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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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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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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4 10:57:54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零九章 圍殺之局

  長條青石鋪就的街道兩頭,有兩人相向而行,陳平安和棋攤子剛好位於居中位置。

  陳平安左手邊是一位面罩白紗的女子,衣石青色衣,紅錦裹身,繫以玉帶,懷抱一隻琵琶,身子妖嬈,搖曳生姿。

  右邊是一位身高八尺的漢子,赤手空拳,上身裸露,肌肉虯結,卻穿了條粉色長褲。

  這一雙男女,怎麼看都不像是跟雞鳴犬吠作伴的市井百姓。

  那漢子殺氣騰騰,毫不遮掩自己的昂揚戰意,盯著那個手拿朱紅酒壺的傢伙,比起尋常南苑國青壯男人,個子還要略高一些,雖然面容清秀,可也算不得什麼少年郎了。

  漢子朗聲笑道:「外鄉人,我叫馬宣,來自塞外,有好事之徒給了一個粉金剛的綽號,昨兒有人花了黃金千兩,要買下你的腦袋,還說你武功深不可測,別看長得面嫩,極有可能是俞真意那般的老妖怪,我便喊了姘頭一起,今兒你是自盡,好留個全屍,還是給我雙拳砸得粉碎?」

  漢子嗓門大,一番言語說得震天響,棋攤子那邊,衆人嘩然,顧不得棋盒板凳,四處逃散。這可是要當街殺人,他們哪敢湊熱鬧,按照狀元巷老一輩人神神道道的說法,南苑國京師歷史上,有過幾次江湖高人的廝殺,打得天翻地覆,幾座大坊直接就給打成了廢墟,事後身穿披麻戴孝的門庭,少說也有幾百戶人家。

  透過輕薄面紗,瞧著那些鳥獸散的街坊百姓,女子嘴角翹起,右手就要挑弦,以音律殺人割人頭。

  但是女子驀然停下了挑弦動作,嫣然一笑,「既然這位公子不喜歡助興,奴家就不多此一舉了。」

  原來那個白袍外鄉人盯上了她,感覺像是她只要敢手指觸弦,他就會撇下那個粉金剛,先盯上她。

  她是來幫著老相好一起掙千兩黃金的,可不是來擔任吃力不討好的廝殺主力,之所以願意接這筆買賣,就在於她和粉金剛馬宣是江湖上少有的絕佳搭檔,一人近身廝殺肉搏,一人遠遠牽扯襲擾,天衣無縫,只要是那十人之外的江湖宗師,兩人配合,哪怕打不過,也能逃得掉。

  陳平安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為何要找上自己?先是那個仙子樊莞爾所謂的謫仙人,現在又有人出價黃金千兩,於是光天化日之下,蹦出這麼兩個滿身血腥煞氣的傢伙,如果不是自己阻攔,恐怕那些四處逃竄的百姓就已經死了。

  相較於聲勢嚇人的魁梧大漢馬宣,陳平安注意力更多還是在女子身上。

  那支以整塊紫檀製成的華美琵琶,落在陳平安眼中,又有玄機,琵琶弦附近,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和濃如墨汁的死氣,相互纏繞,向四周散發流溢。

  只是琵琶上沒有任何怨靈厲鬼産生,陳平安對此有些奇怪,按照自己行走寶瓶洲和桐葉洲各地的經驗,死於琵琶之下的亡魂如此多,怨氣凝聚,應該會有靈異古怪産生才對,就像在那飛鷹堡。

  那個枯瘦小女孩坐在牆根的板凳上,碎碎呢喃著「誰都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至於為何不跟隨那些百姓一起逃入遠處街巷,她先前不是沒有猶豫,但是總覺得待在這邊,更安心一些。

  陳平安問道:「我如果出兩千兩黃金,你們能否告訴我幕後主使?」

  女子低頭掩嘴,嬌媚而笑,由於懷抱琵琶,做出這個動作後,胸脯便被擠壓得厲害了。

  那馬宣只是瞥了眼她,便眼神炙熱,笑駡道:「騷娘們,幾年不見,見著了俊俏男子,還是走不動路!做完這樁買賣,咱們找個地兒打架去,能不能便宜一些?一次就要百兩黃金,天底下誰吃得消?」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沒得談?」

  那漢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擰下的腦袋,我們再來談,該說不該說的,大爺都告訴你,咋樣?」

  抱琵琶的女子緩緩而行,在距離陳平安尚有百步之遙,就停下身形,她輕輕搖晃手腕,蓄勢待發。

  馬宣猛然一蹬,腳下青石地面砰然碎裂,魁梧身形瞬間就來到陳平安身前不足一丈,粉色長褲緊貼大腿,由於速度太快,發出獵獵聲響。

  一丈距離而已,那個像是被嚇傻的傢伙依然一動不動,馬宣嗤笑道:「敢惹老子的姘頭發騷,死不足惜!」

  不再保留實力,一拳驟然加速,砸向陳平安頭顱。

  陳平安心思急轉,不耽誤躲避這一拳,身體輕飄飄後仰倒去,雙腳扎根大地。

  這邊的純粹武夫,貌似膽子有點大啊。對陣迎敵,還有閒情逸致跟人聊天?就不怕那一口氣用完,在新舊交替的間隙之間,被對手抓住破綻?

  一拳落空,馬宣心知不妙,立即散氣全身,雖然是外家拳的宗師,可小心起見,仍是害怕自身橫煉的體魄,未必扛得住,不得已放棄了攻勢,全部轉為防禦,氣走周身竅穴之後,肌膚熠熠生輝,像是塗上了一層金漆。

  陳平安一腳向上踹去,踹中馬宣腹部,整個人被踹得砰然升天。

  一個擰轉翻身,陳平安猛然站直,腳步輕挪,左右各自搖晃了一下,恰好躲過四根凝聚成線的「琴弦」。

  女子以拈、滾、挑三勢,右手五指眼花繚亂,琵琶卻無聲無息,但是身前有一絲絲晶瑩亮光驟然出現,轉瞬即逝。

  陳平安在街道上飄來蕩去,每次都剛好躲過琴弦迸發而出的冷冽絲線,那些如鋒刃的絲線,在空中縱橫交錯,雜亂無章,像是幾十張强弓激射而出的連珠箭,籠罩四方。

  馬宣使了一個千斤墜轟然落地,雙手作錘狀,凶悍壓下街面。

  顯然女子也在時刻關注著馬宣的動向,掐準時機,在馬宣落下之時,從琵琶那邊激蕩而出的絲線,就緩了緩,以免耽誤了馬宣的進攻勢頭。

  陳平安在原地憑空消失,魁梧大漢楞了一下,拳勢已經來不及收回,便重重砸在街道上,長臂如猿的馬宣屈膝砸地,以半蹲之姿,拳頭觸及大地,砸得青石板不斷碎裂飛濺。

  陳平安出現在馬宣身側,一手按住馬宣肩頭,微微加重力道,按得馬宣轟然下沉,雙膝沒入青石條板。

  馬宣怒喝一聲,想要頂開那只重達千鈞的手掌,但是那人只是再一按,就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肌膚上那層意味著一身橫煉外功幾乎已至江湖巔峰的金色,竟然開始自行消散,體內氣息,開始不由自主地絮亂流轉,馬宣給驚駭得肝膽欲裂,魂飛魄散。

  經過「切磋」。

  陳平安終於發現一個真相,這名走外家拳路數的武夫,體內那口純粹真氣,太散了。

  一身外泄流淌的氣勢和拳意都是真的,實打實的武道煉氣境界,但就像一棟屋子,棟樑的木材不夠好,尋常的風和日麗,不會有問題,可一旦遇上真正的大風大雨,就容易撐不起來,垮塌下去。

  一口氣,雜且亂,求多而不求精,根本就與「純粹」不沾邊,反而像是一名武夫走了練氣士的道路。

  那名懷抱琵琶的女子,乾脆就停下了十指動作,面紗後有一聲幽怨嘆息。

  雙方實力懸殊,這次她和馬宣算是撞到鐵板了。

  眼前這位貌似年輕的白袍公子哥,極有可能是無限臨近「天下十人」的隱世大宗師。

  魔教中人?丁老魔之後又一位橫空出世的天之驕子?要一統江湖?

  還是老神仙俞真意精心調教出來的嫡傳弟子?是為了針對丁老魔重出江湖的殺手鐧?

  形勢一團亂麻。

  琵琶女子心中也是如此。

  自己和馬宣不該摻和進來的。

  牆頭上有人輕輕拍掌,「厲害厲害,不愧是被臨時放到榜上的傢伙,確實值得我們認真對付。」

  女子抬頭望去,頓時如墜冰窟,牆上蹲著一個笑容僵硬的男子,他這幅尊容萬年不變,就像戴了一張蹩腳低劣的面具,戴上去就生根發芽,這輩子再也摘不下了。

  笑臉兒,錢塘。

  那十人之外,此人堪稱天底下最難纏的宗師,甚至沒有之一,也是性情最古怪的邪魔外道,不太濫殺無辜,但是遇上相同境界的高手,一定會死纏爛打,老一輩十人之列的八臂神靈薛淵,雖說因為上了歲數,拳法巔峰已過,跌出了十人行列,但是瘦死駱駝比馬大,魔教三門之一的某位梟雄,就差點死在他八臂神通之下,但是面對笑臉兒,被錢塘足足糾纏了整整一年,差點給逼得失心瘋。

  那笑臉兒蹲在牆頭上,一手抓起一塊泥土,輕輕拋擲,嘿嘿道:「如果還要故意保留實力,你會死翹翹的,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是死在我手上。」

  「對吧,馬宣?還有那個大胸婦人,對了,你姓甚名甚什麼來著?」

  被陳平安數次以手掌壓在肩頭的馬宣,一身雄渾罡氣突然炸裂開來,氣勢比起之前,暴漲了無數。

  那個懷抱琵琶的女子也戴上了一副假指甲,泛著幽光,再無半點炫技的嫌疑,開始重重撥動琵琶弦。

  馬宣反手凶悍一拳。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擋在身前,擋下那一拳,身形借勢倒滑出去,雙腳像是兩顆棋子在鏡面上輕輕滑過。

  在馬宣和陳平安之間,方才有兩道粗如拇指的瑩綠色絲線交錯而過,兩側牆壁崩裂出兩條裂縫。

  若是陳平安撤退稍晚,就需要直面這次偷襲。

  馬宣轉過身,先抬頭瞥了眼牆頭上笑臉依舊的傢伙,冷哼一聲,死死盯著安然無恙的陳平安,吐了口血水在地上,先前被陳平安一腳瞪上天,五臟六腑其實已經受了傷,壯漢對身後的女子提醒道:「騷婆娘,不來點真本事,今天咱倆很難糊弄過關了。」

  女子惡狠狠道:「都怪你,天底下哪有這麼難掙的錢!」

  馬宣咧嘴道:「老子事先哪裡知道這黃金如此燙手,說好了都去對付丁老魔的,本以為這個傢伙就是小魚小蝦而已。」

  陳平安的注意力更多還是放在那個牆頭笑臉兒。

  他在試探他試圖看穿這座江湖的深淺。

  他們何嘗不是在查看陳平安的真正底細。

  牆頭那笑臉兒再次拍手,「有趣有趣,大夥兒想到一塊兒去了?」

  就在此時,街巷交叉的路口,緩緩走出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頭簪杏花,手中拎著兩顆鮮血淋漓的腦袋。

  簪花郎周仕,他站在拐角處,遠遠望著陳平安,笑著提起了手中的腦袋,輕輕丟在地上。

  他身後又姍姍走出一位腳踩木屐的絕色女子,她緩緩越過周仕,從泥地踩在青石板後,便有了滴滴答答的響聲,十分清脆,她手中也拎著兩顆頭顱,隨手丟在街面上。

  她嫣然而笑道:「這位公子,我家師爺爺說了,只要你交出酒葫蘆,那個孩子就能活命。不然,一家五口可就要團團圓圓了,這些日子,公子逛遍了南苑國京城,一看就是個心腸好的人,忍心嗎?」

  在巷子深處的那棟宅子裡,頭戴一頂銀色蓮花冠的老人,正坐在板凳上曬著太陽,旁邊有個孩子,瑟瑟發抖,滿臉鼻涕眼淚。

  老人微笑道:「不用害怕,你的天賦很好,我打算破例收你為徒,說不定能夠成為下一任魔教教主,哭什麼呢?沒了幾個親人而已,卻有希望擁有一整座江湖,娃兒你讀過些書,應該已經能夠算清楚這筆賬,再哭的話,害我分心,無法困住屋子裡的那個小傢伙,我可就要連你一起殺了。」

  老人抬頭望向遠處,「俞真意,種秋,不妨實話告訴你們,周肥我已經答應保下,勸你們還是先殺童青青和馮青白兩個,再來對付老夫,再說了,多出一個外鄉人,就是多出一份機緣,殺不殺我,已經沒那麼重要。你們真以為我會對一副羅漢金身動心嗎?那你們也太小看我丁嬰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殺了街上那人,可就不是十了,一條性命之外,加上那只酒葫蘆,和我身後屋內傳說中的仙人飛劍,那麼最少是十三。」

  老人懶洋洋道:「不如你我雙方都順勢改變策略吧,宰了那小子,就可以多出很多選擇的機會。」

  大概是已經得到確切回復,老人嗤笑一聲。

  街上,陳平安環顧四周,沉聲道:「不用再算計我的心境了。」

  笑臉兒和簪花郎雙方,都覺得匪夷所思,不知為何要冒出這麼一句。

  唯獨遠處一位抱劍立於樹蔭中的中年漢子,原本一直在打盹,這會兒睜開眼,不再有半點憊懶神色,冷笑道:「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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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一十章 刺殺

  中年漢子緩緩走出樹蔭,握住劍柄,劍柄朝下,左右搖晃著,這哪裡像是個劍客,倒像是個手持撥浪鼓的頑劣稚童,當他出現在衆人視野,馬宣,琵琶女,笑臉兒,簪花郎周仕,魔教鴉兒,都變了變臉色。

  漢子不去看這些在江湖上聲名赫赫的頂尖高手,只是對著那位應該是同道中人的年輕人笑道:「想多了,你還沒有這麼大的面子,這裡的江湖百年,估計也就只有丁嬰一人夠格。你……」

  他伸出空閒一手,搖動手指,「還不行。」

  衆目睽睽之下,漢子將長劍往地面一戳,掌心抵住劍柄,意態懶散,對兩撥人笑呵呵道:「別發呆啊,你們繼續,如果實在殺不掉,我再出手不遲。放心,我今日出劍,只針對那小子,保證不會誤傷你們。」

  馬宣吐了口帶血絲的唾沫,肆意笑道:「不曾想還有機會讓陸劍仙壓陣,這趟南苑國京師沒白來,不管結果如何,以後江湖上只要聊起這場大戰,總繞不過『馬宣』這個人,可以放手一搏了!」

  馬宣微微彎腰弓背,只見從肩頭蔓延到手臂,出現一頭下山虎的紋身圖案,氣勢驚人。

  不但如此,高高隆起的後背上,還紋有一幅好似門神的畫像,一位手持長刀的青袍長髯漢子,作閉眼拄刀狀,散發著一股濃郁的冷冽氣焰,比起肩頭下山虎,更是觸目驚心。

  牆頭上蹲著的笑臉兒笑容更濃,雙指拈著不知從哪裡拔來的草根,輕輕咀嚼。

  簪花郎周仕對身邊的鴉兒輕聲解釋道:「顯然馬宣也有奇遇,得了些零碎機緣。我爹說過這叫請神之術,在三百年前那次甲子之約中,有人就靠這個在塞外大殺四方,追著兩千草原精騎,殺了個一乾二淨。」

  瞧見了琵琶女子的晦暗眼神,一身氣勢節節攀升的魁梧大漢嘿嘿笑道:「沒點新鮮本事,哪敢趟這渾水。你真以為老子在乎那點黃金?」

  女子冷冷道:「我只為黃金而來,這錢,乾淨。」

  馬宣譏諷道:「咋的,該不會真對那個窮書生上心了吧?讀書人有幾個不要臉皮的,給他曉得了你的過往事跡,還不得悔青腸子,少不得要駡你一句連娼妓都不如?人家可沒冤枉你,從頭到腳,你身上有哪一處是乾淨的?趕緊滾,回頭你與那窮書生成親的時候,大爺一定賞你們五百兩黃金,就當嫖資了。」

  周仕笑道:「口口聲聲姘頭,原來是真情實意。」

  懷抱琵琶、帶有假指的女子,露出一絲猶豫。

  笑臉兒突然說道:「成親?我來這裡之前,與某位姓蔣的讀書人聊過一場,相談甚歡,聊了好些江湖趣聞,其中就有說了些琵琶妃子的江湖往事,書生約莫是讀書讀傻了,只說世間怎會有如此恬不知恥的放浪女子,竟是到最後都沒想到那位琵琶妃子,就是自己的枕邊人。唉,既然是個糊塗蛋,那麼想來這樁親事,還是能成的。」

  女子神色哀慟,隨即變得毅然決然。

  陳平安一直在用心看,用心聽,沒有絲毫焦躁。

  不僅僅在於身處街上,陷入重圍,更在於住處的宅子那邊,飛劍十五好像再次陷入了被井字符禁錮的境地。

  那位吊兒郎當的拄劍男子,是陳平安見到第三個「近道」武夫,之前兩人,分別是頭戴銀色蓮花冠的老人和樊莞爾,不過眼前男人,比起樊莞爾的武道修為,要高出不少,就目前來看,距離姓丁的老人,差距不算太大。

  但是一個馬宣都有壓箱底的本事,這座江湖顯然沒想像中那麼淺。

  如果養劍葫內是方寸物十五,而不是初一,情況會更好一些,不過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名副其實的腹背受敵。

  周仕微笑道:「鴉兒姑娘,有勞了。」

  腳踩木屐的女子無奈道:「師爺爺都發話了,我哪敢偷懶,但是你可要記得救我。」

  這位簪花郎點頭道:「辣手摧花,是世上第一等慘事,我周仕絕不會讓鴉兒姑娘失望的。」

  那位面容僵硬的笑臉兒丟了草根,也站起身,舒展筋骨後,雙手揉了揉臉頰,露出一個不再死板的真誠笑容,「我要親手掂量一下謫仙人的斤兩。」

  陸舫喂了一聲,笑著提醒道:「大戰在即,你還要想那些有的沒的?一個東躲西藏的童青青,一個一往無前的馮青白,加上一個渾渾噩噩的你,其實都沒什麼,各有各的活法,只不過就數你運氣最差就是了。知道你一直在刻意隱藏實力,小心玩火自焚。」

  馬宣已經一鼓作氣,將氣勢升到了武學生涯的最高處,就再無拖曳的理由。

  對那位琵琶女子的怨恨和眷念,未必假,借機蓄勢,全力一搏,更是真。

  那頭下山虎猶如活物,身軀抖動,隨之在馬宣肩頭和骼膊上帶起陣陣金光,使得馬宣左手握拳之時,指縫間滲出金色光芒。

  一步踏出,瞬間來到陳平安身前,一拳砸出,空中震起風雷聲。

  陳平安不退反進,腦袋傾斜,彎下半腰,以肩頭貼靠而去,同時右手按住對方膝撞,一靠而去,馬宣整個人被當場摔出去七八丈,踉蹌數步,每一步都在街面上踩出坑窪,這才止住身形。

  琵琶聲響,從馬宣身邊兩側,兩根雪亮絲線畫弧而來,直撲陳平安。

  馬宣猛然一踩,再次前沖。

  陳平安身形一閃而逝,躲過了琴弦刺殺,除了身法極其敏捷之外,還像是被什麼東西猛然拖拽向前,快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

  陸舫眼前一亮,高聲笑道:「馬宣,注意身前。」

  馬宣驟然停步,以至於街面上被犁出兩條溝壑,雙腳重重踩踏,雙臂格擋在身前。

  果真有匪夷所思的一拳砸中他手臂,馬宣怒喝一聲,背後所繪長髯青袍的持刀儒將,猛然睜眼。

  「去死!」馬宣只是微微後仰,一腳向前踩去,掄起一臂就是一拳揮出,金光流溢的整條骼膊,在空中畫出了一道金色扇面。

  在笑臉兒眼中,只見那一襲雪白長袍,一隻手按住馬宣拳頭,輕輕向下一壓,身形拔地而起,直接越過了馬宣頭頂,並且一腳點在了馬宣後腦勺上,向那躲在後方鬼祟出手的女子一躍而去,琵琶女子見機不妙,手指在琵琶弦上飛快滾動,在兩者之間,交織出一張碧綠色的蛛網。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剎那之間改變方向,棄了琵琶女,直接向左手邊一掠而去。

  正是那個陰森森的笑臉兒。

  除去陸舫不提。

  目前露面的兩撥人當中,陳平安最忌諱這個怪人。

  笑臉兒嬉笑道:「都說撿軟柿子捏,你倒好。」

  他張開雙臂,向前筆直倒去。

  下一刻,笑臉兒的身影瞬間消失。

  陳平安在空中擰轉方向,伸手抓住莫名其妙出現在身後的笑臉兒,他無聲無息一腿踹向陳平安腦後。

  陳平安竟然一抓而空。

  簡直就是縮地符。

  笑臉兒再次神出鬼沒地出現在後方,這次他身軀蜷縮,雙臂攤開,雙拳分別敲向陳平安太陽穴。

  陳平安剛要有所動作。

  陸舫的話語剛好早先一步,大大方方說給笑臉兒,「小心,他要發力了。」

  笑臉兒稍作猶豫,就主動放棄了雙拳錘爛陳平安頭顱的大好時機,瞬間站在了青石板街道上。

  陳平安差不多跟笑臉兒互換位置,後者來到了街上,陳平安站在了牆頭。

  瞥了眼那個兩次壞他好事的拄劍漢子,「你為什麼不乾脆動手?」

  陸舫掌心輕輕拍擊劍柄,樂呵呵道:「跟這麼多人合夥圍毆一個晚輩,傳出去,名聲不好聽。」

  陳平安默不作聲。

  養劍葫內死氣沈沈,像是原本打開的酒壺給人堵上了,再也聞不到半點香味。

  初一如同泥牛入海,沒了動靜,與陳平安斷了那份心意牽連。

  不但如此,身上那件法袍金醴,也失去了功效。

  不過失去了金醴這件護身符,就等於陳平安失去了無視兵器加身的本錢,不過也多出了唯一一點好處,那就是沒了靈氣流轉的法袍金醴約束,陳平安就像揭掉了當初楊老頭的真氣符,手腳沒了無形束縛,出拳只會更快。

  初一失蹤,十五被困,金醴沒了任何法寶神通。

  換來一個酣暢淋漓的出拳。

  出拳講究一個收放自如。

  陳平安其實一直在「收著」。

  因為他實在對這座江湖,以及整個南苑國京城,所謂的天下十人,充滿了疑惑。

  只是想不通歸想不通,有些事情還是得做。

  陸舫又開始指點江山,「馬宣,別死啊。」

  馬宣擺出一個拳架,左右雙臂都已經變成金色,呼吸之間,吐露出點點金光。

  他背後那尊長髯綠袍武聖人,睜眼之後,更是栩栩如生,從刀尖處亮起一粒雪白光球,絲絲縷縷散布百骸,很快馬宣雙眼就泛起淡淡的銀光。

  宛如一尊大殿供奉神像的魁梧漢子,咧嘴道:「這副不敗金身,本來打算試一試種國師的天下第一手,小子,算你狠只管往爺爺身上錘,皺一下眉頭就算我輸……」

  「好的。」

  陳平安一蹬而去。

  衆人視野出現一種錯覺,整條大街都像是給這一腳踩得塌陷幾尺。

  一拳再無留力的鐵騎鑿陣式,轟然砸中馬宣胸膛。

  砸得後背長髯綠袍武聖人圖像,一瞬間就支離破碎。

  馬宣的魁梧身軀,砰然倒飛出去。

  陳平安如影隨形。

  又是一拳擊中,馬宣身軀已經扭曲成一張弧弓,這一次陳平安出拳,角度微變,使得馬宣剛好撞向身後那位同伴。

  「陸舫救我!」

  琵琶女子臉色劇變,驚駭出聲後,沒有束手待斃,不愧是一流高手,既沒有後退,也沒有左右躲閃,腳尖一點,迅猛向前,試圖躲在擁有金剛不敗之身的馬宣身後,心想那個傢夥總不能一拳打穿馬宣體魄。

  只要他稍作停滯,相信陸舫就要出劍了。

  陳平安彷彿看穿琵琶女子的心思,第三拳竟是再度擊中馬宣的腹部。

  金身被震蕩得粉碎不說,原本淡銀色的雙眼立即變得通紅,布滿滲人的血絲。

  馬宣後背和弄巧成拙的琵琶女子狠狠撞在一起。

  撞得琵琶弦一陣亂響,女子噴出一口鮮血後,雙腳交錯踢出,淩空虛步,向後倒退。

  仍是太慢了。

  陳平安一拳打穿女子懷中的琵琶,重重打在她腹部,手臂掄出半圈,女子連同破碎琵琶一起在空中被拳勢帶著擰轉,之後猛然撞向一側牆壁,那具豐腴嬌軀幾乎全部潛入牆壁,生死不知,懷中琵琶頽然摔在地上。

  遠處的陸舫面帶微笑,依舊沒有出劍。

  哪怕那人好像將他當做了真正的敵人。

  他再次懶散開口,「笑臉兒,記住,千萬別被他每個當下的出拳速度迷惑,他還可以更快,儘量別被他近身,暗器毒藥啊什麼的,不妨試試看。」

  陸舫故作恍然,「哦對了,他真正想殺的人,其實是鴉兒姑娘和周大公子。」

  被陳平安拳法震懾,魔教女子鴉兒連硬著頭皮湊熱鬧的心思都沒了,哪怕事後被老教主追責,總好過現在就淪為馬宣的淒慘下場。

  周仕更是早早做了作壁上觀的打算。

  結果陸舫這麼一說,兩人皆是驚悚異常。

  果不其然,陳平安一個橫向轉移。

  面朝之人,正是腳踩木屐的鴉兒。

  她剛要有所動靜,驀然瞪大眼睛,滿臉痛苦之色。

  她背後牆壁毫無徵兆地炸裂開來,出現了一把極其纖細的長劍,刺客雙手持劍,快若奔雷。

  劍尖從女子後背一穿而過,握劍雙手貼在鴉兒後背,刺客繼續前奔,可憐女子就這樣被推著向前。

  女子就像腹部長出了一把三尺無鞘劍。

  劍尖直刺陳平安。

  直指中庭。

  中庭穴別稱龍頷,位於陳平安身前那條正中線上。

  陸舫悄然握住了劍柄。

  但是很快又鬆開。

  千鈞一髮之際,陳平安憑空消失。

  用去了最後一張方寸符。

  那名刺客鬆開一隻握劍之手,按住女子後腦勺,使勁往前一推,嬌軀從那把劍身滑出去,撲倒在數丈外的地面上,背脊微微鬆動,應該是在嘔血不已,一灘鮮血浸透了後背衣襟,女子掙紮了一下,試圖翻轉身軀,但是手肘剛剛彎曲些許,就重重摔在街面上。

  那名刺客是一位赤腳、袖管卷起的年輕男人,轉頭望向正在調整呼吸的陳平安,笑容燦爛道:「聽人說只要宰了你,有法寶可以拿,我就來了。」

  他抖出一個絢爛劍花,「我叫馮青白,劍修。躋身十人之列,是一份,加上你人頭換來的那份,就賺大了。」

  馮青白無奈道:「可惜沒能一劍殺了你,估計正面交鋒,未必是你對手,沒關係,我可以配合陸舫,他可是這裡唯一的劍仙之資,板上釘釘要回去的。」

  只會半吊子請神降真的馬宣,金身已破。

  陷入牆壁琵琶女子,紋絲不動,牆根那邊,斷斷續續有碎石墜地的聲響。

  一個秘密扶龍數年的魔教著名妖女,倒在血泊中,木屐跟那雙如霜雪白晰的腳丫,都很紮眼。

  但是還有陸舫,自稱劍修的馮青白,笑臉兒,簪花郎周仕。

  枯瘦小女孩縮在小板凳上,心中默念,「一拳又一拳,打爆他們的狗頭,我好扒下他們的衣服和靴子,一看就值很多銀子。」

  小女孩看著遠處那個女子的慘狀,尤其是那雙木屐,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心想穿得這麼花裡胡哨,難怪死得快。

  陳平安雙拳緊握,然後鬆開,以此反復數次。

  練拳這麼久,是該放一放了。

  ————

  牯牛山之巔,南苑國國師種秋臉色肅穆,有些不敢確定,沈聲問道:「當真如此?斬殺那人,除了獲得一個嶄新名額之外,還能夠獲得三樁福緣?為何會如此,根據各國秘史記載和敬仰樓的秘密檔案,歷史上在每個甲子之約臨近的時候,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會不會是丁嬰的詭計?」

  貌若純真稚童的俞真意,正在用刻刀仔細雕琢一支玉竹扇骨,細細摩挲,如癡情人善待心愛女子的肌膚,面對種秋的詢問,並沒有回答,而是目不轉睛盯著竹枝上的細微紋路,額頭上滲出絲絲汗水,這對於武道境界已經返璞歸真的俞真意而已,絕對不合常理。

  俞真意作為僅次於丁嬰的大宗師,早已寒暑不侵,而且傳言在古稀之年,獲得一本仙人秘籍,體悟天意數十載,精通術法,甚至有人言之鑿鑿,曾經親眼看到俞真意能夠騰雲駕霧,騎鶴跨鸞,正是那這個時候,俞真意的體型外貌,開始由白髮老者一步步轉為青壯、少年,直到如今的稚童。

  經過十年面壁閉關,成功破關而出,終於天人合一,世人皆憧憬正道魁首俞真意,能夠與丁嬰一戰,最好是將其擊斃,從此海晏清平,幾位皇帝可以不用提心吊膽,在睡夢中被他割走頭顱,正邪兩派宗師都可以不用仰人鼻息,就連魔教巨擘都巴不得這個性情古怪的老祖宗,要麼早點死,要麼趕緊做到傳說中的飛升壯舉,總之,莫要在人間待著了,八十年了,也該換個人來坐一坐頭把交椅的位置了。

  除了俞真意和種秋這對亦敵亦友的男子,牯牛山頂還有位身穿尊貴褘衣的絕色女子,褘衣深青色,是南苑國皇后的第一禮服,只在朝會、謁廟等盛典穿著,此刻山頂有一個最為遵規守矩的南苑國國師,那麼婦人就只能是南苑國皇后周姝真了。

  她還有一個秘不示人的身份,敬仰樓現任樓主,負責為天下高手排名,每二十年一次。

  春潮宮周肥,對這位周皇后的美色覬覦已久,簪花郎周仕曾經在白河寺大殿中坦言,如果不是種秋就守在皇宮旁,他父親周肥早就闖宮搶人了。

  俞真意放下手中那支玉竹,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如雲霧裊裊,在那張孩童臉龐附近經久不散,他先回答了種秋的問題,「應該不假。但是丁嬰此人心思難測,比起合力斬殺那名突兀出現的年輕劍客,丁嬰的後手,更值得我們小心。」

  俞真意加重語氣,「我不放心狀元巷那邊的形勢,種國師你最好親自去盯著。」

  稱呼種國師。

  看來兩人關係確實很一般。

  種秋皺眉道:「狀元巷圍殺之局,有丁嬰坐鎮不說,陸舫還帶了劍去,有什麼不放心的?」

  俞真意搖頭道:「我不放心丁嬰,也不放心陸舫。」

  種秋神色有些不快,「陸舫此人,光明磊落,有什麼不放心的?只因為他跟那劍客是一路人?」

  眼前這位享譽天下的正道第一人,湖山派的掌門,松籟國的帝師,世人眼中的老神仙,從來都是這樣,雖然處處行事光明正大,但是骨子裡透著一股疏離和冷漠,誰與他走得越近,感觸越深。

  俞真意淡然道:「你要是不去,我去好了。」

  種秋冷哼一聲,看也不看那周皇后一眼,如一頭鷹隼掠向山腳。

  變做了一粒黑點,在山腳那邊幾次兔起鶻落,很快遠離了牯牛山。

  周皇后感慨道:「強如種秋,仍是無法如同古籍上記載的那般仙人御風。你呢,俞真意,如今可以做到了嗎?」

  俞真意沈默不語。

  周姝真笑了起來,「哪怕不是乘雲御風,可怎麼看,還是很飄逸瀟灑的。」

  她還是少女時,在他國市井中,初次見到種秋和俞真意,前者鋒芒畢露,後者神華內斂,可都讓她感到驚艶。

  俞真意站起身,個頭還不到周皇后的胸口,但是當他站起身,周姝真就像一下子被攆到了山腳,只能高高仰望山巔此人。

  俞真意問道:「天下十人,確認無誤了?」

  周姝真點頭道:「已經完全確定。」

  她突然忍不住感嘆道:「挺像一場朝廷對官員的大考,就是沒這麼殘酷。」

  俞真意雙手負後,舉目遠眺,意態蕭索。

  那位深藏不露的南苑國皇后,問了一個問題,「童青青到底躲在哪裡?」

  俞真意沈默片刻,「想必只有丁嬰知道吧。」

  周姝真轉過頭,望向這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丁嬰的武學境界,到底有多高?」

  俞真意說了一句怪話,「不知道我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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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人外有人

  孩子畏懼到了極點,反而沒那麼怕了,世間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只是剛讀過幾本蒙學書籍的孩子而已,還不懂什麼委曲求全,滿臉仇恨,咬牙切齒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老人笑意玩味。

  孩子補充道:「我一定會殺了你的!我要給爹娘、阿公阿婆報仇!」

  頭頂銀色蓮花冠的老人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世人都喜歡喊我丁老魔,正邪兩道都不例外。教中子弟,見著了我,大概還是會尊稱一聲太上教主。至於叫丁嬰,已經好多年沒用了。」

  老人問道:「那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嗓音顫抖,卻儘量高聲道:「曹晴朗!」

  老人打趣道:「你這名字取得也太占便宜了,加上你這副皮囊,以後行走江湖,小心被人揍。」

  他隨手一揮袖,罡風拂在側屋的窗紙上,嗡嗡作響,纖薄窗紙竟是絲毫無損,屋內好像有東西被打了回去。

  孩子發現不了這種妙至巔峰的手腕,只是氣得臉色鐵青,「放你的屁!」

  親人已經死絕,爹娘給的姓名,就成了孩子最後的一點念想。

  老人不以為意,眼見著院中有幾隻老母雞,在四處啄啄點點。

  老人起身去了灶房,去米缸掏了一把米出來,坐回位置後,隨手灑在地上,老母雞們飛快撲騰翅膀趕來,歡快進食。

  老人笑道:「世人都怕我,但是你看看,它們就不怕。」

  他彎下腰,身體前傾,「這是不是意味著所謂的高手宗師,帝王將相,都不如一隻雞?」

  孩子太過年幼,滿腦子都是仇恨,哪裡願意想這些,只是盯著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只恨自己力氣太小,他心思微動,想起灶房裡還有把柴刀,磨得不多,京師之地,像孩子他們家這種還算殷實的小門戶,是有底氣去讓吆喝路過的賣炭翁停下牛車的,家中柴刀不過是做個樣子。

  老人望向天空,自問自答道:「當然不是這樣,無知者無畏罷了。有些時候,一隻雄鷹掠過天空,田地裡的老鼠趕緊護住爪下的穀子。我們這座天下,這樣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比凡夫俗子還不到哪裡去,只是能夠看到那道陰影,比如松籟國轉去修仙的俞真意,你們南苑國太子府裡的那個老廚子,金剛寺的講經老僧。」

  說到這裡,丁嬰站起身,抖了抖雙袖,手指輕彈,一次次罡氣凝聚成線,擊向側屋窗戶那邊。

  丁嬰出手太快,幽綠色的罡氣,不斷在窗戶那邊凝聚,星星點點,就像一幅星河璀璨的畫面。

  「還有一些外鄉客,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一律被我們稱為謫仙人。遊戲人間,如彗星掃尾,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至於這人間變得如何,捅了多大的簍子,變成了多差勁的爛攤子,他們從來不在乎。」

  「他們不在乎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丁嬰笑著做了一個翻書頁的動作,然後輕輕拍掌,好似合上一本書籍,「這些人就像閒暇時分,看了本閒書的一頁書,翻過去就翻過去了,書頁上是否寫了『禮樂崩壞』、『流血千里』、『生靈塗炭』,都不在乎。」

  「傳承千年的禮儀之家,書香怡人的聖人府邸,出了個怪胎,給他淫亂得一塌糊塗。」

  「偏居一隅的小國,出了個野心勃勃的皇帝,根本不諳兵事,卻偏偏窮兵黷武,二十年間,半國青壯皆死。」

  孩子哪裡聽得懂這些,只是沉浸在仇恨當中,「那你做了什麼?」

  這個名叫曹晴朗的陋巷孩子,泣不成聲道:「你只會殺我爹娘、阿公阿婆……」

  曹晴朗帶著悲憤哭腔,「你算什麼英雄好漢,你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

  老人好像故意要捉弄孩子,學著孩子嗚嗚嗚了幾聲,然後哈哈大笑。

  真不知道這算是童心未泯,還是喪心病狂。

  孩子氣得渾身發抖。

  丁嬰笑道:「其實那些謫仙人做了什麼,跟我有什麼關係嗎?沒有,我只是給自己找個藉口殺人,殺一些有意思的傢伙。」

  老人抬起手臂,做了一個手掌作刀、一次次提起落下的剁肉姿勢,「一個謫仙人,兩個謫仙人,三個四個,剁死他們。除了他們,還有那些什麼除我之外的上十人,以及之後的『下十人』,有意思的,留著,不順眼的,一並殺了。」

  孩子的嗚咽聲中。

  丁嬰瞥了眼天幕。

  這次,跟六十年那次,不太一樣。

  所以他才選擇留在這裡,而不是親自出手,他畢竟還有瘋,試圖去一人挑戰九人甚至是十多人的頂尖高手,六十年前就有人試圖這麼做,想要獨占天下武運,結果輸得很慘。

  如果那個飛劍的年輕主人,能夠活下來,讓所有人都覺得意外。

  那他丁嬰到時候就會離開這邊,讓那個人變得不意外。

  丁嬰知道這座天下,就像是在養蠱。

  丁嬰內心深處,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為瞭解開這個謎底,他只在意一件事,若是自己讓這六十年的養蠱,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會不會來見自己。

  到底會是誰走到自己身前。

  在這之前,有兩個關鍵。

  一是周仕必須死在街上,讓陸舫和周肥都主動入局。

  二是飛劍的主人,也要死。

  丁嬰回望一眼窗口,笑了笑,覺得沒什麼難的。

  ————

  一位鷹鈎鼻老者行走在南苑國京師的繁華街道上,不怒自威,應該是北地人氏,身材極高,鶴立雞群,引來不少當地百姓的側目,老人身邊有數位眼神湛然、步伐矯健的男女護衛,他們只是斜眼一瞥,就將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壓回去,老人身處這座天下首善之城,感慨頗多,習慣了塞外的天高地闊,蒼茫寂寥,實在是不太適應這邊的人山人海,就在老人心情有些糟糕的時候,一位精悍漢子從遠處快步走來,以草原方言告訴這位恩師,找到了那人,就在一個叫科甲橋的地方,距離不遠。

  老人讓這名弟子帶路,很快就走過了一條歷史悠久的石橋,來到一座臨水的鋪子,竟是一家綢緞鋪,老人讓弟子們在外邊候著,鋪子生意冷清,沒有客人光顧,老人獨自跨過門檻,看到不高的櫃檯後邊,只露出一顆腦袋,頭髮稀疏,長得歪瓜裂棗。

  那掌櫃見到了老人,笑道:「呦,稀客稀客,最近見著誰我都不奇怪,可唯獨看到你,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想不明白了,雖說周肥那兒子,事先跟我通了氣,說你要來,我其實是不太相信的,只當是詐我出山,好幫他老爹擋災呢。」

  掌櫃繞過櫃檯,伸手示意鷹鈎鼻老者隨便找個地方坐下,言談無忌,「程大宗師,你老人家趕緊坐下說話,不然我跟你聊天,總得仰著脖子,費老勁了。」

  遠道而來的老人不以為意,坐在了一張待客的粗劣椅子上,開門見山道:「如果不是我信不過敬仰樓的十人名單,我不會來這裡冒險,你我二人的名次,都不在前五之列,很有可能出現意外,謫仙人身份無疑的馮青白,丁老魔的徒孫鴉兒,周肥的兒子周仕,現在就有三個了,誰知道還有沒有偷偷躲在水底的老王八小烏龜。」

  鋪子掌櫃點點頭,深以為然。

  俞真意、種秋在內四大宗師聚首牯牛山,這是檯面上的消息,給天下人看熱鬧的。

  敬仰樓這次選擇在南苑國京師頒布十人榜單,這才是真正暗藏玄機的關鍵所在。

  來自塞外的老人冷笑道:「我使槍,你使刀,跟種秋一樣,都是外家拳的路子,跟俞真意那只老狐狸不同,只要是一場死戰,或多或少就會留下點傷勢隱患,我們三人肯定撐不到六十年後了,為了這次機會,我一路拼殺到今天,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暗疾,總得有個交代!」

  說到最後,老人輕輕一拍椅把手,椅子安然無恙,可是椅子腳下的鋪子地面,已經出現密密麻麻的龜裂縫隙。

  鋪子外邊那些老人的入室弟子,察覺到屋內的氣機流轉,一個個如臨大敵,呼吸沉重起來。

  掌櫃笑道:「你這些弟子,資質不咋的啊。不是聽說你很多年前,在草原找到個天賦驚人的小狼崽兒嗎?你精心調教這些年,不會比鴉兒、周仕這些天之驕子遜色吧?」

  姓程的老人漠然道:「死了。天資太好,就不好了。」

  掌櫃憤憤道:「程元山!虎毒尚且不食子,你還有沒有點人性了?」

  這位千里迢迢從塞外趕來南苑國的老人,正是天下十人之中排第八的臂聖程元山。

  在二十年前,躋身敬仰樓排出的十人之列後,就悄悄去了塞外草原,很快成為草原之主的座上賓。

  程元山斜眼看著這位在南苑國隱姓埋名的矮小老頭兒,「劉宗,就你也好意思說我?磨刀人磨刀人,你劉宗最喜歡拿什麼用來磨刀?」

  磨刀人劉宗,嘿嘿而笑。

  程元山疑惑道:「我才來這邊,南苑國又是種秋苦心經營的地盤,這次種秋到底站哪一邊?起先我以為是俞真意,現在看來,不一定?丁老魔又想做什麼?他才是天底下最不用做什麼的事情,卻偏偏來到了南苑國京城,圖什麼?」

  掌櫃劉宗在被臂聖程元山提及「磨刀人」之後,有過一瞬間的氣勢暴漲,當下又鬆垮下去,整個人又成了蠅營狗苟的鋪子小老兒,指了指程元山,調侃道:「你啊,就是喜歡想太多。」

  但是程元山心知肚明,劉宗這些年,半點沒耽誤修為,甚至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可南苑國一帶,這麼多年有種秋坐鎮皇宮旁邊,並未驚世駭俗的傳聞,劉宗的武學,沒了磨刀石,怎麼就能不退反進?程元山這些年除了暗中屠戮塞外高手,還多次潛入南方,其中殺掉了兩位有望躋身前十的江湖宗師,為的就是在凶險廝殺中砥礪心境,不敢有絲毫懈怠。

  程元山道:「周肥此人,行事從無忌諱,太像歷史上那些謫仙人了,這次又靠上了丁嬰,是福是禍,你透個底給我。劉宗,別人信不過,你是例外。」

  劉宗笑道:「憑什麼相信我?」

  程元山鄭重其事道:「江湖上被稱為武痴的傢伙,多如牛毛,但是在我心中,真正的武痴,只有你劉宗一人。你和丁嬰、種秋、俞真意一樣,是當年那場亂戰中少數幾個活下來的人,那十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只有你們這些局中的邊緣人,反而各自獲得了機緣,丁嬰得了那頂仙人遺留下來的道冠,俞真意得了一部仙家秘籍,種秋拿到什麼,我不清楚,但是你劉宗當初主動舍了那把妖刀不要,只為了身邊已經有了一把刀。這種選擇,天底下就只有你做得出來。」

  劉宗拈著稀疏鬍鬚,笑眯眯道:「這等密事,你一個沒有親身參與那樁禍事的外人,如何知道的?」

  此事,可謂劉宗生平最瘙癢之處,與常人說不得,但是當臂聖程元山今天主動道破,磨刀人劉宗仍是有些洋洋自得。

  程元山坦誠以待,「那把妖刀『煉師』選擇的新主人,是我親手殺掉的,只是我沒能留下它。」

  臂聖程元山,一向心高氣傲,對於身在榜上的鏡心亭童青青之流,是半點都瞧不起,至於好事者評出的十人之外的又十人,程元山曾經直接放話出去,這些人誰誰誰可以給他端茶送水,某某可以給他脫靴,誰誰可以幫他看門護院,十位名動天下的頂尖高手,就沒一人入他臂聖程元山的法眼。

  但是今天來見劉宗,卻極為客氣,甚至無形中程元山還願意矮人一頭。

  由此可見,這次程元山來到南苑國京城,沒有半點信心。

  劉宗伸出一根手指伸進嘴裡,從牙縫剔出上一頓飯的殘留肉絲,隨手一彈,「一個屠子的手藝好不好,就看他用得最順手的那把刀,剝皮剁肉剔骨,可以用多少年,最差的,兩三年就得換新刀,好一點的,用個七八年,我那一把,從江湖出道起,就一直用了,到今天為止,已經用了將近四十年。」

  劉宗笑呵呵道:「殺那些個遮遮掩掩的謫仙人,才夠勁。磨了幾十年的刀,可莫要成了那書上的狗屁屠龍技,來了好,來了正好。」

  ————

  一位進京趕考的寒族書生,還在等著他的美嬌娘回去。為了她,連聖人教誨的君子遠庖廚,都不管了。

  路上偶遇,相逢於江湖,她雖然年紀大了他六歲,還喜歡經常開玩笑,說自己不是什麼好女人,他都覺得沒關係。

  能夠彈出那麼美妙的琵琶,沙場壯懷激烈,閨閣幽怨,壞不到哪裡去。

  有個莫名其妙的傢伙,來他這裡,說了一位江湖女子的事情。

  書生覺得那人說的那個女人,如果是真話,那麼她確實壞透了心腸。

  但是呢,書生覺得自己認識的她,不一樣,覺得她是一個好女人,知書達理,溫柔賢惠,還長得這麼漂亮,可以娶進家門,白頭偕老。

  他在等她回家。

  想著見到她後,要跟她說說這些心裡話。

  ————

  金剛寺,南苑國京師第一大十方叢林,也是這座天下規模最大、僧人最多的佛家聖地。

  寺廟內地理位置僻靜且偏遠的一座簡陋茅廬內,大門打開,空蕩蕩的屋子,除了一位老僧和一張蒲團,竟然就再無其它。

  一位清瘦英俊的公子哥,被十數位絕色佳人衆星拱月,緩緩走向這棟不起眼的小茅廬,女子歲數從十三四歲到四十來歲,俱是美人,若是有敬仰樓的人在此,就會發現她們之中,既有名動天下的仙子女俠,也有豪閥門第的貴婦人,無一例外,都是艶絕一地的佳人。

  茅屋四周有幢幡林立。

  年輕人像是攜美遊歷的王公子弟,一路走來,為女子們解釋十方、叢林、剎那、幢幡這些佛家詞匯的淵源和由來,女子多出身優越,不乏有學識淵博之輩,有人便嬌笑著指出年輕人的幾處紕漏,他也不解釋什麼,只說各地鄉俗不同,他家鄉那邊的說法,更符合佛家宗旨。

  打坐老僧睜開眼,笑問道:「周施主,既然已經得到丁嬰的承諾,穩穩占據一席之地,為何還要來此?」

  姓周的年輕人抬起手,示意女子們不要跟隨,獨自走向茅屋,笑道:「給我那不成器的兒子,跟法師討要一副羅漢金身。」

  他臨近門檻,抬了抬腳,客氣詢問道:「要不要脫靴子,我怕髒了法師的潔淨精舍。」

  老僧笑道:「靴子沾上的泥土無垢,在周施主心上,脫不脫靴子,有用嗎?」

  年輕人無奈道:「你們這些光頭,在哪裡都喜歡說這些沒用的廢話,美其名曰禪機,我真是喜歡不起來。」

  他指了指家徒四壁空落落的屋舍,「看似空無一物,可你還在這裡嘛。」

  老僧嘆息道:「周施主是有慧根的,萬般道理都懂得,只可惜自己不願回頭。」

  年輕人仍是脫了靴子,跨過門檻後,一屁股坐在門邊上,抬起一條骼膊,指了指身後環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如果她們就是我所求的佛法,和尚你又該如何勸我?」

  老僧苦著臉道:「與你們這些謫仙人打機鋒,真累。」

  年輕人裝模作樣,低頭合十,笑眯眯佛唱了一聲阿彌陀佛。

  老僧本就是枯槁苦相的面容,愈發皺巴巴,愁眉不展。

  若是尋常混子,進不來金剛寺,就算是南苑國的達官顯貴,仍是找不到這棟茅廬,可眼前這個看似弱冠的年輕男子,叫周肥。

  他是天底下排第四的大宗師,一身高深武學,說是登峰造極也不過分,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那些女子婦人,喜歡他,千真萬確,興許一開始是被逼無奈,早有心儀男子,甚至是早早嫁為人婦、相夫教子的忠貞女子,給周肥或是春潮宮爪牙强擄到山上,但是朝夕相處後,或短短數月,或長達三五年甚至十數年,始終尚無一人,能夠不對周肥心軟動真情。

  這本就是很沒道理可講的一樁江湖怪事。

  底層江湖,總喜歡將春潮宮這位「山上帝王」,說成是臃腫如豬的醜八怪,或是動輒殺人的暴戾之徒,實則不然,不論江湖仇殺,只說對於他看上眼的女子,周肥不但風流倜儻,而且容貌一直年輕。

  周肥笑道:「父子二人,聯袂飛升,是不是很值得期待?」

  老僧嘆息道:「白河寺的那具金身,之前確實在貧僧這邊藏著,只是丁施主時隔六十年,再度現身京城後,就立即搬去了南苑國皇宮,周施主,你來晚了。」

  周肥凝視著老僧的那雙眼睛,片刻之後,轉移話題,問道:「聽說京城有一件四處飄蕩的青色衣裳,肉眼凡胎看不見,老和尚你瞧見了嗎?」

  不等老和尚回答,周肥眯起眼眸,加重語氣道:「我希望你瞧見了!」

  殺機畢露。

  老僧像是修了閉口禪,也有可能是在權衡利弊。

  周肥此人,一旦開口說要將金剛寺殺個一乾二淨,就一定說到做到,絕不會剩下一個小沙彌或是掃地僧。

  周肥爽朗一笑,自己收起了那份猶如實質的濃郁殺機,「南苑國的羅漢金身和飛天衣裳,松籟國的護身寶甲,塞外那把可破一切術法的妖刀。這六十年來,世間總計出現了四件寶貝。得手之人,如果本就是十人之一,地位自然更加穩固,接近十人之列的高手,則如虎添翼,有望擠掉某個運氣不佳的可憐蟲。」

  老僧像是下定了決心,放下了所有擔子,神色從容許多,拉家常一般向周肥問道:「周施主,在你家鄉那邊,佛法昌盛嗎?」

  周肥扯了扯嘴角,「那邊啊,不好說。」

  老僧又問,「有些書上記載了你們謫仙人提及的瑣碎言語,說得道之人,能夠出手焚燒大澤,一拳破山岳,呵一口氣就能變成飛劍,取人首級千里之外,御風掠過大江大海,能夠單手擒拿蛟龍,真的嗎?」

  周肥正要說話。

  一位白衣女子飄掠而至,直接落在了茅廬外邊,滿臉惶恐,「公子在狀元巷那邊受了重傷。」

  周肥滿臉不悅,「什麼?」

  姿容清冷動人的年輕女子,欲言又止,撲通一聲跪下,渾身顫抖。

  周肥嘴角抽搐,緩緩伸手,捂住額頭,「陸舫,陸舫,你不但是個蠢貨,還是個廢物,連我兒子都護不住……」

  額頭上那只潔白如玉的手掌,五指如鈎,彷彿恨不得揭開自己的天靈蓋。

  周肥收起手指,輕輕拍了拍膝蓋,猛然揮袖向後。

  屋外跪著的那位絕色女子,破布袋一般,砰然倒飛出去,不等落地,就已經在空中粉身碎骨,更後邊的女子讓出道路,但是很多人都被濺了滿身血水,卻沒有一人膽敢流露出絲毫怨氣。

  「未必是壞事。」周肥重重呼出一口氣,笑道:「老和尚,咱們繼續聊咱們的,聊完了,我再去解決一點家務事。」

  老僧啞口無言。

  周肥也不强人所難,問道:「是怎麼受的重傷?」

  才意識到女子已經死了,周肥一手探出袖子,快速掐訣,是這座天下所有佛門道門都不曾記載的法訣。

  屋外依稀出現一位女子的縹緲身影,死後猶然畏懼萬分,怯生生飄向周肥那邊,嘴唇微動,並無聲音。

  但是唯獨周肥一人明顯「聽得見」。

  老僧嘆了口氣。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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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一十二章 變故

  周肥雙指一拈,女子魂魄在他指尖凝聚為一粒雪白珠子,被他輕輕放入袖中,抬頭望向金剛寺老僧,沒了先前的清談意味,直截了當道:「說回那件衣裳的事情,我知道與你有關,種秋為此還來寺裡找過你。」

  可是老僧還是不願說正事,眼神充滿緬懷之意,望向屋外綠意蔥蔥的茂林,「貧僧有個師弟,年輕的時候,一起修的佛法,說他最看不得人間悲傷的故事,看到了,他就難免會想,世間本來就有佛,人間還是如此這般,就算他修成了佛,又能如何呢?後來我離開了家鄉那座小寺廟,不知那位師弟如今……」

  「成佛了沒有?」

  周肥壓下心中怒意,輕輕搖頭,譏笑道:「這麼小的地方,成得了什麼真佛,老和尚,你想太多了。」

  老僧搖頭道:「我只是想知道師弟是否還在世,這麼多年,很是想念師弟做的米粥。」

  周肥就要站起身,「不陪你繞來繞去了,送你一程,自己去問你師弟在下邊還會不會做粥。」

  老僧臉色淡然,微笑道:「宮中那具羅漢金身,我若是幫你周肥拿到,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周肥重新坐下,覺得有趣,「我?」

  老僧伸出手掌,摸了摸光頭,感慨道:「我不打算當和尚了,自幼就被丟在寺廟門口,被師父好心收留,當初跟師弟兩個人成天想東想西,其實一直很想要一把梳子來著。」

  周肥捧腹大笑。

  老僧摘了外邊袈裟,整齊疊好,放在一邊,輕聲道:「請你幫她找出一個脫身之法,不要再被禁錮在這個『小地方』了。」

  一件大袖飄蕩的青色衣裙,出現在屋內一角。

  屋外那些美人們侍奉周肥多年,見多識廣,可是親眼看到這件飄搖空中的衣裙,還是覺得驚艶。

  衣裙飄到老僧身邊,裙角緩緩落在地上,最後依稀可見是一個跪坐姿勢。

  老僧脫了袈裟後,言語便不再那麼講究,「這麼多年,擔任這金剛寺的續燈僧和講經僧,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說了萬千句經文佛法與他們聽,各色人物,三教九流,他們聽了也就只是聽了,沙場大仗還是打,江湖仇殺還是照舊,難不成要我一個和尚,拿起刀去除暴安良,以殺止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著他們向善向佛?」

  衣裙一隻袖子抬起,遮在領口之上,擺出掩嘴嬌笑狀。

  老僧盯著周肥,「辦得到嗎?」

  周肥沒有急於給出答案,眼前金剛寺老僧,是這方天地的佛門聖人,擅長榜書,字如金剛杵,氣勢磅礡。

  周肥嘆了口氣,「買賣人還是要講一點誠信的,你這老和尚,當真不知道得了這類認定的福緣,就可以離開此地?」

  老僧轉頭看了眼青色衣裙,無奈道:「她不一樣啊。」

  周肥雖然是個開竅極早的謫仙人,但是也不敢自稱通曉所有規矩,畢竟下來之前,挨上一些個神魂禁錮的真正仙家秘術,是必不可少的。

  鏡心齋,金剛寺,敬仰樓。

  這三個地方的當家人,經過一次次浩劫和積澱,未必知道得比他少。

  老僧笑了笑,「周施主能有此問,我就徹底放心了。」

  周肥自言自語道:「對於我而言,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帶著周仕一起離開。但是萬一有意外呢,比如當下這種,周仕給人打成重傷,幾乎沒有渾水摸魚偷偷跑進十人之列的機會了,我就需要保證自己離開後,六十年後,周仕可以多出一些把握。周仕,鴉兒,樊莞爾,這些人,不管是誰,去了更大的天地,只要有人願意照拂他們,一定可以大放光彩。」

  說到這裡,周肥難掩憤懣,「陸舫這個笨蛋,明明看破了,卻不曾真正勘破。老子上哪兒再去給他找什麼師娘師妹的!當年也好意思拿劍戳我……」

  老僧抬頭望去。

  周肥突然抬起一手,手指間多出一封信箋。

  低頭一看內容,周肥放聲大笑起來,「天助我也。」

  他轉頭看了眼那些各有千秋的絕色美人,周肥心中唏噓不已,心頭滿是遺憾,不提那不用奢望的同道中人童青青,只說比起南苑國皇后周姝真,鏡心齋樊莞爾和魔教鴉兒這三人,眼前她們的武學資質,還是差了太遠。

  ————

  身穿便服的南苑國太子魏衍,帶著兩人一起在太子府穿廊過道,其中一人,是魏衍的恩師,老人身材矮小,瘦猴似的,卻是當今天下,名副其實的武學宗師。

  另外一人,則是被南苑國江湖子弟奉若女神的樊莞爾,從武林聖地鏡心齋走出來的仙子。

  魏衍神色古怪,有些尷尬,但更多還是慶幸,只是礙於恩師在旁,不好流露出來。

  傳授魏衍一身高深武學的老人氣呼呼道:「好傢伙,就躲在我眼皮子底下,這麼多年,我都沒能發現,見著了面,我倒要討教討教這天下十人的真本領,種國師是世間少有的豪傑,我素來服氣,可我就不信一個燒火做飯的廚子,能厲害到哪裡去!」

  老人駡駡咧咧。

  原來敬仰樓新鮮出爐了一份最新的天下十人,點名道姓,身處何方,武學高低,都有簡明扼要的描述,丁嬰俞真意之流,都是老面孔,但是其中有一位,就像是突然冒出來的,而且藏匿之地,就在這南苑國京城的太子府,身份竟然是一個廚子。

  有個滿身煙火氣、油鹽味的高大老人,忙裡偷閒,蹲坐在井然有序、一塵不染的灶房外頭,拿著一把金燦燦的炒黃豆,一顆顆往嘴裡丟。裡邊那些他一手帶出來的徒子徒孫們,正在忙碌今天的午餐。

  老廚子見著了太子魏衍的身影,哀嘆一聲,皺著一張老臉,清淨不得了。

  魏衍下令讓廚子雜役婢女都散去,老廚子也不出聲阻攔,認命一般蹲在原地,長吁短嘆。

  先前氣勢洶洶的矮小老人,真遇見了這位榜上宗師,一下子就沒了興師問罪的氣焰,沉默寡言,死死盯住這個大隱隱於朝的老傢伙。

  老廚子則一直斜眼瞥著樊莞爾,迅速看一眼,立即收回視線,好像忍不住,再看一眼,便是樊莞爾都有些奇怪。

  魏衍有些犯嘀咕,難不成還是個老不正經?

  歷代天下十人,除了春潮宮周肥和女子身份的童青青,其實對於人間美色,早就沒有誰會上心了。

  老廚子第一句話就很能唬人,「你們知道謫仙人分幾種嗎?」

  魏衍和瘦猴老人面面相覷。

  樊莞爾因為出身鏡心齋,知道一些內幕。

  老廚子拈了一粒炒黃豆到嘴裡,「天底下只剩下美食,不曾辜負了。要是連這個還要奪走,那我就……就只能去當個酒鬼了!」

  老廚子不再多看樊莞爾,將半數炒黃豆一股腦丟入嘴中,拍拍手站起身,「謫仙人下凡,歷練紅塵,一種是周肥和馮青白這般,早早自知,來此人間,所求為何。所以行事作風,在我們眼中驚世駭俗,可在他們看來,卻是天經地義。不過這類謫仙人,所求之物,不會太深。還有就是你那鏡心齋的祖師,童青青,似乎在躲著什麼。」

  「第二種,是陸舫這樣的,開竅得比較晚,但是一定會在某個節骨眼上醒過來。」

  「再有一種,只是我的猜測,他們一輩子都無法完成心願,故而始終無法清醒,渾渾噩噩,過完一世又一世,久而久之,家鄉成了故鄉,異鄉反而就成了家鄉。這類人,會比較特殊,往往皮囊出彩,武學天賦很高,但在外人眼中,成就總是距離最高,每次都差了那麼一點。」

  老廚子又盯著樊莞爾,「但是這類人有些時候,身上難免會帶著『不合規矩』的味道,市井坊間的所謂『魔怔了』、『鬼上身』,有一小撮,就跟這個有些關係。你這小女娃兒,近期有沒有覺得自己哪裡古怪?」

  樊莞爾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兩次。」

  老廚子點點頭,笑眯眯道:「丁老魔厲害啊,人間無不可殺之人。人間無不可恕之人。已經不比當年那個瘋子差了,而且更加聰明,我看這次他多半要得償所願。俞真意要護著這方人間自然也厲害,可在某些人眼中,估計格局還是小了些。反而是一直被俞真意壓一頭的國師種秋,前些年,獨自一人,走遍四國山河和八風蠻夷之地,我看出息會比較大。」

  老廚子嘆了口氣,「至於我嘛,說多做多錯就多,不聞不問等個死。以前還想著折騰一番,越到後來,看得越多,就越沒心氣了,這次亂局,丁魔頭和俞真意是死對頭,有他們兩個盯著,這回只要是榜上的,沒誰逃得掉,我呢,謫仙人到底是什麼東西,已經不好奇了,只想著能夠多活個二三十年,就很滿足了,所以……」

  老廚子驟然出手,雙指並攏作劍訣,刺穿了自己數個關鍵竅穴,頓時鮮血淋漓,一身落在俞真意、或是「謫仙人」陳平安眼中,近乎「合道」的氣息,瞬間破功,從這座天下最頂尖的宗師,一路下墜,淪為比瘦猴兒還遜色一籌的高手,選擇主動退出這場風起雲湧的亂局。

  老廚子臉色慘白,但是笑容釋然,對太子魏衍問道:「這麼大一座太子府,再養一個糟老頭子二三十年,應該沒問題吧?當然,真有需要我出把力的時候,殿下也可以開口。」

  魏衍點點頭,「先生只管在府上靜養,我絕不會隨意打攪先生的清修。」

  ————

  牯牛山之巔,剛剛走到山腳又去而復還的周姝真拿著一封密信,苦笑不已,遞給俞真意。

  俞真意接過之後,看了信上內容,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周姝真無奈道:「肯定是來自敬仰樓,但絕對不是我們敬仰樓的手筆。」

  俞真意抬頭看了眼天幕。

  當站到足夠高的地方,神人觀山河,人間即是星星點點的壯觀景象,但是很難盯著某一個人仔細瞧。

  俞真意對此深有體會。

  比如他眼中,看得到狀元巷那邊的丁老魔、陳平安、陸舫,三人光點尤為刺眼。

  更遠處,比如有金剛寺兩點,太子府四點,其中最亮的一點驟然黯淡下去。

  這種遠觀,無需消耗俞真意的積攢多年的靈氣,可如果俞真意想要仔細「近看」某一人,就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

  狀元巷附近那棟宅子,頭戴銀色蓮花冠的丁老魔,突然收到一封來自敬仰樓的密信。

  看到末尾處,老人眼睛一亮。

  還有這等好事?

  便是丁嬰,都有些心動了。

  他瞥了眼曹晴朗,嘖嘖道:「小娃兒,你倒是好運道!」

  至於那個外鄉人,絕對是被誰狠狠坑了一把,不然絕對不至於惹來這麼大的打壓。

  在丁嬰所知的歷史上,每一次甲子之期,幾乎沒有過這樣光明正大的插手,沒有哪位謫仙人被如此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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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一十三章 馭劍

  不管各自初衷為何,圍剿陳平安的三撥人,七位大名鼎鼎的江湖高手,其中粉金剛馬宣,琵琶女子,魔教鴉兒,已經折了在這條街上。

  以遊俠身份闖蕩天下的馮青白,是個瘋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破牆偷襲,沒能一劍刺殺陳平安,反倒是賠上了鴉兒的大半條命。

  那位有望以女子身份繼承魔教教主的木屐美人,至今還沒能翻轉過身,一側臉頰貼在冰涼街面上,一隻纖纖玉手的秀美指甲,輕輕滑動著青石,視線對著簪花郎周仕,眼神充滿了痛苦和哀求。

  之前雖是戲言,要周仕答應不許她死在這邊,可他終究是答應了的,為何遲遲不願出手?

  簪花郎周仕沒有任何愧疚,甚至還與她對視了一眼,微笑致意。

  陸舫始終沒有出手。

  神出鬼沒的笑臉兒已經跟陳平安交過手,沒有占到半點便宜。

  周仕手持那串猩紅色念珠,輕輕拈轉,「現在站著的人,就數我周仕最拖後腿,但是接下來我保證會竭盡全力對付此人,陸先生,笑臉兒,馮青白,我們今天能否拋開成見,一致對敵?」

  笑臉兒笑臉滲人,點點頭,「不管最後是誰宰了此人,我只要他身上的一樣本事,那門縮地成寸的仙術,如果拿不到,報酬另算。」

  馮青白眼神炙熱地望向陳平安,「殺他的最後一劍,必須由我來出,至於他身上的所有家當,我一件不取,斬殺謫仙人之後的那件法寶,我一樣可以交出來,由你們決定怎麼分贓。」

  周仕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鴉兒,笑道:「我只要她。」

  陸舫一錘定音,「那就這麼說定了。」

  馮青白橫劍身前,手指彎曲,輕輕彈擊劍身,笑容玩味,「陸劍仙,你老人家可別再袖手旁觀了,小心偷雞不成蝕把米,最後咱們一個個成了此人的武道磨刀石。你作為咱們這邊最拿得出手的高手,若還是藏藏掖掖,拿咱們的性命,去試探深淺,我可不樂意伺候,大不了就不攪和這一攤,你們愛咋咋的。」

  陸舫笑道:「只管放心。」

  說完這句話,手心抵住劍柄的鳥瞰峰劍仙,以握拳之姿,將那把「大椿」連劍帶鞘一起拔出了地面。

  仙家術士曾在書中記載,上古有樹名為大椿,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結實之後,凡人食之可舉霞飛升。

  陳平安一直在默默蓄勢,而且也要適應沒了法袍金醴束縛後的狀態。

  崔姓老人傳授的拳法當中,雲蒸大澤式或是鐵騎鑿陣式,還好說,無非是出拳輕重有別,可像神人擂鼓式這種拳架,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而且需要時刻提防那個陸舫,陳平安必須拿捏好每一拳的分寸。

  這是陳平安自習武以來的拳法巔峰,體魄、神魂和精氣神皆是如此。

  「來了,小心。」

  陸舫微笑提醒衆人,「也真是的,動手之前都不打聲招呼,太沒有宗師氣度了。」

  與此同時,手腕擰轉,陸舫第一次正兒八經握住劍柄,握住那把名劍大椿之後,由於陸舫一身劍氣過於充沛,哪怕有意壓制收斂,仍是不斷向外傾瀉,使得一身衣衫無風而飄蕩,尤其是握劍那只手的袖管,劍氣充盈,激蕩不已,袖口大開,裡邊竟然傳出絲絲縷縷的嘶鳴聲。

  剎那之間,笑臉兒心弦緊綳,二話不說,使了偶然所得的那部仙家殘本秘術,以玄之又玄的奇門遁甲,由震位瞬間轉移到了坎位,只是不等笑臉兒查看陳平安身形,拳罡已至身前,撲面而來,臉上一陣刺痛。

  一抹劍光突兀橫在笑臉兒頭顱與拳罡之間。

  鋒銳無匹的劍刃橫放,落在笑臉兒眼中,就像眼前擺放著一根雪白絲線。

  那一拳被劍刃所阻,為笑臉兒迎來一絲回旋餘地,幾次身形消逝,一退再退,好不容易才擺脫那份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笑臉兒自出道以來,馳騁江湖三十年,原本最喜歡對敵之人是外家拳宗師,進退自如,逗弄那些輾轉騰挪略顯遲鈍的所謂宗師,遛狗一般,這也是笑臉兒「難纏鬼」綽號的由來,數位以橫煉功夫著稱於世的老傢伙,硬生生被鬼魅出沒的笑臉兒活活耗死。

  這是笑臉兒第一次碰到比自己還能跑的拳法高手。

  笑臉兒心知馮青白救得了自己一次,兩次,未必會有第三次,便不再留後手,退轉躲避之間,雙手隱藏於大袖之中,指縫之間,俱是小巧玲瓏卻刀光森寒的無柄飛刀,刀鋒之上塗抹了幽綠劇毒,鈎吻,最能破解武人罡氣。

  離著陳平安五六丈外,只見馮青白一劍為自己解圍後,也付出了代價,給那人死死盯上,三兩回合之後,馮青白就落了下風,被一腿橫掃砸中肩頭,馮青白砰然橫飛出去。

  一襲白袍如影隨形,一條骼膊頽然下垂的馮青白,顯然處境不妙。

  投桃報李。

  笑臉兒袖中飛刀迭出。

  那人也真是個怪物,此次出拳,每一步都顯得十分輕描淡寫,踩在街面上,別說是粉金剛馬宣請神後那種腳裂磚石的氣勢,笑臉兒簡直要以為那人的靴子,根本就沒有觸及地面,如同一直在空中飄來蕩去。

  笑臉兒也沒奢望六把鈎吻能夠刺中那人,只是為了給馮青白贏得一絲喘息機會。

  馮青白咧嘴一笑,五指張開,竟是鬆開了那把長劍。

  一名劍客,棄劍不用?

  看得笑臉兒一陣心裡發虛,難道十年間從北向南,差不多一人仗劍殺穿半座武林的遊俠兒馮青白,就只有這點斤兩?

  馮青白長劍沒有墜地,沒了主人駕馭,卻劍身微顫,漾起陣陣漣漪,然後驟然緊綳,長劍懸停在空中,劍尖翹起,直指那一襲白袍,一閃而逝。

  馮青白抖了抖左邊肩頭,被鞭腿掃中,有刺骨之疼,不過不礙事。

  馮青白右手雙指並攏作劍訣。

  在這方狹窄壓抑的小天地,劍修神通無法施展,但是相對下乘的劍術馭劍術,馮青白已經可以耍得爐火純青。

  馮青白這次下來,是為了「淬劍」,以一切方法,盡可能淬煉劍意和劍心。

  攻守轉換。

  街道之上,一團白雪,一抹白虹。

  簪花郎周仕先是小心翼翼將鴉兒扶起,讓她靠坐在一側牆根下,免得她莫名其妙就死在交手雙方的劍氣拳罡之下。

  馮青白穿透她後背心的那一劍,真是淩厲狠辣,竟是直接打爛了鴉兒的丹田牽連,不但如此,還有一縷劍氣滯留在她體內,使得她無法運氣療傷,如果沒有高人相救,幫她剝離出那縷劍氣,她就只能等死了,哪怕是金剛寺的療傷聖藥,一樣毫無裨益。

  周仕當然沒有在大戰之際,跟她卿卿我我,蹲在牆根陰影中,拇指微微加重力道,那串纏繞拳頭的念珠被推出去一顆,猩紅色的珠子沒有隨意滾落,在青色石板街面上彈了兩次,就憑空消失。

  周仕不斷將念珠散出去。

  這是他爹周肥交給他的一件護身符,說是運用得當的話,面對天下上十人,可以保命,面對下十人,則能殺敵。當然那位春潮宮宮主也叮囑過周仕,遇上丁嬰和俞真意,能跑就跑,跑不掉就下跪磕頭求饒,不丟人。

  馮青白閒庭信步,緩緩走動,以酣暢淋漓的馭劍術,追殺那一襲白袍,陳平安幾次想要擺脫,仍是被風馳電掣的飛劍纏上。

  飛劍之快,讓人只能看到劍光流轉。

  笑臉兒不敢畫蛇添足,就默默在遠處調整呼吸,見到這一幕,笑臉兒既鬆了口氣,也有些悚然,若是自己遇上馮青白,該如何應對?

  那一襲如雪花翻滾的白袍突然停下,伸手握住了飛劍的劍柄。

  馮青白怡然不懼,「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你肯定抓不住的……」

  不等馮青白把話說完。

  陳平安右手握住劍柄,左手一記手刀,砍在劍身之上。

  劍身並未折斷,但是劍尖那端高高翹起,彎出一個巨大弧度。

  馮青白雙指劍訣微頓。

  陳平安亦是雙指並攏,在劍身之上迅速一抹,剛好撫平長劍。

  橫劍在身前,然後鬆開了握劍五指。

  馮青白在楞神之間,被人拎住後領,往後一拽,丟出十數丈。

  劍尖只差絲毫就戳破馮青白的心口。

  陳平安雙指微動,飛劍掠回,縈繞身體四周,如小鳥依人。

  劍師馭劍,我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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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一十四章 誤入藕花深處

  馮青白不但被奪了兵器,還差點被人家以馭劍手法戳穿心口,非但沒有覺得受了奇恥大辱,勃然大怒,反而眼神泛起異彩,覺得總算「有那麼點意思」了。

  江湖規矩還是要講一講的,馮青白被陸舫所救,站在這位大名鼎鼎的「半個劍仙」身後,道了一聲謝。

  望著這個劍氣滿袖的瀟灑背影,馮青白有些羨慕,自己不過是仗著家世和師門,才有今天這番光景,雖說本身天賦不俗,卻還當不起「不世出」「百年一遇」這類美譽。

  陸舫不同。

  陸舫這種人,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會是最拔尖的用劍之人。

  背對馮青白的陸舫笑了笑,「不用客氣,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繼續幫你壓陣,前提是你有膽子奪回那把劍。」

  馮青白伸手揉了揉左邊的肩頭,有些無奈,搖頭道:「在上邊自然不難,可惜在這裡,那把劍我是注定搶不回來了。」

  陸舫點點頭,「那你接下來可以就近觀戰。」

  馮青白會心笑道:「山高水長,將來必有回報。」

  馮青白這趟下來,耗費師門一份天大人情,幫著自己輕舟直下萬重山,做了十來年開竅自知的謫仙人,舍了劍修身份,竊據一副底子尚可的皮囊,再以一名純粹武夫的江湖劍客身份,從頭來過,挑戰各路高手,裨益,有,但是遠遠不夠讓馮青白達到師父所謂的「由遠及近」。

  下來之前,馮青白與師父有過一番促膝長談,劍修除了佩劍,更有本命飛劍,是為遠,哪怕隔著數十丈千百丈,殺人於無形,江湖劍客,講求一個三尺之內我無敵,是近。

  所以馮青白是要從近處悟劍道。

  好在看那白袍劍客和陸舫出劍,也是一場修行。

  馮青白這份眼界和心性還是有的。

  至於今日勝負,馮青白並不放在心上,事實上絕大部分謫仙人,都不是沖著「無敵」「全勝」來到這方人間的,更多還是跟個人的心境關隘有關。

  鴉兒癱坐在牆根,大汗淋漓,堪堪止住了鮮血泉湧的慘狀而已,她甚至不敢低頭去看那處傷口。

  那個被砸得嵌入牆壁的琵琶女子,滿臉血污,一番掙扎,好不容易才摔落在地,背靠著牆壁,一點點借力站起身,看了眼心愛琵琶,一同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已成破爛,實在是無力去拿起,她看也不看街上的戰況,一手按在牆壁上,蹣跚前行,可憐女子,臉色慘白得可怕,像是要去一個必須要去的地方。

  馬宣尚未清醒過來,也有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周仕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水,僅是眼角餘光瞥見那白袍劍客的馭劍,就讓周仕心頭壓巨石,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催動那些珠子落地扎根,並不輕鬆,需要先截斷、撈取一縷體內氣機,小心翼翼灌入珠子,

  然後按照父親周肥私下傳授的仙家陣圖,以命名為「屠龍」的手段,將珠子好似擺放棋子一般,擺出一個棋勢,才算大功告成,在此期間,一步差不得,每一顆珠子都蘊含著周肥從四處搜刮、收集而來的「仙氣」,周肥曾經讓他手持神兵利器,隨便出手,可周仕如何都傷不到珠子分毫。

  他這次跟隨父親一起來到南苑國京城,總以為穩操勝券,更多還是湊熱鬧的心態,只需要躲在父親和丁老魔身後的陰影中,坐山觀虎鬥,看別人的生生死死就行了,但是丁嬰不按常理行事,逼得他不得不陪著鴉兒一起親身涉險。

  父親死了,猶有轉機。可他周仕死了,再想還魂,以原原本本的周仕重返人間,名副其實的難如登天。

  而且以父親的脾氣,他周仕只要夭折在半路,可能連自己的屍體都懶得多看一眼,絕對不會多花一絲一毫的心思。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趁勝追擊,除了陸舫從中作梗之外,還是在熟悉那把長劍的重量、以及它各種飛掠軌跡所需的真氣分量,越精準越好,劍師馭劍,所謂的如臂指使,只是剛剛跨過門檻,更重要是躋身一種「靈犀」的境界,這是一種模仿劍修駕馭本命飛劍的僞境,就像粗劣的摹本拓本,不過贋品也有真意,一樣大有學問。

  陸舫其實一直在猶豫。

  因為丁老魔就在附近。

  一旦選擇全力出手,對付白袍劍客,很容易被性情乖張的丁嬰暴起行凶,丁嬰出手,可從來不管什麼規矩和身份,說不定對付一個瞧不順眼的末流武夫,都會傾力一拳。再者,陸舫擔心簪花郎周仕的安危。

  就在此時,陸舫和陳平安幾乎同時望向同一個地方。

  那是一位身材高瘦的青衫老儒士,行走間氣度森嚴,分明就是這座天下屈指可數的山巔宗師,他卻沒有插手陳平安與陸舫的對峙,而是由街道轉入巷弄,去了陳平安暫住的那座院子。

  國師種秋,對上了丁嬰。

  若說世間誰敢以雙拳硬撼丁老魔,並且還能夠打得蕩氣迴腸,並且願意死戰不退,不是隱約之間高出武學範疇一個層次的神仙俞真意,更不是他鳥瞰峰陸舫,只有種秋。

  如此一來,陸舫便真正沒了顧忌。

  陸舫緩緩拔劍出鞘,大椿每出鞘一寸,世間便多出一寸璀璨光彩,刺眼奪目,笑臉兒都要眯起眼。

  一直恨不得所有人都見不到她的枯瘦小女孩,縮在板凳上,在笑臉兒都要眯眼的時候,她反而瞪大眼睛,仔細凝望著劍光從一寸蔓延到兩寸,滿臉淚水都沒退縮,等到大椿出鞘一半,她這才猛然轉過頭,感覺像是要瞎了一樣,哪怕閉上了眼睛,「眼前」仍是雪白一片,她伸出瘦如雞爪的小手,輕輕擦拭臉龐。

  之所以會盯著那人拔劍,她只是純粹覺得那份景象,很好看,就很想要一把抓在手心。

  她每次大清早走在香氣彌漫的攤子旁邊,眼饞加嘴饞地看著那些蒸屜裡的各色美食,就想要搶了就跑,找個地方躲起來,吃飽了就扔,最好別人都吃不上,一個個餓死拉倒。

  種秋來到那座宅子外邊,院門沒關,徑直走入其中。

  丁嬰見著了這位天下第一手,將外家拳練到極致的武人,微笑道:「一別六十年,這麼算來,種秋,你今年七十幾了?」

  種秋看了眼窗戶上的景象,以及偏房內的動靜,皺了皺眉頭。

  丁嬰站在臺階上,對於種秋的一言不發,沒有半點惱火,仍是主動開口,「當年你不信我說的,現在相信了吧?」

  丁嬰看遍天下,百年江湖,入得法眼之人,屈指可數,而這一手之數當中,又死了幾個。

  種秋就是之一。

  世人都高看俞真意,覺得南苑國師種秋,高則高矣,比起離了山頂入雲海的神仙中人俞真意,仍是要稍遜一籌。

  可丁嬰卻從來看不起俞真意,唯獨對種秋,贊賞有加。

  六十年前的南苑國亂戰,丁嬰從頭到尾都是局中人,俞真意和種秋,當時都只是渾水摸魚偶得機緣的少年而已,大戰落幕後,丁嬰曾經偶遇形影不離的兩人,就揚言種秋以後必是一方宗師。

  種秋問了丁嬰兩個問題。

  「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們在做什麼?」

  「坐下聊吧。」丁嬰坐在小板凳上,隨手一揮袖,將另外一條小凳飄在種秋身旁,在後者落座後,丁嬰緩緩道:「回答兩個問題之前,我先問你,你知道身處何方嗎?」

  種秋神色肅穆,「天外有天,我是知道的。」

  丁嬰笑著點頭,「比起你們從秘檔上尋找謫仙人的蛛絲馬跡,我要更直接一些,六十年間,親手殺了好些謫仙人,有些已經開竅,有些尚未夢醒,從他們嘴裡問出不少事情。」

  他跺了跺腳,「咱們這兒,叫藕花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四國疆域,加上那些尚未開荒的版圖,我們覺得很大了,謫仙人們,都會覺得太小。依照他們的說法,咱們這藕花福地,只能算是一塊中等福地。他們勘定福地的等級,除了最主要的靈氣充沛程度,人口數量也很重要。藕花福地其實地域並不廣闊,但是這塊土壤上,武學上英才輩出,一向是謫仙人歷練心境的絕佳之地。」

  種秋雖然追求真相多年,早有揣測,可親耳聽到丁嬰的道破天機,古井不波的宗師心境,也起了變化,臉上還有些怒意。

  種秋直到這一刻,才開始理解俞真意的那份壓力。

  因為修行了仙家術法,除了丁嬰之外,俞真意比誰都站得高,看得遠,所以他對於江湖紛爭,甚至是四國廟堂的風雲變幻,懷有一種外人無法想像的漠然。

  丁嬰笑道:「不過這塊藕花福地真正奇怪的地方,還是因為一個……」

  說到這裡,丁嬰啞然失笑,抬頭望天,「人?仙人?」

  丁嬰繼續道:「據說想要進入我們這邊,比起其它福地,要難很多,得看那個傢伙的心情,或者說眼緣。在那些所謂謫仙人的家鄉,相對於一個叫玉圭宗的宗門,所掌握的雲窟福地,桐葉洲這座藕花福地名聲不顯,很少有事跡傳出。如果說周肥、陸舫之流,是外放地方為官的世家子弟,他們的仕途,一步步按部就班,但更多是一些誤闖進來的傢伙,能否出去,只看運氣了。」

  種秋指了指天空,「如此說來,那座天外天,是叫桐葉洲?」

  丁嬰笑容玩味,「誰跟你說一定在咱們頭頂上邊的?」

  種秋沉思不語。

  丁嬰難得遇上值得自己開口說話的人物,非但沒有天下第一人的宗師架子,世人以為的桀驁無匹,也半點看不出來,反倒像是一位耐心極好的老夫子,在為學生傳道受業解惑,「現在可以回答你第二個問題了,我們在做什麼?每六十年,登了榜並且活到最後的十大高手,就可以被那個傢伙相中,離開此地,並且之後人人有大機緣,上等以完整肉身和魂魄共同飛升,下等只得以魂魄去往別處。」

  種秋問道:「所以敬仰樓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真正的天下十大高手,點評上榜,以免有人瞞天過海,蒙混過關?除此之外,為了防止又有人躲藏太深,就故意添加了那些能夠讓修為暴漲的福緣之物,以及斬殺謫仙人就能夠獲得一件神兵,為的就是促使前二十人,聚集起來自相殘殺?」

  「關於那個興風作浪的敬仰樓,內幕重重,比你我想得都要更深不見底。沒有敬仰樓每二十年一次的『敲打』,天下不會這麼亂。」

  丁嬰呵呵笑道:「但是,這期間其實是有漏洞可鑽的。」

  種秋不愧是南苑國國師,一點就透,「强者愈强,抱團取暖,爭取合力行事,最後瓜分利益。不說以往,就說這一次,俞真意正是如此行事,不分正邪,盡可能拉攏前二十的高手,為的就是針對你丁嬰,同時圍剿謫仙人。」

  說到這裡,種秋又皺了皺眉頭,望向丁嬰,似有不解。

  丁嬰哈哈大笑,「你想得沒有錯,真正最穩妥的方式,是前十之人,識趣一點,早早向我靠攏,尋求庇護,只要我脫離魔教,行事公道,兢兢業業,為整個天下訂立好規矩,然後有望登榜之人,大家各憑本事和天賦,最終再由我來評點你種秋排第幾,他俞真意有沒有進前三,那麼最少這六十年內,天下太平,哪裡需要打得腦漿四濺,相互切磋就行了。」

  種秋仔細思量,確定並非是丁嬰大放厥詞。

  丁嬰以手指輕輕敲擊膝蓋,顯得格外悠哉閒適,「但是我覺得這樣,沒有意思。」

  種秋再問了相同的問題,「你想要做什麼?」

  丁嬰擺擺手,依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轉移了話題,「你只需要知道,這次形勢有變,沒有什麼十人不十人了,活到最後的飛升三人,能夠分別從這座天下帶走五人、三人和一人。」

  丁嬰加重語氣,「任意三人。」

  種秋神色如常。

  丁嬰扯了扯嘴角,「死人都可以,只要是在歷史上真實出現過的,都行。若是選了那些死人,他們除了會活過來,靈智恢復正常,卻偏偏會成為忠心耿耿的傀儡。是不是很有趣?」

  種秋腦海中,立即浮現出數人。

  南苑國的開國皇帝魏羨,槍術通神,被譽為千年以降、陷陣第一。

  創立魔教的盧白象,近五百年來凶名最盛的魔道魁首。

  能夠讓俞真意都崇拜不已的劍仙隋右邊。

  丁嬰之前的天下第一人,那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朱斂。

  這些人,都曾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但是無一例外,有據可查地死在了人間,皇帝魏羨老死於一百二十歲,盧白象死於一場數十位頂尖高手的圍殺,隋右邊死於衆目睽睽之下的御劍飛升途中,無數人親眼看到她墜落回人間的過程中,血肉消融,形銷骨立,灰飛煙滅。重傷後的朱斂,則死在了丁嬰手上,那頂銀色蓮花冠,也從朱斂腦袋上戴在了丁嬰頭頂。

  種秋問道:「為什麼?」

  丁嬰笑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種秋直視丁嬰眼睛,「你,周肥,陸舫,就已經三人了。」

  丁嬰笑了,「所以你現在有兩個選擇,去宰掉陸舫,或是聯手俞真意,嘗試著殺我。」

  種秋默不作聲。

  丁嬰玩味道:「不過我勸你可以再等等,說不定陸舫不用你殺。」

  種秋問道:「如果你要離開,會帶走哪三個人?」

  丁嬰指了指那個站在灶房門口曹晴朗,「如果我要走,只會帶走他。」

  種秋瞥了眼那個孩子,疑惑道:「資質並不算出衆。」

  丁嬰一笑置之。

  ————

  沒了約束的陸舫,遞出第一劍。

  一劍過後,從陸舫站立位置,到這條大街的盡頭,被劈開了一道半丈高的極長溝壑。

  別說是鴉兒、周仕這樣土生土長的傢伙,就是馮青白都看得目瞪口呆,恍若置身於家鄉桐葉洲。

  笑臉兒笑臉更加生動。

  背靠大樹好乘涼,早年因緣際會,跟最落魄時候的陸舫成為朋友,當時他是熱血上頭,便陪著他一起去了春潮宮,在當時的情形下,算是陪著陸舫一起慷慨赴死了,然後陸舫在山腳,敲暈了笑臉兒,獨自登山挑戰周肥,等到笑臉兒清醒過來,陸舫就坐在他身邊,不再是那個成天借酒澆愁的失意人。

  在那之後很多年,陸舫的鳥瞰峰,就只有笑臉兒一人能夠登山,並且活著下山。

  周仕最是無奈,自己辛辛苦苦布下的陣法,豈不是毫無用武之地?

  美中不足的是,那個年紀輕輕的白袍劍客竟然跑了。

  在陸舫出劍的瞬間,好像就已經確定擋不住這一劍的浩蕩威勢,橫移出去,然後直接撞開牆壁,就那麼消逝不見。

  陸舫環顧四周,不覺得那人已經退去。

  看似隨意一劍斬去,將那堵牆壁當場劈出一扇大門來。

  塵土飛揚,依稀可見一襲白袍躲開了洪水般的劍氣,再次消失。

  陸舫心知肚明,這麼持續下去,誰也傷不到誰,自己殺力勝過他,但是那人又躲得掉自己的每次出劍。

  除非有人下定決心,跟對方換命。

  比如陸舫收起大半劍氣,給那人近身的機會。

  又或者那人願意豪賭一場,能夠扛住陸舫殺敵、護身的兩劍,然後一拳打死陸舫。

  陸舫一劍上揚。

  空中出現一道巨大的弧月劍氣,呼嘯而去。

  一襲白袍匆忙放棄前沖,迅猛下墜,才躲過那道劍氣。

  陸舫一步飄掠上了牆頭。

  那人幾次躲避,陸舫都不曾見到馮青白的那把佩劍,有些古怪。

  陸舫只看到那人站在遠處一座屋頂翹檐上,大袖微晃,加上腰間那枚朱紅色的酒葫蘆,不單單是看著飄然出塵那麼簡單,一身渾厚拳意與天地合,拳意重且清,極為不易。便是在桐葉洲都大名鼎鼎的陸舫,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一身武學駁雜的年輕謫仙人,只要能夠活著離開藕花福地,未來成就一定不低。

  一根魚竿釣不上魚,那就換一種法子,廣撒漁網好了。

  陸舫抬臂抖了一個劍花。

  除去手中握有的那一把,陸舫身前還懸停了三十六把一模一樣的名劍大椿,如步卒結陣,井然有序,戒備森嚴。

  一把把長劍,緩緩向前,然後驟然加速,破空而去。

  陳平安在一座座屋頂上空飛奔,輾轉騰挪,一道道化為白虹的劍氣,如跗骨之蛆,在他四周先後炸裂開來。

  陸舫除了駕馭三十六把劍氣大椿,當做弩箭使喚,只要陳平安拉開距離,他就會適當往前推進,始終保持三十丈距離,不給陳平安一鼓作氣沖到身前的機會。陸舫當然是為了殺陳平安而出劍,不是為了玩貓抓老鼠的遊戲。但是陳平安什麼時候可以欺身靠近,什麼時候會誤以為能夠一拳分出勝負,陸舫都會給陳平安設置好陷阱。

  只是不等三十六劍用完,那人就開始向陸舫奔來,輕靈腳步左踩右點,不走直線。

  陸舫微微訝異,心中冷笑,這就來了?

  五指微動,最後六把飛劍驀然散開,在空中畫弧,最終劍尖彙聚在某一個點上。

  那個地方,剛好是那人出拳的必經之地。

  一閃而過,六把飛劍在那人身後轟然炸在一起,聲勢浩大。

  果然還能更快。

  陸舫沒有半點驚訝,更沒有絲毫慌張。

  手中真正的大椿,一劍橫掃。

  劍氣凝聚一線。

  這一劍彷彿直接將南苑國京城分出了上下兩層。

  陳平安不退反進,一往無前,一拳劈向那條劍光。

  鮮血在身前濺射開來。

  陸舫眼神淡然,只是一劍劈下。

  先後上下,再分左右。

  只是陸舫在一瞬間,完全是憑藉本能地踩踏屋頂,然後頭頂一把飛劍,從陸舫先前的身後飛向陳平安。

  陸舫心有餘悸。

  那把馮青白的佩劍,肯定一直就被留在牆壁附近,看似莽撞的撞開橫掃一劍,根本不是為了出拳,而是要耍一手劍師馭劍,首尾夾擊。

  陳平安伸手握住長劍。

  只差一點,就能夠給那陸舫來一個透心涼。

  但是並無什麼遺憾神色,心中默念一聲「去!」

  陸舫心中駭然,來不及出聲提醒大街上的簪花郎周仕,顧不得什麼,緊隨其後,丟出手中大椿,去往牆壁那邊。

  陸舫稍稍分神,用上了真正的御劍術,以免再出紕漏,救人不成反殺人。

  馮青白的佩劍,穿過牆壁,剛好刺向周仕的後腦勺。

  幾乎同時,陸舫的大椿微微傾斜釘入牆壁,從更高處撞向那把飛劍,

  千鈞一髮之際,大椿狠狠撞在了飛劍之上,使得那把飛劍出現下墜,只是穿透了周仕的肩頭,巨大的貫穿力,使得這位簪花郎踉蹌向前。

  陸舫猛然抬頭。

  一襲白袍如流星墜落,從屋頂窟窿來到陸舫身前,一拳已至。

  陸舫整個人被打得倒滑出去,撞碎了牆壁,第二拳又到。

  神人擂鼓式。

  陸舫在這一條直線上,結結實實吃了九拳神人擂鼓式,一路倒退,先前笑臉兒和陳平安都站過的牆壁,也給陸舫後背撞得稀巴爛。

  陸舫試圖想要御劍大椿救援自己,但是發現根本不敢,只能凝聚一身氣機竭力庇護體魄。

  而大椿畢竟只是這方天地的神兵利器,不是陸舫滯留桐葉洲的本命飛劍。

  第十拳陳平安毅然決然遞出。

  陸舫砰然撞開街道那邊的建築,與先前那位琵琶女子如出一轍,最終潛入了牆壁之中,七竅流血,狼狽至極。

  但是陳平安也為這次執意出拳付出了代價。

  一人出現在身側,一拳打在了陳平安的太陽穴上。

  如同被撞鐘敲在了頭顱上。

  陳平安倒飛出去十數丈之遠,半蹲在街道上,腳邊就是先前被陸舫劍氣裂開的溝壑。

  那位出手打斷陳平安神人擂鼓式的傢伙,一襲儒士青衫,就站在那邊,一手負後,一手握拳在身前,氣定神閒。

  陳平安轉頭,吐出一口黑青色的淤血,伸手擦了擦嘴角。

  那個剛好位於南苑國國師和陳平安之間的枯瘦小女孩,從頭到尾,她就是蜷縮在牆根的小板凳上。

  她悄悄看了眼那個身穿白袍的傢伙,厲害是厲害,但這會兒就有些可憐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發現那個要自己坐在原地不動的他,雖然給人一拳打得慘兮兮,緩緩站起了身後,他在跟學塾先生一樣的老頭子對視,可也在與自己對視。

  大概是說,別怕?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跟他掛鈎了。他一旦死了,自己多半也要死翹翹。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戾氣橫生,恨不得他下一刻就給那個老王八打死算了。

  這種情緒,說不清道不明。

  就像當初她看到小木箱子裡的那個小雪人一樣。

  她那麼喜歡它,既然得不到,那就摔掉,毀掉,死掉。

  她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對的。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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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5 00:44:53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一十五章 他人爭渡我破境

  先後兩把飛劍破牆而至,重傷了剛好收回全部念珠的簪花郎。

  緊接著占儘先機和上風的陸舫,被一拳拳打回這條街道,最後一拳,更是打得陸舫陷入牆壁。

  最後便是南苑國國師種秋,前來收官。

  被譽為天下第一手的種秋,一拳擊退那位年輕人,救下了已經沒有還手之力的陸舫。

  馮青白借機收回了自己的佩劍,不但如此,還曾試圖找機會將大椿還給陸舫,只是種秋的橫空出世,馮青白便打消了念頭,以免畫蛇添足。

  馮青白長呼出一口氣,若是種秋這一拳打在自己太陽穴上,估計就要靠著師門花錢撈人了,否則就只能在藕花福地一次次轉世投胎,修道之人的根本,不斷被消磨熔化,融入這方天地,天地為爐,萬物為銅,即是此理。

  而那個人的座下童子,就是負責煽風點火之人。

  那個人從來不現身,不願見世人。只有一位手持芭蕉扇的小道童,具體負責整座藕花福地的運轉,當然也與各方有資格接觸福地內幕的桐葉洲地仙打交道,馮青白下來之前,在師門祖師的帶領下,見過那位童子,玉璞境的開山老祖,都要對那個說話很沖的小傢伙持平輩之禮。

  來到藕花福地,短短十數年過後,已有恍若隔世之感。

  冥冥之中,馮青白生出一種直覺,自己這次砥礪大道劍心,多半到此為止了,運氣好的話,撐死了獲得一件法寶品秩的仙家重器。

  畢竟他現在戰力完整,反觀陸舫已經落幕,說不得道心都要受損,哪怕回到桐葉洲,都是大麻煩。

  謫仙人謫仙人,聽著很是美好,實則不然,只有推崇「人生不享福,與草木畜生何異」的周肥那樣,下來之後,根本不涉修行根本,自然輕鬆愜意。

  可像他馮青白、陸舫這些人,十分凶險,前輩童青青,哪怕已經貴為鏡心齋掌門,身為天下四大宗師之一,仍是東躲西藏了數十年,至今尚未露面,就是一個絕佳例子。

  收斂雜亂思緒,馮青白開始複盤這場戰事,盡可能多琢磨出些門道。

  他先前一直在遠遠觀摩這場巔峰廝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是修道路上的心境借勢,與佛家觀想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馮青白眼中,藕花福地的山巔之戰,其實比起桐葉洲的金丹、元嬰之爭,並不遜色。

  白袍年輕人和陸舫的交手,已是如此精彩,若是正邪雙方壓軸的丁嬰、俞真意最終出手,又是何等氣象?

  馮青白原本並不看好陳平安,因為陸舫不愧是名動桐葉洲的劍仙胚子,已經在重重壓制之下,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逆流而上,另闢蹊徑,再次摸著了劍道門檻,陸舫的劍,遠攻近守,不在話下。

  可是結果出人意料。

  破局的神仙手,在於那人竟然看出了陸舫必救周仕。

  江湖傳聞,陸舫與周肥是不共戴天的死敵,陸舫還曾仗劍登山,在春潮宮跟陸舫有過生死戰,做不得假。

  馮青白已經來到藕花福地十餘年,而那個年輕人才來不久,照理說應該對這座天下的山頂風光,更加陌生才對,馮青白實在想不明白,一場交手,本該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才對,那個年輕人,難道不單是以完整肉身、魂魄降下,還熟諳諸多內幕?故而才壞了規矩,被這裡的天道視為亂臣賊子,必須壓勝,除之後快?

  傷勢雖重,整個肩頭都稀巴爛,所幸是外傷,周仕以周肥燒制的春潮宮療傷聖藥,勉强止住了血,與鴉兒並排靠在牆根下,笑容慘淡道:「我已經盡力了。」

  風流倜儻簪花郎,引來無數美嬌娘盡羞赧,可惜此刻沒了風流,只有落魄。

  鴉兒正在竭力以一門魔教秘法壓抑絮亂氣機,這是魔教三門之一垂花門的武學寶典,有枯樹開花之功效,傳聞是垂花門某一代門主,誘騙了那一代鏡心齋的聖女,得以偷窺到半部,真經能夠讓人返老還童,垂花門門主可謂天縱奇才,逆推真經,化為己用,編撰了這部魔教秘典,但是後遺症巨大,使用之人,雖然能夠强行壓下重傷,可是會迅速衰老,加快肉身腐朽,垂花門歷代梟雄,只有在沒了退路的生死戰中,才會使用此法。

  鴉兒臉色鐵青,鬢角竟然出現了絲絲白霜之色。

  周仕嘆息一聲,若是此時遞過去一把銅鏡,最是自傲姿容的鴉兒姑娘,會不會直接走火入魔?

  周仕不知是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放心吧,我爹很快就會趕來,到時候我安全了,你也不會死。」

  遠處牆根下,有把破損的琵琶,孤零零躺在地上,主人已經不知所蹤,每隔一段路程,地上就會有點點滴滴的鮮血。

  當陳平安站起身,手持長劍的馮青白,癱坐在地的周仕,還有前去查看陸舫傷勢的笑臉兒,同時心一緊。

  陸舫將自己從牆壁中「拔」出來,輕輕落地,身形不穩,笑臉兒想要伸手攙扶,陸舫搖搖頭,一伸手,將那把大椿駕馭回來,途中劍鞘合一,再次長劍拄地,陸舫一身在藕花福地可謂通天的深厚修為,跌落谷底,十拳神人擂鼓式,連綿不絕,打得體魄並不拔尖的陸舫差點魂飛魄散。

  陸舫眼神晦暗,轉頭對真名錢塘的笑臉兒說道:「容我稍作休息,你陪我去喝酒。」

  笑臉兒黯然點頭。

  一如初次相逢於江湖,又是那個失意人。

  陸舫這次選擇率先出手,除了庇護周仕,更多是為了他錢塘,笑臉兒不在天下二十人之列,來到南苑國京城之前,陸舫卻說要帶著他錢塘去家鄉看一看,去見一見真正的御風仙人。當時陸舫雖然言語平淡,可是那份鳥瞰峰劍仙獨一份的意氣飛揚,笑臉兒就是瞎子都感受得到。

  兩人一起離開這條街道。

  陸舫離開之前,對著種秋抱拳致謝,然後對周仕撂下一句好自為之。

  到了那間婦人沽酒的酒肆,婦人見著了偷走那把劍的漢子,一身精壯肌肉也不管用了,駡駡咧咧,陸舫好說歹說,才拎了兩壺最差的酒水上桌,狠狠一摔,笑臉兒錢塘差點沒忍住一巴掌拍死這長舌婦。

  陸舫從懷中摸出一支古樸小篪,遞給笑臉兒,沉聲道:「接下來二十年,可能要勞煩你做兩件辛苦事,一是隨身攜帶此物,找到我的轉世之身,若是靠近了我,小篪就會滾燙,讓你心生感應。二是尋找一把名為『朝元』的長劍,這件事不强求,說不定就會像這把大椿,成為別人佩劍吧。」

  笑臉兒一臉詫異。

  「我意已決。」

  陸舫沒有解釋更多,「拿好小篪,喝過了這壺酒,趕緊離開南苑國。你留在這裡,只會讓我死得更快。」

  笑臉兒從未見過如此鄭重其事的陸舫,只得仔細收好那支小篪,點頭答應下來。

  喝過了悶酒,笑臉兒看了眼這位至交好友,陸舫只是淡然道:「如果真被你找到了我,什麼都不用管,尤其是不要刻意傳授我武學。」

  「我記下了。」

  笑臉兒再也不笑了,嗓音帶著哭腔。

  陸舫卻沒有什麼悲春傷秋,默默將笑臉兒送出酒肆後,陸舫轉頭望向一處,嗤笑道:「可以現身了,我這顆謫仙人的頭顱,憑本事拿去便是。」

  拐角處走出一位身形佝僂的耄耋老人,邊走邊咳嗽,若是笑臉兒錢塘還留在陸舫身邊,一定會認得這位風吹即倒的老者,老一輩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神靈薛淵,二十年前被擠掉前十人,江河日下,只在後十人墊底,曾經被笑臉兒憑藉身法糾纏了一年,淪為江湖笑談。

  陸舫心中嘆息。

  不曾想在牯牛降那邊一語成讖。

  俞真意當時秘密聚集群雄,點名要圍剿丁嬰、周肥、童青青和馮青白四位謫仙人,陸舫笑言算不算他一個,現在看來,答案很顯然,未必是俞真意初衷如此,但是眼見著陸舫重傷落敗,以俞真意的冷漠心性,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鳥瞰峰劍仙淪落到這般田地,真是讓人心酸。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老夫萬萬不敢相信。」

  薛淵咧嘴而笑,調侃著陸舫,老人牙齒缺了好幾顆,緩緩走向酒肆,很難想像,這是種秋之前的天下外家拳第一人。

  陸舫笑道:「俞真意倒是大方,捨得讓你來撿人頭。」

  薛淵彎著腰,停在酒肆門口二十步外,「俞真人是當世神仙,又不是老兒這種凡夫俗子,可瞧不上這點機緣,再說了,陸大劍仙猶有三四分氣力,對付一個垂垂老矣的薛淵,還是有些勝算的嘛。」

  陸舫冷笑道:「大劍仙?你見過?你配嗎?」

  薛淵還是笑呵呵道:「不配不配,陸大劍仙說什麼就是什麼。」

  陸舫眼神充滿了譏諷。

  薛淵對上了陸舫的視線,搖搖頭,隨著這位八臂神靈一抖背脊,如蛟龍抬頭,薛淵氣勢渾然一變,這才是曾經躋身天下十人該有的宗師氣度,薛淵臉色變得陰沉恐怖,勃然大怒,言語之間充滿了積怨和憤懣,「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謫仙人,全部該死!對,就是你陸舫現在的這種眼神,哪怕明明掉毛鳳凰不如雞了,看待天下所有人,還都是這樣,看待螻蟻一般!」

  陸舫不置可否。

  但是他知道此生最後一戰,就在今天了,不夠盡興,先前與那年輕人是如此,與趁人之危的薛淵捉對廝殺,更是憋屈。

  就在此時,剛剛撤了遮掩的薛淵,宛如神靈降世,卻一瞬間身體僵硬,竟是給人在身後掐住了脖子,一點一點往上提。

  薛淵像是一條被打中七寸的蛇,連掙扎的動作都沒有,雙腳離地越來越高。

  那個偷襲老人的傢伙嗓音溫醇,笑道:「視你們如螻蟻怎麼了,沒有錯啊,你們本來就是。」

  哢嚓一聲,薛淵被扭斷脖子,給那人輕輕丟在一旁街上。

  沽酒婦人尖聲大叫起來,酒肆客人嚷嚷著殺人了殺人了,鳥獸散。

  沒了薛淵阻擋視線,那人是一位翩翩公子哥,正是從金剛寺趕來的周肥。

  周肥手中還拎著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向前一拋,丟在了陸舫身前,頭顱滾動,鮮血淋漓。

  竟是笑臉兒錢塘。

  周肥又隨手丟出那支小篪。

  陸舫緩緩蹲下身,輕輕在那顆腦袋的面容上輕輕一抹,讓好友閉上眼睛,呆呆望著笑臉兒,陸舫沒有去看周肥,也沒有撿起那支小篪,只是顫聲問道:「為什麼?」

  周肥沉默片刻,答非所問,「什麼時候,陸舫成了一個拖泥帶水的廢物?來這裡,是為了破情關,結果到頭來看破勘不破,這也就罷了,大不了無功而返,最後連一顆比陌生人好不到哪裡去的死人腦袋,拿不起,放不下,陸舫,你就算回了桐葉洲,別說躋身上五境,我堅信你連元嬰境都待不住!」

  周肥蹲下身,「你自己說說看,來這一遭,圖什麼?老子堂堂玉圭宗姜氏家主,陪著你在這藕花福地,耗費這麼多年光陰,又圖什麼?」

  不知何時,佩劍大椿在陸舫腳邊安安靜靜擱著,加上一支小篪和一顆頭顱,都躺在這條街面上。

  周肥身後遠處,站著那些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有人身段纖細像楊柳,有人體態豐盈得像是秋天的飽滿稻穀。

  陸舫抬起頭,「怎麼不先去找周仕?」

  周肥氣笑道:「兒子死了,再生便是。可你陸舫死在藕花福地,我難道再浪費六十年光陰?」

  周肥站起身,招了招手,將一位風韻猶存的美婦人喊到身邊,「去,陪你這位當年最敬重仰慕的陸師兄喝喝酒,這麼多年沒見了,你們一定會有很多的話要講。」

  婦人臉色發白。

  周肥拍了拍她的臉頰,「乖,聽話。」

  地面一震,周肥身形消逝不見。

  那些女子如振翅而飛的鳥雀,紛紛掠空而去,衣袂飄飄,彩帶當空,這一幕旖旎風景,看得附近街道的行人如痴如醉。

  陸舫站起身,對著那位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說道:「坐下聊?」

  婦人戰戰兢兢,點點頭。

  兩人對坐,酒肆老闆娘躲在櫃檯後邊蹲著,陸舫就去自己拿了兩壺酒,不等陸舫倒酒,在春潮宮待了這麼多年,早已習慣了伺候人的婦人,趕緊起身為陸舫斟酒,之後才給自己倒了一碗。

  陸舫沒有看那張曾經令人心碎的容顔,只是瞥了眼那雙保養如少女的青蔥玉手,他端起酒碗,笑了笑。

  婦人微微鬆口氣,想了想,又起身去酒肆外邊的街上,幫著陸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劍,就連笑臉兒的頭顱,也被她拿起,只是放在了酒肆另外一張桌上,落座後,她這才嫣然一笑。

  陸舫一手端著酒碗,轉頭望向空落落的街道。

  好像看到了一雙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在追逐打鬧。

  ————

  種秋眼中只有那個白袍年輕人,開口說道:「你我交手之時,不會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種秋補充了一句,「如果有人依然對你暗中出手,我種秋肯定拼死殺之,不管是丁嬰,還是俞真意。」

  陳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跡,骼膊上露出一道傷口,可見森森白骨,為了擋住陸舫那一劍,雪白長袍的袖子,被撕裂出一條大口子,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損,雖說被禁錮了法寶功效,但是韌性還在,足可見陸舫劍術的上乘殺力。

  種秋說完之後,就開始向前走去。

  看似步伐緩慢,其實一步飄出兩三丈,而且沒有絲毫的氣機波動。

  種秋是南苑國國師,更是書畫俱佳的名士。

  一字一句,必合規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登峰造極者,是為文聖人武宗師。

  種秋兩者皆是。

  丁嬰看輕天下武人,卻對種秋青眼相加,當然有其理由。

  陳平安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種秋的「閒庭信步」,讓他想起了當初丁嬰邁入白河寺大殿的場景。

  落魄山竹樓的老人,那種無敵之姿,陳平安只可粗略意會幾分,實在是修為懸殊,雙方距離太遠,陳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崔姓老人武道太高,雖然不是對陳平安拔苗助長,但是陳平安在躋身四境後的每一境攀爬,具體到每一步的行走,反而裨益不大。

  但是丁嬰和種秋這種天人合一的獨到意味,第一次,陳平安感觸不深,第二次,就有了嚼勁,嘗出了些許味道。

  種秋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迎面而來,沒有粉金剛馬宣那種氣勢洶洶,沒有笑臉兒的詭譎陰險,更沒有馮青白那刺殺一劍的一往無前和鋒芒畢露。

  種秋不易察覺的雙肩微晃,他一襲青衫,肩頭的玄妙,如古松側的行雲掠過。

  種秋一拳至陳平安身前,沒有半點拳罡外瀉,沒有風雷作響的巨大動靜。

  由於種秋的出拳太過古怪,陳平安破天荒出現片刻分心,猶豫是該以神人擂鼓式迎敵,爭取一錘定音,還是以從中鎮神頭化用而來的一拳防禦,好在陳平安第一時間放棄了兩種選擇,後退,身形倒滑出去,與此同時,憑藉本能抬起手臂,手掌遮在面門之前。

  種秋一拳打在陳平安手心。

  點到即止。

  可陳平安卻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臉上。

  砰然倒飛出去。

  身形一擰,兩隻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搖,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種秋依然一手負後,淡然道:「分心可要不得。」

  陳平安左手攥緊又鬆開,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覺,這才一掃而空。

  種秋笑道:「你這傢伙,也太聰明了,如果沒有這一試探,我都不敢確定你是不是左撇子。打那陸舫的十拳,你大概是可以確定陸舫必死無疑,所以期間故意左右拳互換,左六右四,想來是那會兒就開始準備下一場大戰了吧?」

  陳平安沒有說話。

  種秋不以為意,「之所以拗著自己的心性,與你說這些有的沒的,是因為先前為了救下陸舫,我那一拳很不厚道,所以剛才你分心,我是手下留情了的,並未痛下殺手,接下來,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種秋轉頭對馮青白他們說道:「板凳上那個小丫頭,誰都不要動她,不然別怪我濫殺無辜……」

  陳平安轉瞬即至種秋身後,掄大臂,然後驟然抖小臂,一拳勁出如箭矢,打在種秋後腦勺上。

  種秋一崩背,背脊如山岳隆起,左右肋骨如蛟龍游動,整個人竟是一步都沒有挪開,强吃了陳平安這勢大力沉的凶猛一拳。

  陳平安因為沒有用上神人擂鼓式,拳架太大,聲勢就大,對付種秋這種功夫極深的大宗師,恐怕這一拳都要落空。

  一位純粹武夫,功夫練得深厚了,便可以不見不聞,覺險而避,甚至可以在睡夢中,殺死靠近床榻之人,然後做到繼續酣睡的駭人地步。

  陳平安只是尋常的傾力一拳,加上種秋出乎意料地做到了站定如山,如此一來,想要一拳得逞就見好就收,就難了,種秋反手一拳,砸在陳平安肋部,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只是種秋第二拳,被陳平安一腿踢中,種秋也沒了痛打落水狗的良機。

  兩人再次分開站定。

  種秋扯了扯嘴角,原來是這位南苑國國師故意如此,為了彌補自己那偷襲一拳,當然亦是誘餌。

  兩人幾乎同時對沖。

  經常是方寸之地,雙方拳頭要麼相互落空,或是看似蜻蜓點水地互換一拳,這場架,打得竟是無聲無息。

  比起之前陳平安跟陸舫那一戰的驚天動地,截然相反。

  周仕就完全看不懂。

  謫仙人馮青白略好一些,因為接觸過一些桐葉洲的武道宗師。

  真正稱得上氣壯山河的一拳,一拳打在人身上,要像巨石投湖,以漣漪帶動外傷,激起內傷。

  種秋曾經只用一拳,就打得一位橫煉宗師在病床上躺了數年之久,衣衫之下,肌膚如瓷器碎裂,更別提內裡的五臟六腑。

  小板凳上的枯瘦小女孩,聽到那個教書先生的言語後,如獲大赦,笑逐顔開,這會兒沒心沒肺地張牙舞爪,學著陳平安和種秋出拳。

  終於分出第一次小勝負。

  陳平安被刁鑽一肘撇開自己拳頭,給種秋一掌推在胸口,身形躍過溝壑,撞在對面那堵牆壁上。

  種秋一步跨過被陸舫一劍劃出的溝壑。

  陳平安卻沒有像先前琵琶女、陸舫那樣一蹶不振,抖肩振衣,被後背撞碎的牆壁石塊,嘩啦啦落下,陳平安正要有所動作,種秋出拳驀然變快了極多,一拳至,拳拳至,剎那之間就是十拳。

  左拳六右手四。

  正是種秋模仿而來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就連左右手的出拳順序,都一模一樣。

  更奇怪的是種秋十拳過後,高牆依舊沒有徹底破開,陳平安依舊被困在牆中。

  陳平安沒有束手待斃,太過熟悉神人擂鼓式,以及與種秋一番搏殺,大致清楚了出手路數,種秋十拳,有四拳被他出手擋住。

  可六拳結結實實砸在身上後,陳平安嘴角滲出鮮血,尤其是最後一拳,打得已經陳平安身軀彈了一彈。

  哪怕是第一次模仿別人拳架,可依舊出拳從容、章法有度的種秋,正要以十拳再來一趟的瞬間,立即後退數步,再後退,倒退著掠過了溝壑,原來在陳平安看似力竭的一刻,牆壁中的身軀微微反彈些許,就是那一瞬間,種秋如炸汗毛,念頭一緊,根本不用多想,種秋就主動放棄了大好形勢,選擇收手撤退。

  種秋心中警惕異常,還是小覷了這個年輕人吃痛的本事,差點就著了道。

  陳平安有些遺憾,只差毫厘,就能夠成功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所以種秋那好似贋品的十拳,算是白吃了。

  陳平安飄然落地後,緩緩走向那條溝壑。

  種秋啞然失笑。

  我學你的拳架,你學我的步伐?

  但是種秋眯起了眼。

  他自己悟出的這個大拳架,與拳法招式無關,而是練背如山岳,肩頭如行雲流水,再到肘尖如鷹嘴兒,最後才是到手和拳,一氣呵成,渾然一體,這樣的架子一旦搭起來,不斷打熬,就像山岳扎根大地,對手一拳或是一劍,再凶悍再精妙,始終都是在與種秋的整個精神氣為敵。

  這樣一個被種秋私下命名為「峰頂」的得意拳架,哪怕是給八臂神靈薛淵這樣的外家拳大宗師,由著他瞪大眼睛旁觀偷師,看了一遍又一遍,恐怕也無法真正看出內在精髓,形似不難,可沒有幾年的潛心鑽研,神似休想!

  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竟然已經有了幾分自己拳架的神意。

  兩人隔著一條溝壑,再次對峙。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難得在與人廝殺過程中,主動開口說話,「你這個拳架,有名字嗎?」

  種秋點頭笑道:「名為峰頂,早年悟出來的時候,正是年輕氣盛的歲數,覺得練下去,一定可以站在人間之巔,後來就懶得改了,十位嫡傳弟子當中,絕大多數練了二十年三十年,還沒有你隨便看幾眼,來得登堂入室,不愧是謫仙人。」

  陳平安突然笑道:「我最早練拳的拳譜,叫撼山拳。」

  種秋笑道:「是我拳高衆山,還是你拳能撼山,試試看?」

  種秋一步後撤,雙膝微蹲,一手高高抬起,手腕微微傾斜,手掌如攬物,一手握拳收在身前。

  哪怕靜止不動,種秋在這一刻,依然讓整條街道的觀戰之人,都感覺到了一股山雨欲來的窒息。

  這是天下第一手,第一次正兒八經擺出真正意義上的拳架。

  陳平安心如止水。

  這趟在南苑國京城尋找那座觀道觀,逛蕩了這麼久,以至於最後都能讓陳平安心煩意亂,連拳和劍術都耽擱放下,期間很多人和事,看過了就只是看過了,但是有一些東西,當時並未上心,卻在對敵種秋之後,既是靈犀一動,更是厚積薄發。

  剛在那棟宅子住下的時候,因為經常要路過鄰近的那座武館,陳平安閒來無事,就默默坐在無人察覺的陰影處,偷看那些市井百姓眼中的「練家子」「老把式」練拳,教拳師傅是一位老人,被弟子們奉若神明,除了藏藏掖掖傳授站樁、步伐和拳架,也會說他當年闖蕩江湖的事跡壯舉,可在陳平安看來,老人的拳法,當真不入流。

  那一次,陳平安很快就悄然離開。

  後來尋找道觀沒有任何頭緒,又去了一趟武館,算是散心。

  當時武館老師傅一邊看著弟子們站樁,一邊雙手負後,嘴上說著很空泛的武學道理,什麼一枝動百枝搖,咱們內家拳,不聽音不看形,而是聽勁,到了這一步,才算到家了。什麼筋骨要松,皮毛要攻,曾經有人背後偷襲,我純粹是出乎本能,轉身一拳就出去了,打得他半死。

  陳平安聽得有些好笑,最後老師傅做了件陳平安頭回見到的稀罕事。

  讓他第一次對老人刮目相看。

  老人讓一位剛剛成為入室弟子的年輕人站定,然後讓兩人抓牢他的雙手,使得他雙臂綳緊拉直,又有兩人蹲在地上,死死抱住那人的雙腿膝蓋,之後老人開始正脊骨,不是捏肌肉的虛架子,而是從由弟子的脖頸頸椎,依次一路往下捋順,在江湖上,這叫拳不分內外的「校大龍」!

  最後當老人按至尾閭,猝然以柔勁一按,弟子一驚,打個寒顫,渾身汗毛倒竪,根根立起如茂林。

  年輕弟子的那次掙扎,使得兩位拉直他骼膊的師兄晃了一晃,被他扯得踏出一步,抱住雙腿的兩人只是身形微動而已。

  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沒有說什麼。

  若是按住四肢的四人,全部沒能穩住身形,才算習武良材,那個被校大龍的入室弟子,資質尚可,卻肯定沒有大的前程。

  陳平安當時看得津津有味,事後卻未深思。

  直到今天這一刻,莫名其妙給人堵在這邊,一場場接連不斷的廝殺,身陷重圍,幾乎是必死之境,陳平安驀然開了竅。

  與陸舫為敵之前,拳法做到了收放自如。

  可是心境並未跟上。

  但是與種秋搏殺之後,心境也補上了一補。

  尤其在學了種秋的大拳架後,並且記起了「校大龍」後,陳平安便心弦一動,念頭一起,不由自主地以最初的撼山拳六步走樁,徑直向前,拳意是收是放,已經全然不在意,不知不覺中,步步淩空。

  但是練拳百萬之後的陳平安,在走出第五步後,整條脊骨如同自行校大龍,發出一連串的黃豆崩裂聲響。

  種秋身形暴起向前,一拳遞出,要一拳將那個氣勢暴漲的年輕人,從溝壑上空打退回去!

  如御風而行的陳平安亦是一拳遞出。

  兩人相距一臂,拳頭幾乎同時砸在對方胸口。

  種秋一襲青衫絮亂飄蕩,瞬間消失在街道上,轟隆隆作響,若是有人在空中俯瞰南苑國京城此地,就會發現被撕開一條長長的直線,而被一拳倒退二十丈的種秋,在好不容易止住後退勢頭後,雙腿已經深陷地面。

  雖然只是身受輕傷,但是種秋終究是輸了。

  那一襲白袍,則站在街上那條溝壑旁邊,一步不曾後退。

  如果只說這一座天下,種秋已經不算天下第一手了。

  而是一臂之內陳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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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5 00:45:01
本文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24-4-15 01:57 編輯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一十五章 他人爭渡我破境

  先後兩把飛劍破牆而至,重傷了剛好收回全部念珠的簪花郎。

  緊接著占儘先機和上風的陸舫,被一拳拳打回這條街道,最後一拳,更是打得陸舫陷入牆壁。

  最後便是南苑國國師種秋,前來收官。

  被譽為天下第一手的種秋,一拳擊退那位年輕人,救下了已經沒有還手之力的陸舫。

  馮青白借機收回了自己的佩劍,不但如此,還曾試圖找機會將大椿還給陸舫,只是種秋的橫空出世,馮青白便打消了念頭,以免畫蛇添足。

  馮青白長呼出一口氣,若是種秋這一拳打在自己太陽穴上,估計就要靠著師門花錢撈人了,否則就只能在藕花福地一次次轉世投胎,修道之人的根本,不斷被消磨熔化,融入這方天地,天地為爐,萬物為銅,即是此理。

  而那個人的座下童子,就是負責煽風點火之人。

  那個人從來不現身,不願見世人。只有一位手持芭蕉扇的小道童,具體負責整座藕花福地的運轉,當然也與各方有資格接觸福地內幕的桐葉洲地仙打交道,馮青白下來之前,在師門祖師的帶領下,見過那位童子,玉璞境的開山老祖,都要對那個說話很沖的小傢伙持平輩之禮。

  來到藕花福地,短短十數年過後,已有恍若隔世之感。

  冥冥之中,馮青白生出一種直覺,自己這次砥礪大道劍心,多半到此為止了,運氣好的話,撐死了獲得一件法寶品秩的仙家重器。

  畢竟他現在戰力完整,反觀陸舫已經落幕,說不得道心都要受損,哪怕回到桐葉洲,都是大麻煩。

  謫仙人謫仙人,聽著很是美好,實則不然,只有推崇「人生不享福,與草木畜生何異」的周肥那樣,下來之後,根本不涉修行根本,自然輕鬆愜意。

  可像他馮青白、陸舫這些人,十分凶險,前輩童青青,哪怕已經貴為鏡心齋掌門,身為天下四大宗師之一,仍是東躲西藏了數十年,至今尚未露面,就是一個絕佳例子。

  收斂雜亂思緒,馮青白開始複盤這場戰事,盡可能多琢磨出些門道。

  他先前一直在遠遠觀摩這場巔峰廝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是修道路上的心境借勢,與佛家觀想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馮青白眼中,藕花福地的山巔之戰,其實比起桐葉洲的金丹、元嬰之爭,並不遜色。

  白袍年輕人和陸舫的交手,已是如此精彩,若是正邪雙方壓軸的丁嬰、俞真意最終出手,又是何等氣象?

  馮青白原本並不看好陳平安,因為陸舫不愧是名動桐葉洲的劍仙胚子,已經在重重壓制之下,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逆流而上,另闢蹊徑,再次摸著了劍道門檻,陸舫的劍,遠攻近守,不在話下。

  可是結果出人意料。

  破局的神仙手,在於那人竟然看出了陸舫必救周仕。

  江湖傳聞,陸舫與周肥是不共戴天的死敵,陸舫還曾仗劍登山,在春潮宮跟陸舫有過生死戰,做不得假。

  馮青白已經來到藕花福地十餘年,而那個年輕人才來不久,照理說應該對這座天下的山頂風光,更加陌生才對,馮青白實在想不明白,一場交手,本該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才對,那個年輕人,難道不單是以完整肉身、魂魄降下,還熟諳諸多內幕?故而才壞了規矩,被這裡的天道視為亂臣賊子,必須壓勝,除之後快?

  傷勢雖重,整個肩頭都稀巴爛,所幸是外傷,周仕以周肥燒制的春潮宮療傷聖藥,勉强止住了血,與鴉兒並排靠在牆根下,笑容慘淡道:「我已經盡力了。」

  風流倜儻簪花郎,引來無數美嬌娘盡羞赧,可惜此刻沒了風流,只有落魄。

  鴉兒正在竭力以一門魔教秘法壓抑絮亂氣機,這是魔教三門之一垂花門的武學寶典,有枯樹開花之功效,傳聞是垂花門某一代門主,誘騙了那一代鏡心齋的聖女,得以偷窺到半部,真經能夠讓人返老還童,垂花門門主可謂天縱奇才,逆推真經,化為己用,編撰了這部魔教秘典,但是後遺症巨大,使用之人,雖然能夠强行壓下重傷,可是會迅速衰老,加快肉身腐朽,垂花門歷代梟雄,只有在沒了退路的生死戰中,才會使用此法。

  鴉兒臉色鐵青,鬢角竟然出現了絲絲白霜之色。

  周仕嘆息一聲,若是此時遞過去一把銅鏡,最是自傲姿容的鴉兒姑娘,會不會直接走火入魔?

  周仕不知是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放心吧,我爹很快就會趕來,到時候我安全了,你也不會死。」

  遠處牆根下,有把破損的琵琶,孤零零躺在地上,主人已經不知所蹤,每隔一段路程,地上就會有點點滴滴的鮮血。

  當陳平安站起身,手持長劍的馮青白,癱坐在地的周仕,還有前去查看陸舫傷勢的笑臉兒,同時心一緊。

  陸舫將自己從牆壁中「拔」出來,輕輕落地,身形不穩,笑臉兒想要伸手攙扶,陸舫搖搖頭,一伸手,將那把大椿駕馭回來,途中劍鞘合一,再次長劍拄地,陸舫一身在藕花福地可謂通天的深厚修為,跌落谷底,十拳神人擂鼓式,連綿不絕,打得體魄並不拔尖的陸舫差點魂飛魄散。

  陸舫眼神晦暗,轉頭對真名錢塘的笑臉兒說道:「容我稍作休息,你陪我去喝酒。」

  笑臉兒黯然點頭。

  一如初次相逢於江湖,又是那個失意人。

  陸舫這次選擇率先出手,除了庇護周仕,更多是為了他錢塘,笑臉兒不在天下二十人之列,來到南苑國京城之前,陸舫卻說要帶著他錢塘去家鄉看一看,去見一見真正的御風仙人。當時陸舫雖然言語平淡,可是那份鳥瞰峰劍仙獨一份的意氣飛揚,笑臉兒就是瞎子都感受得到。

  兩人一起離開這條街道。

  陸舫離開之前,對著種秋抱拳致謝,然後對周仕撂下一句好自為之。

  到了那間婦人沽酒的酒肆,婦人見著了偷走那把劍的漢子,一身精壯肌肉也不管用了,駡駡咧咧,陸舫好說歹說,才拎了兩壺最差的酒水上桌,狠狠一摔,笑臉兒錢塘差點沒忍住一巴掌拍死這長舌婦。

  陸舫從懷中摸出一支古樸小篪,遞給笑臉兒,沉聲道:「接下來二十年,可能要勞煩你做兩件辛苦事,一是隨身攜帶此物,找到我的轉世之身,若是靠近了我,小篪就會滾燙,讓你心生感應。二是尋找一把名為『朝元』的長劍,這件事不强求,說不定就會像這把大椿,成為別人佩劍吧。」

  笑臉兒一臉詫異。

  「我意已決。」

  陸舫沒有解釋更多,「拿好小篪,喝過了這壺酒,趕緊離開南苑國。你留在這裡,只會讓我死得更快。」

  笑臉兒從未見過如此鄭重其事的陸舫,只得仔細收好那支小篪,點頭答應下來。

  喝過了悶酒,笑臉兒看了眼這位至交好友,陸舫只是淡然道:「如果真被你找到了我,什麼都不用管,尤其是不要刻意傳授我武學。」

  「我記下了。」

  笑臉兒再也不笑了,嗓音帶著哭腔。

  陸舫卻沒有什麼悲春傷秋,默默將笑臉兒送出酒肆後,陸舫轉頭望向一處,嗤笑道:「可以現身了,我這顆謫仙人的頭顱,憑本事拿去便是。」

  拐角處走出一位身形佝僂的耄耋老人,邊走邊咳嗽,若是笑臉兒錢塘還留在陸舫身邊,一定會認得這位風吹即倒的老者,老一輩天下十人之列的八臂神靈薛淵,二十年前被擠掉前十人,江河日下,只在後十人墊底,曾經被笑臉兒憑藉身法糾纏了一年,淪為江湖笑談。

  陸舫心中嘆息。

  不曾想在牯牛降那邊一語成讖。

  俞真意當時秘密聚集群雄,點名要圍剿丁嬰、周肥、童青青和馮青白四位謫仙人,陸舫笑言算不算他一個,現在看來,答案很顯然,未必是俞真意初衷如此,但是眼見著陸舫重傷落敗,以俞真意的冷漠心性,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鳥瞰峰劍仙淪落到這般田地,真是讓人心酸。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老夫萬萬不敢相信。」

  薛淵咧嘴而笑,調侃著陸舫,老人牙齒缺了好幾顆,緩緩走向酒肆,很難想像,這是種秋之前的天下外家拳第一人。

  陸舫笑道:「俞真意倒是大方,捨得讓你來撿人頭。」

  薛淵彎著腰,停在酒肆門口二十步外,「俞真人是當世神仙,又不是老兒這種凡夫俗子,可瞧不上這點機緣,再說了,陸大劍仙猶有三四分氣力,對付一個垂垂老矣的薛淵,還是有些勝算的嘛。」

  陸舫冷笑道:「大劍仙?你見過?你配嗎?」

  薛淵還是笑呵呵道:「不配不配,陸大劍仙說什麼就是什麼。」

  陸舫眼神充滿了譏諷。

  薛淵對上了陸舫的視線,搖搖頭,隨著這位八臂神靈一抖背脊,如蛟龍抬頭,薛淵氣勢渾然一變,這才是曾經躋身天下十人該有的宗師氣度,薛淵臉色變得陰沉恐怖,勃然大怒,言語之間充滿了積怨和憤懣,「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謫仙人,全部該死!對,就是你陸舫現在的這種眼神,哪怕明明掉毛鳳凰不如雞了,看待天下所有人,還都是這樣,看待螻蟻一般!」

  陸舫不置可否。

  但是他知道此生最後一戰,就在今天了,不夠盡興,先前與那年輕人是如此,與趁人之危的薛淵捉對廝殺,更是憋屈。

  就在此時,剛剛撤了遮掩的薛淵,宛如神靈降世,卻一瞬間身體僵硬,竟是給人在身後掐住了脖子,一點一點往上提。

  薛淵像是一條被打中七寸的蛇,連掙扎的動作都沒有,雙腳離地越來越高。

  那個偷襲老人的傢伙嗓音溫醇,笑道:「視你們如螻蟻怎麼了,沒有錯啊,你們本來就是。」

  哢嚓一聲,薛淵被扭斷脖子,給那人輕輕丟在一旁街上。

  沽酒婦人尖聲大叫起來,酒肆客人嚷嚷著殺人了殺人了,鳥獸散。

  沒了薛淵阻擋視線,那人是一位翩翩公子哥,正是從金剛寺趕來的周肥。

  周肥手中還拎著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向前一拋,丟在了陸舫身前,頭顱滾動,鮮血淋漓。

  竟是笑臉兒錢塘。

  周肥又隨手丟出那支小篪。

  陸舫緩緩蹲下身,輕輕在那顆腦袋的面容上輕輕一抹,讓好友閉上眼睛,呆呆望著笑臉兒,陸舫沒有去看周肥,也沒有撿起那支小篪,只是顫聲問道:「為什麼?」

  周肥沉默片刻,答非所問,「什麼時候,陸舫成了一個拖泥帶水的廢物?來這裡,是為了破情關,結果到頭來看破勘不破,這也就罷了,大不了無功而返,最後連一顆比陌生人好不到哪裡去的死人腦袋,拿不起,放不下,陸舫,你就算回了桐葉洲,別說躋身上五境,我堅信你連元嬰境都待不住!」

  周肥蹲下身,「你自己說說看,來這一遭,圖什麼?老子堂堂玉圭宗姜氏家主,陪著你在這藕花福地,耗費這麼多年光陰,又圖什麼?」

  不知何時,佩劍大椿在陸舫腳邊安安靜靜擱著,加上一支小篪和一顆頭顱,都躺在這條街面上。

  周肥身後遠處,站著那些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有人身段纖細像楊柳,有人體態豐盈得像是秋天的飽滿稻穀。

  陸舫抬起頭,「怎麼不先去找周仕?」

  周肥氣笑道:「兒子死了,再生便是。可你陸舫死在藕花福地,我難道再浪費六十年光陰?」

  周肥站起身,招了招手,將一位風韻猶存的美婦人喊到身邊,「去,陪你這位當年最敬重仰慕的陸師兄喝喝酒,這麼多年沒見了,你們一定會有很多的話要講。」

  婦人臉色發白。

  周肥拍了拍她的臉頰,「乖,聽話。」

  地面一震,周肥身形消逝不見。

  那些女子如振翅而飛的鳥雀,紛紛掠空而去,衣袂飄飄,彩帶當空,這一幕旖旎風景,看得附近街道的行人如痴如醉。

  陸舫站起身,對著那位面容陌生又熟悉的女子,說道:「坐下聊?」

  婦人戰戰兢兢,點點頭。

  兩人對坐,酒肆老闆娘躲在櫃檯後邊蹲著,陸舫就去自己拿了兩壺酒,不等陸舫倒酒,在春潮宮待了這麼多年,早已習慣了伺候人的婦人,趕緊起身為陸舫斟酒,之後才給自己倒了一碗。

  陸舫沒有看那張曾經令人心碎的容顔,只是瞥了眼那雙保養如少女的青蔥玉手,他端起酒碗,笑了笑。

  婦人微微鬆口氣,想了想,又起身去酒肆外邊的街上,幫著陸舫取回了那支小篪和大椿劍,就連笑臉兒的頭顱,也被她拿起,只是放在了酒肆另外一張桌上,落座後,她這才嫣然一笑。

  陸舫一手端著酒碗,轉頭望向空落落的街道。

  好像看到了一雙天作之合的少年少女,在追逐打鬧。

  ————

  種秋眼中只有那個白袍年輕人,開口說道:「你我交手之時,不會有人插手,所以你只管全心全意出拳。」

  種秋補充了一句,「如果有人依然對你暗中出手,我種秋肯定拼死殺之,不管是丁嬰,還是俞真意。」

  陳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跡,骼膊上露出一道傷口,可見森森白骨,為了擋住陸舫那一劍,雪白長袍的袖子,被撕裂出一條大口子,這是金醴法袍第一次破損,雖說被禁錮了法寶功效,但是韌性還在,足可見陸舫劍術的上乘殺力。

  種秋說完之後,就開始向前走去。

  看似步伐緩慢,其實一步飄出兩三丈,而且沒有絲毫的氣機波動。

  種秋是南苑國國師,更是書畫俱佳的名士。

  一字一句,必合規矩,一拳一腿,皆合法度。

  登峰造極者,是為文聖人武宗師。

  種秋兩者皆是。

  丁嬰看輕天下武人,卻對種秋青眼相加,當然有其理由。

  陳平安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種秋的「閒庭信步」,讓他想起了當初丁嬰邁入白河寺大殿的場景。

  落魄山竹樓的老人,那種無敵之姿,陳平安只可粗略意會幾分,實在是修為懸殊,雙方距離太遠,陳平安琢磨不透其中宗旨。

  崔姓老人武道太高,雖然不是對陳平安拔苗助長,但是陳平安在躋身四境後的每一境攀爬,具體到每一步的行走,反而裨益不大。

  但是丁嬰和種秋這種天人合一的獨到意味,第一次,陳平安感觸不深,第二次,就有了嚼勁,嘗出了些許味道。

  種秋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迎面而來,沒有粉金剛馬宣那種氣勢洶洶,沒有笑臉兒的詭譎陰險,更沒有馮青白那刺殺一劍的一往無前和鋒芒畢露。

  種秋不易察覺的雙肩微晃,他一襲青衫,肩頭的玄妙,如古松側的行雲掠過。

  種秋一拳至陳平安身前,沒有半點拳罡外瀉,沒有風雷作響的巨大動靜。

  由於種秋的出拳太過古怪,陳平安破天荒出現片刻分心,猶豫是該以神人擂鼓式迎敵,爭取一錘定音,還是以從中鎮神頭化用而來的一拳防禦,好在陳平安第一時間放棄了兩種選擇,後退,身形倒滑出去,與此同時,憑藉本能抬起手臂,手掌遮在面門之前。

  種秋一拳打在陳平安手心。

  點到即止。

  可陳平安卻被自己的手背狠狠拍在臉上。

  砰然倒飛出去。

  身形一擰,兩隻雪白大袖在空中翻搖,重新站定在三丈外。

  種秋依然一手負後,淡然道:「分心可要不得。」

  陳平安左手攥緊又鬆開,好似被雷劈中的手心酥麻感覺,這才一掃而空。

  種秋笑道:「你這傢伙,也太聰明了,如果沒有這一試探,我都不敢確定你是不是左撇子。打那陸舫的十拳,你大概是可以確定陸舫必死無疑,所以期間故意左右拳互換,左六右四,想來是那會兒就開始準備下一場大戰了吧?」

  陳平安沒有說話。

  種秋不以為意,「之所以拗著自己的心性,與你說這些有的沒的,是因為先前為了救下陸舫,我那一拳很不厚道,所以剛才你分心,我是手下留情了的,並未痛下殺手,接下來,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種秋轉頭對馮青白他們說道:「板凳上那個小丫頭,誰都不要動她,不然別怪我濫殺無辜……」

  陳平安轉瞬即至種秋身後,掄大臂,然後驟然抖小臂,一拳勁出如箭矢,打在種秋後腦勺上。

  種秋一崩背,背脊如山岳隆起,左右肋骨如蛟龍游動,整個人竟是一步都沒有挪開,强吃了陳平安這勢大力沉的凶猛一拳。

  陳平安因為沒有用上神人擂鼓式,拳架太大,聲勢就大,對付種秋這種功夫極深的大宗師,恐怕這一拳都要落空。

  一位純粹武夫,功夫練得深厚了,便可以不見不聞,覺險而避,甚至可以在睡夢中,殺死靠近床榻之人,然後做到繼續酣睡的駭人地步。

  陳平安只是尋常的傾力一拳,加上種秋出乎意料地做到了站定如山,如此一來,想要一拳得逞就見好就收,就難了,種秋反手一拳,砸在陳平安肋部,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只是種秋第二拳,被陳平安一腿踢中,種秋也沒了痛打落水狗的良機。

  兩人再次分開站定。

  種秋扯了扯嘴角,原來是這位南苑國國師故意如此,為了彌補自己那偷襲一拳,當然亦是誘餌。

  兩人幾乎同時對沖。

  經常是方寸之地,雙方拳頭要麼相互落空,或是看似蜻蜓點水地互換一拳,這場架,打得竟是無聲無息。

  比起之前陳平安跟陸舫那一戰的驚天動地,截然相反。

  周仕就完全看不懂。

  謫仙人馮青白略好一些,因為接觸過一些桐葉洲的武道宗師。

  真正稱得上氣壯山河的一拳,一拳打在人身上,要像巨石投湖,以漣漪帶動外傷,激起內傷。

  種秋曾經只用一拳,就打得一位橫煉宗師在病床上躺了數年之久,衣衫之下,肌膚如瓷器碎裂,更別提內裡的五臟六腑。

  小板凳上的枯瘦小女孩,聽到那個教書先生的言語後,如獲大赦,笑逐顔開,這會兒沒心沒肺地張牙舞爪,學著陳平安和種秋出拳。

  終於分出第一次小勝負。

  陳平安被刁鑽一肘撇開自己拳頭,給種秋一掌推在胸口,身形躍過溝壑,撞在對面那堵牆壁上。

  種秋一步跨過被陸舫一劍劃出的溝壑。

  陳平安卻沒有像先前琵琶女、陸舫那樣一蹶不振,抖肩振衣,被後背撞碎的牆壁石塊,嘩啦啦落下,陳平安正要有所動作,種秋出拳驀然變快了極多,一拳至,拳拳至,剎那之間就是十拳。

  左拳六右手四。

  正是種秋模仿而來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就連左右手的出拳順序,都一模一樣。

  更奇怪的是種秋十拳過後,高牆依舊沒有徹底破開,陳平安依舊被困在牆中。

  陳平安沒有束手待斃,太過熟悉神人擂鼓式,以及與種秋一番搏殺,大致清楚了出手路數,種秋十拳,有四拳被他出手擋住。

  可六拳結結實實砸在身上後,陳平安嘴角滲出鮮血,尤其是最後一拳,打得已經陳平安身軀彈了一彈。

  哪怕是第一次模仿別人拳架,可依舊出拳從容、章法有度的種秋,正要以十拳再來一趟的瞬間,立即後退數步,再後退,倒退著掠過了溝壑,原來在陳平安看似力竭的一刻,牆壁中的身軀微微反彈些許,就是那一瞬間,種秋如炸汗毛,念頭一緊,根本不用多想,種秋就主動放棄了大好形勢,選擇收手撤退。

  種秋心中警惕異常,還是小覷了這個年輕人吃痛的本事,差點就著了道。

  陳平安有些遺憾,只差毫厘,就能夠成功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所以種秋那好似贋品的十拳,算是白吃了。

  陳平安飄然落地後,緩緩走向那條溝壑。

  種秋啞然失笑。

  我學你的拳架,你學我的步伐?

  但是種秋眯起了眼。

  他自己悟出的這個大拳架,與拳法招式無關,而是練背如山岳,肩頭如行雲流水,再到肘尖如鷹嘴兒,最後才是到手和拳,一氣呵成,渾然一體,這樣的架子一旦搭起來,不斷打熬,就像山岳扎根大地,對手一拳或是一劍,再凶悍再精妙,始終都是在與種秋的整個精神氣為敵。

  這樣一個被種秋私下命名為「峰頂」的得意拳架,哪怕是給八臂神靈薛淵這樣的外家拳大宗師,由著他瞪大眼睛旁觀偷師,看了一遍又一遍,恐怕也無法真正看出內在精髓,形似不難,可沒有幾年的潛心鑽研,神似休想!

  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竟然已經有了幾分自己拳架的神意。

  兩人隔著一條溝壑,再次對峙。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難得在與人廝殺過程中,主動開口說話,「你這個拳架,有名字嗎?」

  種秋點頭笑道:「名為峰頂,早年悟出來的時候,正是年輕氣盛的歲數,覺得練下去,一定可以站在人間之巔,後來就懶得改了,十位嫡傳弟子當中,絕大多數練了二十年三十年,還沒有你隨便看幾眼,來得登堂入室,不愧是謫仙人。」

  陳平安突然笑道:「我最早練拳的拳譜,叫撼山拳。」

  種秋笑道:「是我拳高衆山,還是你拳能撼山,試試看?」

  種秋一步後撤,雙膝微蹲,一手高高抬起,手腕微微傾斜,手掌如攬物,一手握拳收在身前。

  哪怕靜止不動,種秋在這一刻,依然讓整條街道的觀戰之人,都感覺到了一股山雨欲來的窒息。

  這是天下第一手,第一次正兒八經擺出真正意義上的拳架。

  陳平安心如止水。

  這趟在南苑國京城尋找那座觀道觀,逛蕩了這麼久,以至於最後都能讓陳平安心煩意亂,連拳和劍術都耽擱放下,期間很多人和事,看過了就只是看過了,但是有一些東西,當時並未上心,卻在對敵種秋之後,既是靈犀一動,更是厚積薄發。

  剛在那棟宅子住下的時候,因為經常要路過鄰近的那座武館,陳平安閒來無事,就默默坐在無人察覺的陰影處,偷看那些市井百姓眼中的「練家子」「老把式」練拳,教拳師傅是一位老人,被弟子們奉若神明,除了藏藏掖掖傳授站樁、步伐和拳架,也會說他當年闖蕩江湖的事跡壯舉,可在陳平安看來,老人的拳法,當真不入流。

  那一次,陳平安很快就悄然離開。

  後來尋找道觀沒有任何頭緒,又去了一趟武館,算是散心。

  當時武館老師傅一邊看著弟子們站樁,一邊雙手負後,嘴上說著很空泛的武學道理,什麼一枝動百枝搖,咱們內家拳,不聽音不看形,而是聽勁,到了這一步,才算到家了。什麼筋骨要松,皮毛要攻,曾經有人背後偷襲,我純粹是出乎本能,轉身一拳就出去了,打得他半死。

  陳平安聽得有些好笑,最後老師傅做了件陳平安頭回見到的稀罕事。

  讓他第一次對老人刮目相看。

  老人讓一位剛剛成為入室弟子的年輕人站定,然後讓兩人抓牢他的雙手,使得他雙臂綳緊拉直,又有兩人蹲在地上,死死抱住那人的雙腿膝蓋,之後老人開始正脊骨,不是捏肌肉的虛架子,而是從由弟子的脖頸頸椎,依次一路往下捋順,在江湖上,這叫拳不分內外的「校大龍」!

  最後當老人按至尾閭,猝然以柔勁一按,弟子一驚,打個寒顫,渾身汗毛倒竪,根根立起如茂林。

  年輕弟子的那次掙扎,使得兩位拉直他骼膊的師兄晃了一晃,被他扯得踏出一步,抱住雙腿的兩人只是身形微動而已。

  老人有些失望,但是沒有說什麼。

  若是按住四肢的四人,全部沒能穩住身形,才算習武良材,那個被校大龍的入室弟子,資質尚可,卻肯定沒有大的前程。

  陳平安當時看得津津有味,事後卻未深思。

  直到今天這一刻,莫名其妙給人堵在這邊,一場場接連不斷的廝殺,身陷重圍,幾乎是必死之境,陳平安驀然開了竅。

  與陸舫為敵之前,拳法做到了收放自如。

  可是心境並未跟上。

  但是與種秋搏殺之後,心境也補上了一補。

  尤其在學了種秋的大拳架後,並且記起了「校大龍」後,陳平安便心弦一動,念頭一起,不由自主地以最初的撼山拳六步走樁,徑直向前,拳意是收是放,已經全然不在意,不知不覺中,步步淩空。

  但是練拳百萬之後的陳平安,在走出第五步後,整條脊骨如同自行校大龍,發出一連串的黃豆崩裂聲響。

  種秋身形暴起向前,一拳遞出,要一拳將那個氣勢暴漲的年輕人,從溝壑上空打退回去!

  如御風而行的陳平安亦是一拳遞出。

  兩人相距一臂,拳頭幾乎同時砸在對方胸口。

  種秋一襲青衫絮亂飄蕩,瞬間消失在街道上,轟隆隆作響,若是有人在空中俯瞰南苑國京城此地,就會發現被撕開一條長長的直線,而被一拳倒退二十丈的種秋,在好不容易止住後退勢頭後,雙腿已經深陷地面。

  雖然只是身受輕傷,但是種秋終究是輸了。

  那一襲白袍,則站在街上那條溝壑旁邊,一步不曾後退。

  如果只說這一座天下,種秋已經不算天下第一手了。

  而是一臂之內陳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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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6 00:29:41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大戰才起

  見過了那位隱姓埋名的老廚子,太子魏衍和瘦猴似的師父,還有鏡心齋的樊莞爾一起離開,矮瘦老人之前真見著了十人之列的老廚子,一個屁都沒敢放,這會兒又開始絮絮叨叨,說這老廚子真是白瞎了一身通玄武學,心性也太不堪了,竟然為了一份安逸生活,自廢武功。

  魏衍對此無可奈何,不附和不反駁,由著師父嘮叨,老人雙手負後,搖頭晃腦,要太子殿下引以為戒,切莫學那不知上進的老廚子,否則武功再高,一輩子還是個窩囊廢。

  說得過癮了,瘦猴老人才發現身邊這對金童玉女一直沉默,根本不捧場,憤憤然離去,撂下一句「不耽誤你倆卿卿我我」。

  魏衍和樊莞爾相視一笑,然後兩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向南方天空,太子殿下說了句隨我來,率先掠上一座碧綠琉璃脊剎的屋頂,樊莞爾尾隨其後,正是太子府最高的建築,兩人並肩而立,剛好依稀見到了遠方陸舫分開天地的那一劍,氣勢恢宏,嘆為觀止。

  魏衍心中震撼不已,感慨道:「不愧是鳥瞰峰劍仙,這一劍恐怕已經不輸歷史上的那個隋右邊了。不知是誰能夠讓陸舫如此認真對待,難道是跟丁老魔對上了?」

  樊莞爾搖頭道:「不太像。」

  魏衍有些歉意,「樊仙子,本該陪著你就近觀戰,但我的身份,由不得我任性而為。」

  樊莞爾點頭道:「太子殿下是千金之軀,以後要繼承魏氏大統……」

  不等樊莞爾說完,遠處就有瘦猴老人飄掠而來,對魏衍叮囑道:「可別湊過去找死,既然陸舫出劍,那就沒幾個人能夠讓他收手了,這種神仙打架,本就忌諱外人鬼鬼祟祟偷看,何況丁老魔就最喜歡肆意打殺觀戰之人。」

  魏衍笑道:「師父,你方才還說老廚子膽小如鼠來著,不符合武學勇猛精進的宗旨。」

  老人氣笑道:「那傢伙多大歲數了,你這小崽子才多大?老廚子一大把年紀,該享的福都差不多了,又有一身本領,就該找個厲害的對手,轟轟烈烈戰死,好歹能夠像那飛升失敗的隋右邊,在江湖上撈個流芳百世的好名聲!你魏衍還年輕,武藝不精,找死一事,還早著呢。」

  魏衍與老人關係極好,既是嚴厲的師父,更像刀子嘴豆腐心的自家長輩,平時相處,則又如朋友一般,便調侃道:「對對對,師父你說得都對,天底下道理都是你說了算。」

  老人咦了一聲,驚訝道:「不對勁,那邊怎的如此雷聲大雨點小,不像鳥瞰峰陸劍仙的作風啊。」

  老人有些好奇難耐,「心癢心癢,我得過去瞅瞅。」

  瘦猴老人身形在府邸屋頂的攢尖上幾次踩踏,轉瞬之間就已經遠去百丈,最後變成了一粒黑點。

  太子魏衍坐在屋脊上,樊莞爾並未落座,仍是舉目遠眺,久久不願收回視線。

  魏衍猶豫了一下,問道:「樊仙子,冒昧問一句,童仙師是不是已經身在京城了?」

  樊莞爾流露出一抹倦怠和恍惚神色,搖頭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從未見過師父。」

  魏衍不敢置信。

  關於樊莞爾的身世背景,一直雲遮霧繞,就算是被她和鏡心齋扶龍的魏衍,一樣雲裡霧裡,只知道樊莞爾是鏡心齋這一代的翹楚,行走江湖,這些年獨來獨往,但鏡心齋是龐然大物,這一點毋庸置疑,不止是南苑國廟堂上有鏡心齋的棋子,天下四國,朝野上下,都有鏡心齋女子的身影,若隱若現。

  不談蠻夷之地的塞外草原,南苑國算是國師種秋的地盤,松籟國則神仙俞真意坐鎮,北晉既鳥瞰峰陸舫,也有鏡心齋童青青,但是童青青幾乎從不露面,彷彿比陸舫更遠離人間,關於童青青的江湖傳聞,一籮筐都裝不完,有說她年輕時是丁嬰的紅顔知己,因愛生恨,從此分道揚鑣。有人言之鑿鑿,說童青青其實是那個瘋子朱斂的嫡傳弟子,曾是北晉的公主殿下,還有人說童青青本是個美若天仙的男子,修了仙家術法,變得不男不女了,但是返璞歸真,得以容顔不老。

  隨著老神仙俞真意此次出關,以匪夷所思的稚童容貌出現,有心人便開始揣測童青青是不是返老還童,世間再無絕色了。

  魏衍對於這些,都不相信。

  樊莞爾轉過頭,笑著解釋道:「我曾是松籟國的貧家女,被門內一位雲遊江湖的師姐相中根骨,她代師收徒,將我帶去了鏡心齋,我當時才六歲,什麼都不懂,在那座亭子對著師父的畫像拜了三拜,就算完成了拜師儀式。門內珍藏了很多謫仙人遺留下來的秘籍寶典,我那白猿背劍術就是其中之一,它不算鏡心齋武學。」

  樊莞爾苦笑道:「大概我才是那個江湖裡最想見到『童青青』的人吧。」

  說到這裡,樊莞爾笑了起來,雙手合十低頭賠罪道:「直呼師父名諱,莫怪莫怪。」

  魏衍被樊仙子這樣罕見的童心童趣逗樂,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那夜走在橋上,她伸手拍打橋上獅子腦袋的事跡,

  相比鏡心齋的樊仙子,魏衍更喜歡這樣的樊莞爾。

  這個時候下邊臺階上出現一位太子府諜子,魏衍飄落下去,片刻後回到屋頂,神色凝重道:「敬仰樓又開始作妖,剛剛出爐的榜單,已經在外邊瘋傳,這會兒恐怕整個京城,都聽說了最新的天下十人。」

  說到這裡,魏衍神色古怪,一一報上那十人,「魔教太上教主丁嬰,湖山派掌門俞真意,春潮宮周肥,陳平安,南苑國國師種秋,磨刀人劉宗,臂聖程元山,金剛禪寺雲泥和尚,北晉龍武大將軍唐鐵意,遊俠兒馮青白。」

  最後三人,加上那個陳平安,四人之前從未上榜,全是新面孔。

  樊莞爾怔怔問道:「我師父呢,陸舫呢?」

  魏衍無言以對。

  他哪裡知道答案。

  ————

  種秋在廢墟中起身後,一抖青衫,震落所有塵土。

  與此同時,在牆根「納涼」的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鴉兒,只覺得清風拂面,然後光線一暗,定睛望去,周仕如釋重負,鴉兒則心情複雜,既怕自己被這位不速之客瞧上眼,鬼迷心竅,淪為春潮宮的鶯鶯燕燕之一,也鬆了口氣,自己最少暫時性命無憂了。

  在周肥現身後,那些人人都有江湖二流高手實力的春潮宮美人們,也紛紛落在不遠處,如天女散花。

  周肥看著凄慘的兒子,搖頭道:「就這麼點出息,哪怕帶你回家,可你拿什麼去跟姜北海爭,你啊,還是再在這邊乖乖待上六十年吧,不然出去就是個死,不是給姜北海玩死,就是我被你氣得打死。六十年後,躋身這座藕花福地的前三甲,我就來帶你走,連這都做不到,你就老死於此吧。」

  周仕滿臉錯愕,卻沒有太多失落,吶吶無言。

  周肥斜瞥了眼兒子身邊的鴉兒,譏笑道:「是想著不出去也不錯,能夠跟心儀女子雙宿雙飛?」

  被看破心事的周仕微微臉紅。

  周肥伸手虛空一抓,鴉兒頓時被無形大手扯起,周肥再隨手揮袖,身邊浮現出一件青色衣裙,自動穿在了鴉兒身上,古怪衣裙附身之後,鴉兒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鮮血倒流回體內,一身氣機更是從決堤洪水變成了平穩河流。

  周肥彎腰對著周仕說道:「你留下,你心愛女子卻要離開。我等你六十年,如果你完成約定,有資格隨我去往桐葉洲玉圭宗,你當天就可以迎娶這個小娘子,如果失敗了,下次在春潮宮見面,你就可以親眼看著她穿上嫁衣,然後喊她一聲娘親了。」

  周仕匆匆忙忙站起身,斬釘截鐵道:「好!」

  周肥笑容燦爛,摸了摸周仕的腦袋,「乖兒子。」

  彈指之間就被決定了命運的女子,如墜冰窖。

  馮青白站得很遠,根本不敢招惹這個周肥。

  周肥每說完一段話,馮青白就默默挪步,離得更遠。

  謫仙人的「輕舟已下萬重山」,修士圖謀越大,捨棄得越多,開竅清醒得越晚,比如陸舫這種,因為他在桐葉洲就已是元嬰地仙,而且還是一名劍修,所以肯定是為了破心魔、叩心關而來。

  即便如此,陸舫一步步從懵懂無知的孩童、跟一位二流高手拜師學藝、自悟劍術,最終能夠在藕花福地的規矩束縛下,以及靈氣稀薄的巨大牢籠中,一樣成為四大宗師之一的鳥瞰峰劍仙,這就是陸舫的强大之處。

  馮青白自愧不如,遠遠不如,他的謫仙人身份,取了巧,雖然魂魄不全,跟陸舫一樣將肉身滯留於桐葉洲,但是大部分記憶都保留下來,只是借助藕花福地的一副他人皮囊,當做一座暫住的逆旅客舍,歸根結底,陸舫是在直指本心,求道證道,馮青白是退而求其次,以術問道。

  而不知在桐葉洲真身是誰的春潮宮周肥,多半與馮青白是一個類別的謫仙人,並且投機取巧更多,顯然來此不為大道,根本就是遊山玩水來了。可是來到藕花福地花天酒地?一待就是將近五十年,那麼周肥到底是誰,有此魄力,有此財力?

  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

  馮青白心中哀嘆不已,加上那個突兀出現的白袍年輕人,自己的運氣實在是糟糕至極。

  以往藕花福地的機緣,可沒有這麼難爭取。

  丁嬰,周肥,俞真意,種秋,陸舫,加上那個年輕人,任意一人,放在之前每一個六十年當中,都是有望問鼎天下的第一人,尤其是暫時尚未露面的丁、周、俞三人,哪怕對上巔峰時期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魔教開山鼻祖盧白象,女子劍仙隋右邊,武瘋子朱斂,都可以掰掰手腕!

  在跟兒子「閒聊」的周肥,依然在與種秋對峙的陳平安,加上他馮青白。

  一條街上,站著三位謫仙人。

  有兩人並肩走來,堵住了馮青白的退路。

  在京城開了一家綢緞鋪子的磨刀人劉宗,在塞外草原稱王稱霸的臂聖程元山。

  程元山手持一桿鐵槍,死死盯住那位遊俠兒。

  磨刀人劉宗卻看了看周肥,又瞥了瞥更遠處的陳平安,似乎在挑選對手。

  馮青白嘆了口氣,握緊手中長劍,頭疼至極,如果自己的那座大靠山還不來,可就真要死在這裡了。哪怕靠山不來,那個好兄弟來了也成。

  馮青白眼前一亮,會心一笑。

  遠處走來一位氣質儒雅的黑袍男子,腰懸長刀。

  馮青白笑著揮手打招呼,「唐老哥,來了啊?」

  中年男子微微點頭。

  程元山心中一緊,有些棘手。

  來者是北晉砥柱,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身為當世第一名將,極少衝鋒陷陣,世人只知這位出身豪閥的武人,喜好用刀,可刀法深淺、修為高低,無人知曉。除了用兵如神之外,唐鐵意更多被提及的是一件閨閣趣事,傳聞此人染有眉癖,喜好讓妻妾畫出各種長眉,一經面世,北晉京城貴族婦人紛紛效仿。

  程元山輕聲道:「劉老兒,別掉以輕心,唐鐵意此人用刀,極為霸道,擅長一刀分勝負,兩刀定生死。」

  劉宗心不在焉道:「用刀的?我對他沒興趣。」

  他指了指遠處的陳平安,「那小子,歸我了。」

  劉宗不再理睬程元山,徑直前行,連馮青白都不理會,繼續向前,一手輕輕梳理白髮,一手藏在袖中。

  於是變成了臂聖程元山一人對陣兩位高手。

  程元山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提槍走到街旁,為唐鐵意讓出道路,伸手示意只管去與馮青白匯合,他絕不阻攔。

  唐鐵意路過程元山身邊的時候,還不忘轉頭笑問道:「真不接我兩刀?兩刀而已,很快的。」

  程元山乾脆閉目養神。

  馮青白有些佩服這位臂聖修心養性的功夫了。

  唐鐵意走向馮青白,有些埋怨,「上次見面,說好了你只來這邊渾水摸魚,怎麼變成了打頭陣?」

  馮青白哈哈笑道:「富貴險中求嘛。」

  兩人在前年相識於北晉一座邊關郡城,當時唐鐵意剛剛率軍打退草原蠻子,機緣巧合,一見如故,馮青白甚至還在唐鐵意麾下行伍,待了大半年時間,以斥候身份參加過一次大戰,如果不是馮青白執意要繼續遊歷山河,唐鐵意都要為他跟北晉國皇帝討要一個將軍身份了。

  馮青白看著熟悉的臉龐,好奇問道:「你怎麼來了?」

  唐鐵意回頭看了眼不動如山的臂聖程元山,然後瞪了眼馮青白,「俞真人放出話來,要你的小命。連我都聽說了,你自己不清楚?現在多少人想要你這條小命,真以為只有一個程元山?!」

  馮青白抿起嘴,忍住笑。

  這裡頭當然大有玄機,這個故事,足夠讓他們重逢於異鄉的兄弟二人,好好喝上幾壺美酒了。

  唐鐵意雖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長的人物,可是哪怕在桐葉洲,馮青白都沒有遇上這麼對胃口的傢伙,性情豪邁,天資卓絕,驚才絕艶,任何溢美之詞,都可以放在這個滿腹韜略的武夫身上。

  文章只是小事,江湖不過如此。

  需知大文為韜略,大武為兵法。

  這就是唐鐵意的看法。

  恐怕整座藕花福地,就只有唐鐵意一人,能夠作如是觀。

  馮青白打算賣一個關子,笑道:「只要唐老哥不垂涎我的這顆腦袋……」

  不等馮青白把話說完。

  視線就被鋪天蓋地的雪白刀罡遮蔽。

  生命最後一刻,馮青白唯有茫然。

  謫仙人馮青白當場被劈成兩半,半具屍體分別撞在街道兩側牆壁上。

  唐鐵意緩緩收刀入鞘。

  正是那把消失多年的妖刀「煉師」。

  四大福緣之一,與丁嬰頭頂的銀色蓮花冠、南苑國京城的青色衣裙、白河寺的羅漢金身並列。

  唐鐵意神色不悲不喜,喃喃自語道:「方才在來的路上,剛剛聽說你躋身最新的天下十人了,墊底,排第十。再就是,我竟然也上榜了,排第九。馮青白,你大概以為跟俞真意私底下有過一次開誠布公的對話,就能夠活到最後,原本確實如此,我這次趕來,也的確是為了救你,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你第十,我第九,兄弟二人同時上榜。」

  唐鐵意微微嘆息,「謫仙人也會死啊。」

  撿起地上那把佩劍,懸在腰間,有意無意,唐鐵意賣了一個破綻。

  因為世間幾乎沒有一個頂尖高手見過他的刀法,見過的,都死在了唐鐵意刀下。

  北晉朝廷在這二十年前,皇帝陛下被江湖武夫差點刺殺成功後,就開始喪心病狂,秘密抓獲了數十位一流二流高手,都被用來給這位龍武大將軍練刀,使得北晉國的江湖黯淡無光,青黃不接,陸舫在鳥瞰峰,不問世事,根深蒂固的鏡心齋重心,在於向別國朝堂滲透,分明是志在天下,而不在江湖,對於北晉國內的武林廝殺和江湖恩怨,從不插手。

  唐鐵意在北晉,手握十數萬最精銳邊軍,閒暇時分,就為美人畫眉,日子不要太逍遙。

  他確實如程元山所說,一生武學就只有兩刀,一刀無堅不摧,一刀後發制人。

  所以修為不如唐鐵意的一流高手,必死,修為只要不是高出唐鐵意太多的宗師,也很危險。

  只可惜臂聖程元山對於唐鐵意的那個破綻,沒有貪功冒進,老人只是默默退去。

  面對這位北晉龍武大將軍,並非沒有一戰之力,相反,他認為自己勝算更大,但是正面接下唐鐵意兩刀之後,自己必然受傷不輕,到時候恐怕就輪到別人來割取自己的頭顱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弓在下。

  唐鐵意猛然低頭望去,只見手中那把「煉師」刀鞘上的刻紋,如水銀流淌滾動,散發出淡淡的五彩流螢,然後順著刀柄和手掌,向上蔓延到了唐鐵意的肩膀、脖子,唐鐵意始終沒有鬆開刀柄,等到那些光彩徹底沒入肌膚、筋骨,唐鐵意覺得這把近期偶然所得的煉師,終於與自己融為一體。

  遠處周肥嘖嘖道:「運氣真不錯,宰了個謫仙人,得了件認主的法寶,如虎添翼,名次肯定要再往前挪一挪了。」

  周肥轉過頭,笑眯眯教訓兒子周仕和鴉兒,「瞧見沒,做人就應該後一刻才出手,賺他個盆滿鉢盈。所以說啊,早期越蹦跳的,死得越慘。你們看看丁嬰和俞真意這兩隻老王八,露頭了嗎?沒有。嗯,還有個鏡心齋的老妖婆童青青,躲藏得最深,誰都找不著她。我就納了悶了,哪有謫仙人來這廝混,彷彿天生就是為了逃命的,竟然連丁嬰這些年都找不到,趨吉避凶的本事,她天下第一。」

  周仕苦笑不已。

  攤上這麼個性情古怪的老爹,他周仕沒有變成一個瘋子,已經很不容易了。

  為了幫助那個陸叔叔打破心魔,做了那麼多醃臢事,其實周仕看得出來,對於美色,甚至是權勢,父親從來沒有看上眼。

  當年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親眼見到陸叔叔闖入春潮宮,父親站著不動,任由對方一劍刺穿心臟。

  而在當時兩人之間,還有一位為了保護父親、決然赴死的婦人。

  正是陸叔叔最為敬重的師娘。

  父親周肥好似完全沒有受傷,隨手推開那個痴情女子,然後步步前行,任由那把劍一寸一寸鑽出後背,父親眼中只有陸舫,幾乎與陸舫面對面才停步,笑問道:「陸舫,醒了沒?」

  周仕嘆了口氣。

  這就是父親家鄉那邊的仙家修道啊,太過詭譎了。

  穿上了那件青色衣裳的鴉兒更是沉默。

  她的師父,也就是魔教教主,丁嬰唯一的弟子,去年被人重傷,回到宗門後,療傷無用,只能眼睜睜看著身軀腐朽,生機急劇流逝,只是這位鴉兒眼中的梟雄,他的臨終遺言,很是奇怪:真人行世,入火不熱,沉水不溺。那麼仙人呢?我也見過了。

  鴉兒作為魔教子弟,對於那些來路不明的謫仙人,並無太多偏見和恨意,她甚至並不嚮往傳說中的飛升,她留戀人間,這個家鄉,只想著與姿容、天賦和野心都不輸自己的樊莞爾較勁,扶持二皇子登基,然後爭取四國一統,那麼她成為南苑國皇后、母儀天下也好,成為繼師爺爺丁嬰、俞真意之後的新一任江湖共主也罷,都能夠心滿意足。

  只是這次敬仰樓和那個「老天爺」,偏偏選中了南苑國牯牛山,作為飛升之地,而她又好死不死被那位師爺爺找到了,淪為他老人家的馬前卒。

  她心中悲苦不已,忍不住抬頭看了眼那條巷子,那棟宅子所在的方向。

  我的師爺爺唉,你怎麼來不出山?

  唐鐵意已經離去,因為對上周肥,他沒有信心,即便擁有了完整的煉師刀,直覺告訴他碰上周肥,必死無疑。

  就像之前那些淪為磨刀石的可憐蟲宗師,當年對上他唐鐵意一樣。

  於是他去找臂聖程元山的麻煩。

  但是讓唐鐵意懊惱的是那傢伙竟然溜之大吉,斂了氣息,在這座京師如魚入水。

  唐鐵意心中恨恨,若是在北晉京城,程元山就只能等死了。

  他完全可以調動一城禁軍,大肆追捕落單的任何一位宗師。

  當然丁嬰和俞真意,唐鐵意殺死他們的那點念頭,都沒有,也不敢有。

  他這次悄然離開北晉來到南苑國,幾乎每一步,都在那位俞真人的算計之中。可能還要更早,從他得到這把妖刀煉師開始。

  唐鐵意並不嚮往什麼舉霞飛升、什麼仙人之鄉,這座天下已經足夠讓他一展所長!

  ————

  丁嬰和那個名叫曹晴朗的孩子,一個坐在板凳上曬太陽,一個站在灶房門口,顫顫抖抖握著柴刀。

  丁嬰剛剛在得知童青青不在十人之列後,嘆了口氣,轉頭對孩子笑道:「沒你的事情了,那個婆姨真是……」

  說到這裡,饒是丁嬰這樣的大魔頭,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評價童青青才算準確。

  丁嬰比世上所有人都瞭解鏡心齋童青青。

  一來兩人歲數相當,是同一輩人,而且早就認識。丁嬰是魔教繼盧白象之後的又一位武學奇才,年紀輕輕就躋身天下後十人,所以很早就獨自闖蕩江湖,童青青當時身份,類似現在鏡心齋的樊莞爾,只是比起步步為營、將無數英雄豪傑玩弄於鼓掌之中的樊莞爾,她的師父,童青青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被逼無奈當上了鏡心齋下一任既定宗主,卻死皮賴臉待在宗門內,不願出去幫著宗門謀求天下,丁嬰膽大包天,有一次偷偷潛入鏡心齋,去那座禁地湖心亭乘涼賞月,結果就遇上了在亭子裡嗚嗚咽咽的童青青,靠著亭柱蜷縮起來,少女正說著心事,沒能發現丁嬰,忙著埋怨她師父太狠心,要將她趕出宗門,埋怨師姐師妹們太笨,習武都那麼用心了,竟然還打不過每天偷懶的自己,然後掰手指說著江湖上的那些高手,如何厲害,如何凶殘,最後連二流高手都沒放過,一個個如數家珍,好像人人都是百年難遇的大宗師……

  丁嬰感覺自己真是見了鬼,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怕死的娘們。

  童青青終究也是接近天下二十人的一流高手,終於發現了丁嬰,然後她也像是見了鬼。

  開口第一句話竟是帶著哭腔告訴丁嬰,只要不殺她,她就當做什麼都沒有看見。

  童青青當然是一位美人,比徒弟樊莞爾、南苑國皇后周姝真,確實都要更加動人。

  可丁嬰哪怕過了這麼多年,記得最清楚的,卻是童青青當時的神色,噙著淚水,撅著嘴,求著人,怯怯弱弱,像一隻林深處遇見持刀樵夫的年幼麋鹿。

  丁嬰這輩子都痴心武學,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對童青青也無任何情愛漣漪,但是童青青的性子,以及那年她在鏡心亭內的那副表情,丁嬰實在是難以忘記。

  那一次相逢,沒有風波,丁嬰去鏡心齋藏經樓偷了本秘籍,悄然遠遁。

  童青青在丁嬰離開後,就嚇得趕緊跑回自己院子,連通風報信都沒有。

  後來丁嬰越來越有名氣,尤其是六十年前南苑國亂戰,丁嬰奪得那頂銀色蓮花冠,一舉成為天下第一人,之後斬殺十數位謫仙人,知道了一個又一個的秘密。期間,丁嬰一次偶然,又見了童青青一面,那會兒她估計是實在沒臉皮躲在鏡心齋了,總算開始行走江湖,但是萬事不順,又長得讓人驚為天人,竟然被當時魔教三門之一的兵符門門主抓住,如果不是丁嬰剛好路過兵符門,救下了童青青,估計這位仙子就要成為那頭肥豬的泄欲禁臠了,丁嬰沒白救她,根本不用嚴刑逼問,就獲知了鏡心齋許多機密要事,和她所有牢牢記下的十數門上乘秘法,其中大半,全部是用來保命和逃命的功夫,要不然就是化腐朽為神奇的易容術,殺力巨大的,她過目不忘,輕鬆記下了,卻一樣都沒學……

  如果不是丁嬰不願多要,她都恨不得回去鏡心齋,再給他偷出幾部仙家術法,而且泫然欲泣地拍胸脯保證,能夠讓丁嬰天下無敵,神功蓋世,一統江湖……

  她大概忘了,當時丁嬰早已經是天下第一人了。

  多年以後,童青青返回鏡心齋繼承宗主之位後,丁嬰又去找了她一次,結果竟然沒有找到她,便知道這個膽小鬼多半是修習了鏡心齋那門不傳之秘,能夠讓女子返老還童,而且功力會水漲船高,年紀變得越小,功力越深厚,前提當然是她會失去傾國傾城的姿色,但是對於童青青來說,估計這份代價,真不算什麼,果然如丁嬰所料,童青青最終躋身了天下十人之列。

  所以這次進入南苑國京城,丁嬰一直在留意所有內蘊靈氣的稚童。

  找到了六七個,都不是童青青。

  有意思的是,這些孩子,練武未必能夠成為一流高手,但是修習謫仙人的仙家術法,必定一日千里。

  丁嬰當然沒興趣將她們培養成下一個俞真意或是周肥。

  最後丁嬰找到了眼皮子底下的曹晴朗,因為他突發奇想,哪怕他是一個男童,但是丁嬰覺得以童青青為了保命無所不用其極的性格,加上鏡心齋那麼多奇怪秘籍,尤其是幾部涉及魂魄轉移的仙術,說不定真有可能是藏在了曹晴朗體內,真正的肉身則隨便一藏,天大地大,活人依舊難免露出蛛絲馬跡,可一個「死人」就難找了。

  只是一切都被那個榜單顛覆,童青青竟然不在十人之列。

  這說明童青青當下絕對不是稚童之身!

  顯而易見,膽小至極的童青青,認定了熟悉她根腳的自己,會來找她,她極有可能是上次登榜十人後,立即逆向推演了那門仙術,增加了歲數,從而導致修為下降,丁嬰可以確定,今天之前的那個榜上十人,這一屆敬仰樓樓主周姝真動了手腳,因為這位南苑國皇后本就是鏡心齋弟子。

  但是周姝真沒有辦法決定最終榜單的名次,因為剛剛到手的十個人,是某位「老天爺」決定的,這才使得童青青露出了馬腳。

  此刻坐在院中,丁嬰哈哈大笑。

  他很好奇,這麼一位聞所未聞的謫仙人,在家鄉那邊會是怎樣的一位修道之人。

  至於這會兒童青青以哪一個「身份」,又鬼鬼祟祟躲在了哪裡,丁嬰已經不再好奇,反正已經足夠有趣了。

  哪怕自己猜錯了真相,童青青能夠勝他丁嬰這一次,丁嬰也無所謂了。

  他丁嬰所求之事,是要占據天下最少八分武運,以純粹肉身,白日飛升,完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走得比朱斂和隋右邊都要更遠,更高!

  他要贏了這一方天地的老天爺。

  最少也要逼著對方不惜壞了自己的規矩,親自出手,打殺自己,那麼他丁嬰一樣雖死無憾。

  丁嬰回首望了一眼窗口,笑道:「不要著急,我會放你出去的,不過到時候就是你主人身死道消之時,希望你將來還能找到他轉世,陪著他去爭一爭六十年後的機會,僅此而已了。」

  丁嬰站起身。

  ————

  陳平安站在溝壑邊緣,雙袖無風而搖。

  磨刀人劉宗走向陳平安,對於臂聖程元山、唐鐵意以及馮青白那邊的變故,根本不在意。

  用心之專一,劉宗是公認的天下前三甲,對此俞真意早有定論,為此俞真意還曾離開湖山派,去找到劉宗,勸說此人棄了手中那把刀,腳下的武學之路只會更寬。

  只是劉宗沒有答應而已,說那把刀,就是他的媳婦,丟不得,這叫糟糠之妻不下堂。

  向來不苟言笑的俞真意爽朗大笑,破天荒與劉宗喝過了酒,就此離去。

  這不是什麼以訛傳訛的江湖小道消息,是俞真意一位嫡傳弟子親口所說。

  磨刀人劉宗亦正亦邪,名聲不好也不差,從不濫殺無辜,只是所有死在他手上的人,往往無比凄慘,越是高手宗師,死相越慘絕人寰,能夠讓人看得把膽汁都吐出來。

  種秋已經走回街上。

  他,陳平安,劉宗,互為掎角之勢。

  種秋笑道:「我與他這場架還沒打完,劉宗,你可以等我們分出勝負再出刀不遲,至於到時候你是與我過招,還是與他交手,現在還不好說。」

  劉宗眼神炙熱,出刀殺人之前,開始習慣性磨牙如磨刀,顯得十分滲人。

  老人想了想,「可以。只要你們別嫌棄我趁人之危,有這份活到最後的信心就好。如果沒有的話……」

  他指了指陳平安,「種國師你現在可以離開,他留給我就行。我劉宗這輩子還沒給謫仙人開膛破肚哩。」

  對於同在一座城池的南苑國國師,劉宗是打心眼佩服的,之前在自家鋪子,也曾對臂聖程元山坦言過。

  種秋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破碎不堪的青衫,微笑道:「你看我像是甘心收手的樣子嗎?」

  劉宗嘆了口氣,「行吧,那我等著你們分出結果。」

  種秋問道:「周肥也是謫仙人,為何不殺他?」

  劉宗搖頭道:「我又不傻,眼前這個年輕人,跟你是一個路數的,剁起來,一定刀刀到肉,感覺才好。那周肥會妖術,說不定死了連個屍體都沒有,我拼了老命,費那麼大勁,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不幹的。」

  種秋無奈搖頭。

  陳平安沒有理睬磨刀人劉宗,向前攤開一掌,示意種秋可以再戰。

  劉宗楞了楞,一跺腳,「哎呦,這模樣、這架子真俊啊,虧得老子不是個年輕娘們,不然也要動心,不行不行,這要是給你去闖蕩江湖,還不得禍禍數十上百個漂亮姑娘啊,該殺該殺,選你不選周肥,真是沒錯。」

  種秋和陳平安好似都已經心定而「入道」,置若罔聞,古井不波。

  劉宗驀然停下話頭。

  因為距離兩人最近的他,奇了怪哉,竟然好像聽到了叮咚一聲的滴水聲。

  下一刻,一股磅礡罡風撲面而來,劉宗雖然紋絲不動,可是衣袖和頭髮都被吹拂得紛亂無比。

  原來是種秋和那個年輕人對上了一拳,拳罡四散,兩人四周塵土飛揚,街面青石碎裂,呼嘯四濺。

  劉宗抬手拍飛一顆快若床子弩箭矢的飛石,瞪大眼睛望去,不願錯過一絲一毫的細節。

  好傢伙,這兩人出手,簡直就是要打得山崩地裂。

  一襲青衫的種秋,和一身白袍的陳平安,已經快到了身形分別如白霧和青煙。

  兩人所到之處,天翻地覆。

  一場凶險萬分的近身搏殺,兩個身影沒有一次拉開一丈距離,至多不到三臂間距,除去一人一臂,這意味著兩人哪怕被一拳砸中,都絕對只退出一臂距離!

  別人是螺螄殼裡做道場,這兩個瘋了魔的傢伙則是方寸之間摧城撼山,真是血肉之軀?

  兩道縹緲身影,幾乎毀掉了整條街道。

  但是好似約定一般,兩邊建築和高牆毫髮無損。

  雙方對於拳意的掌控,真正達到了妙至巔峰的境界。

  約莫一炷香後。

  周肥突然一拍額頭,「好你個種秋,純心搗亂啊。」

  「走了走了,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反正還有丁嬰和俞真意收拾殘局。」

  周肥雙手分別拎住周仕和鴉兒的肩頭,拎雞崽兒似的,一掠而走。

  那些春潮宮美人雖然一頭霧水,仍是跟著周肥升空飄遠。

  街道盡頭那邊,灰塵遮天蔽日。

  拐角處,種秋笑著揚長而去,沿著另外一條大街離開,這位國師雖然灰頭土臉,但是沒有半點頽喪之意,反而像是做了一件快意事。

  陳平安則留在原先街上,獨自走出彌漫灰塵,拳意與氣勢,不見半點。

  就像是一個最尋常的年輕人,只是一步跨出,就來到了磨刀人劉宗身前。

  劉宗眨眨眼,問道:「能不能不打了?」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呢?」

  劉宗一本正經道:「我覺得可以啊,大家無冤無仇的,路這麼寬,各走各的,沒毛病!」

  陳平安稍稍偏移視線,望向宅子住處那邊,點頭道:「那就可以吧。」

  劉宗嘿嘿笑道:「走之前,能不能多嘴問一句,種國師跟你到底啥關係?」

  陳平安想了想,給出答案,「同道中人。」

  劉宗正要感慨什麼。

  陳平安沉聲道:「趕緊離開,跟上種秋,如果可以的話,幫著他一起對付某個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就不要想著逃,只有和種秋聯手,才有機會活到最後。」

  劉宗點點頭,二話不說就與陳平安擦肩而過,而且陳平安也上前一步,橫移一步,剛好站在了劉宗背後一線之上。

  那邊,種秋站定,一位貌若稚童的傢伙,站在了一把懸停空中的劍上,擋住了種秋的去路。

  而陳平安這邊,小巷中緩緩走出頭頂銀色蓮花冠的丁嬰。

  在老人雙指間,夾著一把不斷顫鳴的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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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6 00:30:23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一臂之外當如何

  寂靜大街上,故人重逢。

  懸停一把飛劍之上,站著顔色若稚童的俞真意,腳下劍光如琉璃,彩澤光潤。

  湖山派掌門,天下正道領袖,習武至巔峰,毅然舍了一切去修習仙家術法,最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神人。

  終於在牯牛山第一聲鼓響後現身京城。

  離開京城外那座此次敲天鼓、飛升地的牯牛山,所見第一人,是昔年的生死兄弟,南苑國國師種秋。

  種秋似乎早就預料到俞真意會來阻攔自己,並無驚訝,非但沒有停步,反而繼續前行,直到相距不過二十步才停下身形。

  種秋笑問道:「那把玉竹扇子做好了?以它作為將來湖山派的掌門信物,感覺會不會太柔了些?」

  就像普通朋友之間的客套寒暄。

  就像那風雪夜歸人,能飲一杯無?

  俞真意問道:「已經三次了,為什麼?」

  這卻是在興師問罪。

  種秋反問道:「是問我為什麼救下陸舫,為什麼幫助那個陳平安?」

  以稚子之身破關而出的俞真意,那雙如深潭幽暗的眼眸,漣漪微蕩,破天荒顯然是動了真火。

  俞真意不說話,但是與主人心意相連的腳下飛劍,光彩流溢,越來越瑰麗迷人,像是一塊從天庭遺落人間的琉璃。

  種秋瞥了眼俞真意腳下的仙家飛劍,收回視線,神色自若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嗎?」

  俞真意微微嘆息,心頭泛起一些緬懷情緒。

  這可不是俞真意心腸軟了,而是事已至此,既然種秋過去這麼多年,仍然執迷不悟,他便要硬起心腸了。

  江湖上說什麼俞真人和種國師,早年是為了一個禍國殃民的尤物女子而決裂,那真是太小覷了他們。

  當年兩人剛剛在江湖上名聲鵲起,也正是因為遇上了一位謫仙人,兄弟兩人分道揚鑣。

  當時俞真意鐵了心要殺掉那位謫仙人,種秋卻認為罪不至死,而且風險太大,根本不用孤注一擲,可俞真意依然孤身前往,刺殺謫仙人,在生死之交,是種秋突然出現,替俞真意擋下了致命一劍,然後果然如丁嬰在南苑國對他們所說,那謫仙人被殺之後,從他身上跌落了兩份機緣,一部可修大道長生的仙家秘笈,一把無堅不摧的琉璃劍。

  大雨磅礡之中,俞真意一手握住不知何種材質的那部金玉天書,一手提劍,仰天長嘯。

  種秋黯然離去。

  俞真意輕輕拋去那把仙人佩劍,說兄弟二人,可共生死,也要同富貴,以後這座天下的規矩,無論是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你種秋喜好讀書,便都由你來訂立。我俞真意嚮往大道不朽,修成了仙法,自會幫你守護,我要教世上所有謫仙人都俯首聽命,再不敢橫行無忌……

  種秋卻根本不等俞真意把話說完,只是徑直離開,任由那把價值連城的神兵利器摔在泥濘當中,任由俞真意的那番肺腑之言,消散大雨天地間。

  磨刀人劉宗離開了那條已經稀爛的大街,過了拐角,遠遠看到這一幕,頓時咋舌,猶豫了一下,仍是緩緩向前,既沒有畏縮不前,也沒有伺機逃遁。

  劉宗相信那年輕人說的話,相信眼前御劍的「稚童」,一個本該與丁老魔大戰八百回合的俞大真人,會決心截殺曾是摯友的種秋。

  之所以相信,是因為那個年輕謫仙人,竟然能夠讓種秋主動喂拳,幫著夯實某種境界,以便更好應對接下來的大戰。

  種秋為人處世,從不隨心所欲,一言一行,必有其規矩。

  種秋是道貌岸然的僞君子,還是謀國謀天下的縱橫家?都不是,劉宗在南苑國京城待了這麼多年,種國師為人如何,劉宗一清二楚,是真正的文聖人武宗師,兩者兼備,融會貫通,將這座天下的外家拳境界頂峰,以一己之力再往上拔高了一截,而且對於正邪之分,種秋看得極其透徹,幾次朝堂輿論和江湖風評一邊倒的京城風波,本該一殺了之,大快人心,還省心省力,可都是種秋暗悄悄收官,處理得那叫一個中正平和,讓冷眼旁觀的劉宗都要伸出大拇指,贊一聲真豪傑。

  所以當那個年輕人說與種秋是「同道中人」。

  劉宗就義無反顧地決定了,袖中那把磨刀,得出。

  除了意氣相投,也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

  說實話,關於俞真意和種秋的古怪關係,天底下就沒有誰不好奇的。

  磨刀人劉宗當然不例外,要知道他在綢緞鋪子那邊,跟那些老婆姨小娘子們,聊起街坊鄰裡的雞毛蒜皮,聽說哪家老漢扒灰了,誰家閨女瞧上眼了誰,劉寡婦晚上家中經常有貓叫,哪戶漢子偷偷去了趟勾欄,花光了積蓄,媳婦鬧著要上吊,這些家長裡短,劉宗聊得比女子還來勁。

  劉宗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握緊了那把磨刀。

  自己還沒問出劉寡婦家那只夜貓子,到底是誰呢,今天可不能死在這裡!

  再說了,那幾個有望成為自己開山、同時也是關門弟子的人選,觀察了這麼多年,大致也有結果了。

  種秋看著踩在劍上御風而停的那個稚童,輕聲感嘆道:「俞真意,你有沒有想過,你如今跟那些謫仙人,尚有差異,但是你如果一直在這條路上走下去,遲早有一天,你就是他們,再有一天,就會有另外一個趙真意、馬真意來殺你,他們覺得殺得天經地義。」

  俞真意搖搖頭,「種秋,你還不知道吧,此次飛升之地依舊是牯牛山,但是人數已經變了,不再是十個人,而是只有三人,但是這三個人,有資格從藕花福地的真實歷史上,分別挑選出五、三和一人,一起飛升離開,只是這九人,可能會淪為附庸傀儡,我演算推衍過,丁嬰,我,周肥,會是機會最大的最終飛升三人。」

  俞真意之後將最終榜上十人,說了一遍給種秋聽。

  沒有了陸舫和童青青。

  種秋直接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皺眉道:「你要離開?」

  俞真意搖頭道:「我當然不會,第三聲鼓響之前,我不會登上牯牛山,自動放棄那個飛升機會,跟當年瘋子朱斂一樣,只不過他是為了能夠第二次以肉身飛升,而我,要向你證明,當年殺掉那個謫仙人,我俞真意是對的,你種秋是錯的,我要這人間,我在世一天,就安穩一天,你種秋的縫縫補補,毫無意義。」

  這番話很大了,可是俞真意說得很輕描淡寫。

  種秋笑道:「志不同道不合。」

  俞真意緩緩說道:「你現在還有最後一個機會,與我聯手,殺掉謫仙人周肥,丁嬰不會阻攔。到時候你就能夠活到最後,至於是否選擇去往牯牛山白日飛升,隨你。」

  種秋問道:「那麼榜上其餘人等,劉宗,臂聖程元山,北晉國龍武大將軍唐鐵意,金剛寺雲泥僧人。誰來殺?是你俞真意,還是丁嬰?這些人可不是謫仙人。」

  好像兩人一直在雞同鴨講,各說各話。

  俞真意勃然大怒,「別人說這蠢話,我只當是村婦之見,懶得計較!你種秋身為南苑國國師,難道不知道世間哪有不枉死的變局?!」

  種秋笑著點頭,「我自然知曉,這些年為了南苑國的勵精圖治,我也做了許多事情。但是我現在只是在問你俞真意,不是在問什麼千年未有的變局,不是問這座天下,不是謫仙人的藕花福地,我只是在問你,松籟國涿郡揪欄縣城的俞真意。」

  俞真意冷笑道:「冥頑不化,你種秋從小就是這副德行,讀了再多書,練了再多拳,也還是那個茅坑裡的臭石頭。」

  種秋笑了笑,「你俞真意倒是變了很多。」

  劉宗聽得心驚膽戰。

  他還真害怕種秋點頭答應下來,反過來與俞真意合力,絞殺連同他在內的榜上四人,還不像是殺雞一般,除了俞真意已入化境,更別提種秋還是南苑國地頭蛇,哪怕他劉宗和程元山、唐鐵意、雲泥和尚聯手,依舊毫無勝算。

  所幸種秋不愧是那個令劉宗心生佩服的種國師!

  種秋抬頭看了眼家鄉方向,有些傷感,「說了這麼多,你俞真意,不過想讓自己殺我殺得心安理得罷了。這一點,倒是從來沒變。」

  俞真意站在飛劍之上,

  種秋沒有轉頭,朗聲笑道:「劉宗!在這京師當了這麼多年鄰居,不曾去串門,並非瞧不起你這位磨刀人,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我種秋先出拳,你在旁壓陣,若是勝負懸殊,你劉宗能跑則跑,直接去找雲泥和尚,可別覺得丟人!」

  磨刀人劉宗楞了楞,喃喃道:「娘咧,不愧是種國師,這馬屁拍得我劉老兒舒坦,舒坦!」

  與妙人為友,如醉鬼飲醇酒,哪有清醒的可能。

  不怕死卻也從不找死的劉宗,一步踏出,死則死矣,醉死拉倒!

  俞真意身體微微前傾,輕輕飄蕩而出,雙腳輕輕落在街上,隨手向前一揮袖,輕聲道:「走。」

  身後那把劍光澄澈如琉璃霞光的飛劍,劃出一道巨大圓弧,破牆而去,然後破牆而入,風馳電掣,重新出現在這條街上,剛好繞開國師種秋,直沖他身後的磨刀人劉宗。

  俞真意閒庭信步,悠然前行,舉起雙手晃了晃,然後放在身後,笑道:「種秋,你不是被譽為天下第一手嗎,來,我不還手,你隨便出拳。」

  種秋點點頭,然後突然問道:「能否出城一戰?」

  俞真意笑道:「種大國師,你不用擔心殃及無辜,你根本就沒那個本事。」

  種秋啞然失笑。

  這傢伙,修仙問道到最後,變成了一個口氣恁大的小娃娃,他種秋還真要領教領教所謂仙人的神通。

  俞真意雙手負後,示意種秋可以傾力出拳。

  不但如此,他還腳尖一點,懸停空中,與種秋身高齊平,竟是要方便種秋出拳!

  種秋對此並未惱火,覺得被嘲弄,反而愈發神色凝重。

  一拳遞出。

  種秋的拳頭,停留在了俞真意那張稚童面容前三尺。

  那一拳只能寸寸向前推進,極其緩慢。

  像是老翁登山,步履維艱。

  兩人之間,短短三尺,卻是天地之別。

  雙手負後的俞真意微微搖頭,眼神充滿了憐憫,「不曾想種秋不過如此啊。」

  ————

  一直到丁嬰出現,要為這亂局蓋棺定論,粉金剛馬宣還是沒有動靜,哪怕唐鐵意、程元山、周肥等數位宗師相繼離去,馬宣依然躺在原地。

  江湖就是這樣,水深水淺,都能淹死人,何況老話還說了,善游者溺。

  馬宣的這條命,其實挺值錢,本該遠遠不止五百兩黃金。在藕花福地的武林中,這些黃金,只能買二流高手,或是一位郡守父母官的命。

  看似擺脫了身陷重圍的險境,只跟蓮花冠老者一人對峙,一人而已,但是陳平安的手心,卻滲出了汗水,與膽識和心境都無關,純粹是丁嬰出現後,殺機太過濃重,遇險則避是一個人的本能,只不過若是能夠迎難而上,才是真正的武道砥礪。

  丁嬰有多麼難對付,只需要看他雙指之間的飛劍十五,就明白了。

  丁嬰微笑道:「這就是謫仙人所謂的本命飛劍吧?很新鮮的玩意兒,應該是第一次出現在藕花福地版圖上,而且以完整身體和魂魄進入這邊,也很罕見。怪不得你會惹來這麼多意外,但是沒關係,因為藕花福地有我丁嬰在。」

  陳平安二話不說,吐出一口濁氣,擺出雲蒸大澤式拳架。

  丁嬰環顧四周,右手雙指繼續禁錮住那柄幽綠瑩瑩的漂亮飛劍,然後向前探出左手,「聊完了天,就該動手了,我試試看能否一隻手殺你。」

  丁嬰瞥了眼陳平安的拳架,搖頭道:「勸你還是換一個利於攻勢的拳架吧,我還是很希望見到一些讓人眼前一亮的武學,不然若是被我占了先手,就像你先前那打退陸舫和種秋的拳架一樣,你會毫無還手之力的。」

  丁嬰對陳平安笑著招招手,「你先前最多只打到了十拳,肯定可以更多,我很好奇,最多可以有幾拳?你大可以放心使出,我都接了!」

  陳平安果真換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架,一身氣勢頓時從高山大城,變成了潮水鐵騎。

  丁嬰笑著點頭,依舊一手約束那柄袖珍飛劍,只以一手迎敵,「來!」

  剎那之間,只見陳平安原先站立的街道,瞬間塌陷出一個方圓數丈的巨大坑窪,而那一襲白袍則已消逝不見。

  丁嬰點點頭,夠快。

  難怪半步躋身御劍層次的陸舫還會那麼狼狽。

  丁嬰以掌心擋住了那個年輕謫仙人的拳頭,正要握住攥緊之際,拳勁一鬆,第二拳已經往他肋部去。

  丁嬰心中了然,如果如自己猜測,此拳招,拳拳遞進,速度,勁道,神意,皆是如此,最巧妙之處,在於拳拳銜接,避無可避,只能硬抗,初看只是一個小山頭,但是如果有仙人以神通掀開大地千萬里,就會發現不起眼的山頭,竟然整條「來龍去脈」,恍然是天下祖山。

  八拳之前,丁嬰腳步都不曾挪動絲毫,每次都剛好以手心抵住那一拳。

  身旁四周就像縈繞著一條雪白蛟龍,而不見人影。

  第九拳,丁嬰後撤一步,依舊以掌心擋下那砸向眉心一拳。

  而丁嬰看似最簡單的出手,卻蘊含著他從藕花福地各個宗門幫派,搜集而來九種武學的精髓,不用說那自家花園似的鏡心齋,俞真意的湖山派,種秋傳授嫡傳弟子的拳法,鳥瞰峰和春潮宮,程元山槍術的雪崩式,八臂神靈薛淵等各大宗師的不傳之秘,丁嬰用各種法子都拿到了手,然後化為己用,有些已至武學頂點,就原封不動,有些尚有餘地,丁嬰閒來無事,就幫著完善一二。

  第十拳。

  丁嬰橫移數步,但是卻有閒情逸致開口笑道:「你這拳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走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我倒要看看,你能撐到第幾拳,最後那一拳又到底有多厲害。」

  陳平安只管出拳,心如沉入古井之底。

  這一場架,沒有觀戰之人。

  因為不敢。

  丁老魔是出了名的喜歡虐殺旁觀之人。

  你們這些不怕死的,喜歡壁上觀是吧,喜歡在旁邊指指點點和拍手叫好是吧,喜歡滿臉震驚好似白日見鬼了是吧,丁老魔每次與人交手的間隙,都會將那些旁觀者一巴掌拍成肉泥,如人以扇面拍爛帳上蚊、牆上蠅。

  所以太子殿下魏衍那個瘦猴似的師父,才跑來沒多久,原本就在遠處藏著,見到是丁老魔親自出手後,第一時間就撤離。

  不過丁嬰終究只有一個,此外諸如種秋、俞真意之流的山巔人物,雖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觀火,但是大多不管。

  可是觀看二流高手之間的生死廝殺,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諱,因為誰都不希望自己的壓箱底本事,給外人瞧了去,人多嘴雜,一傳十十傳百,路人皆知,還怎麼叫壓箱底?江湖說大不大,尤其是躋身一流宗師之後,江湖就更小了。

  雙方間距始終就是在兩臂之內,但是第十一拳,丁嬰好似已經嘗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厲害,有意無意拉開了距離,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餘。

  當時陸舫被十拳打得重傷,一是倉促之下,根本來不及應對,而丁嬰從一開始就蓄勢以待,二是陸舫一心修習劍術,功夫只在劍上,體魄遠遠無法媲美丁嬰。陸舫吃下陳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軍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銳騎軍,一觸即潰,自然兵敗如山倒。而同樣十拳,丁嬰是占據高牆巨城,兵力雄厚。

  故而並非陸舫與丁嬰的真實差距,懸殊到了天壤之別的地步。

  說到底,丁嬰應對得如此輕鬆,還要歸功於陸舫和種秋的前車之鑒。

  十一拳過後,丁嬰站在一丈外,趁著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盤桓不去的拳罡,丁嬰戲謔道:「再來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點小傷了。」

  第十二拳已至面門,丁嬰第一次出拳,與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對了一拳。

  陳平安退去數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陳平安以超乎常理的軌跡和速度,以更快速度遞出這一拳。

  來不及出拳的丁嬰只得略顯滯後地抬起手肘,擋在身前。

  自己的一肘肘尖撞在了胸口處。

  丁嬰砰然倒飛出去,但是長袍之內真氣鼓蕩,幫助卸去了大半拳罡勁道。

  電光火石之間,察覺到對手好像稍稍慢了一線,丁嬰眯起眼,身形倒滑出去,在接下第十四拳的同時,微笑道:「先前在你住處,有個鬼靈精怪的小東西,不知死活,試圖偷偷帶著飛劍鑽地來找你,給我發現了,不知道有沒有被震死悶死在地底下。」

  果不其然,那個年輕人雖然已經有所察覺,仍是沒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來。

  一拳過後。

  丁嬰再次倒退,並且夾住飛劍十五的雙指,微微顫抖。

  丁嬰不驚反喜,只是深藏不露。

  這位穩居第一人寶座六十年的丁老魔,看似自負托大,其實在丁嬰內心最深處,他比誰更想要獲得這一拳招的宗旨精義。

  極有可能,悟得這一拳,能夠讓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

  硬撼此方天道!

  丁嬰根本不在意開口說話,會使得一身真氣劇烈傾瀉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顆腦袋,是我讓鴉兒和周仕拎出來給你看的。那個小孩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叫曹晴朗,他遇上你這位謫仙人,真是不幸。」

  哪怕是丁嬰都看不清那個陳平安的面容,但是老人能夠清晰感受到那人的「一點」殺意。

  而不是怒意,甚至不是那種瘋狂流散的殺意,而是被刻意壓制成一條細線,再將一線擰成一粒。

  這就有點意思了。

  此人心境,在丁嬰所見、所殺謫仙人當中,獨樹一幟。

  丁嬰一生所學駁雜,無書不翻,曾經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翻到這段話:行於水中,不避蛟龍,此是船子之勇。行於山林,不懼豺狼,此乃樵獵之勇。白刃交於身前,視死若生,此乃豪傑之勇。知人力有窮盡時,臨大難而從容,方是聖人之勇。

  欲要從容,必先心定。

  什麼叫人力有窮盡時?就是當眼前這個陳平安,他認為小院那戶人家人已死絕,那個小東西也可能死了,在這個前提上,不僅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並無意義,只會自尋死路,唯有用心專精,而且知道之後,要做到。

  知已不易行更難。

  但是陳平安沒有讓丁嬰失望。

  出拳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沒有任何束手束腳,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只會讓丁嬰更瞭解神人擂鼓式,出拳更是義無反顧,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要麼丁嬰死在自己拳下,要麼自己經脈寸斷,神魂皆潰,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後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遞出過程之中。

  第十六拳!

  丁嬰輕輕點頭,爽朗大笑,只見從那頂銀色高冠的蓮花當中,有光彩如瀑布傾瀉而下,遍布全身。

  這一次丁嬰只是退了三步而已,毫髮無損。

  陳平安收拳,借一拳反彈之勢向後掠出數丈。

  站定後抬起手臂,以手背擦拭鮮血。

  丁嬰完全沒有攻防轉換的念頭,笑問道:「怎麼不出拳了?看你的氣象,最少還能支撐兩拳,最少。」

  丁嬰看著那個沉默不語的年輕人,揚起右手,「就沒有想過,萬一再多出一兩拳,就能打得我鬆開雙指?」

  丁嬰嘆了口氣,有些遺憾,如果不祭出那頂蓮花冠,直覺告訴他會有危險,極有可能真的兩敗俱傷。

  不過無需事事求全,這十數拳已經足夠讓他揣摩鑽研。

  看得出來,這一拳招,已經是那名年輕謫仙人殺力最大的一式。

  丁嬰已經覺得足夠了,接下來就該做正事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

  一切都是如此莫名其妙。

  但正因為如此,陳平安才覺得心中不平之氣,幾乎就要炸開。

  一如當年年少時,見過了躺在病床上的劉羨陽後,他離開後,默默走向那座廊橋。

  那種絕望的感覺,哪怕過了這些年,走了這麼遠的路,練了那麼多的拳,陳平安還是記憶猶新。

  天大地大,獨自一人,然後遇上了某個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過去,要麼憋屈死,要麼找死,還能怎麼辦?

  此時此刻,腰間那枚養劍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無法離開。

  身上這件金醴法袍還是死氣沉沉。

  而既是飛劍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終被丁嬰牢牢束縛在雙指之間。

  好在陳平安到底不是當年那個瓷窯學徒了。

  陳平安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樣東西沒管?」

  丁嬰哈哈笑道:「你是說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劍?你想要去拿了再與我廝殺?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以為自己能夠走到那裡嗎?」

  丁嬰自問自答,搖頭道:「只要我不想你走,你陳平安就走不出十丈。我已經可以確定,你只是一名謫仙人所謂的純粹武夫,根本不是那劍修,否則這把小小的飛劍,我根本困不住。」

  陳平安咧咧嘴,瞥了眼丁嬰頭頂的道冠,「天時地利人和,都給你占盡了,是不是很爽啊?」

  丁嬰眯起眼,殺機沉沉,「哦?小子,不服氣,可你又能如何?」

  「先前,你說了什麼字來著,『來』?」

  陳平安一臂橫著伸出,「對吧?」

  丁嬰默不作聲,報以冷笑。

  心想這個很不一樣的謫仙人,肯定是想要垂死掙扎。

  靜觀其變就是了。

  陳平安心中默念道,「劍來!」

  從那座院子的偏屋之內,僅是劍氣就重達數十斤的那把長氣劍,瞬間出鞘。

  彷彿是循著陳平安最後一次出門的大致足跡,彷彿是在向這方天地示威,長劍像一條白虹破開窗戶,離開院子,來到巷子,掠過巷子,進入大街,與丁嬰擦肩而過。

  當陳平安握住這條「白虹」。

  那條雪白的劍氣長河,猶在人間滯留,既有彎彎曲曲,也有筆直一線,卻都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

  當陳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長氣劍。

  劍身如霜雪,劍氣也白虹,長袍更勝雪。

  在這座人間,一臂之內陳無敵。

  一臂之外,猶有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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