他曾經在泥瓶巷初次見到大驪藩王宋長鏡,之後竹樓出拳的崔姓老人,加上艱難破境後、登天而行的鄭大風,都能夠清晰感受到與山上神仙的截然不同,那種「我爭第一,誰與爭鋒」的宗師氣勢,極為顯著。

  寧姚將酒壺遞還給陳平安,「我的結論其實只說了一半,你覺得曹慈很厲害,可是我覺得你更厲害。」

  陳平安咧嘴傻笑,能夠讓心愛的姑娘認為自己厲害,不是厲害是什麼?

  寧姚認真道:「因為同一個時代的武夫,肯定沒有幾個人能夠與曹慈交手,沒有人能夠真正領教過曹慈的那種『無敵』氣焰。但是你不但跟他交手,而且一打就是三場,全輸之後,你跟他的心境之戰,能夠不輸,這真的很難得。」

  寧姚咳嗽一聲,坐直身體,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這很難得,要保持,再接再厲。」

  陳平安見寧姚這麼一本正經說話,原本他挺鄭重其事對待的,只是突然發現寧姚眼中的促狹,便知道她是在模仿那個曹慈,故意捉弄自己,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連酒都顧不上喝了,「你學他一點都不像。」

  寧姚白眼道:「你學他就像?」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學他,我也不用學他。」

  寧姚嘖嘖出聲,不知道是欣賞還是打趣。

  陳平安呵呵一笑。

  寧姚何等聰慧,立即就知道這傢伙是在學自己在鸛雀客棧的模樣,直接捶了陳平安肩頭一拳,「喝你的酒!」

  陳平安果真喝了口酒,然後笑道:「哇,今天的酒好像格外好喝。」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手裡的養劍葫蘆,驀然臉紅起來,又給了陳平安一拳,氣呼呼道:「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陳平安提著酒葫蘆,一頭霧水。

  寧姚起身御劍離去,不忘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滿臉無辜。

  撓撓頭,繼續喝酒,陳平安琢磨來琢磨去,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不是個好東西了。

  只不過陳平安倒是感覺得到寧姚其實沒生氣。

  就是有些……害羞。

  陳平安覺得縈繞心扉的這種滋味,不壞,好像比喝了美酒還美。

  有一個在劍氣長城高空御風虛蹈的俊美男子,正是齊姓老人身邊的那位,無意間撞見這一幕後,笑了笑,「原來是個不開竅的楞頭青。」

  陳平安喝過了酒,別好養劍葫,起身練習劍爐立樁。

  月光入懷,皎皎在肩,一夜安寧。

  天微微亮後,陳平安猛然睜眼,發現自己竟然一動不動立樁了半夜。

  陳平安有些後怕,這要是一不留神掉下城頭,人家隱官大人毫髮無損,可他肯定就是下邊牆根的一灘肉泥了。

  陳平安做了幾個舒展筋骨的動作,跳下城頭,回茅屋吃過了寧姚昨夜準備好的早餐,然後繼續枯燥無味的走樁,沿著城頭的往右而去。

  然後一路上,陳平安遇上了一個滿臉賤笑卻殺氣騰騰的少年胖子,老規矩,跳下城頭繞過,再重返城頭,又看到城頭上站著一個姿容俊美、略顯陰柔的少年,然後是一個滿臉疤痕的黝黑少年,最後是那位背負巨劍的獨臂少女,只是今天她身邊多出幾位年輕女子,彷彿將寬闊城頭當做了郊遊地點,一幅錦綉綢緞上,擺滿了精美的吃食點心。

  當陳平安再次從城頭上跳回走馬道,她們便一個個望向他。

  與她們遠遠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們還是在對著陳平安指指點點。

  陳平安頭皮發麻。

  其實他一清二楚,前前後後這些傢伙,肯定就是寧姚之前描述的那些朋友,而且都是並肩作戰的生死同伴。

  這是陳平安第二次有些埋怨自己腳上的草鞋。

  第一次是在大隋京城,怕給李寶瓶李槐他們丟臉,還去專門買了嶄新的靴子,只是因為沒有去東山的山崖書院,跟少年崔瀺離開了京城,穿了一會兒就脫下來,換上了最習慣的草鞋。

  陳平安更希望自己收拾得更好些,哪怕不是曹慈、崔瀺那種人與衣衫相得益彰的仙氣裝束,也一定要乾淨整齊,就像林守一那種,最好帶一點書卷氣,哪怕是暫時的都好,髮髻再別上一支玉簪子,腰間的養劍葫就不用還了,劍匣也不用……

  陳平安繼續前行,心中哀嘆,有些後悔。

  只是走著走著,陳平安就自己笑了笑,抬起腳,低頭看了眼腳上的草鞋,「老夥計,可不是我嫌棄你啊。你的任勞任怨,我很感激的,你看那幾雙陣亡在遊歷路途中的同伴,我可是都收好了的,一雙都沒有扔掉,都在十五的肚子裡頭養老呢,嗯,書上說這叫頤養天年,哈哈,想要含飴弄孫,就是為難我了……」

  自言自語的陳平安沒有發現,那些過來湊熱鬧看他是何方神聖的傢伙,慌慌張張的,餃子一樣,一顆顆主動「掉下」了城頭,原來是寧姚從城頭上空,一路御劍而來,胖墩少年、董黑炭和俊美少年紛紛落荒而逃,那些女子則忍著笑意,胡亂收拾起包裹,御劍離開城頭。

  陳平安轉過頭,看到寧姚御劍而至,驟然懸停在城頭外邊的高空,然後緩緩飛掠,與陳平安的走樁速度相當。

  寧姚無奈道:「你別管他們。」

  陳平安笑著點頭。

  寧姚御劍在空中劃出一個美妙弧度,撂下一句,「我還有事,明天找你。」

  這趟往返,陳平安還是在深夜回到兩棟茅屋附近,這次老劍仙不知為何站在北城頭上,像是在遙望那座沒有城牆的城池,陳平安快步跑去,喊了一聲陳爺爺。老人收回視線,點了點頭,然後伸手指向北方,「就是這麼點人,可能還不如浩然天下一座州城的規模,擋住了妖族這麼多年,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陳平安不知道如何回答,便不說話。

  老劍仙轉頭笑望向陳平安,「陳平安,我們相處得還算不錯,對不對?」

  陳平安點頭。

  老人笑問道:「可是如果我說我跟曹慈處得更好,對他期望更高呢?」

  陳平安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人不著急答案,只是在看陳平安的眼睛,更是在看陳平安的心境。

  老人有些唏噓。

  這一次這位阿良嘴中的「老大劍仙」,甚至運用了劍術神通,直指人心,神魂深處。

  原來如此。

  原本挺好的一個修道胚子,如果順風順水,運氣好的話,大概在倒懸山那邊的浩然天下,修出一個地仙是不難的,可惜早早給人摔得稀巴爛,如瓷器碎成了一片片。在長生橋被打斷之前,就早早遭受了一場更大的劫難。

  心境,心鏡。

  鏡子碎片有大有小,老人見到了最大的幾片,所承載的畫面,鏡像各異。

  所以陳平安的心境景象,若是落入修為高深的儒家聖人眼中,可能會比較多,當然會與此同時顯得更怪誕。

  於是老劍仙發現到了更多端倪。

  說難聽點,這是一場類似養蠱的過程,不僅僅是弱者俯首朝拜强者,而是徹底沒了。

  少年這麼多年應該在竭力拼湊碎瓷片,而且並不自知。

  說好聽點,就有些高妙了,這算是天行健,自强不息,强者愈强,最終一兩片碎片,越來越璀璨奪目,如日月懸空,群星暗淡。

  心境之爭,與修為高低關係不大,所以極為凶險,練氣士有很多的說頭和秘法,什麼捫心自問,叩心關,什麼君子三省乎己,什麼破心中魔障。

  所以會有旁門左道和邪門歪道,分別以諸多下乘、不入流的觀想之法,走捷徑,在宗字頭仙家看來,不屬正道。總之,其中學問很大,而且很雜,如同山脈起伏,一座座山峰便會有高有低。

  而儒釋道,就是三條獨立的大脈,這就是所謂的立教稱祖。

  兵家是一條斷頭山脈,只差一點就成功了。

  曾經作為四大顯學之一的墨家,也有點類似。

  就像大江大河,不管有多長多寬,終究沒有能夠入海,距離成為大瀆,只有一步之遙。

  陳平安始終沒有給出答案。

  老劍仙卻已經得到答案。

  老人微笑道:「先前你跟寧姚丫頭聊到道理的時候,我剛好不小心聽了一耳朵,想不想聽我嘮叨一點過來人的看法?」

  陳平安果斷點頭。

  老人笑道:「我可以告訴你一個訣竅,可以既講道理,又過得還不錯,一定不至於將來有天自己把自己憋死。」

  陳平安眼睛發亮,「老前輩你請說!」

  老人輕聲笑道:「聽好了,那就是過成這個樣子。你該這麼告訴自己……」

  老人略作停頓,然後繼續道:「我某某某……嗯,比如我說『我陳清都』,你就得說『我陳平安』了。」

  說到這裡,老人自顧自笑了起來。

  陳平安也跟著笑起來。

  最後老人雙手負後,身形佝僂,眼神平靜,望著那座靜謐祥和的城池,「這輩子處處講道理,事事講道理,已經足夠講道理了,問心無愧,結果你們還是這個鳥樣,不好意思,我這一次,不跟你們講道理了。」

  陳平安只是安安靜靜聽著老人說話。

  老人眯眼,「當然次數不可以太多,一百年有個一兩次,肯定沒問題。比如這樣。」

  老人向北方緩緩伸出一手,不過是隨便抬起的一個動作,可劍氣長城頭頂的巨大夜幕,卻如黑布被撕裂開來,一瞬間大放光明,最終卻只有一條極其纖細卻極為璀璨的光線,從天而降,砸入城池中的某處,然後就是地面上,有無數的金色光芒爆裂炸碎開來,如有上五境的劍仙在這一刻金身崩壞。

  陳平安張大嘴巴。

  老人呵呵笑道:「喝口酒壓壓驚。」

  陳平安傻乎乎摘下酒葫蘆,遞給老劍仙。

  本意是打趣身邊少年的老人陳清都,沒有伸手接過養劍葫,轉過身,搖頭晃腦緩緩前行,輕輕跳下城頭,自言自語道:「傻丫頭找了個傻小子,絕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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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八十章 離別而已

  劍氣長城某處響起一聲嘆息,似乎並不認可老劍仙的暴起殺人,但是又不願出面理論。

  嘆息之人身邊,有個蒼老嗓音隨之響起,「玉璞境而已,何況陳陳清都事出有因,你就忍忍吧。」

  嘆息之人複嘆息。

  蒼老嗓音無奈而笑,儘量勸解道:「跟陳清都講你們這套儒家規矩,雞同鴨講,有何意義?再者,你們儒家學說是『近人之學』,不求成佛,不求長生,腳下大道不高也不遠,何必苛責陳清都事事奉行規矩,豈不是聖賢完人?你只要勿以聖人標準衡量陳清都,就很簡單了。」

  那人淡然道:「陳清都的任何一次不講理,所造成的影響,恐怕凡夫俗子一萬次不講理都比不上。」

  老人笑了:「人家陳清都是劍修,你是儒士,不一樣的。」

  那位儒士沉默許久,最終喃喃道:「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

  勸解無果的老人亦是嘆息一聲。

  劍氣長城以北的城池中,有人暴喝道:「陳清都!」

  一掛長虹平地而起,裹挾著勢不可擋的風雷之勢,直沖城頭。

  已經跳下城頭的佝僂老人皺了皺眉頭,輕輕揮袖,將站在城頭上的陳平安扯到自己身後,而他剛好站在陳平安原先位置,直面那位氣勢洶洶的劍修,老人眯眼道:「怎麼,家族子弟出了妖族奸細,你還有理了?」

  那名劍修懸停在城頭以外四五丈,是一個鬚髮雪白的高大老人,氣勢極其威嚴,哪怕是面對劍氣長城資格最老、劍道最高的老前輩,這位老者依舊毫無敬懼之意,滿臉怒容質問道:「我董家自有家法家規處置叛徒,退一萬步說,隱官尚未判定我孫子的罪行輕重,你陳清都憑什麼處置董觀瀑?!」

  從鬚髮到衣飾皆一身雪白的老人咄咄逼人,驟然提高嗓音,「你當我董三更死了嗎?!」

  陳清都滿臉譏諷之意,「在董觀瀑死在我劍下之前,我確實是當你董三更死了。一個板上釘釘的妖族內應,你董家楞是查了一個月功夫,你信不信如果換一個姓氏,比如姓陳,一天都嫌多?」

  從城中殺來的董姓老人怒氣衝天,「一個願意悔改、將功補過的玉璞境劍仙,難道不比一具屍體更有利於劍氣長城?」

  陳清都甚至都不屑說是或不是,而是冷笑道:「我一劍之下,竟然還有屍體?難道這個小畜生偷偷摸摸躋身了仙人境?」

  自稱董三更的高大老人氣得眼睛瞪圓,一身劍意洶湧澎湃,如驚濤駭浪拍打城頭,濤聲陣陣。

  陳清都一挑眉毛,「怎麼,要出手?」

  董三更一步向前踏出,怒極而笑道:「別人都怕你陳清都,我不怕!出手就出手,有何不可?!」

  一個稚聲稚氣的嗓音在遠處城頭響起,有些哀怨委屈,「行了,都怪我,是我捨不得董觀瀑那麼快死,畢竟小董是我最喜歡的幾個傢伙之一,我現在多喜歡曹慈,當年就有多喜歡董小鼻涕蟲,既然現在已經死了……就死了吧。」

  出聲之人,是那個身穿一襲大黑袍子的羊角辮小姑娘,劍氣長城這一代的隱官大人。

  無形之中,這一處城頭四周,已經遙遙出現了十數位劍氣長城的頂尖劍修,或是大姓的家主,或是戰力卓絕的劍仙。

  唯獨少了那兩位有資格與陳清都平起平坐的聖人。

  一位中年容貌的俊美男子厲色道:「董三更,這件事是你做得不對,一開始就錯了!這麼多年來,你對董觀瀑寄予的期望太大了,才會讓董觀瀑的劍心變得那麼極端,執意要孤身前往妖族腹地歷練,才有這場禍事,他覺得劍氣長城有了董三更,有了個阿良,還可以多出一個董觀瀑,我覺得不是,可是他不聽就算了,年輕氣盛,你呢?難道你不知其中凶險?」

  董三更臉色冷漠,「我董家兒郎,就該有這種野心,我為何要勸他?我巴不得董家子孫一個個都比我董三更劍道更高!」

  說到這裡,董三更嗤笑道:「咱們董家,畢竟不是陳、齊、納蘭這樣的家族,沒那麼多花花腸子。」

  跋扈老人這一棍子下去,幾乎打死了半座劍氣長城。

  那俊美男子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陳平安發現那個齊姓老人也有一席之地,此時緩緩開口道:「事已至此,還能如何?大敵當前,我們難道還要內訌?」

  一位相貌清臒的長衫負劍老者,輕輕點頭:「不管如何,當下最重要的還是應對妖族的攻勢,不可自亂陣營,白白便宜了南邊的那些孽畜。」

  老劍仙根本不理睬這兩位好心搗漿糊的,更沒有息事寧人的意思,盯著董三更,笑道:「如果立功就可以贖罪,那我是不是可以今天宰了你董三更,然後讓隱官撕去幾頁功勞簿,就算沒事了?」

  董三更啞口無言。

  氣氛尷尬,凝滯沉重。

  陳平安在老劍仙身後看著這一幕,只覺得城頭上的劍氣,在這些人出現後,都開始有了重量,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董三更突然環顧四周,怒喝道:「看你娘的好戲,湊你娘的熱鬧,滾滾滾!」

  十數位劍氣長城的中流砥柱,知道這是董老匹夫再給自己找臺階下了,今天這架打不起來,便紛紛身形消散,返回北邊的城中。

  當衆人紛紛退散,陳平安這才看到原來寧姚也在其中,她緩緩御劍靠近城頭,董三更瞥了眼小丫頭,沒好氣道:「寧丫頭,莫要學你那廢物爹娘,你,我還是很喜歡的。」

  寧姚面無表情。

  董三更也不以為意,轉身御風大步返回城池。

  站在城頭上的隱官大人,是最沒心沒肺的那個,一直在偷偷打哈欠,此刻她突然皺著臉,猶豫了一下,張大嘴巴,伸出拇指抵住那顆不安分的牙齒,輕輕晃了晃,最後還是不捨得拔掉,合上嘴巴後,轉身嘟嘟囔囔地走向遠處。

  老劍仙陳清都對於今夜風波,好似見怪不怪,對寧姚笑了笑,掠下城頭,走向那座老茅屋。

  陳平安重新躍上城頭,與寧姚並肩而立。

  寧姚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劍氣長城一直就這樣,好在祖上留下來的一條規矩沒怎麼變。」

  陳平安好奇望向寧姚。

  寧姚緩緩道:「劍尖朝南。」

  簡簡單單四個字,就讓開始學劍的陳平安心神搖曳,激蕩不已。

  陳平安忍不住轉頭望向南方。

  寧姚主動摘下陳平安的養劍葫,開始喝酒。

  陳平安收回視線,輕聲問道:「那個做了叛徒的董觀瀑,是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曾經是戰場上的英雄,在城池裡頭則不太講理?」

  寧姚搖頭道:「恰恰相反,小董爺爺一直是個不錯的人,在劍氣長城以北,從來深居簡出,不太愛跟人打交道,我小時候偶爾見到了,小董爺爺會很客氣,雖然不善言辭,但次次都會對我笑,就像自家長輩一樣。」

  寧姚盤腿而坐,無奈道:「誰都不知道,為什麼小董爺爺要投靠妖族,可能是當年那趟以身涉險的歷練,出了很大的問題吧。其實離開劍氣長城,孤身去往蠻荒天下砥礪劍道的劍修,很多的,因為在那邊,中五境的妖族都喜好以修煉出人族相貌為榮,平日裡就跟我們沒什麼兩樣,只有在戰場上的危急時刻,才會現出真身,憑藉先天强橫的體魄抵禦飛劍。所以劍修只要小心隱蔽,其實不太容易被看破身份。」

  人之所以為萬靈之首,就在於人之竅穴氣府,本身就是世間最玄妙的洞天福地,所以妖族才會孜孜不倦地修煉出人身,之後修行就會事半功倍。落魄山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便是如此。

  寧姚繼續說道:「當然,一些個劍氣長城的特例,早早被巔峰大妖暗中記下,再以秘法記錄在冊,就會比較難以行走蠻荒天下。但是那本冊子,聽說名額有限,上邊寫下名字的劍修,不會太多,往往是我家鄉這邊戰死一個劍仙,再添加一個。照理說,小董爺爺出門遠遊的時候,不過是尋常的元嬰境劍修,不該在冊子上,底蘊深厚的董家,又有獨門秘術遮掩氣機,很難被察覺。」

  寧姚沒有說一件事。

  她是那本古怪冊子上的劍修之一,而且是劍氣長城歷史上年紀最小的劍修之一。

  寧姚在十歲之前就已經被記錄在冊。

  而歷史上那些有此待遇的天之驕子,無一例外,都在三十歲之前,就被陣斬在劍氣長城以南的沙場。

  妖族對此從來不計代價。

  往往一位天之驕子的生或死,都會牽扯出一名甚至是數名大妖、劍仙的生死。

  因為妖族覺得城頭上有一個陳清都就足夠了。

  萬一再多出一個什麼寧清都、姚清都,就不是只死一兩個上五境大妖的事情了。

  劍氣長城的無奈之處,則在於這類天之驕子,若是不去早早沙場歷練,不在生死之間迅速崛起,而只是養在劍氣長城以北,哪怕有數位劍仙精心傳授,仍是沒有半點可能,成長為下一個陳清都、阿良或是董三更。

  陳平安突然問道:「我在這裡,是不是其實會害得你分心,拖累你修行?」

  寧姚點頭,嗯了一聲,沒有否認,而且毫不猶豫。

  但是她又直白說道:「但是你在這裡,我會很開心。在家裡斬龍台那邊修行的時候,經常會忍不住想起你,就會發呆,發完呆,就會直接跑來找你,回去後匆匆忙忙處理些家族事務,然後一天好像就這麼過去了,睡覺前等著第二天見你。」

  這就是寧姚。

  齊靜春曾經告誡過對她一見鍾情的學塾弟子趙繇,最好不要喜歡上寧姚,因為她是一把無鞘的劍,鋒芒畢露,很容易傷及旁人,甚至傷己。

  寧姚看待這個世界,始終好壞分明,黑白分明,幾近無情。

  只是如今多出一個陳平安。

  於是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最多三天,我就要離開這裡,然後去最像劍氣長城的北俱蘆洲,練拳也練劍,爭取最快躋身武道第七境,有資格參與這邊的戰事,然後我再來找你!」

  寧姚默然,知道這樣是最對的,可她就是不願意說話,不願意點這個頭。

  相反,她還會抱怨身邊這個傢伙,為什麼可以這麼快就下定決心。

  陳平安是想喝酒,可是養劍葫在寧姚手裡攥得緊緊的,好像還故意換了一隻手,離得陳平安更遠。

  寧姚突然說道:「歷來妖族攻打劍氣長城,都會持續二三十年,給你十年時間躋身第七境,夠不夠?」

  寧姚橫眉竪目,「就十年,不能再多了!」

  陳平安挪動屁股,面對她而坐,笑道:「好的。但是你也一定要等我。」

  寧姚扭扭捏捏也側過身,與他相對而坐,將養劍葫遞還給他,這才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接過酒壺,仰頭喝了口酒。

  寧姚輕聲道:「我有很多的毛病。」

  陳平安微笑道:「沒關係,我喜歡你。」

  寧姚眼眶紅潤。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微微顫抖,輕輕撫在寧姚的臉頰上。

  寧姚有些臉紅,但是沒有拒絕,她只是閉上了眼睛,不敢看他。

  就在天地寂寥彷彿只剩兩人的時刻,有個不合時宜的咳嗽聲輕輕響起。

  陳平安趕緊縮回手,喝酒掩飾自己的尷尬,寧姚則轉頭望去,狹長雙眉上,掛滿了殺氣,那位不速之客,正是老劍仙陳爺爺,站在兩人不遠處,負手而立,滿臉笑意,「突然想起一件事,怕回頭就給忘了,要趕緊跟陳平安說一下。」

  「你們講就是了。」

  寧姚拿過酒壺後,面向城池而坐,背對著老劍仙。

  陳平安跳下城頭,問道:「陳爺爺,什麼事情?」

  老人笑道:「南邊老瞎子的畫,好看,西邊老禿驢的雞湯,好喝,中土那個讀書人的字,俊俏。這幾個人,我都覺得很有意思。但是最有意思的是這些老傢伙,一個比一個死不掉。」

  寧姚忍不住轉頭道:「陳爺爺,按照你以前的說法,東海不是還有個臭牛鼻子道人嗎?」

  老劍仙點頭道:「就是想到了這個傢伙,才想跟陳平安說一聲。」

  寧姚疑惑不解。

  老劍仙伸手指了指陳平安,「你的長生橋,修不修,其實意義不大,不如另闢蹊徑,所以就要去找這個道人,但是極有可能你會被拒之門外,可是我覺得你既然能走到這裡,說不定會是個例外。」

  陳平安心弦一震,問道:「陳爺爺,該怎麼找這位高人,是去東海嗎?好像我們寶瓶洲就在東海之上。」

  老劍仙搖頭道:「是去東南方的桐葉洲,找一座觀道觀。」

  陳平安楞在當場,有些猶豫,這與他的初衷不太相符,但是既然老劍仙都這麼說了,肯定有其深意,可陳平安還是會擔心那場十年之約,自己躋身第四境之艱辛,讓陳平安對接下來五六七三次破境,不敢有任何樂觀。

  老劍仙說道:「你這劍匣槐木,很有來歷,不如借我十年,我可以拿一把劍跟你換,十年之後再換回來便是。然後這把劍,會在你到達桐葉洲後,幫你指明大致方向,去尋找那個東海老道人,至於你僥倖找到他之後,人家願不願意幫你,還得看你陳平安自己的造化。」

  陳平安點頭道:「好!」

  陳平安摘下劍匣,取出槐木劍降魔,寧姚問道:「能不能把木劍留給我?我也能跟你換一把劍。」

  陳平安撓頭道:「槐木劍是齊先生送給我的,不能轉送給你,但是你留在身邊沒問題,還有,你不用給我劍,劍氣長城這麼缺劍,我暫時也用不著。」

  寧姚招招手,陳平安便將槐木劍輕輕拋給她,然後將劍匣遞給老劍仙。

  那張原本放置在劍匣內的符籙,早已在進入倒懸山之前,就被陳平安放入飛劍十五之中,否則那頭枯骨女鬼恐怕早就在劍氣長城灰飛煙滅。

  當老人手指觸及槐木劍匣的一瞬間,它就憑空消失。

  最後老劍仙一手負後,一手雙指並攏在身前迅速一抹。

  老人和陳平安之間,露出一把帶鞘長劍的真容。

  老劍仙眼神示意陳平安接住長劍。

  陳平安伸出雙手,長劍墜落,陳平安本以為可以輕鬆接住這把劍,結果一個踉蹌,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老劍仙神色淡然,「劍名長氣,劍鞘與身不過七斤重,劍氣卻重達八十斤。負劍之人,可以日夜淬煉神魂。」

  陳平安沒了劍匣,暫時沒辦法背負這把「長氣」,只好捧劍而立。

  老劍仙打量了一眼陳平安,點頭道:「總算有點劍修的樣子了。」

  寧姚猛然轉頭望向南方。

  老人笑了笑,「現在知道為何打攪你們兩個了吧。」

  寧姚眼神淩厲,剎那之間御劍升空。

  老人轉頭對陳平安說道:「趕緊跟寧丫頭告個別,我送你回倒懸山。」

  陳平安抱劍而立,仰起頭,望向寧姚,但是一時間卻說不出一個字。

  寧姚也低頭望去,她趕緊將養劍葫丟給陳平安。

  老人笑道:「兒女情長,倒是不輸劍氣。那就這樣吧,一肚子情情愛愛的,留在下次見面再說。」

  老人屈指輕彈,剛剛接住養劍葫的陳平安向後倒去。

  下一刻,等到陳平安站定,就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城頭,而是倒懸山孤峰山腳的廣場上。

  這邊唯有大日高懸,不是那座天下三月懸空的異象。

  坐在拴馬樁上的抱劍漢子,看著持劍拎葫蘆的呆滯少年。

  離別而已。

  卻讓陳平安都忘了自己有酒可以澆愁。

  劍氣長城的南方城頭上,一位羊角辮小姑娘坐在邊緣,晃動雙腳,自言自語道:「我想變成一棵樹,開心時,在秋天開花。傷心時,在春天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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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真

  小道童起身走出蒲團,將那卷道家典籍卷起來,輕輕怕打手心,看著失魂落魄的少年,這位能征善戰卻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的天君,便有些高興起來。

  多半是跟那個惹人厭的姑娘分手了吧?

  小道童難得安慰人,儘量擠出一張自認慈祥、真誠的臉龐,笑眯眯道:「那樣的臭丫頭,脾氣太差,性子太冷,也就模樣好一點,家世好一點,資質好一點,前程好一點……你喜歡她作甚?所以說嘛,分開就分開了,你瞧瞧這倒懸山,隨便走街上,一抓打一把的溫柔姑娘,瞧那腰肢細的,跟一條條醃白菜似的,最不稀罕了,你看上了哪個?我幫你。」

  陳平安無奈一笑,沒有附和,這種法力通天的人物,就不要招惹了。

  跟嬉皮笑臉的小道童,陳平安只是不缺禮節地告辭離去,至於那個抱劍漢子,只要是大白天,依舊是萬年不變的打瞌睡,陳平安便沒有打攪人家的白日美夢。

  寧姚之前提起過這位,十三之戰,此人出戰第九場,輸了,而且是輸給一位不過百歲的十二境大妖,輸得極為可惜,那頭手握仙兵的年輕大妖則算橫空出世,一戰成名,傳遍劍氣長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抱劍漢子則來此受罰,在倒懸山畫地為牢。

  抱劍漢子屬散修劍仙,五百歲高齡,在劍氣長城卻沒有開枝散葉,傳聞最早在中五境之初,有過一位修為平平的道侶,她戰死沙場後,這位劍仙在之後的漫長生涯,就再沒有迎娶過任何一位女子。跟誰關係都不錯,但跟誰都算不得關係最好。

  修道之人,尤其是上五境練氣士,子嗣一事,既大又玄,尤其是女子想要登仙證道,需要早早斬赤龍,所以生育頗為不易,而且兵家之外的練氣士,不太願意沾染太過俗世因果,除非把握極大,能夠誕下資質極好的修道胚子,否則生育一事,就會一直擱置下來,只等機緣。

  不然在山上的仙家門第,如何安置那些平庸如凡俗夫子的子孫後代?

  養雞犬不成?

  若是這些資質差、眼界卻高的可憐蟲,願意安分守己,一心等死也就罷了,可事實上,歷史上因此惹出的滅門禍事,不勝枚舉。

  而且哪怕修道之人願意為這些子孫給予耐心和親情,可一場場類似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無奈離別,到底是傷心事。

  富貴綿延,香火傳承,是自家事。需知證大道,修長生,只是自己事。

  寶瓶洲大驪王朝上空的驪珠洞天,雖然是三十六小洞天裡,占地最小的一座,方圓千里之地而已,可之所以引人矚目,就在於這座小洞天的人物,資質之好,匪夷所思,尋常市井男女的成親生子,就有望誕下洞天之外,兩位地仙眷侶苦心孤詣的結果。

  例如驪珠洞天走出去修道天才,就有俱蘆洲謝實、婆娑洲曹曦,以及幫助宋氏延續國祚的大驪雙璧等等。

  陳平安回到鸛雀客棧,得知桂花島已經返航回去老龍城,陳平安跟年輕掌櫃問過了去往桐葉洲中部的渡船有哪些,大致是在倒懸山哪個方向的渡口登船。

  年輕掌櫃世代扎根倒懸山,對此如數家珍,桐葉洲的海域風急浪高,天然不適合渡船航行,尤其是桐葉洲南方地帶,極為閉塞,跨洲渡船的渡口,幾乎都在北方,北方桐葉宗能夠壓過玉圭宗一頭,與此有關。

  最後年輕掌櫃幫陳平安推薦了一艘海底遠遊的吞寶鯨渡船,由倒懸山上香渡登船,直達桐葉宗中部的扶乩宗。

  吞寶鯨在一旬後起航,陳平安就在鸛雀客棧訂了一間屋子。

  年輕掌櫃坐在櫃檯後打著算盤,瞥了眼少年背影,有些疑惑,背劍還是背劍,怎麼木匣沒了,還變成了一把陌生的長劍?

  他搖搖頭,不再多想,反正在倒懸山,奇怪事才不奇怪。

  這不前不久就有個中土神洲的少年,武道破境的契機,竟是一步從劍氣長城跨入倒懸山的瞬間,引來從未有過的天地異象,使得鏡面大門出現劇烈震蕩,以至於坐鎮孤峰大天君都不得不露面,聽人說還親手出手了,才壓下大門的駭人動靜。

  還有一撥海上甘霖宗的女子仙師,帶了無數具蛟龍之屬的屍體,在倒懸山很是大賺了一筆。

  蛟龍真君是出錢最多的一位,購買了大量的金銀兩色蛟龍之鬚,以至於跟人賒帳無數,但是沒有人會覺得這位倒懸山真君是傻子,因為如此一來,那把本就屬半仙兵中佼佼者的拂塵,多半已經趨近於仙兵之資。

  而甘霖宗女子練氣士當中的一位年輕男子,頓時被視為炙手可熱的人物,原來這位剛剛被招婿入贅甘霖宗的幸運兒,不但被大名鼎鼎的甘霖宗滂沱仙子相中為道侶,而且被甘霖宗祖師勘驗出極佳的修道資質,隨後又得一位享譽南海的雨霖仙子垂青,結為夫妻,兩位有望躋身地仙的金丹境仙子,共侍一夫,如此良緣,羨煞旁人。

  修行路上,命好與不好,實在是雲泥之別。

  陳平安這趟去往劍氣長城,到了城頭就沒挪過窩,在那邊的時候,總覺得很多話可以慢慢說,

  等到被丟回倒懸山,才發現已經來不及。

  但是愁歸愁,談不上多傷心。擔心倒是有很多。

  陳平安領著鑰匙來到住處,其實沒有什麼東西可放,一把劍,背著,一隻養劍葫,掛著,就沒什麼外物了,之前在年輕掌櫃的建議下,陳平安很快就離開房間,去往客棧附近的商鋪購買必需品。

  一部講述浩然天下風土概況的《山海志》,當然是那種仙家書籍,否則買了等於白買,一頁之上,能夠記載十數幅圖畫和三四千字,畫面與文字如水似雲,緩緩流轉。

  一本介紹桐葉洲雅言音律的書籍,一本中土神洲的大雅言,陳平安可不希望到了桐葉洲,從頭到尾都沒辦法跟人交流,雖說桐葉洲必然與寶瓶洲大致情況相似,王朝藩國之間,多有官話和方言,可學會一洲山上仙門與王朝廟堂通用的雅言,肯定不可或缺。

  倒懸山的物件,尤其是法寶靈器,幾乎不存在走運撿漏的可能性,這裡的練氣士修為高,眼力毒,而且往往價格昂貴,要高出陸地大洲不少,但是有一點很好,就是不作僞,幾乎沒有什麼假貨,有本事在這裡開店的商家,幾乎都是千百年的老字號,不存在什麼一錘子買賣,因此格外珍惜招牌名聲。

  一顆穀雨錢,只要不去跟驪珠洞天專用的金精銅錢比較,可謂極其值錢。

  哪怕是在神仙扎堆的倒懸山都是如此。

  既然兜裡有錢,暫時又沒有什麼錢生錢的法子,總不能放著發黴,陳平安就想著為林守一和謝謝兩人,分別購置一件實用的靈器,貴一點不怕。小寶瓶李槐和於祿,不需要,前兩者都不算修行中人,年紀還小,於祿跟自己一樣是純粹武夫。

  至於賣東西,肯定不會。

  陳平安當下又不缺錢。

  陳平安在鸛雀客棧買了書籍之後,就去往靈芝齋,第一次跟金粟來此遊覽,走馬觀花,看得不夠仔細,多是當神仙寶貝在那邊欣賞,這次陳平安帶了目的,就更加明確針對,價值連城、並且對練氣士境界有門檻的法寶,看也不用去看一眼,陳平安希望找一樣適合修行雷法的道書或是靈器,要不然就是當初張山峰機緣獲得的甘露碗,能夠日積月累,幫助修行之人收集天地靈氣。

  哪怕縮小了範圍,陳平安還是看花了眼。

  在靈芝齋仔仔細細來來回回,足足轉了半天,心裡大致有了想法,挑選了十數樣,才返回鸛雀客棧,晚上再思量權衡一番,明天應該就可以入手了。有一部旁注為孤本的雷法道書,有兩種洗髓伐骨的上品丹藥,一種出自扶搖洲玄素宗,一種出自婆娑洲香爐山,都是道家丹鼎一脈的名門大派,靈器則有七八樣。

  期間陳平安無意間瞥見三顆兵家甲丸,並排放在一隻木匣內,按照旁邊的文字解釋,就是古榆國國師穿戴披掛的那種神人承露甲,但是品相要高出極多,而且三顆甲丸能夠同時穿戴一身,披甲之人卻不會有絲毫累贅感覺,防禦之高,可想而知。

  就是價格太嚇人。

  三萬枚雪花錢!

  一枚雪花錢,大致等價於千兩紋銀。

  一顆小暑錢,相當於一百枚雪花錢。

  一顆穀雨錢,等於十顆小暑錢。

  這就是山上神仙交易錢幣的「千百十」規矩。

  陳平安記得當初在打醮山鯤船上,好像鎮船之寶,也不到這個價格。

  而且這還是因為其中兩枚甲丸,都存在著略有破損的情況,修復得並不完善,稱不上「無瑕」。

  但這還遠遠不是靈芝齋最貴的法寶,許多仙家法寶,乾脆不用雪花錢或是小暑錢標價,而是用上了穀雨錢。

  有個琉璃櫃中,漂浮著一根帶著火焰的金黃色羽毛,沒有任何旁注,標價一百穀雨錢。

  而某些一看就寶光四溢或是瞧著極其不起眼的貨物,連標價都省了,只寫了「面議」二字。

  把陳平安給看得直牙疼。

  這天晚上,陳平安決定了最終要買的兩件東西,那部靈芝齋膽敢自稱「世間孤本,可惜殘缺數十頁,否則無價」的雷法道書,送給林守一,還有一副無法恢復成甲丸狀態的神人承露甲,其實兩物的價格都大大超出了陳平安的預期,幾乎相當於法寶的價格。

  陳平安想好了之後,就不再猶豫。

  臉色微白的陳平安開始走樁練拳。

  不是心疼錢才臉色這麼差,而是背負著那把老劍仙暫借十年的「長氣」,陳平安遭受到絲絲縷縷的劍氣不斷滲透神魂,一時半會兒,呼吸吐納絕無太多影響,可是當背著這把劍時間久了,就要大吃苦頭,有點類似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重在累加。

  不過陳平安發現十八停運氣法門,比起楊老頭傳授的吐納之法,可以更大程度上,幫他與這些「凍人心脾,洗涮魂魄」的劍氣抗衡,不過還是會很辛苦難熬。

  但是這種很熟悉的痛感,反而讓陳平安感到心安。

  第二天,陳平安去靈芝齋購買了這兩件東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沒有任何意外。

  唯一的意外,是錢貨兩清後,靈芝齋額外送了一枚羊脂美玉的小雕件,雕刻的是白牛銜靈芝。

  靈芝齋那邊說今天是一位掌教祖師爺的誕辰,靈芝齋每逢佳辰,都會給一些花錢足夠多的貴客,贈送一件小禮物,只是後天靈器之中最便宜的,屬富貴門庭的案頭清供,隨手把玩而已。

  陳平安也發現今天客人明顯比昨天更多,某些在長輩護送下離開靈芝齋的孩子,手中確實有類似白玉靈芝如意的把件,心中便釋然。

  陳平安回到鸛雀客棧後,夜幕沉沉,陳平安在走樁的休息間隙,傳來一陣輕輕敲門聲,轉頭望去,輕聲問道:「誰?」

  門外有男人以劍氣長城的方言笑道:「拴馬樁上看門的那個,寧丫頭要我幫你捎口信,順便給你帶一樣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走去開門,然後悄無聲息地後退數步。

  好在的確是那位抱劍漢子,容貌可以掩飾,但是那份劍氣的獨有意味,做不得假。

  男人這次前來,沒有捧劍,看到陳平安的疑惑眼神,笑道:「既然職責是看門,總得留點東西在那邊,所以人來了,劍放在了拴馬樁上邊。」

  男人是直爽性子,丟了一隻比拳頭略大的小包裹給陳平安,「寧丫頭送你的,除此之外,要你在倒懸山稍等一段時間,你不是有兩根金色蛟鬚?我可以找人幫你製成一把不錯的縛妖索。你要是不願意等,我就省去一樁人情了。」

  男人自顧自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就是寧丫頭還找人問過了,那件金色法袍,是金色長袍,是一件品秩極高的法袍,尋常的陸地神仙也難求,名為『金醴』,是一位龍虎山天師府貴人的珍稀遺物,與家族決裂之後,與世隔絕,仙逝於孤懸海外的南方島嶼,被散修僥倖獲得,最後被蛟龍溝的那頭老蛟强取豪奪。你穿在身上,一樣會合身的,畢竟是實打實的法袍,大小寬窄,能夠因人而異。拿出來吧,我幫你施展一點小術法,金燦燦的,太扎眼。」

  陳平安這次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從方寸物拿出了金色長袍。

  這位劍氣長城的參戰劍仙,打了個響指,然後粗略解釋了一下。

  男人所施展的障眼法,與魏檗拿給陳平安的這只養劍葫差不多,依舊是地仙以下的練氣士,看不出端倪,當然如果生死之戰,法袍自然而然庇護陳平安,誰也不是傻子,當然會發現蛛絲馬跡。

  男人離開的時候,拿走了那兩根金色蛟龍長鬚。

  陳平安關上門後,輕輕打開那個棉布小包裹。

  裡頭是一塊長條形的斬龍台,與手掌相當,

  關鍵是上邊正反兩面都刻了字:天真,寧姚。

  這自然是唯有大劍仙,才能造就的大手筆,多半是寧姚爹娘精心打造而成,作為禮物送給小時候的女兒。

  然後寧姚長大之後,有一天,她遇上了喜歡的少年,便送給了心愛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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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八十二章 思無邪

  陳平安就在鸛雀客棧安靜等待,離開了劍氣長城那處無法之地,打拳就又變得輕鬆起來,不知不覺就打完了最後八千拳。

  這一天,陳平安停下最後一次拳樁,默默坐在桌旁,掏出一枚翠綠可愛的小竹簡,跟其它竹簡不一樣,沒有刻上雋永優美的詞章,而是陳平安用來計算的小道具,何時十萬拳,二十萬,五十萬,都在上邊刻著大略的進程。

  陳平安伸出手指,細細摩挲著上邊一道道刻痕,偶爾會有些記錄一千拳甚至是數百拳的計數刻痕,那些時候,往往是陳平安心情最為煩躁的時期,比如那座破敗古寺與齊先生分別之後,比如桂花島那場浩劫之後的初期,等等,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時刻,總之,心不靜時的練拳,哪怕出拳走樁再多,陳平安都不會計入一百萬拳之列。

  就這樣,一百萬拳了。

  平平淡淡,四境還是四境,陳平安還是陳平安。

  陳平安收起那片竹簡,這位老夥計就算解甲歸田了,揀選出一片嶄新的青神山竹簡,打算下一個百萬拳,就刻在它上邊。

  窗外的陽光溜進了屋子,像一群不愛說笑的稚童,累了後,然後它們便懶洋洋趴在桌上,地上,少年的肩頭。

  陳平安安安靜靜坐在原地,什麼都不去想,或者想了些什麼卻不用記起,也挺好的。

  一陣熟悉的敲門聲響起,陳平安立即回過神,這次沒有問是誰,那名看門人劍仙的一切,陳平安記得很清楚,說話强調,面容神色,劍意氣概,翻來倒去,陳平安記憶深刻,哪怕是敲門聲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陳平安都沒有放過,出門在外,小心駛得萬年船,這份謹慎的重要性,一點都不比拳法遜色。

  陳平安這次沒有詢問是誰,直接起身過去開門,果然是那位喜歡打瞌睡的劍仙,他進了屋子,將一根細軟的金色繩索放在桌上,笑道:「以老蛟長鬚製成的縛妖索,名副其實的法寶了,我找了倒懸山一位道家符籙派的世外高人,他截留了兩段拇指長短的蛟鬚,象徵性作為報酬,事實上他製造此索所耗費的天材地寶,肯定比這點損失要多出許多,光是從一份青詞奏章上小心剝落的三朵雲紋,就不比兩截蛟鬚差。之所以說這些,不是跟你邀功,有一說一罷了,歸根結底,還是寧丫頭的面子,這些是萬萬比不得的。」

  陳平安一直沒有落座,拱手抱拳道:「多謝劍仙前輩。」

  依然將佩劍擱在拴馬樁上邊的男子擺擺手,指了指金色的縛妖索,「粗略煉化之後,心意所至,中五境妖族,都難逃束縛,只不過面對金丹元嬰兩境,支撐不了多久,但是金丹之下,就未必掙脫得開。縛妖索之所以流傳天下,尤其是品相高的縛妖索,最被雲遊四方的練氣士鍾愛,就在於與龍王簍差不多,一招克敵,屬稱得上『一招鮮,吃遍天下』的上等法寶。」

  男子突然發現陳平安臉色古怪,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汗顔道:「我不知如何煉化法寶。」

  男子氣笑道:「陳平安,你是在說笑話,還是覺得我好糊弄?你那只養劍葫裡的兩把飛劍,若非煉化圓滿……」

  男子不愧是劍氣長城屈指可數的劍仙,臉色凝重起來,多看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點點頭,不再計較此事,更沒有刨根問底,直截了當道:「那我傳你一道煉化法寶的通俗口訣,放心,不用承我的情,這門口訣在劍氣長城那邊是爛大街的貨色,你就當是買一送一,而且以此訣煉化器物,好處是上手容易,壞處就是以此口訣煉化為虛的縛妖索,一旦被地仙强行擄走,很容易削去你布置的禁制,搖身一變,就成了別人的囊中物。」

  男子笑道:「所以,以後遇上浩然天下的高强妖族,如非必要,能跑就跑,乾脆就不要拿出此物,別想著靠它退敵,免得當了送寶童子。好了,我不能多待,我以心聲傳授你口訣和一些注意事項,如果一遍記不住,我可以多說兩遍。」

  陳平安點點頭,心湖之上,漣漪微漾,劍仙的醇厚嗓音在心頭緩緩響起,陳平安默默記下。

  劍仙問道:「記住了幾成?」

  陳平安老老實實道:「都記下了,但是懇請劍仙前輩再複述一遍。」

  劍仙笑道:「你小子倒是個不客氣的。」

  劍仙對此倒是沒有覺得絲毫麻煩,反而對陳平安的這種直爽,有些欣賞,便再說了一遍口訣,比起第一次,還多講了點他自己的心得,自然是極其高屋建瓴的見解,陳平安當下肯定體悟不出,只能死記硬背。

  男子不是拖泥帶水的人,說完了口訣,便起身離去,只是走出屋子之前,對陳平安說道:「寧丫頭這一代人,資質實在太好,好到了讓所有老頭子做夢都能笑開花的地步。而且不是三五個十幾個,是多達三十餘人,所以那座天下肯定不會坐以待斃的,而且贏了我的那個年輕大妖,名頭很大,未必就是百年之內最强的天才,劍氣長城迎來了千年難遇的大年份,這幾百年來妖族一場場攻勢過後,我發現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哪怕是遜色寧丫頭一籌半籌的修道天才,好像一個個都躲了起來,這很不合理,所以我有些擔憂,總覺得蠻荒天下在謀劃著什麼大事,十三之戰,不過是序幕罷了。」

  見陳平安聽得認真,男子自嘲道:「跟你說這些,似乎沒什麼用。你聽過就算了。」

  陳平安執意要把這位前輩劍仙送到鸛雀客棧的門口,到了客棧外邊的巷子,劍仙無奈道:「剛說過你不客氣,現在就客氣上了,那我也就不客氣了。」

  劍仙化作一道虹光拔地而起,去往孤峰山腳,磅礡無匹的劍氣瞬間遠去。

  陳平安有些頭疼,果不其然,客棧那邊,幾位客人面面相覷,年輕掌櫃站在櫃檯後邊,劈裡啪啦打著算盤,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嘴角帶著笑意。

  自家客棧的客人來歷非凡,肯定不是壞事嘛,蓬蓽生輝,能長臉的。

  陳平安走回客棧的時候,那幾位在倒懸山便不再出衆的山上神仙,否則也不會下榻一座小小的鸛雀客棧,哪怕客棧大堂足夠寬敞,那些人仍是下意識地主動讓出道路。陳平安只好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回到了屋子,開始憑藉那位劍仙傳授的口訣煉化縛妖索,如同畫符,依舊是無法長久駕馭這件上品法寶,一切只在純粹武夫那口真氣的「一鼓作氣」。

  氣長則力大。

  但是不同於一張符籙的製成,對長生橋崩碎的陳平安而言,縛妖索的使用,要更加棘手,好在躋身第四境後,換氣更加隱蔽迅速,新舊交替,遠遠快過之前的三境,所以縛妖索的使用,可以針對中五境中的洞府、觀海和龍門三境妖族,作為壓箱底的殺手鐧,出其不意,禁錮住對手後,然後在最短時間內給予敵人攻伐最大的拳法。

  當然,縛妖索對所有練氣士都有用,只不過對付妖族,效果更佳而已。

  這條縛妖索,如果能夠再配合幾張因地制宜、因人而異的符籙,再加上拳法殺敵,陳平安覺得底氣足了不少。

  陳平安花了足足三個時辰,才一點點煉化縛妖索,大功告成之際,早已大汗淋漓,好在屋內有那張屢試不爽的祛穢滌塵符,少去許多麻煩。

  之後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把它放在桌上,就對著它發呆。

  關於那場十三之戰,寧姚說得並無避諱。

  只是寧姚願意說得仔細,而且雲淡風輕。

  陳平安便聽著她說,一點都不敢多問,還要裝著只是聽一個蕩氣迴腸的故事而已。

  甚至寧姚會當面跟他說,「爹娘走了,我很傷心,但是親手殺敵,報仇而已,我不會多想,你也不用多想。」

  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寧姚仰頭喝著酒,一手輕輕捂住心口。

  在陳平安心中,寧姚的鋒芒,在那一刻,遠遠比頭一次見她御劍更直白。

  唯一能夠媲美的,是在家鄉小鎮,寧姚雙指並攏,抵住眉心,如開天眼,揚言要展開驪珠洞天這座天地,一絲金黃色滲出,差一點要祭出她的本命飛劍。

  所以陳平安決定要練劍。

  要成為大劍仙。

  終有一天,他要在劍氣長城的南方城頭上,刻字。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收起養劍葫,別在腰間,最近陳平安其實都不喝酒了。

  既然決定了練劍,而且已經有了一部《劍術正經》,身後還背著一把老劍仙暫借給他的「長氣」,陳平安便開始認真思量此事,甚至比起當初決定要練一百萬拳《撼山拳》走樁,還要來得鄭重其事。

  陳平安站起身,閉上眼睛,繞著桌子緩緩踱步。

  劍修用劍,江湖劍客也用劍,但是兩者高低,天壤之別。

  當初牽走毛驢的風雪廟魏晉,玉璞境劍仙,但是一劍風采,哪怕是到現在,陳平安都記憶猶新。

  而問鼎一國江湖的梳水國劍聖宋老前輩也好,死在馬苦玄手上的彩衣國劍神也罷,他們劍術再高,江湖名頭再大,面對山上練氣士,尤其是劍修,實在是很難抗衡。

  之前陳平安之所以想要去往俱蘆洲歷練,就是因為聽說俱蘆洲的江湖劍客,劍術造詣,比起寶瓶洲要更高,高出極多,在那邊,劍客如雲,哪怕他們是山下的純粹武夫,一樣能夠跟練氣士掰掰手腕。

  要想成為劍仙,需要成為劍修,先要有一座長生橋,舊的,修復不成,而且修復了也成就有限,那就搭建一座新的,如何下手?去桐葉洲找那座東海觀道觀,找一個如今甚至還不知姓名的老道人,老道人既然能夠被老劍仙念叨,想來肯定是一位相當了不得的老神仙,見與不見自己,還兩說。

  陳平安繞了一圈又一圈的桌子,有次不知不覺便摘下了養劍葫,差點就要喝酒,好在酒香撲鼻,醉人心脾,無形中提醒了陳平安,趕緊別回腰間。

  老劍仙的那把「長氣」,到了桐葉洲後,可以指出一個大概方向,所以陳平安才選擇在桐葉洲中部地帶登陸,先確定南北,然後一路追尋。

  在陳平安思量桐葉洲之行的細節之時,鸛雀客棧來了一對夫婦,說是要找陳平安,與少年是舊識。

  倒懸山上,傷人即死,這條規矩很管用,雖然也有諸多高深秘法,可以僥倖瞞天過海,可一經查獲,哪怕是數十年前百年前的舊案,倒懸山師刀道人、甚至是蛟龍真君,仍是會親自出馬,所以倒懸山始終是難得的太平歲月清淨地。

  年輕掌櫃領著夫婦二人來到陳平安房屋的廊道,指了指方向,沒有繼續跟隨。

  婦人與他道謝,年輕掌櫃笑著說應該的,然後就放心離開,只是在拐角處,年輕人莫名地忍不住回望一眼,夫婦二人,相貌平平,氣質溫和,可年輕掌櫃總覺得哪裡錯了,搖搖頭,不再多想,鸛雀客棧想要重拾祖輩榮光,任重道遠,每天都有一大堆的瑣事需要他事必躬親。

  在陳平安門外,男人埋怨道:「直接在這小子的屋子出現,不就行了,何必這麼麻煩。」

  婦人瞪眼道:「哪能半點禮數不講,閨女已經是那樣的性子了,再有一個你,如果我還是,真當陳平安是泥菩薩啊,誰能欺負一下?怎麼?就因為閨女運氣好,找了這麼好的一個孩子,就覺得什麼都是天經地義的了?」

  男人氣呼呼道:「就你看他最順眼了!他找了咱們寶貝閨女,運氣不更好?要是有祠堂,趕緊燒一百支高香都不為過。」

  婦人也是個執拗性子,一聽男人說這話,便停下敲門的動作,決定好好跟自己男人掰扯掰扯,省得進了屋子後亂說話,更難收拾。

  浩然天下終究不是習慣生死的劍氣長城,倒懸山以外,言語傷人,尤其是無心之言,很重的。

  自己男人糙,不愛講究這些,可她一個婦道人家,哪裡能毫不在乎。

  男人趕緊認錯,「行行行,都聽你的。」

  婦人狠狠瞪了眼自己男人,後者無奈道:「真知道錯啦。」

  婦人這才輕輕敲門,柔聲問道:「陳平安?」

  屋內陳平安立即踱步,緊張得無以復加,額頭滲出汗水,立即喊道:「等一下啊,我馬上就出來。」

  片刻之後,少年打開門。

  換了一身衣衫,穿了那件金色法袍,地仙之下,都會看作是一件雪白長袍。

  終於脫下了萬年不變的草鞋,換上了一雙嶄新靴子,也是白色。

  先前背著的「長氣」,已經擱在桌上,腰間沒了養劍葫更是酒壺的「姜壺」,桌上沒有,竟是被少年給藏了起來。

  婦人和男人相視一笑。

  看來是猜出他們的真實身份了。

  夫婦二人跨過門檻,陳平安輕輕關上房門,然後問道:「要喝茶嗎?」

  婦人落座後,笑著搖頭,然後指了指一張凳子,說道:「陳平安,你也坐,之前在敬劍閣那邊我們夫婦二人遮掩面貌,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倒懸山不是劍氣長城,有自己的規矩,希望你能理解。」

  陳平安在桌對面那邊正襟危坐,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使勁點頭。

  男人斜眼瞥著拘謹萬分的少年,越看越來氣,這麼不大氣,不瀟灑,怎麼看都配不上自己閨女。

  結果男人給婦人狠狠踩了一腳,他只好眼觀鼻鼻觀心,一切交由婦人。

  在婦人撤去障眼法後,男子也照做,兩人露出真容。

  女子絕色,男子英俊。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侶。

  才會有寧姚那麼動人的女兒。

  婦人看似多此一舉地介紹自己,「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是寧姚的娘親,他呢,是寧姚她爹,我們兩人其實早就已經戰死劍氣長城以南,但是殘餘魂魄被老大劍仙挽留,雖然與劍氣長城風俗相悖,可是人都死了,還在乎這些做什麼,一輩子打打殺殺,死了之後為自己『活』上一次,應該不算過分,畢竟當時寧姚還小……」

  說到這裡,婦人便說不下去了。

  男人只好順著她的言語,接著說下去,「寧姚第一次離家出走,回來之後,我們就知道出了問題……」

  婦人輕輕咳嗽一聲。

  男人只好改變措辭,「就知道了你,當時其實我們閨女還沒想明白,後來知道你要幫忙送劍到倒懸山,她有事沒事的時候,就會等你。」

  獨自一人,坐在那座斬龍臺上。

  看得男人心裡直難受。

  男人猶豫了一下,臉色談不上半點和煦,「你真的能不辜負寧姚嗎?你應該知道,寧姚跟尋常女子,很不一樣,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陳平安雖然緊張得汗水直流,可仍是正色道:「我想過,最壞的結果,是寧姚以後會後悔,會喜歡別的人,如果那個人對她比我對她更好,我就不再見寧姚了。如果寧姚一直喜歡我的話,我會努力,下次見面,不會再像這次這樣,只能成為她的負擔,不管她是在北邊的城池裡,是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還是在更南方的戰場上,我都會在她身邊,盡我最大的努力,保護她。」

  陳平安汗水模糊了視線,趕緊擦拭了一下,繼續說道:「如果跟打仗沒關係的時候,只是兩個人相處,那麼喜歡一個人,可能會覺得她所有都好,但是以後在一起了,就要學會喜歡她的不好。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很小的時候,爹娘也會吵架,但是從來不會當著我的面吵,吵完架之後,我爹也會在院子裡悶著,但是第二天,兩人就好了。我雖然一直覺得我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是天底下哪有真的什麼都好的人,肯定不是這樣的,但是我會努力知道什麼是對錯,什麼好的不好的,然後把最好的,留給寧姚。」

  男人一臉呆滯。

  話都給你小子說完了,我說啥?

  還有,你陳平安才多大一人,怎麼這些道理都懂?

  婦人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眶,然後柔聲笑道:「陳平安,小時候過得很苦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不說話。

  可是忍著忍著,憋了半天,陳平安再次皺著臉,兩邊嘴角往下壓,顫聲道:「娘親走的時候,苦死了,我那會兒年紀太小,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娘親還是走了。」

  上山采藥,典當家裡的東西,燒飯做菜,挑水,煎藥,去神仙墳偷偷祈福,在背簍裡放好一捧野果,大半夜為娘親捂好背角,問她今天好些了沒有……

  沒有用,都沒有用。

  只是陳平安就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就不再說什麼。

  那是一句否定自己的蓋棺定論。

  年紀太小,做得太少。

  婦人低下頭,再次抬起袖子。

  男人嘆息一聲。

  苦難一事,世間何其多,有何奇怪?

  任何一個身世坎坷的孩子,誰缺這個?

  可奇怪之處,在於吃苦二字,怎麼一個吃法。

  人間苦難,不消說也,說不得也。

  婦人輕輕吐出一口氣,抬起頭,擠出一個笑臉,「陳平安,以後寧姚就交給你照顧了,她有不對的地方,你是男人,一定要多擔待。」

  陳平安顫聲道:「你們是要走了嗎?你們走了,寧姚一個人怎麼辦?」

  婦人站起身,微笑道:「寧姚是知道的,都知道的,所以你不用擔心這件事,我不是寧姚的娘親才說她的好,而是你陳平安喜歡的姑娘,真的很好呀。」

  陳平安只能點頭。

  婦人轉頭望向一同起身的男人,「有話要說嗎?」

  男人點點頭。

  婦人善解人意道:「那我去外邊等你?」

  男人嗯了一聲,婦人走出屋子,在廊道拐角處站著。

  男人望向少年,沉聲道:「陳平安!」

  對陳平安一直不冷不熱的男人驀然笑了起來,繞過桌子,伸出寬厚手掌,重重拍在少年肩膀,然後收起手,後退一步,依舊抬著手掌,手心朝向陳平安。

  陳平安楞了一下,趕緊伸出手,手掌互敲了一下。

  男人重重握住少年的手掌,「陳平安,以後我女兒,寧姚!就交給你照顧了!能不能照顧好?」

  陳平安大聲哽咽道:「死也能!」

  男人鬆開手,笑道:「什麼死不死的,都好好活著。」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陳平安,滿意道:「嗯,配得上我女兒。」

  男人轉過身,大踏步離去,陳平安想要相送,但是男人已經抬起一手,示意陳平安不用跟隨。

  男人始終沒有轉身,緩緩走向門口,笑道:「下次到了劍氣長城,讓寧姚帶著你,去給我們上墳敬個酒,報個平安。」

  男人跨過門檻後,突然轉過頭,笑道:「喝酒怎麼了,藏什麼酒壺,世間最瀟灑的劍仙,都愛喝酒。」

  男人伸出拳頭,翹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你老丈人我!」

  陳平安一直站在原地。

  ————

  上香樓那邊的渡口,今天會有一艘去往桐葉洲的吞寶鯨渡船起航。

  陳平安在前往渡口之前,先去了趟孤峰山腳,因為沒有倒懸山的入關玉牌,只是在圍欄外遠遠看了眼那道大門,嘴唇微動,似在自言自語。

  坐在拴馬樁上的抱劍漢子,大白天還是在打瞌睡,只是喃喃自語,又說了三個字,相較於第一次,將「近」字改成了「遠」而已。

  少年臨近此門,即是劍氣近。

  少年遠離倒懸山,即是劍氣遠。

  今天的泥瓶巷少年,一襲雪白長袍,背負長劍,腰別養劍葫,風姿卓然。

  少年,思無邪,最最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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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2 07:43:48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八十三章 香火裊裊

  老龍城。

  風雨欲來。

  尤其是大姓之一的丁家,如臨大敵。

  因為好像有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族子弟,禍害了一位市井少女。

  原本這樣的事情,算不得什麼,倒不是說做了惡事,就要一壞到底,做那趕盡殺絕斬草除根之類的勾當,而是丁家有錢,也願意花錢,如果用錢可以解決麻煩,無論大麻煩小麻煩,就都不是麻煩。可問題在於這位暴斃的少女,跟灰塵藥鋪有點關係,藥鋪是范家的産業,更大的問題,在於這麼點淡薄關係,有人還當了真,較了真。

  而這個人,是范家很看重的貴客。

  與丁家世代交好的侯家和方家,三家之間,最近來往緊密,走動頻繁。

  而迎娶了雲林姜氏女子的老龍城苻家,迎來送往,忙得很,根本懶得理會這種破爛事。

  至於年輕人孫嘉樹當家作主的孫家,對此袖手旁觀,大概是想要隔岸觀火。

  孫氏祖宅,孫嘉樹剛剛得到一封密信。

  當年幫著丁家續命的那位桐葉宗修士,今天帶著那位丁氏女子,重返老龍城。因為此人在桐葉宗地位尊貴,隨行扈從當中,就有一位元嬰境地仙,更何況此人本身就是地仙之一。

  於是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大局已定。

  孫嘉樹如今喜歡上了釣魚,就是當初那個大驪少年垂釣的地方。只要沒有太要緊的家族事務,孫嘉樹經常忙裡偷閒,來這裡坐一坐。

  他有些猶豫,不知道這次要不要賭,如果要賭,那麼到底該賭多大?

  孫嘉樹最近遇上了一位來去無蹤的世外高人,只用了一句話,不但讓他略有瑕疵的心境恢復,而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那人笑問一句而已,「你孫嘉樹怎麼確定自己就錯了?」

  如同佛家的一聲棒喝。

  但前提是有慧根且有積澱的人,才能開竅,否則就算千百聲也沒用。

  孫嘉樹收起魚竿,將魚簍裡的收穫全部倒回河中。

  孫嘉樹最終決定這次不賭。

  ————

  老龍城那片雲海之上,一位綠裙女子輕輕跳著方格子,落地之時,濺起陣陣雲霧,她偶爾拿出一顆拳頭大小的琉璃珠子,丟來丟去。

  最後她瞄準雲海某地,一掠而去,雙手垂放緊貼大腿外側,雙腿並攏,整個人便直直墜下,墜入老龍城內城某處。

  就像天上掉下了一棵綠蔥……

  速度極快,墜地前一刻,名叫范峻茂的女子飄然落地。

  正是灰塵藥鋪的後院。

  掌櫃鄭大風蹲在臺階上抽著旱煙。

  范峻茂問道:「怎麼說?」

  煙霧繚繞,看不清鄭大風的神色面容,只聽漢子緩緩道:「欠債還錢,欠命換命。我跟李二不一樣,他只找老的,我是小的老的都要找。」

  范峻茂看著這個原本成天嬉笑的漢子,眼神玩味。

  狗改不了吃屎。

  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還是這樣的性子,好像不嚴肅了一輩子,就是只為那唯一一次的認真。

  遙遠的遙遠,四座天門,三位神將都因為各種原因放棄了職守,為勢不可擋的「叛軍」,讓出道路,唯獨南邊的那個,被視為最貪生怕死和最吊兒郎當的那位,不願讓開,死也不退。

  當然,死也不退的結果,就是死了。

  給人一劍釘死在天門大柱上。

  無論敵我,所有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這位神將的找死,實在讓人找不出任何理由。

  范峻茂在心中嘆息一聲,她倒是很不想知道,可惜偏偏知道。

  ————

  聖人阮邛已經在西邊大山之中,正式開宗立派,正式弟子暫時只有三人。

  龍鬚河畔的劍鋪照樣開,並未關門,阮邛留下了開山弟子之一的少女,她缺了握劍之手的大拇指,於是就將劍懸佩在了右側腰間,改為左手持劍。

  阮邛的獨女,秀秀姑娘搬去神秀山的時候,據說隨身攜帶了一隻雞籠,就那麼拎在手裡,讓各路神仙忍不住側目,誤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靈禽異獸,後來一些去過神秀山的練氣士,事後提起這茬,都覺得好笑,原來那一窩老母雞和雞崽兒,就只是市井坊間尋常見得的玩意兒。

  於是周邊山頭一些仙家門派,就覺得秀秀姑娘這是童心未泯,這才算真正的道心。

  他們是很認真的,所以一些個搬遷到嶄新府邸的年輕修士,也開始琢磨裡頭的學問,覺得大有深意。

  不愧是秀秀姑娘,不愧是曾經被風雪廟寄予厚望的天才修士。

  果然做什麼事情都透著玄妙,事事契合大道。

  姓謝的長眉少年聽說後,覺得有趣,便將這件事,當做笑話說給了秀秀姐聽,阮秀當時正坐在翠綠小竹椅上,看著那只趾高氣昂的老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崽兒,四處啄食,只是說了句這樣啊,就沒了下文。

  福緣深厚的謝姓少年,望著心不在焉的秀秀姐,他皺了皺眉頭,這個動作讓他的眉毛,愈發顯長。

  阮邛是玉璞境修士,又有「娘家」的風雪廟作為靠山,而且因為擅長鑄劍一事,交友廣泛,所以能夠以宗字頭作為後綴,取名為龍泉劍宗。

  其實起初阮邛是想只以「劍宗」二字,屹立於世,氣魄極大,但是一則中土神洲早就有劍宗存世,不合儒家訂立的規矩,二來也有前來道賀的某位至交好友,私下勸阻阮邛,在大驪版圖開宗立派,已經足夠樹大招風,就不要在這種事情上力氣過大了。

  阮邛雖然最後定下「龍泉劍宗」的宗派名稱,但是內心還是有些不得勁,上山下山,都不愛從山腳懸掛匾額的那座牌坊經過,讓人大驪官府領著盧氏刑徒開闢了一條小路,惹來不少議論,總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這不是故意不走大道,而行旁門左道嗎?

  但是阮秀和三位開山弟子,都知道緣由。

  阮邛對四人撂下一句,將來誰能名正言順地摘掉龍泉劍宗的前邊二字,誰就是下一任宗主。

  龍泉劍宗如今在大驪王朝,風頭一時無兩。

  除了大驪宋氏作為開山的贈禮山頭,作為宗門主山的神秀山,周邊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這三座山頭,陳平安租借給聖人阮邛三百年,算是早早納入龍泉劍宗的版圖。

  這是一筆好買賣。

  別人是提著豬頭都找不著廟,進了門想要真正燒香成功,又是一難。

  所以修為不值一提卻是龍泉郡大地主的陳平安,這筆買賣,很划算。

  加上新敕封的北岳正神魏檗,曾經帶著陳平安巡游四方地界,又是一張金燦燦的護身符。

  聽說兩個書童丫鬟,腰間都掛上了大驪朝廷頒發給功勛練氣士的太平無事牌,這還是護身符。

  有了這三張護身符,在龍泉郡別說是橫著走,想必那幸運兒陳平安,倒著走都沒問題。

  只可惜那少年消失了,據說是遠遊去了。

  多半是個不會享福的。

  神秀山有一側是大峭壁,壁立千仞無依倚。

  有四字的遠古崖刻,是「天開神秀」,阮邛開宗之後,幾乎每天都會有練氣士御風而至,欣賞那四個大字的風采,覺得阮邛選擇神秀山作為宗門主山,說不定是那玄之又玄的天意神授。

  可是阮秀從來不去峭壁那邊湊熱鬧,似乎一次都沒有去過。

  不愛動的阮秀好像個子高了些,胖了一些,下巴圓潤了些。

  阮邛覺得挺好。

  其實天底下的父親看待女兒,多半是怎麼都好的。

  阮秀偶爾會去往神秀山之巔的涼亭,挑一個天氣晴朗的光景,舉目遠眺,看著那些彎彎曲曲的溪澗,最後匯流成為龍鬚河,再變成水流洶洶的鐵符江。

  阮秀不是喜歡看這些溪澗江河,恰恰相反,她是覺得它們很礙眼。

  河伯河婆,江水正神,雨師雲母等等,只要是跟水沾邊的諸多神祇,她自幼就不喜歡,聽到這些稱呼頭銜,就會心煩。

  想要像對付新鮮出爐的劍條那樣,一錘子砸下去,一了百了。

  今天,阮秀慵懶趴在欄桿上,打著哈欠。

  涼亭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阮秀轉頭望去,遠遠走來一行四人,皆儒衫文巾。

  阮秀瞥了眼,都認得,太守吳鳶,一個升官挺快的年輕男人,大驪國師崔瀺的得意門生。

  一個姓曹的現任窯務督造官,還有個姓袁的,袁曹兩姓,都是上柱國姓氏,這次建造在老瓷山和神仙墳的文武兩廟,祭祀供奉之人,就是這兩人的老祖。

  最後一人,是披雲山林鹿書院的一位副山長,黃庭國老侍郎出身,化名程水東,實則是一條老蛟。

  阮秀站起身,走出涼亭,將最好的賞景位置讓給他們。

  四人相視一笑,倒是沒有誰太過諂媚示好,而且阮秀畢竟是一位獨自出現的女子,他們不好太過熱絡。

  換成其他練氣士,肯定最少要跟阮秀道一聲謝,外加自報名號,混個熟臉。

  四人是相約來此下棋,吳鳶要與程山長對弈,吳鳶的先生,崔瀺是當之無愧的大驪第一國手,吳鳶跟隨崔瀺做學問的時候,棋力大漲,是京城有名的高手,曹袁二人,這次只是觀戰而已。

  曹袁祖上是至交好友,是大驪雙璧,可是數百年之後,兩姓卻有點勢同水火,相對而坐的曹袁二人,幾乎連視線都沒有交流。

  如今大隋與大驪結成盟約,雙方各自在大驪披雲山和大隋東山訂立山盟,大驪在整個寶瓶洲北方,可謂一家獨大,黃庭國在內,數個大隋的藩屬國,都開始轉為向大驪宋氏稱臣納貢,當然其中有些波折,許多世族高門都覺得此舉是背信棄義,然後大驪鐵騎的馬蹄聲便開始響起,馬蹄停歇之後,便掉了好多好多顆原本頭頂官帽或是名士高冠的腦袋。

  大隋朝野上下,山上和江湖,都陷入詭譎的沉默氛圍。

  堂堂大隋,寶瓶洲北方文脈之正統,國力强盛,竟然未戰而降,割地求和!

  一位文壇名士醉酒高歌,登山作賦,在墜崖自盡之前,留下最後一句遺言,「大隋自高氏開國以來,士人受辱至此,唯有一死,可證清白。」

  一位名動半洲的大隋棋壇國手,將最心愛的棋墩劈了當柴火燒掉。

  大隋京城廟堂的辭官之人,陸陸續續,從部堂高官到員外郎中,多達百餘人。傳言京城的六部衙門,瞬間空了一半。

  不管如何,大驪鐵騎開始南下了。

  寶瓶洲亂象已起。

  涼亭那邊時不時傳來清脆的落子聲響。

  阮秀來到崖畔一棵古松下,一路從地上撿起石子,然後往峭壁外輕輕拋下。

  雲氣如大江之水緩緩流過,天地茫茫。

  她突然丟了手中剩餘石子。

  今天還得幫著爹打鐵呢,完了完了,遲到這麼久,今晚是肯定吃不著鹹肉燉筍了。

  ————

  有一家三口,乘坐跨洲渡船,由南到北,總算到了北俱蘆洲的目的地,一座名為獅子峰的仙家門派。

  隊伍之中,多出一對年輕主僕,一位滿身書卷氣的貴公子,年少書童幫忙牽著一匹馬,馬背上掛了花翎王朝獨有的官制金銀鬧裝鞍,書童不太樂意,一路上都沒個好臉色,可是自家公子非要給人帶路,他不好說什麼。

  那一家三口土裡土氣的,關鍵是半點眼力勁都沒有,雖說那對粗鄙至極的漢子婦人,生了個不錯的女兒,可是她生得再好看,哪裡配得上自家公子?花翎王朝,是北俱蘆洲屈指可數的大王朝,雖然皇帝姓韓,可誰不知道廟堂上帶官帽子的,真要算起來,半數都跟自家公子一個姓氏?

  而且公子雖然不是家族獨苗,可家族這一代就公子和他兄長二人,長兄為庶子,公子卻是嫡子,所以公子便是娶了公主都委屈了,何必要跟一個睜眼瞎的山野女子糾纏不休?

  一戶來自寶瓶洲那種小地方的人家,真當不起公子你這般殷勤啊。

  書童這一路氣得幾次掉下眼淚,可是公子至多便是安慰他幾句,依舊跟著那三人一起趕往獅子峰。

  獅子峰的主人,雖然是挺有名氣的仙家人,可又如何?

  見著了公子的爺爺,不一樣要夾著尾巴做人?

  便是風裡來雲裡去的那些個陸地劍仙,他不過是一個伴讀書童,這些年沾公子的光,都見到了一手之數。

  只是這位眼界奇高的少年書童,見過數位貨真價實的劍仙不假,可是那座獅子峰的山主,其實他還是小覷了,雖然只是十境的元嬰地仙,可北俱蘆洲的地仙,本就值錢,沒點真本事,除非是做那逍遙世外的山野散仙,否則很難站穩腳跟。

  尤其是獅子峰這一位,是地道的外鄉人,可在短短兩百年間,幾乎是僅憑一己之力,就打得花翎王朝一座宗字頭仙家沒脾氣,足可證明此人的戰力卓絕。再者俱蘆洲盛産高手,怪人,不講理的,以及三者兼具的。

  所以在俱蘆洲坐鎮山頭,最容易飛來橫禍。

  經常有大修士只是看你山門的不順眼,就往山門一通亂錘,打不過就跑,打得過就要你拆掉匾額。

  這就是硬生生搶走皚皚洲那個「北」字的俱蘆洲,民風彪悍,朝野皆崇武,修士善戰且好戰,有許多喜好獨行遊歷的仙家豪閥子弟,下山之後故意假扮散修野修,為的就是能夠痛快出手。

  這裡,劍修如雲。

  一些個享譽江湖的頂尖劍客,劍術通神,甚至能夠與山上地仙較勁。

  所以俱蘆洲的三座儒家書院,相較別洲,此地聖人歷來是戰力極高的讀書人,至於學問高不高,可以先讓一讓,不然的話根本鎮不住。

  魚鳧書院的這一代聖人,原本名聲不顯,在書院常年深居簡出,在土生土長的俱蘆洲修士和君主將相眼中,此人又喜歡掉書袋,故而不是特別討喜,兔子被逼急了還會咬人,何況是一位從中土學宮臨行前、會被恩師贈予「制怒」二字的聖人,結果某一次火大了,竟然有人公然叫囂這位聖人傳授的道德學問,狗屁不通,此人當時距離魚鳧書院,不過咫尺之遙,然後大搖大擺離去,俱蘆洲仙家附和之人頗多。

  書院黯然了許久,終於有一天,聖人離開書院,一月之間,接連打得兩位元嬰一位玉璞境鼻青臉腫,聽說每次到最後,這位儒家聖人都是一邊往人家腦袋上敲板栗,一邊大聲質問「現在通了沒有」,對方三人當然只好說通了,結果聖人次次回復「你通個屁!」

  傳為笑談。

  而獅子峰的山主,則是那位魚鳧書院聖人難得看順眼的地仙之一。

  只不過這些頂層內幕,小小書童終究是接觸不到的。

  到了獅子峰山腳的山門,書童想著既然到了這裡,好歹去跟人家討杯茶水喝,可公子又犯强勁了,與那對夫婦和年輕女子說了一句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便帶著他掉頭走了,小書童委屈得又差點滿臉淚水。

  在外邊逛蕩了小半年,打道回府是好事,可是走得一點都不豪氣啊。

  登山之後,婦人與女兒竊竊私語,叨叨了好些,無非是覺得這位富家子弟蠻不錯的,待人和氣,模樣也不俗,而且一看就是讀書人,比起林守一董水井那半桶水,瞧著就要更有學問。可惜她那個女兒,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氣得婦人拿手指戳了一下女兒,笑駡了一句「不開竅的蠢丫頭」,大概已經不能算是少女的她,柔柔而笑,從小到大,歷來如此。

  從來不生氣,沒有大笑過,除了那個名叫李槐的弟弟,對誰都不上心。

  婦人就經常說她是軟面團,誰都可以拿捏,以後嫁了人,是要吃大苦頭的。

  當然,婦人最主要的意思,還是覺得女兒這麼軟綿綿的性子,以後嫁為人婦,肯定無法持家,鎮不住夫家人,那還怎麼補貼弟弟?

  婦人的偏心,從不掩飾。

  好在婦人的丈夫,名叫李二的粗樸漢子,倒是從來不會重男輕女,兒子女兒,都寵著。

  只可惜他在家裡地位最低,說話最不管用。

  而李柳大概就是天生逆來順受的性子,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這次婦人聽說這個什麼獅子峰的當家人,跟自家男人那個窩囊師父有些關係,男人保證到了這邊,一家三口肯定不愁吃喝。一路顛沛流離跨洲過海的婦人,這才少駡了楊老頭幾句,覺得李二給他當了那麼多年徒弟,總算有丁點兒用處,不然她下次回鄉見著了楊老不死,非要天天堵在藥鋪後院門口,駡得那個老東西每天不用洗臉。

  婦人走著走著,沒來由想起了無人照顧、肯定是在受苦受累的寶貝兒子,便來了氣,擰了一下身邊女兒的骼膊,「那個姓氏古怪的公子哥,怎麼就不好了,你就沒有想過嫁了他,咱們就不用在這啥獅子峰看人臉色了,讓那姓司徒的,先八抬大轎娶你進門,然後咱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搬進他們家,再趕緊把李槐帶過來,一家四口,就算團圓了。」

  李柳笑了笑,眉眼彎彎,似乎在認錯求饒,又像是在撒嬌。

  婦人最受不得女兒這副模樣,便消了氣,又擰了一下李柳的骼膊,只是這次下手的力道便輕了,「你個沒良心的,也不知道心疼自家弟弟,我算白養了你這麼多年……」

  說到這裡,善變的婦人又開心笑了,伸手輕輕捏了一下女兒的臉頰,「臭丫頭的模樣,是真隨我,瞅瞅,這小臉蛋,多俊多俏,都能捏出水來了。」

  背著個大行囊的李二咧嘴笑著。

  可是婦人又有些哀愁,「好不容易熬到杏花巷那個老婆娘死了,泥瓶巷的狐媚子也搬家了,要是不用離開小鎮,該有多好,已經沒人吵架吵得過我了。」

  這一路北行,走得戰戰兢兢,婦人只覺得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藝,而無半點施展之處,實在是可惜。

  李柳的嬌俏模樣,不一定隨她娘親。

  可是李槐的窩裡橫,肯定是隨他娘親。

  獅子峰山頂,山主陪著一位富家翁模樣的老人,後者油光滿面,如果不是出現在這裡,不是有一位地仙修士恭敬作陪,多半會被誤認為是山下市井的某個小店鋪掌櫃,或是那種魚肉鄉裡的鄉紳老爺。

  體態臃腫的老人手腕上系有一根碧綠繩子,嘖嘖道:「楊老先生真是心胸開闊啊,換成是我,這種碎嘴婆娘,早投胎個千八百回了。」

  這位富家翁旁邊的老者,則仙風道骨,符合市井百姓心中的神仙形象,聽聞這位客人的調侃,並未搭話,只是禮節性微笑。

  胖老人笑眯眯問道:「不說那廢物金丹,只說像你這樣的地仙,驪珠洞天最近千年,大概走出來多少個?如今你我是盟友,這點小事,不至於藏藏掖掖吧?」

  老仙師微微躬身,歉意道:「曹大劍仙,恕晚輩不能多言。」

  原來這位富家翁,正是按照契約,前來擔任李柳護道人的婆娑洲劍仙曹曦。

  曹曦又問道:「那李柳,為何遲遲不願修行?這又是何故?」

  身為獅子峰山主的老仙師無奈道:「劍仙可以自己問我家祖師。」

  曹曦楞了一下,「她竟然是你這一脈的祖師轉世?獅子峰傳承才幾年,你們如何能夠尋見?」

  老仙師猶豫了一下,似乎得到過授意,稍作權衡,小心翼翼道:「自有秘法,而且不僅僅是我家祖師而已。」

  曹曦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李柳是否自知?」

  老仙師笑而不言。

  已是答案。

  曹曦嘖嘖道:「撿到寶了。」

  之後李二一家三人便在獅子峰住下,是獅子峰一位老管事接待,名義上是藥鋪楊老頭的遠親,在獅子峰管著一些雜務,他給了三人一處尋常住處,暫時沒有給婦人什麼活計,只說需要等待幾天才有結果,獅子峰規矩森嚴,不可打攪仙師修道,切莫隨意走動,若是惹出禍事,他也無法擔待。

  婦人總覺得這些話都是對她說的,所以很是忐忑。

  她當然不知道,那位獅子峰掌法長老,在離開屋舍後,趕緊抹了一把冷汗,山主給了他這樁苦差事,實在毛骨悚然。老人甚至不敢多看那位名叫李柳的女子一眼。

  過了沒幾天,婦人便待不住了,說想要在獅子峰旁邊的小鎮找點事情做,李二便找人借了錢,打算去開一家鋪子,之後某位獅子峰高人,「湊巧」發現李柳有修道的資質,李柳便獨自留在山上修行。

  婦人是個見識短淺的,總覺得李柳嫁給有錢人才算福氣,其實不太高興,萬一真當了修道的仙師,幾年幾十年見不著的,還怎麼給李槐好處?

  可最後婦人還是跟著李二去了小鎮,租了屋子,四處逛蕩,尋找合適的鋪子,算是扎根下來。

  李柳當時在山腳將爹娘送別,等到兩人身影消逝在道路上,女子身後出現了獅子峰山主在內的所有元嬰和金丹,一個個畢恭畢敬,大氣也不敢喘。

  在山主的帶領下,衆人齊聲道:「恭迎祖師回山。」

  李柳根本不予理會,不許衆人跟隨,獨自上山,到了獅子峰一處封禁已久的山洞前,大步走入其中。

  地仙也難破開的重重禁制,李柳完全不放在眼中,或者說對她沒有半點阻礙。

  等她走出山洞的時候,腰間掛著一枚金黃色的獅子印章。

  曹曦站在門口等候已久,手中持有一把大小如匕首的短劍,抬起那條繫有碧綠小繩的手臂,笑道:「在煉化一條江水作為本命飛劍之前,這把短劍隨我征戰三百年,之後劍氣不斷溫養積累,等你躋身中五境,就能夠隨意使用,可出十劍,威力足以媲美玉璞境劍仙的全力一擊。若是等你到了金丹或是元嬰,將所有劍氣一次性使出,那可就是仙人境劍修的一劍了。」

  李柳柔柔而笑,一抬手,短劍便馭入她手,隨意抽劍出鞘,向山外輕輕劈下。

  一道劍氣長虹轟隆隆劈去,大有開天闢地之威勢,驚嚇得整座獅子峰修士都陷入沉默。

  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躋身中五境的李柳,點點頭,「果然如此。」

  曹曦感慨道:「見了鬼了。」

  曹曦難得想起那個不肖子孫,曹峻,如今混跡在大驪行伍之中。

  唉,看看別人家的孩子,再瞧瞧自家的,氣人。

  ————

  真武山。

  作為寶瓶洲兵家兩座祖庭之一,真武山比起遊俠更多的風雪廟,投軍入伍的兵家修士,極多。

  最近一年下山的修士越來越多,有半數去往了北邊的大驪,其餘半數,順著各自機緣,選擇投身寶瓶洲中部一帶的各國。

  略顯冷清的真武山最近熱鬧了起來。

  馬苦玄那個登山沒幾年的跋扈新人,又鬧出了一樁天大風波,他出手打死了一位觀海境修士,具體緣由,真武山並未公布,反正不是什麼生死大仇,那位七境老修士與馬苦玄素來就沒有交集,哪怕起了衝突,最多就是口舌之爭而已,必然是心狠手辣的馬苦玄故意下了死手,哪怕有兩位老祖幫著說話求情,最後馬苦玄還是被禁錮在後山的神武殿,一年之內不得離開。

  神武殿供奉有真武山歷代祖師和十數尊無名氏神祇,據說歷史上有過一場牽連甚廣的宗門浩劫,危難之際,那一代真武山宗主以不傳秘術,請出了在大殿享受數千年香火的金身神祇,一同下山殺敵,聲勢浩蕩,最終一口氣滅掉十數座仙家門第。

  但是在神武殿禁足,絕對不是什麼舒坦事,只有犯下重罪的真武山修士,才會被拘押在此,最終活著走出去的人,十不存一,據說神武殿供奉那一尊尊神祇,在一些傳承已斷的上古齋戒日,會「清醒」過來,拷問、鞭撻甚至是吞食修士的魂魄。

  真武山一處仙氣繚繞的神仙宅邸,一位輩分極高的兵家老祖炸呼呼道:「如此處置馬苦玄,會不會太過嚴苛了點?!」

  對面一人,容顔年輕且俊美,手指纖細白晰如女子,正在獨自打譜,面對這位師弟近乎無禮的質問,這位男子無動於衷,竟是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說。

  老人一巴掌拍在桌上,「馬苦玄這小子,是我生平僅見的天才,真正的天才,你要是毀了他,我跟你沒完!」

  男人剛剛拈起一顆棋子,聞言後默默放回棋盒,皺眉道:「宗字頭的門派,毀在某個驚艶天才手裡的慘劇,其實不少。」

  老人冷笑道:「可是因一人而振興宗門,一掃積弊頽勢,更多!」

  男人搖頭道:「修行一事,首重無錯二字,否則因為一兩個人而壞了諸多祖輩規矩,獲得短暫的興盛氣象,只是空中閣樓。再說了,真武山如今運轉自如,並沒有需要誰來拯救的地步。劉師弟,我勸你一句,你看重馬苦玄,哪怕願意將一切法寶都交付於他,甚至還暗中幫他贏得那樁福緣,歸根結底,只是你一人的事情,我不會插手,因為這沒有壞我真武山規矩。」

  老人看著神色越來越冷峻的「年輕人」,原本氣勢洶洶的兵家老祖,便有些心虛了,冷哼道:「馬苦玄值得真武山為他壞一些規矩,風雪廟有神仙台魏晉,我們有誰?」

  男人微笑道:「有我啊。」

  老人給這句話噎得不行,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男人似乎也覺得氣氛太過僵硬,總算露出一個笑臉,「行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更何況馬苦玄還不是你子孫,急什麼。為了宗門大業?行了吧,你什麼性子我還不清楚?說來說去,還是想著讓馬苦玄日後去風雪廟幫你報仇。」

  那位以脾氣暴躁著稱於世的兵家老祖,坦誠道:「初衷的確如此,可是相處久了,我看馬苦玄越來越順眼,我家那幫不成材的子孫,一萬個都比不得馬苦玄。」

  男人破天荒附和老人,點點頭,「嗯,你家那些王八崽子,你當年確實就不該生下底,還是怪你自己管不住褲襠裡的鳥。」

  老人氣憤道:「你一個真武山宗主,說這種話,也不臊得慌?!」

  男人笑了,打趣道:「聽說你最近褲腰帶又沒拴緊?找了個凡夫俗子的貌美侍妾?」

  老人氣焰驟降,低聲道:「我是真心喜歡那女子,嬌憨可愛,山上那些狗屁仙子,實在膩歪。」

  男人無所謂道:「你喜歡就好。」

  老人突然心生憤懣,「真武山現在的風氣真要改一改,尤其是最近百年收取的弟子,心性極差,不過是一個馬苦玄,就讓他們雞飛狗跳,道心大亂,一個個背地裡說著酸話怪話,比市井長舌婦還不如!」

  男人擺擺手,「不是道心大亂,是這些人的道心本就如此不堪。」

  老人疑惑道:「你不管管?」

  男人反問道:「那我要不要管管他們的吃喝拉撒,管管你的褲腰帶?」

  老人翻了個白眼。

  「放心,馬苦玄死不了。」

  男人揮揮手,重新開始打譜。

  兵家老祖哈哈大笑,猛然起身,「師兄你也真是,早說這句話,我何必跟你磨嘰半天功夫!」

  男人頭也不抬,「你褲腰帶鬆了。」

  老人嘿嘿笑道:「師兄還是這般愛開玩笑……」

  哎呦一聲,老人慌慌張張,趕緊施展神通,一閃而逝。

  原來是男子在揮手之間,就讓一位元嬰地仙褲的褲腰帶粉碎了,而且後者毫無察覺。

  若是有心殺人?

  在寶瓶洲眼中,真武山强在世俗王朝的影響力,論個人修為和戰力,風雪廟的諸位兵家老神仙,要强出真武山一大截。

  曾經有人笑言,兩座兵家祖庭,如果各自拉出十人來捉對廝殺,强者如林的風雪廟,能夠打得涉世極深的真武山喊祖宗。

  男人放下那本早已爛熟於心的老舊棋譜,棋譜名為《官子匯》,記載了歷史上許多著名的官子局,男人當下打譜那一局,又名為彩雲局,對弈雙方,一位是白帝城城主,一位是昔年文聖首徒。

  男人輕輕嘆息一聲。

  後山神武殿內。

  馬苦玄盤腿坐在一尊居高神像的頭頂,一隻黑貓又坐在他的頭頂。

  一人一貓一神像。

  黑貓伸出一隻爪子,輕輕撓著馬苦玄的腦袋。

  馬苦玄不以為意,他從小就與黑貓相依為命,奶奶去世後,更是如此。

  左手邊一尊金身木雕神像,眼眶中驀然泛起金色光彩,轟然而動,巨大神像緩緩走下神台,環顧四周,最後看到了居中神像頭頂的馬苦玄,神像走到大殿中央,轉身面向那少年與貓,身高三丈的神像單膝跪地。

  馬苦玄彷彿對此習以為常,只是像以往那樣出聲提醒道:「回去之後,記得守口如瓶。」

  這尊木雕神像微微點頭,起身後大步前行,跨上神台,站在原位,金色眼眸很快失去色彩,寂然不動。

  大殿門窗極高極大,光線透過窗戶縫隙,撒落在大殿之內,灰塵因此得以瞧見。

  馬苦玄突然自嘲道:「法寶太多,福緣太厚,也挺煩人啊。」

  黑貓抬起一隻腿,輕柔舔著腳掌。

  馬苦玄後仰躺下,黑貓一個蹦跳,在馬苦玄躺下後,剛好落在他胸口上,蜷曲起來,很快酣睡。

  黑貓時不時換一個更舒服的蜷縮姿勢。

  馬苦玄翹起二郎腿,一隻手撫摸著黑貓的柔毛,想起真武山上那些陰陽怪氣和趨炎附勢,覺得有些無趣,「你們不喜歡我,有什麼關係呢?我也不喜歡你們啊。」

  大殿空靈。

  唯有一人一貓的微微鼾聲。

  那些神祇的金身神像依次排開,像是在忠誠守護著高高在上的君王,年復一年,千年萬年。

  ————

  觀湖書院的賢人周矩,沒有跟隨自己的聖人先生,去見俱蘆洲的那位道家天君。

  他怕自己忍不住會對那個叫謝實的傢伙出言不遜,只能害得先生為難。

  先生離開了書院,肯定打不過天君謝實,又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謝實一巴掌拍死,難不成還要代替學生跟外人道歉?

  所以周矩來到了打醮山鯤船墜毀不遠處的一座山頭。

  根據記載,沖天劍氣正是從此而起,擊毀了南下老龍城的那艘鯤船,死傷慘重,中五境以下的乘客,幾乎無一幸免。

  周矩在山上搜尋無果,沒有半點蛛絲馬跡,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因為這樁禍事,瞎子都看得出來,是幕後有人處心積慮,栽贓這個寶瓶洲最具實力的强大王朝。

  但是周矩想不明白一件事,堂堂俱蘆洲的一洲道主,為何願意自降身份,趟這渾水?甚至不惜與觀湖書院「短兵相接」?如果持續下去,天君謝實極有可能成為寶瓶洲全部練氣士的公敵。

  難道你謝實真當自己是道祖座下二弟子?

  周矩不覺得大驪宋氏請得動一位別洲天君。

  這些天風餐露宿的周矩,打算下山了。

  聽先生隨口提起一事,最近半年內,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三個地方,出現了許多失傳已久的無主法寶,甚至還有幾件半仙兵的身影夾雜其中,引發了巨大震動,無數山澤野修蜂擁而動,根深蒂固的仙家豪閥,更是不會放棄這些莫大機緣,一時間魚龍混雜,豺狼結伴。

  周矩對這些不感興趣。

  他對接下來的世道,更無興趣。

  因為注定是讀書人安心讀書,更難了。

  這樣不好。

  周矩抬起頭,望向天空高處。

  我周矩,觀湖書院的小小賢人周巨然,尚且可以發現端倪,比我家先生更位居高位的你們呢?

  周矩黯然下山,懶散雲遊,或御風或徒步,最後到了一處熱鬧集市,喝了碗熱騰騰的酸辣湯。

  周矩頓時笑逐顔開,什麼煩心事都沒了。

  攤販的女兒,正值妙齡,肌膚微黑卻泛著健康的色澤,她偷偷瞥了幾眼周矩。

  家鄉讀書人不多,長得這麼人就更少了。

  她覺得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於是周矩多要了一碗酸辣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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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2 07:44:12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八十四章 姑娘請自重

  陳平安登上那艘去往桐葉洲的吞寶鯨之前,專程去了趟上香樓外的集市,買了一隻香筒,裡頭裝了八十一根倒懸山特製的三清香,清香撲鼻,無論是禮敬神靈,還是焚香靜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價格不便宜,一枚小暑錢,也就是一百顆雪花錢。

  之所以破費,是陳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廟,以後若是有朋友到訪,不妨拿出此香送給他們,客有誠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這只上香樓的香筒,以及之前在靈芝齋重金購得的兩件寶貝,陳平安還從敬劍閣外的鋪子,買了一套婆娑洲丹青聖手臨摹的《劍仙圖》,總計五幅圖,每一幅都是大長卷,繪畫有二十位劍仙,每位劍仙在畫卷上不過一寸長,栩栩如生,飄然欲仙。

  《劍仙圖》的初版,是一位畫家祖師爺在劍氣長城觀戰後的大手筆,之後被摹刻無數。

  敬劍閣的劍仙人數太多,這套名為石渠版的《劍仙圖》,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個人喜好,選取其中百人,當時店鋪還有數個版本,價格懸殊,又以石渠版最為昂貴,陳平安仔細對比之後,發現還是這個石渠版的所繪劍仙,最合自己心意,便一咬牙買下了。

  這筆開銷,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錢。

  眉開眼笑的店鋪掌櫃,不知是高興遇上了冤大頭,還是由衷覺得陳平安有眼光,說了些關於《劍仙圖》的奇人趣事,說天底下有好幾位劍修,都是無意間獲得了早期劍仙圖臨作的殘卷,就悟出了各自畫卷上那幾劍仙的真意,一步登仙,成為大名鼎鼎的陸地劍仙。

  這一套《劍仙圖》,陳平安打算以後作為賀禮,送給聖人阮邛,當時離開家鄉龍泉郡,阮師傅尚未舉辦開山立宗的慶典,現在應該已經辦完了。五十枚小暑錢,對於阮邛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不過好歹是從倒懸山帶往大驪龍泉的東西,隔了千山萬水,多少有點禮輕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裝馬靠鞍。

  陳平安一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數位妙齡女仙師瞅了他幾眼,瞅完之後再看一下的那種,不是一掃而空就算了。

  陳平安這趟桐葉洲尋道之行,比起倒懸山送劍之行,心思要更重一些,確定那些年紀輕輕的女子練氣士並非心懷惡意之後,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但是腰懸登船玉佩的陳平安,卻沒有看到那頭必然身軀龐大的吞寶鯨,倒是看到了一頭背甲上建有亭臺樓閣的山海龜,以及一輛由青鸞仙鶴拖拽的巨輦,還有《山海志》上記載扶搖洲獨有之物,一座綠樹蔭蔭的小山峰。

  就是不知道是飛來山,還是飛去峰,相傳這類山峰靈氣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間蛟龍的大補之物,遠古陸地大蛟的走江化龍,在選好某條通海大瀆後,還會請人搬來一座座飛來山飛去峰丟在水畔,為的就是能夠及時進食,防止筋疲力盡,氣血耗竭。

  陳平安才剛開始學中土神洲的大雅言,問路一事注定雞同鴨講,實在不行的話,就只能拿出竹簡刻字問路了。

  好在陳平安找到了幾位懸掛相同樣式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著他們,走了一段路程,很快來到一處人頭攢動的地方,陳平安鬆了口氣,結果左邊肩頭被人輕輕一拍,陳平安直接轉頭望向右邊,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人見陳平安沒有中計,覺得有些無趣,懶洋洋道:「怎麼,你也是去往桐葉洲的扶乩宗?這麼巧?你該不會是對我有所圖謀吧?垂涎美色?」

  惡人先告狀?

  陳平安對此人印象不好不壞。

  這個頭戴珠釵,身穿粉裙,腰繫彩帶的……貌美男人。

  如果說一起從老龍城乘坐桂花島來到倒懸山,是緣分,那麼又在同一天從倒懸山去往扶乩宗,極有可能是心懷叵測的設計。

  這位曾經被看門小道童打出上香樓的陸姓子弟,明顯也看出了陳平安的戒備,他拍了拍腰間那塊吞寶鯨頒發的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你所想,我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專程等你的。」

  這算是哪門子的開誠布公?

  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可是在心中打定主意,絕對要對此人敬而遠之。

  這傢伙不但模樣如女子絕色,嗓音也清脆悅耳,難分雌雄,之前「無意間」一起遊覽捉放亭,他的言行舉止,一看就是性子跳脫、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陳平安雖然不反感此人的裝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靜生活。

  那人雙手負後,十指交纏,下巴微微翹起,眯眼望向陳平安,姿態嬌柔,比女子還要風流,柔聲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把真相說出來,我呢,姓陸名台,陸地的陸,上陽臺的台,是中土神洲的陸氏子弟,在家族內不怎麼受待見,就自己跑出來遊歷天下了,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裡的五個了,原本我是不打算去桐葉洲的,可如今實在囊中羞澀,就想著能找個蹭吃蹭喝又不覬覦我美色的好人,我覺得你就是,反正已經欠了你一枚穀雨錢,不介意多欠一枚,說不定到了桐葉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錢還你,順便還可以掙到回家的路費。」

  自稱陸台的他見陳平安面無表情,顯然根本不願意相信他這套鬼話。

  他嘆息一聲,「好吧,實話實說,我出身陰陽家,精於占卜算卦,兜裡沒錢是真,掙不到錢是假,但是我欠了你一顆穀雨錢後,給自己算了一卦,是東遊吞寶、桐葉封侯,上上卦,此卦的意思很粗淺,但是以防意外,我仍是在這裡待了足足兩旬,這就是之前我說『守株待兔』的由來,最後見到了你,我就知道,這趟老祖宗顯靈保佑的桐葉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陳平安沒有惡言相向,更沒有流露出絲毫不耐煩的神色,而是用一種打商量的和善口氣詢問道:「陸公子,你循著大吉卦象去往桐葉洲,我當然不會攔著你,也攔不住你,但是你我二人,能不能各走各的?若是陸公子你急需錢財,我可以再借給你一些小暑錢……」

  他突然打斷陳平安的話語,語氣神色俱是天然嫵媚道:「什麼陸公子,為了少些麻煩,你喊我陸姑娘就行了,不然別人看我的眼神,會很怪的。」

  陳平安頭皮發麻。

  你既然介意別人看你的眼神,怎麼就不介意我如何看你?

  陸台竟是開始撒嬌,「陳平安,行行好?捎我一程嘛?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對你有任何壞心思,就被天打五雷轟,被丟進雷澤泡澡,被鎮壓在穗山底下,被拘押在深海龍宮的熔爐之中,被流放到萬里無人煙的荒涼秘境……」

  嘴上鬼話連篇,他還伸出一隻比女子還要修長白晰的手,試圖扯住陳平安的一條手臂。

  陳平安一身雞皮疙瘩,顧不得什麼客氣不客氣,拍掉陸台的那只手,義正辭嚴道:「公子……陸姑娘請自重!」

  陸台悻悻然收回手,站在原地,咬著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陳平安轉身就走。

  陸台如影隨形,陳平安停步他就停步,陳平安轉頭,他就轉頭,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一柄玲瓏精巧的小銅鏡,手指間還拈著一隻打開的胭脂盒,如美人在閨閣對鏡梳妝。

  這幅畫面,看得對他還算知根知底的陳平安,只覺得毛骨悚然,倒是四周許多男子練氣士,眼神蕩漾,一些個上了歲數、道行高深的金丹元嬰,哪怕依舊看穿陸台的障眼法,知曉了他的男子身份,可眼神依舊炙熱。

  修行路上,漫漫長生,百無禁忌。

  陸台就像一個可憐兮兮的棄婦小娘,不敢對負心漢抱怨什麼,只敢這麼戀戀不捨地跟隨。

  四周視線充滿了玩味。

  陳平安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噁心人不償命的陣仗,一肚子火氣,可又拿這個陸台沒轍。

  隨著渡口前方不斷有人憑空消失,陳平安才意識到吞寶鯨的登船地點,就是鋪在地上的一幅幅錦綉地衣,當時購買渡船玉牌,分「雲在峰」、「旖旎園」、「碧水湖」三種,價格不一,陳平安選了居中的碧水湖,此時看那三幅地衣,景象迥異,有雲霧飄渺,一峰獨出,有碧波浩渺,一棟棟湖上屋舍,星羅棋布,有花團錦簇的庭院樓閣。

  身後不遠處的「陸姑娘」怯生生解釋道:「從不能從吞寶鯨的嘴中登船吧,這艘吞寶鯨規模很大,在金甲洲首屈一指,吞寶鯨體內擱置有四座小秘境,其中三座被打造成乘客居住之地,老龍城的那艘吞寶鯨,只有一座秘境,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寒酸。這三幅地衣,其實就是三張品秩極高的縮地符,可以幫助乘客直通三地。」

  陳平安恍然大悟。

  關於秘境一事,包羅萬象的神仙書籍《山海志》,有過詳細記載,陳平安看到後,因為涉及到洞天福地,甚至跟驪珠洞天都很有關係,所以陳平安尤為上心,還特意去找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櫃,請教了一些書上沒有的學問。

  在倒懸山土生土長的人物,無論修為高低,家世好壞,言談之間,往往口氣都很大,見識都很廣,聖人天君地仙,張口就來,毫無忌諱。不過所見所聞之駁雜寬泛,確實要强於倒懸山以外的任何地方。

  年輕掌櫃本來不太愛說話,興許是將陳平安當成了貴人,當時難得暢聊一番。

  許多自行老舊腐朽、或是被外力摧毀破壞的洞天福地,在破碎之後,往往會遺留下來一些大小不一的地界,不知所蹤,故而被稱為秘境,其實倒懸山那座販賣忘憂酒的鋪子,正是黃粱福地僅剩的一塊秘境。

  修道之人的諸多機緣,經常離不開秘境。秘境既能錦上添花,也可雪中送炭,可以說,大大小小的秘境的存在,讓練氣士充滿了憧憬和盼頭。幾乎大半的野修散修,之所以能夠崛起,都歸功於秘境的收穫。

  無意間闖入一座未被占據的秘境,或是草木精華的世外桃源,或是瘴氣橫生的蠻夷之地,或是仙人兵解的洞窟,運氣好的,就可以青雲直上,一飛沖天,運氣不好的,說不定就要老死其中,要麼慘遭橫禍,死後的一身遺物,淪為後人的機緣之一。

  陳平安很想知道,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後,是否有秘境遺留人間。

  回頭倒是可以問問魏檗。

  此時,陳平安走向通往吞寶鯨碧水湖的那塊地衣,陸台哀嘆一聲,加快步伐,姍姍而行,擋住陳平安的去路,伸出手道:是去往碧水湖,既然你如此厭惡我,那我就不礙你的眼了,我可以更改住處,添些錢,找人換一下,去往那座久負盛名的旖旎園,咱倆就這樣分道揚鑣吧,陳平安,先前你說可以借我一些小暑錢,還作數嗎?不然我可去不了旖旎園……」

  一個楚楚可憐的男人,怎麼看怎麼彆扭。

  陳平安直接掏出一大把破財消災的小暑錢,走近幾步,迅速交給陸台。

  只要此人不再糾纏自己,讓自己這一路好好練拳和練劍,陳平安願意花這筆錢。

  陸台接過小暑錢後,怔怔望向陳平安,一雙秋水眼眸,說不盡的委屈,最後黯然轉身,多半是去找人商量著更換住處。

  當陳平安走上那張古怪縮地符後,看到一臉歡天喜地的陸台,朝他眨眨眼,揚起手中新換來的一枚玉牌,上邊篆刻著「碧水」二字。

  原來陸台的囊中羞澀,千真萬確,所以當初只能購買一枚最便宜的雲在峰玉牌,然後給他一通天花亂墜的騙人言語,陳平安給了他一把小暑錢……

  陸台腳步輕盈,活潑俏皮地走向陳平安那塊地衣,得意洋洋,容顔愈發嬌艶。

  陳平安身形消逝之前,忍不住對那位「姑娘」駡了句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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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2 07:44:32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一盒胭脂

  陳平安來到一座湖心臺上,環顧四周,碧水湖,水波浩渺,雲霧升騰,湖上懸有百餘座閣樓,閣樓之間有小路相互銜接,各自繫有泛湖賞景的三兩小舟。

  高臺四面八方,有亭亭玉立的綠裙少女,大多豆蔻年華,姿色出彩,正在為客人指明方向。

  陳平安所住閣樓名為「餘蔭山樓」,當初購買玉牌的時候,對方建議此樓高三層,可以與數人合住,更加實惠,但是陳平安思量一番,還是婉拒。

  吞寶鯨渡船方面不覺奇怪,修道之人,喜好獨來獨往,亦是常理,不過若是掙錢不易的山澤野修,習慣了精打細算,還是願意跟陌生人同住一樓,說不定可以籠絡關係,大道之上,多個朋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點頭之交,仍然不是壞事,說不定什麼時候時來運轉,就會是一樁大機緣。

  在被碧水湖綠裙侍女指出方位後,陳平安走下湖心台,沿著一條湖上小徑緩緩前行,兩邊或是頭頂,時不時有仙師踩劍或是御風而行。陳平安走出去沒多久,身後就有位「美人」拎著裙擺,踩著小碎步,一路小步跑來,俏皮嬌憨。

  陳平安是一個很不怕麻煩的人,從龍窯擔任任勞任怨的學徒,到之後護送李寶瓶李槐他們去往大隋書院,事無巨細,都是在陳平安操心和照顧。但是陳平安不怕這種麻煩,卻很怕另外一種虛無縹緲的麻煩,比如這個名叫陸台的陰陽家術士,雖然陳平安直覺上沒有什麼不適,沒有當初面對苻南華、崔瀺的那種壓抑和陰沉,可是在不確定一件事是好是壞的時候,陳平安習慣了先保證讓一件事「不壞」。

  在倒懸山上,多少夢寐以求一步跨入猿蹂府劉家的門檻?

  而陳平安在聽說「猿蹂府旁邊的敬劍閣」這個說法後,大致確定皚皚洲劉氏的分量,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那個印象頗為不錯的劉幽州劃清界線。可能內心深處,陳平安還是更傾向於驪珠洞天的那種獨處,孤零零一個人生活的感覺,早已刻骨銘心。

  自稱陸台的中土神洲陸氏子弟,與陳平安並肩而行,轉頭望向陳平安的側臉,嫣然笑道:「生氣了?男人這麼小氣怎麼行,大度一點,度量大,能夠容納的福緣也會跟著大,儒家的君子不器,總該聽說過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這個古怪的傢伙,「你跟在我身邊,到底圖什麼?你那大吉卦象跟我又沒有關係……」

  陸台笑眯眯道:「怎麼沒有,我可是用你給我的那顆穀雨錢算的卦,你的關係大了去了,你就是這場機緣棋局裡的那個一……」

  這次輪到陳平安打斷他的言語,「穀雨錢不是給,是借。」

  陸台皺起如女子纖細嫵媚的黛眉,用心想了想,柔聲問道:「總談錢多傷感情,不如咱們做筆小買賣,我拿一樣心愛法寶跟你多換一些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那還是先欠著吧。」

  陸台委屈道:「你為什麼這麼怕我?視我如洪水猛獸?你想啊,修行路上,一見投緣,攜手遊歷,看遍山河,是多美好的事情?」

  陳平安頭都大了。

  原來天底下真有道理講不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如何開口解釋。

  兩人默默前行,陳平安說不出個所以然,陸台左顧右看,自顧自說道:「這處秘境曾是垂花小洞天的一部分,為一位喜好收集世間泉水的女仙人占據,只可惜她最終飛升失敗,不但身死道消,還被天道反撲,連累整座垂花洞天支離破碎,絕大多數消散在天地間,這座碧水湖算是比較出名的一個,因為這三百里湖水,都是女仙人當年收集的名泉之一,只要你抓得到其中泉水精華所在的一條條細微水脈,最適合拿來煮茶。」

  陳平安一言不發,走出四五里路後,看到了那座高三層的餘蔭山樓,樓臺四周是檐下走廊,圍有白玉欄桿,還有一座小渡口,停靠有兩條小舟,餘蔭山樓附近不遠處,有一大片荷花,有采蓮女搖舟穿梭其中,哼著鄉謠小曲,軟糯動人。

  陳平安停下腳步,提醒道:「我到了。」

  陸台點點頭。

  陳平安見他裝傻扮痴,只好直截了當問道:「我今天就不請你進去坐了,有空的話我去找你,你住在什麼樓?」

  陸台伸手指了指餘蔭山樓。

  陳平安苦笑道:「陸公子不要開玩笑了。」

  陸台抬起雙手,捧著一大把小暑錢,「方才在湖心台那邊,我迫於生計,想著咱倆關係這麼好,總會給我一個落腳的地兒,便將住處賣於一位極其有錢的神仙了。」

  陳平安臉色有點難看。

  陸台趕緊說道:「放心,我絕不會打攪你的修行,你借我一條小舟就行了,我每天就睡在上邊,沒有緊要事情,保證絕不走入餘蔭山樓,我自己帶了些果腹的吃食,你不用管我,人生在世,我輩修士,哪裡不是逆旅,你千萬不用內疚,吃苦也是修行的一種……」

  陳平安臉都黑了。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死皮賴臉的牛皮糖人物?

  陸台驀然一笑,「好啦好啦,我便與你坦誠相見了,我除了算出這趟桐葉洲之行,是『封侯』的上上簽,其實還算出了這次機緣不在寶物,而是『上陽臺觀道』五字,與你同行,借由你的心境,無論好壞高低,都可以砥礪我的道心,這叫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說到這裡,陸台呵呵一笑,改口道:「錯了錯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陳平安沒有計較陸台的措辭,但是當陸台說出「觀道」二字後,陳平安既憂心又放心。

  放心是陸台多半沒有胡說八道,所以不是刻意針對他陳平安的陰謀,憂心是自己尋找那座觀道觀和老道人,多出一個身世不明的陸台,不是節外生枝是什麼?

  陸台猶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咬牙道:「你若是這般處處提防我,肯定會影響到我的『觀道封侯』契機,我可以認認真真幫你算卦一次,只要別牽扯到太厲害的大人物,我算得都還算準,可如果牽扯到上五境的神仙,我就有大苦頭吃了,比起什麼睡在小舟上,要遭罪千百倍!陳平安,機會難得,不要錯過!」

  陸台似乎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死死盯住陳平安,「不騙你!」

  陳平安嘆了口氣,擺擺手,拒絕了陸台的提議,只是說道:「你就在餘蔭山樓住下吧,但是之後你我各自修行,井水不犯河水。」

  陸台神色古怪,望向陳平安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恍然回神,臉上有些如釋重負,快步跟上。

  最後陳平安住在一樓,陸台選了三樓,無形中隔出一個二樓。

  陸台舒舒服服躺在三樓的床榻上,滿臉的慵懶滿足,笑了笑,哈哈,男女授受不親呢。

  既來之則安之。

  陳平安不再管那個雲遮霧繞的陰陽家子弟,除了背著的長劍和腰間的養劍葫,其實身無外物,孑然一身,很輕鬆,美中不足的當然就是多出一個莫名其妙的陸台。

  陳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從方寸物十五當中取出一疊書籍,神仙書《山海志》,介紹中土神洲和桐葉洲各自雅言的兩本書,還有彩衣國獲得的幾本山水遊記,整整齊齊放在桌上,然後取出一些來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貴竹簡,打算看書之餘,隨手刻字。

  每天早上練習撼山拳,下午練習《劍術正經》,晚上看書,學習兩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只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於湖水的奇異景象,也就一樣有了晝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還是洞天福地破碎後的獨有規矩?

  陳平安練拳走樁,就圍繞著餘蔭山樓的那圈廊道。

  涼風習習,荷花清香徐徐而來,在依稀可聞的采蓮女歌謠之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陳平安練劍就只在寬敞的一樓,並不去樓外廊道,依然是虛握持劍式。

  因為背負長劍「劍氣」能夠淬煉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陳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覺,都不會摘下長劍,選擇側身而眠的姿勢。

  養劍葫懸高高掛在床前,如今不再經常喝酒,就不用總是懸掛腰間,與初一和十五兩位小祖宗心意相通,一路遠遊千萬里,朝夕相處,越來越心有靈犀,交流起來越來越順暢,似乎兩把本命飛劍的靈智越來越成熟。

  陳平安入睡之後,就交由它們幫著看家護院。初一沒答應,但也沒拒絕,更加溫馴的十五則在養劍葫內欣然「點頭」。

  晚上看書期間,陳平安也會從方寸物臨時取出那本《丹書真跡》,躋身武道第四境後,他發現自己可以多畫兩種符籙,一種《山河劍敕符》,山為三山之山,但是何謂三山,書上並未詳細介紹,此符的河字解釋,也很籠統含糊,只說曾有神人坐鎮江河,職掌「斬邪滅煞」,喜好「吞食萬鬼」。

  劍敕符為護身符的一種,至於第二種「求雨符」,可「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顧名思義,屬壇符之一,多是道門的高功法師所擅長,陳平安則興趣不大。

  比陽氣挑燈符、祛穢滌塵符和寶塔鎮妖符,這兩張符籙的品秩要略高,陳平安對劍敕符尤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黃紙符書寫了一張,有些勉强,陳平安躋身武夫煉氣境後,魂魄大定,愈發渾厚,經常能夠聽到三魂路過心湖之時,那種冥冥之中的滴水叮咚聲。

  所以陳平安已經可以看出這張劍敕符的神意不足,只是具體威力有多大,因為樓上還住著一個陸台,就沒有找機會去證實。

  一旬過後,偶爾會聽到二樓的輕微腳步聲,但是次數不多,陸台一次都沒有下樓打攪陳平安。

  陳平安略微心安。

  一樁沒來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緣分,不是孽緣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緣。

  這天夜裡,陳平安剛寫完第二張劍敕符,還是不太滿意。

  就像燒瓷拉坯,內行細看,看似雷同的兩個胚子,就能一眼看出了天壤之別。

  難道說真要找到一座古戰場遺址,尋找那些戰場英靈陰魂不斷廝殺,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趨於圓滿?到時候才可以嫻熟駕馭這種劍敕符?

  陳平安皺眉沉思,突然轉過頭去,只見陸台走下樓梯,然後停步伸手敲了敲牆壁,如客人叩響門扉,然後他笑著坐在臺階上,仍是沒有走入一樓。

  陳平安剛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蓋住劍敕符,陸台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麼,一張失傳的上古符籙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勝在返璞歸真的純粹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顫,現在還在疼呢。」

  陳平安問道:「何解?」

  陸台指了指桌上那張劍敕符,「這張護身符,很有年頭了,估計整個陸家,像我這麼年紀不大的傢伙,找不出第二個認得出來它的根腳。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個純粹武夫,寫出這麼糟糕的純粹古符,實在是丟人現眼……」

  陳平安忍不住插話道:「武夫畫符,才不合理吧?」

  陸台扯了扯嘴角,「哦?這樣嗎,那看來是我陸家藏書記載有誤,不然就是我見識短淺了。」

  但是陸台也不太想在這個話題上深入,繼續說道:「二,你畫符,更多是靠那支筆,並非是你對畫符一道有多深的鑽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確的風景,可是你去往那處風景的路線,歪歪扭扭,所以畫出來的符籙,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紙品相好,卻給你做了一錘子買賣,更是暴殄天物。在這一點上,你都不能說是旁門左道,而是歪門邪道,這要是給道家符籙派高人瞧見了,會恨不得一拳錘死你的。」

  陳平安眉頭緊皺,細細嚼著陸台的言語,先分辨真假,再確定好壞。不過實在是陸台太神秘,陳平安很難得出結論。

  陸台笑問道:「能不能拿起那張符籙,我仔細瞧瞧材質,之前驚鴻一瞥,不太敢確定。」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拈起那張劍敕符,只不過只給了陸台符籙背面。

  陸台微微一笑,對於陳平安的謹小慎微,不以為意,看了片刻後,點頭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寶貴材質,在它上邊畫符,可以重複使用。一張成功的符籙,品相高低和威力大小,符紙好壞,很重要。世間真正好的符籙,除去那些極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複使用,你呢,按照符籙派一位老祖的諧趣說法,叫朱顔辭鏡花辭樹,嗯,歸根結底,就是『留不住』,陳平安,你自己說可不可惜?符紙,尤其是回春符,很燒錢的,唉,我算是替你心肝疼了一把,反正你陳平安家大業大,不用在乎這點小錢。」

  陳平安看了眼陸台,又看了重新放在桌上的劍敕符。

  陸台有些好奇,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那個有些懊惱的桌邊少年,笑問道:「贈予你這些珍貴符紙的人,沒有說過?教你畫符的領路人,就沒有跟你講過,要你這半吊子符師,一定要能省則省?」

  陳平安重重嘆息一聲。

  陸台幸災樂禍道:「七八九境的純粹武夫,大概可以寫出不錯的符籙了,僅憑一口真氣,一氣呵成,可惜到了這個層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頂,早已心志硬如鐵,誰會跑去畫符?你也就是運氣好,有這樣的珍稀符紙和符筆,才能最終畫出不錯的符籙,不然每畫一張就等於燒了一大摞銀票,嗯,你略好一些,只等於燒了半摞銀票。」

  陳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傷口撒鹽的傢伙。

  陸台呵呵笑道:「陳平安,你也真夠有意思的,武夫畫符,還有養劍葫和飛劍,最過分是還要每天勤勉讀書?你就不怕不務正業,耽誤了武道修行?落得個非驢非馬,萬事皆休?」

  陳平安沒有理睬他的冷嘲熱諷,收起劍敕符,開始翻看那本《山海志》。

  陸台悄然起身,返回三樓住處。

  之後陸台就開始離開餘蔭山樓,或是泛舟遊覽碧水湖,要麼就是去參觀什麼每條吞寶鯨都會有的寶庫,吞寶鯨之所以有此稱呼,就在於它在漫長的歲月裡,會將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夠跨洲的渡船,往往當得起「寶船」說法,所以一條成年吞寶鯨的肚子裡,必然是千奇百怪,奇珍異寶無數。

  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後遺留人間的金身遺蛻。

  陸台在一天的下午,開始從方寸物中取出一套近乎繁瑣的茶具,以秘術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華,在一樓廊道,開始優哉游哉煮茶。

  茶香怡人。

  陳平安沒有去討要一杯茶水喝,只是在屋內練習劍術。

  隨後陸台每天都會煮茶,獨自喝茶賞景,往往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有天臨近中午,陳平安走樁練拳即將收功,看到陸台自己劃著小舟從遠處返回。

  繫好小舟,陸台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陳平安練拳經過身邊的時候,他高高舉起手,掌心疊放著好幾盒胭脂水粉,應該是在跟陳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穫。碧水湖的湖心台不遠處,有幾棟樓是渡船專門經營貨物的銷金窩,陳平安只去過一次,覺得太黑心了,揀選了幾件相似物品,發現價格比倒懸山還要誇張,就徹底沒了買東西的心思。

  陸台腳尖一點,往後輕輕一跳,坐在白玉欄桿上,打開其中一盒胭脂,拿出小銅鏡,開始抿嘴,之後還翹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過長眉,動作輕柔且細緻。

  陳平安只是繼續沿著廊道練拳,從頭到尾,目不斜視。

  在陳平安又一次路過身邊的時候,坐在欄桿上仔細畫眉的陸台,微微挪開那柄小銅鏡,笑問道:「好看嗎?」

  陳平安沒有去看胭脂粉黛的陸台,也沒有搭話。

  然後每一次陳平安走樁路過,陸台都要問一次不一樣的問題。

  「陳平安,你覺得腮紅是不是艶了一點?」

  「這兒的眉毛,是不是應該畫得再細一點?」

  「用花露齋的細簪子,從盒子中挑出的胭脂,果然會更勻稱自然一些,你覺得呢?」

  陳平安只是默默走樁,按照原定計劃,到了時辰才停下練拳。

  最後一次陸台沒有詢問陳平安,只是將小銅鏡、簪子和幾隻胭脂盒都放在身邊的欄桿上,轉頭要望向那一大片荷葉,妝容精緻,眼神迷離。

  陳平安剛要打算走回一樓正門那邊,陸台沒有收回視線,再次開口,「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男人,很……可笑?甚至心底還會有些噁心?」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走向陸台,離著陸台大概五六步遠的地方,他面對湖水背對廊道,也是坐在了欄桿上。

  沒有得到答案的陸台也不惱,自顧自嫣然一笑,挑出一盒胭脂,覺得成色不佳,名不副實,以後就不再用它了,便要將它隨手丟入碧水湖。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盒胭脂賣多少錢?」

  陸台楞了一下,也轉過身坐著,一起面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貴,每盒一顆小暑錢,今年新出的,名氣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愛用它,唉,多半是那些豬油蒙心的商家子弟的伎倆,我給他們合夥騙了。」

  陳平安感慨道:「一顆小暑錢,那就是一百顆雪花錢,十萬兩銀子,我覺得……」

  停頓片刻,清風拂面的陳平安輕聲道:「千金難買心頭好,你買它,可能不算貴,但是有些人可能聽到價格後,一定會傻眼吧,而且打死都不會相信世上有這麼好的胭脂水粉。」

  陸台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襲雪白長袍的陳平安雙手疊放膝蓋上,與陸台說了家鄉龍窯那個娘娘腔漢子的故事。

  陳平安說得不重,語氣不重,神色不重,將一個已死之人的可憐一生,說給了身邊的男人聽。

  身邊的他,腰繫彩帶,神采飛揚,是神仙中人,比世間的真正女子還要絕色。

  而家鄉的那個男人,只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會有鬍渣子,長得不比市井婦人好看絲毫,哪怕他每天早上,會把自己收拾得乾淨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時候,一樣會指甲蓋裡滿是污泥,所以那個男人拈著蘭花指,不會有半點動人之處。

  而且他根本不會懂什麼飛霞妝、桃花妝,也不會分出點唇、暈頰、畫眉的種種胭脂水粉。

  陳平安最後望向遠方,有些傷感,「到了最後,我還是覺得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為何喜歡像女人一樣妝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再用被褥捂住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沒有答應,直到今天,我還是很後悔。如果我知道他會那麼做,我肯定會答應下來。」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後笑著說他打算再也不要像個女人了,所以希望我能夠幫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

  「我當時哪裡會答應這種事情,死也不會答應的,他勸了我兩次,就不再勸了。」

  「他死了後,誰也沒看到那盒胭脂,其實也沒誰在乎。」

  陳平安轉過頭,笑望向那個如傾城美人的陸台,「那麼貴的胭脂,扔了做什麼?」

  陸台歪著腦袋,那支精緻的珠釵便跟著傾斜,微笑道:「不然送給你?以後回到家鄉,你拿著這盒胭脂去那傢伙墳上,告訴他天底下就是有這麼好的胭脂水粉,要他下輩子投個好胎,做個姑娘家家,往自己臉上可勁兒抹,幾斤幾斤的抹,都不用再心疼錢了……」

  陳平安轉過頭,望著遠方,輕輕搖頭,「我連他的墳頭都找不到,怎麼給他看這個,怎麼跟他說這些。」

  眉眼清秀乾淨的白衣少年,雙手抱住後腦勺,不言也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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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3 06:48:55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八十六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

  故事而已,一壇老酒揭了泥封,就只能喝光為止。

  這壇老酒,這點小事,在陳平安的肚子裡就像陳釀了很多年,一打開後,遇上對的人,就會有酒香,而且陳平安也只會遇上對的人,才會與他對飲。

  陸台便是那個與他對飲的人。

  哪怕陳平安喜歡和尊敬、親近的人,寧姚,阿良,劉羨陽,顧璨,道士張山峰他們,陳平安都沒有說起過這一茬。

  可惜陸台聽完這個故事後,似乎沒有太大感觸,最後反而打趣陳平安,跟我講這個,是不是說我這樣悖理違俗的男人,沒幾個好下場,到最後連個墳頭都留不住?

  陳平安啞然失笑,只得跳下欄桿返回一樓。

  不知為何,跟陸台好似閒聊,說過了這件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陳平安覺得心裡舒服多了,如解心結。

  當天下午的練劍,同樣是雪崩式,感覺少了些凝滯,多了幾分圓轉如意。

  在這天之後,陸台便換了一身裝束,頭別玉簪、身穿青衫,手持黃竹摺扇,從一位絕色佳人變成了翩翩公子,這讓陳平安如釋重負,所以哪怕陸台時不時走到一樓,要麼隨手翻閱他的藏書,要麼煮一壺茶看他練習劍術正經,陳平安都沒有說什麼。

  而陸台不愧是被譽為最為博聞强識的陰陽家子弟,跟陳平安說了許多以往不曾聽說的事情,比如拳架分內外、劍架分意氣,還說了打磨第四境的注意事項和一些建議,一位純粹武夫躋身煉氣境後,如何打熬三魂,講究很多,人身三魂,胎光為太清之陽氣,武夫淬煉此魂,最好是揀選旭日東升、朝霞絢爛之際,練拳不懈怠,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說不定會有機緣巧合,讓三魂之一的胎光更為强壯,生機勃勃。

  陸台提及此事的時候,陳平安大為汗顔,心虛不已。

  在老龍城孫氏祖宅破開三境之初,有金色蛟龍從朝霞雲海之中洶湧撲下,卻被他一拳拳打了回去,而且還不是一次,是兩次。

  陸台當時正跪坐在靠窗位置,換了裝束妝扮後,高冠博帶,大袖逶迤,士子風流,喝著自己以碧水湖名泉精華煮出的茶水,他何等心眼活絡,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便刨根問底,涉及武道修為,陳平安便和盤托出,陸台一口茶水當場噴出來,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說教你陳平安符籙和拳法的老師傅,估計都是不拘小節的性情中人。

  陳平安詢問是否有補救之法,陸台想了想,喝過一杯茶,說到了桐葉洲,可以碰碰運氣,去一些個猶有神靈巡遊陽間的武聖人廟,歷史上不少令人驚艶的天才武夫,都是在武聖人廟瞎貓碰死耗子,得到了一份很大的機緣。說到這裡,陸台便有些唏噓,說他在離家遊歷之前,聽師父說過一位大端王朝的年輕武夫,資質天賦好到驚世駭俗,厲害到了要數位武聖人廟神靈主動找上門的地步,都要給予他一份武運,而那個傢伙比他陳平安還要過分,竟然一拳拳打退了那些主動示好的武廟神靈。

  陳平安猜測多半是劍氣長城上結茅修行的曹慈了。

  陸台隨便提了一嘴,既是告誡陳平安,又彷彿是在自省,說純粹武夫也好,山上修行也罷,大道之上,運氣很重要,但是接不接得住,更重要。福禍相依,天才早夭的例子,不計其數,便是此理。

  陳平安深以為然。

  但是陸台隨即話鋒一轉,說你陳平安這般深居簡出,害怕所有麻煩,從不主動追求機緣,一心只想著避開機會,很不好。

  陸台之所以有此「怨言」,除了起先陳平安死活不願與他有交集,還源於這艘吞寶鯨前段時間,打開了第四個破碎福地的秘境入門禁制,准許乘客入內探尋,只要乘客交付一枚穀雨錢,就能夠進入其中歷練修行,一切所得,渡船不會索取,但是如果有人願意折算成雪花錢就地售賣,吞寶鯨當然歡迎。

  這條吞寶鯨是金甲洲五兵宗的獨有之物,這塊秘境多上古術法殘留,極難打開,代價極大,得到這塊秘境之後,五兵宗按照一般慣例,吃獨食「吃」了足足一百年,到最後發現竟然得不償失,所以五兵宗乾脆將這個名為名為「登真仙境」對外開放,學那寶瓶洲的驪珠洞天,收取一筆過路費而已。

  登真仙境,版圖有方圓千里之大,只是一塊殘破之地,大小就已經跟整座驪珠洞天媲美,能夠躋身七十二福地之列,廣袤程度,確實比三十六洞天要遠遠勝出。

  這塊秘境每十年打開一次,只需金丹元嬰之下的練氣士進入其中,對於純粹武夫則無門檻要求,在兩百年前有一位扶搖洲的幸運兒,不過洞府境修行,竟然得到了一把威力巨大的半仙兵,大概是覺得守不住那把神將大戟,也不適合自己,便賣給了五兵宗,可謂一夜暴富,之後憑藉財大氣粗,硬生生靠錢把自己堆上了金丹境,一枚穀雨錢換來了一個金丹修為,誰不艶羨?

  此事轟動金甲洲,一時間湧入登真仙境的練氣士,多如過江之鯽,早期需要很硬的關係才能排上隊,已經不是一顆穀雨錢的事情了,經過三百年進進出出,期間又有種種福緣和法寶現世,只是都不如半仙兵那麼誇張,登真仙境的尋訪,才逐漸變得沒那麼炙手可熱,但依然是讓人覺得物有所值的一方勝地。

  不過陸台當然知道這種「開門紅」,多半是商家高人指點五兵宗的手筆。

  跟那盒風靡數洲的胭脂一個德行,是合夥坑人呢。

  可是登真仙境的虛實和底蘊深淺,陸台一清二楚,師父說過他如果有興致,又有閒暇,不妨走上一遭,看能不能撿到一些值點小錢的破爛貨。

  陸台此次為何乘坐吞寶鯨?

  當然上上簽卦象和大道契機最重要,可是進入登真仙境,也是他陸台志在必得的一筆橫財。

  陸台原本極力邀請陳平安一起進入登真仙境,尋訪仙人仙境和法寶機緣,可是陳平安到最後,哪怕答應再借給陸台一顆穀雨錢,他自己還是執意不去賭一把運氣。

  陸台只得獨自進入,兩旬之後風塵僕僕地離開登真仙境,當天就還給陳平安三顆穀雨錢,多出的一顆,說是利息。陳平安聽完陸台講述的遊歷經過和巨大收穫後,便心安理得地收下,原來陸台憑藉家傳陰陽術,破開了一座上古仙家府邸的禁制,一路有驚無險,差點成為那座古老仙府的主人,只是礙於五兵宗訂立的規矩,才主動放棄了那座福地府邸的掌控,跟五兵宗私下交易,換成了穀雨錢,一大堆的那種。因為五兵宗的跨洲商貿,很多地方需要小暑錢和穀雨錢,所以五兵宗暫時賒欠陸台,半年之內就會全數償還,而且會額外加上一筆紅利。

  別覺得五兵宗是虧大了,實則不然,原本雞肋的仙府在被陸台成功打開後,由於靈氣充沛,適宜修行,吞寶鯨的貴客,比如金丹元嬰這些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地仙,就會願意居住其中,細水流長,五兵宗半點不虧,商家掙錢,暴利當然很好,可是這種穩定收入的「錢脈」,才是長長久久的立身之本。

  陸台一舉成為登真秘境歷史上收穫第三的幸運人。

  除此之外,陸台從仙府拿到了一門上古登仙術法,和一件名為「鰲山幻樓」的上乘法寶。

  陸台並未售賣這兩份機緣。

  可哪怕陸台實實在在證明了陳平安與一樁洪福的失之交臂,陳平安還是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只是將那枚賺到的穀雨錢放在桌上,偶爾看書乏了,就以手指翻轉穀雨錢,讓它在手背上滾來滾去,對於陳平安,這是一個解乏的好法子,立竿見影。

  這讓陸台很是鬱悶。

  說了好些苦口婆心的言語,可是陳平安始終不為所動。

  所以陸台每次煮茶,都沒有邀請陳平安共飲的意思,當然,估計陳平安自己也沒有想法。

  陸台是個地地道道的講究人,不是刻意為之,而是生於千年豪閥,而且還是仙人之家,不是尋常的人間世族可以媲美,所以陸台的氣質,渾然天成,既是鐘靈毓秀,也是耳濡目染。

  鬥茶之茶,要新。手法和茶具,要古。煮茶泉水要清且重。飲茶之人,要淨且靈。

  陸台跟陳平安相處久了,始終覺得陳平安太死板了,所以是淨有餘而靈不足。

  一樣還是會辜負他的好茶。

  就像今天,陸台又借機提起這樁「天上掉了錢如雨嘩嘩落下,你陳平安卻去屋檐下躲雨」的痛心事,陳平安只是默然不說話。

  陸台覺得實在敲不醒這個榆木疙瘩,大概是要放棄說服陳平安了,便隨口說了一句大而無當的空洞言語,可世事就是如此無常,陳平安不但聽得進去,反而極其認真。

  「陳平安,你練拳練劍,心都很定,這是你厲害的地方,但是你要小心,心定不是心死,心境靜如止水,切忌一潭死水。」

  這是陸台隨口說說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是一些廢話。

  可陳平安竟然第一次主動停下那套翻來覆去的枯燥劍架,坐在他面前,學陸台擺出跪坐飲茶的姿勢,有些彆扭,與陸台的瀟灑風流,雲泥之別,就像是莊稼地裡的老農,學那老夫子坐而論道,只會搖頭晃腦,裝模作樣。

  陳平安擺出這幅姿態,陸台覺得挺好玩的,在中土神洲年輕一輩當中,被譽為鬥茶無敵手的陸氏俊彥,斜眼打量著渾身不自在的陳平安,怎麼看怎麼有意思,給他這麼一瞧,陳平安自然愈發拘謹。

  對於真正的讀書人,陳平安還是很嚮往的。

  因為有齊先生,有李希聖,還有彩衣國城隍爺沈溫,哪怕是張山峰臨時興起的吟詩作對,都會讓陳平安心生嚮往。

  陳平安克服心中的不適,問道:「你是說我的心性,走了極端?」

  陸台楞了一下,天資聰慧至極的他,沒有敷衍應付,也不敢妄下斷論。

  若是常人,陸台可以隨口胡謅,或是說些不錯不對的言語。

  可是今天不行。

  兩人對坐,陳平安一臉認真神色,陸台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畫地為牢了。

  但是陸台靈犀一動,有些恍惚,來得這麼早?本以為只有踏足桐葉洲的陸地,相伴遊歷,種種坎坷和磨難,才會有此契機的苗頭出現。不曾想如此措手不及。陸台穩定心境,開始屏氣凝神,鄭重其事遞給陳平安一碗茶,「慢飲,等你喝完,我再說我的一點見解。」

  陳平安不知其中講究,也只當是一場找人解惑的普通問答,就點點頭,接過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花島風波過後,陳平安遇上那位愛慕桂夫人數百年的老舟子,既是桂花島的第一位撐船人,更是陸沉飛升之前的唯一僕人,一起泛海遠遊天地四方。當時陳平安做了個怪夢,進入某本書中,「一夜渡口老舟子揮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老舟子有過一番問答,以至於那位舟子竟然說了句「莫要壞我大道」。

  當時陳平安便是大致在說一把尺子的道理兩端。

  他認為舟子的道理,走了極端,看似有理,實則無理。

  因為不夠完善,不如書上所說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祇,是道法自然四字。

  所以那次夢中讀書,陳平安依稀記得有人說過,儒家的道理,從不在高處,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實處。

  那人甚至笑言,咱們儒家的至聖先師,學問已是何等的深遠高超,可有一次問道之後,都曾對一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帶了點自慚形穢,說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後的內容,陳平安已經記不得半點了,一個字都記不住,有可能是根本就那個人或者說那本書上根本就沒有說。

  今天陳平安有此詢問,當然不是跟陸台問道,陳平安沒想那麼多。

  陳平安自練拳以之後。

  難道真的沒有想過自己的將來?

  當然不可能,與劍靈神仙姐姐有過六十年之約,如今跟寧姚又有十年之約。

  陳平安這兩次「遊山玩水」,甚至已經從最初的「我這一拳要最快」,變成了「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須最有道理」。

  陳平安最有分量的一句話之一,可能當時聽說這句話的人都沒有在意,當時是在返鄉的一座客棧,他對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所說,「如果我哪裡做的錯了,你一定要跟我說」。

  陳平安的心路,無論之後在落魄山竹樓老人,在他身上和神魂打下多少拳,無形之中,陳平安始終在懷疑自己。

  但這是必須要走出去的一步。

  而之前的心境,或者說虛無縹緲的本心,陳平安同樣一句無心之言,已經道破天機,是在倒懸山上,對寧姚爹娘說的那句。

  那意味著陳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

  「是我做的不夠好。」

  做得不夠好,就是錯。

  世間有幾人,會如此苛刻自己?

  但是這種心態又不是無緣無故形成的,而是本命瓷一碎,以及之後困苦艱辛,種種機緣巧合,逼迫陳平安不得不去拼湊出完整心境的一種無心以及必然之舉。

  成了,彙聚成日月在天的奇觀,群星黯然。

  不成,大概便是種種失約,種種失望。

  一個人沒東西吃,就會餓死,可若是心田乾涸,一樣會求死,只是渾然不自覺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絕境,憤然而起,奮發向上。

  可又悄然求死,暴飲暴食,不知節制,七情六欲,心猿意馬,種種弊端,即是人心古怪處。

  人心之複雜,便是聖人仙人都不敢自認看透。

  崔瀺在小鎮為何會輸,便是例子。

  循著這條心路,陳平安的心境便很明瞭,差點害死了劉羨陽,是我陳平安的錯,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講完自己那點對方都不願意聽的道理,一了百了。

  哪怕是龍窯娘娘腔男子的死,陳平安只是因為沒有答應那個男人收下胭脂盒。

  陳平安還是覺得自己在「錯」。

  當一個人真正開始認識這個世界,

  看過高聳入雲的大山,蜿蜒無盡頭的江河,看過了那些無比高遠的壯闊景象,甚至可能是看過那些讀書人的風流,那些象徵著一國威嚴的衙門、官服,看過了人生無常的生老病死,看過了看似壯烈實則冷血的鐵騎陣陣,一個人在某一刻,往往就會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這種感覺,大概就是孤單。

  悲傷很難感同身受,快樂的分享總是一閃而逝,人生只是一場場告別……

  陳平安對這個世界,其實充滿了畏懼。

  劉羨陽,李寶瓶,顧璨都不會像陳平安這樣。

  顧璨會一門心思想著報仇。

  李寶瓶會覺得天地間總有這樣那樣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內,幾乎從不質疑自己,更不會輕易否定自己。

  所以她才能夠說出一句「怎麼會有不喜歡李寶瓶的小師叔?」

  劉羨陽則會發自肺腑地說,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這個小地方!

  但是陳平安不會,他可能會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帶著李寶瓶他們去大隋,但是陳平安的心境意象,會躲起來。

  陳平安的心思和念頭,大體上都是「不動」的。

  龍窯燒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穩,其實就是在執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會記恨宋集薪的有錢,嫉妒他有人相依為命,會讀書。

  會

  這就是阮邛哪怕對陳平安沒有成見,卻從來不把陳平安當做同道中人、不願收他為弟子的根源所在。

  這也是為何陸台會覺得陳平安不夠靈氣的原因。

  所以劍靈當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個年幼孩子守著墳頭和山頭,是草鞋,

  唯一的「動」,是向南方追逐著某個人的身影。

  那個身影,其實正是御劍離去的寧姚。

  所以之後陳平安選擇送劍給心愛的姑娘,比起去往大隋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終於多了一份自主意願。

  「是我想走這趟江湖」。

  我陳平安要為自己做點什麼。

  所以哪怕羨慕老龍城的李二,哪怕到了劍氣長城後,陳平安肩頭又多了一副擔子,陳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輕鬆。

  所以陳平安換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襲長袍,想要成為劍仙,而且是能夠在劍氣長城上刻字的大劍仙。

  從只敢買下五座山頭就趕緊租借出去三座,想著要把所有家當一口氣送給背井離鄉的劉羨陽,新春前後,一口氣送給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將近半數的上品蛇膽石……從一個「既然我留不住,那就趕緊送給在乎的人」,到如今的陳平安,已是翻天覆地。

  這一切,來之不易。

  之前文聖老秀才為何當初會醉酒之後,拍著陳平安的腦袋說少年郎要

  就在於老人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境問題。

  少年不該如此,當靜極思動,應該卸下擔子,輕鬆做少年郎該做的美好事情。

  只是世間道理,聽沒聽說,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書上書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實處,難上加難。

  陳平安一口一口喝著茶水,在陸台即將說出他的答案之前,陳平安突然已經開口,說道:「我哪怕跟你不熟,哪怕要一次次借給你錢,也不願意跟你接觸,更不願意去登真仙境,其實很簡單,因為我怕死。」

  在家鄉小鎮,接連面對蔡金簡、苻南華和搬山猿,陳平安認為自己差不多等於死了一次。

  在蛟龍溝,是第二次。

  事不過三。

  陳平安緩緩放下已經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運氣的好東西,我從來拿不住。」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方才想了想,覺得我可能以前是對的,但是現在還是這樣的話,就是錯的。想要以後的修行走得更遠,得慢慢改正了。」

  陸台神色古怪,還有些凝重。

  他方才其實在以陸氏不傳之秘的觀心神通,在偷窺陳平安的心境。

  陳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來一碗?」

  陸台沒好氣道:「你當是喝酒啊?」

  可仍是給陳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陳平安繼續說道:「但是不跟著你去登真仙境,我覺得沒錯,說不定我跟你一起進入登真仙境,會害得你都掙不到錢。現在,你掙了大錢,我掙了三顆穀雨錢,挺好了。」

  陸台自己早已不再飲茶,雙手放在膝蓋上,笑道:「兩顆是你借我的,你其實只掙了一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見,「我覺得是三顆。」

  陸台哭笑不得。

  敢情這傢伙根本就沒想過自己會還錢?

  陳平安喝著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輕聲道:「要餘一點,錯過了就錯過了,不能事事處處都求全占盡。陸台,你覺得呢?」

  陸台愕然,隨即大笑道:「陳平安,你竟然在躲那個一!」

  陳平安喝著一碗茶水,同時一頭霧水。

  陸台隨即滿臉憤懣,身體前傾,一把從陳平安手中搶過茶碗,隨手揮袖,收起所有茶具,氣呼呼站起身,狠狠瞪著陳平安,「上陽臺觀道,到底是誰觀道,是誰桐葉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個小小的桐葉封侯算個屁!虧死我了!」

  陸台咋咋呼呼登樓離去,踩得樓梯蹬蹬作響。

  陳平安茫然撓頭,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陳平安有點慘,陸台又換回了女子裝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說,還搔首弄姿,每天來一樓這邊故意噁心陳平安。

  陳平安脾氣再好,也受不了那層出不窮的脂粉味和蘭花指,以及讓人極其膩歪的擠眉弄眼和嬌聲嬌氣,於是在某天早上陸台坐欄桿哼小曲的時候,一拳打得陸台摔入碧水湖。

  怒氣衝衝從水裡掠出的陸台,落湯雞一般的他,强忍住拿針尖、麥芒兩把本命飛劍戳死陳平安,最終還是沒有出手,只是對著陳平安破口大駡,你就是這麼對待自己的半個傳道人?!你陳平安還有沒有半點良心?

  不過提到傳道人的時候,陸台明顯有些底氣不足,但是駡陳平安沒良心的時候,倒是理直氣壯。

  在那之後,陸台不再理睬陳平安。

  光陰悠悠流轉,在這艘吞寶鯨到達桐葉洲扶乩宗渡口之時,是拂曉時分,陳平安去三樓提醒陸台可以下船了。

  但是早已人去樓空。

  陳平安沒有多想,真是個怪人。

  他便獨自一人,由海底的吞寶鯨登上桐葉洲的陸地。

  陳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腳。

  就像當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入福祿街,從黃泥爛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滿了新鮮感。

  沒有了陸台在身邊,陳平安覺得挺好,雖然這麼想,有點對不住那傢伙。

  就在陳平安腳步很是輕鬆輕快的時候,在渡口繁華的店鋪旁邊,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陳平安頓時呲牙咧嘴。

  換上了青衫長袍、玉帶簪子的陸台,正蹲在街邊,啃著一個肉包子,見到了陳平安後,然後轉頭看了眼蹲在他身邊一條土狗,正眼巴巴望著陸台。

  陸台便把手中的一隻肉包子丟給了路邊的狗。

  陸台還對陳平安挑了挑眉頭。

  陳平安走過去後,陸台還在那啃著皮薄餡美的肉包,搖頭晃腦,很欠揍。

  陳平安先彎腰摸了摸那條狗的腦袋,然後直接就給了陸台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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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3 06:49:16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八十七章 北行

  陸台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手裡的肉包子還沒丟。

  踹了自己一腳,那傢伙竟然還有臉笑?

  口口聲聲說著怕死,怎麼到了我陸大爺這邊,你陳平安就不怕死了?

  真當我的針尖、麥芒,與那些廢棄的胭脂水粉一般,只是擺設?

  陸台突然有些鬱悶,因為他才記起,陳平安根本就不曉得這兩把本命飛劍的存在。

  陸台站起身,惡狠狠吃掉肉包子,警告道:「吞寶鯨那一拳,渡口這一腳,兩次了!」

  陳平安笑道:「事不過三。」

  陸台厲色道:「敢有第三次,我要麼打死你,要麼換回女子裝束,噁心死你!」

  陳平安立即抬起手臂,雙指並攏,佯裝對天發誓狀,可言語內容卻是,「如果有第三次,請你務必選擇打死我。」

  陸台驀然一笑。

  見陸台沒有追究計較的意思,陳平安便仰頭望去,遠處有一座巍峨大山,在半山處,即有雲海遮蔽景象,使得世人看不見山上風光,據說一年之內只有數次機會,山下得以窺得全貌,山巔矗立著一大片宮觀殿閣。

  神仙書《山海志》就有記載這個扶乩宗,讓陳平安印象最深的有兩點,扶乩宗與龍虎山天師府一樣,不屬道家三脈之一,擅長「神仙問答,衆真降授」,簡單來說就是與寶瓶洲的風雪廟、真武山,有異曲同工之妙,能夠請下神仙,區別在於請下人間的是神祇,還是真仙。

  再就是扶乩宗的山頭,豢養精怪鬼魅之多,冠絕桐葉洲,半山腰處有一條喊天街,無奇不有。

  陳平安對於那些活潑可愛的古靈精怪,一直很有興趣。就想著在扶乩宗開開眼界,若是以往,也就只能在心裡想一想,可是現在倒是願意做一做。

  而且背著的那把「長氣」,當陳平安向北而走,便有劍氣微顫,因此震動陳平安的神魂,若是向南而行,劍氣便無動靜。

  這讓陳平安鬆了口氣,往北走,好歹距離寶瓶洲越來越近。

  陸台對於遊覽喊天街一事,舉雙手贊成,說那兒的一些小玩意兒,不但珍稀罕見,而且價錢公道,是練氣士遊歷桐葉洲的必去之地。

  望山跑死馬,瞧著距離那座大山頭不太遠,徒步行走,有的走。陳平安如今已經不是初出茅廬的江湖雛鳥,一路上時不時望向那座雲霧繚繞的高山,很清楚扶乩宗的厲害,若是擱在寶瓶洲,就只比神誥宗略遜一籌。

  這座位於桐葉洲中部的扶乩宗,既然是宗字頭仙家,意味著最少都有一位玉璞境修,而且比起版圖最小的寶瓶洲,桐葉洲的山頂仙家更有分量和底蘊。加上南北各有桐葉宗、玉圭宗,分別掐住這塊陸地的兩端,好似占據了桐葉洲半壁江山的氣運,所以在桐葉洲還能夠脫穎而出的宗門,往往都是殺出一條血路的强大勢力。

  閒來無事,陸台便聊了些桐葉洲和寶瓶洲不太一樣的風土人情,寶瓶洲是小地方,如果不是神誥宗祁真躋身十二境仙人境,獲得中土上宗賜下的天君頭銜,明面上一個仙人境都沒有,所以陳平安在師刀房那堵牆壁上,看到有人懸賞大驪藩王宋長鏡,理由只是覺得寶瓶洲不配冒出一個十境武夫,其實可笑也不可笑。

  反觀桐葉洲,桐葉宗和玉圭宗的當家大佬,都是在仙人境趴了好幾百年的老王八。

  扶乩宗有兩位玉璞境修士,一男一女,是一對道侶,羨煞旁人。

  相傳扶乩宗之所以會有那條熙熙攘攘的喊天街,就在於那位玉璞境女修喜好飼養精魅,哪怕當年成為地仙後,還是願意經常露面,下山專程收集種種精怪,扶乩宗宗主便乾脆大手一揮,傾盡私人財力,打造了喊天街,只為了讓道侶近水樓臺,不用多跑那幾步路。

  說起這樁恩愛,陸台滿臉陶醉和憧憬,看得一旁陳平安毛骨悚然,因為他都不知道陸台是將自己想像成了扶乩宗宗主,還是道侶女修。

  之後大概是被勾起了心中的那份纏綿悱惻,陸台哪怕當下是一身世家子裝飾,仍然不厭其煩地與陳平安說起了那些梅花妝容,額黃酒靨,幾種腮粉的色澤暈染和撲面次序,中土神洲仙子與別洲仙子的穿衣喜好側重,濃妝重彩和淡抹小點妝的各有各好……

  陳平安忍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陸台好似沒完沒了的「閨房話」,轉頭對這傢伙正色道:「陸台,算我求你了,你跟我聊這些,我不想聽,何況聽了也沒有用啊。」

  類似言語,陳平安只對馬苦玄說過一次,那次是馬苦玄大戰之間,叨叨個沒完。

  只不過對於後者是厭惡,陳平安極少這麼憎惡一個人,刺殺自己的少女朱鹿算一個,濫殺無辜的嫁衣女鬼算一個,蛟龍溝的那頭金袍老蛟算一個,屈指可數。

  而對陸台更多還是無奈。

  陸台一挑眉,然後痛心疾首道:「沒用?你就沒有喜歡的姑娘?萬一有的話,就不想她更好看?九百九十九沒有的話,你好歹也能靠這個跟人家聊聊天吧,你真以為仙子不放屁,個個不愛美?活該你打光棍!」

  陳平安一下子開了竅,斬釘截鐵道:「有!想!」

  他當然有喜歡的姑娘,想她更好看……嗯?不對不對,寧姚已經最好看了!

  陸台看得直搖頭,「傻了吧唧!估計有了姑娘也留不住。」

  說完之後,陸台猶不罷休,憑空變出那把竹制摺扇,嘖嘖道:「留不住啊留不住。」

  陳平安呵呵一笑。

  察覺到陳平安有動手的跡象,陸台斜眼提醒道:「別動手啊,你一個天天翻書的人,哪怕不是君子,好歹也算半個讀書人。這才幾步路,說好的事不過三呢?」

  渡口本就是扶乩宗的私産,一路往扶乩宗山頭而去,路上多有神神怪怪的景象,有十數人乘坐一條名為「紫髯公」的紫色大蟒身上,風馳電掣,但是乘坐之人個個四平八穩。頭頂經常有充滿劍氣的虹光掠過,轉瞬即逝。

  見過了老龍城和倒懸山,陳平安對此已經見怪不怪。

  陸台解釋說桐葉宗跟零零碎碎的寶瓶洲很不一樣,山頭數目不多,但很多都是龐然大物,在這裡不是隨便扯一桿破爛旗幟就能自封山大王的,桐葉宗的王朝和江湖,這兩股勢力不容小覷。

  當然事無絕對,不入流的仙家門派肯定會有,畢竟桐葉洲疆域實在太大了,再說了,哪塊田地還沒個老鼠窩。

  可像觀湖書院以南的寶瓶洲,幾乎國國有仙府的景象,在桐葉洲肯定沒有。

  兩人在寬闊道路一側並肩而行,其實十分惹眼,來往車輛的女子,無論是仙師還是富家千金,都樂意拋來好奇打量的視線,略帶驚艶,主要還是歸功於風度翩翩的陸台,仙氣書卷氣都很出彩,這就很難得了,陳平安站在他身邊,更多起到了綠葉的作用。

  陸台沒來由感慨道:「婆娑洲不去說,很强大,文風鼎盛,仙師如雲,尤其還有一個醇儒陳淳安坐鎮,咱們腳下的桐葉洲性子喜靜,跟賢淑女子相似,與世無爭,又有地利之優,連跨洲渡船都沒幾艘,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所以比較喜歡排外,其實算是一塊很大的世外桃源了,西南方的扶搖洲可就熱鬧了,山上山下沒個界線,整天打打殺殺,練氣士的江湖氣都很重。」

  陳平安突然小聲問道:「陸台,你什麼境界?可以說嗎?」

  陸台輕搖摺扇,鬢角飛揚,微笑道:「陸氏子弟,不太在意境界高低,只看『觀河』的眼力能有多遠。」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是不高了。」

  陸台扯了扯嘴角,「相對中土神洲的修道天才,當然算不得高,可比你嘛,綽綽有餘。」

  陳平安笑道:「我認識一個比我略大的人,七境武夫了,在家門口遇上一個長得像狐狸的婆娑洲劍修,好像是九境。我家裡有兩個小傢伙,一條火蟒一條水蛇,估計快要六境和七境了。你呢?到底是幾境?」

  陸台仍是不願泄露自己的境界高低,只是一臉得意洋洋道:「我的兩個師傅,一個授業,一個傳道,都是上五境。」

  陳平安哦了一聲。

  陸台瞥了眼陳平安,「啥意思?不服氣,還是不入眼?」

  陳平安點頭道:「服氣。」

  陸台笑眯眯道:「陳平安,你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是不是希望躺著被人敬酒啊。」

  陳平安疑惑道:「什麼意思?」

  陸台啪一聲收起摺扇,「死了之後,總該有人上墳祭酒吧。」

  陳平安沒好氣道:「彎彎腸子。」

  陸台爽朗大笑,繼而打開摺扇,清風陣陣,真是秋高氣爽。

  兩人步行半日,才在黃昏中走到扶乩宗山頭的山腳,山名垂裳,按照陸台的說法,寓意君王拱手垂袖而治,可為何扶乩宗占據的山頭卻有儒家的講法,陸台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一個時辰後,暮色之中,陳平安和陸台終於見到那條喊天街,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哪怕是晚上,依舊遊人如織。

  走入人滿為患的大街後,陸台讓陳平安見識到了何謂花錢如流水,什麼叫老子一擲千金、眼睛眨一下算我窮。

  喊天街果然多神異之物。

  陳平安大開眼界。

  陸台走入第一家鋪子,就買了兩頭陳平安聽都沒聽過的小精魅,一頭名叫瞳子,按照店鋪掌櫃近乎諂媚的介紹,陳平安才知道此物可以豢養在主人眼瞳之中,不但可以每天汲取些許天地靈氣,最重要是每當瞳子見到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便能夠幫助主人「明目」,許多修行天眼通之類術法的練氣士,此物最是心頭愛。

  陸台花了足足八百顆雪花錢購得此物後,說是要送給陳平安,陳平安當然不會收下,陸台便搖頭惋惜,說你就不想每天都能夠眼神精進?

  言下之意,有我陸台在你眼前,你眼中又有瞳子,豈不是看我即修行。

  老掌櫃看了眼俊逸非凡的陸台,又瞥了眼陳平安,笑容玩味。

  陳平安一身雞皮疙瘩,假裝什麼都沒聽懂。

  相比被陸台收入囊中的瞳子,當時瞳子旁邊的一夥活潑小人,其實更讓陳平安心動,它們小如米粒,被稱為「耳子」,諧音「兒子」,是一種生活在耳朵中的精魅,以人的耳膜為鼓面,在人入睡時便悄然擂鼓,但是主人和旁人都不會耳聞,卻可以壯大主人的陽氣散發,無形中震懾那些行走於夜間的諸多邪魅。

  這是山下豪門顯貴在不小心「鬧鬼中邪」後,必然重金購買的一種精怪。

  許多下五境的練氣士,如果需要行走山林湖澤,由於境界低微,也會隨身攜帶一隻。

  除了瞳子,陸台還買了一隻指甲蓋大小的蜘蛛,五彩顔色,十分討喜,可是它的名字,就足夠讓陳平安敬而遠之,春夢蛛,喜好採擷、收集那些春光旖旎的夢境,當人入睡之後,它就可以在主人頭頂織出一張小網,色彩斑斕,人就會在夢中消受那千金春宵。

  因此春夢蛛經常被宗門幫派當作砥礪弟子道心的道具,也是崇尚雙修的道派山門必備品之一。

  春夢蛛附近的一排小籠子,還裝有漆黑如墨的噩夢蛛在內的諸多同類,各有奇特。

  陳平安當然欣賞不來這類精怪。

  可是陸台偏偏很喜歡,花了六百顆雪花錢,就因為他覺得春夢蛛長得很可愛。

  於是那位老掌櫃的笑意更加有深意了。

  之後陸台在一座鋪子跟一位中五境修士,為了一隻罕見精怪起了意氣之爭,這次陳平安倒是沒覺得陸台大手大腳,認為那十二顆小暑錢,花得物有所值。陸台之所以能拿下,還是因為競價的對手身上沒了足夠神仙錢幣,加上陸台氣勢十足,一副你願意抬價我就陪你玩到底的架勢,才讓那人駡駡咧咧離開鋪子。

  陸台手心,托著一隻極其少見的羊脂獸,正在他手掌上活蹦亂跳,小傢伙通體美玉質地,是玉石精魄凝聚而成,它的身軀就是上品的天材地寶,是製造符籙玉牌的最好材質之一,但是羊脂獸性情剛烈,成年後,只要被抓到就會選擇自盡,因此無法飼養。

  而陸台手心這只,被修士無意間捕捉後,是因為尚且年幼,才沒有「玉石俱焚」,所以存活了下來,只要飼養得當,就有可能成為一樣價值連城的「活靈寶」,但是唯一的缺點,就在於豢養羊脂獸,比買下它還要開銷更大,因為它只吃雪花錢。

  掌櫃是位姿色平平的婦人,笑言如果不是扶乩宗已經有了一對羊脂獸,否則這樣的好東西,肯定當天就會被重金收走。

  兩人沿著街道兜兜轉轉,進進出出,

  陳平安其實也看中了三樣,只是猶豫不決,終究不太捨得一擲千金。

  一頭三足金蟾,屬天地靈獸之一,據說持有者可以增長自身財運。

  一隻銀白色的尋寶鼠,對天地靈物有敏銳的嗅覺。

  還有一種名為「酒蟲」的小傢伙,只會從陳釀美酒中誕生,如果將它放入新釀酒水中,只需要幾個時辰,就有埋藏數年的醇厚口感,自然是世間所有嗜酒之人的心頭愛。

  陳平安沒有花錢,陸台則依舊花錢不停,鯉魚身軀,巴掌大小的龍鬚鯉,身為鯉魚,卻長有兩根蛟龍長鬚,其須是天材地寶之一。只是比起被陳平安製成縛妖索的那兩根金色蛟須,品相自然遜色太多了,但是這類龍鬚鯉,勝在可以繁衍生息,試想一下,一座仙門,買下數條,精心培育,千百年之後,那就是一池塘的龍鬚鯉。

  陸台還買了一條牛吼魚,體長不超過手指,卻能發出如雷吼聲。

  陳平安根本不理解陸台買它做什麼,嚇唬人?

  最後陳平安還在街道盡頭的鋪子,看到了一群符籙紙人,價格不一,裁剪成各色樣式,大致按照身高分為三種,一指高度、一掌高度、一臂高度,栩栩如生,能夠打掃庭院、養花養鳥、幫忙搬書曬書等等。

  紙人在世間、尤其是富裕門庭頗為流行,它也分等級品次,畫符之人的道行、名望、流派,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紙人的價格,紙張的質地也有關係。有專門製造紙人的宗門和名下商號,利潤極高。

  但是這些憨憨的小紙人,陳平安看著極其好玩,卻絕對不會動心購買。

  因為貴,而且不划算,買來無用,跟價廉物美半點不沾邊。

  陸台卻一口氣買了一大摞折疊起來的符紙小人,全是最矮小的那種,砸下五百顆雪花錢的陸台,說是無聊的時候,就讓它們在桌上演武廝殺,一定很解悶……

  陳平安在花錢這件事上跟陸台根本沒話聊。

  在喊天街再往上走個三四里山路,有一座行止亭,意味著所有扶乩宗外人在此停步,不可繼續登山。

  陳平安和滿載而歸的陸台一起走入那座行止亭,一路上陳平安忍不住多瞥了幾眼陸台,很好奇他將那些靈怪精魅藏到哪裡去了,陸台確實擁有方寸物,可是符紙符籙尚可儲藏其中,但是精魅這類帶有陽氣的活物,萬萬不可放入,一放就會爆裂,甚至有可能害得方寸物崩碎。

  在亭子裡稍作休憩,遠觀扶乩宗周邊的夜景,然後兩人就返回喊天街附近尋找客棧下榻,結果兩人直接分道揚鑣,因為陸台要住神仙府邸、靈氣充沛的那種地方,陳平安自然是隨便找家客棧就能對付一宿。

  一夜無事。

  在扶乩宗眼皮底下想要出點事情都難。

  前提是不要招惹那些眼高於頂的扶乩宗子弟。

  兩人約好在行止亭碰頭,然後下山北行,可是陳平安早早到達亭內,看過了日出東海的壯麗景象,一直待到日上三竿,還是不見陸台身影,正要下去尋找,才看到陸台打著哈欠登山而來,朝陳平安招招手,就再不願挪步向前,反正多走一步都是冤枉路,陳平安嘆息一聲,走出亭子,跟他一起下山。

  陳平安昨夜還擔心陸台在喊天街的大手筆,會惹來風波,行走四方,到底是財不露白,但是等到兩人下山,一路向北行出六七百里,還是沒有任何異樣,陳平安這才放下心來。

  陳平安按照背負長劍的偶爾「提醒」,數次調整,循著大致方向前行,因此難免要繞過官家大道,跋山涉水。

  陸台對此毫無意見,但是遇上城鎮鬧市、酒樓店鋪,他都會停下腳步,投桃報李,陳平安也不拒絕。

  這一路,陳平安走得平淡無奇,無非是寂靜無人煙的山林水澤練拳練劍,從不見陸台如何修行,只有到了車水馬龍的繁華市井,陸台才會打起精神,好似闖入了洞天福地,十分雀躍。久而久之,陸台教會了陳平安一件事,富人的講究,到底是怎樣的。

  陸台總能花最少的錢吃喝上最好的,一道菜,都能吃出百年千年的文化,扯出幾個文豪聖賢,每一壺酒,都能說出幾句美文詩篇。

  偶爾揀選一部從書肆淘來的古書,一手持書,明明很慵懶的翻書姿態,可落在陳平安眼中,總覺得讀書人就該如此。

  陸台只要在客棧停留,他幾乎每天都會給自己煮上一壺茶,也從不喊陳平安喝茶,獨自坐在那邊,一言不發,只是飲茶。

  氣定神閒,充滿了合規矩、明禮儀的意味。

  獨自打譜,那種風采,陳平安在崔東山身上見到過。

  陸台還有一支竹笛,在山水之間,尤為悠揚悅耳。

  他手持竹扇,慵懶隨意坐在任何地方,仰頭望月,也是風流。

  陳平安知道一個說法,叫附庸風雅,十分貶義。

  但陸台不是。

  就像他陳平安骨子裡就是個泥腿子,陸台就是天生的風流人,讀書種子。

  有錢為富,知禮為貴。

  這才是真正的富貴子弟。

  范二的燦爛心性,陳平安學不來,陸台的瀟灑寫意,陳平安覺得自己還是學不來。

  這天陳平安站在一棵高樹上居高遠眺,竟然發現在人煙罕至的雄山峻嶺之間,有一處城堡。

  在這之前,兩人沿途沒有遇上任何山水精怪。

  此處距離桐葉洲中部一家獨大的扶乩宗,已有千里之遙。

  陳平安本來不想告訴陸台那邊有座城堡,只希望埋頭趕路,可是一直對山水景象不感興趣的陸台,今天破天荒掠上枝頭,搖動竹扇,哈哈笑道:「不錯不錯,是一處殺人越貨然後栽贓嫁禍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起先還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只是很快就懂了。

  四周山林,有身影鬼祟,簌簌作響,雖然隱蔽且細微,可是陳平安眼力耳力都極好,一下子就知道這是給人包了餃子。

  陳平安環顧四周,緩緩說道:「武道四境,還有本命飛劍兩把,符籙若干。」

  陸台心有靈犀,微笑道:「練氣士龍門境,巧了,我也有兩把本命飛劍,法寶若干。」

  一個白袍負劍,腰掛許久沒摘下喝酒的養劍葫。

  一個青衫懸佩,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兩人面對一大幫處心積慮尾行千里的劫匪,而且必然是山上練氣士居多。

  陸台輕輕搖扇,笑眯眯道:「動手之前,不先跟他們講一講道理?」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拍了拍腰間酒壺,沒有說話。

  要講的道理都在這裡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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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3 06:49:34
第兩百八十八章 對敵

  山林之間,秋風肅殺。

  難怪崔東山說殺人越貨金腰帶。

  陳平安心情沉重,這次被人圍追堵截,讓他不由得想起梳水國山林的那場伏擊,買櫝樓刺客和彩衣國宗師林孤山的聯手,陰險至極,如果不是青竹劍仙蘇琅臨陣倒戈,最後誰生誰死,還真不好說。

  這趟向北而行,陳平安已經足夠小心謹慎,經常登高望遠,哪怕跟隨陸台在市井坊間逛蕩,也時刻留心有無盯梢,所以這撥人竟然沒有露出半點馬腳,已經很能說明問題,對方以有心算無心,若是沒有把握,肯定不會泄露蹤跡。

  大戰在即,陸台有些心虛,「陳平安,你該不會真是只有四境武夫吧?」

  陳平安愕然,不知為何有此問,點頭道:「當然是真的。」

  陸台悻悻然,老實坦白道:「我還以為你是第五境,一直故意在我面前隱藏實力,這才正常,行走江湖,誰還沒點障眼法,所以我就將自己的境界提升一點點,其實我不是那龍門境,而是第六境的觀海境。」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都這種時候了,還耍心眼?!你找死?」

  陸台理虧,沒有還嘴,只是在肚子裡腹誹不已。

  陸台腳尖一點,高枝晃蕩,整個人往樹頂而去,神色看似閒適,實則不然,已經合起了那把竹扇,輕輕敲打手心。

  陸台終究是一位觀海境練氣士,而且家學淵源,藏書極豐,他又喜歡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學東西,所以一身術法駁雜,只是算不得精通而已,但是這種「雜而不精」,也只是相對跟陸台一個家世資質的修道天才,相比那些靠著一鱗半爪的術法秘卷,僥倖躋身中五境的山澤野修散修,陸台無論是眼力還是手段,都要高出同境修士一大截,只不過能否將這些優勢,轉變成搏殺的絕對勝算,其實不好說。

  那些個將腦袋拴褲腰帶上的山野散修,哪怕不算什麼亡命之徒,可一旦身陷絕地,或是利益足夠誘人,選擇不惜與人拼命,與那些傳承有序、養尊處優的宗門子弟,就會截然不同,凶狠,狡猾,願意以傷換死。

  陳平安輕聲問道:「需不需要我幫你拖延時間,你先大致查探一下他們的各自根腳底細?跟練氣士放開手腳廝殺,我經驗不夠,而且我們相互不熟悉,很容易拖後腿。」

  陸台以心聲回答:「好。」

  乾脆利落。

  陸台大概是害怕陳平安誤會自己袖手旁觀,補充道:「我只要一有發現,就會立即告知你術法來歷、如何防禦和破解之法。」

  陳平安點了點頭,從袖中拈出一張方寸符以防不測。

  陳平安道:「生死之戰,不可馬虎。」

  陸台笑了笑,「曉得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我陳平安當年還未練拳,只是靠著驪珠洞天的規矩和地利,就能夠在小巷差點連殺蔡金簡、苻南華。

  憑什麼別人就殺不得陳平安和陸台?

  陳平安依然站在枝頭,雖然很容易淪為箭靶子,但是視野開闊,兩軍對壘,儘量知己知彼,冒些風險,看一眼大局,總好過蒼蠅亂撞。

  這撥自扶乩宗喊天街就開始密謀的剪徑匪人,並未扎堆出現,三三兩兩,只是明面上的人數,就多達十餘人。

  豺狼環伺。

  陳平安沉聲問道:「來者何人?」

  無一人作答。

  山上神仙的千里求財,打家劫舍,不是街頭巷尾的青皮無賴,吵架半天就只是為了不打架不出血。

  往往一個看似豪邁的自報名號,就容易泄露看家本事和門派的殺手鐧。

  尤其是那些個喜歡出手之前、故意大聲喊出招式名稱的,這不是自找麻煩是什麼?

  運氣不好的,找死都有可能。

  例如桂花島老金丹劍修的飛劍「餘蔭」,一聽就知道是偏陰、近水的本命飛劍。

  所以使出陽氣充沛的招式、法寶,往往就可以發揮更加顯著的威勢。

  試想那位桂花島老金丹若是與人狹路相逢,驟然為敵,能主動跟死敵報出飛劍餘蔭的名號嗎?

  哪怕陳平安沒有親眼見識過陸台的兩把飛劍,可聽說是針尖和麥芒後,就大致可以推測出一個結果,是殺力在點不在面的那類飛劍。

  陸台以心聲默默告訴陳平安當下的情形。

  敵方陣營之中,在陳平安的正前方,除了那個手持鐵鞭的壯漢,身邊所站之人,必須多加小心。

  此人顯然是一位劍走偏鋒的劍師,並非練氣士,但又跟純粹武夫不太一樣,他們雖然沒有本命飛劍,只是耍劍花俏的江湖莽夫,專精以氣馭劍,稱不上劍修的御劍,只是劍師出手,會讓旁人瞧著像是一把飛劍。

  至於那身材魁梧的鐵鞭壯漢,是按照兵家旁門法門、走橫煉體魄路數的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不好確定,但是後者可能性更大。

  壯漢一身肌肉虯結,身高將近九尺,氣勢淩人,手持雙鞭,透過稀疏的樹林枝丫,仰頭望向陳平安,冷笑道:「好小子,真夠油滑的,在扶乩宗去往行止亭的步子,故意深淺不一,害得老子差點看走眼,只將你當作三境武夫。離開垂裳山,出了幾百里路,才發現你小子的腳印,如此輕淺均勻。不談修為,只說這份機敏謹慎……」

  壯漢揚起左手鐵鞭,獰笑道:「當得起老子一鞭敲爛你的頭顱!」

  說的是桐葉洲雅言。

  陸台再不是那個喜歡胭脂水粉的娘娘腔,也不是那個滿身風流的世家子,給陳平安指點那些死敵的來歷,語速極快,簡明扼要。

  東南方向,是一位使符籙的道人,多半是因為沒有招徠到真正的兵家修士,退而求其次,要以符甲擔任陷陣步卒,如果再加上一兩隻墨家機關術的傀儡,我們兩個飛劍殺敵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畢竟這兩類死物,一個符膽難破,一個核心難尋。

  只是不知這位道人,有無專克劍修和本命飛劍的符籙,可能性不大,尋常只有金丹和元嬰修士,才用得起針對劍修的那幾種珍貴符籙。但是如果咱倆運氣太差,就不好說了。比如有兩種名為「劍鞘」「封山」的上品符籙,專門對付神出鬼沒的本命飛劍,自投羅網,暫時封禁一段時間。

  劍修若是沒了本命飛劍,哪怕只是一時半刻,戰力也會跌入谷底。

  所以你我最大的依仗,加在一起的四把飛劍,最需要提防這點,哪怕不得不出竅殺敵,也要時刻留心符籙派道人兩隻袖子的細微動靜。

  西南方向,是一位研習木法的練氣士,應該就是他遮蔽了所有痕跡,多半飼養有花妖木魅,記得到時候小心草木樹藤之類的,因為不起眼,反而比劍師的飛劍還要陰險難纏。

  陳平安一邊默默記在心中,一邊盯著那壯漢和劍師,眼角餘光則盯著符籙派道人,冷笑道:「既然我和朋友敢在扶乩宗喊天街,當著所有人的面砸那麼多錢,就沒擔心過惹來眼紅的人。」

  壯漢樂不可支,「小崽子,莫要拿話誑我了,兩個連桐葉洲雅言都說不順暢的外鄉人,就算你們是宗門出身又如何?有地仙師父又能如何?了不起啊?」

  魁梧大漢身邊的劍師,是一位身材修長的黑袍男子,臉色蒼白,眼眶有些凹陷,顯得有些陰沉,笑道:「當然了不起,只可惜鞭長莫及罷了。」

  壯漢驀然大笑起來,劍師亦是會心一笑。

  關係相熟的兩人都望向了更高處的陸台,中年劍師問道:「這一路看著你們兩個卿卿我我,恩恩愛愛,看得我一肚子邪火,你要負責啊。若是識趣,說不定能夠保住一條小命。」

  陸台沒有理睬此人的挑釁,神色自若,繼續給陳平安講解形勢。

  你我身後的北邊,是一位正在擺兵布陣的陰陽家陣師,附近還有一雙少年少女,應該是此人的得意弟子,其實這個陣師,才最麻煩。

  陳平安,我一有機會,就先殺此人。

  他們現在之所以不急於動手,就是在等陣師完成這個半吊子的搬山陣,放心,我會找準時機出手,絕不會讓他們師徒三人成功。但是在我出手之前,你一定要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哪怕只是讓他們絲毫分神,足矣。

  陳平安悄然點頭。

  陸台繼續道破天機。

  陣師和他的兩名弟子之外,還有一位邪道修士,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身邪祟陰氣極重,這類練氣士,常年遊走於亂葬崗和墳塋之間,可以將孤魂野鬼拘押在靈器之中,招為己用,以養蠱之法培育出厲鬼。

  我們身後更遠處的左右兩邊,還站有兩人,只不過是用來壓陣而已,萬一你我逃脫,他們就會出手攔截。

  以此推斷,敵方陣營的主力,是在南邊。

  那中年劍師見陸台無動於衷,心中除了邪火,便又有了些惱火,滿臉壞笑道:「你倆上手了沒?」

  陳平安是完全聽不懂,只當那個劍師在說什麼山上的行話,或是些無需理睬的怪話。

  可是他卻感知到陸台剎那之間,出現了一抹罕見的怒意。

  於是陸台不再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竟然改變了注意,死死盯住那個中年劍師,臉色陰沉道:「陳平安,這樁禍事本就是我惹來的,你只管北行,我自己來解決他們。」

  陳平安問道:「你一個人,能殺光他們然後順利脫身?」

  陸台不說話。

  陳平安沒好氣道:「就這麼喜歡死無葬身之地,讓人連個墳頭都找不著?」

  陸台呸了幾聲,笑道:「別咒我啊。」

  陳平安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悶了一會兒,總算回了陸台一句,「那就少說廢話,多殺人。」

  陸台突然傳給陳平安一道心聲,「動手!」

  陳平安幾乎沒有任何猶豫。

  拈動袖中那張出自丹書真跡的方寸符。

  一閃而逝。

  一身黑袍大袖的中年劍師心弦緊綳,便知大事不妙。

  好在那魁梧壯漢已經一步踏出,橫在劍師身前不說,還迅猛一鞭向身前空中砸去,「有點意思!」

  憑空出現在兩人身前的陳平安,非但沒有避其鋒芒,刻意躲避那枝氣勢洶洶的鐵鞭,反而打定主意要近身搏殺的去勢更為堅決,但是也做出一個微微歪斜腦袋、並且貓腰的動作,以所背長劍「長氣」硬抗那枝鐵鞭,一拳神人擂鼓式當胸砸中那壯漢。

  一拳至,便會十拳至百拳至。

  若是意氣足夠,由我拳拳累加,任你是傳說中的大羅金仙,不敗金身也給你摧破殆盡!

  中年劍師只是出現片刻失神,很快從大袖中飛掠出一抹青芒。

  壯漢一口鮮血噴灑而出,踉蹌後退五六步,一手鐵鞭在身前揮舞得滴水不進,同時竭力吼道:「護住陣師!」

  幾乎同時,陳平安心意一動,默念道:「十五。」

  腰間養劍葫內,一抹碧綠幽幽的纖細劍虹瞬間掠出。

  那名符籙派道人冷冷一笑,「竟然還真是一位劍修。」

  那魁梧漢子只覺得左側肩頭傳來一陣撕裂痛楚,心神震撼,怎麼可能有這麼快?!

  在一拳得手、由拳意牽引遞出第三拳神人擂鼓式的間隙。

  十五才離開養劍葫沒多久,只是叮一聲,剛剛攔腰截斷中年劍師的出袖劍芒,就被一道紅光乍現的符籙籠罩其中,四處亂撞,碰壁不已。

  劍師神色狠辣,大袖一揮,又有一把「飛劍」飛出袖子。

  陳平安繼續無視劍師的這一手精妙馭劍,近乎神出鬼沒地來到漢子身後,只是將第三拳結結實實砸在那壯漢的後背心。

  剛猛拳勁直透此人心臟。

  第四拳下壓且右移,直接打在了那個壯漢的脊柱之上。

  道人又以珍貴異常的秘法符籙,困住了那個再次斬斷劍師青芒的「初一」。

  老道臉色鐵青,眼皮子直打顫,心疼不已,只覺得心頭滴血,這個小王八崽子竟然擁有兩把飛劍?!

  少年腰間的朱紅色小酒壺,莫不是那養劍葫?

  想到此處,老道眼神炙熱,好好好!

  不枉費貧道一口氣丟出兩張壓箱底的寶貝,只要事成,仍是賺大了!

  壯漢一身渾厚的護體罡氣,在三拳之後就已經被打得崩潰消散,所以陳平安這第四拳,是真真切切打在了脊柱上。

  傳出一連串輕微的哢嚓聲響,別人可以不上心,可是魁梧漢子已經嚇得魂飛魄散。

  再來一拳,可就真要被打斷了!

  漢子不敢再藏掖,重重一跺腳,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右手雙指並攏,然後身軀擺出一個如同獅虎抖肩的姿勢,他的眼眸瞬間雪白一片,氣血和筋骨驟然雄壯起來……

  如神人降世。

  然後就被陳平安第五拳打得宛如斷線風箏,筆直向前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只是陳平安也不好受,硬抗了壯漢一記鐵鞭在後背,雖然砸在了「長氣」之上,可還是有四五分勁道轟入體內。

  之後初一十五被符籙道人以秘法拘押,暫時無法脫困,為了成功遞出第五拳神人擂鼓式,又硬生生挨了中年劍師的一道劍芒,透肩而過,鮮血淋漓。

  但是陳平安整個人的氣勢不降反升,魂魄之凝聚,拳意之洶湧,幾乎可以讓人肉眼可見,絕無半點垂死掙扎的氣象,還在迅猛暴漲。

  彷彿是那日出東海,總有高懸中天的時候。

  他忍不住咧嘴一笑。

  這點小傷,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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