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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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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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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4 10:53:02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二百九十九章 人間無趣,不如不來

  第十一拳,極快。

  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真正的强大之處,就在於只要出拳之人,體魄神魂能夠承受體內那份氣機流轉,帶來的劇烈痛苦,成功遞出新的一拳,那就能夠拳拳累加,撼山摧城,絕非痴人說夢!

  陳平安一拳打得那座大如屋舍的「玲瓏」山岳倒退回去數丈。

  二話不說,又是轟然一跺腳,一拳向上。

  高冠老人臉色凝重幾分,不再心存戲弄之心,默念法訣,並攏雙指接連在五岳冠附近,四次劃下。

  哪怕會耗去不少靈氣,頭上這頂五岳冠也會暫時失去神通,他執意要一鼓作氣宰掉這個礙手礙腳的少年。

  身為萬事不求人、也無靠山可以依靠的山澤散修,這是高冠老人唯一一件法寶,是秘境之中獲得,為了獨占此物,分贓之時,暴起殺人,做掉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後者死時,哀求他照顧好自己的子嗣,保證他們享受俗世百年榮華,老人點頭答應,只是回頭就將一座府邸百餘口人,用了點小手段,悄無聲息地全部斬草除根。

  當初被太平山年輕金丹追殺萬里,這頂價值連城的五岳冠,依然保存完好,破損並不嚴重,而且經過百年修繕,已經恢復巔峰品相,只可惜老人查看翻閱典籍無數,依然沒有找到五岳冠上所繪五岳真形圖的根本,使得老人至多只能發揮出法寶一半的功效,實為天大憾事,不然當初與那位太平山小王八蛋狹路相逢,到底是誰追殺誰還兩說。

  兩座山岳上下疊加,下墜勢頭,快若奔雷。

  陳平安迅猛出手的第十三拳,只打得底下那座東岳上浮丈餘高度。

  很快又有一座山岳壓下。

  是山岳之重,占據優勢,還是拳法之高,更加無敵?

  老人頭頂上的五岳冠,已經黯淡無光,再無悠揚的鶴鳴松濤之聲。

  陳平安氣血翻湧,尚未出現衰竭跡象,但是陳平安並不想自己被這三座山岳困住,天曉得高冠老人還有什麼山上秘法,趁著神人擂鼓式的拳意牽引,暫時能夠藕斷絲連,於是就準備撤離校武場,轉移戰場,然後趕緊遞出第十四拳。

  但是早早準備好方寸符的陳平安,驚訝發現在山岳壓頂的陰影之中,如同置身於一座陸台所謂的「無法之地」,數次大戰都立下奇功的方寸符,竟是沒了絲毫反應。

  不得已,養劍葫內初一十五兩把飛劍,一左一右散開,高高掠入雲海。

  陳平安則只好遞出新一拳,打得山岳下墜勢頭微微凝滯,然後前沖,試圖離開山岳陰影籠罩之地。

  高冠老人哈哈大笑,「想跑?!」

  一掌向下壓去,第四座山岳砸下。

  四岳相疊,轟隆隆砸向陳平安頭頂,而且「山腳」的校武場,被磅礡靈氣鎮壓,使得陳平安前掠身形慢了幾分。

  那個拳法驚人的金袍少年,總算被山岳成功鎮壓。

  得逞之後,高冠老人微微錯愕,「什麼時候純粹武夫也能使喚本命飛劍了?」

  高山往往與流水相伴。

  老人感知到兩柄飛劍的破空而至,又從五岳冠上「摘下」兩條江水,顯化之後,最終如女子腰肢纖細,一條渾濁泛黃,一條碧綠清澈,圍繞老人蒲團四周,滾滾而流,一次次擋下兩把飛劍的淩厲攻勢,水花四濺,江水的分量不斷減少。

  高冠老人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那座校武場。

  此刻雲海相距地面已經不過二十丈。

  老人所坐的蒲團幾乎就要觸及第四座山岳之巔,視野被遮掩,高冠老人便伸出一指,在眉心處一敲,默念一聲開,眼簾之中,先是漆黑一片,然後如同夜幕的雲霧散去,露出明月真容,天地清晰,高冠老人視線成功透過四座疊加大山,看到了那個金袍少年的身影。

  好傢伙,跟條泥鰍似的,還想溜走!

  那少年先是低頭彎腰,以肩膀力扛山岳,向前奔走,隨著四座大山的下沉,少年然後就乾脆貓腰前沖,以背後頂住山岳,他身上那件金色法袍,發揮出令老人感到驚艶的成果,硬生生幫助少年贏得千鈞一髮的寶貴時間,使得少年能夠在山岳距離校武場大地只有四尺之際,一個翻滾,堪堪躲過了被大山碾壓成肉泥的下場。

  高冠老人心中冷笑不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等你小子誤以為逃出生天的這一刻了。

  一直蓄勢待發的第五座山岳,正是地位最為尊崇的中岳,依稀可見本體真身的山勢險峻。

  少年能夠抵住四座大山,已經出乎高冠老者的意料,本以為三山疊加,就能夠壓死這個小傢伙。

  那種彷彿威勢遞增就沒有一個止境的拳法,委實古怪!

  若是少年死後能夠留下拳法秘籍,未必比那件金色法袍遜色。

  老人輕喝一聲,「去!」

  中岳剛好砸向在地上翻滾的陳平安。

  與此同時,先前四座山岳開始陸續飛散,圍繞中岳,紛紛向下「落地生根」,有碾壓校武場的房屋,有壓垮高牆,還有落在校武場之外的街道,有砸在校武場隔壁的一座私人庭院。

  一旦四方山岳屹立地面,加上中岳居中坐鎮,就會形成一座天然大陣。

  雲海上方的兩把飛劍,似乎與身陷死地的少年心意相通,愈發拼了命攻擊那兩條江水真意。

  高冠老人爽朗大笑,「怕了你們兩個小東西了老夫與你們玩一玩捉迷臧便是,回頭你們主人一死,看你倆怎麼辦。」

  老人雙手左右一探,抓起兩股黑色雲霧,然後雙手重重一拍掌,雲遮霧繞,老人身形消逝不見。

  被五岳圍困的陳平安,已是生死一線。

  初一十五雖然劍氣凜然,可是面對一個躲藏起來的高冠老者,亦是無可奈何,只能儘量消減黑色雲海。

  哪怕陳平安祭出了那條以老蛟兩根長鬚製成的縛妖索,金光燦燦,驀然變大,如一條金色蛟龍盤踞那座中岳,硬生生將其拔高數丈,不至於一壓而下,與大地接壤,使得五岳大陣暫時沒有成形,可是即便縛妖索不斷收縮,擠得中岳山勢不斷有碎石崩裂而落,可這座中岳始終在緩緩下沉。

  而飛鷹堡上空的雲海,離地不過十丈。

  若是有人站在主樓的那座觀景露臺眺望四方,宛如置身於高出大地千百丈的大山之巔,波瀾壯闊,風起雲湧,驚濤拍岸。

  ————

  飛鷹堡主樓內,畫地為牢的拂塵男子,被那一大一小兩把本命飛劍,追逐得疲於奔命。

  那些飛鷹堡桓氏成員,真正親眼領教了山上神仙的炫目手段。

  人人慶幸之餘,有難免心生絕望,我輩江湖武夫,面對這些神通廣大的山上仙師,實在不值一提。

  陸台沒有靜觀其變,並未由著針尖麥芒兩柄品相極高的飛劍,慢慢耗死那個觀海境練氣士,而是一件件從那條彩帶之中,取出了從四處搜刮而來的法寶器物,借著飛劍劈斬而出的牢籠縫隙,一穿而入,對那位將拂塵絲繩化作白蛇的傢伙,陰險襲擊,對於那位練氣士而言,這無異於雪上加霜,苦不堪言。

  高大男子先是百般求饒,苦勸陸台萬事好商量,只要陸台收手,他願意交出一切家當,並且任由陸台在他的神魂上動手腳。

  眼見著陸台無動於衷,手中只餘下一枝拂塵鐵柄的男子,便開始厲色威脅,揚言要與陸台的兩把本命飛劍來一個玉石俱焚,一定要陸台神魂受損,此生再難修為精進。

  陸台斜靠在堡主夫人椅子旁邊,手搖摺扇,根本不理睬捉襟見肘的觀海境修士,廳堂大門已經被他强行打開,所以外邊飛鷹堡的景象,一覽無餘。

  天昏地暗。

  想必飛鷹堡數百人,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今天的場景,那種無力感,深深刻在了骨頭上。

  而這種影響,注定極其深遠,只要這些人能夠活下來,那麼今日之事,有關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就會代代相傳下去。

  一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如果都是這般百無禁忌,早就亂得不能再亂了。

  所以才有了儒家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出現。

  為的就是防止山上神仙,動輒一拳打爛山峰江河,一件法寶隨意砸爛人間城池。

  畢竟山上人,終究來自人間。

  人間都沒了,還有什麼山上?

  於是以此作為界線,有了正邪之分,善惡之別。

  有些練氣士,我求長生大道的自在逍遙,既然已經站在山上,還管你人間是死是活。

  有些修士,要麼清心寡欲,不問世事,要麼恪守規矩,願意為了人間的太平,讓自己活得沒那麼痛快,不去追求絕對的自由。

  世間百態,各有所求,是非對錯,一團漿糊。

  因為有太多人,道理只是說給別人聽的,而不是用來約束自己的本心。

  山上山下皆如此。

  陸台是一個陸氏陰陽家子弟,對於人之本性,見解更深。

  而且他無論是家族身份,還是自身,都很特殊,不止是並非劍修,卻隨手養育出兩把本命飛劍,甚至不是年幼時在家族祠堂遊玩,就獲得了那根奇怪的彩色腰帶。

  陸台的存在,在中土神洲的陸氏,有些禁制意味,對於那些沉默寡言、暮氣沉沉的陸氏老祖而言,這個晚輩,太讓人感到「彆扭」了,同時又讓人倍感驚艶,彷彿契道而生,在歷史上幾乎沒有先例,所以對於陸台的態度,龐大的陸氏一直很含糊不清。

  聖賢有言:大人虎變,小人革面,君子豹變。

  陸台的那付身軀皮囊,本身就像是一件法寶,甚至比起陳平安的那個「學生」,少年崔瀺早年謀奪竊據的那付遺蛻軀殼,更加妙不可言。

  陸台關注著樓外的雲海,在尋找出手的最佳時機。

  主樓大堂此處景象,早已遮蔽起來,拂塵男子想要傳遞信息出去,難如登天。

  那位堡主夫人輕聲道:「仙師,我想好了。」

  陸台有些疑惑,低頭望去,「怎麼說?」

  婦人面容凄然卻眼神堅毅,伸手捂住心口,道:「他能活下來嗎?」

  女子雖然不是修行中人,可是心臟處的異樣,已經持續數年時光,她又不是痴兒,聯繫飛鷹堡的飛來橫禍,以及拂塵男子與陸台的對話,當然已經猜出個七七八八。

  陸台搖頭道:「小傢伙先天就背離大道,天性暴戾,殘忍嗜血,就算你死它活,以後還是禍害,到時候一座小小的飛鷹堡,給它陪葬都沒資格,極可能是整個沉香國……」

  婦人哀傷哭泣道:「可是我想它活下來,我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它畢竟就像是我的子女……」

  陸台既沒有感動,也沒有鄙夷,只是淡然而笑,為可憐婦人陳述了一個事實:「那你知不知道小傢伙早已開了靈智,所以會故意傳遞給你虛假的情緒,它甚至會憑藉本能,潛移默化地影響你這位寄主的心智,不然你為何明知道自己身體異樣,始終不曾開口跟丈夫說清楚此事?」

  婦人一手使勁捂住心口,一手抬起,趕緊抵住嘴巴,滿臉痛苦之色,她茫然失措,只是對著陸台搖頭。

  婦人默默承受那份揪心之痛,望著陸台,眼神充滿了哀求。

  陸台嘆息一聲,「你這是何苦來哉?難道真要對飛鷹堡幾百條人命棄之不顧?你想想看,丈夫桓陽,子女桓常桓淑,還有生你養你的這座城堡,都不管了?就為了這個尚未出身、就位列歪門邪道的髒東西?」

  婦人只是含淚搖頭,放下骼膊,滿嘴血污立即湧出,漆黑如墨,極為滲人可怕,婦人顧不得什麼主婦儀容,已經有些神智渙散,眼神恍惚,開口向陸台祈求道:「讓它活下來吧,求求仙師了,它有什麼錯?如今不過是害死了它娘親一個人,我不怪它,一點都不怪它啊,所以仙師你以後多教教它,勸它向善,不要誤入歧途,仙師你道法通天,無所不能,一定可以做這個孩子一定會做個好人……」

  婦人就像一件千瘡百孔的瓷片,隨著心臟的劇烈顫動,不堪重負,終於徹底碎了。

  可她始終死死盯住陸台的那張臉龐。

  陸台微笑點頭,「好吧,它可以活。」

  婦人這才嘴角抽動,緩緩閉上眼睛,觸目驚心的黑色鮮血,猶然從她的眼眶中潺潺而流,原來是她的眼瞼都破碎了,兩粒眼珠子也墜落在身前,再從衣裙上滑落地面,滾動到了椅子後方。

  大堂上,死寂一片,沒有任何人膽敢出聲,唯獨被封禁五感的飛鷹堡堡主桓陽,束縛在椅子上,男人眼眶通紅,對那個朝夕相處的枕邊人,充滿了刻骨銘心的怒氣。

  她怎麼可以如此自私!

  她一定是鬼迷心竅,走火入魔了!

  她死了一點都不冤枉,就應該跟那個小雜種、心中怪胎一起去死!

  陸台來到已死婦人的身前,彎下腰,凝視著她被鮮血浸透的心口處,喃喃道:「你娘親為了你,付出了這麼多,什麼都給你了,連為人的良心都不要了,你呢?怎麼還在瘋狂汲取屍體的靈氣和魂魄,她活著的時候,你已經足夠折騰她了,現在她死了,就不能讓她死後有片刻的安寧嗎?」

  婦人起伏不定的心口,驟然靜止,似乎有細細微微的哀嚎哭泣聲,來到人間,一如世上所有的嬰兒。

  哭著來到。

  「晚了。」

  陸台手中竹扇猛然一戳,穿透婦人心臟,釘入椅背,面無表情道:「人間很無趣的,來不如不來。」

  刺破耳膜的一聲尖叫,驀然響徹大堂,燭光熄滅,一根根大柱同時響起碎裂的聲響。

  衆人肝膽欲裂。

  唯有桓陽如釋重負,繼而失落,眼神空洞,怔怔望著旁邊的那張椅子。

  那個青梅竹馬的溫婉女子,死得很醜。

  這個男子,自己都不知道,心中憤憤難平的他,其實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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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章 江湖險惡

  桓家祠堂外,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的衆人,邋遢老人在以桓老堡主傳授的秘術,以盛放有桓氏子嗣鮮血的雙碗施法後,老人等待片刻,頽然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喃喃道:「為何如此,不該如此的……」

  渾身浴血的桓氏兄妹臉色蒼白,年輕道士嘴唇顫抖,「那些妖魔鬼魅,不知道用了什麼陰毒法子,早就耗盡了兩尊石獅子蘊含的靈氣。」

  陶斜陽一屁股坐在地上,以刀拄地。

  老道人轉頭望向校武場那邊的雲海,山岳下沉,拳罡迎敵,雲海之上更有劍光縱橫。

  老人生出一絲渺茫希望,掙扎著站起身,對四個年輕人說道:「你們四個,趕緊離開飛鷹堡,先前你們護送我來到這裡,現在輪到我為你們幾個孩子護送一程,你們就當為飛鷹堡桓氏留下一點血脈香火,不要猶豫了,趕緊離開此地,走得越遠越好,以後不要想著報仇!」

  陶斜陽根本沒有起身的跡象,抬頭望向那個心儀多年的桓氏女子,沙啞道:「桓淑,你和桓常一起走吧,我要留在這裡,走南闖北這麼多年,真的有點累了,今天就不走了。」

  年輕道士正要說話,陶斜陽對他搖頭道:「黃尚,別勸我了,我意已決!」

  老道人喟嘆一聲,帶著徒弟和桓氏兄妹,一起殺向就近的飛鷹堡北門。

  陶斜陽盤腿而坐,面朝祠堂大門,開始以袖口擦拭長刀。

  黃尚跟隨師父他們奔跑,視線朦朧,始終不敢回頭看那個年輕武夫。

  桓淑突然轉頭,望向那個熟悉男人的落魄背影,於心不忍,心中千言萬語,到了嘴邊,便煙消雲散。

  生死之間,最真性情。

  年輕女子被兄長一拽而走,不再停留。

  陶斜陽低下頭,凝視著雪亮刀身映照出來的那截臉孔,扯了扯嘴角,還是不喜歡啊。

  ————

  當鬼嬰被陸台一竹扇透心戳死的瞬間,哀嚎傳出主樓廳堂,樓外的那片黑色雲海之上,顧不得兩把飛劍還在肆意飛掠,高冠老者再度現身,臉色難看至極,整個人氣惱得連累五岳冠都開始顫顫巍巍,幾乎已經淹沒高處屋脊的雲海,更是翻滾如沸水。

  老人對著主樓那邊怒吼道:「廢物,廢物!留你何用?!」

  高冠老人伸出一隻手,猛然攥緊。

  大堂之內,苦苦應對兩把飛劍的拂塵男子,學道之初,本就早早被老人以師門秘法控制,此刻他一顆心臟毫無徵兆地炸開,然後瞬間魂飛魄散,骨肉分離,所有鮮血都被乾乾淨淨剝離出來,化作一大團猩紅血球,不計代價地向外衝撞,一位觀海境的氣海爆裂,就已經將那座被陸台鳩占鵲巢的符陣,給炸得七零八落,搖搖欲墜,等到鮮血向外噴湧,好似倦鳥歸巢,試圖掠向樓外的雲海老人那邊。

  陸台皺了皺眉頭,收回針尖麥芒,以免被那些污穢鮮血沾染,到時候可就不是耗費天材地寶那麼輕鬆了,不再往符陣灌注靈氣,於是鮮血如一條溪澗,拉伸出一條纖長的河道,從大堂蔓延到了雲海之上的高冠老人,湧入老者的手心之中。

  老人如饑漢飽腹一頓,雙眼血光綻放,雙手揮袖,兩股鮮紅氣機從大袖中洶湧而出,一時間罡風大作,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在雲海之中四處飄散。

  高冠老人臉色猙獰,低頭看著那座尚未觸地的中央山岳,大怒道:「垂死掙扎!本來還想著鬼嬰初生,胃口不濟,才將你壓在山岳磨盤下,一點點榨取精血,既然現在害得老夫萬事皆休,老夫可不用這般講究!去死!」

  陸台已經來到飛鷹堡主樓的那座觀景台,駕馭兩柄飛劍掠向雲海老人,暢快大笑道:「老賊!我太平山等這一天很久了!」

  老人臉色一凝,隨即癲狂大笑道:「老夫就算今天死在這裡,也要你們太平山兩位天才修士一起陪葬!」

  老人一手揮袖不斷,竭力阻攔初一十五、針尖麥芒四把飛劍的刺殺,一手握拳,向下凶猛砸下,「小兔崽子,死也不死?!」

  陸台眼神微變,默念一聲「走」,一根色彩絢爛的彩帶從這座上陽臺一閃而逝,配合那條如金蛟纏繞山峰的縛妖索,一起往上提拽而起,絕對不能讓這座中岳與其餘扎根大地的四岳匯合,到時候五岳結陣,陳平安別說是四境武夫,就是六境的體魄,恐怕都要被活生生碾壓成一灘肉泥。

  陸台怒喝一聲,「給我升起!」

  山峰開始往上拔了幾尺。

  「拼命誰不會?!」那高冠老人不愧是以狠辣著稱於世的山野散修,肆意大笑站起身,收起那張蒲團後,下半身立即開始腐朽如枯木,不斷有灰燼飄散,老人依然不管不顧,一掠來到那座中岳,雙腳觸及山巔之後,轟然下壓,使得被五彩腰帶和金色縛妖索約束的山峰,成功一壓到底!

  當這座中岳落地,整座飛鷹堡都開始顫動不已,以至於城堡外的山脈也開始出現裂縫。

  金色的縛妖索沿著山勢向地面頽然滑去,高冠老人哈哈一笑,伸手一抓,就將縛妖索握在手心。

  當五岳齊聚之後,陣法已成,上陽臺那邊,陸台吐出一口鮮血,踉蹌前行數步,好不容易扶住欄桿,手指微動,艱難開口道:「回來……」

  原本捆住中岳的五彩腰帶,亦是失去了絢爛光彩,開始恢復原形,然後向主樓那邊掠去,老人眼前一亮,再次探臂一抓,將彩帶扯在手中,剛剛縛妖索到手,又有這根一眼便知法寶無疑的彩帶,被自己收入囊中,天無絕人之路,此次雖然還是吃了大虧,可好歹並非血本無歸。

  老人重新盤腿而坐,蒲團憑空浮現,經此一役,頭頂五岳冠已經靈氣稀薄。

  頭頂雲海那邊,唯有主樓那名劍修的兩把飛劍,一大一小,還在掙扎,之前那兩把袖珍飛劍,高冠老人其實一直在暗中觀察,在中岳成功壓死那金袍少年後,飛劍便向地面墜落,落在了遠處的兩處巷弄之中,多半是就此銷毀了,實在可惜。

  今日大仇得報,老人心中有些快意,一來已經撐不起五岳真形陣法,二來還要趕緊從少年屍體上剝落那件金色法袍,然後趕緊離開飛鷹堡,免得被扶乩宗或是太平山的老王八攔阻截殺,不然就要像當年那樣,再次淪為喪家犬。

  事已至此,太平山依然沒有金丹或是元嬰老祖出手,看來一死一傷的兩個崽子,太過托大,才給了自己安然離去的機會,不過兩個年輕人,絕對是太平山最拔尖的嫡傳弟子,說不定還是那位山主的得意高徒,才有膽子如此一身法寶,招搖過市。

  如果自己不是早就跟太平山,結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恐怕早就避其鋒芒了。

  高冠老人默念「收山」口訣,五座山峰瞬間拔地而起,體型越來越小,最終重返五岳冠之中。

  老人一邊揮袖駕馭雲海,阻擋陸台的針尖麥芒兩把飛劍。

  一邊盤腿坐於蒲團上,笑著往校武場那邊下降。

  地上有一攤亮眼的金色,就像從竹竿上不小心掉落地面的一件金色衣裳,隨意鋪在地面上。

  明明一件法寶唾手可得,高冠老人卻臉色劇變,雙手虛空一拍,整個人連同蒲團一起猛然升空,經過一系列戰事,以及隨著老人自身靈氣的衰竭,那座十不存一的黑色雲海瘋狂湧向老人。

  校武場地上那抹金色,從剛好足夠一人平躺的大坑中,一躍而起,高聲喊道:「陸台,針尖借我一用!」

  陸台沒有絲毫驚訝,心意微動,巨大的飛劍針尖便出現在陳平安腳下。

  先前從初一十五的「墜落」,陸台其實就發現了蛛絲馬跡,陳平安說過,它們是本命飛劍,卻不是他陳平安的本命之物。所以陳平安如果真的死了,初一十五隻會更加拼命殺敵,只有陳平安假死,才會故意讓兩把飛劍演戲。

  之後那條縛妖索同樣「裝死」,陸台忍得很辛苦才沒有笑出聲。

  依葫蘆畫瓢,靈犀一動的陸台也故意失去五彩腰帶的控制,任由高冠老人取走。

  老人去勢極快,可是早早隱匿在附近的初一十五,來勢更快。

  一左一右,它們瞬間戳穿了那蒲團,使得高冠老人遠遁速度微微凝滯。

  又有陸台的飛劍麥芒在高空阻攔。

  最關鍵是陸台的五彩腰帶,和陳平安的金色縛妖索,重新活了過來,同時綁縛住高冠老人的手臂,如兩條蟒蛇纏繞人身。

  而陳平安,踩在飛劍針尖之上,向空中追著高冠老人和雲海,飛掠而去。

  御劍遠遊!

  雖然在山岳鎮壓之下,借助陸台的彩帶拖延時間,再加上陳平安早就算準了最大的坑窪,出拳之前,跺腳裂地,硬是臨時開闢出一座可供躺下的大坑,得以逃過粉身碎骨的下場,但是被五岳大陣的磅礡氣機當面壓下,好似置身於密封棺材內的陳平安,可一點都不好受,當下肋骨已經斷了好幾根,如果不是在竹樓習慣了這種,也就只能眼睜睜看著高冠老人離去。

  陳平安在踩劍「飛升」之前,就以劍師馭劍之法,將先前那把丟在一旁的長劍「痴心」握在手心。

  有彩帶和縛妖索捆住老人雙幣,並且兩物能夠破開雲海遮掩,準確牽引三把飛劍去戳破那塊蒲團。

  這使得初次御劍的陳平安仍是很快追上高冠老人,對著那傢伙的後腦勺就是一劍劈去。

  老者真是拼了老命裹挾雲海加速向前,才好不容易躲開那一劍,可是劍氣流溢,仍是在高冠老人腦袋上留下了一條血槽。

  上陽臺那邊,陸台一咬牙,再次說出「開花」二字,青衫飄飄,御風追去。

  速度猶勝飛劍針尖。

  陸台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十數個眨眼功夫,就飛快截住那龍門境高冠老人的去路。

  老人苦頭吃足,竟是不敢硬闖,轉彎繞行,結果被後邊兩次出劍都慢上一線的金袍少年,給一劍刺穿,透心涼!

  而且這柄劍極其古怪。

  生機連同靈氣,驟然流失,被透體而過的長劍汲取。

  老人停下身形,蒲團下的雲海隨之徑直懸停。

  低頭看了眼劍尖,凄然一笑。

  取我性命者,竟然還不是那四把本命飛劍。

  幫助這把長劍取我性命者,竟然只是一張自己瞧不起的方寸符。

  現在這些宗字頭仙家的小傢伙們,怎麼比我們這些山澤野修還要奸猾狡詐了?

  陳平安本想趁勝追擊,再出一拳,打斷高冠老人的頭顱才算萬無一失,但是陸台已經近乎嘶吼地以心聲提醒陳平安,借著飛劍針尖,趕緊後撤,越遠越好。

  高冠老人扶了扶頭上那頂歪斜的五岳冠,也不去拔出那把刺破心臟的「痴心」,陰惻惻笑望向陸台。

  雙手依舊被兩劍法寶死死捆住,竭力限制老者的靈氣流轉。

  蒲團已經破碎不堪,被三把飛劍刺出數十個窟窿,四處漏風了。

  陸台與高冠老人相對而立,心有餘悸,當時故意自稱太平山修士,為的就是嚇退這個老傢伙,哪裡想到一聽說來自太平山,就跟瘋狗一樣亂咬人,陳平安當時的境地,是名副其實的命懸一線。

  陸台穩了穩心神,平靜道:「我們其實不是太平山修士。」

  老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方才老夫就想明白了,太平山教不出你們兩個小娃兒。」

  四方雲海逐漸消散,無功而返,重歸天地。

  ————

  神仙打架總在天上。

  可是悲歡離合,多在人世間。

  飛鷹堡主樓廳堂內,氣氛詭譎。

  堡主桓陽已經行動自如,但是看也沒有看一眼身邊椅子上的婦人屍體。

  老管家何崖,眼神複雜地瞥了眼堡主夫人,於心不忍,欲言又止,就被桓陽以冷厲眼神制止。

  桓陽一隻手扶在椅把手上,沉聲道:「今日大堂之事,誰都不要對外宣揚,誰敢泄露出去一個字,不但家法伺候,還要連累一房所有人,打斷手腳,悉數驅逐出飛鷹堡!」

  桓陽並不轉頭,只以手指隨意點了點身旁的椅子,「夫人積勞成疾,重病不治……」

  桓陽略作停頓,冷聲道:「死後牌位不放入我桓氏祠堂!不許葬在……」

  大堂衆人噤若寒蟬,不敢有半分質疑。

  老夫子何崖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打斷桓陽的後半句話,慘然道:「堡主,夫人是有過錯,可是希望堡主看在這些年夫人相夫教子、操持家業的份上,准許夫人葬在後山吧,堡主,就算我何崖求你了……」

  說到最後,這位為飛鷹堡鞠躬盡瘁的老管事,為一撥撥稚童傳道解惑的老夫子,竟是泣不成聲。

  桓陽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椅把手,打得整張椅子瞬間斷折垮塌,臉色陰沉,思量片刻,冷哼道:「此事稍後再議!」

  一向待人和善的桓陽,此刻如一頭饑鷹餓隼,環顧四周,看得所有人頭皮發麻,都不敢與之對視,紛紛低頭。

  「飛鷹堡能不能存活下來,現在還不好說,你們暫時都不要離開這裡,誰敢擅自離開大門者,何崖,殺了他!」

  桓陽撂下這句話後,獨自離開大堂,登樓而上,最後來到那座連父親都不知為何要命名為「上陽臺」的地方,這輩子從未如此鐵石心腸的男人,舉目遠眺,試圖早一步看出那場大戰的結果,只可惜武道修為平平,目力有限,看不出半點端倪,依稀可見雲海散去、劍光縱橫而已。

  桓陽壓低嗓音,咬牙切齒道:「若是那鬼嬰生下來,真有他們說的那麼厲害,由我飛鷹堡全權掌控,倒好了!」

  ————

  老道人帶著三人順順利利逃離了飛鷹堡,一路往北邊大山深處鑽,這一趟,順風順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除了零星的陰物鬼魅出來攪局,並無太大的波折。

  不說劫後餘生的三位年輕人,就連老道人自己都覺得無法想像。

  一時間四人都有些恍若隔世。

  站在山坡之上,桓常突然說道:「我要回去。」

  邋遢老人暗中點頭,有此心思,且不去談幼稚與否,將來才有希望幫助桓氏重振旗鼓。

  若是只顧著埋頭倉皇逃竄,老人不會看輕女子桓淑,卻要打心眼瞧不起桓老兄弟的這位嫡孫。

  原先那座漆黑如墨的雲海已散,雖然暫時仍然不好說飛鷹堡就已經脫離死局,可到底是一個好兆頭。

  老道人舉目望去,以山門道法粗略觀其氣象,飛鷹堡內的濃郁陰氣,幾乎消散殆盡。

  於是出言勸慰桓常,「別著急回去,如今大勢好像已經轉向我們這邊,你在這個時候,絕不可節外生枝。」

  桓常握緊腰間刀柄,手背青筋暴起,悶悶道:「父母還身處險境,我做兒子的卻要袖手旁觀,不當人子!」

  老人啞然失笑,沒有不耐煩,耐心解釋道:「無畏的犧牲,並非真正的勇氣,桓常,要做你爺爺那樣的男人,只有真正到了退無可退的時候,大義之所在,才去做那一刀劈開靈官像的壯舉!便是我們隱居山上的修行中人,聽過之後,也要拍案叫絕,稱呼一聲英雄。這份膽識氣魄,可不是匹夫之勇,不是去白白送死。」

  桓常默默點頭。

  這位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年輕武夫,到底不是鑽牛角尖的性子,如果心性不寬,身為飛鷹堡下一任堡主,早就容不下在飛鷹堡蒸蒸日上的外姓人陶斜陽。

  桓淑輕輕扯住桓常的袖子。

  桓常抬頭一笑,「我沒事,放心吧。」

  老人有些欣慰。

  如此江湖,才有滋味。

  年輕道士黃尚喃喃道:「師父,那兩個外鄉人,難道真能將那尊魔頭斬殺在天上?」

  老道人哭笑不得,嘆息道:「有能耐布置下這麼大一個局,顛倒百里風水氣運,極有可能是一位金丹境的大魔頭,那搬動山岳之術,別說是師父我,就是你那位天縱之才的師祖,在修為巔峰之際,一樣都做不到,那兩個年輕人,如果能夠趕跑强敵,就已經是萬幸,根本不用奢望成功殺敵。」

  脫離險地,老人那根時刻緊綳的心弦便鬆了,頓時顯得神色萎靡,今日一戰,讓這位山居道人實在是心力憔悴。

  老道人靠著一棵大樹,「除非是扶乩宗的大修士聞訊趕來,而且必須輩分不低,否則很難攔下那位駕馭雲海的魔道巨梟。」

  三人臉色沉重,桓淑咬緊嘴唇,心情尤為複雜。

  爹娘還在困境之中,祠堂外還有個自願等死的傻子。

  自己和兄長哪怕苟活,仍然前途渺茫,何去何從,桓淑當真不知道。

  黃尚神色黯然。

  辛苦修道數載,片刻不敢懈怠,本以為已經道法小成,逢山遇水,不在話下,哪裡想到只是在這世外桃源一般的飛鷹堡,就差點丟了性命。

  老人打破這份沉悶氣氛,大口喘氣之後,笑了笑,「不過放心,只要這次魔頭鎩羽而歸,想必仍會引起扶乩宗的重視,那魔頭百年之內,絕對不敢再興風作浪了,扶乩宗有兩位結為道侶的仙人,一旦惹惱了他們,任何一人下山滅殺魔頭,易如反掌!」

  老人似乎猶不解氣,做了個翻手的動作,加重語氣笑道:「易如反掌!」

  ————

  祠堂外,陶斜陽憂心忡忡。

  卻不是擔心飛鷹堡淪為人間煉獄。

  而是擔心將自己年幼時就丟入此地的家族老祖,此役折損太重,害得他無法一步步成長為沉香國宗師第一人。

  他要將心儀美人收入懷中,那個他看著從小女孩變成少女、再變成婀娜女子的桓淑,他是真心喜歡。

  美人,他要。江湖,他也要。

  說不得以後還有機會去山頂看一看風光。

  偶爾幾次假借為桓氏奔波江湖的機會,與老祖宗私底下碰頭,那位老祖有次曾經教誨過他,只要是喜歡的東西,就應該抓在自己手裡,實在抓不住的,要麼乾脆別多想,要麼直接毀掉。

  陶斜陽深以為然。

  四下無人,卸下面具的陶斜陽,神色陰晴不定,收起雜亂心緒,最後實在覺得那對早已無用的石獅子礙眼,先後兩刀劈下,將兩尊石獅劈作兩半,轟然倒地。

  發泄心中鬱氣之後,年輕人立即醒悟這件事做得差了,一旦老祖謀劃失敗,不得不退回老巢休養生息,自己這般賭氣行徑,很容易露出蛛絲馬跡,被那個該死的老傢伙看出點什麼,於是心思縝密的陶斜陽便快步向前,以澆灌純粹真氣的刀柄,一點點敲爛頽然倒地的石獅雕像。

  然後他快步走向飛鷹堡主樓,半路上一掌拍在自己胸口,打得自己口中鮮血四濺,這才罷休。

  山上凶險,風大人易倒。江湖險惡,水深船易翻。

  人心起伏最難平。

  心定且赤誠,何其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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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零一章 傷心

  人間大勢,其實多是山上決定。

  遠離飛鷹堡的天上。

  雙方對峙。

  他們的勝負,幾乎決定了一座飛鷹堡的生死存亡。

  三把本命飛劍加上兩個年輕人,又有縛妖索和五彩腰帶纏身。

  高冠老人可謂身陷重圍,並非對方人多勢衆,而是僅僅是被對方用層出不窮的法寶耗死堆死的。

  面對兩個莫名其妙的年輕怪物,高冠老人彷彿自知必死,神色悵然,充滿了無奈,緩緩道:「若非如此,方才那金袍少年刺我一劍的時候,我就自行炸裂金丹了,再以殘留陰神炸死你,畢竟老夫早年巔峰,是摸著元嬰門檻的大金丹修士,哪怕你躲得過,也絕對不會好受,說不得這副漂亮皮囊,就要沒了。」

  陸台點點頭,並不否認。

  眼角餘光則一直盯著高冠老人的兩條骼膊,那才是真正禁錮住老人的殺手鐧。

  老人何等老辣,低頭望去,嘖嘖道:「都是好東西啊。」

  老人環顧四周,有些落寞,「當初若非太平山一位老祖的高徒,覬覦我的五岳冠,我卻不願雙手奉上,哪裡會淪落到今天的境地,他索要無果,便私通散修,出錢請他們大開殺戒,殺得我親朋好友一個不剩……」

  說到這裡,老人嘿嘿而笑,「老夫也不是吃素的,便找機會宰了他們兩個龍門境修士,那可都是真正的天才,與你們兩人差不多,運氣好的話,有望躋身元嬰境,金丹境是板上釘釘的。所以太平山便氣瘋了,再顧不得什麼風度不風度,明面上是一位年輕金丹與我捉對廝殺,最終殺得我境界大跌,事實如何?哈哈,好一個太平山,那年輕金丹背後可杵著一位元嬰地仙呢,為的就是要我給那年輕金丹喂招,既得了打殺一位老金丹的聲望,又得了穩固境界的實在好處,美其名曰物盡其用,你們說這些個名門正派,厲害不厲害?」

  陸台視線越過蒲團老人,望向遠方的陳平安。

  他能與陳平安心湖說話,並且保證不被所有中五境修士竊聽,陳平安卻無法回答,江湖武人凝音成線的手段,市井百姓覺得神奇,可在山上修士看來,實在是最下乘的拙劣手法,因此陸台想要知道陳平安的決定,雙方只能眼神交流。

  明知道兩個年輕人在「眉來眼去」,可謂梟雄末路的高冠老人,沒有理睬這些,艱難抬臂,伸出一根手指,輕彈從心口透出的鋒銳劍尖,這個英雄氣概的動作,使得老人嘔血不已,只是老者神色自若,「如果沒有認錯,應該是那名沉香國第一劍客,從扶乩宗重金購買的佩劍吧,本來就算半件山上法寶,吃掉老夫的心頭血後,總算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坐實了法寶稱號。」

  高冠老人哈哈大笑,轉頭望向那個踩在飛劍之上的金袍少年,伸出三根手指,「小子,真是有錢啊。你背後所負的那把長劍,雖然不知道為何從頭到尾都沒出鞘,該不會還是一樣法寶吧?」

  陳平安無動於衷,一言不發。

  高冠老人收回視線,望向天空,深呼吸一口氣,天上大風,吹拂得狼狽老人雙袖獵獵作響,「我這一身物件,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壞我大道,就別做夢拿到手了!」

  老人驀然放聲大笑道:「我這一死,也算值得了,心口長劍,雙手彩帶和縛妖索,再加上頭頂五岳冠,屁股底下的蒲團,也勉强能算一件,能夠有五件法寶一起殉葬,元嬰地仙還差不多!若是再加上三把本命飛劍,上五境的山巔仙人,也不過如此吧?」

  老人身軀開始腐化,一點點灰燼從身上簌簌而落,但是丹田處卻綻放出一團刺眼的光彩,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幾乎同時,初一十五和麥芒,全部疾速撤退,遠離那位要自爆丹田的龍門境修士。

  以及那把飽飲老者心頭精血的長劍痴心,也隨後被陳平安以劍師馭劍術,從心口處拔出,只是拔出之前,不忘狠狠一攪,將老人心口完全搗爛,顯而易見,就算是冒著長劍被炸裂的風險,陳平安也要確保老人的必死無疑。

  老人低下眉眼,隨著那根對陸台而言至關重要的五彩腰帶,離開手臂,高冠老人頓時覺得渾身一輕,再無須龍游淺灘被蝦戲,老人眯起眼眸,只等另外一條骼膊上的縛妖索也被金袍少年取走。

  但是老人呆若木雞。

  那條品相極高的金色縛妖索非但沒有離去,反而愈發綁縛住他的骼膊,擺明了要當他的殉葬品。

  老人直到這一刻,機關算盡,到頭來仍是被束手束腳,才徹底爆發出壓抑心底的陰鷙暴戾,以及內心深處潛藏的那抹恐慌。

  這份情難自禁的惶恐不安,半點不輸當年被那位太平山年輕金丹追殺。

  什麼元嬰地仙厚顔無恥的保駕護航,迫使老人給太平山的那位金丹喂招,自然是高冠老者的信口雌黃。

  為的就是營造出自己願意慷慨赴死的假像氛圍,在縛妖索和彩帶鬆開之後,他就可以分出一縷精粹陰神,舍了肉身和修為,徹底遠去,雖然傷及大道根本,可總好過命喪當初,回頭去市井找一棵修道好苗子,言語蠱惑,隨口編織一個凄慘壯烈的故事,之後兢兢業業幫其修行,然後再伺機奪舍便是。

  不管了,顧不得太多!

  哪怕手臂上還纏繞有縛妖索,再不金蟬脫殼,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斃了。

  高冠老人的丹室氣海一同炸開,蒲團徹底毀壞,那頂五岳冠被一彈而開,向身後的金袍少年飛去。

  一時間,天上罡風絮亂,向四面八方炸開,靈氣驟然崩碎,如鑄劍室的壯漢打鐵,星火四濺。

  由於陸台是練氣士,更加難熬,哪怕已經隔著五十丈遠,仍是一退再退,即便形勢嚴峻,陸台仍是竭力以心聲告知陳平安,選擇一個能夠保證自身安全的位置上,以此作為契機,淬煉武夫體魄神魂,大有裨益。

  隔著那團絮亂氣象,陸台看不清楚陳平安的動作,但是相信以陳平安的謹小慎微,會做一個安全之策。

  不知不覺,陸台早已將武道四境的陳平安當做了同道中人,甚至在某些生死抉擇之中,願意信賴甚至是一定程度上依賴陳平安。

  對於山上追求自身不朽的練氣士、尤其是有望證道的天之驕子而言,殊為不易。

  高冠老者已經不再奢望盡善盡美,雖然敏銳察覺到幾處地方的飛劍隱匿游曳,借著丹室轟然炸開、天上光芒刺眼的瞬間,高冠老者的一縷精粹陰魂瞅準一個間隙,果斷往更高處一閃而逝。

  雖然陰魂之上,始終有一縷金色絲繩緊緊纏繞,可是在這份驚天泣鬼神的動蕩之中,可以忽略不計。

  不曾想那金袍少年雖然沒有中計,沒有伸手去接住那頂五岳冠,而是由著它往大地墜去,一點時間都沒有耽擱,但是高冠老人的陰魂信心十足,踩著那把誇張飛劍,金袍少年也追不上自己,除非是一邊御劍,一邊使用方寸符,並且前提是找準自己的逃遁方位,三者缺一不可。

  尤其是這個機會,稍縱即逝,因為縛妖索很快就要被陰魂掙脫,先前丹室和氣海一同自爆,縛妖索上邊的靈氣所剩無幾,再難牢牢約束住陰魂了。

  要不然為何說山上修士,最怕「萬一」二字?

  天上,金袍少年陳平安,接連使出兩次方寸符,一次離開了飛劍針尖,第二次更是憑空來到那縷精粹陰魂之後,第一次拔出了那把劍氣長城老大劍仙暫借的「長氣」,陳平安心無旁騖,腦海之中,全是破敗寺廟齊先生面對粉色道袍柳赤誠的那一劍。

  一劍斬下!

  可憐陰魂如同一葉殘破浮萍,被劍氣洪水迅猛沖刷而過。

  人間再無此人半點痕跡。

  一劍功成之後,陳平安當下也到了油盡燈枯的凄慘地步,持「長氣」劍的整條骼膊都已經變成白骨,以至於五指都握不住那把「長氣」劍,長劍墜向大地,不但如此,陳平安整個人頽然也砸向地面。

  初一十五充滿焦急,在下墜的身形四周飛旋,卻不知所措。

  好在手腳皆有蓮花符籙生發綻放的陸台,在半空截下陳平安,最終扶著他站在緩緩下降的飛劍針尖之上,陸台自己則在飛劍之外的空中大袖飄搖。

  陸台看著模樣凄慘的陳平安,既是心疼,又有怒氣,「陳平安,你也太莽撞了!還要不要命了,由著他逃走又如何,一縷陰魂而已,想要復出,最少也是幾十年甚至百年之後的事情了,到時候你我還會怕了他?!」

  陳平安歪頭吐出一口血水,還有心情順著視線望去很久,看得陸台哭笑不得。

  陳平安收回視線,轉頭望向那位老修士身死道消的高空戰場,並沒有什麼志得意滿的表情,「我是在殺人。」

  陸台趕緊掏出一隻瓷瓶,倒出芬芳且濃稠的膏藥在手心,緩緩傾倒在陳平安那條慘不忍睹的手臂上,哪怕是陳平安這麼能熬的傢伙,仍是呲牙咧嘴,陸台低聲解釋道:「忍著點,可讓人白骨生肉。」

  陸台發現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什麼,心中了然,沒好氣道:「方才我已經幫你接住了長劍和那根縛妖索,暫時收在腰帶之中,不過事先說好,縛妖索破損得厲害,需要花費不少雪花錢才能修繕如初,不過你放心,這筆錢當然是我來出。」

  陳平安鬆了口氣,隨即問道:「那頂高冠?」

  陸台白眼道:「咱們腳下都是荒郊野嶺,不怕給人撿漏拿走,好找的。」

  兩人一飛劍,緩緩向地面下降。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塊蒲團已毀,有點可惜,此次斬妖除魔,竟然就只剩下一頂可以搬出山岳的高冠。

  不過當初「逆流而上」,執意要將老修士斬殺當場,對於神魂淬煉,陳平安收益頗豐,武道四境第一次有「沉」下來的感覺,不再是那種虛無縹緲、捉摸不定的意味。

  這一場變故或者說機緣,跟當初遠遊大隋途中,顧璨他爹那尊陰神的選擇,極為類似。

  陳平安覺得這場廝殺,哪怕沒有那頂五岳冠,哪怕縛妖索徹底崩壞,也都不算虧。

  如今自然是賺大了。

  不說其他,只說那把充滿邪祟氣息的長劍痴心,品相就提升了一大截,轉手賣出,可都是錢呢。

  不過世間法寶終究是身外物,唯有拳法和劍術,才是陳平安真正想要死死抓住、抓牢的立身之本。

  陸台突然笑道:「那頂五岳冠,長得挺漂亮啊。那老傢伙似乎尚未完整發揮出這件法寶的威力,應該是不清楚五岳冠真實來歷的緣故,回頭我回到中土神洲,去自家藏書樓和幾個地理世家翻翻看,說不定會有收穫。」

  陳平安笑道:「得嘞,這就是想收入囊中的意思了。你撅起腚兒就知道要放什麼屁。」

  陸台憤憤道:「陳平安,好歹讀了些聖賢書,你能不能斯文一點?」

  陳平安呦呵一聲,「倆大老爺們,瞎講究個啥?」

  陸台丟了個嫵媚白眼。

  哪怕一路同行,如果加上乘坐吞寶鯨從倒懸山到桐葉洲,已經不知道幾個千里了,可陳平安覺得還是有些吃不消。

  兩人落在飛鷹堡外的山林之中,陸台心意一動,本命飛劍麥芒一閃而逝。

  陸台主動泄露底細,「麥芒相較針尖,殺傷力平平,但是麥芒誕生之初,就擁有一項罕見神通,『覓寶』。」

  「聽聽,同樣是飛劍,別人家的,就是不一樣吧。」陳平安笑著拍了拍養劍葫蘆,初一和十五都已經藏身其中。

  不過這一次,即便是初一,都沒有跟陳平安慪氣,應該是這次生死之戰,不像以前在城隍廟和千軍萬馬之中那兩次,立功不多。

  但是真正的原因,還是陳平安嘴上說著艶羨的言語,內心深處,對初一十五仍是充滿了感激之情。

  陳平安在一棵大樹底下盤腿而坐,瞥了眼白骨慘慘的骼膊,撇撇嘴。

  陸台沒來由紅了眼睛,整個人顯得有些沉默。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哭哭啼啼,娘們似的!」

  陸台怔怔。

  陳平安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

  當初在落魄山竹樓,陳平安就被光腳老人這麼駡過,十分難過。

  現在發現這樣駡別人,果然還挺帶勁。

  陸台看到爽朗大笑的陳平安,他心境跟著安寧下來,跟他相對而坐,問道:「為何要這麼拼命?」

  陳平安一臉天經地義,「我們不是事先說好了嗎,你去飛鷹堡主樓,我來對付那座雲海。答應過你的事情,總要做到吧?何況後來那老邪修鐵了心要殺我,我不拼命就活不下去,還能怎麼辦。」

  陳平安停頓片刻,略作思量後補充道:「都跟人打生打死了,把情況往最壞處想,總是沒錯的。如果縛妖索真的毀了,我這個時候也不會怪你,那是我自己的決定。就像之前咱們對付那撥殺人越貨的傢伙,我覺得可以收手了,你還是要去追殺幕後主使,是一樣的道理。」

  陸台歉意道:「那根彩帶,是我的本命物,受不得損傷,對不住了。」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陸台不用多解釋什麼,看了眼陸台的黯然神色,笑著安慰道:「這可不是因為我自己覺得無所謂啊,而是我願意相信你,才會覺得有些事情,你做了,就自有你的權衡和考量,朋友之間,不用說太多。」

  陸台又有些眼眶濕潤,陳平安語重心長道:「你啊,不是女兒身,真是可惜了。我以前有兩個江湖朋友,就是跟你說起過的年輕道士和大髯遊俠,在這種事情,就都沒你這麼扭扭捏捏,你太不爽利了。」

  一個隨便把別人當朋友的人,往往不會有真正的朋友。

  一個喜歡嘴上稱兄道弟的人,心裡其實沒有真正的兄弟。

  所以陸台知道從陳平安嘴裡跑出來「朋友」兩個字,分量到底有多重。

  可以為之托付生死!

  陳平安事實上就是這麼做的,高冠老人以五岳壓下,只要陸台出手再慢一點,哪怕陳平安躲在「山底」下的大坑之中,依然會被陣法靈氣所鎮壓,活活悶死其中。

  陸台一想到這個,便又有些愁腸百轉,整個人愈發像是女子了。

  因為他當時在那個小院中,是唯一的聽衆,親耳聽著陳平安親口說過的那些事情,那些有關夢想和願望的事情。

  於是陸台斬釘截鐵道:「陳平安,這次分贓,我會讓你賺一個盆滿鉢盈的。」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懶得說話。

  長久的沉默。

  唯有秋日的陽光,透過疏疏密密的枝葉,撒落林間。

  陸台終於幽幽開口道:「陳平安,你怕死,我怕命。你說我們倆是不是同病相憐?」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是,我比你爺們多了。」

  陸台好不容易與人這般吐露心扉,結果給人澆了一頭冷水,頓時大怒,「陳平安!你這廝怎的如此無趣!」

  陳平安眨眨眼,「我一個大老爺們,要另外一個男人覺得我有意思做啥,我有病啊?」

  陸台懨懨道:「好吧,我有病。」

  然後他細若蚊蠅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男人還是女人。」

  陳平安耳尖,楞了楞,「啥意思?!」

  陸台後仰倒去,躺在地上,「就是字面意思,我就是個怪物嘛,從小到大,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我爹娘加兩個師傅,再加一個家族老祖宗,你是第六個。到了上陽臺後,我才能夠真正……」

  說到最後,陳平安已經完全聽不真切。

  陳平安憋了半天。

  陸台痴痴望向天空,「想說什麼就說吧,我既然說出口,就受得了你任何看法。」

  陳平安挪了挪位置,靠近一些陸台,充滿了好奇,又有些難為情,低聲問道:「女人來那個的時候,是不是很痛啊?」

  陸台如遭雷擊,黑著臉轉過頭,咬牙切齒道:「你怎麼不去問你喜歡的那個姑娘?!」

  陳平安下意識撓撓頭,「這我哪敢啊。」

  陸台突然笑了起來,指了指陳平安的手臂。

  陳平安駡了一句娘,趕緊放下那條血肉緩緩生長的骼膊,真疼。

  兩人再次無言。

  陸台坐起身的時候,驀然發現那個傢伙,在傷心,而且是很傷心的那種。

  陸台只覺得不可理喻。

  不知道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情,能夠讓陳平安這麼想不開。

  只見陳平安膝蓋上,放著一枚陸台從未見過的印。

  今天的飛鷹堡,大難臨頭,最後安然無恙。

  而他陳平安也還好好活著。

  驪珠洞天。

  所有人也都安然無恙,甚至像他陳平安這樣的泥腿子,還走了這麼遠的江湖。

  因為我們有齊先生。

  那麼。

  齊先生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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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4 10:54:11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零二章 分道

  返回的路上,陳平安的情緒已經恢復如常,那條白骨裸露的骼膊,血肉正在緩慢生長,其中一條條經脈如草藤緩緩蔓延,十分玄妙,陳平安看得仔細,好似一位夫子在做學問,卻把陸台結結實實給噁心到了,心想陸氏家族也豢養有一些秘不示人的武道宗師,但四五境的時候,肯定沒陳平安這份定力。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看,忍著痛,津津有味,隨著親眼見證那些經脈的生長,對於運氣一事,大受裨益,一些原本想不明白的癥結,茅塞頓開。臨近飛鷹堡,陳平安只好收起骼膊,免得被飛鷹堡老百姓當做魔道中人,有法袍金醴傍身,可以將這幅凄慘場景藏在袖中的同時,又不會影響到陳平安手臂白骨生肉的進程。

  飛劍麥芒之前已經捎回了那頂五岳冠,陸台掂量了一番,說這是件年頭久遠的法寶,品相極高,上邊五岳真形圖的繪製,無論是技法還是形制,都顯示這頂五岳冠來自中土神洲,極有可能是後世流落到桐葉洲,明珠蒙塵,說不定最早會是中土某位著名山岳正神的本命物。

  陳平安對這些還算感興趣,當是豐富自己的見識,至於陸台是否會獨吞五岳冠,或是故意貶低了五岳冠的價值,陳平安則是想也沒想,因為打心底覺得陸台不是那種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道複雜,人心難測,故而可以有,但不可以過。

  兩人並未徑直去往飛鷹堡主樓,先悄悄回到了校武場,收起了那把竇紫芝從扶乩宗重金購買的法劍「痴心」,汲取了一位龍門境巔峰修士的心血、靈氣後,長劍的劍身愈發清亮如雪,紋路如一泓秋水幽幽流轉,愈發靈動活絡,光彩湛然,便是眼高於頂的陸台,都忍不住再次取劍打量一遍,嘖嘖稱奇,說那老魔頭言語之間,真真假假,但是關於境界一事,應該屬實,跌境之前的生前巔峰,多半果真摸著了元嬰境的門檻,這種層次的金丹修士,在中土神洲也算不錯了,可以挺直腰桿登山。

  因此這把痴心,或者「吃心」更為準確的法劍,算是獲得了一樁天大機緣。

  以至於陸台奉勸陳平安,別將痴心售賣出去,以後遇見了邪道修士或是妖魔陰物,大可以一劍穿心過,既能為自己積攢陰德,又可以提高佩劍的品相,兩全其美,何樂不為。

  眼見著陳平安有些猶豫,陸台破天荒訓斥起了陳平安,道:「修道之人可以不講善惡,那是屁話混帳話,可是世間器物法寶,哪來的正邪之分,以邪器行正事,有何不妥?」

  陸台越說越氣,恨不得伸出手指,指著陳平安的鼻子駡,「你都能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白骨生肉,為何這點心坎都過不去?陳平安!你要還是這種死腦筋的性子,長生橋不修也罷,勸你一門心思當純粹武夫好了,別奢望什麼大劍仙,就你這種心性,就算以後有了長生橋,成了練氣士,那麼你在破開上五境瓶頸前的心魔,說不定就要比天還要大了!你知不知道,世上每一個躋身元嬰境的練氣士,與天地爭勝的雄心壯志,術法神通和毅力韌性,都已經很了不起,但是為何上五境如此艱辛,就在於關鍵在這一道關隘,凶險之處,不在世人誤以為的天劫之流,那些只是表面的,真正的死敵,是自身的本心,你道心有多高,心性有多堅,你心魔法相之高,就可以高達百丈千丈,並且如上古神靈金身,堅不可摧,你還怎麼破開……」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麼,只是指了指陸台鼻子,小聲提醒道:「又來了。」

  陸台停下言語,狠狠擦拭鼻血。

  無關天下大勢走向,只涉及到陳平安的一人大道,陸台身為陰陽家陸氏子弟遭受的天道反撲,比起先前那一次,就要小許多。

  陳平安突然說道:「外邊來人了。」

  陸台瞥了眼陳平安,這份敏銳的神識,大概已經完全不輸六境武夫,當真只是四境武夫?

  他越發好奇傳授陳平安拳法之人。

  一行四人小心翼翼步入校武場,正是老道人和徒弟黃尚,以及桓常桓淑兄妹,他們之所以沒有去往主樓,還是邋遢老人的主意,在北方山林高處,無意間見到了陳平安和陸台重返飛鷹堡的身影,老人就決定來此匯合,先問清楚那位魔頭的動向,兩撥人再一起去往主樓,顯然更加穩妥。

  老人打了一個道家稽首,自我介紹道:「貧道馬飛斧,在鴛鴦山修行,有幸拜見陸仙師,陳仙師。」

  先前陳平安和陸台進入飛鷹堡做客,只是報了姓名。

  陸台隨意伸手,憑空出現那把竹扇,輕輕搖動,「我來自中土神洲。」

  陳平安想了想,「我是寶瓶洲大驪人氏。」

  老道人小心問道:「兩位仙師可知曉那位魔頭的下落?」

  陸台合上竹扇,扇子指向老道人,正在衆人一頭霧水的時候,摺扇頂端之上,出現了一頂五岳冠,陸台手腕輕抖,那五岳冠隨之起伏,微笑道:「已經死了,小有收穫。」

  高冠老人乘坐蒲團從雲海落下之時,搬動五岳大山鎮壓校武場,老道人當時有過驚鴻一瞥,心驚膽戰,對那頂五岳冠記憶深刻,此刻見著了竹扇上邊擱放著的古樸高冠,心中翻江倒海,既不敢相信,兩個年輕人能夠成功斬殺一位極有可能是金丹境的地仙,可又無比奢望那位俊俏公子的言語,所言不虛。

  鴛鴦山山居道人馬飛斧,到底是一位久經風雨的老江湖,哪怕將信將疑,臉上仍是感恩戴德,滿是崇敬神色,再次打了個鄭重其事的稽首,「兩位仙師不過是路過此地,偶遇魔頭逞凶,仍然願意仗義出手,救飛鷹堡數百條性命於水深火熱,功德無量,貧道先替飛鷹堡謝過兩位仙師的大恩大德!」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熱淚盈眶,趕緊拱手抱拳,重重彎腰,對兩位外鄉公子分別說道:「大恩不言謝,若是兩位仙師不嫌棄在下駑鈍,桓常願為兩位仙師做牛做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桓淑謝過陸公子,謝過陳仙師,大小女子實在不知如何言語,才能表達心中感激之情……」

  年輕道士黃尚神色複雜,站在最後邊。

  心中有念頭一閃而過。

  若是拜這兩人為師,自己的修道之行,是不是會更加順遂,不再是如今這般碌碌無為,害得自己遇上妖魔陰物,處處皆是生死險境?

  黃尚看了眼師父的背影,這個修道坎坷的年輕道士默默低下頭,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忘恩負義,比那些妖魔外道還不如。

  只是心中這個念頭,已經生根發芽,揮之不去,反而愈演愈烈,如熊熊大火,灼燒得他心頭髮燙,眼眶通紅。

  山居道人的懷疑和慶幸,以及大戰之後的心神憔悴。

  桓常經此大難,試圖改弦易轍,想要奮發圖强,由武道轉入修行,

  桓淑的兩種稱呼,別樣風情。

  以及年輕道士的心念。

  陸台嘴角微翹,早已將一切盡收眼底。

  陰陽家子弟,剖人心看人心,本就是最拿手的本事。

  陳平安對於這些,感觸不深,只是依稀記住了那些微妙的神態和眼神,其中道理,尚未悟透。

  人生的點點滴滴,到底不是書本上的文字。

  一行人趕往飛鷹堡主樓,雖然陸台說了那邊已經塵埃落定,並無傷亡,桓常桓淑依舊戰戰兢兢,生怕一推開大門就是血流成河的畫面。到了主樓那邊,發現大門緊閉,桓常使勁敲門,等了半天才有一位桓氏老人開門,見著了安然無恙的兄妹後,竟是當場老淚縱橫,結果嚇了桓常一大跳,以為父母遭了拂塵男子的毒手,一番解釋,才知道那位陸仙師早早施展神通,將那位假冒太平山修士的妖人擊斃。

  一時間,廳堂所有活下來的人,倍感恍若隔世。

  桓常桓淑並未發現,爹娘不在廳堂不說,當他們問起此事,所有人的眼神都有些游移不定。

  陸台懶得計較這些別人家裡的一地雞毛,只是帶著陳平安走向頂樓露臺。

  堡主桓陽早已不在這座名稱奇異的「上陽臺」。

  陸台坐在欄桿上,陳平安有樣學樣,摘下養劍葫後,喝著烈酒,仰起頭,長吐出一口帶著酒氣的濁氣。

  陸台搖蕩著雙腳,緩緩搖扇,鬢角飛揚。

  開始分贓,熟門熟路。

  「先前跟馬萬法和竇紫芝一戰,加上今天這場死戰,咱倆運氣真不錯,賺了不少,擱在以前,我一個人都未必有這樣的收穫,要知道我在家族裡頭,可是有個『撿寶大仙』的稱號。」

  陳平安笑了笑,沒來由想起那位被譽為「福緣深厚,冠絕一洲」的神誥宗女冠。

  「竇紫芝的那把法劍痴心,歸你,五岳冠歸我,不能說歸我,算是我跟你買的。除了我會幫你煉化修繕那條縛妖索,你先前提及的那件破損甲丸,就是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的那件,你不是一直埋怨甲胄拆分裝在十五裡頭,很占地方嗎,我可以無償幫你修復如新,變作一顆兵家甲丸,你別管我是如何做到的,山人……自有妙計!」

  陸台笑容燦爛,「所以你可能還需要在飛鷹堡待上一段時間,不會太久就是了,剛好在這邊養好了傷,再去尋找那座道觀。」

  陳平安笑著點頭,攤上陸台這種狗大戶,他陳平安才不會心軟。

  陸台緩緩道:「一頂上品法寶五岳冠,我需要給你兩萬雪花錢,折算成穀雨錢,就是二十顆,追殺馬萬法和主樓斬殺那拂塵修士,我其實也有收穫,我粗略計算了一下,應該需要再支付給你兩萬雪花錢,還是二十顆穀雨錢。其中篆刻有『無憂』二字的拂塵長柄,就還不錯,你可以拿走,就當是一點小彩頭了。」

  陳平安震驚道:「這麼多穀雨錢?!」

  陸台始終眺望遠方,微笑道:「山上的神仙錢嘛,我還是有一些的,中土神洲的尋常元嬰地仙,都不敢跟我比家底。」

  氣得陳平安直接一巴掌拍過去,「那你之前在倒懸山,你跟我哭什麼窮?陸台你可以啊,挺會演戲啊?」

  陸台有些心虛,悻悻然道:「我那不是怕你沒有見色起意,卻會見財起意嗎?」

  「見你大爺的財色!」陳平安又是一巴掌甩過去,打得陸台惱羞成怒,「陳平安,小心我翻臉啊!」

  陳平安呵呵笑著,還是一巴掌。

  陸台眼波流轉,就要祭出殺手鐧,陳平安已經做了個要陸台「打住」的手勢,然後喝了口酒,「你繼續說。」

  陸台手掌一翻,出現一隻綉工精美的袋子,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皺眉道:「幹嘛?」

  陸台笑道:「小玩意兒,送你的。打開看看吧,你一定喜歡,這是來歷比較特殊的一袋榆錢種子,回到家鄉後,可以種在風水好一些的山上,一定要向陽,三年五載,說不定就會有意外之喜。」

  陳平安雖然接過手了榆錢袋子,可還是說道:「先說清楚,不然就還你。」

  陸台便大略解釋了一通,聽得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趕緊收了起來,什麼還不還的,只當沒說過。

  原來這袋子榆錢,十分神奇,而且最對陳平安的胃口。它們是中土神洲某棵遠古仙家榆樹的珍貴種子,因其外形圓薄如錢幣,故而得名。

  諧音「餘錢」。

  因而民間就有吃了榆錢可有「餘錢」的說法,被大多數人認為多為訛傳。其實不得其法,只需要找到躲藏在榆錢裡的金黃精魅,先將其浸泡於酒甕中,醺醉後取出生吃,每年可額外增加銅錢收入。殷實之家,開春時分,為了討個彩頭,都會開設「榆錢宴」,以求新年財源廣進。

  這種有望細水長流的錢財收入,最讓陳平安喜歡。

  在陳平安心底,始終堅信一份驟然而來的富貴,很容易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要麼就是需要大毅力、付出大辛苦才能拿得住、守得住,但是例如榆錢這類不是特別扎眼的好處和收益,很能讓陳平安心安。

  陳平安得了好處,才開始得了便宜還賣乖,笑道:「會不會太珍貴了一點?」

  陸台以拇指和食指不斷打開、合攏竹扇,感慨道:「陳平安,上陽臺之行,我是在求道啊,大道二字,你知道這有多重嗎?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折算成錢,不過我覺得既然咱們是朋友了,不如就算了吧?不然我陸台再富裕,傾家蕩産,還是掏不起這筆錢。咋樣?」

  陳平安遞過去手中的養劍葫,點頭笑道:「還能咋樣,就這樣!」

  陸台接過了酒壺,高高舉起,仰頭灌酒,養劍葫離著臉龐有幾寸高,這酒喝得很豪邁。

  抹了抹嘴,將「姜壺」還給陳平安,「該添酒了,回頭我讓飛鷹堡給你加滿。」

  這種好事,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陸台突然無奈道:「為什麼都喜歡喝酒呢?酒有什麼好的。」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喝酒。

  喝了酒,就敢想不敢想的,敢說不敢說的,敢做不敢做的。

  之後一旬光陰,陳平安依舊住在了那棟小宅,只是再無陰物鬼魅叨擾罷了。

  偶爾陳平安就會坐在院門口的臺階上,看著巷弄盡頭的那堵牆壁,想著那些身世可憐的鬼孩子,想著它們在這一世最後露出的笑臉。

  陸台在主樓那邊住下了,偶爾會來這邊院子坐一坐,但是都待不久,很快就會回去忙碌。

  一旬過後,陸台拿回一顆修舊如新的兵家甲丸,陳平安愛不釋手,那條骼膊已經恢復,只是還是不太使得上勁。

  除了這顆來自倒懸山靈芝齋的甲丸,陸台還帶了一把雪白長鞘的狹刀給陳平安,說是飛鷹堡桓家的報酬,不收下桓氏才要不安。

  這一次陸台忙裡偷閒,沒有著急離去,在院中給自己煮了一壺茶水,順便給陳平安提了一下這把狹刀的淵源,當年太平山那位元嬰地仙,為了鎮壓此地過於陰森的風水,饋贈了飛鷹堡的樵夫老祖一把佩刀,名為停雪。後世飛鷹堡子孫,就沒有誰有修道資質,代代相傳,一直只能當做擺設,暴殄天物。

  陳平安清楚這把狹刀的珍貴,多半是那位太平山陸地神仙的心愛之物,陸台略作思量,便也不當那散財童子,將這把狹刀折價算為二十顆穀雨錢,然後他丟給陳平安一袋子穀雨錢,正好是剩餘的二十枚。

  之後一旬時間,陳平安每天日常就是走樁、練劍和睡覺,已經不再去看那堵牆壁,畢竟相逢離別都短暫,哪怕是生死大事,終究還是會慢慢釋懷,就像市井酒肆的一杯酒,滋味再好,難道還能讓人醉上數日不成?

  這一旬內,陸台只來了一次,說他收了三名弟子。

  陶斜陽,和一個名叫桓蔭的少年,還有個改換門庭的年輕道士,黃尚。

  至於其中緣由,陸台不願多說,只講了「不近惡,不知善」六個字,是老調重彈,之前陸台就在吞寶鯨提起過。

  陸台離去之前,說他可能真的要在這裡長久住下了,短時間內不會返回中土神洲。

  當陸台最後一次帶來那條縛妖索,陳平安也已經修養得差不多。

  離別在即。

  都沒有什麼傷感。

  一個懷揣著夢想,一個是大道之起始,沒理由太過傷春悲秋。

  於是就那麼乾乾脆脆地分別了,一個留在異鄉的飛鷹堡,一個背劍往北而行。

  陸台甚至沒有送行,只是站在那座上陽臺,遠遠目送一襲白袍的陳平安緩緩離去。

  他之前慫恿陳平安懸掛長劍痴心和狹刀停雪,一定會很有江湖氣概,可惜陳平安沒上當,說我又不是開兵器鋪子的。

  陸台有些遺憾。

  如果陳平安真做了,陸台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笑話他一句傻了吧唧。

  走出大門,走在大道上,陳平安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飛鷹堡,卻不是看那陸台,而是想起一事,覺得有些奇怪,最終搖搖頭,不再多想。

  離開飛鷹堡的途中,在街上與一位中年男子擦肩而過,明明記不得以前見過他,可是卻總覺得在哪裡見過。

  那憨厚男人也發現了陳平安的打量眼光,咧嘴一笑,有些羞赧,就是活脫脫一個市井漢子。

  在陳平安遠離飛鷹堡後,四處逛蕩的質樸漢子輕輕一跺腳,千里河山,不再存在禁絕術法。

  不然先前那場雲海大戰的巨大動靜,扶乩宗不可能無動於衷。

  陸台趴在欄桿上,笑眯眯望著山河氣運的顛倒轉換,玄機重重,不愧是他的傳道恩師,比起另外一位授業師父,還是要强出不少的。

  在百里之外的一處山巔,陳平安的走樁間隙,不知為何,破天荒有些懷念糖葫蘆的滋味了,這讓陳平安覺得有些好笑,想著如今家大業大,到了下一處市井城鎮,隨便找個賣糖葫蘆的攤販,買它個兩串,左手一串,右手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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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4 10:54:30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零三章 人間多不平

  根據神仙書《山海志》記載,桐葉洲多山神妖魅精怪,確實如此。

  哪怕陳平安大多時候,已經刻意繞開那些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之地,或是望之生畏的污穢險要之境,有些時候還是會著了道,比如陳平安在一次深夜,望見一座燈火輝煌的小城鎮,陳平安手上並無地圖,想著需要補給食物,就順著燈火一路行去,因為堪輿地圖,一向是王朝國家的封禁之物,比兵器還要管束嚴格。

  那座小城並無夜禁,但是有城門士卒查看通關文牒,等到陳平安順利入城,找了一處尚未打烊的客棧入住,掌櫃卻搖頭擺手,說陳平安給的銀錢不對,他們這兒不收,各國有各國的制式銅錢,這很正常,可是連真金白銀都不收,就有些怪異了,好在掌櫃指路,說有個地方可以將金銀折算成他們這邊的錢,換完之後再來客棧下榻便是。

  於是陳平安找到了一間鋪子,櫃檯極高,幾乎有一人半高,陳平安入鄉隨俗,踩在一根小板凳上,說是換錢,給了幾顆銀錠,換來了一堆通寶銅錢和一摞紙鈔,銅錢沉甸甸的,成色十足,紙鈔上邊,陳平安眼見著上邊有正兒八經的朝廷和銀莊朱印,就沒有多想,回到客棧,交過了錢,又給看過了通關文牒,掌櫃一絲不苟地記錄在案,以備當地衙門的戶房胥吏查詢。

  第二天陳平安準備出門,掌櫃的還在那邊打算盤,笑著提醒陳平安這邊有個鄉俗,與人閒談,不可說一個紙張的「紙」字,例如紙上談兵、一紙空文便都萬萬說不得,不然給人打出城外,莫怪他沒提醒。

  陳平安記在心裡,道謝之後,就去買了柴米油鹽和兩套衣服,回來在客棧吃飯的時候,只覺得飯菜寡淡無味,之後離開城鎮,走出數十里後,依稀可見那座城池的輪廓,遇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陳平安站在一座山上破敗涼亭躲雨,閒來無事,緩緩走樁練拳之餘,結果看到驚人一幕,山腳遠處那座城池,好似一灘爛泥似的,融化在大雨之中。

  陳平安趕緊掏出在小城鎮購買之物,以及那些銅錢和紙鈔,頓時頭皮發麻。

  竟然全是白紙裁剪而成,如同活人在陽間燒紙給陰冥死人之物。

  似乎被陳平安的窘態逗樂,有人在涼亭牆壁內嗤嗤而笑,嗓音透過牆壁,回蕩在亭內。

  陳平安之前只是驚異小城鎮的匪夷所思,可不是真怕了這些神神怪怪,所以當山間小亭內有誰裝神弄鬼,陳平安反而很快緩了過來,只是坐在一根深山老木打造而成的牆根長凳上,望向對面的那堵慘白牆壁,默默喝酒。

  除非自己運氣極差,遇上了善於僞裝的山澤大妖或是魔頭巨擘,否則多半就是個道行淺薄的。那個東西嚇唬一下凡夫俗子不難,剛好陳平安一巴掌拍死它,也不難。

  那個猶然不知自己撞上了鐵板,故弄玄虛,嗓音假裝更加陰沉,「你不怕我?」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在腰間,站起身,緩緩走向那堵牆壁,啪一下,直接貼了一張寶塔鎮妖符在上邊,裡邊立即響起帶著哭腔的求饒聲響,似乎略帶稚氣,陳平安沒有摘下那張黃色符紙,笑問道:「你說我怕不怕?」

  那傢伙嚷嚷著「怕了怕了,都快要怕得活過來了!」

  「出來吧,再躲躲藏藏,我可真要跟你不客氣了,跟我說一說,那座小鎮到底怎麼回事。」

  陳平安摘下了鎮妖符,收入袖中,坐回原先位置。

  從牆壁中走出一位心有餘悸的年少童子,身前身後都綉有一塊官補子,只是不像世俗朝廷的色彩繽紛,只有黑白兩色,他畏畏縮縮站在牆根,望向對面坐著的神仙老爺,不但鞠躬,還古裡古怪地唱喏一聲,自報身份,原來是位前朝敕封的一位土地爺,換了皇帝和國姓後,他就自動被劃入舊臣之列,沒了官身,本就微薄的道行,愈發低微。

  他生前是一位封疆大吏的心愛幼子,死後未過頭七,有一位雲遊神仙路過,便進入靈堂,幫著他父親一番運作,他便成了一位品秩不入流的土地爺,香火頗旺,為的就是讓他多多庇護家族祖墳的風水,後來山河變色,一切成了過眼雲煙。

  回頭來看,事情不大,反而頗為有趣,陳平安便向這位沒了朝廷正統的土地爺,多問了些紙人小鎮的淵源,原來當初萬餘小鎮居民,一夜之間,死於一場彷彿天災的巨大人禍,朝廷為了防止人心惶恐,下令周邊州郡封堵消息,還請了佛門高僧前來做了一場法事,才沒有演變成為一處凶險的陰煞之地。

  陳平安詢問暴雨之後小鎮怎麼辦,童子笑著說無妨,只要天氣晴上幾天,就會恢復原狀。

  陳平安便蹲在地上,面朝小鎮,在行亭內燒了那些紙錢紙衣。

  童子蹲在一旁,唏噓道:「這位神仙老爺,不曾想還是個大善人。」

  陳平安一笑置之。

  順便跟這位童子問了方圓千里的山水形勢,是否有仙家門第或是渡口,童子一一作答,並無藏掖。

  它說北邊約莫個八百里,確實有妖魔作祟,占山為王。倒也不常做那强擄樵夫山民的勾當,山上山下還算安穩,少有百姓遭殃的傳聞,聲勢鼎盛之際,好些山上練氣士都要繞路,只是後來遭了一場變故,便沉寂下來,聽說只有小貓小狗三兩隻,不成氣候了。真相如何,不好說,外邊的傳聞五花八門,有說是扶乩宗的仙師覺得礙眼,也有說是佛門行者在那邊落腳,有妖精不長眼,惹得佛家高人金剛怒目,才有此一劫。

  陳平安略微詫異,當初在大驪境內,嫁衣女鬼出現的那趟山路,讓陳平安至今難以釋懷。

  亭子內有些枯枝,在童子的幫助下,攏在一起,點燃火摺子,一人一怪,在篝火旁蹲著。

  童子雖然瞧著臉龐稚嫩,實則已經存活五百年,便給陳平安解釋其中緣故,「之所以那座山頭的妖魔,會兔子不吃窩邊草。除了那位山大王脾氣相對溫和之外,麾下也有衆多暴戾之輩,當然沒啥菩薩心腸,但是割據一方,最怕名聲臭了,讓人談之色變,十傳百百傳千,萬一惹來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仙家子弟,貪圖那斬妖除魔的世俗名聲,如何是好?」

  陳平安點點頭。

  童子兩隻手掌靠近火堆,呵呵笑道:「殺還是不殺?殺了小的來個大的,殺了大的,再來個老的。哪怕有本事來兩個殺一雙、來三個全殺光,都給殺了,鬧大了,當地官府上報朝廷,皇帝老爺覺得丟了顔面,可不就要去懇請仙師出山?」

  童子無奈道:「最是煩人。」

  陳平安笑道:「若非如此,早就亂成一鍋粥了,山下的老百姓還怎麼活,只說那座小鎮,死了萬餘人,他們在外鄉的親戚朋友會如何想?一夜之間,所有人就這麼沒了,活著的人,也會害怕的。」

  童子楞了楞,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後邊童子說了些附近的趣聞趣事,多是他道聽途說而來,畢竟數百年光陰,總得找點樂子打發時光才行。

  大雨停歇之後,陳平安跟這位小小的土地公告別,繼續趕路。

  只剩下童子站在行亭外邊喃喃自語。

  陳平安期間還路過一座荒塚,有一夥進京趕考的寒士書生,站在一座大墳之前,露出自慚形穢和嘆為觀止的神色。

  然後看到從墳塋之間,竄出兩隻雪白狐狸,學人作揖。

  還有幾頭年幼一些的狐狸,趴在墳塋上頭,竊竊而笑,眉眼有些靈氣,充滿了憧憬和嬌羞,半點不像什麼凶惡的妖魅,反而像是饞嘴的稚童。

  那些讀書人紛紛還禮。

  看得陳平安一陣好笑,知道必然是狐妖作祟,正在蠱惑人心,不過陳平安沒有太多擔憂,世間狐妖,無論是哪個洲,都往往不會行殘暴之舉,它們自古便天生親近人族,更多還是為了破開情關,提升境界和修為。

  所以陳平安沒有當場揭穿,讓那些書生發現眼前所謂的高門華屋,其實只是一座墳墓而已。

  陳平安只是悄悄守在墳旁。

  果然第二天,那些書生就安然離開那座豪門府邸,人人喜不勝收,只覺得好一場艶遇,不枉此生。

  陳平安笑著離去。

  三百里之後,陳平安到了一座名為北晉的小國,路過一座城池的時候,剛好碰到集市,陳平安還真買了兩串糖葫蘆,先前聽說北晉國的如去寺名氣很大,有一塊大石,相傳為一位菩薩的悟道地址之一,被稱為石蓮台,巨石方廣五丈,可以容數百人。而一人就能讓其晃動,沒人能夠解釋原理。北晉皇帝西巡,親自試了後,龍顔大悅,使得如去寺名聲大噪,

  可當陳平安問了好幾個人,竟然人人都說不知什麼如去寺,陳平安這才想起來,童子說起此事,應該是發生在兩百年前的事情了,人間兩百年,足夠改變許多風俗。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堅持不懈,直到跟人問出了如去寺的遺址才罷休,去了一趟,荒草叢生,既無人氣也無妖氣,暮氣沉沉,夕陽裡,陳平安找到了一塊巨石,看不出什麼奇異之處。

  陳平安吃完最後一顆糖葫蘆,丟了竹簽,轉身離去。

  在陳平安走出如去寺破敗大門後,那塊巨石之頂,有個小人兒探頭探腦,從石頭中冒出來。

  它坐在石頭上,默默無言。

  原來這座蓮台會搖晃的真相,是因為孕育出了一位土石精魅的「小蓮花人兒」,它喜歡躲起來咯咯偷笑,每次有人嘗試搖晃巨石,它就立即興致勃勃,左搖右擺,巨石便隨它晃動,於是讓人誤解。

  只是有一天,它覺得有些無趣了,石蓮台的搖晃就開始「時靈時不靈」了,最後徹底「不動如山」,原來是它離開了石蓮台,想要去遠方找尋同伴,年復一年的獨自一人,它覺得孤單了。

  最後它接連找到了兩個伙伴,一條蛇精,一頭獐子精,赤子之心的小蓮花人兒,被它們分別騙去了一條「雲根、土精兩者凝聚」的小骼膊、一瓣乘黃蓮葉。但是它始終堅持尋找伙伴。最後它終於找到了一位不跟它索要任何東西的花精,它帶著她回到石蓮台,一起玩耍,一起戲弄那些遊客,但是最後等到它某天睡覺醒來,發現石蓮台的靈氣都沒有了,一點都沒有剩下,花精也不見了。

  失去靈性的石蓮台再度無人問津,最後徹底被遺忘,只剩下一個獨臂的小精魄經常坐在石台邊緣,哼唱著鄉謠,輕輕搖晃腳丫。

  它偶爾會有些傷感,因為它不知道那三位伙伴,如今過得好不好。

  如果過得不好,為什麼不來見自己呢,它會安慰它們的呀。

  如果過得好,為什麼還是不來見自己呢,它會替它們高興啊。

  它想不明白。

  小傢伙突然轉過頭,發現那個穿著一身雪白長袍的外鄉人,就坐在石頭另外一邊,對著夕陽喝著酒。

  發現自己的視線後,他便對它笑了笑。

  嚇得小傢伙趕緊起身,一個蹦跳,身形直接沒入巨石。

  陳平安哈哈大笑,跳下石頭,真正離開這座如去寺,不再逗弄那個小精魅。

  小傢伙在石中躲了半天,才敢鬼鬼祟祟出現,四處張望一番,確定那人已經不在後,這才來到那人坐著的地方,它驀然瞪大眼睛,發現了一枚靈氣縈繞的錢幣。

  世間精魅,大多喜好山上神仙錢,以此為食。

  放下一枚雪花錢,陳平安不過是隨手之舉。

  但是等到陳平安離開城池,走出官道,剛剛入山,就發現小路前方,站著一個淚眼婆娑的小東西,雙手捧著那枚雪花錢,看著陳平安,小東西好像既忐忑,又高興。

  陳平安緩緩走過去,小傢伙生性膽小,瞬間在道路上消逝不見,就這樣反復幾次,小傢伙尾隨陳平安走了近百里山路。

  陳平安也不主動接近它,由著它不遠不近跟著自己。

  一大一小就這麼同行。

  到了童子所說的那座深山老林,果真山勢險峻,陳平安在即將走出山頭地界的時候,遇上了一個好像發了瘋的小妖精,衣衫襤褸,蹣跚而行,在重複喃喃著一句傷心話:「這等心腸,如何成的佛?如何成的佛……」

  嚇得小傢伙顧不得什麼,一路飛奔,躲在了陳平安的腳邊。

  在那之後,小傢伙就徹底沒了戒心,要麼就在陳平安身邊活蹦亂跳,要麼就蹲坐在陳平安的肩頭。

  後來陳平安帶著這個不會說話的新伙伴,途經一個戰事不斷的國家,生靈塗炭,逼得一幫豪傑落草為寇,占山為王,立起了一桿大旗。

  陳平安一路聽聞,都是這三十六條好漢的英雄事跡,是如何的豪氣干雲,武藝高超,給說得一個個力拔山河。陳平安自然不會全信,但是也想著有機會的話,就去那座山頭瞅瞅,見一見英雄,哪怕人家未必願意與自己同桌喝酒,遠遠地沾一沾俠氣,也是好的。

  結果陳平安慕名而去,就遇上了一座賣人肉包子的黑店,陳平安見同行的幾位行腳商賈暈厥過去,便也假裝昏迷,給人五花大綁到了鋪子後邊,丟在了大長條的豬肉案板上,然後就有店夥計拎著剔骨刀,打著哈欠朝他們走來。

  在附近一座州城那邊,劊子手正要對一位大寇行刑,竟然有數十人劫法場,尤其是有一位大漢,手持雙斧,一路砍殺過去,殺得興起,哈哈大笑,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還是官兵,悉數被一板斧砍成兩半。

  有一位五短身材的黝黑漢子教訓了一番,這才悻悻然罷手,臊眉耷眼,沒了半點煞氣。

  那黝黑男人看了眼壯漢,揮揮手讓他離開,男人環顧四周,滿臉疲憊,更多還是欣慰和快意。

  方才對那雙斧壯漢,一通訓斥,他說得疾言厲色,可是這會兒望向這員心腹大將的背影,他眼角帶笑。

  這一行人在法場成功救了人,在不遠處早早備好了馬匹,策馬狂奔,火速離開亂哄哄的州城。

  官兵竟是不敢出城追捕。

  等到衆人翻身下馬,意氣風發,在大笑聲中陸續走入自家鋪子,卻發現店鋪內沒了熟悉的那對夫婦,只有一個白衣少年,他身前的酒桌上,擱了一把長劍。

  劍氣森森。

  不過一炷香功夫,陳平安就離開了鋪子。

  身後的鋪子裡邊,有人死有人活,都是世人眼中的英雄好漢,也確實幾乎人人死得都毫不含糊,死到臨頭,依舊豪氣干雲。

  倒是活下來的那撥人,多是從頭到尾,沉默寡言,或是受了一點傷就主動收手,他們既沒有口出狂言,眼神之中,也沒有太多要報仇雪恨的意味。反而有一種茫然,好像在說,人生已經如此,就只能如此了。

  陳平安不管這些。

  離開鋪子,發現路邊駿馬扎堆,想了想,陳平安從路邊牽了一匹高頭大馬,翻身上馬,竟是水到渠成,十分嫻熟。

  先是晃晃悠悠,之後便是縱馬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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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4 10:55:05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零四章 低頭觀井,抬頭看天

  陳平安沒有想到這趟江湖一走,就走了半年,不是尋找那座觀道觀的路途,太過遙遠,而是陳平安憑藉背後「長氣」帶來的指示,在一座雄偉城池之中兜兜轉轉,原地打圈,耗費了足足三個月時間,也未能找到所謂的觀道觀,在這座南苑國京城之中,陳平安問遍了販夫走卒、江湖武人、鏢局頭領、衙門官吏等等,都不曾聽說有過什麼道觀,陳平安翻閱了各種史籍、縣志和私人筆札,仍是沒有任何線索,唯一的收穫,大概就是陳平安已經可以流利地說一口南苑國官話了。

  就這樣,從暮秋走到了鵝毛大雪,走到了淅瀝瀝的春雨,一直等到立夏的到來,陳平安可以確定,觀道觀的入口就在這座京城,可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哪怕心志堅定如陳平安,也開始有些動搖和煩躁。

  在這期間,陳平安多有古怪見聞,見過了在夜間一襲飄蕩懸浮的青色衣裙,它如佳人翩翩起舞,大袖如流水。

  有此無意間看破了一道障眼法,見識到骸骨相撐拄的一段內城城牆,每一塊青磚上都刻上了佛家經文。

  還遇上了在寶瓶洲不易見到的僧侶,佛學在南苑國風靡朝野,各地寺廟林立,陳平安知道了僧人諸多袈裟的講究,以及誦經僧、講經僧、傳法僧和護法僧之間的種種不同。有次離開京城,出去透透氣,就是遠遠跟隨一撥身負朝廷密令的僧人,去了一座廝殺慘烈的戰場,陳平安親眼目睹百餘位誦經僧端坐於蓮花蒲團之上,數位誦經僧脫了靴子,赤腳行走,低頭合十,雙腳行走之間,以及嘴唇開合之際,便都有朵朵雪白蓮花生出,僧人皆有一串念珠纏繞手掌,若是有厲鬼糾纏,就會被念珠散發出來的金色光澤擊退。

  念珠金光湛然,僧人寶相莊嚴,步步生出蓮花。

  牽引著那數萬怨氣沖天的亡魂,跟隨他們一起走入陰陽接壤的「鬼門關」。

  最後陳平安便坐在遠處,學著僧人雙手合十,低頭不語。

  返回京城後,陳平安還是尋找不到觀道觀,就在陳平安一咬牙,準備暗中去往皇宮的時候,這一天,烈日當空,陳平安來到一口水井旁邊,低頭望去,深不見底,幽暗無光。

  陳平安看了一會兒。

  只是實在看不出門道,便收回視線,繼續逛蕩起來。

  回望一眼水井,方才站在那邊,似乎有些清涼意思。

  ————

  自從跟大隋供奉蔡京神一戰後,崔東山就贏得了一個蔡家老祖宗的便宜頭銜,在山崖書院很吃香,加上崔東山當下的皮囊,眉心紅痣,風神俊逸,實在討喜。

  崔東山可以在書院隨意走動,身邊總是跟著一個名叫謝謝的貼身婢女,今天兩人去旁聽了葛老夫子的一堂經義課程,聽了一半,原本趴在外邊窗臺上的崔東山就睡著了,謝謝站在一旁,不敢打攪自家公子的春秋大夢,害得屋內學生個個忍著笑,十分辛苦,葛老夫子恨不得一戒尺打得那崔東山滿頭是包,可一想到連同家族一起遷出京城的蔡京神,老夫子就忍住心中憤懣,回頭一定要跟副山長茅小冬說道說道,不準崔東山以後靠近自己的課堂。

  打了個激靈,像是做了噩夢,崔東山睜眼後,好半天才緩過神,大搖大擺,帶著婢女謝謝返回住處。

  等到謝謝關上院門,崔東山脫了靴子跨過門檻,一揮大袖,霧靄升騰,最終浮現出一幅寶瓶洲的山河形勢圖。

  崔東山一手環胸,一手捏著下巴,先是站在「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隋,視線往南下移,越過黃庭國、大隋疆域,停留在中部的觀湖書院、彩衣國和梳水國一帶,最後他突然趴在地上,左右張望。

  謝謝斜坐門檻上,這幅一洲堪輿圖幾乎占據了整間屋子,她進去肯定要挨駡,挨打都有可能。

  崔東山一直趴在那邊,隨口問道:「你說現在大隋國境內,廟堂江湖,山上山下,有沒有人大駡皇帝,是不戰求饒、割地求和的昏君?」

  謝謝老老實實回答道:「外邊的事情,我不知道,在書院裡頭,出身大隋的夫子們,只是愁眉不展,唉聲嘆氣,倒是不曾聽說有人開口謾駡。」

  崔東山爬起身,笑眯眯道:「讀書人有一點好,不駡君王,只駡奸臣、權宦、狐狸精、外戚,駡天駡地駡他娘的……當然了,事無絕對,敢駡皇帝的肯定有,可駡得好的,一針見血的,很少。」

  謝謝已經習慣了跟崔東山相處,敷衍道:「公子高見。」

  她是真敷衍,毫不掩飾的那種,別說是好似「文妖」「老狐精」的大驪國師,就是李槐這種不長心眼的,都能夠一眼看穿。

  但是崔東山恰恰對此不介意。

  崔東山雙手叉腰,張開嘴,猛然一吸,將那幅地圖的霧靄全部鯨吞入腹。

  然後崔東山抬起雙手,張牙舞爪,咧嘴作猛虎咆哮狀。

  看得謝謝嘴角抽搐。

  崔東山拍了拍袖子,洋洋自得,「真是氣吞萬里如虎,了不得,了不得。」

  侍女謝謝只恨自己不敢翻白眼。

  她轉頭望向院子高牆那邊,不管大隋朝野如何暗流湧動,這座東山和書院,又是一個太平無事的日子。

  一條金色絲線從院外驟然而至!

  無聲無息,速度快若閃電。

  雖然極其細微,甚至不如女子謝謝的一根青絲,可是當這根纖纖金絲憑空出現後,氣候轉涼的晚秋時節,整座院子的溫度都隨之增高,讓人如同置身於炎炎夏日。

  謝謝瞠目結舌,根本來不及反應。

  她腦海一片空白,雖然院內氣溫灼燒,可是謝謝渾身冰涼,僵硬轉頭,只見那崔東山的眉心恰好被金色絲線一穿而過,向後倒去,轟然倒地。

  必然是一位陸地神仙的刺殺手段!

  遠處,一個滄桑嗓音快意響起,「妖人亂國,死不足惜!」

  更遠處,身為此方小天地主人的副山長茅小冬,怒喝道:「膽敢在書院行凶?!」

  謝謝眼神呆滯,依然保持斜坐於門檻的姿勢,望著那個倒地不起的白衣少年,就這麼死了?

  肩膀被人輕輕一拍,謝謝驀然驚醒,身體緊綳,轉頭望去的同時,就要反手一掌拍去。

  但是謝謝匆忙收手,一臉白日見鬼的表情。

  原來崔東山就站在她眼前,彎腰與她對視,他眯起眼,一手負後,一手輕輕伸出手指,在謝謝額頭上一點,推得她倒入屋內,但是玄妙之處,在於謝謝的身軀已經後仰倒在地板上,縹緲魂魄卻留在了原地,被崔東山以蠻橫秘術,强行身魂分離,絲絲縷縷,經不住陽氣摧折的魂魄,馬上就要消散。

  崔東山打量著謝謝的魂魄,最終在她的某座氣府發現了異樣,笑著說了一句「跟我捉迷藏,嫩了點吧」,只見他如棋士雙指拈子,從謝謝魂魄之中抓取出一粒墨綠色的光點,將其在指縫間隨意捏爆,體魄被神魂牽引,已經失去感知的那具嬌軀,如砧板上的魚,使勁蹦跳了一下。

  崔東山一巴掌打在謝謝魂魄的「臉上」,笑駡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兒,滾回去。」

  神魂歸位,謝謝緩緩醒來,頭疼欲裂,掙扎著坐起身,一手撐地,一手捂住額頭,痛得她滿臉淚水。

  崔東山大步跨入門檻,彎腰撿起屋內一張品秩極高的替身傀儡符,用手指撮成灰燼,轉頭笑道:「茅小冬,這你能忍?!人家都在你家里拉屎撒尿了!」

  追殺途中,茅小冬冷笑的嗓音遙遙傳入小院,道:「對,你就是那坨屎!」

  崔東山嘿嘿笑道:「我這每天走來走去的,那咱們山崖書院,豈不是成了一座茅厠?」

  謝謝一言不發。

  崔東山也懶得跟她解釋其中凶險和玄妙,盤腿坐下,皺眉沉思。

  為何觀湖書院如此隱忍?

  大驪鐵騎的南下之行,過於順遂了點,這和他當年的預期嚴重不符,依照原本的謀劃,最少要經歷四場艱苦大戰,一場在中部附近的世俗王朝,一場跟觀湖書院撕破臉皮,一場跟南寶瓶洲的白霜王朝,一場跟寶瓶洲南方的山上勢力。

  難道寶瓶洲悄悄湧入了許多大驪墨家之外的勢力?

  只可惜如今自己已經不是大驪國師,許多最山頂的內幕消息,已經無法獲得,連下棋人是誰,棋風如何,全都抓瞎。

  崔東山突然問道:「有沒有想過在大驪龍泉扎根?」

  謝謝搖搖頭,「不曾想過。」

  高大老人茅小冬大步走入院子,「是個不知來歷的元嬰修士,給他跑了。」

  崔東山根本不在意,笑道:「這次不過是試探而已,你還是更小心書院的夫子學生吧,世上總有些自以為是的所謂好人,覺得世道該如何,都得按照他們的想法去運轉,一旦山崖書院和大隋京城對立起來,高氏和宋氏的兩場山盟,因此作廢也不是沒有可能。」

  茅小冬皺眉道:「真要封山?」

  至於今日刺殺一事,是大隋某些山頭的本意,還是「崔瀺」仇人的手筆,區別不大,因為崔東山說到的那個可能性,絕不是玩笑話。

  崔東山冷笑道:「怎麼,覺得沒面子?」

  茅小冬下定決心,轉身就走。

  崔東山笑道:「茅小冬,如果你說一句自己是坨屎,出了事情,我可以出手幫助書院。」

  茅小冬轉過頭,面無表情道:「我是一坨屎。」

  崔東山悻悻然道:「如果我說自己是兩坨屎,可不可以收回之前的話,然後舒舒服服隔岸觀火?」

  老人扯了扯嘴角,撂下「不行」二字,就快速離去,崔東山哀嘆一聲,向後倒去,砰然倒地,雙指並攏在身前立起,嘟嘟囔囔著「急急如律令」,就這麼在屋內翻來滾去。

  謝謝輕輕擦拭額頭的汗水。

  崔東山停下幼稚的行徑,挺屍一般躺在地板上,卻說起了更加幼稚的言語,「先生,你什麼時候回來啊,弟子給人欺負了。」

  謝謝無可奈何。

  崔東山抬了抬腦袋,問道:「是不是覺得你家公子在說笑話?」

  謝謝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崔東山側身而躺,單手托著腦袋,嗤笑道:「有陳平安在,不管他修為高不高,我只需要出力就行了,對了不挨駡,錯了挨駡,反正不用多想。你呢,可以少挨我的打,於祿這麼個沒心沒肺的,看熱鬧就行了。林守一,會更加轉向修道,李槐嘛,膽子小,就更有理由膽小了,反正有陳平安護著他。」

  「所有心事,反正都由我這位先生擔著呢。」

  崔東山懶洋洋的,不再言語。

  謝謝有些好奇,漏了一個喜歡穿紅色衣裳的小姑娘。

  崔東山嘆息一聲,「大概就只有小寶瓶,會心疼我家先生吧。」

  哎呦一聲,崔東山又開始滿地打滾,手捧心口,嚷嚷著「一想到這個,就心疼死我了」。

  ————

  山崖書院在經過那樁短暫的刺殺風波後,在副山長茅小冬的執意要求下,開始封禁山門,無論是夫子先生還是學生雜役,一律不得外出。名義上的山長,大隋禮部尚書,對此頗有異議,但是皇帝陛下支持此事,而且還秘密增派幾位供奉,隱匿於東山附近,而且還讓皇子高煊正式進入書院求學。

  這天高煊又陪著好友於祿,一起在湖邊垂釣。

  隨著時間的推移,於祿終於對高煊坦誠相見,一是他的身份,盧氏王朝的前朝太子,二是他的武道修為,七境。

  高煊聽過之後只是發出兩聲,一個哦,一個哇。

  大隋皇子當時眼神熠熠,為自己挑選朋友的眼光感到自豪。

  於祿也不覺得這有何不對,投桃報李,高煊也說了許多自家的心酸事,與女子相處,希望自己盡善盡美,未必是真喜歡她,與男子交往,能夠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缺點,以誠相待,多半是真把他當朋友了。

  兩位同齡人,一人一根綠竹魚竿,安靜等待魚兒上鈎,高煊問道:「之前你不是說過寶瓶會召開武林大會嘛,為何我進了書院這麼久,再沒見你去參加?」

  於祿微笑道:「寶瓶辦了三次,之後就不再召集群雄了,其他人不好說,反正我是有些失落的。」

  高煊指了指岸邊小路,笑道:「李槐在那邊。」

  於祿沒有轉頭望去。

  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李槐一定帶著兩個小伙伴瘋玩,一個活波開朗、有些頑劣的寒族子弟,一個世代簪纓卻怯懦內斂的權貴公孫,三人不知怎麼就湊在了一起,每天形影不離,據說在那個寒族子弟的提議下,三個小傢伙還斬雞頭燒黃紙,結拜了兄弟,所謂雞頭,不過是從樹上捉來的鳥雀,黃紙則是從書樓典籍上悄悄撕下的書頁,事情敗露後,為此三人還給授業先生打得屁股開花。

  三人在湖邊以手中樹枝作為刀劍,你來我往,呼嘯而過,李槐自然見到了岸邊釣魚的於祿,只是他猶豫了一下,仍是沒有跟於祿打招呼。

  若是林守一,李槐可能還會去聊幾句,對於祿和謝謝,李槐不是特別親近。

  當年那支大隋遠遊求學的隊伍中,李槐和李寶瓶、林守一,是同窗又是同鄉,情誼比於祿和謝謝要更重。

  林守一如今書樓去的少了,除了每天上課,更多還是待在獨門獨棟的小院中修行,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幫他跟書院要來的,老先生是修行中人,願意對林守一傾囊相授,不僅為他解釋林守一隨身攜帶的那本《雲上琅琅書》諸多精妙之處,還給小院帶來了幾本自家珍藏的仙家秘笈,隨便林守一翻閱,老夫子一有時間,就會來到小院,為林守一排難解惑。

  一老一少,雖無師徒之名,但有師徒之實。

  林守一除了學習枯燥的典籍經義,更多心思,還是放在了清淨修行上。

  一心問道。

  ————

  寒秋瑟瑟,書院有個小姑娘,無非是將單薄的紅色衣裙,換成了厚重一些的,至於棉襖,暫時還用不上。

  她還是會經常獨自一人,來到東山之巔的高樹上,坐在那邊發呆,或是吃些解饞的碎嘴糕點,課業繁複的時候,也會拿著書籍坐在樹枝上背書,免得第二天又要被先生罰抄,好在她稍有空閒,就會早早備好夫子責罰所需的文章抄錄,一摞摞疊放整齊,已經在學舍積攢了好多。

  所以她如今在山崖書院有了個「抄書姑娘」的綽號。

  今天,李寶瓶在樹上晃蕩著腳丫,掰著手指頭,用心算著自己跟小師叔離別了多久。

  都這麼久了,小師叔怎麼還不來呢?

  李寶瓶有些眼神幽幽。

  哈哈,既然過了這麼久,是不是也意味著距離下次見面,便近了?

  李寶瓶又開心了起來。

  於是紅衣小姑娘站起身,在樹枝上蹦躂起來,儘量讓自己高高遠遠地望去,說不定一個不小心,小師叔就已經站在山腳呢?

  啪嗒一下。

  李寶瓶摔在了地上,灰頭土臉,一身塵土。

  好在經驗豐富,曉得讓自己如何摔得不疼一些,最終李寶瓶並未受傷,可一身酸疼青腫,那是肯定的。

  呲牙咧嘴的小姑娘趕緊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看到自己的窘態,這才蹣跚著走下山去。

  一路上有不少人主動跟她打招呼,李寶瓶一一答應過去。

  回到了學舍,閒來無事,又開始抄書,李寶瓶瞥了眼書桌上的「家當」,燦爛一笑,嘿,下次小師叔來大隋京城,她就可以翹課一旬了,事後夫子秋後算帳,她就搬出這座書山給他。

  李寶瓶越想越覺得自己聰明,一手執筆嫻熟抄書,一手伸出大拇指,兩眼放光,嘖嘖道:「不愧是武林盟主,老霸氣了!」

  ————

  龍泉郡落魄山上,在收到一封信後,很少外出的青衣小童,先去小鎮回了一封信,自信滿滿,然後破天荒去了趟披雲山,去大驪北岳殿找那魏檗。

  但是回到竹樓後,粉裙女童發現他有些興致不高,雖然不知道他所求何事,應該是不太順利。

  青衣小童不願跟她發牢騷,只是獨自在崖畔長吁短嘆,很快就鬥志昂揚,下山又去了一趟小鎮,縣衙和窯務督造府,都硬著頭皮逛了,回來的時候又病懨懨的,隔了兩天,再去了北邊大山外新建成的龍泉郡城,找了那郡守吳鳶。

  青衣小童這番忙前忙後,粉裙女童看得一頭霧水。

  他雖然平日裡沒個正經,可她知道,他心高氣傲著呢,那叫一個眼高於頂,以往連魏檗都看不順眼,別看遇上了魏大山神,他會十分諂媚,可溜鬚拍馬之後,轉頭就要吐口水,更別提什麼袁縣令、曹督造或是吳郡守了。

  粉裙女童忍不住問了一嘴,他只說你一個丫頭片子懂個屁,然後搬了條竹椅,獨自坐在崖畔那邊。

  終於有一天,青衣小童重新開始走路帶風,大搖大擺。

  粉裙女童怕他又嫌棄自己煩人,忍著不問,青衣小童這次心情大好,主動搬了兩條竹椅在屋檐下,蹺二郎腿嗑瓜子,粉裙女童心想,怕不是傻了吧?

  青衣小童意氣風發,笑道:「水神兄弟托付我的事情,辦成了!我已經往黃庭國御江水神廟,寄了信過去!」

  粉裙女童愕然道:「那御江水神要你辦什麼事情?」

  青衣小童咧嘴笑道:「這不是黃庭國變成了大驪的藩屬國嘛,水神兄弟聽說我在大驪混得風生水起,就想讓我幫他牽線搭橋,除了保證水神廟不被拆掉之外,最好能夠給他跟大驪要一塊太平無事牌,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算什麼,這不就成了?!」

  原來是御江水神從黃庭國寄信過來,請他辦事,青衣小童當初便拍胸脯保證,在信上言之鑿鑿,說了好些大話,只管水神兄弟放心,些許小事,不值一提,等他的好消息便是。

  粉裙女童心中腹誹,小事?之前你一天到晚抓耳撓腮、生無可戀的模樣,算什麼?

  再說了,你怎麼好意思說自己在龍泉這邊混得風生水起,就連勤勉修行,都只是為了被人兩拳打死。

  估計每次壯著膽子下山,都是戰戰兢兢的吧。

  粉裙女童輕聲問道:「是魏山神幫你解決的?」

  青衣小童臉色微變,笑容有些牽强,故作豪邁道:「那當然,我跟魏檗啥關係,都這麼熟了,每天稱兄道弟的,這點小忙而已,魏檗哪裡敢說個不字,第一次登上披雲山拜訪北岳殿,只是老魏有事外出,你是不知道,山岳殿的輔官神靈對我那個客氣,擺了一大桌的宴席款待我,我說不用,他們硬是拖著我不讓下山,唉,愁死個人……」

  粉裙女童沒有說什麼。

  她是不願意揭穿牛皮而已,畢竟他那麼死要面子。

  青衣小童說得唾沫四濺,眉飛色舞,只是說到最後,便沒了精神氣,乾脆不再說話,默默嗑著瓜子。

  第二次見面,魏檗確實點頭答應了,以北岳正神的身份,跟大驪朝廷開口,幫他那個御江的水神兄弟,索要兩張護身符。

  但是他付出了一點代價,作為交換。

  陳平安送給他的一顆上等蛇膽石。

  青衣小童很肉疼,但是不後悔。

  他突然笑了起來,伸出手,指向南方,「笨妞兒,以後到了御江,我帶你去我那水神兄弟的府邸,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好教你曉得我在那邊的人緣,到底有多好!只因為是我帶你去的,人人都會敬你!」

  粉裙女童無言以對。

  但是她無意間瞥見他的臉色,神采飛揚,便有些於心不忍,輕聲道:得不要大魚大肉啊,我吃些時令山珍就行了。」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這有何難,我一句話的事情!」

  兩人開始沉默。

  他突然說道:「如果老爺在山上,我應該可以少跑幾趟,對吧?」

  粉裙女童輕輕嗯了一聲。

  ————

  西邊那座大山,董水井的餛飩攤子,生意越來越好,來山神廟燒香的善男信女,都愛來這邊吃一碗,解乏飽肚,一舉兩得,生意做大了,攤子就太小,於是董水井乾脆搭建了一座鋪子,如此一來,惡劣的風雨天氣,也能讓客人進門一邊進餐,一邊等雨停,而且這個少年好說話,哪怕不掏錢餛飩,只是拿店鋪當落腳歇息的行亭,不但不趕人,還會讓新雇傭的兩名店夥計,送上熱騰騰的一碗茶水。

  鋪子開銷大了,可是每一碗的餛飩,始終價格不漲,味道不變。

  以至於龍泉郡的幾位官老爺,都聞訊趕來,例如官帽子最大的太守吳鳶,都在鋪子吃了碗香氣撲鼻的餛飩,贊不絕口。

  這天暮色裡,鋪子打烊在即,讓店夥計招呼著稀稀疏疏的幾桌客人,董水井難得忙裡偷閒,勞累一天,筋疲力盡,便坐在鋪子門口,端了一碗茶水,慢慢喝著。

  董水井猛然起身,趕緊喝完剩下的茶水,快步走去,從山上走下一夥人,其中有一張熟悉面孔,她應該是跟著家裡長輩登山燒香,這會兒才下山,看天色時辰,多半是要住在龍泉郡城裡頭了。

  董水井笑著打招呼,跟那幾個大人看著歲數,喊了叔伯姨嬸,然後望向那位個子稍微高了些的丫頭,問道:「石春嘉,什麼時候回來的?」

  如今小姑娘不再扎羊角丫兒辮子了。

  石春嘉當初跟隨李寶瓶董水井他們一起,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短暫遠遊,回到小鎮後,這些孩子便分成三撥人,分道揚鑣,各有選擇。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跟著陳平安去往大隋求學。董水井留在小鎮,上過一段時間的學塾,很快就離開,小鎮兩棟祖宅,留一棟賣一棟,不但在郡城買了半條街的高門豪宅,剩下的銀錢作為本錢,獨自做起了買賣。唯獨石春嘉,家中賣了騎龍巷的那間祖傳鋪子,跟隨家族搬去了大隋京城,不知道這次回到故鄉,是為了祭祖還是怎的。

  石嘉春的爹娘,只是聽說過董水井,卻不曾見過,看女兒念念不捨,就順勢說要吃幾碗餛飩,董水井親自下廚,親自遞上桌後,寒暄兩句就回到櫃檯後邊,石嘉春潦草吃完,就起身跑到董水井身邊,小聲詢問有無寶瓶的消息,董水井只能是將陳平安說過的一些事情,重述了一遍,石嘉春竪起耳朵,一個字都不願意錯過。

  董水井眼觀四面,瞧著那邊餛飩都快吃完了,看似隨意問道:「這次回來,是要住下嗎?」

  石嘉春點頭道:「聽說這邊的新學塾,是龍尾溪陳氏創辦,我爺爺便讓我和爹娘回來了,反正鋪子賣了,但是祖宅還在,有地兒住。」

  董水井點點頭。

  最後跟石嘉春他們還是收了錢,只不過比起往常,每碗要少些銅錢。

  石嘉春是個性情直爽的丫頭,見董水井這傢伙竟敢還要收錢,她狠狠瞪了眼這個掉錢眼裡的同窗。

  董水井微微一笑,不以為意。

  目送他們離去,知道以後見面的機會,多著呢。

  做生意,熟人登門,絕不可以殺熟,但是也不可以不收錢,不賺不虧,是最好的。

  否則越做生意,就越沒朋友。

  你次次虧本,那人還喜歡時時登門,證明對方不把你當朋友。

  你次次賺得比平時還多,那就更明白了,你根本不曾將那人當做朋友。若是這般,反而爽利。

  若是前者,就要揪心了。

  確定不會再有客人,兩個店夥計已經累散了架,董水井給他們各自做了兩大碗餛飩,看著他們狼吞虎咽,董水井望向店鋪外邊的夜色,然後看到一個將長劍橫掛身後的男人,跨過門檻。

  名叫許弱的墨家豪俠,剛從老龍城返回龍泉郡渡口,就直接找到這裡,對那高大少年笑問道:「關於她的消息,我已經違例告訴你,那麼現在你決定好了嗎?」

  董水井點點頭。

  既然她已經是神仙中人,自己就不能再這麼過日子了。

  做了那什麼賒刀人,便可以多活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

  不管最後自己能否跟那位姑娘走到一起,能夠多看她幾眼,總是好的。

  ————

  書簡湖出現了一位姓顧的小魔頭。

  名叫顧璨,是青峽島截江真君劉志茂的關門弟子,竟然能夠駕馭一條實力堪比金丹巔峰的蛟龍,先前那場同門內訌的血戰,那條蛟龍殺得青峽島屍橫遍地,更奇怪的是,劉志茂從頭到尾都沒有阻攔,哪怕大弟子都被那頭畜生咬死,仍然沒有露面。

  若是止步於此,顧小魔頭的赫赫凶名,還不至於傳遍寶瓶洲水域最廣的書簡湖,原因是在那之後,書簡湖的碧波之上,經常會有一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小孩子,四處閒逛,一開始還有練氣士誤以為孩子是用了馭水、避水術法,才能夠雙腳不動,就可以悠哉遊曳於湖面之上。

  一般而言,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有一次,惹了潑天禍事,二十餘位師門關係交好的年輕練氣士,乘坐一艘巨大樓船,結伴泛湖遊玩,便無意間遇上了那個孩子,兩兩迎面相向,誰都不願讓道,就起了衝突。

  結果雙方就要撞在一起的時候,雙臂環胸的孩子驀然升高,原來他腳下踩著一頭龐然大物的蛟龍,它一爪按下,就將一條樓船攔腰截斷,先是試圖御風逃離沉船的練氣士,被那條畜生口噴水柱,一沖而過之後,只剩骨架一副,至於淪為落湯雞的那撥,被一爪一個,開膛破肚,運氣差一些的,就被它放入大嘴之中咀嚼。

  一切兵器和神通,砸在它身上,根本不痛不癢,它甚至都懶得躲避,最凄慘一人,是試圖擒賊先擒王的一個「聰明人」,他是一位身份金貴的劍修,在群雄並起的書簡湖,小有名氣,以本命飛劍刺殺那位立在蛟龍頭顱之巔的孩子。

  一直抱著嬉戲玩鬧心態的蛟龍,立即變得無比暴躁,駕馭身軀四周的湖水,掀起滔天大浪,將那名劍修困在一座方方正正的碧水牢籠之中,然後不知那畜生使用了何種秘法,竟然抽掉所有空氣,任由劍修靈氣乾涸、身體炸裂而死。

  砰一聲巨響。

  那座牢籠,鮮血四濺。

  像是開出一朵巨大的花朵。

  那孩子盤腿坐在蛟龍頭頂,哈哈大笑。

  一些個火速趕來的龍門境修士和金丹境大佬,近距離親眼看到這一幕後,嚇得不輕,先前青峽島內訌,距離遙遠,而且當時畜生也未展現出類似練氣士的神通,等到今日,隔著不過百餘丈,見那頭畜生好似開竅悟透了本命神通,若是有關蛟龍一族的古書記載沒有出錯,豈不是只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它就是名副其實的地仙之蛟龍?能夠幻化成人形,擱在蛟龍興盛的遠古時代,恐怕就有資格在大江大河之中,擁有一座龍宮了。

  這撥大名鼎鼎的書簡湖大修士,一開始還心存僥倖,想要偷偷救下一兩個門下弟子,可當率先做此事的一位龍門境老修士,給那條畜生輕輕揮爪,數十丈外老修士的整副身軀,就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巨大爪印,被當空打爆。

  中五境修士之間的廝殺,哪怕隔著一兩個境界,勝負懸念肯定不大,可一般都不會如此生死立判。

  所有人面面相覷,最終沒有一人拯救那些落水的門派弟子,選擇明哲保身,速速退去。

  在那之後,有人偷渡進入青峽島,想要暗殺那個魔頭顧璨,結果都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一擊斃,半年之間,陸陸續續五六次刺殺手段,都被青峽島攔下,半年後,以劉志茂為首,顧璨和那頭畜生作為主力,殺向那些刺客所在島嶼門派,無一例外,只挑選了一些修道資質尚可的少年少女,其餘人等,全部處死,刮地三尺,搜集所有財寶法器,一時間青峽島隱約成為書簡湖的群島之主,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如今顧璨和他娘親,住在青峽島一座最為富麗堂皇的宅邸之中,幾次師徒聯手去滅人門派山頭,大戰落幕後,顧璨就會讓那位當年為他通風報信的師姐,幫他挑選了一些姿容出彩的美人胚子,年紀都不大,作為將來「開襟小娘」的人選,還專門請人教以琴棋書畫。

  今天,顧璨難得沒有出門遊玩,陪著娘親來到後堂,畢恭畢敬跪在蒲團上,向一塊牌位磕頭敬香。

  婦人這些年養尊處優,容顔身姿,愈發豐腴動人。

  婦人起身後,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輕聲喃喃,像是在跟死去的夫君報平安。

  顧璨站在肅穆寂靜的大堂中,抬頭看著前方的香火裊裊,這個已經手染無數鮮血的孩子,怔怔無言。

  娘倆一起跨過門檻,顧璨突然喊了一聲娘親。

  牽著顧璨小手的婦人低頭望去,柔聲問道:「怎麼了?」

  顧璨擠出一個笑臉,搖搖頭,說沒事。

  ————

  南苑國的京城,有個饑腸轆轆的乾瘦小女孩,衣衫破敗,眼神冷漠,小心翼翼地走到一處權貴扎堆的清河坊,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座豪華宅邸的後門,烈日炎炎,枯瘦黝黑的小女孩走得滿頭大汗,可是神色依舊冷冷的,蹲在一棵大樹的綠蔭中,她抬頭望去,看著天空那輪驕陽,那份光明,看得她雙眼流淚。

  她默默收回視線,擦了擦眼淚。

  很快這座宅子的後門就被人偷偷打開,從狹窄門縫裡,溜出一個跟枯瘦女孩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是個粉雕玉琢的富貴小千金,穿著華美,她有些吃力地抱著一隻小木盒,大汗淋漓,一路小跑到枯瘦女孩身前,笑容燦爛道:「送給你的禮物。」

  盛夏酷暑,小木盒有些水漬滲出。

  枯瘦女孩皺著眉頭接過木盒,捧在懷中,一手推開蓋子。

  對面的漂亮小女孩開心笑了起來,「你還記得嗎,咱們在去年冬天一起堆了這個雪人,我讓府上的人放在了冰窖裡頭,故意今天拿出來送給你的,喜歡嗎?」

  枯瘦小女孩低著頭,死死盯住那個小雪人,看不清表情。

  從王侯勛貴之家走出的那個漂亮丫頭,還在那邊邀功似的,天真爛漫地追問喜不喜歡。

  乾瘦小女孩緩緩抬頭,問道:「吃的呢?」

  漂亮丫頭哎呀一聲,歉意道:「不好意思,給忘了。」

  她哭喪著臉,不斷道歉,「等會兒我馬上就要跟爹娘一起去寺廟燒香祈福,今兒不能帶給你吃的東西了,對不起啊……」

  枯瘦小女孩扯了扯嘴角,低頭又看了眼小木盒裡頭的小雪人。

  啪一聲。

  木盒「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漂亮小女孩泫然欲泣,趕緊蹲下身去。

  枯瘦小女孩也跟著蹲下,只是伸手撿起牆根的一塊石子,她又看了眼那個在木盒中碎成兩半的小雪人,然後她高高舉起手,朝著一身錦綉衣裳的女孩使勁砸去。

  一陣清風拂過。

  當那個漂亮小女孩抬起頭,擠出笑臉,想要對好朋友說沒關係的時候,驚訝發現身前多出了一個陌生人,穿著一身好看的雪白袍子,還背著劍呢,腰間掛著一隻朱紅色小葫蘆,小女孩眨了眨水潤眼眸,稍稍轉頭,望向黝黑枯瘦的小女孩,充滿詢問。

  發現自己的好朋友,被那人牽著手。

  那個背著劍的傢伙笑著對她指了指後門方向,說道:「你先回家吧,你看,有人在等你了。」

  果然管家趙爺爺已經找來了,漂亮小女孩捧著小木盒,有些猶豫,不知道是該送給她的玩伴,還是拿回家繼續藏在冰窖裡。

  好在那個陌生人又替她做了決定,「拿回去吧,在外邊留不住的,多可惜,你們可以等到今年冬天下雪了,再把這個小雪人堆成大雪人。」

  小女孩使勁點頭,抱著小木盒,跟那個已經認識了將近兩年的好朋友,告別離去。

  枯瘦小女孩默不作聲。

  當大門關上。

  陳平安這才鬆開小女孩的手,對於這個小瘋子,他簡直覺得匪夷所思,兩個孩子明明關係不錯,就因為對方一次沒有帶食物,就要殺人?

  陳平安低頭望去,問道:「你是誰?」

  小女孩仰起頭,反問道:「你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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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4 10:55:34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零五章 遠觀近看

  陳平安看著這個眼神冰冷的枯瘦孩子,哪怕她還只是個孩子,遠遠不是朱鹿那般歲數,可陳平安心中還是由衷厭惡。

  陳平安不再看她,轉頭望向宅邸後門那邊,貌似和藹孱弱的老管家,剛好牽著小主人的手跨過門檻,轉頭向陳平安這邊看來,兩者視線交匯,陳平安輕輕點頭致意,那人略作猶豫,點頭還禮。

  一切盡在不言中。

  若是今天陳平安不出現,這個枯瘦孩子早就悄無聲息地死了。

  而且這位老人,顯然也願意對一位看不出深淺的同道中人,主動給予善意,選擇不再懲罰那個不知感恩的貧苦小雜種,任由陳平安處置。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孩子說道:「以後別再來了,不然你會死的。」

  小女孩咧咧嘴,不說話。

  陳平安轉身離去。

  枯瘦女孩朝陳平安消失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還不忘對高牆大門也吐了一口。

  只是做完這兩個充滿怨恨的小動作後,本就饑腸轆轆的她愈發饑餓,有些頭暈目眩,她沿著原路返回,儘量沿著牆根行走,別說是道路中央,她甚至不會讓路上的馬車和行人,多看自己一眼,惹惱了他們,才是真的會死的。

  至於那個身穿雪白袍子的男人,她不怕。

  她對於惡意,自年幼記事起,她就擁有一種敏銳的直覺,誰可以惹,誰不可以,她掂量得很清楚。

  陳平安其實沒有遠去,就在暗中默默觀察這個渾身是刺的小女孩。

  她一路走走歇歇,有氣無力地走著,路上她謹慎張望之後,等待片刻,就嫻熟翻牆,偷了一戶人家的醃菜,狼吞虎咽,快步跑出小巷,之後口渴,便又偷翻入牆,躡手躡腳,從水缸勺了水,重新蓋上蓋子之前,她迅速從地上抓了一把泥土,灑入水缸,這才悄悄離去。

  陳平安看得出來,枯瘦小女孩的腿有點瘸,還經常伸手去揉肋部,多半是以往做這些壞事的時候,吃過苦頭。

  就在陳平安打算離去的時候,小女孩來到了一處雞鳴犬吠、滿是糞泥的陋巷地帶,有一撥站姿歪斜的男人在那邊等著,好像就是在等她的到來,男人歲數都不大,有十三四歲的少年,最大不過二十歲出頭,吊兒郎當,流氓痞氣,其中一人,見到了小跑向他們的枯瘦女孩,二話不說就一腿踹去,沒輕沒重的,若是踹結實了,估計能把小女孩踹飛出去,好在那女孩好像早有預料,卻也不是躲避,而是在奔跑途中,有意無意放慢了一些速度,給踹中了,卻被踹得不重,然後毫無破綻地後仰倒去,掙扎一番,神色慘然地站起身,望向那些人的眼神和神態,充滿了彷彿天生就會的諂媚和討好。

  一位應該是領頭的壯碩地痞,不願意浪費時間,便讓小女孩帶路。

  一行人繞來繞去,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一間荒廢已久的破宅子,小女孩往裡頭悄悄伸了伸手指,那痞子頭目獰笑道:「如果指錯路,等下打斷你的腿!」

  她使勁搖頭,然後怯生生伸出雙手,捧在心口。

  那痞子先是做了個江湖黑市的動作,身旁衆人開始去圍困這棟宅子。

  那人沒有摻和其中,丟了七八顆銅錢在小女孩手上,陰惻惻道:「小賤種,剩餘的一半銅錢,不巧了,哥身上沒帶,先欠著?要不要等下辦完事情,跟哥回家拿去?」

  小女孩使勁搖頭,抖了抖,將所有銅錢滑到一隻手心上,另外一隻手,拿起三顆,遞給那痞子。

  那痞子樂得不行,小丫頭片子,還挺上道啊,揮揮手,一些原先打算繼續戲耍她的念頭,便沒了興致。

  那小女孩倒退而去,對男人低頭哈腰了數次,這才轉頭跑開。

  小女孩身後的那棟宅子,有人發出震天響的哀嚎聲響。

  小女孩只是一邊奔跑一邊快速攤開手心,看著那幾顆銅錢,稚嫩卻枯黃的小臉龐,驀然笑開了花。

  ————

  洞天下墜、天地接壤的龍泉郡,就像一塊靈氣充沛的福地,引人垂涎。

  周邊數以萬計的妖怪精魅,經過兩年多時間的遷徙,逐漸開始依附各大山頭,形勢趨於穩定,

  其中僅是金丹境的大妖,就有三頭之多,無一例外,各自都曾是叱吒風雲的一方巨擘,至於是否有元嬰大妖隱匿其中,不願過早暴露,暫時不知。

  因為各種原因,半途夭折、暴斃的,以及不守規矩被大驪朝廷鎮壓斬殺的,總計接近千餘,不過中五境妖魅,死亡數目不大,多是剛剛踏足修行、只憑本性凶悍行事的末流妖族。

  妖族之中,有資格獲得大驪朝廷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屈指可數。

  為此依附各大山頭、擔任供奉或是山門護法的妖族,或是自掏腰包,削尖了腦袋與官府打點關係,或是祈求府邸主人向大驪示好,無非還是一個有錢能使鬼推磨,這項收益,讓措手不及的大驪戶部眉開眼笑,順帶著與兵部原本有些僵硬的關係,開始有所緩和,畢竟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各自山頭勢力,就在兵戶兩部衙門,而袁曹兩家近百年來的水火不容,處處針鋒相對,朝野皆知。

  作為此方小天地的聖人,出身風雪廟的阮邛創建了龍泉劍宗,地盤極大,囊括了神秀山在內的大量山頭,但是入室弟子依然少得可憐,一位風雪廟棄徒,自己砍掉大拇指的女子,負責小鎮外的那間老劍鋪,她很少進入宗門山頭,名為徐小橋。

  一位沉默寡言、終年只穿黑色服飾的年輕人,叫董谷。

  還有一位出身驪珠洞天的長眉少年,謝靈。

  哪怕加上獨女阮秀,龍泉劍宗依舊香火稀薄得令人髮指。

  可是阮邛對此似乎毫不在意,除了去龍脊山那座斬龍台石崖,跟娘家人風雪廟還有真武山打交道,便不理俗事,無論是太守吳鳶,還是北岳正神魏檗,幾乎從不理睬。對幾位弟子的傳道一事,更不上心,一般都是讓女兒阮秀盯著。

  神秀山,今日雲海滔滔,大日浮空,照耀得天海共紅艶。

  扎一根馬尾辮的青衣少女經不能稱呼為少女了,比起最早進入驪珠洞天那會兒,如今她身材修長,個頭高了些,眉眼已經長開,原來阮秀姑娘,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身邊站著父親阮邛的三位開山弟子,徐小橋,董谷,謝靈,他們難得碰頭,三人中徐小橋稱呼阮秀為大師姐,董谷稱呼為阮姑娘,但是透著發自肺腑的尊敬,少年謝靈則一直喜歡喊她秀秀姐。

  阮秀腳邊趴著一條土狗,原本那條病懨懨趴在小鎮街旁等死的老狗,如今竟然變得精神奕奕,雙眼充滿了靈性,這要歸功於阮秀經常丟給它幾顆丹藥,皆非凡品,每一顆都價值千金,曾經有路過練氣士看見那一幕,頓時心生凄涼,只覺得自己混得比狗都不如,恨不得一個飛撲過去,與狗爭食。

  絢爛雲海之中,有稀稀疏疏的幾座大山破開雲海,高高聳立,宛如島嶼。

  阮秀指了指一座山頭,「我爹說了,只要你們躋身金丹境,他就送出一座山頭,昭告天下,為他舉辦開峰儀式。」

  然後她望向董谷,「你雖是精魅出身,相較我們三人,破境更難,但靠著長壽,底子打得不錯,早早就是龍門境,也該試試看了。」

  董谷欲言又止。

  他顯然信心不大,中五境的金丹境,修士最難勘破,擋下了不知多少龍門境練氣士,董谷之所以離開家鄉,舍了一國太師的僞裝身份、以及人間富貴,悉數拋棄,就是想要借助驪珠洞天超乎尋常的盎然靈氣,增加自己躋身金丹境的把握,至於成就金丹的品相高低,丹室圖畫的多寡,他絕不敢奢望。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這一句話,不知道吸引了世間多少練氣士,年復一年,不問世事,只是孜孜不倦地修行問道。

  「你破境過程中,我會用些手段,借助自家幾座山頭的山水氣運,幫你壓陣。」

  阮秀指了指謝靈,「你師弟先前得了一件近乎仙兵的寶貝,一座玲瓏塔,是一位高人賞賜下的,能夠降低你破境的風險。」

  謝氏長眉少年哭喪著臉,想跳崖尋死的心都有了。

  我的秀秀姐唉,這可是我壓箱底的天大秘密,你怎麼就這麼隨隨便便說出口了。

  常年面容古板好似面癱一般的董谷,終於流露出一抹激動神色,對著小師弟謝靈鞠躬致謝道:「謝師弟,這份大恩,董谷畢生難忘,將來必有報答!」

  阮秀三兩句話,就打發了眼神幽怨的謝靈,「既然有這麼好的東西,就要物盡其用,別總想著躲起來偷著笑。大道修行,歸根結底,是修一個我,太過依仗外物,無論是對敵,還是心性上,都會有很大的麻煩,好些個老元嬰為何閉關,就默默死了,就在於修行過程中,太過重視法寶器物。」

  阮秀背書一般,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言語,謝靈笑了起來。

  徐小橋和董谷也有些眼神異樣。

  阮秀嘆息一聲,有些泄氣,「這些道理,都是我爹要我死記硬背的,難為死我了。」

  謝靈笑得合不攏嘴。

  徐小橋和董谷會心一笑。

  阮秀叮囑道:「董谷,回頭你自己挑一個風水寶地和良辰吉日,到時候我和謝靈會準時出現。」

  董谷使勁點頭,心情激蕩。

  阮秀從袖中拿出一塊綉帕包裹,沒有打開,對三人說道:「都回了吧。」

  謝靈就住在山上,董谷卻是在山腳結茅修行,徐小橋更是住在龍鬚河畔的劍鋪,阮邛訂立規矩,不準修士隨便御風遠遊,所以可憐徐小橋和董谷都要步行下山,阮秀隨口道:「龍泉劍宗弟子,想御風就御風,想御劍就御劍,自家地盤,誰管你這些?我爹?他不管這些,他只管你們能不能躋身金丹境,以後能不能成為上五境修士。」

  阮秀補充道:「這些話,是我自己說的啊,可不是我爹教的。」

  三人各自散去。

  阮秀蹲下身,拈起一塊桃花糕丟入嘴中,笑得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然後使勁睜開眼睛,儘量讓自己嚴肅一些,望向那條土狗,她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要珍惜現在的好日子,別總在街上對人瞎嚷嚷,耀武揚威的,很好玩嗎?聽說有一次還差點咬傷了行人,要你老老實實看家護院,你為何擅自跑到這座山上來?希望我護著你?」

  阮秀揚起一隻手,「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你?」

  這條土狗立即匍匐在地,嗚咽求饒。

  阮秀依舊眼神冷淡,瞥了它一眼,「如果不是他的緣故,我可以吃好幾天的燉狗肉了。」

  土狗的背脊顫抖起來。

  阮秀站起身,指了指下山的道路,「連那些個練氣士,都要夾著尾巴做人,你本來就是一條狗,要造反?下山看門去!」

  土狗嗖一下,拼了命奔跑離去。

  之前靈智稍開的它,只覺得她可愛可親,直到這一刻,它憑藉本能,才發現她對自己,其實從未有過半點憐惜、親近之意。

  阮秀嚼著第二塊桃花糕,一隻手托在腮幫附近,免得那些零碎糕點掉在地上。

  這麼好吃的東西,真是百吃不厭。

  就是不知道將來那些江河神祇,吃起來的滋味,比不比得上桃花糕。

  聽爹說他們的金身,最是補益她的自身修為。

  嘎嘣脆。

  這位秀秀姑娘,有些嘴饞了,她趕緊擦了擦嘴角。

  ————

  作為最早盧氏王朝的藩屬之一,大驪王朝崛起之前的早期,曾經伴隨著無數的屈辱和隱忍,而成功滅掉看似無敵的盧氏王朝,無論是國力還是信心,都是一道顯著的分水嶺,這場浩大且持久的戰事落幕後,大驪王朝從廟堂高官,無論文武,到邊關將士,再到黎民百姓,都樹立起了無與倫比的信心。

  這才是大驪鐵騎南下征伐的最大底氣所在。

  但是在這期間,又出現了一些意外,讓打慣了死戰、苦戰的邊關大將,以及在京城運籌帷幄的兵部大佬們,都有些哭笑不得,那就是大驪邊軍中的底層士卒,甚至是中層將領,最早對於這趟南下,出於百戰老卒的謹慎,所以充滿了

  可先是北方頭號大敵,大隋高氏龜縮避戰,然後是黃庭國在內數個藩屬國,皇帝君主主動出城,向高坐馬背之上的大驪武將交出傳國玉璽,各地只有零零星星的反抗,這使得能征善戰的大驪邊軍,有些懵,感覺自己毫無用武之地。

  再往南,戰事稍稍頻繁起來,開始有了一股股數目可觀的敵軍人馬,或在開闊地帶,集結精銳,主動與大驪邊軍決一死戰,或依托雄關險隘、高城巨鎮,固守不出,或是數個小國之間發起聯盟,共同對抗勢如破竹的大驪邊軍。

  大驪對此,除了幾場硬碰硬的城外大戰,攻堅戰,更多是用了驅狼吞虎之計,在這期間,無數潛伏在各國的大驪死士、諜子,發揮了巨大作用,無數的親人反目成仇、至交好友揮刀相向,一股股江湖勢力在國境內揭竿造反、蜂擁而起,一位位國之砥柱的文武重臣突然暴斃。

  於是大驪南下,戰功無數,曾經讓人覺得遙不可及的滅國之功,唾手可得。

  一支支鋒芒畢露的大驪精銳,在寶瓶洲北方往南,齊頭並進,以戰養戰,愈發勢不可擋。

  大驪皇帝頒布了一道密旨,紛紛傳至各位大將軍帳。

  在打到寶瓶洲中部的彩衣國北方邊境線之前,大驪兵馬的攻城伐地,諸位統兵將領,一律便宜行事,無需兵部的文書勘定。

  「諸位,馬蹄只管向南踩去!慶功一事,先以敵人頭顱做碗,鮮血為酒,京觀為桌,豪飲之!」

  一向極少真情流露的皇帝陛下,竟然在聖旨上用了如此感性的措辭。

  這讓那些本就殺紅了眼的大驪武將,如何能夠不熱血沸騰?

  在陣陣雷鳴的大驪馬蹄之後,是藩王宋長鏡帶著一支嫡系大軍,不急不躁,緩緩推進。

  以及更後邊暗中南下的國師崔瀺,親自負責將一位位大驪文官,安排進入各大更換了城頭旗幟的城池。

  寶瓶洲的北方諸國,就像一灘爛泥,被人踩得稀爛。

  騎卒彙聚了西河國北方精銳的一座重鎮,終於破城了。

  這場仗,延續了三月之久,大驪邊軍打得很辛苦,只說那些路上補充進入隊伍的別國兵馬,加上西河國北方投誠的駁雜勢力,十不存三。

  但是攻破了這座足可稱為雄偉的西河國第一邊鎮,西河國韓氏的國祚就算斷了,這就是事實。

  一場苦戰好不容易打贏了,這支大驪兵馬的氣氛卻有些沉重,不僅僅是傷亡一事,還有就是另外一支由某位上柱國領銜的大驪兵馬,趁著他們啃西河國最硬的骨頭,竟然越界進入西河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將十數座空虛城池,給一鍋端了,據說馬上還要直撲西河國京城。

  為他人作嫁衣裳,誰都高興不起來。

  不少滿身鮮血的武將都跑到主將跟前訴苦抱怨,主將只是聽他們發牢騷,並未表態。

  在一隊數十人的精銳扈從護衛下,一位披掛普通騎卒制式輕甲的男子,緩緩入城,看著硝煙四起的城池景象,男人臉色堅毅,並沒有因為屬下的群情激憤,而影響心態。

  這位領軍武將,叫宋豐。

  是一位大驪宋氏的皇親國戚,年僅三十,這位年紀輕輕的國公爺,其實與當今陛下的那支正統血脈,其實隔著有點遠了,但是口碑極好,投軍入伍已有將近十年,在那之後就很少返回京城。

  宋豐不是那種親身陷陣的猛將,畢竟尊貴身份就擺在那裡,哪怕宋豐自己願意涉險,下邊的人估計都要死死阻攔,一旦宋豐死了,誰都擔待不起。好在宋豐也不在乎那點虛名,在這種事情上,從未讓麾下將領為難過。

  十來年戎馬生涯,朝夕相處,如今手握大權的身邊將領,起先可能只是伍長之流,對於主將宋豐,願意為之拋頭顱灑熱血,半點不誇張。

  這場攻城戰,雙方修士也廝殺得極為慘烈。

  宋豐麾下的練氣士,大驪朝廷安排的隨軍修士,和他自己招徠的供奉客卿,總計三十餘人,死了將近半數。

  這種慘痛戰損,幾乎抵得上之前南下所有戰事了。

  宋豐當下身邊,只有兩位練氣士模樣的人物貼身護送。

  一個腰間懸掛扎眼的大驪太平無事牌,是一位袒胸露背的魁梧壯漢,身高九尺,手持兩把摧城錘,胯下坐騎,要比重騎軍的戰馬還要大上許多,壯漢除了那塊玉牌,腰間還掛著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是攻城戰中的戰利品,頭顱的主人,生前都是西河國北境赫赫有名的練氣士。

  相較這位壯漢的威風八面,另外一人就要不起眼太多了,是個瞧著比主將宋豐還要年輕的男子,身穿一襲灰撲撲的棉衣長袍,長了一張英俊的狐狸臉,對誰都笑眯眯的,腰間挎長短兩把劍,劍鞘一黑一白。

  棉袍長褂的年輕男子雙手攏袖,縮著脖子,意態懶散。

  左前方的城中遠處,有劍光沖天,那壯漢哈哈大笑,縱馬前奔,轉頭對宋豐笑道:「大局已定,難得還有漏網之魚,去晚了可能連殘羹冷炙都沒了!將軍自己小心,可別掉下馬背啊。」

  這位架子極大的隨軍修士,是近期進入這支軍隊的高手,傳聞曾是某位宮中大人物的嫡系心腹,因為那位大人物失勢了,才不得不離開京城撈點軍功,此人見慣了京城權貴,對於一個外放邊關多年的宋氏宗親,並不算如何尊敬。

  魁梧漢子視線轉移,望向那個宋豐旁邊的一人一騎,「姓曹的小白臉,只要你洗乾淨屁股去找我,我就將接下來到手的這份軍功白送你,如何?」

  那個被如此羞辱的年輕修士,只是眯眼笑著,還不忘對著漢子揮揮手掌,示意他趕緊趕赴戰場,不要耽擱時間了。

  壯漢哈哈大笑,在馬背上高高抬起屁股,伸手繞後,狠狠一拍,搖晃了幾下,這才落回馬鞍,向那些劍光起始之地策馬狂奔。

  宋豐身邊的精銳騎軍,人人惱火不已。

  唯獨宋豐和棉衣男子,都沒放在心上。

  這支騎隊緩緩向城中那座大將軍府而去。

  靠近城門的一處簡陋鋪子內,有三人在這場大戰中選擇從頭到尾隱匿氣息,沒有參加任何一場戰事,任由城門被破,任由大驪王朝那幫王八蛋殺入城中,殺死一切膽敢手持兵器之人。

  其中一位,是這座北邊巨鎮的修士第一人,在大驪率軍圍城之前,守城大將就早早對外宣稱,去往京城跟皇帝求援。其餘兩人,一位是西河國山上仙家門派的執牛耳者,另外一人,是鄰國一位皇家供奉,金丹修為!

  一位金丹神仙,兩位龍門境,秘密隱藏在此,此局,不為救下軍鎮,事實上也挽救不了。

  西河國在內,附近六座小國,此番秘密籌劃,為的就是刺殺宋豐!

  要在戰場上斬殺一位大驪宋氏的王族子弟!

  一旦成功,哪怕國破,但是能夠極大鼓舞人心,能夠讓六國疆土之上,哪怕被大驪鐵騎碾壓而過,依然會有無數義士奮然挺身,一定可以讓大驪這幫畜生疲於應付,片刻不得安寧,短時間內無法順利消化掉六國底蘊,轉為南下之資。

  至於他們的設想,是否真的能夠達到預期,在座三人,以及六國君主,恐怕都不願意深思。

  事已至此,顧不得了,山河破碎,生靈塗炭,總要做點什麼!

  一旦事成,揚名立萬,舍了北方基業,直接逃亡南方,就會身價暴漲,成為大王朝的座上賓,有何難?

  破境無望,壽命將盡,在山上畏縮三百年,死前總該做一次壯舉了。

  在場三位山上人,各有心思。

  隊伍之中,宋豐看似閒散隨意,其實攥緊馬鞭的手心,都是汗水。

  那個長了一張狐狸臉的英俊男子,對宋豐微笑道:「有我曹峻在,你死不了。」

  自稱「曹峻」的男子突然問道:「幫了你這次,你宋豐也得幫我一次,不難,就是上報朝廷的戰損名單裡,添加一個練氣士舉行了,如何?很簡單,就說死於那些躲起來的敵方修士手中,忠心護主,英勇捐軀。」

  宋豐點點頭。

  曹峻雙手從袖中抽出,分別按住長短雙劍的劍柄上,緩緩推劍出鞘。

  砰然一聲。

  坐騎背脊斷裂,當場暴斃。

  曹峻已經一掠而去,身形瞬間消逝不見。

  空中猶然掛著兩條流彩不散的長虹。

  一刻鐘後。

  當最後一名斷手斷腳的金丹修士,不得不選擇悲憤炸碎那顆金丹,那名戰力强大到變態的劍修,棉衣長褂之上,竟是一點血跡都不曾沾染,在金丹練氣士自盡之時,就瀟灑御劍而去,腳下方圓百丈的屋舍,瞬間夷為平地,飛揚的塵土,遮天蔽日。

  宋豐抬頭望去,如釋重負。

  這才放心縱馬前沖。

  猶豫了一下,他沒有徑直去往大將軍府邸,而是去了先前劍光沖天的戰場。

  等他到了那邊,廢墟之中,發現那個使一對摧城錘的大驪仙家,屍體倒在血泊中,臀部附近被一桿長槍刺透釘入,一襲棉衣長袍的英俊劍修,站在那桿長槍的頂部,正打著哈欠,見著了宋豐,笑著招了招手。

  在這天之後,名叫曹峻的劍修,就主動投身於一支尋常的斥候隊伍,不再待在宋豐身邊耗著。

  一位四處遊曳、戰功微小卻連綿不斷的龍門境天才修士,在鄰國另外一處大驪兵馬南下的戰場上,用這種陰險方式,不斷悄然收割著大驪邊軍斥候的性命,每次出手都點到為止,並不泄露自己的身份,短短半年,就殺掉了大驪精銳斥候一百六十人。

  要知道每一位大驪邊軍斥候,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由於先前一次次短兵相接的接觸戰,並不集中在某一片戰場,這位年輕兵家修士並未招來大驪修士的注意力和圍剿,但是大驪方面逐漸有所警覺,不斷加重隨軍修士的數量,隱藏其中,希望來一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是當兩位觀海境隨軍修士都被斬殺後,大驪軍方高層終於重視起這個傢伙,但是這位兵家修士直接跑了,繞了一個大圈,轉移到了宋豐領軍的西河國戰場上。

  曹峻遇到他,是偶然。

  他遇上曹峻,則是某種必然,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曹峻眼睜睜看著他殺掉身邊七名斥候,然後宰了他。

  擅長殺伐的修士投軍,看似建功立業,封侯拜將,都是探囊取物,其實不然。

  一山還有一山高。

  曹峻學著那個手持摧城錘的壯漢,割了那位原本前途無量的龍門境修士腦袋,只是不掛腰間,而是懸在馬鞍一側,然後獨自南下,要再學學此人,單槍匹馬,去刺殺那些西河國的軍中大將。

  他沒覺得自己的運氣,會比馬鞍旁邊那顆腦袋的主人更好。

  但是兩人唯一的區別,是他曹峻有護道人,以身涉險,不用擔心安危,只管痛快廝殺,不用想什麼退路。

  他笑著低頭,用手拍了拍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早已血跡乾涸,毛髮枯如茅草,曹峻笑眯眯道:「可惜你沒有。」

  一個嗓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滿,「為何不救下那些斥候,身在沙場,即是袍澤。」

  曹峻笑道:「我若不在其中,他們死了白死,有我在,好歹有人幫他報了仇,他們難道不該謝我嗎?」

  仙家無情。

  山上修道,遠離人世,時間太久,距離太遠。

  自然而然,久而久之,許多修士便會對人間無情,至多就是我不為難這個人間,但是莫要奢望我善待人間。

  ————

  南苑國京城某處,有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站在肉包子鋪前,流著口水盯著熱氣騰騰的籠屜,層層疊疊,泛著香味。

  掌櫃漢子嫌棄她礙眼,怒斥趕人,小女孩挺直腰桿,攤開手心,示意自己有錢。

  五顆銅錢,五文錢。

  漢子正眼也不瞧她,依舊讓她滾蛋,見她還不願意走,拎著一根板凳就要打她。

  嚇得小女孩趕緊跑開。

  跑到了遠處,小女孩眼神陰沉望著那家鋪子,咧咧嘴,轉身走向一家賣烙餅的攤販,買了兩張大餅,還餘下一文錢。

  她其實吃一張餅就能把今天對付過去,一開始她也確實只吃了一張。

  可是走著走著,她就開始天人交戰,最後便找了一處牆根,將原本是明天伙食的烙餅給吃掉了。

  吃完之後,她似乎有些後悔,便狠狠擰了一下自己的骼膊,但是起身後,難得肚子飽飽的小女孩,就開始雀躍起來,一路撒腿飛奔,偶爾抬頭,望向京城上空的點點紙鳶,充滿了艶羨。

  這一夜,她沒有回「自家」那處小窩,夏夜清涼,睡哪兒不是睡,不會死人的,就是蚊子多,有些惱人罷了。

  有一家境還算殷實的富人門戶,門口擺著一對手藝拙劣的石獅子,而且形制古怪,不是蹲坐姿勢,而是四腳著地,仰頭遠望,石獅子不高不低的,剛好讓小女孩爬到背脊上,她先是坐在上邊看了一會兒夏夜的星空,掏出那枚僅剩的銅錢。

  透過那個小小的方孔,望著大大的星空。

  那一刻,她滿臉笑意。

  之後她便藏好銅錢,趴下酣睡起來,很快就發出輕微的呼嚕聲。

  隔壁那只石獅子上,陳平安盤腿而坐,轉頭看了眼沉沉熟睡的小女孩,他眉頭緊皺,難以釋懷。

  陳平安不再多想什麼,開始閉上眼睛,練習劍爐立樁。

  小女孩趴在石獅背上,睡相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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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4 10:56:52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零六章 老僧不愛說佛法

  清晨時分,大門吱呀作響,枯瘦小女孩瞬間醒來,跳下石獅背脊,躡手躡腳,貓著腰,沿著牆根逃離此處。

  陳平安當然比她更早「起床」,在遠處看著小女孩離開後,便不再跟隨她的行蹤,返回自己的住處,陳平安在京城南邊租了一棟宅子的偏屋,附近有條狀元巷,名頭很大,其實比起家鄉杏花巷都不如,住著許多赴京趕考的寒酸士子,春闈落選,付不起返鄉的盤纏路費,在京城又可與剛剛結識的朋友切磋學問,就這麼定居下來。

  陳平安只有屋子鑰匙,而無院門鑰匙,所以他是掐著點回到住處,院門已開,陳平安回到自己屋子,關上門,瞥了眼桌上的那疊書籍,以及床上的被褥,都被動過了,一點點蛛絲馬跡,在陳平安眼中,十分突兀,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好在東西倒是沒少。

  陳平安之前不住這裡,在一座客棧下榻,要了一間大屋子,可以隨意練拳練劍,後來尋找道觀無果,心境越來越煩躁,陳平安破天荒頭一回,停了走樁和劍術,為了省錢,便搬來了這邊,只會偶爾練習劍爐立樁。

  陳平安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怔怔出神。

  總這麼像一隻無頭蒼蠅亂撞,不是個事兒。

  受益於在劍氣長城上滴水穿石的打熬,後邊又有飛鷹堡兩場大戰,尤其是邪道修士丹室自爆,靈氣傾瀉如洪水,陳平安那場逆流而行,收穫頗豐,陳平安如今武道四境,有些瓶頸鬆動的跡象,但是總覺得還欠缺一點什麼,陳平安有一種模糊的直覺,四五境的門檻,他只要願意,可以很快就一步跨過,但是陳平安還是希望更扎實,實在不行,就像陸台當初所說,去武聖人廟碰碰運氣,要不就是尋一處古戰場遺址,尋找那些戰死後魂魄不散的英靈、陰神。

  總得找點事情做做,不然陳平安都怕自己發黴了。

  陳平安決定在這南苑國京城待到夏末,再找不到那座觀道觀,就返回寶瓶洲,把精力全部放在武道七境上,崔瀺的爺爺,就在落魄山竹樓那邊,陳平安對此信心很大,跟寧姚的十年之約,說不定可以提前幾年。

  不過陳平安還是有些發怵,怕就怕那個心比天高、拳法無敵的光腳老人,揚言要將他打磨成什麼最强五境、六境。

  當初三境已是那般大苦頭,陳平安真怕自己給老人活活打死,還是疼死的那種。

  陳平安雙手抱著後腦勺,緩緩閉上眼睛。

  不知道阿良在那天外天,跟那位傳說中真無敵的道老二,有沒有真正分出勝負。

  不知道劉羨陽去往潁陰陳氏的遙遠路途中,看過最高的山有多高,看過最大的水有多大。

  不知道李寶瓶在山崖書院讀書,開心不開心。

  不知道顧璨在書簡湖,有沒有被人欺負,是不是記別人仇的小簿子,又多了一本。

  不知道騎龍巷鋪子的桃花糕,阮秀姑娘還喜不喜歡吃。

  不知道張山峰和徐遠霞,結伴遊歷,有沒有認識新的朋友,可以一起出生入死,降妖除魔。

  不知道范二在老龍城有沒有遇上心儀的姑娘。

  陳平安竟然想著心事,就這麼睡著了。

  有飛劍初一十五在養劍葫內,其實陳平安這一路風餐露宿,並不太過擔憂。

  這棟宅子的主人家,是三代同堂,五口人,老人喜歡出門找人下棋,棋力弱,棋品更差,喜歡咋咋呼呼。

  老嫗言語刻薄,成天臉色陰沉沉的,很容易讓陳平安想起杏花巷的馬婆婆。

  年輕夫婦二人,婦人在家做些針線活,操持家務,每天給婆婆駡得腦袋就沒抬起過。按照南苑國京城的老話,男人是個耍包袱齋的,就是背著個大包袱,四處購買破爛,腰繫小鼓,走街竄巷大聲吆喝,運氣好的話,能撿漏到值錢的老物件,再賣給相熟的古董鋪子,一倒手,就能掙好些銀兩。

  夫婦相貌平平,倒是生了個相貌靈秀的崽兒,七八歲,唇紅齒白的,不像是陋巷裡的娃兒,反而像是大戶人家裡的小公子。上了學塾,聽說很受教書先生的喜歡,經常看他爺爺跟人下棋,一蹲就能蹲大半個時辰,一言不發,觀棋不語真君子,很有小夫子的模樣了。

  街坊鄰裡無論大小,都親近這孩子,經常拿他打趣開玩笑,隔壁巷子的青梅丫頭,學塾裡的劉小姐,到底喜歡哪一個多些。這孩子往往只是靦腆笑著,繼續默默觀棋。

  在陳平安睡去後。

  一個小東西從地面冒出來,爬上桌子,坐在那座「書山」旁邊,開始打瞌睡。

  小蓮人兒明顯精通土遁之術,無聲無息,速度極快。

  來到南苑國京城之前,陳平安幾次跟它逗樂,或是策馬狂奔,或是卯足勁一口氣飛奔出數十里,等他停馬、停步之際,腳邊總會有小傢伙從土裡探出腦袋,朝他咯咯而笑。

  無論是陳平安走樁打拳還是練習劍術,它從不打攪,總是遠遠看著,只有陳平安向它招手,才會來到陳平安身邊,沿著在法袍金醴,攀援而上,最終坐在陳平安肩頭,一大一小,一起欣賞風景。

  至於那枚雪花錢,暫時寄放在陳平安那邊。

  陳平安只是小憩片刻,很快就被院子裡的動靜吵醒,老嫗的絮絮叨叨,婦人的嚅嚅喏喏,老人在吊嗓子,孩子在晨讀蒙學書本上的內容,唯獨那個青壯漢子,應該還在呼呼大睡。

  陳平安坐在桌旁,輕輕拿起一本書籍,小東西也緩緩醒來,犯著迷糊,呆呆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睡你的。」

  小東西麻溜起身,跑到陳平安身邊,幫他翻開一頁書。

  陳平安習以為常,桌上書籍,都是離開陸台和飛鷹堡後新買的,當時陸台說唯有讀第一流的書,才有希望當第二流的人。讀書一事,不可求全,貪多嚼不爛,以精讀為上,細嚼慢咽,真正把一本經典的精妙,全部吃進肚子裡,將那些美好的意象、真知灼見的道理、隱匿於句章之間的精氣神,一一化為己用,這才叫讀書,否則只是翻書,翻過千萬卷,撐死也是個兩腳書櫃。

  陳平安當時聽得茅塞頓開,如果不是陸台提醒,他真可能會見一本好書就買一本,而且都會細看慢看,但是書海無涯,人壽有限,陳平安既要練拳練劍,還要尋找道觀,好不容易餘下一點閒暇時光,確實應該用。

  陸台給過一份書單,但是陳平安珍藏好那張紙,卻沒有照著書單去買書,而是去買了儒家亞聖的經義典籍。

  可惜文聖老秀才的書,市面上根本買不到了。

  陳平安想要看「三四」,對比著看。

  從情感上說,陳平安當然最傾向於齊先生的先生,那位愛喝酒還喜歡說酒話的老秀才,但是喜歡、仰慕和尊敬一個人,這沒有問題,如果因此覺得那個人說的話做的事,就是全對的,會有大問題。

  文聖老秀才的學問高不高?當然很高,按照少年崔瀺的說法,曾經高到讓所有讀書人覺得「如日中天」。

  那麼陳平安有沒有資格,認為老秀才的道理不是最有道理?

  看似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但其實是有的,因為有一位亞聖,有亞聖留下來的一部部經典。

  陳平安曾經跟寧姚爹娘說過,真正喜歡一個人,是要喜歡一個人不好的地方。

  也曾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叮囑過,「如果我錯了,你們記得要提醒我」。

  不過陳平安內心深處,當然還是希望看過了三四之爭的雙方學問,自己能夠由衷覺得文聖老秀才說得更對。

  那麼下次再跟老人一起喝酒,就有的聊了。

  陳平安正襟危坐,讀書很慢,嗓音很輕,每當獨到一頁結尾處,小蓮人兒就會手腳利索地趕忙翻開新的一頁。

  然後繼續坐回桌旁陳平安和桌上書籍之間,依葫蘆畫瓢,模仿陳平安的端正坐姿,它竪起耳朵,安安靜靜聽著頭頂的讀書聲。

  對於屋外充滿市井煙火氣的院子,白袍背劍掛葫蘆的陳平安,就像一個遠在天邊的奇怪人物,來了不親近,走了不留戀。

  付錢就行。

  狀元巷旁邊不遠就有酒肆青樓,還有梵音裊裊的寺廟,雖然離著近,可就像是兩座天下那麼遠。

  陳平安經常能夠看到僧人們托鉢出門,雖然身形消瘦,卻大多面容安詳,哪怕不身披袈裟,也能一眼瞧出他們與市井百姓的不同。

  而勾欄酒肆那邊,往往是夜間人聲鼎沸,整條大街都流淌著濃郁的脂粉氣,往往到淩晨時分才消停下來。雖然那邊的人物,無論是喝花酒的客人,還是敬酒的女子,多錦羅綢緞,歡愉一旦落幕,多神色憔悴,陳平安幾次看到那些女子送客人們離開青樓後,回去卸掉臉上脂粉妝容,天濛濛亮,便走出青樓側門,到了一條擠滿攤販的小巷,坐在那邊喝上一碗米粥或是餛飩,有些女子吃著吃著便趴在桌上睡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像是在跟老天爺借錢,要還的。

  有些跟那些勾欄女子混熟的攤販,最喜歡說葷話,有些女子有不計較的,敷衍幾句,為了能少掏幾顆銅錢,也有格外較真的,本該習慣了低眉順眼、曲意逢迎的她們,直接就破口大駡,攤販便畏畏縮縮,等到女子離去,便開始駡她們不過是做皮肉生意的醃臢貨色,有什麼臉皮裝那黃花閨女。

  第二天,駡了人的青樓女子照舊來,昨天挨了駡的攤販漢子,則依然會偷瞥她們的露出袖管的白白小手,白得跟案板上的豬肉似的,比起自家的黃臉婆,真是一個天一個地,真不知道這些水靈靈的娘們,是怎麼生養出來的,只是想著要摸著她們的胸脯,就要花銷掉小半年的辛苦營生,便只能嘆息。

  南苑國已經數百年無戰事,國泰平安,一代代君王垂拱而治,既無賢名,也無惡名。

  故而京城並無夜禁,江湖豪傑大大咧咧攜刀佩劍,鮮衣怒馬,官府從來不管,路上遇到了,馬上馬下,雙方還會客客氣氣招呼幾聲,交情好的,便就近一起喝酒了,你說些官場上讓人無奈的升遷,我說些江湖上蕩氣迴腸的高手過招,一來二去,兩三斤酒肯定打不住。

  為了尋找那座觀道觀,陳平安每天都會逛蕩這座京城,見了市井百態,也見了隱於市井的一些古古怪怪。

  只要它們不主動招惹自己,陳平安就不願理會。

  陸台曾經說過一句話,當時感觸不深,如今越嚼越有餘味。

  上了山,修了道,就會只覺得世間的古靈精怪和鬼魅陰物,好像越來越多。

  陳平安合上書本,一個時辰的時光就這樣流逝而過,準備出門繼續逛蕩。

  雖然尋找道觀期間,陳平安的心境越來越煩躁,但是陳平安不是沒有嘗試靜下心來,事實上做了許多努力,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廟,燒香拜佛,獨自行走在靜謐的小徑樹蔭中,每到一處寺廟就記錄在竹簡上,狀元巷邊上那座小寺廟,陳平安去的次數最多,寺廟不大,算上住持也就十幾人,久而久之,就混了熟臉,陳平安每次心不靜,就會去那邊坐坐,不一定會與僧人說話,哪怕只是獨自坐在屋檐下,聽著風鈴的叮咚聲,就能打發掉一個暑氣升騰的下午。

  南苑國崇佛貶道,京城和地方上寺廟林立,香火鼎盛,道觀難得一見,京城更是一座也無。

  最近幾天,一件駭人密事,在京城上下沸沸揚揚,南苑國京城四大寺之一的白河寺,出了一樁天大醜聞,白河寺歷來以住持佛法深厚、金身活羅漢著稱於世,歷代高僧圓寂之後,都能夠留下不腐肉身或是燒出舍利子,其餘三寺在這一點上,都要自愧不如。

  這也被視為南苑國佛法昌盛、遠勝鄰國的明證。

  但是前不久,一位在白河寺掛單修行的高僧,前年被推舉為住持,風光無限,卻在某天跑出寺廟,直接去了大理寺告官,聽完後,大理寺卿在內諸位官員,人人面面相覷,原來這位老僧告發白河寺,在他飯菜裡下毒,還要密謀他死後往屍體裡灌注水銀,不但如此,他還揭發白河寺僧人罪孽深重,誘騙重金求子的京城貴婦在內,總計六樁大罪。

  這個案子,太過驚世駭俗,直接驚動了南苑國皇帝陛下,下令徹查此事,結果白河寺三百僧人,大半被下獄,其餘被驅逐出京城,劃去籍牒,此生不得再做僧人。

  其餘三寺,依舊地位超然,畢竟根深蒂固,可是連累了許多名聲不顯的小寺,比如狀元巷旁邊的這座心相寺,近期的香客明顯少了許多。

  心相寺的住持,是一位鄉音濃重的老和尚,慈眉善目,高高大大的,入京三十年,老僧依舊鄉音未改,也不愛與人嘮叨佛法的精妙深遠,多是家長裡短聊著,每次去寺裡閒坐,陳平安得費很大勁才能聽懂,陳平安對於這位老僧,印象很好,而且看破未說破,老主持是一位修行中人,只是尚未躋身中五境。

  陳平安離開巷子,去往心相寺,打算在那邊靜坐,練習劍爐立樁。

  不過是兩里路程,陳平安就走過了一座武館和鏢局,尤其是那懸掛「氣壯山河」匾額的武館高牆裡邊,每回路過都是一群漢子在那哼哼哈哈的,應該是在練習拳架。鏢局門外的大街,經常都是鏢車擁簇的場景,年輕男女皆趾高氣昂,意氣風發,老人們則要沉默許多,偶然見著了陳平安,都會點頭致意,陳平安起先還會拱手還禮,後來見面了,就主動行禮,不曾想一來二去,老人便紛紛沒了興致,乾脆看也不看陳平安。

  等到事後陳平安想通其中關節,啞然失笑。

  多半是一開始將自己當做了過江龍,後來查清楚了住處,便看輕了自己,自己過於「客氣」的禮數,更是讓鏢局老江湖們認定自己是個綉花枕頭。

  陳平安覺得挺有趣。

  京城這邊武館、鏢局衆多,那些闖出名頭的江湖門派,都喜歡在這邊弄個堂口,高門大院,不輸王侯公卿的府邸,不用忌諱什麼禮制僭越。反而是有關練氣士,傳言極少,就連國師,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師。

  不過最有趣的,是一座不起眼宅子裡邊的人物,進進出出的男女,幾乎人人都是武道中人,江湖上的練家子,但是刻意隱藏身份,穿著樸素,不苟言笑,陳平安有次還看到了一位極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身邊跟著一位頭戴帷帽的年輕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姿婀娜,應該是一位美人。

  不知不覺,陳平安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

  到了心相寺,寺內如今香客稀疏,多是上了歲數的附近街坊,所以寺裡的僧人和沙彌們個個愁眉苦臉。

  陳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門有些勤快,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覺到了老主持的大限將至。

  今日老僧像是知道陳平安要來,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

  放了兩張蒲草圓座,兩人相對而坐。

  看到陳平安欲言又止,老僧開門見山笑道:「白河寺歷代住持裡,是出過真正金身的,不如外界傳聞那般,都是騙子,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歷史。」

  看到了好。

  但前提是老和尚先看到了惡。

  老和尚又笑道:「只是貧僧死後,本來想著燒出幾顆舍利子,好為這座寺廟添些香火,如今看來是難了,少不得還要刻意隱瞞一段時間。」

  陳平安疑惑道:「這也算佛家的因果嗎?」

  老僧點頭道:「自然算,放在一座南苑國京城,白河寺和心相寺向來沒有交集,看似因果模糊,實則不然,放在佛法之中,天大地大,皆是絲絲縷縷的牽連了。」

  這是老僧第一次在陳平安面前說「佛法」。

  老僧猶豫了一下,笑道:「其實兩座寺廟之間,也有因果,只是太過玄妙細微,太……小了,貧僧根本沒把握說出來,還需要施主自己體會。」

  兩人閒聊,無需一板一眼,老僧以前經常會被小沙彌打岔,聊著寺廟裡邊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把陳平安晾在一邊,陳平安也經常會帶上幾支竹簡或是一刻字,也不覺得怠慢無禮。

  今天陳平安沒有帶書,只是帶了一支纖細竹簡,和一把小刻刀。

  陳平安從不厭舊,刻刀還是當初購買玉牌,店家贈送的。

  老僧今天談興頗濃,關於佛法,蜻蜓點水,就不再多提,更多還是像以往那樣隨便聊,琴棋書畫,帝王將相,販夫走卒,諸子百家,都隨便說一些,拉家常一般。

  光陰悠悠。

  老僧笑問:「一個大奸大惡、遺臭萬年的文人、官員,能不能寫出一手漂亮的字、膾炙人口的詩?」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能的。」

  「一個歷史上名垂青史的名士、名將,會不會有他們不為人知的陰私和缺陷?」

  「有的。」

  老僧笑道:「對嘍,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盡』。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廟堂之上,黨爭,甚至是被後世視為君子之爭的黨爭,為何還是遺禍極長,就在於君子賢人,在這些事情上,同樣做得不對。」

  老僧繼續道:「但是朝堂上的黨爭,你要是軟弱了,講這套大道理,多半會死的很慘,委實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讀書人。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說,貧僧這一通話,繞了一圈,全是廢話?為何要說呢?」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說過類似的道理,他教我要萬事多想,哪怕想了一大圈,繞回了原點,雖然費心費力,可長遠來看,還是有益的。」

  老僧欣慰點頭,「這位先生,是有大學問的。」

  陳平安手指摩挲著那支翠綠欲滴的小竹簡,輕聲道:「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醉眼朦朧的,看似是在問我,可其實大概是在問所有人吧,他是這麼說的,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

  老僧感嘆道:「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輕鬆。」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始終想不明白,好奇問道:「佛家真會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事嗎?」

  老僧微笑道:「回答之前,貧僧先有一問,是不是覺得此言即嚇人,又別開生面,但是咀嚼一番,總覺得是走了捷徑,不是正法?」

  陳平安撓撓頭,「我連一般的佛法都沒讀過,哪裡清楚是不是正法。」

  老僧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徑,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於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謂『知道了惡』,世間百態,很多人為惡而不知惡,很多人知惡而為惡,說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鮮血淋漓的屠刀,輕重有別而已。若是能夠真正放下,從此回頭,豈不是一樁善事?」

  老僧又說得遠了些,「禪宗棒喝,外人仍然覺得詫異,實則棒喝開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見罷了,看見了也不願做罷了。成佛難不難?當然難,知佛法是一難,守法、護法和傳法,便更難了。但是……」

  老僧突然停下言語,嘆了口氣,「沒有『但是』,既然貧僧一個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為何要與你說那麼遠的道理呢?」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道理再遠,先不說我去與不去,我能夠知道它就在那兒,也是好事。」

  老僧擺擺手,「容貧僧歇一會兒,喝杯茶潤潤嗓子,都快冒煙了。」

  老僧喊了一聲,不遠處一座精舍內,有個看似低頭念經實則打盹的小沙彌,猛然睜開眼睛,聽到老僧的言語後,趕緊去端了兩碗茶水給住持和客人。

  不遠處有一棵參天大樹,樹蔭濃密,停著一隻小黃鶯,點點啄啄。

  陳平安喝茶快,老僧喝茶慢。

  陳平安笑著將茶碗遞還給小沙彌,老僧還未喝掉半碗,陳平安就低頭拿起那支竹簡,左右兩端,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印痕。

  陳平安看左看右看兩端。

  竹簡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僧喝完了茶水,轉頭望去,炎炎夏日,驕陽燒烤人間,世人難得清涼,斷斷續續說著感慨。

  「末法時代,天下之人,如旱歲之草,皆枯槁無潤澤。」

  「道理,還是要講一講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禮儀,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實都不壞,何必拘泥於門戶,對的,便拿來,吃進自家肚子嘛。」

  陳平安的視線從竹簡上移開,抬頭一笑,點頭道:「對的。」

  老僧望向廊道欄桿外的寺廟庭院,「這個世界,一直虧欠著好人。對對錯錯,怎麼會沒有呢?只是我們不遠去深究罷了。嘴上可以不談,甚至故意顛倒黑白,可心裡要有數啊。只可惜世事多無奈,聰明人越來越多,心眼心竅多如蓮蓬者,往往喜歡譏諷醇厚,否認純粹的善意,厭惡他人的赤誠。」

  「陳平安,你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世界就會如何看你。」

  然後老僧多此一舉,好似重複說道:「你看著它,它也在看著你。」

  陳平安想了想,覺得有理,卻未深思。

  今天老僧說得言語有些多,陳平安又是願意認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時半會,還沒有跟著老僧走到那麼遠的地方。

  老僧突然燦爛笑道:「陳施主,今天老僧這番道理,說得可還好?」

  陳平安心中有些傷感,笑道:「很好了。」

  老僧笑問道:「之前有次聽你講了那『先後』、『大小』『善惡』之說,老僧還想再聽一聽。」

  陳平安第一次說得生疏晦澀,可是道理和真心話,總是越說越明瞭的,如一面鏡子時時擦拭,抹去塵埃,便會越擦越亮。

  對錯有先後,先捋清楚順序,莫要跳過,只談自己想要說的那個道理。

  對錯還分大小,用一把、兩把甚至多把尺子來衡量大小,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間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禮儀,術家的術算,都可以借來一用。底線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鄉俗,精準的術算,都會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論,鑽研起來,極為繁瑣複雜,勞心勞力。

  之後才是最終定下善惡。

  無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惡的三四之爭,於是不再成為讀書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險隘,因為這是末尾來談的事情,而不是讀書之起始,就需要做出決斷的第一件事情。

  最後是一個「行」字。

  教化蒼生,菩薩心腸傳法天下,獨善其身修一個清淨,都可以各憑喜好,隨便了。

  老僧神色安詳,聽過了陳平安的講述,雙手合十,低頭道:「阿彌陀佛。」

  陳平安望向那只停在飛檐上的小黃鶯,它正在打量著打掃寺廟的小沙彌。

  陳平安收回視線,老僧微笑道:「寺廟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經書在,經書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還在。便是心相寺沒了一位僧人,剩不下一本經書,只要有人心中還有佛法,心相寺就還在。」

  老僧轉頭再次望向幽靜的院子,只有小沙彌掃地的沙沙聲響。

  老僧視線模糊,喃喃道:「貧僧好像看到人間開了朵蓮花。」

  陳平安寂靜無言。

  老僧低下頭,嘴唇微動,「去也。」

  遠處小沙彌往廊道這邊望來,懷抱著掃帚,跟老僧抱怨著「師父,日頭這麼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掃啊,要熱死了。」

  陳平安轉過頭,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僧,然後伸出手指在嘴邊噓了一聲。

  小沙彌趕緊噤聲,然後偷著樂,哈哈,我愛偷懶,原來師父也愛睡覺。

  他躡手躡腳跑去大殿屋檐下乘涼,那只小黃鶯壯起膽子,飛到小沙彌肩頭,小沙彌楞了一下,故意轉頭,朝它做了個鬼臉,嚇得小黃鶯趕緊撲騰飛走,呆呆一人的小沙彌摸了摸光頭,有些愧疚。

  廊道裡的蒲草圓座上,已死老僧,保持著那個鬆鬆垮垮的坐姿。

  卻像是為這方小天地,提起了一口精神氣。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陸台的一句話。

  人死大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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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零七章 眼底腳下

  知道師父死了,小沙彌哭得很傷心,看不開放不下,一點都不像出家之人。

  但是陳平安當時看著嚎啕大哭的那顆小光頭,使勁搖晃著老僧的手臂,像是想要把師父給睡夢中搖醒,陳平安覺得如此這般,才是人之常情。

  後邊曉得師父圓寂後,竟然燒出了佛經上說的舍利子,小沙彌又笑了,覺得師父的佛法,大概還是有些厲害的。小沙彌仍是不像個出家人。

  陳平安一直幫著寺廟打理老僧的後事,忙前忙後,私底下與心相寺新任住持,說了老僧的想法,舍利子一事,不要急著對外宣揚,免得在這個當下,白白惹來市井非議,甚至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揣測。新住持對此沒有異議,對陳平安低頭合十,以表謝意。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去心相寺靜坐,但是跟新任住持說過,若是心相寺有什麼難處,可以去他住處知會一聲,他陳平安能幫多少是多少。

  中年僧人誦一聲佛號,在陳平安離去後,去了大殿佛龕,默默為這位心善的施主,點燃一盞長明燈,喊來小沙彌,要他經常照看著這盞蓮燈。

  小沙彌哦了一聲,點頭答應下來,僧人見小傢伙答應得快,便知道會偷懶,屈指在那顆小光頭上輕輕一敲,教訓了一句「木魚,此事要放在心上」,小沙彌苦著臉又哦了一聲,事情記沒記住不好說,可是總之不長記性的後果,已經曉得滋味了。

  等到住持師兄離開大殿,小沙彌嘆息一聲,師兄以前多和藹,當了住持,便跟師父一樣不講情面了,以後他就算能當住持,也不要當,否則肯定會傷了師弟的心……咦?自己是師父最小的弟子,哪來的師弟,以後都不會有了,太吃虧了!想到這裡,小沙彌嗖一下轉身,飛快跑出大殿,追上住持,殷勤詢問師兄啥時候收取弟子。

  住持僧人知道小沙彌的那點小心思,哭笑不得,作勢就要再拿小沙彌的腦袋當木魚,本來他的法號就叫木魚。

  小沙彌哀嘆一聲,轉身跑開。

  心境趨於安寧的陳平安,很奇怪,他仍是沒有重新撿起和,而是繼續在京城遊蕩,這一次背著小小的棉布包裹行囊,緩緩而行,就著酒水吃乾餅,居無定所,隨便找個安靜地方對付一下就行,可以是樹蔭之中,屋頂之上,小橋流水旁邊。

  那些高高的朱紅色牆壁,在高牆上對著牆外探頭探腦的綠意,牆內的秋千搖晃聲和歡聲笑語。

  有高冠博帶的士子文人曲水流觴,盛世作賦,出口成章。

  當時有一襲白衣就默默坐在樹枝上喝著酒。

  有臨水的酒樓,高朋滿座,都是南苑國京城的青年才俊,指點江山,針砭時事,書生治國,天經地義。陳平安坐在酒樓屋頂,仔細聽著他們的議論,滿腔熱血,嫉惡如仇,可是陳平安覺得他們的那些個治政方針,落在實處,有點難,不過也有可能是這些年輕俊彥們喝高了,沒有細說的緣故。

  兩撥地痞約好了幹架,各自三四十人,興許這就是他們的江湖,他們在走江湖,闖蕩江湖。陳平安蹲在遠處一堵破敗矮牆上,發現二十歲往上的「老江湖」,出手油滑,二十歲以下的少年,則出手無忌,狠辣非常,事後鼻青臉腫,滿臉血污,與患難兄弟勾肩搭背,已經開始嚮往著下一場江湖恩怨。

  其中一幫人的帶頭大哥,年紀稍長,將近三十歲了,則吆喝他們去酒肆喝酒,浩浩蕩蕩殺去,姿容秀氣的沽酒婦人正是他的媳婦,見著了這幫熟臉面,只得擠出笑臉,拿出酒水吃食款待自己男人的兄弟,看著被人圍住、居中高談闊論的男人,婦人眉宇間有些生計不易的哀愁,可眼神中又有些仰慕的明亮。

  她看著自己男人,而她男人麾下最得力、最敢衝殺的一位高大少年,則偷偷看著她。

  陳平安坐在離著他們最遠的地方,要了兩壺酒,一壺倒入養劍葫,一壺當下喝。

  年輕婦人一咬牙,報高了兩壺酒的價格,多要了這位公子三十文錢,好在那人彷彿不知市井行情,毫不猶豫就掏了錢,婦人有些愧疚,便多給他拿了兩碟自己做的佐酒菜,那人起身對她笑著致謝。

  婦人紅了臉,連忙擰腰轉身,不敢再看那張俊秀乾淨的臉龐。

  那邊人滿為患的酒桌上,已經年近三十的男人,借著酒意,說兄弟們總有一天,會在京城有一塊真正的地盤,到時候人人喝酒吃肉,見著了腰間挎刀的班房官老爺們,根本不用怕,到時候人家肯定眼巴巴求著跟咱們稱兄道弟,以後再與那個瞧不起咱們的馬秀才討要幾幅春聯幾個福字,且看他那會兒還敢不敢斜眼看人,有無膽識說一個不字……

  男人舌頭打結,旁人聽得心神蕩漾,大聲喝彩,唾沫四濺。

  尤其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們,喝了吐吐了喝,回到桌旁,醉眼朦朧之間,依稀可見四周皆兄弟,只覺得人生這般活,痛快,好痛快!

  陳平安默默離開街邊酒肆。

  走遠了後,忍不住回望一眼,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劉羨陽和鼻涕蟲顧璨,三人也坐在了那邊,那會兒還黝黑似炭的龍窯學徒,應該會心疼著酒水錢,劉羨陽一定在嚷嚷完了豪言壯語之後,開始憂愁,埋怨著為什麼稚圭就是不喜歡自己,從小就很早熟的顧璨,大概會咬牙切齒,學著江湖中人的强調,說要報仇雪恨,就該快意恩仇,其餘管他個娘。

  陳平安收回視線,繼續前行。

  有一位眼尖的少年開玩笑道:「方才那個小白臉,停下來看了咱們這邊很久,該不會是瞧上咱們嫂子了吧?」

  已經醉醺醺的男人一拍桌子道:「有這狗膽,老子砍死他!你們信不信,就算明天老子死了,你們的嫂子也會守一輩子寡,誰也不嫁!皇帝老兒都不嫁!一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算個屁,背把劍了不起啊……」

  說著說著,腦袋一磕,重重撞在酒桌上,徹底醉了過去。

  年輕婦人低頭擦拭酒桌,悄悄抿起嘴角,不知道為何而笑。

  那位視線經常掃過婦人婀娜身姿的高大少年,此時也低下了腦袋,有些慌張,也有些怨懟,少年喝了口酒,沒滋沒味。

  有個市井坊間的憔悴婦人不知為何,逮住頑劣稚童就是一頓打屁股,孩子嘴上幹嚎,其實對著不遠處的小伙伴們擠眉弄眼,衣衫寒酸的婦人打著打著,就自己哭出聲,孩子一楞,這才真哭了起來。

  一場滂沱大雨過後,京城終於重新見著了暖洋洋的日頭,一夥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縱馬大街,揚鞭策馬,踩得泥濘飛濺,路旁一個老嫗的攤子,來不及撤離,上邊擺了些做工粗糙的針織物件,不小心給爛泥濺得慘不忍睹,頓時臉色慘白,末尾一騎,是個眉眼倨傲的年輕女子,見著了這一幕,馬不停蹄向前,卻隨手丟了一隻錢袋子在攤子上邊,只是由於她騎術算不得熟諳,太想著將那只沉甸甸的錢袋拋得有準頭,一不小心就歪斜著墜馬,好一頓驢打滾,哎哎呦呦起身後,原本秀美的臉龐和昂貴的衣裙,都不能看了。

  女子踉蹌著走向那匹停下的駿馬,略微艱辛地爬上馬背,揚鞭而去。

  滿身泥污的高高仰著腦袋,眼角餘光發現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劍客,正站在街邊望向自己,她忍不住轉過頭。

  那人朝她抬起手臂,竪起大拇指。

  女子翻了個白眼,沒有放在心上。

  陳平安就這樣走走停停,看了許多士子風流和市井百態。

  白河寺的醜劇,只蔓延了不到一旬時間,就已經迅速拉下帷幕,朝廷已經蓋棺定論,白河寺的僧人幾乎沒剩下幾個,除去斬立決的幾個罪魁禍首,下獄的下獄,驅逐的驅逐,白河寺的財産一律充公,至於誰會接受這顆燙手山芋,有說是其餘京城三大寺裡的高僧,也有說是地方上幾座著名大寺的住持。

  南苑國顯然有高人在為皇帝陛下出謀劃策,白河寺醜聞被一種攔腰斬斷的方式,迅速消停沉寂下去,因為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了另外一場盛事上,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閉關十年,成功破關,召開武林大會,召集群雄,商議圍剿魔教三門一事。

  屆時被譽為「天下第一手」的南苑國國師種秋,鏡心齋童青青,號稱能夠在山霧雲海中溫養劍意的鳥瞰峰山主陸舫,都會出現,四大宗師齊聚於毗鄰南苑國京師的牯牛山,這是江湖百年未有的大氣象。

  這四人,皆是各自所在國家的武林魁首,跺跺腳,就能讓一國江湖掀起驚濤駭浪,尤其是南苑國國師種秋和松籟國俞真意之間,恩怨糾纏了足足甲子光陰,兩人是松籟國的市井出身,自幼就是街坊鄰居,一對生死兄弟,機緣巧合下,開始一起行走江湖,各有奇遇,成為當時江湖最引人矚目的一雙武道天才,最終不知為何,卻反目成仇,一場只有寥寥四五人觀戰的生死戰後,兩人都身負重傷,種秋這才來到南苑國,兩人在那之後,老死不相往來,不談恩情也不說仇怨。

  黃昏中,陳平安回到了狀元巷附近的宅子,在這之前,街角那邊依舊有一堆人在下棋,爺孫二人正在看別人下棋,見著了陳平安的身影,孩子臉色雪白,趕緊起身,招呼陳平安來看棋,陳平安走近之後,一起看了會兒,孩子又說有事先回家,撒腿就跑,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觀棋興致的他,站了一炷香,這才緩緩走回宅子。

  開門進屋後,對面屋子那邊,孩子踩在小板凳上,透過窗戶望向陳平安,孩子輕輕鬆了口氣。

  陳平安關了門,摘下包袱放在床上,小蓮人兒立即從地面蹦跳出來,咿咿呀呀,指指點點,好像十分氣憤。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的那疊書籍,一些不易察覺的細微褶皺,比起自己離開宅子,顯然多了些,心中了然,蹲下身攤開手掌,讓小東西走到自己手心,然後起身坐在桌旁,小蓮人兒跳到桌上,不惹塵埃的小東西,輕輕跳到書山上,跪在一本聖人書籍的扉頁上,用小骼膊仔仔細細撫平褶皺。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書就是給人看的,人家這不是已經還回來了嘛,不用生氣。」

  正在那邊辛勤幹活的小傢伙轉過頭,眨巴眨巴眼眸,有些疑惑不解。

  陳平安揉了揉它的小腦袋,掏出竹簡和刻刀,輕輕放在桌上。

  在這天夜色裡,陳平安悄悄去往白河寺,之前就在這裡燒過香,陳平安並不陌生,白河寺有一座大殿,極為奇特,供奉著三尊佛像,有佛像怒目,也有佛像低眉,還有居中一座佛像,竟然倒坐,千年以來,不管香火如何熏陶,佛像始終背對大門和香客。

  白河寺最近有些蕭條,大白天都門可羅雀了,深夜時分更是寂寥,加上那些以訛傳訛的可怕傳聞,襯托得往日寶相莊嚴的菩薩天王神像,怎麼看都變成了陰森猙獰,前些天,有一夥蟊賊來打秋風,結果一個個哀嚎著跑出去,全部瘋瘋癲癲的,直到進了牢房才安靜下來,只說那白河寺鬧鬼,萬萬去不得。

  陳平安進入這座大門未關的偏殿前,特意點燃了一張陽氣挑燈符,並無異樣,在寺廟內身形悄悄換了幾處地方,符籙始終是勻速緩緩燒盡而已。

  陳平安正打算離開白河寺,剛走到殿門口附近,就驟然倒掠,腳尖一點,下一刻就坐在了大殿橫梁上,側身而臥,屏氣凝神。

  從大殿外大搖大擺走入三人,毫無竊賊的模樣,反倒像是月夜賞景的達官貴人。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竟然有兩位都見過,正是狀元巷那邊一棟幽靜宅子的武道同輩,老人身材高大,相貌清臒,雖非道人,卻頭戴一頂樣式古樸的銀色蓮花冠,相較於陳平安那次市井街道的遠望,老人今夜不再刻意收斂氣勢,當他跨過門檻,就如一座巍峨山岳,硬生生撞入了這座白河寺大殿。

  女子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姿容動人,脫了籠罩住身段的曳地披風,色彩靡麗,最出奇之處,在於她穿了一雙木屐,屐上赤足如霜雪。

  一位俊俏公子則是生面孔,身材修長,一襲藏青色的寬袍大袖,手上纏繞著一串珊瑚念珠,行走之間,輕輕拈動珠子。

  女子嗓音清脆,不是南苑國的京師口音,嫵媚瞥了眼那位公子哥,調侃道:「我的簪花郎唉,你既然虔誠信佛,為何還不跪下磕頭?到時候我往佛像身前一站,占了周公子這麼大便宜,豈不是一夜之間,名動天下?死也無憾。」

  年輕公子微笑不語,只是仰頭望向三尊神像。

  天地寂寥,偌大一座佛殿,唯有珠子滾動的細微聲響。

  老人笑道:「鴉兒,就別拿周仕開玩笑了,人家那是脾氣好,不與你一般見識,不然撕破了臉皮打一架,到時候周仕的棺材錢,誰出是好?」

  貌若少女、可氣質風情卻如婦人的「鴉兒」,掩嘴嬌笑,秋波流轉,風情流瀉,竟是讓一座原本陰森嚇人的大殿,都有些春意盎然。

  名為周仕、綽號「簪花郎」的年輕人,無奈一笑,「丁老教主就莫要欺負我這麼個晚輩了。」

  「湖山派的俞真意,這南苑國的種秋,鏡心亭的童青青,鳥瞰峰的陸舫,可都是了不起的神仙人物,其中童青青這老婆姨更是跟師爺爺一個輩分的,反觀咱們,勢單力薄,真要玩這一出火中取栗嗎?即便拿到了羅漢金身和那部經書,能否活著離開南苑國京師?」

  女子掰著手指頭,一個個點名道姓過去,說著這方江湖最為帷幕重重的密事,「雖說師爺爺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可是好漢雙拳難敵四手,俞真意的徒子徒孫那麼多,南苑國種秋又是地頭蛇,童青青這個老妖婆,最喜歡蠱惑人心,說不得上次簪花郎負傷歸來,嘴上說是給她打得半死,其實是被老妖婆的美色迷得神魂顛倒,在跟咱們演一齣苦肉計呢。尤其是那個陸舫,幾十年來出手的次數,屈指可數,江湖上都說他是走了正道的師爺爺,由此可見,天賦該有多好,經過這麼多年潛心練劍,說不定都已經超過俞真意和種秋了吧?」

  老人置若罔聞,默不作聲,雙手負後,望著那尊背對蒼生的佛像。

  女子一跺腳,有些幽怨。

  木屐踩在石板上,響聲清脆。

  周仕出言寬慰女子,「這四人並非鐵板一塊,真到了生死關頭,恐怕沒誰樂意捨生取義。」

  女子笑道:「咱們中就有人願意啦?」

  周仕神色自若,繼續道:「其實光是我爹,加上臂聖程元山和磨刀人劉宗,僅就頂尖戰力來說,已經不比這四位大宗師聯手遜色,我們這次是密謀行事,又不是沙場上的兩軍對壘,不用講究兵力多寡,鴉兒你不用擔心。」

  其實四大宗師,只是江湖正道的自家之言,故意撇乾淨了那些魔教中人和黑道梟雄,屬關起門來自己樂呵樂呵,真正服衆的說法,是更有含金量的十大高手。

  剛好正邪皆有對半分。

  四大宗師當然各自占據一席之地。

  從武道一途轉入修習仙家道法的白道第一人,俞真意。排第二。

  世間外家拳第一人種秋。排第六。

  傳言九十高齡卻青春常駐的童青青,都說在她之後,數位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所謂第一美人,姿色、風韻加在一起,都不如她一人。排第九。

  隱世獨居鳥瞰峰的劍客陸舫,是四大宗師中最年輕的一位,如今還不到五十歲。排第十。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幾乎所有人都堅信,在二十年前榜上墊底的陸舫,才是最有資格挑戰並且戰勝那位第一人的存在。

  甚至有人認為如今的陸舫,已經超出南苑國國師種秋,躋身前五之列。

  而簪花郎周仕所說的臂聖程元山,武功極高,對人對敵,必分生死,所以不被名門正派認可,覺得武德太差,不配享有宗師頭銜。此人排在第八。

  磨刀人劉宗,是名副其實的頂尖邪道高手,純粹喜好殺人,惡名昭彰,排第七。

  至於周仕的父親,周肥,更是無數正道人士做夢都想大卸八塊的大魔頭,武學奇高,品行極為低劣,創建了一座春潮宮,搜羅天下美女,除了幾個兒子,數百人的春潮宮,再沒有一個男人,周肥因此自詡為「山上帝王,陸地神仙」。

  但是讓人無奈的是周肥,排第四,而且公認橫煉功夫天下第一,年輕時候的陸舫,曾經以一把佩劍「龍繞梁」,成功刺穿周肥身軀三次,周肥依然安然無事,戰力折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陸舫就此主動退去。

  孤身一人,仗劍闖入春潮宮的陸舫,也為自己的意氣用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在他一次出門遠遊的三年期間,師門六百人,被周肥半點不講高手風範,親手慢慢折磨殆盡,傳言陸舫的師娘和十數位師姐師妹,如今尚且在春潮宮擔任侍女。

  至於為何陸舫遊歷歸來,聽聞噩耗,沒有再度登山挑戰周肥,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幾個江湖秘密之一,與天下第一人的那個大魔頭到底有多强、鏡心亭董青青到底有多美、俞真意到底可以活到幾歲,並稱為天下四大謎案。

  從南苑國京城,到城外那座牯牛山,在這條線上,處處雲波詭譎。

  有一位萬里迢迢趕來的中年男子,帶著一身酒氣進入南苑國京城後,如魚得水,終日在街邊酒鋪酗酒,渾渾噩噩,最後以至於不得不將佩劍押在了酒鋪,五兩銀子,那還是掌櫃婦人看他一身腱子肉的份上,可以趁著他睡著了,偷摸幾把,不然最多三兩銀子頂天了。

  牯牛山頂,一位身材如稚童、面容純真的人物,每天閒來無事,就細細打磨一把玉竹摺扇,而負責山腳下那八百御林軍的南苑國武將,見到此人後,卻要畢恭畢敬尊稱一聲俞老真人。

  太子府第,一位多年來擔任掌勺廚子的佝僂老人,對著一大缸時候未到的醃菜,揭了蓋子,酸味撲鼻,嘴上呢喃著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但是無疑以今夜白河寺入廟不燒香的三人,分量最重。

  跟那女子和簪花郎周仕關係不大,因為老人姓丁,八十年來,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屹立不動,殺人只憑個人喜好和心情,江湖名宿也殺,帝王將相也殺,罄竹難書的武林惡人也殺,路邊的老幼婦孺也殺,後來將教主之位傳給了被自己殺到只剩一人的唯一弟子,從此消失。

  但是在他離開江湖後的二十年一次評選,依舊是毫無懸念的第一人,

  有個聽上去很可笑的江湖傳聞,說是專職收集江湖秘聞、評點宗師高低的敬仰樓,先後兩任樓主,至交好友都曾好奇詢問,為何不撤掉那個生死不知的丁魔頭,兩人都說過同樣一句話:萬一他沒死,我就死了。

  此刻大殿之中,女子笑問道:「你爹只要周仙子這麼一個美人兒,明面上卻是出力最大,如此興師動衆,當真不覺得虧了?」

  周仕苦笑道:「我爹什麼脾性,你還不清楚?說好聽點,是愛美人不愛江山,說難聽點,就是見色忘命,如果不是種秋就住在南苑國皇宮旁邊,他都能進宮去搶那位樊皇后。」

  女子伸手揉著臉頰,自怨自艾道:「周姝真,樊莞爾,一個當今第一美人,一個在二十年前,顔色甲於天下,你爹的眼光真高,難怪會難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哪怕見面了,一起喝茶,也是客客氣氣的,目不斜視。」

  周仕苦笑不已。

  女子笑問道:「你爹怎麼不對董青青有念想?」

  周仕仰頭望向那尊對人間怒目的威嚴佛像,手指拈動珠子不停,輕聲道:「我爹說一份美食,燙嘴不怕,燙得起了水泡都值得,但是注定會燙穿了肚腸的美食,再嘴饞,也莫要去碰了。」

  那個負手而立的老人,聽聞此言,扯了扯嘴角,環顧四周,輕聲道:「走了,金身已經不在這邊。」

  絕色女子和周仕並無異議,也不敢有絲毫質疑,別看女子在口口聲聲「師爺爺」,十分嬌憨親昵,實則膽戰心驚,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要被老人拍碎頭顱。周仕也好不到哪裡去,一個父親周肥,至多是一張可有可無的護身符,遠遠不足夠成為真正的保命符。

  一舉一動都彷彿與天地契合的老人,跨出門檻的時候,腳步略作停滯。

  只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動作,就讓女子和周仕氣息絮亂,胸口發悶,額頭滲出汗水,停步站立不動。

  老人又稍稍加快速度,跨過了門檻,走下臺階。

  兩個在江湖上已經贏得極大名頭的年輕武學天才,又覺得氣血疾速奔走,牽線木偶一般,情不自禁地跟著老人一起快步前行。

  老人抬頭看了眼月色,笑道:「這座南苑國京城,比起六十年前那次,有意思多了。」

  身後兩人視線交匯,都覺得大有深意。

  夜涼如水。

  陳平安從臥姿變成了坐姿,先是雙手合十,跟三尊佛像告罪一聲,莫要怪自己的不敬。

  那個姓丁的老者,挺厲害的。

  陳平安突然又側臥回去,很快就有兩道身影如縹緲青煙一閃而至。

  好一對金童玉女,當下這位女子的姿色氣度,比起那位腳踩木屐的女子,還要勝出一籌。

  男子約莫三十歲出頭,玉樹臨風,穿著古雅,冠冕風流,一身帝王之家的貴氣。

  他用醇正的京師口音笑道:「樊仙子,如你先前所說,這個丁老魔頭性情果然古怪,剛才明明發現了咱倆,竟然都不出手。」

  飄然出塵的女子,就像一株生長於山野的幽蘭,容貌出衆得不講道理,尋常美人應該第一眼看到此人,都會自慚形穢,尋常男子甚至生不出占有之心,得有自知之明。

  聽到男子的言語後,她說道:「這位老教主是不屑對我們出手。」

  男子笑道:「難道我一招都擋不下?不至於吧,我師父好歹是那十人身後追得最緊的一小撮人物,如今我與師父過招,已經有兩三分勝算了。」

  女子搖頭道:「太子殿下自然天賦極好,可是江湖宗師之間的生死廝殺,與切磋武藝,有著天壤之別,殿下切莫小覷了這座江湖,哪怕是面對一位二流高手,不到最後一刻,也不可以掉以輕心。」

  男人為這位仙子擔憂自己,而感到由衷喜悅,只是生在帝王家,早早養成了喜怒不露於色的習慣,便輕輕點頭,微笑道:「我記下了。以後與人對敵之前,都會拿出仙子這番言語,好好思量思量,再出手不遲。」

  姓樊的女子莞爾一笑,不置一詞。

  男人這點小心思的含蓄輕佻,她已經獨自行走江湖六年之久,不會在意,當然更不會動心。

  她突然冷笑道:「出來吧!」

  男子臉色微變,心湖震動,能夠隱藏到現在而不被發現,最少也是與他們兩人實力相當的人物。

  他與女子一起視線巡視大殿各處。

  片刻之後,樊仙子鬆了口氣,笑道:「讓殿下笑話了,行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

  男子如釋重負,忍俊不禁,微微側身,學那江湖中人拱手抱拳道:「仙子教誨,小生受教了。」

  女子也笑了起來。

  兩人之後在三尊佛像那邊摸索探尋,並沒有發現隱蔽機關,徒勞無功,只好與之前三人一樣,離開白河寺。

  一條橫梁之上,漣漪陣陣蕩漾,逐漸露出一抹雪白,原來是那件金醴法袍變大了許多,使得陳平安能夠縮在其中,也算是陳平安自己琢磨出來的一門不入流障眼法,對付江湖中人,挺實用,就是不夠高手氣派,仙家風範。

  陳平安坐在橫梁上,剛要摘下養劍葫喝上一口酒,突然想起這是寺廟大殿,收回手,飄然落地,就要離開白河寺。

  剛來到大殿門檻,就看到遠處那個姓樊的漂亮女子,正朝他冷冷看來。

  陳平安停下腳步。

  那女子既不說話,也不出招,就是盯著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鬱悶。

  姑娘,你瞅啥瞅,我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

  她可比你好看!反正我陳平安是這麼認為的。

  不過陳平安咧咧嘴,其實眼前這位姑娘,確實挺好看的。

  但是姑娘你長得好看,是你的事情,可不是你傻了吧唧使勁瞪我的理由吧?

  陳平安不願再跟她耗下去,害怕飛檐走壁不太容易脫身,便乾脆用了一張方寸符,直接離開了白河寺。

  那女子微微張嘴,滿臉震驚,難道是江湖上哪位隱世不出的前輩宗師嗎?

  陳平安離開白河寺沒多久,目光被一條彩燈連綿的熱鬧街道吸引,香味濃郁,便跑去找了家攤子,吃了碗又麻又辣又燙的玩意兒。

  結果陳平安發現自己身邊又站著一位目瞪口呆的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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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4 10:57:34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零八章 殺機四伏

  還是那位姓樊的女子,初看穿著素雅,但若是細看,便會發現衣裳綉有如意水雲圖案,在天上月輝和市井燈火映照下,若隱若現,富扎眼,貴雍容,不過如此。,。

  不過此刻她應該是覆了一張面皮,只有先前姿容的五六分神采,不至於讓這市井坊間太過轟動。

  她還是使勁盯著陳平安,陳平安放下碗筷,不得不問道:「你找我有事?」

  她突然伸手揉了揉額頭,環顧四周,皺緊眉頭。

  隔壁桌上有食客與人起了爭執,駡街起來,拍桌子瞪眼睛,氣勢洶洶,指著對方鼻子怒駡什麼你家一門老鴇小娼婦,事不過三,你再敢扯這有的沒的,老子就要直接在你家開妓院了。

  雙方爭執,濃郁的南苑國京師腔調,說得既難聽又雜亂。

  女子一手指肚輕輕揉捏太陽穴,恢復正常神色,以江湖武夫的凝音成線,眼中充滿了好奇和憧憬的光彩,詢問道:「這位公子,你可是……謫仙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頭道:「我只是個外鄉人,來南苑國遊歷,不是姑娘說的什麼謫仙人。」

  那女子有些遺憾,歉意道:「多有叨擾,公子恕罪。」

  陳平安擺擺手,「沒關係。」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最近南苑國京師不太安寧,公子是人中龍鳳,很容易被人盯上,希望公子多加小心」

  陳平安拱手抱拳,「謝過樊姑娘。」

  樊莞爾也不是拖泥帶水之人,就這樣離開這條熙熙攘攘的宵夜鬧市,一些個青皮流氓想要借機揩油,只是每次他們出手,她總是剛好躲過,如一尾魚兒游曳在水草石塊之間。陳平安有些疑惑,按照竹樓老人的說法,武人天賦好不好,要看能否從低劣的拳架,養出最高明的拳意,當初他選擇陳平安,這是原因之一。

  不過崔姓老人死要面子,不願承認其實有著諸多可取之處,陳平安不願揭穿而已。

  眼前這名素未蒙面卻兩次找上自己的奇怪女子,按照先前丁姓老者與那鴉兒、簪花郎周仕的聊天,她多半就是那個名動天下的樊莞爾,擱在家鄉寶瓶洲,可就是神誥宗女冠賀小涼的地位。

  樊莞爾分明已經有點「近道」的意思,為何一身武道修為,好像給壓了一塊萬斤巨石,遲遲上不去?

  一身氣勢可以隱藏,可以返璞歸真,但是處久了,內在神意騙不了人,每一口呼吸的緩急,舉手抬足的韻味,往往都會泄露天機。

  先前頭戴一頂銀色蓮花冠的丁姓老人,看似隨隨便便一步跨入白河寺大殿,陳平安就立即察覺到天地異象。

  陳平安可是從驪珠洞天走出來的,見過的山頂人物,不算少了,能夠讓陳平安覺得「挺厲害」的人物,自然不簡單。在落魄山竹樓的喂拳之人,曾是一位十境巔峰的武夫,在桂花島上的喂劍之人,好歹也是一位老金丹。

  陳平安在樊莞爾身影消失後,想了想,也離開這處鬧市。

  南苑國京師,分為大大小小的八十一坊,大致格局,與陳平安路過的許多王朝藩國都差不多,這座被譽為天下首善的城池,北貴南貧東武西文,白河寺位於西城,多是中層文官和殷實商賈的府邸宅第,處處可見匠心。

  此時陳平安就走在一座石拱橋上,夜深人靜,陳平安輕輕跳到欄桿上,走到青石橋拱頂那邊的欄桿,陳平安望著腳下這條小河,潺潺而流,下邊立著一尊鎮水獸,形狀若蛟龍,亦是不罕見。

  寶瓶洲許多繁華城池,欄板柱頭或是拱券龍門石上,都有這類用以壓勝水中精怪的鎮水獸。但是陳平安察覺不到這頭古老的鎮水獸,有一絲一縷的殘餘靈氣,好像就只是個裝飾擺設。

  在陳平安望水發呆的時候,出身鏡心亭的仙子樊莞爾,遇上了本該回到南苑國宮城的太子殿下,魏衍。

  此人雖是天潢貴胄,卻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年輕高手,他的武道授業恩師,是位從北方塞外流亡到南苑國的老一輩宗師,正如魏衍所說,是那當今天下、距離十大高手最近的一小撮人。太子魏衍的師父,與魔教三門之一的垂花門,有著不共戴天之仇,所以這份身份尊崇的太子殿下,也被湖山派和鏡心亭都認為是正道中人,並且有希望成為下一代的江湖領袖人物,鏡心亭甚至有意將其扶持為下一任南苑國君主。

  而那個魔教中人的鴉兒,則是暗中扶持魏衍的皇弟魏崇,雙方爾虞我詐,相互構陷,在南苑國老皇帝那邊爭寵,已經打了五六年的擂臺。

  樊莞爾與魏衍散步於靜謐夜色中,魏衍輕聲道:「樊仙子,你要見那個人,其實不用瞞著我的,他能夠躲在白河寺大殿,從始至終都沒有讓我們察覺到,肯定不是尋常的江湖莽夫,萬一他是魔教中人,你出了事情,怎麼辦?」

  樊莞爾不願讓魏衍這位未來南苑皇帝心生芥蒂,微笑道:「殿下,你覺得自己與莞爾,還有魔教那個不知真實姓名的青鴉兒,春潮宮的簪花郎周仕,加上其餘六位差不多年紀的年輕高手,總計十人,與天下十大高手遙相呼應,我們十人當中,誰的武道最高?」

  魏衍對此早就心中有數,除了有個好師父,還是一國太子,諜報眼線遍布天下,哪怕沒有走過江湖,也早就對江湖密事爛熟於心,魏衍不用思索便娓娓道來,「誰為魁首,不好說,但是前三甲,早有定數,生死之戰,一旦狹路相逢,誰生誰死,就看誰更擅長爭奪冥冥之中的大勢,天時地利人和,誰占據更多,誰就能贏。」

  說到這裡,魏衍瞥了眼女子身後,今夜出行,樊莞爾並沒有攜帶兵器,他笑道:「樊仙子精通鏡心亭、湖山派以及失傳已久的白猿背劍術,三家聖人之學,兼容並蓄,當然可以位列三甲,我師父由衷稱贊過仙子,有無劍背在身後,是兩個樊莞爾。」

  樊莞爾笑道:「殿下謬贊了。」

  魏衍一手負後,一手手指輕輕敲擊腰間玉帶,「魔教那個鴉兒,當年她剛剛進入京城,心高氣傲,竟敢跑去國師那邊,還吃了種國師一拳,能夠傷而不死,世人都覺得是她僥倖,但是父皇與我說過,國師曾言,那個小姑娘,武學天資之高,可謂女子中的陸舫。」

  「最後一人,應該就是那個來歷不明的馮青白了,這十來年,橫空出世,他的身世、師門,所有都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喜好遊歷四方,不斷挑戰各路高手宗師,只知道此人進步神速,看他的對手挑選,就會發現他從一個略懂三腳貓的外行,短短十年間,就成長為當世第一流的高手。」

  說完這些,魏衍轉頭問道:「樊仙子,其餘七人當中,還有隱藏更深的?」

  樊莞爾雙手負後,走在一座寂靜無人的小橋上,靠近欄桿,一次次拍打著雕刻著上邊小石蹲獅的腦袋,搖頭道:「就算真有,最少我和鏡心亭都不知道。」

  魏衍笑容和煦,不曾想樊仙子還有如此俏皮的時候,一時間他便看著那雙水潤眼眸,有些痴了。

  男子下等眼光,只看女子臉面,中等眼光看那身段,上等眼光看女子神意。

  更何況樊莞爾三者皆有,還是各自世間第一風流。

  如何能夠讓眼高於頂的南苑國太子殿下,不心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魏衍對她的心儀,無論是言談還是視線,既不赤裸放肆,卻也從來不刻意隱藏得滴水不漏。

  魏衍停下腳步,又加快步子,與她並肩而行,想要伸手牽住她的纖纖素手,可惜沒有那份勇氣。

  樊莞爾停下腳步,側過身,舉目遠眺,眉眼憂愁,緩緩道:「之所以聊起這個,就是想說一件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怪事。」

  魏衍好奇道:「說說看。」

  樊莞爾揉了揉眉心,魏衍擔憂道:「怎麼了,可是那白袍劍客使用了什麼陰險手法?」

  她笑著搖頭,「殿下,你從你師父那邊,聽說過『謫仙人』嗎?」

  魏衍笑道:「我那師父是個江湖莽夫,可不提這個,他老人家最不喜歡文人騷客,總說他們是幫沒卵的娘們,年少時跟師父學武,只要聊天的時候,我說得稍稍文縐縐一點,就要挨打。所以我就只能從詩篇中,去領略謫仙人的風姿了。」

  既然魏衍這邊沒有線索,樊莞爾就不願多說此事,轉移話題,她眼神深遠,喃喃道:「殿下,你何曾有過一種感覺,當我們經歷一事,或是走過一地、見過一人後,總覺得有些熟悉?」

  魏衍點點頭,「有啊,怎麼沒有。」

  這位太子殿下覺得有趣,笑問道:「難道樊仙子也相信佛家轉世一說?」

  樊莞爾搖搖頭。

  ————

  京城外的牯牛山上,今夜站著七八人之多,其中顔色若稚童的湖山派俞真意,神色凝重,遠眺夜幕中的京城輪廓。

  滿身酒氣的邋遢漢子,連佩劍都當給了酒鋪婦人,名為陸舫。

  南苑國國師種秋,是一位不苟言笑的清瘦男子,氣質儒雅,很難想像他會是那個天下第一手。

  剩餘一人,

  俞真意嗓音也如容貌一般稚嫩清靈,緩緩開口道:「除了丁老魔,春潮宮周肥,遊俠馮馮,鏡心齋童青青,這既定四人,我們恐怕要多殺一人了。」

  陸舫自嘲道:「不會是我吧?」

  種秋冷冷瞥了眼他。

  陸舫攤開手,無奈道:「開個玩笑也不行啊?」

  除了這四大宗師中三人,山頂還有一些絕對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物。

  但是無一例外,要麼是榜上有名的十大高手之一,要麼是魏衍師父那般的武學宗師。

  今夜的牯牛山,以及接下來的南苑國京城,注定會不談正邪。

  俞真意死死盯住京城某個地方,輕聲道:「陸舫,你跟你朋友,先解決掉那個最大的意外,至於是聯手殺人,還是獨自殺人,我都不管,但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三天之內,將那人的頭顱帶過來,他身上的所有物件,老規矩,殺人者得之。」

  陸舫摸了摸後腦勺,嘆息一聲。

  遠處有人陰森而笑,躍躍欲試。

  ————

  陳平安沒有返回宅子,就這麼孤魂野鬼似的,獨自夜遊京城,期間潛入一家書香門第的藏書樓,隨手翻閱書籍。

  在天亮之前,又悄然離去,在京城國子監又旁聽那些夫子授課,直到日頭高照的正午時分,才走回狀元巷那邊,有意避開了跟丁姓老人、簪花郎周仕有關的那棟宅子。

  狀元巷有幾間逼仄狹小的書肆,除了賣書,也順帶賣一些稱不上案頭清供的文房四寶,粗糙簡陋,好在價格不高,畢竟這邊的買主,都是些進京趕考的窮書生。陳平安在一家鋪子買了幾本文筆散淡的山水遊記,近期肯定不會翻看,只是想著讓落魄山多些藏書而已。

  等陳平安走回住處的巷弄,剛好那個清秀的小傢伙下課歸來,兩人一起走在巷子裡,孩子像是有難言之隱,憋了半天也沒好意思說出口。

  陳平安就假裝沒看到,回了宅院,晚飯是跟孩子一家人在一張飯桌上,按照事先租房子的時候說好的,這戶人家為陳平安添雙碗筷,每天多收三十文錢,老嫗信誓旦旦說,餐餐必有魚肉,事實上陳平安經常外出,要麼早出晚歸,錯過吃飯的點,要麼乾脆一段時間沒人影兒,老嫗高興得很。

  今天桌上沒什麼油水,老嫗笑著抱歉,說陳公子今兒怎麼不早點打聲招呼,才好準備食材。

  陳平安笑著說能吃飽就行了。

  老嫗便問明兒怎麼說,當聽到陳平安說明天要外出後,老嫗便唉聲嘆氣,埋怨陳公子也太忙碌了些,吃頓家常飯菜都這麼難,其實她兒媳婦的廚藝,還是不錯的,不敢說多好,肯定下飯。

  一直低頭扒飯、連菜都不敢多夾一筷子的的婦人,微微抬頭,憨厚笑笑,婆婆誇獎自己,破天荒了。

  陳平安吃過了飯,就搬了條小凳,去那孩子爺爺經常跟人下棋的街角,難得是大條青石鋪就的街面,世世代代住在這邊的人,在那邊看著人來人往,與街坊鄰居聊著家長裡短,很能解悶,若是見著了有富家子弟騎馬疾馳而過,或是某位小有名氣的青樓女子姍姍走過,都能讓一整條街亮堂起來。

  陳平安坐在棋攤子不遠處,那邊圍了一大堆人,突然發現那個孩子也搬了條凳子,坐在自己身邊。

  之前已經摘下那把「劍氣」放在屋內,市井納涼,還背著一把劍,不像話。養劍葫帶在了身邊,但是讓更為聽話的飛劍十五留在了院子那邊,免得給人偷了去,如今南苑國京城不太平,藏龍臥虎,想必很快就都該起身了。

  察覺到孩子的彆扭,陳平安笑問道:「有心事?」

  上了學塾、便知曉一些粗略禮儀的孩子,低下頭,「對不起啊,陳公子。」

  陳平安輕聲道:「怎麼說?」

  孩子坐在矮矮的板凳上,雙手緊握拳頭,放在膝蓋上,不敢看陳平安,「我娘經常趁著陳公子不在家,就去翻陳公子的東西。」

  陳平安楞了一下,本以為是那個言語刻薄的老嫗,經常去他房間「串門」,翻翻撿撿,不曾想是那個看著很老實的孩子他娘親。

  孩子心情愈發沉重,「後來陳公子離開久了,娘親就偷拿了陳公子放在桌上的書籍給我,我一個忍不住,就翻書偷看了,我知道這樣不好。」

  陳平安本想說一個輕描淡寫的「沒關係」,但是很快就咽回肚子,改口道:「是不好。」

  之前逛蕩京城,某天在喧鬧廟會上,看到一對富貴氣派的娘倆,身後暗中跟著一幫目露精光的扈從,五六歲的孩子,瞧見了一位漂亮姐姐在攤子便挑選物件,他便跑過去扯那少女的袖子,孩子自然並無惡意,只是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力而已,那少女起先並無理睬,只是孩子出身權貴高門,見這位姐姐竟然不理睬自己,便有些惱火,手上的力氣便越來越大,那少女被糾纏得不耐煩,倒也知書達理,並未跟不懂事的孩子計較,便抬頭望向不遠處站著的孩子母親,後者便喊了孩子回來,不讓他繼續胡鬧。

  當時這一幕,如果止步於此,陳平安看過也就算了。

  但是那位氣質華貴的婦人,說了一句話,讓陳平安一直難以釋懷,卻想不出癥結所在。

  必然從鐘鳴鼎食之家走出的婦人,教育自己孩子的那句話,「你看姐姐都生氣了,別再頑皮了。」

  乍一看,毫無問題。婦人的神態,一直當得起雍容二字,望向自己兒子的目光,慈祥寵愛,對那少女的態度也絕無半點惡劣。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與這個孩子隨口閒聊,才想明白了緣由。

  與梳水國宋雨燒老前輩有關的那樁慘烈禍事,相似又有不同。

  婦人如此教子,是錯的。

  難道那攤邊少女不生氣,孩子就可以如此行事了嗎?

  相較於宋雨燒前輩的那樁江湖慘事,市井上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好像說重說不得,真要絮絮叨叨個沒完,肯定會給人不近人情的嫌疑。說不定那婦人覺得是在得理不饒人,得寸進尺,真當家族姓氏是好欺辱的?甚至那少女都未必領情。

  陳平安掏出那支竹簡,看著左右兩端,視線不斷往中間移動。

  上邊已經刻了許多印痕。

  陳平安兩隻手的左右食指,抵住如同一把尺子的竹簡兩端,懸在空中,轉頭對那個忐忑不安的孩子笑道:「你娘親如此作為,肯定是錯事,你知錯不改,還是不太對,但是呢,在知道這個後,還要明白,世間事,分大小,人生在世,除了對錯,大是大非之外,終究是要講人情的,比如你娘親為何如此做,還不是想要你多讀書,以後成為童生,秀才,舉人老爺,甚至是考中進士?你娘親那麼能吃苦的人,難道是為了什麼光宗耀祖,為了她穿得好吃得好?想來不是的,只是單純想要你將來過得好,對不對?你娘親為何如此做錯事,你如果明白了,便可以不去多想,她的錯,與對你的好,你已心中有數,接下來就該輪到你了,你讀了書,學了書上的聖賢道理,便是知禮了,那麼若是光陰倒流,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怎麼辦呢?」

  孩子一直聽得很用心,因為陳平安將道理說得淺,他又是聰慧的孩子,便聽懂了,認真思考後,「我應該將娘親偷來的書本,默默放回陳公子的屋子,然後光明正大地跟你借書,這樣對嗎?」

  陳平安點頭道:「我只敢說,在我這邊,已經對了,換做其他人,你可能還得多想一些。」

  小孩子雀躍道:「陳公子,那你不會怪罪我娘了吧?」

  陳平安揉了揉那顆小腦袋,「有些錯,是可以彌補償還的,你就這麼做了。」

  小孩子使勁點頭,「所以先生告訴我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跟人打生打死都不講幾句話的陳平安,今天竟然跟一個孩子講了這麼多,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不過心境又靜了幾分,感覺就算現在馬上去走樁和練劍,都已經沒有問題。

  陳平安收起了那支竹簡放回袖子,便乾脆再多說了幾句。

  「每天必須吃飯,是為了活下去。」

  「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下,讀書講理,不一定是為了做聖賢,而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當然,不一定真的更好,但是儒家聖人們的經典教誨,世世代代君子賢人們的金玉良言,最少最少,給了我們一種最『沒有錯』的可能性,告訴我們原來日子可以這麼過,過得讓人心安理得。」

  那個孩子迷迷糊糊道:「陳公子,這些我就有些聽不懂了。」

  陳平安笑道:「我有許多事情,其實也沒想透徹,就像搭建一間屋子,只是有了幾根柱子,離著能夠避風避雨,還差得很遠,所以你不用當真,聽不聽得懂都沒事,以後有問題想不明白,可以多問問學塾先生。」

  孩子笑著起身,拎著小板凳,給陳平安鞠了一躬後,說是要回家抄書寫字了,教書先生可嚴厲了,稍稍偷懶就會挨板子的。

  陳平安笑著揮手道:「去吧。」

  陳平安沒有轉身,說道:「把手裡的石頭丟掉。」

  身後響起一個稚嫩嗓音,哦了一聲,然後就是石子摔在地上的響動,似乎石子還不小。

  一個枯瘦小女孩拍拍手,大搖大擺走到陳平安身邊蹲著,轉頭問道:「凳子借我坐坐唄?」

  陳平安置若罔聞,摘下養劍葫,開始喝酒。

  小女孩又問道:「你這麼有錢,能不能給我一些?你剛才不是說了嗎,要每天吃飯,才能不餓死人。」

  陳平安不看她,反問道:「你怎麼找到我這裡的?」

  兩人的對話,牛頭不對馬嘴。

  小女孩可憐兮兮道:「我知道你不缺錢,給我幾兩銀子,你又不心疼,可是我能買好多乾餅和肉包子了,到了冬天,每年京城都會凍死很多老乞丐,他們身上的那點破爛衣服,我想要扒下來,要費好大的勁,你瞧瞧,我現在身上這件,就是這麼來的。我要是有了錢,肯定就能熬過去了。」

  陳平安還是不看她,「身上這件,肯定是這麼好的,可是上次穿的呢,是那個小姑娘偷偷拿出來,送你的衣裳吧?今天怎麼不穿了,就為了見我?」

  小女孩看似天真無邪,完全沒聽懂陳平安的言下之意,嬌憨笑道:「大夏天的,衣服破一些,反而涼快,她送我那件,我一般捨不得穿的,到了冬天再拿出來,穿在身上,特別暖和。」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左右各看一眼街道兩端的盡頭,話語卻是對那個蹲著的小女孩說的,「去貼著牆根站著,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出聲。」

  小女孩是個心思活絡的,時時刻刻在偷偷觀察著陳平安,所以早早順著陳平安的視線瞥了兩眼,然後嘟嘟囔囔,抱怨著起身,就要跑去牆邊避難,突然聽到那人說道:「拿上板凳。」

  她不樂意了,「憑啥幫你拿?你是我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十文錢。」

  「好嘞,爹!」小女孩黝黑臉龐上,立即笑出一朵花來,拎起了小板凳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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