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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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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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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6 00:30:54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出劍而已

  丁嬰抬起手臂,頭頂銀色蓮花冠竟然如活物綻放開來,原本並攏的花瓣向外伸展,搖曳生姿,丁嬰將指尖那把袖珍飛劍放入其中,道冠恢復原樣,銀色的花瓣紛紛合攏。

  丁嬰雙手負後,低頭凝視著那條近在咫尺的劍氣長流,饒是丁嬰,都要覺得這一幕,是生平僅見的美景。

  丁嬰一邊俯瞰這條懸停人間的雪白溪澗,一邊開口笑問道:「陳平安,是劍師的馭劍之術吧?你和馮青白之前都用過。是我掉以輕心了,沒有想到你能駕馭這麼遠的劍。不過沒關係,大局已定。再者這麼一把仙人劍,你身為主人,竟然不真正握住劍柄,而是使了障眼法,虛握而已,是不是太可惜了?」

  丁嬰收起視線,轉身望向陳平安,「還是說,你其實也無法完全掌握這把劍。可惜可惜,這些似霧非霧、似水非水的東西,難道全是劍氣?劍氣消散極快才對。」

  陳平安沒有想到丁嬰的眼力這麼毒,這麼快就看出了自己跟這把劍的「貌合心離」。

  這把長氣,當時在飛鷹堡外,陳平安曾經拔出鞘一次,陳平安整條骼膊的血肉都被劍氣一銷而空,白骨累累,還是陸台用了陰陽家陸氏的靈丹妙藥,才白骨生肉。此次駕馭長氣來到身邊,當然不是陳平安的劍師之境出神入化,能夠駕馭這麼遠的長劍,而是陳平安和長氣兩者之間,朝夕相處,劍氣浸透體魄,神魂反過來牽引劍氣,哪怕兩人分開,依舊藕斷絲連。

  丁嬰指了指自己的蓮花道冠,「這會兒你拿到了劍,我則暫時失去了這頂仙人道冠的神通,一來一去,接下來算不算公平交手?」

  陳平安虛握劍柄的五指微微加重力道,起始於小巷院落、終止於陳平安手心的劍氣長河,瞬間歸攏,劍氣重新彙聚於劍身,手中長氣劍,再也看不出異象。

  陳平安「掂量」了一番長氣劍的重量,覺得剛剛好,比起飛劍十五里頭的痴心劍,要更重,陳平安自從老龍城獲得那部《劍術正經》,在渡船桃花島開始練劍以來,一直覺得太輕,現在哪怕只是虛握長氣,卻也覺得合適。

  分量合適就好。

  丁嬰直到這一刻,才將陳平安從陸舫、種秋之流,上升到修習了仙術的俞真意。

  兩者區別,就是任你陸舫劍術玄妙,種秋拳法無敵,在我丁嬰面前,仍是稚童耍柳條、老翁揮拳頭,這座天下唯有攻守皆巔峰的俞真意,才有機會傷到他丁嬰。

  陳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氣。

  在這邊唯一的好處,就是武人之爭,不會針對陳平安的換氣。

  好像此地武夫,缺失了浩然天下成為純粹武夫的第一步環節,在陳平安那邊,武夫與練氣士背其道而行之,需要先散去體內所有靈氣,提煉出一口純粹真氣,氣若蛟龍,遊走五臟六腑百骸氣府,如一支邊軍精騎在開疆拓土,開闢出一條條適合真氣運轉的道路,才算登堂入室,真正走上了武道。

  但是在這座天下,大概是靈氣稀薄的關係,武人根本沒有這份講究,也就少了那份淬煉,所以一開始的底子就打得差了,江湖上許多武學宗師追求的返璞歸真,其實不過是武學之路,走到了一定高度,幡然醒悟,才開始倒推逆流。

  可即便如此,這百年江湖,還是湧現出了丁嬰、俞真意與種秋這些天縱奇才,歷史上更有魏羨、盧白象和隋右邊的驚才絕艶。

  丁嬰微笑道:「除了頭上這頂蓮花冠,你陳平安手中劍,是我丁嬰第二樣想要拿到手的東西。」

  以虛握之姿,手持長氣。

  陳平安以撼山拳六步走樁向前,其中蘊含了種秋大拳架頂峰之意。

  每一步幅度都有大小差異,但是練拳百萬之後,一切自然而然,拳意早已深入陳平安骨髓,加上種秋先前佯裝廝殺、實則暗中傳授的拳架頂峰,本就有行雲流水的意味,兩者銜接,天衣無縫。

  以丁嬰的眼光,陳平安這六步,竟然瞧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真正的天人合一,與大道契合。

  丁嬰在一甲子之間,大肆收集、匯總天下武學,丁嬰本身又是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融會貫通,試圖編撰出一部要教天下武學成絕學的寶典。

  瞧見這平淡無奇的向前六步,丁嬰眼神熠熠,看來自己那部秘籍還有查漏補缺的餘地。

  既然沒有機會一擊斃命,加上想著多從陳平安身上攫取一些天外武道,丁嬰乾脆就避其鋒芒。

  但是丁嬰很快就意識到這一退,有些失策了。

  第六步後,陳平安一身氣勢已經升到巔峰,拳意濃郁到了凝聚似水的地步,如一粒粒水珠在荷葉上滾走,日復一日背負長氣劍打熬神魂,原本那些緩緩浸入陳平安身軀的劍意,就是那張荷葉的脈絡。

  高高躍起,一劍劈下。

  陳平安雙手握劍,劍鋒變竪為橫,一閃而逝。

  大街被那道劍氣分成左右,若是有人在街道兩側,就會發現一瞬間,街對面的景象都已經模糊、扭曲起來。

  丁嬰已經退出三丈外,腳跟擰轉,側過身,雪白劍罡從身前呼嘯而過。

  如遊人觀看拍岸大潮。

  側身面對第二劍的丁嬰一拍掌,雙腳離地,身形飄蕩浮空,躲過攔腰而來的洶洶劍氣,一掌剛好落在長氣劍身之上,掌心與劍神觸碰在一起,如磨石相互碾壓。

  丁嬰皺了皺眉頭,手心血肉模糊,驟然發力,屈指一點長氣劍,身體借勢翻滾,向後飄蕩而去。

  只是失了先機的丁嬰,想要擺脫陳平安,並不容易。

  陳平安下一次六步走樁,第一步就踩在了離地寸餘的空中,第二步就走在了離地一尺的地方,步步登天向上,與此同時,鬆開長氣劍,化作一道白虹激蕩而去,追殺丁嬰。

  這當然不是陳平安已經躋身武道第七御風境,而是取巧,向長氣劍借了勢,憑藉一人一劍的氣機牽引,這才能夠御風淩空,不過之前與種秋一戰,校大龍後初次破境,躋身第五境,那會兒的數步淩空,成功跨過街上那條被陸舫劈砍出來的溝壑,屬氣機尚未真正穩固、如洪水外泄而已,所以種秋正是看出了端倪,才會出拳幫助陳平安砥礪武道。

  丁嬰一腳踩踏,腳下轟然炸裂,身體傾斜著去往空中更高一處,又是一踩,還是同樣的光景,以外放的罡氣凝聚為踏腳石,在落腳之前就「擱放」在空中,使得丁嬰能夠在空中隨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

  這幾乎就是浩然天下的御風境雛形了。

  丁嬰如果能夠飛升離開藕花福地,成就之高,無法想像。

  丁嬰之外的天下十九人,無論是當地武人,還是謫仙人,在藕花福地這座牢籠之內,都以天人合一為山頂最高處,走到這一步,都很吃力,耗費了無數心血,但是丁嬰不一樣,他只是因為藕花福地的最高處,就只能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才年復一年地滯留原地,等著別人一步步登山,而他早已在最高處多年,俯瞰世間,了無生趣。

  所以丁嬰才會以這方天地的規矩和大道為對手。

  這場驚世駭俗的天上之戰。

  陳平安是劍師馭劍的手段。

  招式則是輔以《劍術正經》上的雪崩式。

  始終不讓丁嬰拉開距離,同時又不讓丁嬰欺身而近,進入兩臂之內。

  兩人在南苑國京城的上空,糾纏不休,不斷向城南移動。

  劍氣與拳罡相撞,轟隆隆作響,如雷聲震動,讓整座京師百姓都忍不住抬頭觀望。

  一襲雪白長袍的年輕人,駕馭著一條好似白虹的長劍,那幅壯觀動人的畫面,像是下了一場不會雪花墜地的鵝毛大雪。

  看客之中,有被御林軍重重護衛起來的南苑國皇帝。

  有太子府繫著圍裙跑到屋外的老廚子,太子殿下魏衍和鏡心齋仙子樊莞爾。

  街角酒肆外並肩而立的周肥和陸舫。

  那個已經注定走不到蔣姓書生住處的女子,癱坐著一處牆根下,瞥了眼頭頂的異象,女子充滿了遺憾,她緩緩閉上了眼睛,真的有些累了,哪怕見到了那位心愛書生,敲開了小院門扉,又能如何呢,讓他看到自己滿身血污的這番模樣嗎?還是算了吧,不見這最後一面,他哪怕聽了別人的言語,再覺得她是壞人,總歸還是一位好看的女子。

  於是女子歪著腦袋,笑著睡去。

  皇后周姝真沒有返回皇宮,反而潛入了太子府第,身上多了一把銅鏡。

  院內曹晴朗孤苦無助,丟了柴刀,蹲在地上在抱頭痛哭。

  四下無人,枯瘦小女孩拎著一根小板凳,晃晃蕩蕩拐入小巷,左右張望,充滿了好奇。

  南苑國城南上空。

  陳平安馭劍越來越嫻熟自如。

  劍鋒太銳,劍氣太盛,劍招太怪。

  丁嬰六十年來,第一次如此狼狽,只能專心防禦。

  丁嬰有些惱火,不過短時間內無可奈何,他乾脆就沉下心來,他倒要看看,這個年輕謫仙人的無瑕之境,能支撐到什麼時候,只要露出一個破綻,丁嬰就要他陳平安重傷。丁嬰也沒有閒著,一身駁雜所學,隨手丟出,一拳歪斜打去,根本沒有對著陳平安,但是拳罡卻會炸裂在陳平安身側,可能是眉心、肩頭、胸膛,角度刁鑽,匪夷所思,這是丁嬰在拳法中用上了奇門遁甲和梅花易數,笑臉兒錢塘的詭譎身影,在丁嬰這邊,簡直就是貽笑大方。

  丁嬰一手雙指並攏,屈指輕彈,一縷縷罡氣如長劍。

  一手掐道訣,有移山搬海之神通,經常從地面上撕扯出大片的屋脊和樹木,用來抵禦滾滾而流的雪白劍氣。

  最終兩人落在京師外城的高牆之上。

  這條走馬道上,一座座箭跺連帶牆壁砰然碎裂,灰塵四濺,飄散在京城內外。

  陳平安好像來到此地後,真正少了最後一點約束,徹底放開手腳。

  馭劍之術,幾近御劍之法。

  長長一條走馬道,被長氣的如虹劍氣銷毀殆盡。

  偶有間隙漏洞,剛要脫困的丁嬰就會被陳平安一拳打回劍氣牢籠之中。

  堂堂天下第一人的丁嬰,登頂江湖甲子以來,第一次被人穩穩占據上風,壓迫得不得不被動守勢。

  丁嬰雖未受傷,但是雙手袖口已經出現數條裂縫。

  陳平安身形輕靈,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上,在破碎不堪的走馬道上閒庭信步。

  丁嬰顯然也打出了一股無名真火,長氣劍幾次被指尖點在劍身或是劍柄上,劍罡崩碎,激蕩不已,只是劍氣充沛,足可形成溪澗長流,這點損耗,就如同巨石砸水,濺起水花在岸邊而已,根本可以忽略不計。

  陳平安靈犀一動,站在一處兩邊斷缺的孤零零箭跺之上,雙指並攏作撼山拳立樁,劍爐。

  原本瘋狂縈繞丁嬰四周的長氣,驀然升空十數丈,本就快到了極致的飛劍速度,竟是以違反常理地更快勢頭,名副其實地破空消失了,然後一道裹挾風雷的白虹從天而降,長劍裂開南苑國城頭,然後在牆根處破牆而出,轉瞬來到牆頭上的陳平安身邊懸停,嗡嗡作響。

  塵土消散,丁嬰抬起手,右手袖口已經盡碎。

  陳平安伸手虛握長氣的劍柄,手心觸及劍柄片刻,然後再次鬆開。

  丁嬰大笑道:「六十年來,筋骨從未如此舒展過了。」

  陳平安問了一個相同的問題:「是不是很爽?」

  上一次,丁嬰可以無動於衷,這一次,丁嬰可就有點臉色掛不住了。

  丁嬰一跺腳,身形虛無縹緲起來,依稀可見雙手擺出一個不知名拳架的起手式。

  陳平安身後則有身影模糊的蓮花冠老人,雙手十指掐一古老天官訣。

  右手南苑國京城外的空中,丁嬰雙臂擰轉,在掌心之間,搓出一團刺眼光芒。

  左側京師地界的空中,丁嬰雙臂伸開,五指如鈎,城牆上出現兩條長達十數丈的裂縫。

  陳平安虛握長氣,劍氣以雪崩式破陣,手中長劍,則以劍術正經中的鎮神頭式迎敵。

  一心兩用。

  頃刻之間。

  整整一大段京城城牆,出現了一個長五丈、高六丈的巨大缺口。

  一時間塵土遮天蔽日。

  丁嬰站在缺口一側邊緣,淵渟岳峙的宗師風範。

  身後有雲霧滾滾,是丁嬰不再刻意拘束一身磅礡罡氣的結果,那些雲霧不斷聚散,最終凝成一尊雲霧神像的輪廓,如有神靈即將降世。

  陳平安神色自若,站在另外一側,看也不看丁嬰造就的天地異象。

  他只是一手握住長氣的劍柄,一手雙指並攏,在劍身之上從左到右,輕輕抹過。

  這是陳平安在學文聖老秀才的山水長卷之中,她那一劍。

  哪怕只有一分神似。

  那把桀驁不馴的長氣劍,竟然微微顫鳴,似乎在與陳平安共鳴。

  似乎終於承認了陳平安,在對陳平安說,你有何話要對這方天地講?

  只管放聲便是!

  在這之前,陳平安連長氣劍都握不住,故而只能算是劍氣近,而不是真正的一劍在手。

  當下,這才是真正的有一劍來此人間。

  陳平安猛然間握住劍柄,那一刻,從左手指縫之間綻放出絢爛光明。

  像是升起了一輪明月,向四面般湧去,照徹天地。

  本就已是大日懸空的白晝,可此刻整座南苑國京城,仍是愈發明亮了幾分。

  握劍之後。

  日月同在。

  這把長氣當下並無劍鞘,可是陳平安依舊做出了拔劍出鞘的姿勢。

  丁嬰驚訝發現自己竟是無法跨過那道缺口,雖然震撼,倒也不至於驚懼,身後罡氣凝成的一尊三丈高神人像,俯瞰那渺小的一人一劍。

  丁嬰心知肚明,自己退不得。

  他明明不動如山,但是卻有雙手在身前,變幻出數十條骼膊,令人眼花繚亂,有佛家印,說法印,禪定印,降魔印,施願印,無畏印,每一法印皆金光燦燦。

  有道家法訣,三清指,五雷指,翻天印,天師印。每一法印都有罡風飄拂,雷聲縈繞。

  還有俞真意的袖罡,種秋的崩拳,鏡心齋的指劍,劉宗的磨刀,程元山的弧槍……

  那尊神靈亦是如出一轍,丁嬰有什麼法印、架勢,它便有,而且聲勢更大。

  丁嬰一身武學修為,集合了天下百家之長。

  俞真意站在了這座天下的道法之巔,陸舫站在了劍術之巔,種秋站在了拳法之巔,劉宗站在了刀法之巔……

  但是群山之巔的更高處,其實還站著一個早已懸空的丁嬰,使得丁嬰在這座藕花福地,如日中天。

  這實在是太不講理。

  陳平安唯有一劍。

  出劍而已。

  一劍之後。

  神靈崩碎。

  萬法皆破。

  不見丁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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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一十九章 何為天下無敵

  城內那條街上,從雙方一出手,就打得蕩氣迴腸。

  此時仍是大戰正酣。

  一把琉璃飛劍,如開了靈智的神物,竟然只是一把劍,就能夠死死纏住磨刀人劉宗。

  劉宗那把名動天下的剔骨刀,用了一輩子,都不曾磕壞絲毫,今日一戰,都沒摸著俞真意的一片衣角,就已經被飛劍砍得崩出好幾個缺口。

  劉宗完全來不及心疼。

  一分心,就會死。

  飛劍淩厲,速度極快,罡氣充斥方圓十數丈,劉宗身處其中,難免束手束腳。

  湖山派掌門俞真意,不虧是真神仙。

  最少兩個磨刀人劉宗。

  而劉宗是天下第五。

  而且順著劉宗的眼角餘光瞥去,極有可能是兩個國師種秋。

  俞真意已經飄落在地上,就那麼雙手負後,任由種秋一拳拳打去,但是沒有一拳能夠徹底破開他的無形罡氣,寥寥無幾的數拳,只差寸餘就觸及俞真意臉面,眉毛微漾,鬢角輕飄,但僅此而已。

  種秋出拳不停,一次次無功而返,臉色如常,眼神明亮,並無半點頽喪灰心,種國師,還是那個

  可越是這樣,就越會讓人覺得心酸。

  好像世道不該如此,容易讓人生出一股憋屈憤懣之意。

  種秋只是出拳。

  俞真意就如散步,一直隨意向前行走,最多就是繞過劉宗和飛劍的那處戰場,沿著街邊林立店鋪,一一走過,抬頭看一眼店鋪匾額,看一看那些熬過了今年春雨的春聯。

  俞真意笑問:「是不是後悔當年沒有收下那把仙劍?」

  「你挑選的道路,只適合在人間人走,登山,你走不到最高,哪怕再給你三十年時間,登山絕頂之後,你還是無路可走,到時候你只會後悔更多。」

  「種秋,從小到大,你都只在乎那些世人都不在乎的事情這不叫鶴立雞群,這叫傻。」

  種秋一言不發。

  畫面詭異,一邊挨著打,俞真意已經拐入了寬闊御道之上,再往前走,盡頭就是南苑國的皇城,宮城,還有那座比松籟國皇宮還要恢弘巍峨的大殿,八條垂脊上,都立有十個形象奇怪的仙人和走獸,為首的騎風仙人之後,依次是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押魚、獬豸、鬥牛和行什。

  有些位高權重的帝王將相可以見到真物,有些他們也見不到。

  俞真意伸手指向前方,「記得咱們年少時,你從書上看到那些有關垂脊十物的描述,就很好奇,說以後一定要親眼看看它們。於是最後你在皇宮外住了幾十年,還沒有看夠嗎?」

  種秋終於開口說話:「俞真意,不要總覺得自己如何了不起,修了仙,就不把自己當了人,看什麼都居高臨下,想什麼人和事都是在追憶緬懷,要多看看人間當下的悲歡離合……當然,你已經聽不進去這些了。」

  俞真意點點頭,「俗子之見。在其位謀其政,修行亦是如此。種秋,不是你的道理不對,只是還不夠高,因為你站得太低了。」

  種秋眼中閃過一抹傷感。

  停下了出拳,望向皇宮那邊。

  俞真意也停下腳步,笑道:「如此輕飄飄的拳頭,種秋,難不成你好幾天沒吃飯了?不然我在這等你半個時辰,你先吃飽喝好再來?」

  種秋破天荒爆粗口,「老子怕一拳把你打出屎來!」

  種秋果然還是那種秋。讀書再多,真逼急了,不還是松籟國涿郡揪欄縣城的那個泥腿子?

  俞真意一拍肚子,哈哈笑道:「翻了天上書,學了神仙術,走了長生橋,修了無上法,閉關之後,辟穀多年,還真沒有這屎尿屁。」

  種秋嘆了口氣,「你其實是在等待那一場架分出勝負?」

  俞真意點頭道:「看破了真相又如何,你又打不破我的罡氣。」

  然後他搖頭道:「不是什麼分出勝負,是等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死。」

  種秋突然轉過頭,低頭看著稚童模樣的昔年好友,笑意古怪。

  俞真意仰起頭,問道:「怎麼?」

  種秋說道:「還記得當年,在馬縣令衙署牆外的那次嗎?」

  俞真意想了想,神色恍然,「你若是不提,還真記不起來了。」

  當年在家鄉揪欄縣城,俞真意是不入朝廷流品的小小胥吏之子,種秋的門戶更是不如,兩人卻很小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俞真意嚮往江湖,種秋則仰慕讀書人,骨子裡都是不安分的,年少氣盛,種秋愛慕父母官馬縣令的千金,俞真意就幫著出了一籮筐的餿主意,女子本就不喜歡種秋,後來就愈發疏遠討厭種秋,有次深夜醉酒後,兩人就在那邊對著縣衙署後院的門牆撒尿,不曾想那女子剛和婢女一起偷偷出門,與一位負笈遊學的外鄉書生幽會,院門一開,兩位女子結果就剛好撞到了那一幕。

  縣令千金是個臉皮薄的,婢女是個凶悍的,竟然還瞥了眼俞真意和種秋襠下,滿臉嫌棄地撂下一句「兩條小蚯蚓,大半夜晃蕩什麼呢?」

  在那之後,種秋和俞真意就再沒有去縣衙附近。

  俞真意經種秋提醒,想起這些,並不覺得有意思。

  只是不知種秋為何要提及此事,難道有何深意?

  種秋微笑道:「俞老神仙,如今你連小蚯蚓都不如了啊。」

  俞真意臉色不變,眼神卻冷了下去,「種國師,敘舊結束了,不然咱們過過招?」

  種秋一笑置之。

  俞真意冷笑道:「我們不妨先賭一賭,劉宗如果可以不死,會不會像你一樣,主動求死?」

  種秋點頭道:「好啊,那我賭他不會獨自離去。」

  俞真意就要抬手,將那把琉璃仙劍駕馭入手,但是他很快放下骼膊,微笑道:「這個活命的機會,我偏偏不給那劉宗。」

  種秋不再說話。

  兩人並肩而立。

  就只是南苑國種國師和松籟國俞真意了。

  俞真意突然說道:「你錯了,我的殺力,不在那把劍上,只是先前覺得你種秋還有挽救餘地,故意讓著你。就像當年,從小到大,我什麼都願意讓著你,還要照顧你的感受。」

  種秋卻說了一句離題千里的奇怪言語,他轉頭望向南邊城牆,輕聲道:「俞真意,你的位置最尷尬,既不是驕陽,也不是明月,這座天下少了你,反而還是完整的那座天下。」

  ————

  枯瘦小女孩拎著那根小板凳,走到了唯獨沒有關上院門的那戶人家,看到了那個抱頭痛哭的曹晴朗。

  她敲了敲院門,徑直跨過門檻,故意問道:「喂喂喂,有人嗎?沒人我進來了啊。」

  等到曹晴朗抬起頭,滿臉警覺,她隨手將小板凳丟在地上,左看右看,漫不經心道:「是你家的吧?我來還東西了。」

  曹晴朗一把抓起地上那把柴刀,護在身前,「你是誰?!」

  她還在張望,沒好氣道:「我跟那個穿白袍子的有錢人,是一夥的,跟那個頭上戴著花帽子的傢伙,不是一夥的。」

  她看到了那座偏屋,於是轉頭對曹晴朗說道:「先前我看了一對狗男女拎著四顆腦袋出門,丟在了街上,滾了一地的血,我好心幫那些腦袋放在了一起,是你的什麼人嗎?你不趕緊去看看?」

  曹晴朗眼淚一下子湧出眼眶,撒腿跑向院門。

  她突然攔住他,怒目相向,「站住!」

  曹晴朗有些茫然。

  她問道:「你不謝謝我?」

  曹晴朗楞了楞,欲言又止,滿臉淚水地跑了出去。

  她倒是不敢攔著一個手持柴刀的傢伙,撇撇嘴,讓了讓道路,嘀咕道:「沒良心的狗東西,活該變成孤兒。」

  她推開屋門,正是陳平安的住處。

  床上被褥整整齊齊,桌上的書籍,還是整整齊齊。

  乾乾淨淨。

  桌上還有一把空著的劍鞘。

  沒能找到吃的東西,也沒有找到銅錢和碎銀子。

  氣得她走到桌前,把那一摞書籍都推下桌子,摔了一地。

  她突然眼睛一亮,書本賣了能換些錢啊,然後她盯著那把劍鞘,嘆了口氣,還是算了吧,偷偷賣了書籍,那個白袍子傢伙估計不會把自己怎麼樣,可要是賣了劍鞘,他多半會狠狠收拾自己,到時候自己年齡小就不管用了。

  她抱起那些書籍就往外跑。

  已經默默打定主意,換成了一大把銅錢後,她要趕緊都花出去,只有變成食物吃進肚子,他才要不回去!

  ————

  周肥提著周仕和鴉兒的肩膀,重新找到了陸舫,依舊在那座酒肆喝著酒,不光是街角酒肆沒了人,整條大街都空蕩蕩的,多半是南苑國朝廷早就下了嚴令,一旦有宗師之戰,就會將所在坊市戒嚴,具體規矩,依循歷史上的夜禁,這肯定出自國師種秋的手筆。

  那位與陸舫曾經師出同門的貌美婦人,軟綿綿趴在酒桌上。

  笑臉兒錢塘的頭顱和佩劍大椿,都放在了隔壁一張桌子上。

  周肥鬆開手,放開兩人,大步走入其中,落座後,氣笑道:「你就只是把人家灌醉了?」

  陸舫給他倒了一碗酒,「不然?」

  周肥打量著陸舫,「總算沒讓我白費苦心,還是有那麼點成效的。」

  比起之前那次見面的失魂落魄,這會兒陸舫已經緩過來,而且多出一絲絲凝如實質的精神氣,只差沒有擰轉結繩了,足夠讓陸舫在藕花福地再活個一甲子,說不定還有機會肉身飛升,也算因禍得福。

  至於藕花福地和浩然天下兩地,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很有意思,依舊是只看那個傢伙的心情。

  若是那人覺得看得有趣,藕花福地的甲子光陰,浩然天下不過五六年,可若是他覺得乏味,可就要遭殃了,歷史上最坑人的一次,等到有人在福地中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飛升,發現自己重返浩然天下,已是三百年後,差點當場道心失守。

  畢竟哪怕是山上修行之人,三百年之久,也足夠物是人非,可能想見之人,早已不在人世,想殺之人,卻早已享盡榮華富貴而死。

  周仕和鴉兒挑了一張桌子坐下,各懷心思,簪花郎去翻出一壇南苑國特産竹摣酒,劫後餘生,應該與心儀女子小酌一番,至於六十年之約,立志於天下前十甚至是前三甲,周仕到底是周肥之子,加上春潮宮本就是藕花福地的山頂之處,周仕這份心智還是不缺的,有信心六十年後與她重逢後,再攜手去往父親家鄉。

  鴉兒如何想,周仕猜不透,但是不用多想,因為周仕無比相信父親的手段和底蘊,尤其是飛升之後,那就是蛟龍入水虎歸山,需知藕花福地不過是中等福地,而玉圭宗姜氏,也就是他父親「周肥」掌握的雲窟福地,卻是那座天下的第一等大福地。

  周肥打熬、調教和馴服女子心性的功夫,周仕一直學不來,周肥曾言笑言,那叫「假身真心」,是一門仙家神通,你周仕只能學些皮毛,不奇怪,但是足夠讓你在這座天下馳騁花叢了。

  陸舫問道:「那邊怎樣了?」

  周肥提起酒碗跟這位好友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酒水,味道實在是糟糕得很,就趕緊放下,解釋道:「打得很亂,馮青白給好朋友唐鐵意宰掉了,程元山屁都沒放一個就跑了,種秋耍了心眼,沒有跟陳平安打生打死,分出拳法的高下之後,反而像是又切磋了一場,幫著陳平安穩固境界,因為那傢伙的武道有點古怪,差點一口氣沖到了六境瓶頸,種秋看出了一些端倪,慢慢將陳平安的武道境界,一拳一拳打回了第五境。種秋也在交手過程中,靠著陳平安的那些拳架,大概是驗證了某些武學想法,如果此人能夠走出藕花福地,未來一個九境武夫,是板上釘釘的了。」

  周肥下意識去拿起酒碗,只是想到那滋味,哀嘆一聲,只得捏著鼻子灌了一口酒,「然後丁嬰和俞真意就露面了,一個堵住了陳平安,一個截下了種秋,我看這兩場架,才是最凶險的,必分生死。」

  陸舫隨手指了指背後那張桌子的簪花郎和鴉兒,「粉金剛馬宣和琵琶妃子,還有……笑臉兒,陳平安其實都沒怎麼動殺心,但是這兩個孩子,相信那個傢伙只要一有機會,肯定會殺的。呵,如此性情,倒是比馮青白更像一位古道熱腸的遊俠兒。」

  「不提你和童青青,這座天下的人物,能入我眼者,就只有丁嬰和俞真意了。其餘的也就那樣,哪怕是種秋,給他一個四五十年後的九境武夫好了,又能如何?」

  周肥擺擺手,「我才不管這些,這次就坐在這裡,等著牯牛山第二聲鼓響,我只帶走你身後叫鴉兒的小娘們,所以之後六十年,這個不成材的周仕,還是要你多加照顧了。」

  陸舫點頭答應下來,好奇問道:「你不打算招徠俞真意?六十年近水樓臺,終歸比桐葉宗要多出一些先機。而且按照你的說法,你名次墊底,只能帶走一人,就是這個魔教鴉兒了。俞真意卻能最少帶走三人,魏羨,盧白象,隋右邊,朱斂,哪個不是驚才絕艶的怪胎。寶瓶洲的驪珠洞天,適合修道的胚子,層出不窮,這座藕花福地,盛産武道天才。你拉攏了俞真意,就等於姜氏麾下多出三個種秋。」

  周肥伸出手指,點了點陸舫,「你陸舫的良心,總算沒有被狗吃乾淨,還曉得為我考慮一些事情。」

  鴉兒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話,怯生生問道:「周宮主,陸劍仙,童青青到底是什麼人?」

  周肥和陸舫都置若罔聞。

  因為鴉兒根本不知道玉圭宗姜氏家主、雲窟福地的主人,和一位有可能躋身十一境劍修的分量。

  如果鴉兒躋身藕花福地的十人之列,興許還有幾分與他們說話的資格。

  當然,跟周肥和陸舫的本身性情冷漠也有關係。

  換成遊俠兒馮青白這類謫仙人,也不會讓人如此難以親近。

  ————

  城頭陳平安一劍之後。

  在這條筆直走馬道的最西端,有一位老人的身前胸膛,長袍已經撕裂出一條大口子,露出了鮮血淋漓的一條傷口血槽。

  老人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他抬起手臂,摘下那頂蓮花冠,隨手丟在一旁的地上。

  至於那把飛劍會不會就此掙脫禁錮,重返主人身邊,讓敵人更加强大。

  至於少了道冠這件仙人法寶的庇護,會不會在勢均力敵的大戰廝殺中,少了一門制勝手段。

  丁嬰毫不在意。

  丁嬰卷起袖管,動作緩慢細緻。

  他想了想,低頭瞥了眼那頂本就當做籌碼之一的蓮花冠,隨手一揮袖,將其遠遠拋向南苑國京城內的御道那邊。

  丁嬰緩緩向前,步子與尋常人無異。

  不再有如山岳般的罡氣神人,丁嬰連那頂銀色道冠都舍了不要。

  赤手空拳,走向那個陳平安。

  丁嬰覺得一身輕鬆,狀態從未如此巔峰。

  與人打架,就該如此!

  打贏了天下第二人,自然就是天下第一人,很簡單的道理。

  但是這樣的道理,不管外人看得有多重,有多遙不可及,丁嬰仍是覺得太小,太輕。

  丁嬰根本看不上!

  一人之力,勝過天下十人的剩餘九人聯手,才是丁嬰真正想要的無敵。

  所以在漫長的歲月裡,唯有寂寞相伴的丁老魔,才會去鑽研百家之長,去將各大宗師的武學拔高一尺,並非是丁嬰需要以此來作為護身符,而是丁嬰早就準備好了,要以自己隨手而得的一招,輕鬆破去俞真意、種秋、劉宗這些大宗師的最强之手。

  只不過現在冒出來一個天大的意外。

  丁嬰反而覺得這樣才對。

  剛好不需要那些花裡胡哨的招數了,還是太慢了。

  前行道路上,沒有足夠强大的對手,哪怕丁嬰站著等待,哪怕丁嬰回頭望去,都看不到第二個人的身影,更沒有人能夠追趕丁嬰,可以與他並肩而立,所以就只是天地寂寥,唯有丁嬰一人,去與天爭勝。

  那個叫陳平安的謫仙人,來得好,有了這塊墊腳石,我丁嬰只會離天更近!

  丁嬰快步向前,暢快大笑。

  陳平安握住手中長劍,手心發燙,卻沒有被劍氣灼傷絲毫,他覺得這第二劍,可以更快。

  南苑國南邊的城頭之上。

  從城牆一個巨大缺口處,到最西邊,整條走馬道之上都充滿了雪白的劍氣洪水,滾滾向前。

  而西邊城頭有丁嬰,一拳拳遞出,如天庭神靈在捶打山岳,一拳拳打得迎面湧來的劍氣四濺散開,丁嬰就這麼逆流向前,勢如破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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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二十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

  潛入太子府第之前,皇后周姝真,或者說是敬仰樓樓主,又或者說是鏡心齋死士,她身形隱匿於一處蔭涼陰影中,望向南邊城頭的兩人之戰,感慨萬分。

  雙方打得山崩地裂。

  即便翻開敬仰樓中那些灰塵最厚的秘密檔案,藕花福地,也已經有很多個甲子,不曾出現過如此驚天動地的捉對廝殺。

  寥寥兩人,打得卻像是兩軍對壘,打出了黃沙萬里和金戈鐵馬的氣勢。

  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是無敵的,在那個時代沒有對手,之後盧白象亦是如此,以一人之力,壓得整個江湖無法喘息一甲子,女子劍仙隋右邊,更是寂寞得只能御劍飛升,武瘋子朱斂選擇與世為敵,一人戰九人,天下十人的榜上宗師,真被他殺了大半。

  丁嬰這一次,遇上了一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謫仙人。

  好似日月爭輝,蒼天在上。

  所有人都只能伸長脖子看著,等待結果。

  周姝真嘆息一聲,瞥了眼一座屋脊上的兩位年輕男女,她沒有一掠而去,徑直找上他們,而是身形悄然飄落在一條廊道之中,姍姍而行,遇上婢女管事便身形繞過廊柱,貼在那些凡夫俗子的視線後方。

  或是飄上橫梁,如一根彩帶在搖晃前行。她當下的身份,不適合出現在這座府邸。

  她雖是當今南苑國皇后,卻不是太子和二皇子的生母,甚至有關前皇后的病逝,一些個影影綽綽的宮中秘聞,都與周皇后都脫不開關係。

  周姝真身影在府邸驚鴻一瞥,剛好能夠讓魏衍和樊莞爾發現,兩人掠下屋脊,在花園見到了這位艶名遠播的皇后娘娘。

  樊莞爾有些好奇和擔憂,因為不知周姝真為何要現身,而且是當著她的面,出現在太子魏衍身前。

  這個周姝真,正是當年將樊莞爾找到、並且帶去鏡心齋的那位師姐,之後周姝真很快就頂替了一位鏡心齋精心設置的秀女身份,順利進入南苑國皇宮,一步步成為皇后。

  周姝真無奈道:「形勢緊急,來不及了。怪我這個師姐辦事不利,也怪丁老魔出現得太巧。」

  魏衍看了看「母后」,再看了看樊莞爾,心頭霧霾沉沉。

  他不介意自己與樊莞爾同舟共濟,贏了魔教鴉兒扶持的那個弟弟,然後一步步走近那張龍椅,順利登基,最後與佳人聯手,謀求四國大一統,可如果說整個南苑國魏氏,早就都被鏡心齋這些女人玩弄於手心,那麼自己坐了龍椅穿了龍袍,意義何在?

  周姝真卻顧不得魏衍已成雛形的帝王心思,對樊莞爾開門見山道:「當年之所以被師父安排來到南苑國京師,除了這個皇后身份,師父還需要我辦成一件事情,就是拿到那件青色衣裙,不早不晚,必須剛好在這次甲子之期的收官階段,但是我不敢太靠近丁老魔,根本不敢露面,就怕惹惱了丁老魔。」

  說到這裡,她對樊莞爾歉意一笑,苦澀道:「所以師姐只好退而求其次,周肥下山之前,就揚言要將師妹你當做戰利品,覬覦你的美色已久,於是我便讓人故意泄露天機給春潮宮,說你對那件衣裙志在必得,周肥果然直接找上了金剛寺的雲泥和尚,因為以周肥的性格,你一旦落入他手,只要師妹開口,不管周肥搶奪青色衣裙的初衷是什麼,都願意將那件裙子拿出來,贈予師妹。」

  樊莞爾仍是一頭霧水,「我得了那件衣裙又能如何?得了四大福緣之一,僥倖飛升?可是師姐之前不是說過,師父曾經留下叮囑,不許我刻意追求飛升機緣嗎?」

  「只可惜現在那件衣裙,竟然被周肥隨手送給了魔教鴉兒,事已至此……好在師父也曾預料過這種情況。」

  周姝真鄭重其事地掏出那把小銅鏡,「師父便要我到時候,將它交給你。」

  樊莞爾接過銅鏡,翻來覆去,左右轉動,看不出有半點異樣。

  周姝真搖頭道:「我鑽研了這麼多年,一樣看不出端倪,好像就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鏡子。」

  周姝真轉頭對魏衍笑道:「殿下,不用擔心自己淪為我們鏡心齋的傀儡,我們並無此意,也無支撐這份野心的實力,師父曾經說過,世間有丁嬰,俞真意和種秋三人,就是三座跨不過去的大山,尤其是前兩人在人間活著,鏡心齋的一切謀劃,只是小打小鬧,於這座天下,並無任何真實意義。」

  還有一些言語,周姝真沒有說出口,為尊者諱,不願意在魏衍這個外人面前,多說師父童青青的事情。

  童青青其實當年與弟子周姝真最後一次見面,還說了一些肺腑之言,「做了這麼多,只是我怕死,所以我想要知道這個天下的每個角落,有哪些人做了什麼事,我都要知道,那麼我就可以避開所有危險。」

  而且周姝真並不相信這是師父的真心話。

  師父修為那麼高,早早就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師父的習武天賦之高,外人不清楚,周姝真是知道的,僅次於大魔頭丁嬰!只要師父肯用心,天下前三,必然是囊中之物,何況師父身後又有整座鏡心齋,又有四國朝野那麼多死士諜子,怕什麼呢?應該是這個天下,怕她童青青才對吧?

  太子魏衍細細思量,並不相信,或者說並不全信。

  樊莞爾手持銅鏡,陷入沉思。

  ————

  金剛寺的老僧人脫了袈裟,穿了一身世俗人的衣衫,有些不適,他去了皇宮那邊,去跟皇帝陛下討要那副白河寺的羅漢金身,入宮前,在宮門口那邊等待君主召見的消息,雙手合十,唱誦了一聲阿彌陀佛。

  入了宮後,皇帝陛下在御書房在親自等著這位老僧,之前哪怕是南苑國皇帝,都不知道這位金剛寺的講經僧,只是隨著最後的榜單十人浮出水面,才知道這位籍籍無名的續燈僧,除了金剛寺的輩分,還有一身深不見底的佛門神通。

  關於羅漢金身一事,魏氏皇帝沒有任何猶豫,答應下來,任由曾經的雲泥和尚拿走便是。

  剛剛還俗的老和尚,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原本還想好了諸多說辭,比如他答應為南苑國魏氏效力三十年之類的。

  臂聖程元山沒有去跟弟子們匯合,那樣一來,太過扎眼,很容易被人找到。

  老人又不好帶著一桿長槍隨便逛蕩,只得挑了一座石拱橋,在底下乘涼。

  他打定主意,京城外的牯牛山第二聲鼓響後,如果京城裡邊最少死了半數以上的榜上十人,他才會露面,否則寧肯錯失此次飛升機會。

  程元山無比希望,榜上宗師盡死絕。

  至於這是否有違武道本心,程元山並不在乎,他只在乎結果,史書上千言萬語,除了鮮血淋漓的成王敗寇四個字,還有什麼?

  一直想要拿程元山練刀的唐鐵意,沒能找到臂聖,只好作罷,想了想,當下最大的變數,其實是自己的身份。

  一旦被揭露,北晉國的大將軍在南苑國京師閒逛,會很棘手。雖說北晉與南苑關係尚可,但是南苑國野心勃勃,早就流露出要一統天下的聲勢,唐鐵意可不覺得自己會被客客氣氣禮送出境,要麼歸降魏氏,要麼暴斃這座他國京城。

  歸降南苑,對個人前程而言,當然不是什麼好事,可未必就是糟糕至極,畢竟南苑才是厲兵秣馬的第一强國,但是唐鐵意在北晉的所有根基,家族,妻妾,兵權,聲望,就都成了泡影。南苑的文臣武將,對他一個外人,能夠客氣到哪裡去?

  唐鐵意到底是藝高人膽大,而且比起遲暮臂聖,才不惑之年的北晉砥柱大將,顯然氣魄更盛,非但沒有像程元山那樣躲在僻靜處,反而挑了一間熱鬧喧囂的酒樓,要了壺好酒,聽那說書人講故事,遲暮老人的說書人,說著老掉牙的老故事,唐鐵意倒是聽得津津有味,覺得以後成了南苑之臣,似乎也不壞。

  有朝一日,四國境內,皆言他唐鐵意的戎馬生涯。

  唐鐵意喝了口酒,眯起眼,有些心神往之。

  周肥和陸舫還在那座街角酒肆喝著劣酒,等著城頭之戰的落幕。

  隨著丁老魔和俞真意的出手,原本已經離開局中的一個人物,就重新變得有趣起來。

  鏡心齋大宗師童青青。

  先前身披青色衣裙的鴉兒好奇詢問,周肥和陸舫不屑搭話,可是當鴉兒沉默下去,周肥卻又笑了起來,主動說起了這個極有意思的謫仙人,周肥像是想通了什麼,瞥了眼鴉兒,對周仕解釋了一番童青青在別處的事跡。

  簪花郎聽說之後,只覺得荒誕不經。

  一位是一往無前的女子劍修,一位是躲躲藏藏的鏡心齋宗主。

  兩人心性天壤之別。

  父親周肥的家鄉,有一個宗門叫太平山,山上一位女冠,天賦極高,運氣極好,福緣深厚,羨煞旁人。

  寶瓶洲有個叫神誥宗的地方,有個年輕她一輩的女子,兩人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被稱為此人第二。

  這位女冠天生古道熱腸,性情剛烈,遇上不平事,必追究到底,視生死為小事,違背修道之人的原有本心。恩師數次苦口婆心,始終點不破她,幾次提點,她都只是收斂一段時間,最後還是故態復發,人間有任何不平事,只要被她看到,那就要管上一管,而且次次都要找出幕後人才罷休,至於愛管閒事,會不會耽誤了修行?她毫不在乎,會不會因此身陷險地?她更是要翻白眼。為此太平山和桐葉宗、玉圭宗的關係都很僵硬,跟扶乩宗更是勢同水火,只是礙於書院的面子,雙方儘量克制著不出手。

  一路打打殺殺,竟然次次險象環生,偏偏安然無恙,給她躋身了元嬰境界。

  以至於連太平山隱世不出、碩果僅存的一位祖師爺,現任宗主的太上師叔,都被驚動。

  太平山金丹、元嬰這類俗人眼中的地仙,多達九位,傲視一洲,但是竟然沒有一位十一境大修士。

  只有一位十二境仙人境的祖師爺支撐局面。

  反觀桐葉宗和玉圭宗,仙人境和玉璞境皆有,加上那座夫婦二人皆玉璞的扶乩宗,最少傳承有序,境界上不曾斷代。

  所以這位太平山女冠能否躋身上五境,至關重要。

  她一旦成功晉升為玉璞境,再以她的天生福緣,那麼寶瓶洲的風雪廟魏晉,最終成就,都會被她壓下一頭。

  這樣的人物,放在中土神洲,都是鳳毛麟角的存在,因為大道可期,旁人清晰可見。

  簡單而言,就是有機會,有一天站在那十人附近,甚至是擠掉某一人,占據一席之地。

  而那十人之中,有龍虎山大天師,有白帝城城主,最新一位,則是大端王朝的女武神裴杯。

  在十人之外,浩然天下其餘八洲,當然各自都有修為冠絕一洲的角色,比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淳安,皚皚洲的財神爺,可是比起中土神洲,總體氣象還是差了太遠。

  ————

  那個枯瘦小女孩,抱著一摞書籍,飛快跑出了院子、巷弄,一路飛奔。

  孩子年紀不大,可她已經看過了不少壞人,做著壞事,有些是對別人,有些是對她。也看過偶爾的好人,始終不得好報,也有些好人變成了壞人。

  她曾經遇上過一個大半天提燈籠逛蕩四方的老瘋子,說世道太黑,不提燈籠就看不到路,見不著人。

  她跑得汗流浹背,抬頭看了眼太陽,天上就像掛著一個大燈籠,亮亮的,天地運轉,好像誰都缺不了它,不過她只喜歡冬天和春天的它,可如果能夠一年四季天都不冷的話,她半點都不喜歡它,巴不得天上從沒有過它。有了它,天就太亮了,她做很多事情,很容易就會被人發現,比如偷吃東西。

  她經過一口水井的時候,停下腳步,坐在井口上休息了一會兒,大口喘氣。

  瞥了眼水井,幽幽深深。

  她剛想要往裡頭吐口水,猛然抬頭,發現自己身邊站著一個高大老人。

  他穿著大概是稱之為道袍的衣衫,仰頭看著他,枯瘦小女孩一動不敢動,好像自己動一根手指頭,甚至是心裡頭冒出一個念頭,就會死掉。

  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一個人。

  道人身材高大,道冠和道袍樣式,都極為罕見。

  光線映照下,老道人肌膚散發著金玉光澤,道袍一塵不染。

  好像他根本就不曾站在這座天下。

  老道人瞥了眼枯瘦小女孩,伸出手臂,向天空中隨手一抓,一直在偷瞥他的枯瘦小女孩哀嚎一聲,丟了懷中書籍,雙手死死捂住雙眼,已是滿臉淚水,乾瘦身軀滿地打滾起來。

  因為就在方才那一刻,她清清楚楚看到那個老頭子,一手將太陽從天上抓到了他手中,夾在了指縫之間。

  枯瘦小女孩痛苦得腦袋狠撞井壁。

  老道人無動於衷,既不覺得可憐,也不覺得厭煩,漠然而已。

  人間悲歡,看過了一遍幾遍,與看過了千萬遍,是截然不同的觀感。

  這位老道人只是低頭凝視著雙指間的那輪日頭。

  它並非虛像,而是真真正正的實相,反而天上此刻那輪大日,才是虛幻。

  老道人將這顆「珠子」暫時收入袖中,抬頭看了眼南邊城頭。

  這個「丁嬰」讓他有些失望,俞真意和種秋倒是還湊合,但這種湊合,不是俞真意和種秋本身表現有多好,而是老道人對他們的期望,本就很低而已。

  丁嬰不一樣。

  要知道這個丁嬰,無論根骨還是心性,都是最接近那位道老二的器,或者說胚子,算是一幅世間最接近真跡的贋品了。

  哪怕這樣的丁嬰,到了浩然天下任何地方,都是毫無懸念的十二境,但也止步於此了,瓶頸太過明顯,一件不錯的贋品,往往壞不到哪裡去,可再好能好到哪裡去?

  老道人還是覺得不滿意。

  魏羨,盧白象,朱斂,三者合一,各取其長,糅合在一起的丁嬰,還是這般不堪。

  就在他準備一袖子打爛那位丁嬰頭顱的瞬間,老道人猶豫了一下,他抬頭看天。

  老道人站在藕花福地,看到的是蓮花洞天。

  洞天福地相銜接,這樣的古怪存在,四座大天下,只有兩處。

  井口旁老道人與頭頂那位「俯瞰福地」的道人對視了一眼,於是蓮花洞天和藕花福地的邊境線,就瞬間拉升出了一條寬達千萬丈的鴻溝。

  老道人冷哼一聲。

  袖中那顆「珠子」,將他的道袍袖子灼燒出了一個窟窿。

  但是那座蓮葉何田田的洞天之內,也出現了許多枯萎的蓮葉。

  井旁老道人收回視線,袖子很快恢復正常,相信那座蓮池也不例外。

  老道人腳邊的枯瘦小女孩還在地上哇哇大哭,那般近距離凝視太陽光芒的感覺,已經遠遠深入到神魂的更深處,如果不是不幸中的萬幸,剛好躲在了老道人的「樹蔭」中,她的前生來世都會隨之成為腐朽,在一瞬間化作虛無。

  老道人有些怨氣,「老秀才,你煩也不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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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二十一章 各為巔峰,卻少一山

  老道人頭一次正視枯瘦小女孩。

  身材高大的道人,瘦竹竿似的小丫頭。

  天壤之別。

  在道人凝視之下,原本拿腦袋撞井壁以求解脫的小女孩,好似盛夏時分,喝了一碗涼茶,而且還是富貴門庭裡,那種白瓷大碗梅子湯,驀然沒了痛楚,大口喘氣,背靠著井口外沿,怯生生望向那個老神仙,被本能牽引,她的眼神快速游曳,在尋找那顆「珠子」給老人藏在了什麼地方。

  這叫不記吃也不記打。

  好在這位道人對人間的態度,尤其是善惡,迥異於常人。對於小女孩不知死活的探尋,不以為意,但是對於小女孩的身份,老道人已經心中有數,故而對那個口口聲聲「讀書人只有借東西」的老秀才,更加厭煩。

  早年兩人打賭,渾身酸氣的老秀才,靠著耍無賴和撒潑打滾的潑婦行徑,贏走了他一件信物,要他以後若是遇上手持信物之人,一定要護著他的性命周全。老道人願賭服輸,答應下來,但是心中對於老秀才的怨氣,可不小,後來又見到了一次,切磋了一次道法,兩人坐而論道,講道理的那種,就在藕花福地和蓮花洞天的接壤邊境線上,不然一塊小小的藕花福地,哪怕靈氣稀薄,大道難以具象顯化,可依然撐不住兩人的大道之爭,說到底,還是老秀才要占那老不死的便宜。但是不知何時,除了這些,老秀才這個臭不要臉的玩意兒,竟然偷偷在藕花福地布下了這麼一顆棋子,真是燈下黑。

  老道人盯著眼皮子底下的這個小丫頭,視線清澈且冷漠,如大日高懸,從來不管人間冷暖,更不會計較世人的褒貶。

  老道人幾個眨眼功夫,就看遍了小丫頭的此生經歷。

  果然如此。

  老道人又看了眼某座府邸,冷哼一聲,怨氣稍稍減少幾分,略微思量,就知道了老秀才的大致用意,以心算稍加推演,覺得可行,老道人破天荒有些猶豫,轉頭望向南方城頭,咦了一聲,老道人竟是有些訝異。

  老道人輕輕一彈指,擊中小女孩眉心處,她僵硬不動。

  再一揮衣袖,井口四周漣漪陣陣,老道人一步踏出,消逝不見,在那方丈之地,光陰長河開始倒流,連同小女孩在內,其餘所有肉眼不可見的細微,天地運轉的規矩,都開始倒轉,小女孩「撿起」了那些書籍,最後畫面定格在那個她想要往水井吐口水的動作上。

  她有些茫然,沒來由心中多了些懼意,搖搖頭,最終還是沒敢撒野,捧著偷來的那摞書,飛快跑開了。

  牯牛山在京城以南二十餘里。

  滿目瘡痍的城頭之上,稀稀疏疏,站著一位位從城內趕來欣賞「戰場遺址」的宗師高手,俞真意和種秋暫時停下了生死搏殺,此刻俞真意在默默感受城頭上的氣息流轉,以及殘留天地間的純粹劍意,種秋則沒有這麼多心思,雙手扶在殘破不堪的一處箭跺上,舉目遠眺。

  琉璃飛劍來到俞真意身旁,越是臨近城頭,飛劍破空速度就越慢,上了城頭後,微微顫鳴,好似有些畏懼。

  磨刀人劉宗跟著琉璃劍來到走馬道,跳上一堵稀爛的牆頭,盤腿而坐,手中剔骨刀破損厲害,老人伸出拇指,細細摩挲著亮如鏡面的刀身,囂張了一輩子,到最後給一把劍揍得如此狼狽,現世報嘍。

  北晉大將軍唐鐵意腰佩「煉師」,緩緩登上城頭,挑了一塊空地,站定,手握刀柄,氣勢磅礡。

  相比之下,始終躲在橋底下納涼的臂聖程元山,實在是辱沒宗師身份。

  周肥和陸舫也一起來到南城頭,身後跟隨簪花郎周仕和腳踩木屐的鴉兒。

  鏡心齋樊莞爾也小心翼翼登上了城頭,不敢從兩邊城道正大光明地轉入走馬道,是以輕功踩著內牆壁登頂,挑選位置,在南苑國國師和北晉龍武大將軍之間。

  城頭兩人之戰,已經演變成了出城一戰。

  從衆人所立城頭到牯牛山一線之上,塵土飛揚,如有鰲魚翻動背脊,掀開了大地。

  南城外驛路官道的商賈行旅,早已散盡。

  丁嬰不但逆流而上,步步前行,一拳拳遞出,强行打散了陳平安的那條劍氣長河,還拼著一身傷勢,欺身而近,逼得陳平安不得不以劍招迎敵,丁嬰化腐朽為神奇,再不拘泥於天下武學門派支流,皆為我丁嬰所用,所有招式,與俞真意那些大宗師壓箱底的架勢,似是而非,神意大有不同。

  一掌直直拍向陳平安一人一劍,罡風卻會起始於陳平安背後,砰然炸開。

  彈指之間,一縷縷劍氣如水渦旋轉,軌跡難測。

  當時在將陳平安打落地面後,丁嬰衣衫襤褸,披頭散髮,沒有任何逗留,幾乎同時就跟著掠下城頭,始終將兩人間距維持在兩臂之內,絕不給陳平安舒舒服服將劍術和劍意催發到巔峰境界,丁嬰可以斷言,眼前白袍謫仙人的每一劍,劍劍媲美歷史上女子劍仙隋右邊的傾力一劍。

  當然不包括隋右邊的飛升三劍。

  那時候的女子劍仙,時來運轉,冥冥之中,極有可能占據著天下近乎半數的武運,不可以簡單視為隋右邊了。

  因此丁嬰心知肚明,此方天道,並不排斥武人以純粹肉身蠻橫飛升,甚至任由隋右邊汲取武運,故而隋右邊當年飛升失敗,形銷骨立,在墜回人間途中,就已經白骨化塵,神魂灰飛,還是她差了實力,怪不得別人。

  丁嬰一拳崩在陳平安劍身中央,劍身彎曲出一個大弧度,長氣的劍尖幾乎要刺在自己肩頭,陳平安不得不伸出並攏雙指,貼在劍尖處,扳回那個被丁嬰一拳砸出的弧度,身形順勢後退,蜻蜓點水,瞬間就在官道上滑出去十數丈。

  眼看著丁嬰意外沒有趁勝追擊,陳平安沒有任何慶幸,立即以《劍術正經》上的鎮神頭式,散發劍氣,護住四周。

  拳罡如虹,七八條凝為實質的長虹激蕩而至,撞在劍氣之上。

  陳平安一次次碎步轉移,一次次雷聲大作,劍氣拳罡幾乎同時銷毀,發出一團團絢爛光彩。像是兩國邊境線上的兩支精騎同歸於盡。

  丁嬰在遠處出拳不斷,根本談不上拳架招式,只是最簡單的出拳而已,隨心所欲。

  出拳的同時,輕輕一步,就拉近兩丈距離。

  等到陳平安好不容易抵消全部拳罡,丁嬰又已經貼身搏殺起來,打得陳平安一直無法換氣。

  陳平安一直且戰且退,丁嬰一直氣勢淩人。

  雙方各自的氣勢之巔,陳平安在於城頭第一劍。

  面對那一劍,便是丁嬰,心高氣傲到了眼中只有老天爺的地步,都只能黯然而退,甚至連心性都開始出現變化。

  丁嬰的氣勢頂峰,恰恰在於落在下風之時,在劍氣洪流之中逆流向上。

  在那之後,陳平安開始走下坡路,但是奇怪的是丁嬰也沒能維持住那股氣勢和心態。

  散開的劍氣,哪怕看上去再氣勢洶洶,如決堤洪水,丁嬰自信能夠抵擋,最多就是給陳平安一劍之後贏得喘息機會,使得丁嬰失去先機。

  可是凝聚為一線潮的劍氣,丁嬰只能避開鋒芒。

  城外三里,官路附近有一座小山丘。

  丁嬰一手雙指彈開劍尖,一掌驟然發力,推在了陳平安胸口上。

  陳平安如斷線風箏一般撞入那個山包。

  丁嬰竟然直接將陳平安打透了這座小山丘,如一枝箭矢穿透敵人胸膛。

  塵土沖天。

  丁嬰這一掌威力之大,只要從陳平安一劍脫手就可以看出來,長氣劍給拋到了空中頂點後,開始下墜,不出意外,就要落在靠近丁嬰這邊的山丘附近。

  丁嬰眯起眼,看不清陳平安的慘狀,在不耽誤自己前掠的同時,丁嬰其實有些猶豫如何處置前方那把劍,是趁人病要人命,將那把劍駕馭回來,丟回城頭那邊,盡可能遠離兩人戰場,使得這年輕謫仙人無劍可握,還是以此作為誘餌,在一線之間,以殺招伏殺陳平安?

  不過對手直接讓丁嬰打消了所有念頭。

  丁嬰心中猛然警惕起來,毛骨悚然,立即停下身形,雙腳重重踩在地上,拉開出一個氣勢恢宏的大拳架,拳罡如暴雨,急促砸在那把劍與山丘坡頂之間的地帶,可哪怕丁嬰應對如此迅速,仍是有一抹雪白任由拳罡砸在身上,從山丘之頂,高高躍起,探手一抓,已經落在他腳下的長氣拔高幾尺,剛好被握在手心。

  為了最快沖過丁嬰的那一通拳罡暴雨,分明已經是强弩之末,可是一劍在手,陳平安仍是要遞出這一劍。

  至於一劍之威,會不會大打折扣,說不定只能給氣勢正盛的丁嬰撓癢癢,還是帶來一點可有可無的輕傷。

  陳平安根本不去想。

  這個匪夷所思的世界,那條街上,每個人都莫名其妙就要喊打喊殺,好像沒有誰在意過陳平安真正是誰,是好是壞,為了什麼會出現在南苑國京師。

  這種糟糕至極的感覺,當時陳平安見過了病床上的劉羨陽,獨自走向廊橋。

  他就發誓,這輩子都不能再像這樣,只能像條狗,對著老天爺搖尾乞憐,希望求來一個公道。

  陳平安學了不短時間的劍術正經,但是真正陳平安抓住神意的,卻不是這部劍經,而是另外三劍。

  齊先生在破敗古寺內,一劍輕易劈開了粉袍柳赤誠的陣法。

  在與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並肩作戰那一次,陳平安曾經以此一劍斬金甲。

  文聖老秀才山水畫之內,有兩劍,劍靈那一劍,陳平安在南苑國城頭上已經學了一分神似,然後遞出一劍,直接打得丁嬰差點自認天下第二。

  陳平安對著那座中土大岳穗山又有一劍。

  是這三劍。

  之外還有兩劍,但是陳平安懵懵懂懂,因為與出劍之人不夠熟悉,距離遙遠,陳平安尚未領悟出足夠讓自己出劍的那點神意。

  一劍是風雪廟魏晉破開天幕,人未至劍已到。

  一劍是墨家豪俠許弱的推劍出鞘寸餘,便有一座山岳橫亙在身前。

  陳平安手握長氣,當下一劍,就是齊靜春隨手一把槐木劍,隨便破開柳赤誠的白帝城混元陣。

  丁嬰內心,再次出現一絲猶豫不決,又是這樣熟悉的一劍,裹挾著浩蕩天威,人間只管承受便是,城頭上,自己退了,這次退還是不退?

  丁嬰前方高空,一人一劍。

  陳平安一劍斬下。

  一道金線出現在天地間。

  學了拳就要出拳,學了劍就要出劍。

  好歹要讓別人聽一聽自己說了什麼。

  剎那之間,丁嬰心思澄澈,人與心大定。

  一劍退,兩劍退,劍劍都要退,我丁嬰到底要退到哪裡去?還如何跟老天爺掰手腕子?!

  就當眼前這個名叫陳平安的謫仙人,就是那個老天爺,打死了眼前人,再打死那個更大的,便是天地清明、天人有別的嶄新格局!

  不如乾脆由我丁嬰來做一做這老天爺?!

  丁嬰痛快大笑,雙手掐訣,神魂出遊,竟是陰神白日而遊天下。

  這尊陰神一手負後,一手伸手,以手掌遮在頭頂,嗓音不大,卻在丁嬰心湖間慷慨而言,「我若消散人間,丁嬰能否更强?」

  這當然是自言自語。

  丁嬰並未出聲,只是有一個念頭猶如在心頭嗤笑:「修為如何,我可做不得主,規矩還是要講的,但是心智唯有更,無需廢話,便是魂魄皆無,我丁嬰只存肉身,又如何?該如何還是如何。」

  片刻之後,陳平安手持長氣,飄然落地,神色有些尷尬。

  原來這一劍遞出,陳平安的那一口純粹真氣,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勉力而為,但是這一劍的「意思」太大,陳平安當下的力氣太小,所以沒能提起來,只落得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結局。

  便是陳平安這種一旦打起架來,不管天不管地的傢伙,也覺得有些赧顔。

  而那尊打定主意被一劍劈散的陰神,只是手掌與骼膊消逝,疑惑望去,默默後退數步,退回丁嬰身軀。

  雙方默契地休戰片刻。

  陳平安換了一口新氣。

  丁嬰更是需要安撫神魂。

  正是這一瞬間,陳平安與丁嬰兩人的心性「大定」,如船拋錨入水。

  井口旁的老道人才來到了城頭上,笑了笑,做出一個決定。

  城頭上的宗師,哪怕是周肥這樣實力完整保留的謫仙人,都沒有察覺到老道人的存在。

  唯獨樊莞爾,心有靈犀地往那邊瞥了一眼,但是並無發現,很快便收回了視線。

  俞真意環顧四周,無奈道:「修行仙法,戰戰兢兢,本以為最少能夠與丁嬰一戰了,不曾想還是遠遠不如,這方天地,到底丁嬰才是寵兒,修道之人,難道就真的沒有出頭之日?」

  周肥嘖嘖稱奇,「丁老魔,這是要獨占武運的意思啊。是丁嬰突然想通了什麼,獲得了這方天地的規矩認可?不至於吧,咱們這些人可都還活蹦亂跳著呢,丁嬰怎麼可能獲得這麼大的運氣。又不是寶瓶洲那個盧氏王朝,皇帝失心瘋了,眼見著國祚難續,乾脆破罐子破摔,將半國武運偷偷給了兒子……」

  周肥絮絮叨叨,偷著樂呵,反正看熱鬧的不嫌事大。

  陸舫問道:「北邊那小小寶瓶洲的家長裡短,你怎麼知道?」

  周肥笑道:「老子畢竟是姜氏家主,怎麼可能完完全全不管浩然天下的事情,經常會有人托夢給我的。」

  陸舫疑惑道:「這也行?」

  「花錢啊。」

  周肥有些肉疼,氣呼呼道:「**一刻值千金算個屁,我這一年一夢,才叫做得讓人金山銀山也空了。」

  遠處,俞真意皺了皺眉頭,手中那頂銀色蓮花冠顫顫巍巍,那些花瓣突然打開,其中有一抹幽綠亮光,掙脫束縛,一閃而逝,往城南疾速掠去。

  時來天地皆同力。

  四面八方,皆有虛無縹緲的光彩往丁嬰湧去。

  丁嬰閉目凝神,接納這份浩浩蕩蕩的天地武運。

  而陳平安那一襲法寶金醴,突然飄蕩起來,不再以雪白長袍示人,恢復了金色長袍的真面目。

  不但如此,腰間養劍葫蘆內的飛劍初一,一沖而出。

  而且遠處還有飛劍十五,飛掠而至。

  陳平安站在山坡之頂,手持長氣,劍氣流淌手臂,初一和十五縈繞四周,故友重逢,這兩位本來脾氣不太對付的小祖宗,從未如此雀躍。

  一襲金醴大袖飄蕩,陳平安驀然握緊長氣,大袖隨之震蕩,獵獵作響。

  小小山丘而已。

  卻有人振衣千仞崗。

  陳平安和丁嬰,山上山下。

  各自登高一步,走到了嶄新的巔峰處,雙方無論是修為,還是心境,皆是如此。

  丁嬰睜開眼睛,瞥了眼陳平安腰間的酒壺,大笑道:「大戰過後,這酒我替你喝了便是。」

  陳平安拍了拍腰間養劍葫,示意有本事,事後請自取。

  大戰再起。

  這一次,不再糾纏於什麼兩臂距離,忽近忽遠,方圓一里之內,皆是充沛劍氣和渾厚罡氣。

  雙方一路打到了那座牯牛山,飛沙走石,從山腳再到山上。

  丁嬰被陳平安一劍從山頂劈向山腳。

  陳平安第二劍卻被丁嬰拔地而起,一拳打回山巔。

  丁嬰緩緩登高,隨手一拳的拳罡,就如身高百丈的神靈手臂,一次次掄臂砸在牯牛山上。

  陳平安一劍摧破而已。

  得了天地武運的丁嬰,甚至再次陰神出竅,變成一尊牯牛山奇高的金身法相,雙手握拳,一次次捶打牯牛山。

  陳平安本該換上那針鋒相對的雲蒸大澤式,可是手握長氣之後,就再無換上拳法的想法,哪怕人與劍,都被那金身陰神砸得連同牯牛山山巔一起下降,仍是執意以劍對敵,牯牛山的塵土早已遮天蔽日,不斷有巨石滾落,並且硬生生被丁嬰打出了一場場好似雪崩的山體滑坡,以及裹挾無數草木的泥石流。

  高聳的牯牛山,被一點一點打得矮了。

  山頂那那一襲金袍,始終屹立不倒。

  丁嬰真身走上最新的所謂山巔,塵土飛揚,昏暗無光。

  趁著陳平安一劍擋下陰神的一掌壓頂,打爛了法相整只手掌,金光崩碎四濺,牯牛山像是下了一場金色的大雨。

  丁嬰一線筆直前奔,一拳砸中陳平安額頭。

  一粒金光,從牯牛山拋出一道弧線,重重摔在牯牛山數百丈之外的大地上。

  那條纖細的金色軌跡,很像一座金色拱橋。

  丁嬰神意圓滿的一拳迅猛揮出。

  亦是白虹掛空的萬千氣象,景色壯麗。

  剛好這道白虹落地之處,是那一粒金光。

  陳平安又被打退出去百餘丈。

  丁嬰也惱怒極了那陳平安的堅韌體魄,連腳下這座牯牛山,也給削平了整整數十丈,那傢伙竟然還能渾然不覺,出劍不停,丁嬰怒喝道:「這一拳,死也不死?!」

  身後那尊巨大陰神,躍過牯牛山,一腳觸及地面後,身軀前傾,另一腳剛好踩在陳平安頭頂。

  比起能夠握住長氣而已,

  隨著兩人瘋狂廝殺,越來越酣暢淋漓,劍氣不斷在手心和手臂附近炸開,承受住一次次丁嬰陰神捶打的法袍金醴,那些靈氣幾乎就在陳平安頭頂崩裂。

  陳平安心神全然沉浸在與丁嬰的一較高下,甚至來不及去適應這些靈氣的變化,自然而然,好像它們的存在,就是天經地義的。

  哪怕如有神靈將靈氣錘煉入體的痛楚,陳平安也顧不上,只當是練拳一般無二的苦頭而已。

  至於那麼多絮亂靈氣,滲入肌膚、血肉和筋骨,再入竅穴氣府、和魂魄心湖,陳平安更是無暇顧及。

  山高水險,路阻且長。

  陳平安一心一意看著遠方,腳下道路的一些攔路石,卻又彷彿自然而然就繞過了,道路還是那一條,沒有另闢蹊徑,故而那些攔路石,就成為了陳平安人生歷程的一段。

  金身法相一腳踩踏下去,地面出現一個大坑。

  丁嬰擺出一個「想當然」的拳架,道法真意,近乎「心意所及,便成真相」了。

  一手掌心朝天,橫在身前,一手握拳,重重錘在手心之上。

  一拳敲下。

  風起雲湧,天幕陰沉,便有一道粗如數人合抱之木的閃電,當空劈下。

  陰神早已後退,雙臂環胸,冷眼旁觀。

  一道道閃電砸入那個大坑中。

  綿綿不絕的閃電,接連不斷,向彎腰站在坑底的陳平安當頭澆下。如一道道洪水漫過那件法袍金醴,迅猛流瀉而下。

  丁嬰雙眼趨於金黃光彩,最後一次以拳錘掌,天空中彷彿雷池的雲海,落下一道最為粗壯的雪白閃電,卻不是砸向大坑,而是緩緩降落,然後被那尊陰神法相握在手中,如持長劍。

  然後開始前奔,將手中「長劍」輕輕向前一拋。

  最後雙手握住這把雷電交加的長劍,站在那座大坑邊沿,劍尖朝下,往坑底那人頭頂重重落下!

  要知道這一劍,除了本身蘊含的雷霆之威,還有著丁嬰對於劍道的體悟。

  丁嬰扯了扯嘴角,雙手負後,「我知道你來了,是不是陳平安死了之後,你才會真正露面?你確實大方,這個叫陳平安的謫仙人,真是一塊最佳的磨刀石,怎麼,是怕我實力太弱,不值得你出手?」

  城頭之上。

  俞真意臉色陰沉。

  種秋呵呵笑道:「如何,還覺得自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嗎?」

  周肥伸手扶額,語氣幽怨,哀嘆道:「他娘的咱們是在藕花福地啊,又不是在浩然天下,靈氣隨便你們揮霍,你們兩個也太……得嘞,老子回去以後,一定要找到這個陳平安,不管他當下境界如何,都要認識認識他,最好是擔任我姜氏的供奉,境界低又如何……」

  陸舫打斷好友的碎碎念,冷笑道:「前提是那傢伙沒死。」

  周肥嘆了口氣,拿開額頭上的手掌,望向牯牛山那邊,「難了。」

  除了一道道閃電砸下,更有丁嬰遠遊的陰神法相,手持一劍,對著陳平安的頭顱刺下。

  毫無懸念,陳平安哪怕身穿法袍金醴,即便有初一和十五竭力阻攔,仍是被這一劍打得滲透地下極深。

  在陳平安消失後,陰神手中長劍碎裂,劍意與雷電一起崩散在坑中,大坑與天上雲海遙相呼應,也是雷池蕩漾的模樣。

  大局已定。

  丁嬰心神緊綳,準備迎接那一位真正的對手。

  果然。

  牯牛山之巔,丁嬰不遠處,有一位身材異常高大的老道人,淡然道:「你們互為磨刀石罷了。」

  丁嬰正要說話。

  老道人冷笑道:「找死。不過也無妨,這一世你丁嬰還是有點意思的。」

  浩然天下,純粹武夫,四境煉魂,五境煉魄。

  肉身打那一劍打入地底下的陳平安,確實沒有起身再戰。

  但是大坑雷池之中,出現了一位金袍飄蕩的年輕劍仙,意氣風發,雙指並攏,在身前一抹而過。

  便有一劍懸停在身前。

  與之前陳平安在城頭,如出一轍。

  但是不同之處,在於這位金袍謫仙人之後,還出現了一位腳穿草鞋、身穿麻衣的少年,面容相較謫仙人,要更年輕一些。

  一劍現世。

  身前謫仙人陳平安微笑道:「我有一劍?」

  剛好身後草鞋陳平安一沖向前,握住那一劍,高高躍起,一如當年劍斬大岳穗山,朗聲道:「可搬山!」

  這一劍去。

  哪裡還有什麼天下第一人丁嬰,世上徹徹底底再無丁老魔。

  因為整座牯牛山都沒了,被一劍夷為平地。

  大坑之中,陳平安借助沒了閃電鎮壓的金醴,一抖衣袍,破開大地束縛,將自己從泥地中「拔」了出來,那魂與魄的兩個陳平安皆返回身軀,沿著山坡,緩緩走出大坑。

  一個滄桑嗓音帶著點笑意,不知是譏諷還是促狹,「這一劍還不錯。」

  陳平安摘下腰間酒壺,仰頭痛痛快快喝了一口酒後,問道:「你就是陳老劍仙說的那位東海道人?這裡就是那座觀道觀?」

  出現在陳平安身側的老道人笑著搖頭道:「沒什麼觀道觀?我在何處,道觀就在何處。」

  陳平安抬起袖子,抹了抹臉上的血污,可是才擦乾淨,就又滿臉鮮紅,問道:「我能不能駡幾句?」

  老道人微笑道:「自己看著辦。」

  陳平安臉色不變,繼續擦拭鮮血,「老前輩道法通天,厲害厲害。」

  老道人點頭道:「孺子可教。」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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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7 09:09:30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二十二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

  老道人忽然而來,忽然而去。

  就這麼將陳平安一個人晾在了大坑邊緣,既沒有跟陳平安說如何離開這座藕花福地,也沒有說這場觀道到底何時結束,至於什麼飛升福緣,天下十人,老道人更是提也沒提。

  不過老道人毫無徵兆地離開,雖然給陳平安留下了一個天大的爛攤子,但是讓陳平安如釋重負,鬆開了那根幾乎快要綳斷的心弦,踉踉蹌蹌,晃蕩了幾下,最後實在撐不住,乾脆就那麼後仰倒地。

  沒了一口純粹真氣死死撐著,先前被丁嬰陰神一劍打入地底下的傷勢,徹底爆發出來,陳平安就像躺在血泊當中,不斷有鮮血流溢而出。

  可陳平安眼中的笑意,很快意。

  有初一和十五護在身邊,丁嬰已死,四下無人,陳平安很奢侈揮霍地使出最後一點氣力,摘下養劍葫,顫顫抖抖放在嘴邊,强行咽下一口酒水,債多不壓身,這點疼痛簡直就是撓癢癢,陳平安只是覺得這會兒不喝酒,可惜了。

  陳平安並無察覺,身上這件法袍金醴上,胸前居中那條金色團龍的雙爪之間,那顆原本雪白的碩大珠子,裝滿了濃郁的雷電漿液,還有肩頭兩條較小金龍的爪下、頜下,兩顆稍小的珠子,也有了幾縷閃電縈繞。

  只不過金醴的變化,比起陳平安這副身軀翻天覆地的異象,不值一提。

  最徹底的脫胎換骨。

  先前在雷池中浸泡,使得陳平安皮肉下的骨骼,有了幾分金玉光澤,這是修行之人所謂「金枝玉葉」的徵兆。

  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也。

  陳平安渾渾噩噩,迷迷糊糊。

  好似半睡半醒地做了個夢。

  夢中有人指著一條滔滔江河,問他陳平安,要不要過河。

  那人自問自答,說你陳平安如果想要過河,能夠不被大道約束,就需要有一座橋,到時候自然就可以跨河而過。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蹲在河邊自撓頭。

  本心在此,做不得假。

  那人便說無巧不成,又說你陳平安不是已經學了某人的聖賢道理嗎?難道讀知禮,時時刻刻,事事人人,你陳平安憋在肚子裡的那些道理,只是一句空話?

  陳平安埋怨,不會隱藏情緒,「學了道理,與橋有什麼關係?」

  那人也未明說為什麼,只說如何做,「你在心中觀想一座橋的模樣,隨便哪座橋都行,你小子年紀不大,走過的地方卻不算少,放心,只要是一座橋就行,沒有太多講究,哪怕是南苑國京城內的那些,都無所謂。觀想之時,不用拘束念頭,心猿意馬,莫要怕它們,只管鬆開心念,越多越好,要的就是精騖八極,神遊萬仞。」

  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的陳平安在河邊,「閉上」眼睛。

  沒來由想起了那座雲海中的金色拱橋,長長的,彷彿沒有盡頭。

  陳平安看不見那個老道人,不管他怎麼尋找,都注定找不到老道人的蹤跡。

  於是陳平安就不會看到,那老道人瞥了眼長河上方的雲霧繚繞,臉色古怪,更聽不到老道人駡了一句陳清都盡給自己找麻煩,駡了一句老秀才不是省油的燈,最後稱贊了一位後輩的眼光和魄力,以及緬懷一位不算人的山河「故人」。

  陳平安瞪大眼睛,看到自己腳邊,到長河對岸,依稀出現了一座金色拱橋的輪廓,但是飄忽搖晃,並不穩固。

  手中多出一本書籍,上邊寫著某位老人的道德文章,記載著一位儒家聖人從未現世的順序學說。

  每一個字,紛紛從籍中脫離而出,金光熠熠,飄向了那座陳平安觀想而成的金色拱橋。

  一字如一塊磚石。

  只可惜書籍之中,仍有小半文字死氣沉沉,尤其是中後篇幅的頁上,字字巍然不動。

  不管如何,大河之上的金色長橋,如人有了一股子精氣神支撐,終於結實了起來。

  但是距離最終建成,能夠讓陳平安行走渡河,還是差了一些,差了血肉,差了很多。

  這就像一個人,若是光有魂魄而無肉身,那就是一副白骨,孤魂野鬼,見不得陽光,進不了陽間。

  再就是長橋之長,以及雄偉程度,出乎意料,所以那本書籍上的文字,才會不夠用。

  老道人吩咐道:「走上一走,試試看會不會塌陷。」

  陳平安搖搖頭,憑藉直覺答覆道:「肯定會塌。」

  老道人沒有質疑陳平安,一番思量,便走出自己打造的這方小天地。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大坑邊緣,陳平安猛然坐起身,哪裡有什麼長河,更沒有那個老道人。

  天地茫茫而已。

  身邊兩把飛劍,初一和十五。

  雖然不是陳平安的本命飛劍,但是一路跟隨陳平安遠遊,朝夕相處,相依為命,早已心意相通。

  一個沉默,一個愧疚。

  陳平安繫好養劍葫,伸出雙手,輕拍了兩把飛劍,安慰道:「我們仨都還活著,就很好了。再說了,下次我們肯定不會這麼憋屈,何況如果不是你們幫忙擋著,我可撐不到魂魄離體的那一刻……」

  陳平安止住話頭,因為他發現初一和十五,一個愈發沉默,一個越發愧疚。

  陳平安站起身,一拍養劍葫,一邊走一邊嘀咕道:「你們先待在這裡,咱們要趕緊入城,去找蓮花小人!這一路上,未必順遂,沒了你們,我現在跟人打架,真沒什麼底氣,如果不好好修養個十天半月,別說這個老魔頭,就是那個會御劍的孩子,都輕鬆不了,稍後說不得就要你們倆幫著開道。」

  兩把飛劍飛到養劍葫內。

  陳平安獨自走向南苑國京城。

  隨著距離城頭越來越近,法袍金醴就逐漸從金色,再度變成了一襲雪白長袍。

  陳平安心中了然,望一眼。

  身後以牯牛山為中心的戰場,靈氣盎然,盤桓不去,在這座天下,應該是最大的「洞天福地」了。

  當然,同樣武運濃郁。

  如果不是急著返城中尋找蓮花小人兒,其實待在原地,收益最豐。

  不過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遠處的城頭,如果自己好處占盡了,很容易成為天下共敵。

  至於在衆目睽睽之下入城,會不會有危險。

  陳平安走在寂靜無人的官道上,一步就能飄掠出十數丈。

  先前說那些話,主要還是安慰失落的初一和十五,事實上這時候若是誰敢攔路,還要糾纏不休,那麼陳平安手持長氣,道理就只會在他這邊。

  見識過崔姓老人在竹樓的那種身前無敵。

  與親手打敗一個「天下」無敵之人,是兩種境界。

  牯牛山都給打沒了,何來的第二聲敲天鼓,又談什麼飛升之地。

  京城牆頭那邊,便是嬉戲人間的周肥,都有些心情沉重。

  總不至於大家這一甲子都白忙活了吧?

  隨著那座天上雷池散去,撥開雲霧見大日,大放光明,樊莞爾舉起那把鏡子,熠熠生輝,鏡面上,映照得她容顔絕美。

  就在樊莞爾要收起銅鏡之時,她突然發現鏡中的自己,笑意吟吟,而自己分明沒有任何笑容才對。

  鏡中「樊莞爾」笑著嘆息。

  樊莞爾心中便響起一個心聲,「痴兒唉。」

  如遭雷擊。

  燙手一般,樊莞爾丟了銅鏡,雙手抱住刺痛欲裂開的腦袋,滿臉苦色和淚水。

  城牆遠處,鴉兒小心翼翼喊了一聲周宮主。

  周肥轉過頭,發現她身上那件青色衣裙,自動脫落,晃晃悠悠,如歌姬姍姍而舞,自顧自憐,旁若無人。

  周肥冷笑道:「到了我手上,還想走?」

  周肥伸手一抓,衣裙肩頭處,凹陷出一個手印,青色衣裙依舊向右邊飄蕩而去,不斷撕扯,最後發出絲帛撕裂的聲響,周肥手中多出一塊破錦緞,皺了皺眉頭,「裝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這老婆姨的神魂,能躲藏到什麼時候!到底在圖謀什麼!」

  周肥手中的破碎衣裙,越來越多。

  他與陸舫,都知道這個童青青在浩然天下的根腳。

  太平山的太上師祖,為了將她過剛易折的心性扳來,不希望她一往無前,處處豪賭,在將她丟入藕花福地之前,還以名副其實的仙人神通,暫時顛倒了她的道心,使得她變得彷彿天生怕死,希望她在兩個極端之間,體悟大道,最終破開生死關,成功躋身上五境。

  由於這一輩子的謫仙人童青青,極其畏死,躲來躲去,是情理之中。

  可若是這麼一個怕死的人,若是全然不去珍惜自己習武天賦,肯定不合常理。

  那麼童青青的殺招到底是什麼,一定很有意思。

  鏡心齋的老人,與童青青恩師同輩甚至更高一輩的,對童青青都寄予厚望,她過目不忘,要說博學,恐怕僅次於丁嬰,武學天賦更是驚才絕艶,如果不是性子實在太過綿軟怯懦,童青青極有可能就是丁嬰之下的江湖第一大宗師。

  看似正邪對立、其實暗中結盟的丁嬰一死,俞真意殺種秋的心思肯定就要淡了,而且已經得了丁老魔的那頂銀色蓮花冠,前三甲之列,穩穩占據一席之地,俞真意又不願飛升,肯定不會畫蛇添足,以免成為衆矢之的,畢竟與丁嬰聯手設置這麼大一個局,針對所有宗師,俞真意已經犯了天大的忌諱。

  目前只是俞真意戰力無損絲毫,才讓人不敢與他撕破臉皮,談一談江湖道義。

  最少種秋和磨刀人劉宗,還有躲躲藏藏的童青青,必然對俞真意印象很差。

  所以周肥其實並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跟童青青撕破臉皮,但是這件青色衣裙,以及雲泥和尚去跟南苑國皇帝討要的那副金身羅漢,都是必須要拿到手的福緣,前者是為了帶走魔教鴉兒,用來磨礪兒子周仕的心性,後者是為了換取一件法寶,送給陸舫,之後一甲子,春潮宮沒了他周肥,可還有鳥瞰峰劍仙與春潮宮同氣連枝,周仕的武道登頂之路,就沒了後顧之憂。

  歸根結底,還是他這樣的大修士,太難産下子嗣了,尤其是他們玉圭宗姜氏,一脈單傳都多少年了。

  一個光頭老者背著一個大行囊,登上城頭,快步如飛,正是脫了袈裟離了金剛寺的雲泥和尚。

  經過捂住腦袋蹲在地上的樊莞爾身邊,老人好奇瞥了眼,不知這位鏡心齋的年輕仙子,如此痛苦為哪般。

  但是當老人見到了周肥「手撕」青色衣裙的一幕,不再是和尚的老人,怒喝道:「周肥!」

  周肥譏笑道:「老禿驢,你真以為這衣裙當年找上你,懷了什麼好心?不過是童青青這老妖婆的算計之一,給她糊弄了大半輩子,還要執迷不悟?衣裙是四件法寶福緣之一,這不假,可裡頭當中空無一物?鏡心齋童青青的魂魄早就藏在其中。」

  老人不為所動,瞪圓了一雙眼睛,好似寺廟大殿內的金剛怒目,「要你管?!說好了你帶著『青青姑娘』離開這座天下,我給你拿來這副羅漢金身,你周肥敢食言,我就敢殺你!」

  周肥給逗樂了,「你一個老禿驢,喊一件衣裙青青姑娘,好意思嗎你?」

  老人一時語塞,有些心虛。

  周肥指了指遠方的樊莞爾,目露贊賞,「這位童青青的嫡傳弟子,鏡心齋的未來主人,恐怕就是童青青這一世謫仙人的肉身皮囊!她當年先是返老還童,與俞真意一般無二,貌若稚童,再舍了境界修為不要,順流生長,成為樊莞爾這般的年輕女子,加上敬仰樓幫著她瞞天過海,你我,天下人,甚至包括丁嬰,都給她糊弄了!」

  周肥哈哈大笑,「連自己也騙,童青青,算你狠!罷了罷了,皆是外物。」

  周肥一揮衣袖,任由青色衣裙飄走。

  沒了青色衣裙,也就意味著想要那副金身羅漢,只能從雲泥和尚手中硬搶。

  但是周肥一番權衡利弊,竟是兩樁福緣都舍了不要,只要那第三大宗師的一個名額而已。

  一樣可以帶走魔教鴉兒。

  在這座藕花福地,對於在浩然天下是練氣士的謫仙人而言,一個是螺螄殼裡做道場,束手束腳,一個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無從下手。

  那個陳平安的出現,打亂了所有布局,丁嬰尚且能死,這座天下還有誰敢說自己不會死?

  周肥擔心自己陰溝裡翻船,到時候連他都給人宰了。雖說不妨礙自己離開藕花福地,可是損失就有點大了。

  目前最大的問題,在於天下十人當中,目前只死了兩人,一頭一尾,丁嬰和馮青白。

  還剩下八個,這意味著還需要死掉五個,恐怕那封密信上的承諾,才能生效。

  陸舫不愧是這位姜氏家主的多年好友,很快就想通其中關節,「放心,之後六十年,有我盯著,周仕肯定可以躋身前三甲。」

  周肥破天荒選擇主動退讓一步,雲泥和尚當然不願、也不敢咄咄逼人,跟隨那「青青姑娘」,一起來到樊莞爾身邊。

  她雙手使勁揉著眉心。

  然後這位年紀輕輕的絕色美人直起腰,雙手拍了拍臉頰,啪啪作響。

  樊莞爾伸出兩根手指,拈住身前那件青色衣裙的衣領,抖了幾下,穿在自己身上後,又一把扯開,隨手將它丟給那個摸不著頭腦的老和尚,她笑道:「放心,你所謂的青青姑娘還在,你只要去牯牛山那邊待著,她很快就可以恢復生氣。她本就是這件衣裙的真正主人,我的魂魄不過是借住了幾十年而已,而且寄居之後,就被我自己封禁了,與死物無異,如此一來,才不容易被丁嬰發現。所以你這麼多年,與這件衣裙說了什麼,是佛話,還是情話,反正我一個字都沒聽到。」

  老和尚懷捧衣裙,有些臉紅。

  樊莞爾眯起眼,陷入沉思,不再理睬這個早早動了凡心的和尚。

  記憶一點一點恢復,如一股清泉流淌進入心田,卻被她刻意擱置在心湖角落,先不去管。

  而是以純粹的「鏡心齋弟子樊莞爾」開始複盤。

  師姐周姝真代師收徒,將年幼的自己接去,在宗門禁地鏡心亭,樊莞爾只是拜了三拜那幅畫卷。

  她曾是天底下最想要見到「童青青」的人,於是周姝真最終送給了她一把銅鏡。

  她學了白猿背劍術,被江湖譽為「有無背劍,是兩個樊莞爾」。

  但是樊莞爾發現這門絕學,最後一劍,在這座天下好像根本就沒有人用得出來,既沒有那樣的劍,也沒有那樣的武夫體魄,但是當初周姝真仍然執意要她精研這門白猿背劍術。

  因此當初在白河寺,謫仙人陳平安才會感到奇怪,為何樊莞爾明明「近乎大道」,卻像是在負重行走,走得極其拖泥帶水,因為神魂缺了大半,如同一具行屍走肉,如何能夠靈動得起來。

  樊莞爾也曾在橋上,詢問太子魏衍,是否經常出現似曾相識的人和事。之後在太子府第,原本修為是天下第三的老廚子,也一眼看出了樊莞爾的古怪,只不過當時老人誤以為她只是某位「謫仙人」的再次轉世,所以相對容易被「鬼上身」,身上才會縈繞某些氣息。

  想到兩次鬼使神差地主動去找陳平安。

  樊莞爾咧嘴一笑,好嘛,什麼樣的來頭,才有本事讓太上師叔祖答應讓他附身自己?涉險降臨藕花福地,就為了給那個陳平安示警?只可惜這方天地的規矩太大,想要鑽漏洞可不容易,所以那兩次,「樊莞爾」都只能幹瞪眼,無法說出半個字,而那個陳平安,大概也只是將自己當做了瘋女人?

  「樊莞爾」一腳踩在牆頭廢墟上,身體前傾,一條骼膊抵在腿上,眺望遠方,笑意濃郁。

  當時在夜市上,她與陳平安附近的一張桌子上,看似是凡夫俗子在駡街,雙方拍桌子瞪眼睛的,駡什麼一門老鴇娼婦,事不過三,不然就要直接在對方家裡開妓院之類的。

  真正的深意,當然是那個「事不過三」。

  不過那些駡人的話,可真不講究,一聽就是那個臭屁小道童的措辭,這次返浩然天下,哪怕太上師祖攔著自己,也要跟那個早就看不順眼的小屁孩,好好說道說道。這九十來年,丁嬰幾次與自己巧遇,應該不是小道童擅作主張,可是那次給兵符門門主抓走,她敢斷言,絕對是那個最記仇的小王八蛋在捉弄自己,雖然有驚無險,可頭想一想,也十分噁心人啊。

  而且因為附身一事。

  最關鍵的是,太上師祖壞了藕花福地的規矩,也害得「鏡心齋童青青」的所有謀劃,付諸東流。

  小道童搶在童青青拿到銅鏡和青色衣裙的魂魄之前,迅速定下了最終的榜上十人。

  還是說一輩子都扣扣搜搜的太上師祖,遇上了大財主,所以不在乎那筆錢財了?打算直接砸錢將自己拎出藕花福地?

  樊莞爾,或者說是童青青視線中。

  那一襲白袍已經臨近城下。

  不對,準確說來,她現在應該已是太平山道姑黃庭,不再是一團漿糊的牽線傀儡樊莞爾,更不是那個膽小怕死的童青青。

  她喂了一聲,高高抬起手臂,向城外那個傢伙伸出大拇指。

  這是名動桐葉洲的太平山道姑,生平首次敬佩一個比自己年紀小的男人。

  陳平安抬起頭,看著古怪且陌生的樊莞爾,皺了皺眉頭。

  他只是望向種秋,兩人相視一笑。

  在陳平安心目中,不管是哪裡的江湖,就該有宋雨燒和種秋這樣的江湖人在,那才算是江湖。

  黃庭一挑眉頭,笑意更濃,「有個性,我喜歡!」

  城外是停下腳步的陳平安。

  城頭上,躋身榜上十人的,分別有湖山派掌門俞真意,已經戴上了那頂銀色蓮花冠,身邊懸停有一把琉璃飛劍,拿出了一把玉竹摺扇,每一支扇骨上邊,都以蠅頭小字,記載了一門武林絕學。

  種秋,神色釋然,趴在破敗城頭上,雙肩鬆垮耷拉著,不像是平時的那個南苑國國師了。

  春潮宮周肥。

  神色肅穆的北晉大將軍唐鐵意,拇指一直在摩挲著煉師的刀柄。

  磨刀人劉宗。

  捧著軟綿綿青色衣裙的雲泥和尚。

  程元山不知躲在京城何處。

  第十的遊俠兒馮青白,已經死在好兄弟唐鐵意的煉師刀下。

  第一的丁老魔,則死在了那個叫陳平安的謫仙人手中。

  十人之外,城頭上還有氣勢渾然一變的黃庭,她雖然不在十人之列,但現在恐怕連周肥都不敢挑釁她。當神魂與肉身融合後,她的容貌開始出現變化,本就絕美的容顔,又增添了幾分光彩,愈發傾國傾城。

  鳥瞰峰陸舫,準備在藕花福地繼續逗留一甲子,既為自己的道心,也為好友之子,擔任他的半個護道人。

  簪花郎周仕,所思所想,除了離別在即的傷感,也有對六十年後的美好憧憬。

  魔教鴉兒,即將被周肥帶出這座天下,丁嬰一死,她是最心如死灰的一個。

  此時此刻,當所有人看到那個年輕謫仙人,停在城門外的官道上。

  俞真意眼神晦暗,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種秋會心一笑。宰了丁老魔的人,就該如此霸氣!就像是在說你們都看到了,與丁嬰一戰,我陳平安受了傷,誰想趁火打劫,儘管來,下了城頭,我們再分生死。

  磨刀人劉宗唉聲嘆氣,背靠著牆壁,正犯愁呢,見過了牯牛山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戰,他是真沒精氣神去趟渾水了,覺得沒啥意思。如果這次還有機會走下城頭,安然返科甲橋的店鋪,不然以後就老老實實當個富家翁得了,最多挑一兩個順眼的嫡傳弟子,莫作他想嘍。

  龍武大將軍唐鐵意眼中掠過一絲怒氣,只是猶豫片刻,乾脆閉目養神,眼不見心不煩。

  最後陳平安就這樣徑直走過城門,漸漸遠去。

  俞真意漂浮而起,踩在那邊琉璃飛劍之上,就要去往牯牛山。

  那些從天下各處聚攏而來的充沛靈氣,已經開始四處流散,他俞真意一個修道之人,豈能錯過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

  靈氣不同於虛無縹緲的天下武運,不挑人,只要有本事,誰都能攬入懷中。

  唐鐵意盯上了精神萎靡的磨刀人劉宗,沿著走馬道緩緩前行。

  劉宗悚然,蹦跳而起,駡駡咧咧道:「好你個唐鐵意,敢把我當軟柿子捏?!」

  黃庭則盯上了看不順眼的周肥。

  春潮宮宮主在這塊福地的所作所為,鏡心齋童青青可以忍,太平山道姑黃庭可忍不了!

  在樊莞爾眼中,那是一把普通的銅鏡,可是在黃庭手上,大有玄機,她以氣馭物,將地上的銅鏡抓在手中,她以手指重重敲擊鏡面,砰然碎裂,鏡面破碎之後,露出幽綠深潭一般的異象,黃庭伸出雙指,好似拈住了某物,往外一扯,竟是被她扯出了一把帶鞘長劍!

  她可是桐葉洲第三大宗門太平山的天之驕子,未來的宗主,只要躋身上五境、必成十二境仙人的黃庭!

  這要是還沒點家底,就太不像話了。

  一瞬間,周仕和鴉兒面面相覷,因為兩人都感覺到了如芒在背。

  兩人猛然轉頭。

  剛好與那個望向城頭的白袍謫仙人對視。

  周肥笑駡道:「丁老魔這個心比天高的傢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害慘我了。」

  周肥轉頭望向陸舫,後者亦是無奈,「除非此人跟你一起飛升,否則他留在藕花福地的話,周仕肯定危險。」

  周肥捏了捏下巴,善緣難結的話,那就要另做一番打算了。

  只是就在此時,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抬頭望天。

  雲海破開一個金色大洞,一道光柱轉瞬落在城頭。

  眨眼功夫。

  恐怕除了城頭這些謫仙人和宗師,京城都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一幕。

  衆人視野中,出現一個矮小道童,手裡拎著一隻小巧玲瓏的五彩撥浪鼓,卻背著一隻巨大的金黃葫蘆,幾乎等人高,顯得極為滑稽。

  黃庭看到了這個小不點後,呦呵一聲,便不再管周肥了,大步走向這個在浩然天下就很惹人厭的某人座下道童。

  小道童瞥見殺氣騰騰的黃庭後,白眼道:「我這次下來,可不是來打架的啊,你要是太過分,惹惱了我師父,就不怕你那太上師祖,白白為你護道這麼多年?」

  黃庭若還是那個來藕花福地之前的太平山道姑,只會撂下一句那是我家祖師的事情,然後該出手還是出手,只是這會兒,她咧咧嘴,一臉咱們到了浩然天下走著瞧的表情。小道童還以顔色,同樣咧咧嘴,不以為然,跟小道爺我比靠山?一座太平山還是小了點吧?又不是中土神洲的龍虎山。

  小道童潤了潤嗓子,挺起胸膛,大步走在這座城頭走馬道上,嗓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規矩有變,對你們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最後一次上榜的十人,活下來的,都可以飛升,不願意離開這座天下的,等我敲響第二聲鼓聲之後,第三聲鼓響之前,自己離開城頭就行,當然了,哪怕不飛升,走下城頭的人,還是能夠拿到手一件法寶。」

  「記住啊,在城頭飛升之人,肉身會被留在這座天下,只以魂魄去往另外的地方,保留所有記憶,別覺得重頭再來,全是壞事,其中玄妙,以後自己體會。」

  小道童趾高氣昂,走得大搖大擺,「榜上的前三甲,就更有福氣了,第二的俞真意,如果選擇飛升,可以帶走三人。第三的周肥,可以隨意帶走一人。我家老爺發話了,丁嬰除外。這些被帶走的人,可以肉身一起離開。」

  「嗯,好像很多人一頭霧水,不用奇怪,你們實力太差,根本沒資格參與其中,心存僥倖的話,就只有那個馮青白的下場。」

  說到這裡,小道童對黃庭嘿嘿笑道:「你說氣不氣人,你本來實力可以躋身前三甲的,唉,人算不如天算,沒辦法的事情。誰讓你們太平山勾搭那兩個外人,先壞了規矩,我家老爺當時可是很生氣的。」

  黃庭扯了扯嘴角。

  小道童歪著腦袋,凝視著她那張臉孔,火上澆油道:「黃庭,你說你咋這麼臭不要臉呢,浩然天下,你模樣可沒有現在一半好看」

  小道童好像給人在後腦勺一敲,突然摔了個狗吃屎,也不覺得丟人現眼,站起身拍拍道袍,與黃庭擦肩而過的時候,做了個鬼臉,然後繼續說道:「最後說一條代代相傳的老規矩,今兒的事情,對外就不要輕易宣揚了,你們心裡有數就好,當然,實在憋不住,跟極少數人提及,不礙事。」

  一口氣說完這些,小道童舉起撥浪鼓,輕輕晃蕩。

  沒有任何天地異象,就是輕輕咚了一聲。

  這就算是第二聲敲天鼓?

  俞真意踩在琉璃飛劍之上,對著小道童打了一個稽首,「拜別仙師。」

  小道童面對這位外貌上的「同齡人」,態度不太一樣,多了幾分正經,老氣橫秋道:「去吧,人各有志。我家老爺對你,算不得失望,所以請好好珍惜下一個甲子。」

  俞真意破天荒露出一抹激動神色,御劍遠去,去往牯牛山戰場遺址,大肆汲取天地靈氣。

  有望出關之後再度破境,便是對敵陳平安,興許都有一戰之力。

  種秋笑問道:「劉宗,你怎麼說?」

  磨刀人劉宗想了想,笑道:「鋪子以後勞煩國師幫我賣了吧,相信以種國師的手段,早已曉得了我相中的那幾個年輕人,到時候分了銀子送給他們幾人。」

  種秋點點頭,「不難。那麼就此別過?」

  劉宗嘆了口氣。

  種秋抱拳。

  劉宗趕緊抱拳還禮,忍不住問道:「種國師,你不一起離開?走了之後,說不定還有機會來,可要是這次不走,就再沒有機會飛升了啊。」

  種秋搖頭道:「吾心安處即吾鄉。」

  劉宗始終抱拳,一直沒有放下。

  種秋笑容和煦,輕輕按下劉宗的手後,轉身就此離去,走下城頭。

  小道童瞥了眼種秋的背影,搖搖頭。

  唐鐵意快步跟上了種秋。

  那雲泥和尚一步跨出城頭,飄落於城外,懷捧著青色衣裙,往牯牛山方向快速奔去。

  城頭之上,已經所剩不多。

  周肥對陸舫說道:「先帶著周仕去躲一躲,最好離開南苑國,越遠越好。我一旦離開藕花福地,沒人攔得住那個陳平安。」

  陸舫和周仕沒有猶豫,就此掠下城頭,繞過牯牛山,去往南苑國邊境線。

  到最後,只剩下四人,背著巨大葫蘆的小道童,太平山黃庭,玉圭宗「周肥」,藕花福地土生土長的劉宗。

  小道童看了眼城中某座石橋下,那裡躲著臂聖程元山,他充滿了譏諷,打了個哈欠,隨意搖晃撥浪鼓,第三聲鼓響。

  不出現在這座城頭,程元山就等於竹籃打水一場空,無法飛升,也無額外的機緣。

  一道璀璨光柱激蕩降落,將劉宗籠罩其中,整個人瞬間消逝不見,什麼都沒有留下。

  小道童對周肥明顯刮目相看,多泄露了一點天機,輕聲道:「那個陳平安,不用擔心他在這裡胡作非為,呵,他還有苦頭吃呢。」

  周肥一臉恍然,微笑道:「謝了。」

  第二道光柱落在人間,周肥比劉宗滯留時間更久,身影模糊,還有閒情逸致對那黃庭揮手作別。

  小道童笑眯眯望向皺眉不語的太平山道姑,「是不是很憂心自己的處境?」

  黃庭冷笑道:「你去告訴我祖師,不用花錢,最多十年,隋右邊做不到的,我做得到,到時候就是我破境之時,我要肉身飛升,返浩然天下。」

  小道童笑容玩味,腳尖一點,背著那麼大一個金黃葫蘆,開始懸空「飛升」,沒有光柱傍身,歪歪扭扭,好似狗刨一般,緩緩向天幕遊去

  黃庭瞥了一眼就不願再看那幅畫面,這種幼稚勾當,也就這個小兔崽子做得出來。

  南苑國京城內,有個枯瘦小女孩,賣了籍,買了兩件衣裳,其餘銅錢,點了一大桌子只會在夢中出現的美食,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就是吃了大虧,坐在椅子上,需要高高踮起屁股,才能夾到桌對面的美味菜肴,她滿臉油膩,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幸福過。

  一個名叫曹晴朗的孩子,被一隊官兵帶去了衙門,大堂外邊鋪著四條草席,蓋著四張白布。孩子痴痴呆呆蹲在那裡,一言不發。

  一座橋下,臂聖程元山還在苦苦等候,等著震天響的第二次鼓聲。

  有個寒族生,聽說不遠處死了人後,被好友强拉著跑去湊熱鬧,早已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生只聽說是個漂亮女子,他想著等到她來後,一定要與她說一說這樁慘劇,最重要是要她少出門,如今兩人拮據一些,不打緊的,不用她串門走親戚,跟人借錢為他購買籍。

  一路飛掠,到了那條大街,拐入小巷後,陳平安腳步沉重。

  入城之時,哪怕城頭上站著那麼多宗師。

  陳平安仍然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無敵之姿,穿白衣,懸酒壺,持長劍,瀟灑而過。

  可是此時此刻,面對一座不過貼了廉價春聯的市井宅院,陳平安幾次抬手,又都落下,沒有敲門。

  陳平安並不知道。

  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後,看著他。

  老道人要「知道」兩件事。

  你陳平安如何認識自己。

  又會如何看待人間。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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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7 09:09:56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間燈火點點

  陳平安推門而入。

  宅子沒有人。

  沒了絮叨埋怨的老嫗,自然就沒了她的駡天駡地,刀子嘴,臭豆腐心。沒了看似淳樸憨厚卻會偷書的婦人,她望向自己兒子的眼神,永遠充滿了驕傲。沒了臭棋簍子的老翁,也沒了背著包袱去碰運氣的漢子,他每次大清早出門之前,都會躡手躡腳,估計是怕吵到了要去學塾讀書的兒子。

  陳平安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回到自己屋子,將長氣劍放回桌上的劍鞘,桌上的書已經不見。陳平安蹲在地上,伸出手掌貼在在地面,閉上眼睛,試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飛劍十五嗖一下飛出養劍葫,貼著地面,疾速飛旋,最後劍尖朝地,指向一處。

  陳平安立即開始用雙手刨開地面,以他當下的武道境界,五指都可以稱為削鐵如泥了。

  大街上跟種秋一戰,躋身五境,之後跟丁嬰一戰,這兩塊磨刀石,用來砥礪武道,比起在桂花島與老金丹劍修的切磋,無論是體魄還是心性,都要强出太多,尤其是與丁嬰從城頭轉戰牯牛山,這種涉及武學大道根本以及「天下」武運的生死之戰,哪怕以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眼光來看,也會贊賞有加,要說一句八九境的純粹武夫,都未必能夠打出那種氣勢。

  片刻之後,挖出一個將近等人高的大坑,陳平安雙手捧起奄奄一息的蓮花小人兒,躍出大坑,將它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先脫了身上那件法袍金醴,裹成一團,像是個小草窩似的,把小東西放在法袍之中。

  之後趕緊從方寸物裡頭拿出一顆穀雨錢,比起靈氣淡薄的小雪錢,以手觸摸、依稀可以感覺到靈氣如水流轉的小暑錢,穀雨錢蘊含靈氣最盛,如冰凍結,陳平安將這顆山上神仙錢幣攥在手心,猛然一握,穀雨錢在手中粉碎,陳平安微微鬆開,撒在蓮花小人兒身上。

  至於這顆穀雨錢,能夠在仙家店鋪購買多少古怪精魅,多少在王侯之家、富貴門庭都難得一見的精靈,陳平安早已不是初出茅廬的江湖雛兒,不是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窯工學徒,所以一清二楚。

  陳平安知道這個世界,越來越多。

  驪珠洞天,大驪王朝,寶瓶洲,劍氣長城,桐葉洲,藕花福地。

  陳平安仔細觀察著蓮花小人兒,靈氣如泉水流淌全身,就像緩慢滲入一塊乾裂的旱田。

  陳平安微微放下心來,只要還能汲取靈氣,就說明可以挽回。伸出拇指,輕柔摩挲著小傢伙的素潔額頭。

  安頓好蓮花小人兒,將坑重新填好後,陳平安走出屋子,坐在檐下的一條小板凳上,摘了酒葫蘆,搖搖晃晃,也不喝酒。

  脫去法袍金醴後,陳平安散發出濃重的血腥氣,跟丁嬰拼死一戰,可謂傷透,正因為如此,才會被那麼多靈氣如海水倒灌,有機可乘,大量湧入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竅穴,此時那些靈氣盤踞在一座座洞府內,像是一股股藩鎮割據勢力,因為不涉及之前一口武夫純粹真氣的行走路徑,這些個氣府城池像是關外之地,形成了「藩鎮」各自偏居一隅的格局,多卻零散,並未勾連在一起,所以不成氣候。

  陳平安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但是暫時實在是沒辦法去解決。

  如何搭建好那座長生橋,以及離開這座天下,是當務之急。

  這座觀道觀,竟然不是真正的道觀,而是老道人行走於人間何處,道觀就在何處,這讓陳平安哭笑不得。

  劍氣長城上那位結茅修行的老大劍仙,為何不早早提上一嘴?

  不過回頭想一想,當初進了南苑國京師,成天無頭蒼蠅亂撞,心煩意亂之後,乾脆靜下心來隨便逛蕩,是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見過了市井百態,看似遊手好閒,但是讓陳平安想起早年的學徒生涯,在龍窯掙到的錢,不足以讓人大手大腳,但已經能夠養活自己,不至於餓死,所以陳平安在溫飽以後,每次跟隨姚老頭進山采土,大概就是這般心情,哪怕風餐露宿,山路難行,每天都會精疲力竭,可心不累,倒頭就能睡。

  自陳平安第一次離開龍泉,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大隋求學,再到莫名其妙闖入這座天下。

  睡過幾個安穩覺?

  陳平安隔三岔五就會起身,去屋內看看蓮花小人兒的情況,雖然進展緩慢,可是在朝好的方向一點一點痊癒,這才徹底放下心。

  那些近在咫尺的生離死別,哪裡是借酒澆愁可以擺平的,一個人總有酒醒的時候。

  屋內可以放下心了,可是屋外?

  陳平安彎腰坐在小板凳上,等著那個名叫曹晴朗的孩子回家。

  從今往後,這條無名小巷的宅子,跟當年泥瓶巷的那棟小宅子,沒什麼兩樣了。

  陳平安站起身,暮色裡,一個孩子走在小巷中,院門沒關,他看到了陳平安後,神色木然,低下頭,曹晴朗默然且漠然,走入自己的屋子。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坐回板凳,一直坐到了深夜。大暑時節,哪怕到了夜裡,微風拂面,還是算不得如何清涼,陳平安期間去探望小蓮人的時候,無意間瞥見一柄造工粗劣的蒲草團扇,就拿著走出屋子。

  後半夜,遙遙傳來更夫敲更聲。

  曹晴朗走出屋子,拎著小板凳坐在陳平安旁邊。

  陳平安遞過去蒲扇,曹晴朗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去。

  沉默片刻,陳平安輕聲道:「對不起啊。」

  從頭到尾,孩子沒有說什麼,沒有怪陳平安,也沒有說不怪,就只是低頭嗚咽。

  第二天曹晴朗起床很晚,也沒有了晨讀的琅琅書聲,陳平安便去了那座學塾,想要幫著曹晴朗跟學塾打聲招呼,結果一路上行人寥寥,到了學塾,發現閉門,連教書先生的面都沒有見到。

  不過陳平安發現沒有一個南苑國諜子,出現在附近。

  想來應該是國師種秋的意思。

  之後兩天,不斷有人家偷偷摸摸搬離這附近,狀元巷那邊的青樓酒肆,一夜之間就清淨了下來,門可羅雀。

  這天黃昏裡,陳平安拎了條板凳坐在街巷拐角處,若是以往,這邊就會有個棋攤子,兩個臭棋簍子廝殺得天昏地暗,旁邊無數個臭棋簍子在支昏招。

  大街還是溝壑縱橫,斷壁殘牆,不堪入目。

  陳平安站起身,原來是種秋來了。

  種秋和陳平安沿著大街散步,種秋滿臉疲倦,微笑道:「京師這一塊坊市已經暗中戒嚴了,各路小道消息也被控制下來,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對你很好奇,想要見你,被我勸阻下來。不過你要是願意的話,隨時可以進宮,或是去我住處那邊散散心。」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

  種秋一襲青衫,雙鬢微白,短短數日,竟是有了幾分滄桑老態,可見這位國師當下心情並不輕鬆,繼續說道:「俞真意在牯牛山遺址,自己搭建了一座小茅屋,要在那邊潛心修行,陛下提出要求,除非是俞真意將湖山派遷入南苑國境內,否則就要動用武力驅逐俞真意,俞真意不予理會,我希望陛下能夠再等等,但是陛下沒有同意,已經調動兵馬,很快就會有萬餘精銳,圍住牯牛山一帶。」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那個鏡心齋樊莞爾?」

  種秋先將樊莞爾的大略生平說給陳平安,然後無奈道:「我猜陛下應該是私下見了她,才有此決心和舉措,想著只要有她壓陣,加上滯留京師的北晉大將軍唐鐵意,當然,還要加上我種秋,形勢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

  說到這裡,種秋站在一處溝壑邊緣,正是當時陳平安以頂峰拳架校大龍、御風而過,一拳將他擊飛的位置,笑了笑,「陛下多次拿話試探我,詢問你的心性和來歷,我既不好欺騙陛下,也不好將你扯入這些俗世恩怨,只說你既不會扶持南苑國,但也不會幫著俞真意,閒雲野鶴,只在雲深處,是不會與雞犬為伍的,更不會與它們爭食。」

  陳平安抱拳致謝。

  種秋擺擺手,「換成是我,只會比你更加心煩。」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

  種秋想起一事,「你住處那戶人家的慘事,是我親自處理的,朝廷這邊抓了不少魔教餘孽,可以確定,當時是丁嬰下令讓人行凶,大概是為了讓春潮宮的簪花郎周仕,要他與你早早交手,沒辦法置身事外,以便水到渠成地扯出陸舫以及周肥。而且通過曹晴朗在衙門那邊的口供,得知丁嬰之所以如此,與你關係不大,是因為丁嬰誤認為曹晴朗這個孩子,與鏡心齋童青青有關。」

  陳平安嗯了一聲。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裡到底是哪裡?」

  種秋楞了一下,滿臉疑惑。

  陳平安指了指身後的長氣,解釋道:「我是背著這把劍,誤打誤撞進來的,兜兜轉轉,找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身在其中。」

  種秋笑著介紹了一些關於藕花福地和謫仙人的歷史記載。

  陳平安這才了然。

  老道人當時話只說了一半,觀道觀的確是不存在,但其實可以說整座藕花福地,就是老道人的「觀道之地」。

  一開始,陳平安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是發現一洲之內竟然有兩個北晉國,要知道蓮花小人兒就是在北晉寺廟內尋見的,起先陳平安還覺得可能是桐葉洲與寶瓶洲風土不同,還專門去狀元巷書肆翻閱了許多稗官野史和文人筆札,結果越看越奇怪,還不死心,又去了那家一看就是權貴之家的私人藏書樓,想要通過正史才確定南苑國在桐葉洲的具體方位,還是雲遮霧繞,書上始終唯有四國歷史。

  後來白河寺醜聞暴露,牯牛山四大宗師聚首,陳平安更覺得匪夷所思,竟然都喜歡用「天下」這個詞匯,國師種秋是天下第一手,南苑是天下第一强國,鏡心亭的董青青是天下第一美人,等等,不勝枚舉。

  後來白河寺那一晚,丁嬰和周仕鴉兒一起潛入大殿,尋找那副羅漢金身。

  在這之前,陳平安由於身邊就有心相寺老僧這麼一位練氣士,加上進入這座京城沒多久,很快就遇到了那件喜歡在月色下翩翩起舞的青色衣裙。所以陳平安就沒有往深處想,只當做是環境阻塞的一處「無法之地」,就像老劍聖宋雨燒所在的寶瓶洲梳水國,武夫强盛。

  如今細細思量,陳平安倍覺悚然,寒意陣陣。

  就像當初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雖然知道了自己身處藕花福地,可是如何進入,何時進入,陳平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老道人只要一天不出現,那陳平安就始終不知道答案。

  種秋身為國師,一場大戰過後,天下形勢都變得雲波詭譎,還有無數事情需要他去定奪,今天過來拜訪陳平安,一是防止出現誤會,二是存了私心,來這邊散心,透口氣。所以聊完該聊的,種秋就告辭離去。

  離別之際,陳平安歉意道:「我暫時還無法離開藕花福地。」

  種秋笑著說了一句,「沒關係,反正你陳平安也不像是個謫仙人。」

  種秋離去後,獨自走在清冷大街上,神色黯然。

  如果自己和俞真意當年遇上的第一個謫仙人,是陳平安,會不會如今就是另外一種結局?

  陳平安拎起小板凳,走入晦暗的小巷。

  陳平安突然眯起眼。

  院門外站著一個枯瘦小女孩。

  她下意識退了一步,抬起頭,仔細看了看那個傢伙的面容,好些醞釀好的說法,竟是一個字都不敢說出口。

  陳平安問道:「那些書呢?」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使勁搖頭,「我不知道啊。」

  似乎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她滿臉委屈道:「前幾天你跟那些壞人打得那麼厲害,而且當時一男一女就是從巷子裡走出大街上的,我哪裡敢回巷子,一直就老老實實坐在板凳上,後來見不著你,也等不到你,我怕壞人找上我,就趕緊跑了。」

  陳平安揮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不想再見到這個心機深沉的小女孩。

  小女孩可憐兮兮道:「求求你了,讓我吃完飯再走吧?」

  原來是聞到了飯香。

  陳平安沒理睬她,進門後就拴上了院門,竟是曹晴朗做好了一頓晚飯,孩子聰明且孝順,雖然之前從未親自下廚,但是見多了娘親燒飯做菜,等到他自己獨力來做,做出來飯菜,當然不會可口,但是能吃。

  這兩天,都是曹晴朗自己做飯。

  陳平安從來沒有湊上去,往往是曹晴朗去了灶房,就主動離開院子,今天也是如此。

  以往回去的時候,孩子就肯定已經吃好飯,收拾了碗筷飯桌,就回到自己屋子待著,偶爾晚上納涼,曹晴朗才會出來坐一會兒。但是今天不一樣,曹晴朗坐在桌旁,吃得很慢,而且他桌對面,多擺了一副碗筷。

  陳平安輕輕走入屋子,坐下後,細嚼慢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院子裡撲通一聲。

  枯瘦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躡手躡腳來到屋子外邊,沒敢進去,就蹲坐在那裡,伸長脖子,看著桌上的飯菜。

  曹晴朗想了想,還是去灶房那邊給她盛了一碗米飯,走到她跟前,碗筷一起遞給她,「一起吃吧。」

  陳平安放下碗筷,看著她。

  她便泫然欲泣,放下碗筷,一動不動。

  曹晴朗無奈道:「沒事,吃吧。」

  她仍是目不轉睛望著陳平安,陳平安拿起碗筷,不想看她。

  她這才開始低頭扒飯,偶爾往菜碟子那邊夾一筷子,跟做賊似的。

  三人差不多時候吃完,曹晴朗起身收拾飯桌,小女孩瞥了眼陳平安,裝模作樣幫著曹晴朗收拾起來。

  兩個同齡人,端著碗碟盤子一起回到灶房,她看了眼院子,那個傢伙不在,便壓低嗓音埋怨道:「油水也沒有,還那麼鹹,你到底會不會做飯?!恁大一個人了,能不能有點出息?」

  曹晴朗啞然,看她不依不饒的模樣,他只好說道:「下回我注意。」

  結果陳平安突然出現在灶房門口,枯瘦小女孩立即閉嘴,剛要轉頭不認帳,假裝沒看到陳平安,已經看到他招了招手,而且眼神淩厲。

  她只好耷拉著腦袋走出去,被陳平安扯著領子,提雞崽兒差不多,一手開門,一手將她放在外邊,關門前撂下一句,「再敢翻牆,我直接把你丟到京城外邊去。」

  這天夜裡,陳平安一直在閉目養神,曹晴朗出來乘涼沒多久,就聽到了院門外的咳嗽聲。

  他過去打開門,看到了蹲在地上的她,正仰著頭,雙臂環胸,笑眯眯道:「不用管我,外邊巷子裡更涼快哩。」

  曹晴朗雙手撓頭,他是真怕了這個傢伙了。

  陳平安抬起頭,皺了皺眉頭,遠處一座屋脊上,月光皎潔,有個懸刀的男子,身穿黑袍,氣質儒雅,一手拎著一壺酒,對著陳平安微笑示意,見陳平安沒有說話,他腳尖一點,往陳平安這棟宅子飄蕩而來。

  陳平安趁著曹晴朗還在門外,一拳遞出,渾然天成。

  那位堂堂北晉國大將軍唐鐵意,被無聲無息的一道拳罡砸在胸口,直接倒飛出去,落回屋脊原處。

  拳罡勁道,妙至巔峰,唐鐵意本身就是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宗師,沒有受傷,但是狼狽至極。

  可唐鐵意非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對著陳平安歉意一笑,像是在說多有叨擾,為自己的不請自來而愧疚,腰佩煉師的唐鐵意,就這麼轉身一掠而走。

  對於此人,陳平安沒有太深的印象,也不願意過多接觸。

  陳平安想了想,跟曹晴朗說不用等他回來了,走出巷子,去往狀元巷。

  剛好養劍葫裡邊沒酒了,出去一趟也好。

  大半夜,狀元巷那邊的一棟冷清酒樓內,仍是彩燈高掛,只有一桌客人。

  算是一桌家宴,因為廚子都是客人自己從家裡帶出來的。

  三男三女。

  不但是這棟酒樓,就是整條狀元巷,都戒備森嚴,除了披掛甲胄的將士三步一崗,其中不乏有隱姓埋名的高手坐鎮,除非是榜上十人的大宗師,恐怕任何人想要刺殺,連這些人都見不到。

  這六人,分別是南苑國皇帝魏良,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還有二皇子和年紀最小的公主。

  再就是換上了一身素雅道袍的太平山道姑,黃庭,曾經的鏡心齋樊莞爾和童青青。

  少女公主魏真繼承了父母的容貌,是個罕見的美人胚子,但是她在那個道姑身邊,還是會自慚形穢,本來挺活潑的她,今夜不太敢說話,一直依偎在娘親周姝真身邊,她尤其是仰慕這個美若天仙的道姑,能夠在她的父皇面前,表現得比種國師還要更……江湖!

  她這些年珍藏了許多禁書,都是兩個哥哥經不起她的哀求,從市井書坊搜羅而來的種種志怪演義小說。

  江湖是什麼?她憧憬的江湖,就是在一個月黑風高夜,一對神仙眷侶的俠客男女,殺入在武林中令人膽寒的壞人老巢,當天空泛起魚肚白的時候,賊寇魔頭們都已經授首,那對男女相視一笑,最後策馬離去,繼續縱馬江湖。

  皇帝魏良笑問道:「外有俞真意,內有陳平安,當真沒事嗎?」

  黃庭的答案,不太客氣:「其實這兩個人都在京城內,也沒事,一個是修道之心異常堅定,一個是根本不稀罕搭理你們,只不過你們當皇帝的,喜歡那套『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的措辭,你心裡彆扭,這個我能理解,加上我對俞真意也瞧不順眼,那就幹乾脆脆跟他打一架好了。」

  接下來黃庭的言語,就更加放肆了,「我保證出十分氣力,與俞真意交手,在那之後,如果我輸了,所謂的南苑國精銳大軍都沒能留下俞真意,還給他闖入皇宮,殺了你們一大家子,我只能在飛升之前,爭取幫你們報仇。」

  魏良搖頭苦笑,喝酒解悶。

  其實最彆扭的還是皇后周姝真,師妹變成了師父,又變成了太平山黃庭。

  最失落的,恐怕就是太子殿下魏衍了。

  他心中愛慕的那個樊莞爾,再也找不回來了。哪怕眼前道姑,比樊莞爾還要姿色動人,可魏衍反而喜歡不起來。

  最忐忑不安的,則是與魏衍相貌酷似的二皇子,魔教從太上教主丁嬰,到鴉兒,再到一大群潛伏京師的高手,被種國師聯手鏡心齋仙子和朝廷供奉,來了個一鍋端,悉數入獄。而魔教三門勢力,跟他這位天潢貴胄的魏氏皇子,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頓飯,二皇子吃得索然無味,味同嚼蠟。

  他有些羨慕妹妹的沒心沒肺,更嫉妒太子魏衍的洪福齊天。

  誰能想到,舉世無敵的老魔頭丁嬰,會給人宰掉?

  那個叫鴉兒的臭娘們,曾經還信誓旦旦對他說,你老死了,我家師爺爺都未必會死。

  酒樓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亂。

  黃庭笑道:「貴客來了。」

  皇帝魏良第一時間望向窗戶外邊,很是緊張,有些後悔沒有喊上國師種秋,畢竟國師跟那人關係不錯,是有香火情的。

  但是等了半天,才發現那人從樓梯口出現,竟是規規矩矩走了酒樓大門和樓梯。

  那位年紀輕輕的謫仙人陳平安,沒有身穿那扎眼的一襲白袍,而是一身南苑國尋常殷實人家的普通衣衫。

  魏良穩了穩心神,站起身。

  皇帝都起身迎客了,周姝真和皇室三人都趕緊起身。

  黃庭沒有擺架子,只是也未太過殷勤,站了起來,卻離開酒桌,走到了窗口那邊,像是把自己摘了出去,交給地頭蛇跟過江龍,雙方自己看著辦,她誰也不偏袒。

  魏良朗聲笑道:「我魏氏招待不周,鬧出這麼大陣仗,陳仙師恕罪。」

  陳平安搖頭道:「陛下不用在意這些,這次風波,跟南苑國關係不大。」

  皇帝魏良有些吃不準,擔心話裡有話,自己沒有領會深意。

  陳平安已經開口說道:「我這次來,是想著既然陛下都親自來了,剛好有些話,我可以直說了,南苑國可以當我不存在,請陛下放心,如果不是丁嬰和俞真意主動找上門,可能這場架從始至終,都沒有我陳平安的事情。」

  魏良笑著點頭附和,「陳仙師是山上神仙,自然不願理會人間紛爭。」

  陳平安突然也笑了起來,「你們南苑國京城,風景挺好的,尤其是有樣吃食,很不錯,我離開京城之前,肯定還會再去吃一次。」

  皇帝好奇問道:「敢問仙師,是何處何物?寡人可以……」

  只是說到一半,魏良就自己打住了話頭,舉起酒杯,一口飲盡,「陳仙師才定下規矩,寡人這就壞了規矩,必須自罰一杯。」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可能還要麻煩陛下送兩壇酒給我。」

  魏良哈哈大笑,「陳仙師你這貴客,當得也太好糊弄了!」

  皇帝說了個笑話,皇后周姝真和兩位皇子以及少女公主,就都馬上跟著笑了起來。

  陳平安略顯後知後覺,跟著笑了笑,否則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點。

  遠處道姑黃庭,雖然面朝窗外,可是嘴角翹起。

  陳平安將養劍葫裝滿了酒,就離開酒樓,卻沒有返回巷子住處,而是憑藉記憶去找了白河寺附近的那個夜市,吃了一大碗那個又麻又辣又燙的玩意兒。

  不吃辣,不喝酒,不喝著烈酒吃最辣的火鍋,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這是梳水國老劍聖說的。

  以前沒覺得多有道理,這會兒陳平安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覺得老前輩的老話真是不騙人。

  陳平安付過錢結了賬,離開熱鬧喧囂的夜市,緩緩而行,在寂靜無人處,掠上一座屋脊,又去了那家庭院深深的官宦人家,去了他家的私人藏書樓,這一次不是去查詢「這座天下」的歷史和堪輿,而是去尋找有關橋梁建造的書籍,可惜搜尋無果,就打起了工部衙門藏書和檔案的主意,一番權衡,想著還是有機會就跟種秋說一聲,請人家國師幫這個忙,應該不會太為難。

  再就是還要跟種秋討要一個書生的消息。

  出了書樓。

  陳平安最後在一座高樓屋頂停下,坐下來喝酒,喝到最後,對著天空伸出了中指。

  天沒打雷。

  陳平安收了酒壺,迎著清風,怔怔出神。

  在離開飛鷹堡上陽臺和進入南苑國之間,遇到過一座紙人城鎮。

  心相寺住持老僧,曾經重複說了一句話,你看著它,它也在看著你。

  那個當時還是樊莞爾的女子,在白河寺和夜市,兩次使勁盯著自己兩次,眼神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卻沒有開口說話,應該不是不想,是不能。

  細細思量,倍感悚然。

  陳平安嘆了口氣。

  人間的燈火,天上的星辰。

  有人說過,後者可能是諸多神靈的屍骸。

  是誰說來著的,陳平安拍了拍腦袋,想不起來了,今夜喝酒其實不算多,但是偏偏醉得厲害。

  陳平安後仰倒去,呼呼大睡。

  一位老道人站在翹檐之上,瞥了眼正在酣睡的年輕謫仙人。

  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老道人扯了扯嘴角。

  小院內,年輕人跟一個孩子輕聲說著對不起的時候,其實滿臉淚水。

  老道人自言自語道:「在你眼中,人間無小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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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7 09:10:17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二百三十四章 原來如此

  老道人雙指夾著一枚小雪錢,它在指尖一點一點消散。

  他一步跨出南苑國京城,來到牯牛山遺址,悄無聲息,便是那個在此結茅修行的俞真意,都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

  簡陋茅屋外,俞真意在月夜下負手而立,湖山派高手和幾位嫡傳弟子,都已經被他敕令返回宗門,近期不準拋頭露面。

  這位貌若稚童的天下正道領袖,此時頭戴那頂銀色蓮花冠,這是兩人盟約之一,事成之後,丁嬰要拿出這頂道冠給他,道冠名為「鈎沉」,是藕花福地歷史上最玄妙的法寶,沒有之一,除了能夠自主庇護戴冠之人的體魄、神魂,還能夠淬煉肉身、平靜心境,更重要一點,是這頂道冠,可以幫助尋找到潛藏四方的謫仙人。

  俞真意本就粗略掌握了仙人掌觀山河的神通,先前在牯牛山之巔,眺望南苑京師,丁嬰、陳平安和陸舫之流,在他眼中,就是最為光彩奪目的幾盞「燈火」,如今有了這頂道冠,如虎添翼,俞真意有九成把握,只要自己這次成功脫離圍剿,以後的天下,所有謫仙人都會寸步難行。

  俞真意身邊懸停著那邊琉璃飛劍。

  袖中還有一件剛剛到手的仙家重器。

  那個斜背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果然沒有食言,不願飛升,選擇走下城頭之人,都可以拿到一件法寶,俞真意就在被夷為平地的牯牛山遺址,找到了一部玉牒書,這是古代帝王君主祭天封禪的「告天之文」,只是文字古怪,不見四國記載,俞真意知道答案多半會在敬仰樓或是鏡心齋,這兩處對於天外天的謫仙人,瞭解最豐。

  俞真意對於丁嬰的死,沒有什麼感覺,更談不上傷感,最多就是惱火丁嬰的功虧一簣,使得他和湖山派的許多謀劃,要做出很大的改變。

  你與天斗,我管世間。

  這就是丁嬰和俞真意的默契,大道互補,所以一正一邪的執牛耳者,最有可能打生打死的兩大宗師,私底下選擇了結盟,設下了南苑之局。兩人區別,在於丁嬰想要殺掉除了他們之外的榜上所有人,俞真意則只針對那些謫仙人,周肥,童青青,馮青白,當然還有最後出現的那個陳平安。

  俞真意開始在月色下散步,一呼一吸皆是修行,這也是俞真意當初以大毅力大魄力,舍了一身巔峰武學修為的根源所在。

  修道一事,首重心性,這才是俞真意憧憬的風景。武學的境界太低,一輩子在泥濘裡打滾,那群江湖莽夫還渾然不知。程元山之流,貪得無厭,恨不得目之所及,皆是我囊中物。唐鐵意之流,貪戀沙場權勢,夢想著有朝一日坐擁江山美人,最好死後還能青史留名,卻不知不得長生,皆是虛妄。劉宗之流,只在力氣上鑽牛角尖,不值一提。

  只是可惜了種秋。

  這個生死之交的昔年朋友,畫地為牢,

  俞真意行走方向隨意,步子大小也沒個定數,小時與常人無異,大時一步飄出十數丈,但始終沒有在某個方向上走出去太遠,有些時候就沿著一條無形的大弧軌跡上,悠悠而行。

  這幅場景,讓那些個帶兵駐守各個方向的南苑國功勛武將,一個個心驚膽戰。生怕自己倒了大黴,俞真意剛好從自己這個方向突圍,京城就這麼近,轉頭即可見,這意味著皇帝陛下對這邊的動靜,盡收眼底,一旦俞真意打定主意在今夜破陣,誰敢怯戰避戰?

  沒誰覺得將近萬餘南苑京畿精銳,興師動衆地圍剿一個「稚童」,有什麼滑稽可笑。

  誰能想像兩位宗師之戰,就能夠打得一座牯牛山都消失,他們這些只是精通戰陣技擊的血肉之軀,死在沙場爭鋒上,可以雖死無悔,那麼死於這些神仙人物的彈指之間,一袖之下?可能連對方的影子都沒有見到,就死了,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累累屍骨,這他娘的算怎麼個事?!

  俞真意當然不會在乎那些南苑國將士的所思所想。

  他現在真正上心的存在,只有兩人,那個至今還沒有出手過的「童青青」,城頭之上,當她從破碎鏡面中抽出那把劍後,俞真意都感受到了一絲危險。

  比她更讓俞真意忌憚的人物,當然還是那個正面强殺丁老魔的陳平安。

  俞真意不怕這大軍重重包圍,甚至不怕那個童青青的捉對廝殺。

  唯獨陳平安,俞真意不敢掉以輕心。

  至於為何陳平安不阻攔自己汲取此地靈氣,任由自己境界穩步攀升,俞真意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是與丁嬰一戰,受傷太重,已是綉花枕頭?

  所以陳平安在入城之時的停步,其實是在故弄玄虛,蒙蔽了城頭所有人?

  俞真意停下腳步,望向京城那邊,月下的城池輪廓,他最終還是放棄了一探究竟的念頭。一旦陳平安與鏡心齋以及種秋聯手,才是真正的禍事,到時候以唐鐵意和程元山的牆頭草性子,一定會見風使舵,徹底倒向南苑國。

  俞真意返回茅屋,伸出手,掌心輕輕在琉璃飛劍的劍身抹過。

  他如今是可以做到御劍遠遊的仙人風采,只是比起書籍上記載的真正逍遙遊,差了太多,無法升空太高,也無法御風太遠,實為憾事。

  俞真意視線上移,看著那輪明月,終有一天,自己可以御劍在人間的頭頂,俯瞰山河,比我高者,唯有日月星辰。

  俞真意猛然降低視線,京城那座尚未修繕完畢的殘破城頭上,看不清人物的相貌,但是俞真意眼中,出現了一團明亮的光芒,極為礙眼。

  俞真意冷笑道:「這就來了嗎?」

  城頭上,有個背劍的年輕女冠,盤腿坐在一處箭跺上,一手端著個還熱氣騰騰的砂鍋,香氣彌漫,一手下筷如飛,一邊吃一邊念叨:「哎呦娘咧,這玩意兒真是好吃,就是實在太辣了些,不行不行,下次不能一口氣買兩碗了。」

  下邊城門,有數騎疾馳而出,傳遞皇帝陛下親自頒發的一道軍令。

  御林軍和三支京畿駐軍,除了負責鎮守京城南門的那一支大軍,死守原地,其餘各自撤離駐地,向後撤出二十里。

  像是在給人騰地方。

  給俞真意和城頭上這位容貌傾城的女冠。

  埋頭狂吃,偶爾抬頭瞥幾眼牯牛山方向,俞真意如果這會兒腳底抹油,她可沒轍,追不上的。

  將那只砂鍋放在身旁,一雙筷子輕輕擱放在砂鍋上邊,太平山女冠黃庭,站起身,拍了拍肚子,滿是後悔,「這一頓宵夜,吃得有點過分了啊,還不得胖了兩斤啊。唉,樊莞爾,飯碗?你是飯桶才對吧……」

  等到開始三支南苑精銳開始緩緩轉移駐地。

  女冠黃庭眼神鋒芒畢露,死死盯住俞真意那邊,抹了抹嘴,輕聲道:「估計打完這場架,就能瘦回來了。」

  ————

  在屋脊上大睡的陳平安,是給城外的巨大動靜給驚醒的,舉目遠望南方,有兩抹璀璨劍光,交相輝映。

  是俞真意的琉璃飛劍,和黃庭那把境中劍。

  陳平安沒有返回住處去取長氣,而是從飛劍十五中取出一劍一刀,懸在腰間左右,原本屬竇紫芝的長劍痴心,以及飛鷹堡世代相傳的那把狹刀停雪。

  一掠而去,身影如飄渺雲煙。

  種秋早已站在城頭上,陳平安來到這位南苑國師身旁。

  陳平安問道:「這就打起來了?」

  種秋點頭道:「黃庭本就是你們家鄉那邊的修道中人,對於靈氣的感知,遠超於我們。」

  陳平安說道:「她是覺得再給俞真意這麼鯨吞靈氣,會打不過?」

  種秋無奈道:「哪裡,若是如此,黃庭早就出手了,按照她的說法,是故意等著俞真意吃飽了,她才出手,省得俞真意輸了有藉口。」

  陳平安實在無法理解那位太平山女冠的想法,生死廝殺,這麼錙銖必較的事情,怎麼到了她那邊,就會如此兒戲。

  反觀陳平安自己,大街一戰,從馬宣、琵琶女子、笑臉兒,一直在試探這座天下深淺的同時,還要一次次隱藏實力,再到算計鳥瞰峰陸舫,最後到種秋和丁嬰,哪一步不走得縝密謹慎,哪一拳不出得穩穩當當。

  雖然不理解她的想法,但是陳平安心胸之間,還是有些佩服和羨慕那個黃庭,行走江湖,若是可以做到不論生死和結果,好像就該這麼……不怕死。

  陳平安跟種秋說了有關橋梁建造的書籍一事,種秋笑著答應下來。

  再就是關於那位琵琶女子和姓蔣的寒士書生一事。

  對於一國國師而言,尋找一位滯留京城、參加科舉的讀書人,一樣是小事,但是種秋卻沒有立即答應下來,而是問了一句,「你確定要見那個書生?」

  陳平安道:「見不見,到時候再說吧。」

  種秋這才點頭。

  兩人一起望向牯牛山那邊,俞真意和黃庭,兩位穩穩占據天下前三甲的大宗師,打架聲勢越來越大。

  往往一抹森森劍光,能夠長達十數丈,甚至是數十丈。

  大概是覺得有陳平安和種秋並肩而立的地方,才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還有公主魏真,以及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將軍,在御林侍衛的嚴密護送下,登上城頭,直奔兩人而來。

  周姝真自然不敢在種秋這邊擺架子,雙方不失禮儀地寒暄一番,魏真見到國師後,更是戰戰兢兢,沒辦法,種秋是她的授業恩師之一,公主殿下生平第一次挨板子,也是拜國師所賜,當時小姑娘哭得一臉鼻涕眼淚,找到了正在對弈的父皇和母后,一個說打得好,一個說打得輕了。在那之後,魏真就畏懼種國師如豺狼虎豹。

  老將軍能夠與這三位天皇貴胄同行,想必是南苑國第一等煊赫顯貴的功勛老人,果然種秋見到他後,直呼其名地打招呼:「呂霄,你怎麼來了?」

  老將軍披掛一身甲胄,中氣十足,冷哼道:「外邊的京畿兵馬,大半是我調教出來的大好兒郎,我卸甲歸家咋了,沙場陷陣是不行,我承認,可一身調兵遣將的本事,我呂霄還沒丟!你們攔著不讓我出城也就罷了,難道還不許我目送他們一程?!」

  老人一拍城頭,惱火道:「你們這些個飛來飛去的江湖宗師,怎麼就不肯消停點?一場架接著一場架,打得吵死,大半個京城百姓都睡不好覺,尤其是那個穿白袍的什麼謫仙人,給吹噓得神神道道的,什麼丁老魔都是他的手下敗將,還長得俊俏非凡,害得我那倆孫子孫女,一個勁兒問我認不認識他,一個說要跟陳仙師拜師學藝,一個說要見識英雄豪傑,我認識他個大爺啊,我要是見著了那個白袍子,一定指著他鼻子駡他個半死,別的不說,那名字取得真不咋的……」

  種秋忍著笑。

  老人給氣得橫眉竪目,正要破口大駡,種秋擺手道:「行了,皇后娘娘和太子、公主都在這,你呂霄就少噴點唾沫吧。」

  老將軍悶悶收聲。

  陳平安不說話,心想這老將軍是個耿直性子,可就是脾氣火爆了點。

  呂霄瞥見那年輕人的視線,正在氣頭上的老將軍瞪眼道:「小子,瞅啥?!敢笑話我?」

  陳平安沒有還嘴,只是摘下酒壺,喝了口酒。

  老將軍誤以為此人是江湖中人,既然能夠與種秋站在一起,那多半是武藝不俗的年輕高手了,人品肯定也差不到哪裡去,便語重心長道:「小子,瞧你模樣,也是有些書卷氣的,一看就是個讀書種子,可不是我倚老賣老,我呂霄看人奇準,真心勸你以後莫要行走江湖了,不奢望你去沙場建功立業,不用你馬革裹屍,只要多學學咱們種國師,當然是只學他文聖人那一面,什麼狗屁武宗師,有啥好的……」

  陳平安無言以對,擠出笑容,尷尬點了點頭,又喝了口酒。

  老人除了脾氣火爆,說話不太好聽,其實心腸還是很不錯的。

  公主魏真在一旁捂嘴偷笑。

  她可是知道這個年輕人身份的,先前在狀元巷酒樓那邊,已經見過他一次了。

  但是呂老將軍只知道那個打死丁老魔的年輕人,身穿一襲白袍,會御劍,會仙術,可不知道他揚言要指著鼻子駡的傢伙,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哪怕是對江湖頗為厭惡的老將軍,親眼看著牯牛山那邊的劍光熠熠,氣沖雲霄,仍是忍不住偷偷感慨了一句,「真神仙也。」

  但是强脾氣的老將軍,不放過任何機會,去教訓那個誤入歧途的年輕人,轉頭勸說道:「瞧見沒,這才是宗師風範,你小子要多少年才有此境界?給你一百年,也辦不到吧?所以說啊,還是棄武從文,若是哪天想明白了,願意投筆從戎,那更好,只要我那會兒還沒進棺材,你就來找我,我親自為你引薦,南苑國任何一支精銳邊軍,你小子隨便挑!」

  老將軍說得唾沫四濺。

  陳平安抹了把臉,嘆了口氣,只得自報名號,「我叫陳平安。」

  老人嘿了一聲,「你叫陳平安咋了,又不是姓種,咱們南苑國當大官的傢伙,我哪個不熟悉……」

  老將軍驟然停下話語,板著臉點點頭,伸出大拇指,裝傻扮痴道:「好名字!」

  然後老人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默默地走到種秋身旁,再默默挪步,一直走到最外邊的太子殿下身旁。

  老將軍打算近期都不要開口說話了,要修一修閉口禪。

  陳平安又看了一會兒牯牛山之戰,說道:「我先走了。」

  當然沒有人阻攔。

  約莫一炷香後,看出了那場大戰的一些端倪,種秋笑著感慨道:「之前勝負還在五五之間,現在不如他多矣。」

  周姝真尚且還看不出什麼,太子魏衍也差不多。

  至於老將軍呂霄和公主魏真更是一頭霧水。

  呂霄納悶道:「國師,他就這麼走了?」

  種秋笑道:「陳平安今夜只要願意出現在城頭,俞真意就不敢太肆意妄為了。」

  說到這裡,種秋轉頭望去,心中嘆息,不是說好了萬事不管嗎?

  ————

  陳平安悄然回到院子的時候,天還未亮。

  這些天,蓮花小人兒一直蜷縮在法袍金醴之中,睡得愈發香甜,陳平安也就沒有穿回金醴。

  進了屋子,發現小傢伙的呼吸越來越平穩,換了一個睡姿,陳平安幫著卷了卷金醴衣角。

  陳平安走出屋子,枯瘦小女孩坐在一根小板凳上,靠著房門睡覺了,睡夢中,她皺著眉頭。

  陳平安甚至可以從她的睡姿,依稀看出,年紀不大的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戒備。

  陳平安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安安靜靜等著天亮。

  老道人突兀出現,站在他身邊,一站一坐。

  老道人開門見山道:「你既然背了陳清都的這把長氣劍,我就破例讓你以完完整整的皮囊和魂魄,進入這座藕花福地。至於你為何而來,我當然算得出來。只是要我幫你重建長生橋,難是不難,可天底下沒那麼便宜的好事。」

  老道人伸手指了指曹晴朗的屋子,「之前聽說了你與那個孩子的一番話,關於對錯先後的道理,我便知道你跟老秀才的關係了。畢竟老秀才的順序之說,天底下我是第一個知曉的,一筆糊塗賬,也好意思誤人子弟!」

  說到這裡,老道人冷笑道:「所以我決定稍稍提高一點門檻的高度。才有那樁圍殺之局,並且讓丁嬰禁錮了那件方寸物。你要是本事不濟,死在這邊,那麼長氣劍留下,我倒也不會太為難你,至多將你留在這裡幾十年,怎麼來,還是怎麼回,不用擔心神魂體魄,我與老秀才不對付,還不至於拿你撒氣,只不過規矩還是要有的。」

  陳平安苦笑道:「原來如此。」

  老道人嗤笑道:「後來有個陰陽家的高人,還是挺高的那種,一次出手,模棱兩可,剛好踩在我底線上,我便忍了他,不與他計較。可他那個天生陰陽魚體魄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兩次附身樊莞爾,試圖提醒你,告訴你離開藕花福地的方法,我便將你身上其餘兩件法寶廢了。」

  陳平安問道:「是那座紙人鎮,以及……北晉國?!」

  老道人笑道:「你總算還沒蠢到家。這兩處皆是那人的手筆,挺有意思。至於他為何願意出手,你曾經在他手上吃過苦頭?」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

  是發自肺腑、油然而生的恐懼。

  比生死更小,生死之事,往往手起刀落一瞬間。

  陳平安這種畏懼,是那種好像置身於白霧茫茫的境地,一步走錯,就會墜入懸崖,然後有個人就站在崖畔,冷眼旁觀著他。

  那個人。

  陳平安直到現在才真正記起來。

  是上次那個在飛鷹堡擦肩而過的憨厚漢子,漢子還對他咧嘴一笑。

  更是那個在自己小時候,販賣糖葫蘆的漢子,那個笑眯眯的好人!

  當時在飛鷹堡那邊,陳平安就覺得有些眼熟,可是死活記不起來。

  陳平安記住的不是這個人的容貌,而是他的那種笑容。

  從驪珠洞天,再到桐葉洲。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

  老道人問道:「終於記起是誰了?那麼想明白了嗎?」

  陳平安點頭道:「想明白了,為何他會好心提醒我,是不希望我進入這座他管不著的藕花福地,只不過忌憚老前輩,不敢明目張膽行事。」

  老道人嗯了一聲,「比蠢笨好了那麼一點。你其實只說對了一半,那人如今對你並無惡意,否則就憑你那運氣,哪裡能找到蓮花小人兒。」

  老道人又問,「我破得此局,別人當真破不得?可你直到現在才知曉真相,不奇怪嗎?」

  陳平安搖搖頭,毫不猶豫道:「不奇怪。如果是以前,也會不奇怪,但終究是什麼都不懂的那種不奇怪,可這趟藕花福地走下來,連續兩次出門遠遊,遇上的那些人和事,想通了不少,就更不奇怪了。」

  老道人點頭道:「那現在就是有點小聰明了。」

  陳平安問道:「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藕花福地?」

  老道人笑道:「你應該先問什麼時候可以離開南苑國。」

  這次老道人沒有賣關子,「等到南苑國京城事了,我帶你去看看這座天下。」

  陳平安摘下酒壺,懸在空中,沒有去喝,實在忍不住,壯著膽子問道:「為什麼?」

  老道人呵呵一笑,「老前輩道法通天,很是無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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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7 09:10:45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二十五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

  陳平安現學現用,跟老將軍呂霄學了裝傻扮痴的本事,假裝沒聽到老道人言語中的譏諷,等到陳平安喝過了酒,小院已經不見老道人。

  老道人總是神出鬼沒,陳平安也無可奈何。

  天微微亮,靠著柴房門睡覺的枯瘦小女孩已經醒來,就看到那個白袍子的有錢人,在院子裡散步,閉著眼睛像個瞎子,一手攤開手心,掌心朝上,擱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小,走得很慢。

  像是在猶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無聊賴地等著,總覺得他會一拳砸下去。

  如果這傢伙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後一拳下去,啪嘰一下,不小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

  一想到這個,枯瘦小女孩就有點樂呵,怕被他看穿,趕緊板起臉,故意打了個哈欠。

  陳平安睜開眼,撤掉那個古怪姿勢,是跟丁嬰那邊依葫蘆畫瓢學來的,今天之所以拎出來,是覺得當年遇上嫁衣女鬼,那個帶著兩徒弟的目盲老道人,所學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氣府,跟丁嬰有點相似。

  陳平安沒有去看小女孩,也沒有停下腳步,將一身拳意繼續沉浸在種秋悟出的頂峰大架之中,說道:「你去看看曹晴朗的學塾開門了沒有,如果夫子還是沒有重新授業,就問一下附近的街坊鄰裡,到底什麼時候開課。」

  小女孩討價還價問道:「能不能吃過了早飯再去,我餓,走不動路哩。」

  陳平安淡然道:「回來之後,再把灶房裡的水缸挑滿,就有飯吃。」

  小女孩凝視著陳平安的側臉,看不像是在開玩笑,就哦了一聲,故意搖搖晃晃站起身,貼著牆根繞過陳平安,走出院子,離開巷子後,蹲在街巷拐角處,蹲了半天,這才一路撒腿狂奔回到院門口,額頭已經有了汗水,彎下腰,雙手叉腰,對著那個還在走路的傢伙,大口喘氣道:「還沒開門呢,我問過一位大嬸啦,說那夫子給之前的打架嚇破了膽,近期都不開門。」

  陳平安默不作聲,指了指灶房。

  小女孩哭喪著臉,去了灶房,提了個最小的水桶,所幸水缸還有大半井水,若是空蕩蕩的,她保管一次都不願意,出門後丟了水桶就跑。她走到院門口的時候,聽到了曹晴朗的背書聲,背對著院子,她翻了個白眼,呲牙咧嘴,滿是不屑。

  打水真是累死個人。

  雙手提著水桶回到院子的時候,她還是貼著牆根,小心翼翼繞過那個人,一溜煙跑進灶房,井邊汲水,她就只打了不到小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給倒掉了許多,其實等她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她迅速轉頭看一眼,沒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輕輕從水缸勺起半桶水,然後使勁抬起水桶,一個傾斜,嘩啦啦倒入水缸。

  對這一切,陳平安洞若觀火,但是沒有當場揭穿她。

  寧肯花這麼多心思去偷懶,也不願意出一點力氣嗎?

  曹晴朗背過了幾篇蒙學書籍的文章,就開始去灶房燒飯,陳平安說他今天可能會很晚回來,曹晴朗點點頭。

  陳平安離開巷子,途經狀元巷附近,丁嬰和魔教鴉兒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氣沉沉,明顯已經棄用。心相寺的香火愈發稀少,至於那座武館的晨練,倒是比以往更加賣力,呼喝聲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師傅嗓門尤其大,想來是之前那場大戰,既讓老百姓感到可怕,覺得世道不太平,卻也讓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沒點大風大浪,還叫江湖嗎?

  陳平安這次出門還是沒有穿上金醴,一身嶄新的青衫長袍,一是蓮花小人兒尚未痊癒,還需要如同一座小小洞天福地的法袍,二是陳平安不願意招搖過市,甚至連養劍葫都留在了屋內,讓初一十五護著養傷的蓮花小人兒,只不過腰間懸佩了長劍痴心和狹刀停雪,如此一來,就像是個喜好舞刀弄槍的遊俠兒。

  陳平安是去找種秋,是要再麻煩這位南苑國師一件事。

  當初被小女孩從屋子裡偷走的那一大摞書,雖然都是些尋常書籍,兩本倒懸山購買的神仙書都放在了方寸物當中,但是陳平安還是想要拿回來,因為每本書的扉頁上,都寫了陳平安購於何地、何時,以端端正正的小楷寫就,這些四處收集而來的書籍,對於陳平安而言,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與儒家聖賢所說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顔如玉,沒有關係。

  世人皆知種秋就住在皇宮附近,但是具體的隱居位置,少有人知曉,好在陳平安如今在南苑國,名氣太大,很快就有一位南苑國被朝廷招徠的高手現身,畢恭畢敬領著陳平安去往種秋住處,是崇賢坊一處鬧中取靜的宅邸,崇賢坊是真正的天子腳下,住在這裡的門戶,非富即貴,大街小巷,綠蔭濃濃,安詳靜謐中,透著雍容氣象和規矩森嚴,與狀元巷那邊的雞鳴犬吠、鶯鶯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沒有懸掛匾額,在崇賢坊也不算大,三進院子而已。

  陳平安與那位負責領路的高手道了一聲謝,獨自走入之後,陳平安發現裡頭並不冷清,有許多年輕面孔在忙碌,身穿官服,只是按照南苑國的官補子禮制,品秩都不高,堪堪入流的底層官員而已,一間間屋子都坐滿了人,手持文書、走門串戶的年輕人,大多腳步匆匆,偶有並肩而行,都在聊著事情,見到了佩刀懸劍的陳平安,他們只是瞥兩眼就不放在心上。

  種秋站在在二進主院的檐下,笑著迎接陳平安,身邊還有一位正在稟報政務的青年官員,種秋大略給出答覆和建議後,兩人問答,簡明扼要,青年官員見到陳平安後,明顯有些好奇,只是國師並未說破陳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去私下探究,告辭離去。

  種秋帶著陳平安來到後院,與前邊朝氣勃勃的忙碌氛圍又有不同,一牆之隔,別有洞天,牆角有一大叢芭蕉,濃綠得想要滴水出來,石桌上放著古舊的棋盤棋盒,應該就是這位國師的住處,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簡潔,種秋和陳平安在石桌相對而坐。

  種秋說關於橋梁的書籍,已經讓工部官員去收集整理,至於那位蔣姓讀書人的履歷諜報,應該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給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說了關於被盜走賤賣的書籍一事,種秋笑著答應下來。

  陳平安便主動開口,說這會兒京城動蕩不安,還要麻煩國師這麼多瑣碎事情,他願意做點什麼,希望國師只管開口。

  種秋也不客氣,就說要請陳平安幫著指點一下他的兩位嫡傳弟子。

  並非公器私用,而是種秋收取的弟子,出師之後,都要投軍入伍,從士卒做起,最少在邊軍待滿十年,十年之後願意按部就班地在軍中進階,還是離開邊軍,遊歷武林,種秋就不再約束了,但是如果選擇闖蕩江湖,就不得對外宣稱自己是種秋弟子,一旦被發現,沒得商量,我種秋能教你一身武學,也能悉數收回。

  留在種秋身邊的兩位入室弟子,年紀都不大,尚未出師,天賦極好,心氣很高,人品當然沒問題,只是從沒有真正走過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壓一壓他們的銳氣,種秋近些年壓力不小,為了應對甲子之約,尤其是防著丁嬰和俞真意兩人,很難專心傳授弟子武學,種秋擔心自己這兩個寄予厚望的弟子,終其一生,都只是種秋弟子而已。

  陳平安自無不可,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為人師,教給別人什麼東西。

  只是陳平安沒有想到種秋會親自帶他去見兩位弟子,忍不住問道:「不會耽誤國師處理事務嗎?」

  種秋笑道:「要是我種秋不在,事情就會變得一團糟,說明我這麼多年待在南苑國朝堂,並沒有做好分內事,只會指手畫腳……」

  說到這裡,帶著陳平安從後院小門離開的種秋,突然問道:「一朝宰執,在路上遇到路人爭執鬥毆,該如何處置?」

  陳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響自己的正業,還是要管上一管。」

  種秋又問,「然後?」

  陳平安搖頭。

  種秋笑道:「這位官帽子頂天大的官員,按照你說的,在不妨礙本職事務的前提下,確實可以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事情,是應該立即自省,轄境之內,為何街上會出現尋釁鬥毆一事。」

  陳平安思量過後,深以為然。

  種秋與陳平安走在僻靜的街道上,樹蔭深深,盛夏時分,京師許多坊市如蒸籠一般,熱得讓人無處可躲,在這邊卻讓行人倍感涼爽,種秋感慨道:「這本是一個聖賢書籍上的典故,那位宰執與身邊人說,此事不該我管,應該問責於直轄官員,他不該越界行事。年少時初次讀書至此處,覺得振聾發聵,豁然開朗,但是書讀得越多,人事看得越多,就難免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種秋沒有繼續說下去。

  陳平安也沒有說話,只是想著若是齊先生,或是文聖老爺在這裡,一定可以為種秋排憂解難,講清楚那些道理。

  種秋哈哈一笑,再無愁緒,與陳平安說起了正事,「俞真意已經返回松籟國宗門,帶上了悄悄出城的臂聖程元山,當時城頭衆人,除了飛升離去的周肥、魔教鴉兒、劉宗,我們這些走下城頭的,都有些收穫,俞真意好像找到了一部金玉譜牒,雲泥和尚得了一截白玉蓮藕,唐鐵意所得何物,京師諜子並未查到,我種秋則拿到了一本五岳圖集,書上所說之事,都是神仙事,講述如何敕封五岳,聚攏一國山水靈氣,只是我又不修習道法仙術,這本書對我來說,並無意義,十分雞肋。」

  種秋嘆了口氣,繼續道:「程元山因為躲在城內,錯過了鼓聲,最終兩手空空,他的那些弟子,已經被驅逐出境,不過若是程元山本人跑得慢了,我會將他留在這裡,畢竟程元山此人睚眥必報,這次在南苑國京城吃了這麼大一個悶虧,一定會慫恿草原騎軍南下叩關搶掠。」

  關於這本仙家書籍,還是個隱患,種秋竟然沒辦法將其毀去,只能小心藏匿起來。

  一旦俞真意獲悉此事,志在必得。

  說不定,還會讓本來對人間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爭奪天下的野心,為的就是能夠以天下正統的身份,敕封五岳,然後他就能夠將五岳靈氣收為己用,成為真正的陸地神仙。

  種秋與陳平安說著天下大勢,「那位與俞真意打了一個平手的女冠黃庭,已經將鏡心齋宗主,轉給皇后娘娘。黃庭本人離開了京師,不知所蹤,只說她要尋一塊風水寶地,好好練習劍術。

  皇后周姝真很快就會『因病去世』,去坐鎮鏡心亭,為此皇帝陛下也無可奈何。敬仰樓那邊,近期出現了叛亂,與魔教三門殘餘勾結,周姝真已經完全失去掌控,敬仰樓對江湖放出話來,從今往後,敬仰樓不再評定天下十人。那位北晉大將,唐鐵意,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投靠我們南苑國。」

  陳平安聽得認真。

  種秋感慨道:「如果是你站在了那個位置上,而不是一心與天道爭勝的丁嬰,該有多好。」

  陳平安疑惑不解。

  種秋笑道:「反正是一句誇人的話,不用太較真。」

  陳平安笑了起來。

  不是在那晚酒樓與皇帝魏良客氣應酬的那種。

  與種秋相處,如入芝蘭之室。

  種秋兩位弟子住處,離這裡隔著兩座坊市,宅子占地頗大,掛了一座武館的名頭,並不對外招生,是種秋大弟子出錢籌辦,此人戎馬生涯二十年,當上了將軍,後來沙場陷陣受了重傷,就退出邊軍,種秋弟子每次入京,不敢打攪師父,往往都會在這裡聚頭碰面,這些弟子年齡懸殊,最年長者已經年近半百,年齡最小的兩個弟子,才是一雙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女。

  結果等到兩人走到練武場那邊,種秋啞然失笑,連同兩位弟子在內,十數人在那邊熱熱鬧鬧,有老將軍呂霄的孫子孫女,還有兩位弟子在京城結識的好友,多是京城豪閥世族中品性醇厚、且憧憬江湖的孩子,好幾個早早約好了,以後要跟家族藉口負笈遊學,與種秋兩位弟子一起闖蕩江湖。

  對於這些,種秋並不干涉。

  年少時的美好,哪怕帶著稚氣,勿要一味以老人的人生經驗去否定,更不可隨意打殺。

  種秋看著這些孩子,有些時候也會為他們的頑劣而惱火,可更多時候還是覺得他們可愛,於是就會覺得這座天下,不是什麼藕花福地,沒有什麼謫仙人。

  陳平安有些訝異,在那些人當中發現了一個熟人。

  正是他之前逛蕩京城,見到那個與同伴縱馬大街的年輕女子,她當初為了彌補朋友的錯誤,向一位擺攤老嫗拋出了錢袋,為了顯擺騎術,還狠狠摔了一跤,哎哎呦呦著翻身上馬,一身泥濘,依舊高高揚起腦袋,意氣風發。陳平安當時還對她伸出大拇指來著,只不過那會兒女子沒理睬他,還翻了個白眼。

  所有人一開始沒認出陳平安。

  畢竟他沒有穿白袍,懸朱紅色酒葫蘆。

  不過這些年輕人,對國師種秋都敬且畏,當種秋出現後,一個個噤若寒蟬,兩個弟子,也有些心虛,這些天確實有些荒廢武藝了,沒辦法,這些個朋友一股腦湧來,一個個雙眼放光說著那位白衣劍仙的事跡,都說那位殺掉丁老魔的年輕宗師,與他們師父關係極好,說不定在這裡守株待兔,萬一真能等到那人出現,尤其是老將軍呂霄的孫子孫女,更是信誓旦旦,說爺爺回家後,紅光滿臉,說那夜俞真意與鏡心齋童青青城外一戰,名叫陳平安的劍仙就站在自己身邊,兩人相見恨晚,把臂言歡,已是忘年交了,只可惜陳劍仙是神仙中人,忙得很,但是答應下來,只要有空就會去將軍府登門拜訪。

  呂霄的年幼孫子不過十二三歲,幾乎每天都要重複說起這一段,眉飛色舞,與有榮焉。

  倒是他的姐姐,沒他這麼翻來覆去炒冷飯,但是眉宇之間,亦是滿滿的期待和仰慕。

  種秋轉頭望向陳平安,後者點了點頭。

  種秋站在練武場上,對兩名弟子說道:「幫你們找了一位前輩,他會指點你們拳法,你們傾力出拳。」

  陳平安有些無奈,壓低嗓音輕聲道:「先前不是說好了只與他們切磋,沒什麼指點嗎?」

  種秋微笑道:「最後隨便聊幾句就可以了,這兩個小傢伙,早就曉得如何對付我這個師傅,我如今說什麼,不太管用,說不定反而會將你這個外人的話語,奉為圭臬。」

  一位身材高大的英武少年,大踏步走來,問道:「師父,這位前輩是誰啊?又是刀又是劍的,為何能夠教我們拳法?難不成比師父你拳法更高?」

  少年望向陳平安,眼神清澈,笑道:「前輩,可不是我瞧不起人啊,實在是我師父的拳法太高了,若是你教我刀劍,我不會這麼說的。對了,我叫閻實景,說話直,前輩別怪罪!」

  一位少女在他身後緩緩前行,已經在尋找陳平安的破綻,只是她越走越慢,因為她驚駭發現,那人只是那麼隨意站立,她根本找不出一點點拳架站樁的漏洞,這種讓人難受至極的感覺,跟師父種秋給她的感覺,太像了。

  見高山而不見山巔,臨江河而深不見底。

  這個年紀不大的青袍男子,必然是一位境界卓然的武學宗師!

  少女正要開口提醒師兄閻實景要小心,後者已經輕聲道:「已經看出來了,我又不是傻子,能夠跟咱們師父並肩而行,在咱們南苑國,有幾個傢伙擁有這份臉皮?」

  少女問道:「聯手?」

  少年沒有任何猶豫,沉聲道:「爭取撐過十招,師父看著咱們呢。」

  少年少女幾乎同時擺出一個拳架,蓄勢待發。

  陳平安想了想,開始向前行走,六步走樁加上種秋的頂峰拳架而已。

  兩人剛要前沖,陳平安一步踏出,就像一座山峰壓在兩人肩頭,身體動彈不得,好像稍有動作,就會死。

  再一步,兩人身心皆是凝滯至極,英武少年正要咬牙向前,少女則想要橫移一步,避其鋒芒再做打算。

  陳平安輕描淡寫三步之後,師兄妹二人的氣勢已經徹底崩潰。

  四步之後,兩人就已經踉蹌後退,汗流浹背,臉色慘白。

  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明知出拳不會死,為何不出拳?如果有一天,真的與人分生死,明知是死,是不是一樣一拳都不敢出?那你們是不是只有遇上旗鼓相當的對手,以及弱於你們的敵人,才可以出拳?」

  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

  少女憤憤道:「前輩你是頂尖宗師,一上來就以勢壓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切磋,這樣的傳授拳法……」

  陳平安還是問道:「為何一拳都不出?」

  少年低下頭。

  少女眼眶通紅,竟是哭泣起來,只是竭力與那個喜歡欺負人的陌生人,狠狠對視。

  陳平安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過分了,轉過頭,對種秋歉意道:「我很少跟人切磋,真正的江湖規矩也不太懂。」

  種秋搖搖頭,若有所思,輕聲道:「我傳授弟子拳法,因為害怕他們犯錯,所以太過奉行『拳高莫出』四字宗旨,初衷是希望他們不要與人在江湖上做意氣之爭,不要仗勢淩人,出拳沒有輕重,更多是想著他們將來投身沙場,最少有十年的時間報效家國,所以門內弟子,其實一直被我壓著心性,現在看來,不能說錯了,可終歸是扼殺了他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可能性。」

  種秋嘆息一聲,對陳平安笑道:「是得改一改。」

  不曾想那少年,原本勉强承受得住給外人如此羞辱,卻唯獨受不得自己視為父親的恩師「認錯」,而且還是為了他們,在少年閻實景心中,師父種秋,是世間真正無瑕的武宗師,還是文聖人。

  一怒之下,少年猛然起身,卻不是偷襲那青衫男子,而是怒目相視,「你再來!」

  陳平安一步跨出,卻不是「慢悠悠」的拳架走樁了,而是一拳砸向了閻實景額頭,如有風雷撲面。

  少年又後退了一步。

  陳平安問道:「你那一拳呢?」

  少年茫然失措,失魂落魄。

  陳平安嘆了口氣,轉身對種秋說道:「有人跟我說過,練拳,看似是修力,是要做那純粹武夫,可修心真的很重要,既然練拳,就不能再談什麼人之常情。就像種先生你說拳高莫出,我想了一下,很有道理,但是拳高莫出,是種先生你這個境界和修為的人,該做的事情,卻只是你弟子該懂的道理而已,懂了這份道理是一回事,當下該如何做,是另外一回事,只有這樣,將來才能對誰出拳都問心無愧。」

  種秋笑著點頭,「正是此理。」

  他大致瞭解陳平安的脾氣,做一件事情,無論大小,務必追求盡善盡美,所以哪怕事先是真的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跟人切磋如何教人拳法拳理,可一旦走出那第一步,陳平安就拿出了大街一戰對敵圍剿的那份認真,種秋是旁觀者,所以看得很清楚,可能陳平安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自信!

  甚至,會有一種「我出拳時,天下武夫,只需仰頭感嘆一聲蒼天在上」的自負。

  種秋其實有些好奇,如此平易近人的陳平安,是如何做到出拳之時的這種心境。更好奇陳平安到底是怎麼練的拳。

  不管如何,這兩種陳平安,種秋都給予敬意。

  陳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胡亂想的一些東西,不一定適合種先生你的弟子。」

  種秋搖頭,正色道:「總有一些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你剛才說的這番話,就適合所有習武之人。」

  陳平安害怕那少年少女從此習武之心,如心鏡裂縫,小心醞釀著措辭,雖然不太擅長,還是儘量安慰道:「練拳之人,除了能吃苦,還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從容,一往無前,那麼總有一天,無論是遇上我,還是你們師父這樣的天下第一手,或是丁嬰這樣看似無敵的對手,你們都可以出拳很快,最快。」

  陳平安臉色認真,看著那兩個人,「身前無人,雙拳而已!」

  少年少女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兩人臉上的悲憤和心底的恐懼,已經少了許多。

  種秋輕輕點頭。

  這哪裡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條「武道」了。

  至於這兩個傻孩子,將來能走多遠,或者能否走上這條武學登山路,既看天賦,也看機緣,種秋多說無益,其實說了也沒用。

  收了拳的陳平安,再沒有那種氣勢,看著兩個可憐兮兮的少年少女,有些忐忑了,對種秋問道:「是不是講得太大太虛了?」

  種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今天講幾句溜鬚拍馬的言語,才肯罷休?」

  陳平安哭笑不得。

  種秋望向弟子二人,閻實景他們可就沒這份待遇了,「今天不用練拳,好好想一想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練拳不遲。」

  少年少女抱拳領命。

  種秋和陳平安一起離去。

  等到國師大人和那個怪人離開後,這些年紀不大的傢伙,很快就嘰嘰喳喳起來,多是安慰閻實景和那個少女,夾雜著一些驚嘆感慨,這些外人,雖然都知道種國師的天下第一手,可畢竟誰也沒見過親眼見過種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實力不俗的高手護院,但是眼界一個比一個高,所以今天看到了那人出手,一拳而已,仍是覺得不虛此行。

  閻實景率先離開人群,少年興致不高,蹲在臺階上,有些發楞。

  少女跟朋友們閒聊之後,坐在小師兄閻實景身邊,為他打抱不平道:「有什麼了不起去,那人還不是仗著本事高,就對咱們指手畫腳,真氣人,當著師父的面呢。」

  閻實景望向遠方,「我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師父也認可。」

  少女憤懣道:「我就不信他對上咱們師父,俞真意,還有那個丁老魔,也敢說這樣的大話,說得輕巧,出拳而已!」

  閻實景握緊拳頭,「今後我不偷懶了,要好好練拳,還要每天求著師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總有一天,我要那人收回今天所有的話!」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著這個小師兄的側臉,「你肯定可以的!大師兄都說你的天賦,是我們當中最接近師父的人,如果給你多練拳五年的話,現在你就可以跟鏡心齋樊莞爾、春潮宮簪花郎周仕他們一較高下了。」

  屋脊上,種秋陪著陳平安偷偷坐在上邊,種秋也不不知為何,陳平安竟然提議要悄然返回,然後坐在這裡,聽著下邊孩子們的胡說八道。

  不過聽到最後,聽到了閻實景兩人那番對話,種秋還是猜不出陳平安的意圖,但是這位國師,有些遺憾和失落,只是對那兩個孩子,還談不上太失望。

  陳平安笑著起身,和種秋真正離開此地。

  回去路上,跟種秋討教了許多這方天地的武學拳理,陳平安受益匪淺。

  兩人在半路分道揚鑣,陳平安挑了一家街邊酒肆,要了一壺酒和兩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貴的那種。

  老道人憑空出現,就坐在陳平安對面,熱鬧的酒肆無一人察覺到不對勁,老道人身前出現一隻酒碗,酒水自己從酒壺倒入碗中,伸手時,手中就多出一雙筷子,夾了一塊蔥炒雞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的那麼多理所當然,總覺得自己是個尋常人,只要別人願意努力,大多數都可以走到你今天這一步?是不是才發現,這很可笑?」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這麼空閒?」

  老道人也如陳平安這般答非所問,「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傳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成為那人一樣的處境,茫然四顧,孑然一身,到時候還不願意求人,唯恐牽連別人,哈哈,大概一個『死得其所』,還是能夠撈到手的。」

  陳平安點頭道:「如果我不夠好,現在就不是坐在這裡,跟老前輩優哉遊哉喝酒了,而是死在這裡,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輩子,哪怕僥倖開竅,但是等我離開藕花福地,不管外邊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恨不得跟老前輩拼命。」

  老道人喝著酒,吃著下酒菜,隨口道:「這當然,既然進了藕花福地,你如果本事不濟,死在陸舫或是丁嬰手上,除非是陳清都和老秀才聯手,我才會捏著鼻子放你出手,不然你就乖乖待在這裡轉世吧。所以,你應該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來。」

  在陳平安內心深處,這個老道人,比起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一點都好不到哪裡去。

  不是說老道人故意針對他陳平安,事實上陳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資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對。

  陳平安只是純粹不喜歡那種感覺。

  甚至他們都不是山上人看著螻蟻的眼神,更像是一個人在看待自己養的雞崽兒,是養肥了宰掉吃,還是繼續養著,只看他們的心情。

  不過也有可能是陳平安站得還不夠高,根本看不見他們眼中的人間風景。

  陳平安喝了一碗酒。

  且不談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陳平安慢慢喝著酒,竟是完全無視了老道人,很用心想著自己,是怎麼走到今天的。

  從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門外的那條巷子。

  原來人世間,每個人腳下都有無數條岔路。

  要善待自己。

  才能善待人間。

  可是這很難啊。

  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澆之,可世間那麼多不平事,又當如何?我陳平安以後,拳越來越高,劍越來越快,那麼本事越大,見到了別人的不平事,難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裡的坎如何過?不也是一樁不平事嗎?會不會辜負了齊先生,辜負了書上的道理?辜負了自己是李寶瓶小師叔?

  但是我也要報仇,要完成與劍靈姐姐的約定,要練拳,成為七境武夫,要練劍,修了長生橋去當大劍仙,要讀書,要做齊先生那樣的人,我還要娶那麼好的姑娘做媳婦……

  怎麼辦呢?

  萬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說!

  陳平安撲通一聲,腦袋重重摔在酒桌上。

  睡夢中,好像有人問他,見過最大的江河後,覺得如何,陳平安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說水那麼大,魚兒一定大,以前小寶瓶總抱怨自己的魚湯太淡,下次一定釣一條大魚兒,加足夠的鹽!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從壺重汲取酒水,而是親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又問道:「那麼多高山,風光如何?」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舊醉話連篇,喃喃而語,我不知道啊,不過書上有句話,我見青山多嫵媚……可是我走過很多山路,雨雪天氣難走,太難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著對面的陳平安,沒好氣道:「齊靜春怎麼教出這麼個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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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二十六章 小巷中

  陳平安醒來的時候,已是月上梢頭時分,興許是自己懸刀佩劍,酒肆掌櫃沒敢趕人,捏著鼻子由著這麼個遊俠兒站茅坑不拉屎,陳平安多便給了些銀子,天降一筆橫財,老掌櫃挺樂呵。陳平安慢慢踱步回到狀元巷那邊,青樓生意冷冷清清,百無聊賴的嬌艶女子們,慵慵懶懶趴在欄桿上,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發現這些女子,脂粉梳妝淡了許多,卻比以往的濃妝艶抹,似乎更好看一些。

  一路上多有女子在樓上搭訕和調侃,還有一位女子直接丟了綉帕給陳平安,嚷嚷著,「俊小哥兒,上來坐坐,姐姐請你喝茶,坐姐腿上。」

  她所在青樓和附近勾欄女子,頓時開始起哄,葷話不斷。陳平安輕鬆躲過了那塊綉帕,只是回頭看了眼掉在地上的綉帕,又回去撿起來,卷成團輕輕拋還給那位女子。街上青樓女子們先是沉默,然後哄然大笑起來。

  陳平安心如止水,走回了那條巷子,街巷拐角處,站著尋常市井裝束的一男一女,年紀不大,不到三十歲,但是呼吸綿長,氣息沉穩,在藕花福地這座天下,應該屬天賦好、底子也打得不錯的年輕高手,當然比起笑臉兒、簪花郎周仕這些天才,差距還是很大。

  兩人自報名號,是國師種秋直接統轄的京師諜子,男子交給陳平安兩個包裹,裝了他們從鄰近一座坊市書肆搜集回來的失竊書籍,還有就是從工部衙門揀選出來、有關橋梁建造的書,女子則遞給陳平安一封秘密檔案,關於蔣姓書生和琵琶女。

  陳平安發現無論男女,兩人交給自己東西的時候,無論是心境還是雙手,都很不穩。

  陳平安對他們笑了笑,道謝之後就走向曹晴朗那棟宅子。

  當街擊殺粉金剛馬宣和琵琶女,之後差點擊殺鳥瞰峰陸舫,打敗國師種秋,最後打死魔教太上教主丁嬰。

  對於這些南苑國遊走在朝廷和江湖邊緣的諜子而言,就像當時老將軍呂霄在城頭上,親眼見到俞真意和女冠黃庭巔峰一戰後,會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真神仙也」,陳平安如今在這座天下,比起丁嬰聲勢最盛時,猶勝一分。

  等到陳平安緩緩走到院門,推門而入,年輕女子這才深呼吸一口氣,原來她始終憋著口氣不敢喘,細細微微輕聲道:「原來真的這麼年輕啊。」

  那男子有些無奈,沒說話。

  她笑道:「長得真好看。」

  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有些赧顔。

  就在此時,那人突然退出院子,身體後仰,對女子伸出拇指,微笑道:「好眼光。」

  女子呆若木雞,便是那個不苟言笑的男子都有些措手不及。

  等到關門聲輕輕響起,女子猛然捂住臉龐,狠狠跺腳。

  男子嘆了口氣,其實她平時不這樣犯痴,擔任諜子七年以來,擅長潛伏,向來縝密沉穩,為南苑朝廷立下很多功勞,就連種國師都對她青眼有加,這次兩人負責盯梢北晉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足可見種秋的信任。

  院子裡曹晴朗和尚且不知姓名的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兩個同齡人沒聊天,小女孩正在嗑瓜子,應該是跟曹晴朗討要的,瓜子殼隨手丟了一地,見到陳平安後,她有些慌張,陳平安瞥了眼地面,她立即將手中瓜子放入兜裡,然後收拾起來。

  陳平安跟曹晴朗打過招呼後,就去了屋子,點燃油燈,打開兩個包裹,被小女孩賤賣的書籍都完好無損,重新疊放在桌上,工部衙門那些書籍則放在另外一邊,兩座小書山,一左一右,如門神拱衛。陳平安打開那封秘檔,上邊詳細記錄了蔣姓書生和琵琶妃子的各自過往。

  陳平安重新放回信封,夾在一本書內。

  陳平安開始複盤這場莫名其妙的棋局。

  這次進入藕花福地,雖然險象環生,但是收穫頗豐。

  與武學大宗師種秋一戰,不但成功破開四境瓶頸,第二場交手,種秋當時還自降身份,主動餵拳,幫助自己穩固五境境界,雖然說種秋也有自己的考量在其中,猜測到丁嬰和俞真意極有可能聯手布局,不願讓他們得逞,但是不管如何,種秋無論是宗師氣度、武夫實力還是心性,都讓陳平安心生佩服。

  之後與丁嬰一戰,酣暢淋漓,而且一波三折,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握劍迎敵,果然純粹武夫還是要在生死一線砥礪體魄,即便陳平安不清楚浩然天下其他武人的五境,但是自認五境底子,打得相當不錯。

  這是立身之本,陳平安再財迷,都萬金不換。

  退一萬步說,哪怕這趟藕花福地之行,長生橋依舊搭建不起來,也是不虛此行,比起之前陳平安希望去古戰場遺址或是武聖人廟碰運氣,爭取躋身五境,結果已經好了太多太多。

  不過形勢一片大好之行,同樣暗藏凶險。

  問題就在於被丁嬰的陰神金身從牯牛山之巔,打到牯牛山之外的大坑中,尤其是最後的「雷池」底下,藕花福地被牽扯到牯牛山一帶的磅礡靈氣和破碎武運,海水倒灌,一股腦湧入陳平安體內,滲入魂魄,陳平安依稀察覺到自己的心湖上,像是泛起了一陣霧靄,縈繞不散,雷電交織,如蛟龍蛇蟒騰雲駕霧,並且有一道道劍光在霧靄中,一閃而逝,彷彿是在劍斬蛟龍。

  所幸這些與純粹武夫一口真氣相衝突的靈氣,在偏遠藩鎮割據,暫時沒有揭竿而起,沒有造反。畢竟在浩然天下,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從一開始,就是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武夫要散盡體內靈氣,煉就一條宛若火龍巡狩四野的純粹真氣,而練氣士的第一步,則是天地靈氣,多多益善,之後無非是去蕪存菁,開疆辟土,將一座座氣府竅穴打造成府邸城池,成為自身的小洞天,如大江大河旁邊的巨湖,無論是洪澇泛濫還是枯水期,練氣士都能夠始終勾連自身和天地,靈氣源源不斷,最終辟出丹室,結成金丹客,之後溫養出陰神和陽神,最終成就一方地仙境界。

  目前陳平安體內的格局,就是純粹真氣與天地靈氣雙方對峙,兩軍對壘,各自結陣,堪堪維持住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陳平安收起思緒,拿起桌旁的養劍葫,喝了口酒。

  建造一座長生橋,這麼難啊。真是毀橋容易建橋難,自己差點就要死在這座藕花福地,一想到這種可能性,陳平安就難免後怕,即使藕花福地的一甲子,不等於浩然天下的六十年光陰,可肯定會錯過跟寧姑娘的十年之約,十年之後,李寶瓶李槐他們都該多大了,在這期間,會不會被人欺負?還有去了書簡湖的顧璨呢?劉羨陽會不會衣錦還鄉,回到小鎮,然後找不到自己?龍泉郡的落魄山竹樓和泥瓶巷祖宅,還有騎龍巷的鋪子怎麼辦?

  陳平安站起身,很快院門那邊就傳來敲門聲,枯瘦小女孩也邀功一般跑到陳平安偏屋,正要提醒陳平安有客來訪,屋門已經打開,陳平安看到那名南苑國女諜子站在院門外,捧有一個長條盒子,陳平安走過去,她輕聲解釋道:「這是琵琶妃子的遺物,國師剛剛命人拿來,讓我交予陳仙師。」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她已經微紅著臉,落荒而逃。

  曹晴朗看著這一幕,只是好奇。枯瘦小女孩則眼珠子滴溜溜轉起來,若有所思。

  陳平安將那架琵琶放回屋子,曹晴朗回自己屋子挑燈夜讀,小女孩繼續坐在板凳上嗑瓜子,這次學乖了,瓜子殼沒敢天女散花似的胡亂丟地上,全在腳邊堆著。

  陳平安走向板凳,發現曹晴朗將蒲扇留在了凳子上,輕輕拿起,落座後,對小女孩說道:「你可以回家了。」

  她嗑著瓜子,眨了眨眼睛,搖頭道:「家?我沒有家啊,我就是個小乞丐,哪來的家,乞丐裡壞人可多了,經常打我,我年紀太小,吃不飽飯,力氣更小,可打不過他們,京城的好地兒,都給他們霸占了,我爭不過,只能自己隨便找地方住,比如橋底下啊,有錢人家的石獅子上邊啊。」

  陳平安問道:「你爹娘呢?」

  枯瘦小女孩嗑著瓜子,笑道:「早死啦,我不是京城人,離著這邊有好幾千里遠哩,家鄉遭了瘟疫,我那會兒還小,跟著爹娘逃難,娘親死在了路上,爹帶著我到了這邊,京城裡的官老爺們還不錯,在城外搭了好多粥鋪,我爹是喝了一大碗粥後,才死的。」

  陳平安又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她吃完了瓜子,伸出兩隻手掌,勾起一根小拇指,晃了晃,「九歲啦。」

  陳平安不再說話。

  她哈哈笑了幾聲,「我看著是不像九歲,對吧?沒法子,餓的,個子長不高。上回你看到送我小雪人的人沒,她才六歲多呢,個子就比我還要高一些了,這院子裡的小夫子,那個曹晴朗,歲數也比我小呢。」

  陳平安輕輕搖晃蒲扇,顯得無動於衷,冷漠無情。

  小女孩其實一直在打量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見他這幅模樣,她在肚子裡腹誹不已,有錢人,果然沒一個是好東西!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死活,明明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手指縫裡漏出一點銀子,就能讓她過上好日子了,偏偏就是不肯。

  她已經九歲,卻瘦小得像是五六歲的孩子,陳平安之所以並沒有覺得奇怪,因為他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一直到離開泥瓶巷和小鎮,去了姚老頭的龍窯當學徒,個頭才開始竄上去,在那之前,陳平安比同齡人要矮半個腦袋。

  陳平安今天就一直沒有摘下痴心和停雪,於是哪怕坐在小板凳上,還是很有威嚴。

  這才是讓今夜小女孩一直特別老實本分的原因。

  蒲扇搖晃,清風陣陣,陳平安問道:「你偷走那些書,賣了多少錢?」

  她皺著臉,想要擠出一些眼淚,可是做不到,只好抬起一隻手掌,帶著哭腔喊冤道:「我真沒有偷書,我可以發誓,要是說了謊,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陳平安笑問道:「你說了謊,是誰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好像沒說清楚。」

  她臉色微變,乾笑道:「當然是我啊,還能是誰?」

  陳平安點點頭,「那麼你是誰?姓什麼名什麼?」

  小女孩彎腰低頭,用手指撥弄著那堆瓜子殼,「有個姓,還沒名字呢,爹娘走得早,來不及給我取名。」

  說到這裡,她抬起頭,笑臉燦爛道:「不過爹跟我說過,咱們家裡祖上有錢得很,出過很大很大的官,管著好幾千人哩。」

  陳平安停下蒲扇,晃了晃酒葫蘆,「想不想爹娘?」

  她脫口而出道:「想他們做什麼,模樣都記不得了。」

  大概是覺得這麼說,會不討喜,她立即改口道:「其實還是很想的,這不我就經常做夢夢到他們,可惜還是瞧不清他們的樣子,每次夢到他們,我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都一臉眼淚呢,可傷心啦。」

  陳平安轉頭望向她。

  小女孩又伸出手掌,「我發誓!」

  陳平安問道:「你真不怕有老天爺啊?」

  小女孩有些惱火,但是不敢頂撞這個傢伙,趕緊低下頭,嘟囔道:「有個屁的老天爺。」

  陳平安站起身,放下蒲扇,走出院子,有一人站在街巷拐角處。

  那人頭頂銀色蓮花冠,稚童容貌和身高,斜背著一把長劍。

  陳平安走到拐角處,那人已經退到街對面,算是表明一種態度,並非登門尋釁,而是有事相商。

  陳平安對此人印象可不算好。

  俞真意,湖山派掌門,私底下勾結丁嬰的所謂正道領袖,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二人。

  俞真意微笑道:「我這次折返,回到南苑國京城,是一公一私,公事是想要跟種秋商量一下,讓他交出那部五岳圖集,我和湖山派可以遷入南苑國,並且不跟種秋爭搶國師之位。私事則是想問一問你手上,有沒有謫仙人所謂的神仙錢,雪花錢,小暑錢,穀雨錢,只要身上有任何一種,都可以,我願意拿東西跟你交換,只要藕花福地有的,我都可以幫你找到。」

  陳平安反問道:「我如果真想要,難道我自己就找不到?」

  俞真意搖頭道:「你何必虛耗光陰,我終究比你更熟悉藕花福地的四國江湖和廟堂,修道之人,光陰最值錢。」

  牯牛山一帶的靈氣彙聚,那是老道人以通天術法,將藕花福地的所有靈氣移山倒海而來,絕非常態,可謂百年難遇,但是謫仙人的三種神仙錢,卻是天地靈氣的具象化,一心證道長生的俞真意急需此物,並且也只有他出得起價格。

  俞真意指了指身後背負的琉璃飛劍,「陳平安,除了這把劍可以拿來跟你換神仙錢,我還可以親自幫你收集遺落在藕花福地的謫仙人遺物,甚至可以幫你拿來唐鐵意、雲泥和尚等人,新獲得的法寶,而且你是純粹武夫,丁嬰的魔教三門,童青青的鏡心齋這些武林聖地,收藏了大量武學秘籍,說不定其中就有你能看上眼的。」

  陳平安問道:「你這次入京,肯定是先找的我,來談買賣,我可以確定,你俞真意是真心想要做成這樁買賣,但你也想要借勢壓下種國師吧?一旦我點了頭,種國師和南苑國就會有壓力。再者,你所謂的親自幫我搜集武學秘籍,何嘗不是以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的名頭,以此壓下整座江湖一頭,任由你找尋那些謫仙人的術法殘篇?不然的話,你俞真意一人,哪怕實力再高,還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畢竟武瘋子朱斂和魔教丁嬰,都是前車之鑒。」

  俞真意沒有否認,點頭道:「可你還是會因此受惠,並且從頭到尾,根本不需要你拋頭露面,惡人我一人來做。」

  陳平安拔出那把狹刀停雪。

  俞真意背後琉璃飛劍,嗡嗡顫鳴,亦是準備出鞘。

  他臉色陰沉,沒有想到這個陳平安,如此不可理喻。

  但是接下來陳平安用刀尖在地上,刺出兩個小洞,然後在兩點之間,劃出一條弧線,收刀入鞘後,問道:「初衷是好的,你所希冀的結果也是好的,但這是你不擇手段行事的理由嗎?」

  俞真意瞥了眼陳平安腳下的那條弧線,收起視線,淡然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今日之失,他日之得,有大小之分,而且懸殊極大,我俞真意問心無愧,為何不做一做?在此期間,死了榜上幾個人,十幾個人?算得了什麼?你知道因為謫仙人,這座天下,歷史上枉死了多少萬人嗎?不說那些慘絕人寰的戰事,只說你見過的榜上十人,春潮宮周肥,禍害了多少人?」

  陳平安點頭道:「我翻了很多書,不敢說全部知道,但是知道不少,光是歷史上可能因為謫仙人而引發的戰事名稱,我現在就能報出六十多場。」

  俞真意不再說話。

  道不同不相為謀。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蹲下身,用手指加了兩條線,一條直線,一條位於弧線和直線之間,弧度更小。

  陳平安站起身後,「我不苛求你俞真意當道德聖人,也沒這本事,目前都不好說你就是錯的,但是拋開這些不去管,我不會跟你做買賣,神仙錢,我有,而且不少,但是一顆都不會賣給你。」

  俞真意眯起眼,「哦?」

  陳平安笑道:「怎麼,不爽了?很好,那麼我現在挺爽的。」

  俞真意突然展顔一笑,「希望我們後會有期。」

  琉璃飛劍瞬間出鞘,懸停在他腳邊,踩上飛劍,準備御風離開南苑國京城。

  至於種秋,不用去找了,如陳平安所揭穿的那樣,只有他陳平安點頭答應,才有機會說服種秋。

  俞真意腳下飛劍才剛剛升空一丈,就聽那人笑著說道:「矮冬瓜,還是別後會有期了。」

  俞真意猛然間殺氣四溢,調轉劍尖,冷冷盯著那個出言不遜的年輕謫仙人。

  陳平安神色從容,問道:「你俞真意給人駡一句矮冬瓜,就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修了道法,當了神仙,了不起啊?」

  陳平安雙手已經按住痴心劍柄和停雪刀柄。

  俞真意冷哼一聲,御劍攀升,化作一抹長虹破空而去。

  陳平安轉身走回巷子,那邊一個探頭探腦的傢伙,趕緊掉頭就跑。

  小女孩一邊跑一邊惋惜,要是兩人打得都死翹翹了,該有多好。

  陳平安回到院子,關了門,灶房門口那邊,小女孩坐在板凳上歪著腦袋裝睡,曹晴朗則已經熄燈睡覺。陳平安進入屋子,摘下刀劍,開始翻書,翻看那些有關橋梁建築的事項。

  之後一直太平無事,南苑國京城是如此,整個天下好像也差不多,就這樣從夏天最後一個節氣,在陳平安的翻書聲中,慢慢悠悠到了立秋。

  老道人不來找他,陳平安就只能等著。

  家鄉那座驪珠洞天,曾經是一顆懸掛在大驪版圖上空的珠子。

  倒懸山那座破碎不堪的黃粱福地,也是神仙難尋入口處,天曉得藕花福地到底是什麼,在桐葉洲的哪裡。

  巷子附近那座學塾還是沒有開門。

  枯瘦小女孩死皮賴臉在這邊待著,倒是學會了每天挑水掃地,雖然還是偷工減料,能偷懶就偷懶。

  一般來說,立秋之後,市井人家,就可以盼著中秋月圓了。尤其是孩子,都開始眼巴巴等著,掰著手指頭算著時日。闔家團圓,吃著月餅,望著掛在天上的那個大圓盤,歡聲笑語。

  陳平安這天夜裡在院中乘涼,突然發現,自己,曹晴朗,小女孩,好像都不會期待那個中秋節。

  不過這段時間,曹晴朗笑容多了許多,他有些時候,會真的很煩那個嘴巴跟吃了砒霜一樣毒的小女孩,但是煩過之後,該怎麼相處還是怎麼相處,他不記仇。偶爾還會跟她吵架幾句,可曹晴朗哪裡是她對手,有一次還給駡得眼眶發紅,氣得嘴唇顫抖,可當晚她跟他討要瓜子,曹晴朗還是默默拿出來給她,說就剩下這麼多了,她一句沒了就趕緊去買啊,恁大個人了,還要我教你買東西啊?又讓曹晴朗悶悶不樂了老半天,一晚上沒跟她說話,小女孩哪裡會在乎這個,自顧自嗑瓜子,與他聊天,從來不管他搭不搭話,她只講自己想要說的。曹晴朗自翻白眼,最後實在受不了,就去屋子看書了,壯起膽子回頭瞪了一眼她,可她一瞪眼,作勢起身要拎著板凳揍人,就嚇得他趕忙跑進屋子關了門。

  趴在窗口那邊,當曹晴朗看到陳平安瞥了一眼那個壞丫頭,她就趕緊端正坐好,解釋說我跟曹晴朗鬧著玩呢,咱倆關係可好了。

  曹晴朗便開心笑了起來,開始挑燈看書。

  這也是陳平安沒有趕走小女孩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清晨,突然下起了雨,小女孩拎著不知是井水還是雨水的半桶水,滿臉諂媚,回到院子後跟陳平安說學塾開了。

  陳平安這一天,撐著油紙傘,陪著曹晴朗一起去學塾。

  兩人走在小巷中。

  原本待在屋檐下躲雨的枯瘦小女孩,小跑到院門口,她看到陳平安撐著那把雨傘,悄悄歪斜向那個曹晴朗,兩人好像聊著天,曹晴朗說得多一些,陳平安就微微笑著,看著曹晴朗。

  她在院門口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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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丟出觀道觀

  人心不是街面,能夠一場大雨過後,就一下子變得乾乾淨淨。

  京師那場帝王將相和販夫走卒眼中,皆是神仙打架的風波,依舊漣漪不斷,當時陳平安幫著種秋給閻實景他們教拳,當時少年那些湊熱鬧的朋友,就是漣漪之一。老將軍呂霄走下城頭後,跟孫子孫女吹噓自己跟陳平安是忘年交,也是,狀元巷附近許多戶人家的搬遷,更是。

  丁嬰一死百了,俞真意御劍遠去,只留下種秋收拾殘局。

  送了曹晴朗去學塾,陳平安原路返回,撐傘行走在依然寂寥冷清的大街上,隨著朝廷逐漸放鬆對這座坊市的戒嚴,街道上已經可以見到稀稀疏疏的路人,但人氣還是很淡,多是一些膽子較大的江湖人士,來此瞻仰戰場,對著街上那條被鳥瞰峰劍仙劈出的溝壑,嘖嘖稱奇。

  至於牯牛山一帶仍是禁地,被圈禁起來,朝廷下令越過雷池者殺無赦,出現了許多欽天監官員的身影,俞真意留下的那棟簡陋茅屋,也未拆掉。

  一些武林豪俠瞧見了陳平安,只當是跟他們一樣來此仰慕宗師風采的人物。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去往那座武館,登門拜訪,門房見他不像「挑館子,砸招牌」的角色,又氣質不俗,便不敢怠慢,很快去跟館主通風報信,教拳的老師傅親自來迎接陳平安,聽說後者是慕名而來,頗為自得,隨從弟子亦是覺得臉面有光,主要是關於武館授拳的章法路數,陳平安說得頭頭有道,寥寥幾句,就說到了老人心坎上,顯然事先是確實聽過武館名聲的,京城武館,真正的收入,還是撈到幾條憧憬江湖且兜裡有銀子的大魚,有了這些不愁吃喝的富家子弟撐腰,武館才能有油水,吃得住苦、有天賦的弟子,是裡子,來武館混個熱鬧的公子哥,是面子,兩者缺一不可。

  老師傅在正廳款待陳平安,讓弟子端上了茶水,開始閒聊。

  聊到了涉及武學根本的校大龍一事,老人沒有深談,也不會這麼不講究,隨便外傳細節,只是感慨哪有那麼容易找到好苗子,運氣好,四年五載,收到這麼個得意弟子,運氣不好,十年都碰不著一個。

  老師傅還說練拳不單單是强身健體,更像是給學拳之人遞兵刃之舉,首重武德,不然教出來的弟子武藝越高,若是心性不佳,就喜歡仗勢淩人,就越能闖禍,一言不合,三兩拳就打死了人,最後還不是要連累門派和武館。

  陳平安又問了一些外家拳拳理,老師傅起先藏藏掖掖,面有難色,陳平安故作恍然,說自己忘了正事,掏出了二十兩銀子,放在手邊茶几上,說打算近期在武館學拳,但是不保證每天都來武館,老師傅眼前一亮,這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跟陳平安說起了那些最爛大街的拳理。

  陳平安一一記在心中,嘗試著跟《撼山拳譜》相互佐證,聽過了這些粗淺拳理,陳平安終於下定決心,搜集這方天地的武學,從低到高,不用太多,以後練拳之餘,可以隨手翻翻,說不定可以有意外之喜,就像之前撼山拳的六步走樁,融合種秋的頂峰大架,就成功讓陳平安一舉破開四境瓶頸,而且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尤其是那種丁嬰走入白河寺大殿、種秋第一次露面走向自己的「氣勢」,此方天地所謂的天人合一,陳平安覺得大有玄機,說不定返回浩然天下後,還有額外的裨益。

  而且極有可能,將來五境破六境,契機就在這其中,陳平安猜測離開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後,自己會陷入泥濘境地,狀況有點類似樊莞爾當初在白河寺大殿外,就是那種身負重石、拖泥帶水的遲滯感覺,又有點像是楊老頭當初在自己手腳上嵌入的四張真氣符。

  這是陳平安練拳以來,第一次活了,開始嘗試著自己去想得失,迎敵期間,悟得種秋的頂峰大架就是例子。

  一開始練習撼山拳,為了吊命,那是埋頭苦練,按部就班,不敢有絲毫偏差,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一遍又一遍,幾乎都要被他把拳架子給打爛了,爛熟於心,融入魂魄。哪怕後來在竹樓被崔姓老人授拳,還是老人教什麼,我陳平安就學什麼。

  不是說這不好,而是拳練到這一步,若是崔姓老人看在眼中,叫半死不活,已經殊為不易,只是還不夠,想要更進一步,更非吃得住苦就能成,需要機緣去開竅,外人不能說,說了反而不靈。

  但是陳平安沒有意識到,他練拳百萬之後,才有此開竅,可練劍一事,他卻早早學會了活學活用,齊先生在古寺那破開粉袍柳赤誠一劍,劍靈在山水畫卷「出鞘」一劍,自己劈向穗山一劍。

  都已經是他陳平安的劍。

  阿良曾說他陳平安練劍一定比練拳更有出息。

  便是此理。

  教拳或者教劍之人,拳法太高,劍術太高,學拳學劍之人就越難由死到活。

  其中艱辛坎坷,鄭大風就是一例明證,天資足夠好,境界已經足夠高,堂堂九境武夫,可直到老龍城,在那生死一線,才因為旁人陳平安的言語,悟出「弟子不必不如師」一理,才破開瓶頸。

  練拳要修心,陳平安兩次詢問種秋最得意的小弟子閻實景,為何不敢出拳。

  為何種秋沒有對閻實景太過失望,並非種秋對這位少年沒有寄予厚望,而是陳平安本身已經給出過答案,種秋可說「拳高莫用」四字,閻實景暫時說不得做不到,一樣的道理,「迎敵三教祖師,撼山拳意不可退」,陳平安經過千錘百煉之後,說得到也做得到,但是閻實景如今抓不住其中精髓,不用强人所難。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需要自己出拳百萬、自己行走江湖,才能真正勘破。

  通過閻實景和他小師妹的對話,陳平安已經明白自己的「不同尋常」,種秋弟子這樣的天之驕子,魔教鴉兒和簪花郎周仕,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竟然都不如他,但陳平安目前仍未看清楚自己在藕花福地的舉世無敵,好在陳平安已經模模糊糊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跡象,這就是踏踏實實的一步,這是純粹武夫的一大步,浩然天下許多八境、九境武夫都不會有的心境機緣。

  陳平安離開武館後,回到住處,枯瘦小女孩在屋檐下發呆,滂沱大雨轉為淅瀝瀝小雨,她見到了陳平安後,咧嘴一笑。

  陳平安發現她身上有些濕漉漉的雨水,假裝沒有看到,拿了裝有那架琵琶的包裹,要去找姓蔣的寒士書生,離這裡隔著三座坊市,並不算近。

  等到陳平安離開院子,剛剛走出巷子,鬼鬼祟祟的小女孩便趕緊拴上院門,在屋檐下有模有樣「練拳」,是偷學陳平安模仿丁嬰和目盲道人的雷法架子,一手攤開朝天,一手握拳在身前,緩緩而行。

  兩者門檻都極高,一個是這座天下的天下第一人,一個涉及了練氣士的雷法,陳平安暫時都只有粗劣架子而無幾分真意,更別提一個連拳都沒有學過的小女孩。她學了這套「拳法」之後,便覺得有些無趣,改為其它架勢,都是當時她在大街上偷師而來的,有種秋的某一次出拳,陸舫劈開街道的一劍,陳平安的六步走樁,小女孩歪歪扭扭,不得其門而入,當然全部學得皮毛都沒有。

  胡亂折騰了半天,小女孩呼喝聲中,來了一個氣勢洶洶的回旋踢,結果把自己給摔得不輕,起身後就覺得餓了,一瘸一拐去灶房那邊偷吃東西,她覺得自己已經學得了一身高明武藝,打算等到曹晴朗回來後,先拿他練練手,當然前提是陳平安不在場。

  陳平安在一座屋頂上看著她的胡鬧,皺了皺眉頭,默默離去。

  昨夜跟她聊天,問她幾歲的時候,她說自己九歲,還隨隨便便伸出了雙手,其中一隻手掌彎曲了一根小拇指,而其餘四根手指極其筆直。

  而且她從水井那邊拎桶而回的時候,陳平安細緻觀察過她的呼吸和腳步。

  陳平安撐傘走在街上,決定以後不在小院練習走樁。

  蔣泉是一位寒族子弟,寒窗苦讀十數載,腹有詩書,是在家鄉郡縣是公認的神童和才子,只是輸了在科舉制藝上,如今雖然落魄,可並未怨天尤人,與同鄉學子合租了一棟宅子,每日依舊勤勉讀書,只是眉宇之間,愁緒淡淡,每天讀書疲乏之後,都會走出巷弄,在街角好似等人。

  兩位同鄉知曉蔣泉的心結所在,今天便帶著他去臨近一座坊市購買書籍,說是購買,其實三人都囊中羞澀,翻一翻某些版刻不多的聖賢書籍,遠遠瞅幾眼如絕色佳人的孤本善本,解解眼饞罷了。

  在掌櫃不耐煩的眼神當中,三人悻悻然走出書鋪,看到外邊站著一位持傘背行囊的年輕男子,望向蔣泉,問道:「是蔣泉嗎?我是顧苓在京城的親戚,有事找你。」

  蔣泉滿臉驚喜,雀躍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蔣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國京師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親戚借錢後,就沒了消息,加上他所住臨近巷弄還死了人,衙門那邊當時態度惡劣地驅散了旁觀衆人,卷了鋪蓋將屍體帶走,只聽說是個死相凄慘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測定然是死於恩怨仇殺,這讓蔣泉擔憂已久,日復一日,這些天連書也看得靜不下心。

  那人淡然道:「我們顧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門庭,雖說顧苓這一房顧氏在地方上,仕途不振,聽說還有人混了江湖,已經好些年沒臉皮跟我們聯繫,這次她主動找上門,一開口就是借錢,家裡長輩不太高興,倒不是在乎這點銀子,只是覺得有辱門風,不願認這個親戚,顧苓執意要借銀子,還信誓旦旦說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還上銀子,那人還會將她明媒正娶,家裡長輩深知科舉不易,豈會相信一個窮書生,可以考中進士,便跟顧苓要了這把琵琶,才願意借錢給她,同時要求她答應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進士,才答應你們見面,如今她已經在返鄉路上,也絕對不會與你書信往來。」

  那人摘下行囊,遞給蔣泉,還掏出一隻鼓囊囊的錢袋,「裡頭有銀子五十兩,還有兩張銀票,節省一點開銷,足夠你撐到下一次春槐了,你蔣泉要是沒信心考中,我其實也可以捎話給顧苓,你們倆私奔了便是,一個舍了家風,一個舍了聖賢書,好歹能夠在一起過日子,我覺得總好過苦熬三年,到時候被家裡長輩光明正大地棒打鴛鴦。對了,家裡長輩氣憤她鑽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後有機會,可以再給她買一把新的。」

  蔣泉楞在當場。

  窮書生相信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富貴門庭走出的世家子弟。

  其實他內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蔣泉有些自慚形穢。

  他怯生生問道:「你為何幫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幫顧苓,不是幫你。」

  蔣泉抱過琵琶,卻沒有接過錢袋子,好奇問道:「你不是顧家子弟嗎?為什麼願意偏袒顧姑娘?」

  「既然顧苓那麼喜歡你,我就想來看看,你到底是怎麼個人。」

  那人沉默片刻,緩緩說道:「書上說兩情若是久長時。」

  蔣泉會心一笑,心裡有了點底氣,像是在鼓勵自己,使勁點頭道:「又豈在朝朝暮暮!」

  然後蔣泉搖頭道:「錢我就不要了,出去擺攤子,幫人寫家書,寫對聯什麼的,總能養活自己,沒理由收了這錢,讓顧姑娘在家族裡受氣,白白給人看輕了,不過還要麻煩你回家後,寫封信給她,就說只管等我考中進士!」

  說到這裡,蔣泉燦爛笑道:「說不定將來還能有一個誥命夫人呢。」

  蔣泉趕緊擺擺手,「這句話你莫要在書信上說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裡,真有那一天,我再來帶她來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兒就有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個怪人,仍是將錢塞給蔣泉,說了句怪話,「錢,你一定要收下,這是顧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乾淨的銀子了。」

  其餘兩位同鄉也勸說蔣泉收下。

  那人轉身離去。

  蔣泉高聲問道:「小兄弟,考中之後,我該怎麼找你啊?」

  那人轉頭道:「你如果考中了,自會有人找你,告訴你一切。」

  一場小雨又來到人間。

  蔣泉與兩位好友離開坊市,遠處,那個送信人,就撐傘站在街邊一處屋檐下,目送窮書生漸漸遠行。

  老道人出現在陳平安身邊,笑問道:「怎麼不直接告訴他真相?」

  陳平安輕聲道:「什麼都不告訴他,什麼都告訴他,以及三年之後,不管蔣泉有沒有考中,都讓種國師幫我告訴他,我覺得第三種選擇,對他和對顧苓,都會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問了個問題,直指人心,「那麼哪一種選擇,你心裡會最好受?」

  陳平安回答道:「進入藕花福地之前,會選第一種,行走江湖,誰都應該生死自負。這會兒,應該是第二種,可以求一個最簡單的問心無愧,不會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於為什麼選第三種,我也不知道,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對是錯。」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對錯是吧?」

  陳平安轉過頭,「怎麼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陳平安肩頭,說道:「接下來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彷彿是一天的拂曉時分,旭日東升,南苑國京城的宮門之前,皇宮的開門人,重重吆喝一聲。

  老道人笑問道:「知道為何有此傳統習俗嗎?無論是浩然天下,還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這樣。」

  只得收起傘的陳平安搖頭。

  老道人說道:「皇宮需要借著曙光降臨的時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覺得是誰的冤魂?」

  陳平安還是搖頭。

  老道人說道:「歷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鯁之臣,死諫而死的國之棟樑。」

  之後,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一年十年百年,彷彿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年之間。

  下一刻,老道人帶著陳平安,見到了一位窮首皓經的老夫子,下筆如有神,對於子孫卻約束不多,去世的時候,畢生心血被子孫四處兜售無果,氣憤之下,乾脆付之一炬。

  還見到了一位總算在晚年,寫出了真正富貴詩詞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譏諷為穿金戴銀穿草鞋。

  見過了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樞重臣,兩袖清風,有口皆碑,地方上的親戚,卻欺男霸女,人人家纏萬貫,他寫出的每一封家書,卻都苦口婆心,告誡家人要勤儉持家,要道德傳家,書信內容現世之後,在當世後世皆傳為美談。

  一位大雪天在課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晉國皇子。

  一個在外橫行無忌、惡貫滿盈的紈絝子弟,到了家,孝順奶奶,默默幫長輩捂好被角。

  一位勵精圖治、變法改革的松籟國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當中,有大半數假借變法之名,謀取私利,排除異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結黨,最終變法失敗,那位重臣入獄之後,猶然慷慨,只恨壯志未酬身先死。

  一位走投無路的江湖少俠,父母死於仇殺,此後十數年歷盡坎坷,忍辱負重,復仇之時,殺盡了仇家上下數十口人,快意恩仇。在少俠已成大俠的男子離開後,有一位小女孩帶著一個年紀更小的孩子,姐弟二人當時剛好捉迷臧,躲在夾壁之中,逃過一劫,最後兩個孩子在墳頭磕頭,立志要報仇雪恨。

  同樣是兩次關於折箱遞本的事故,同樣是牽涉其中、需要被朝廷問責的縣令,一位縣令私底下,對那驛卒馬夫授予錦囊妙計,謊報說是路途上遭遇匪寇,還讓那驛卒自己以刀割傷自己,最終蒙混過關,騙過了兵部審查此事的朝廷官員。另外一位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驛卒為了完成任務,强行渡河才遞本溺水受損,縣令據實上報,結果驛卒被杖一百,流千里,縣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評為下評,五年之內升官無望。

  之後更是詭譎,光陰長河開始倒流。

  看到了遊俠兒馮青白與唐鐵意的稱兄道弟,在邊關城池上,兩人對坐飲酒,拍膝高歌。

  陳平安還來到了南苑國京城外,見到了那位名叫顧苓的女子,見到了她與書生蔣泉的初次相逢,看到了他們的相逢相識,相親相愛。入京之前,下了一場大雪,剛剛完成一樁刺殺的顧苓陪著書生去趕赴科舉。

  女子獨自站在大雪中,這一年,她遇到了一個讀書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當中,就像又下了一場雪,大地茫茫乾乾淨淨,讓她誤以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雖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還是那個壞女人,可是能夠有這麼一場相逢,都算老天爺沒虧待她。

  看到了一個枯瘦小女孩,偶爾會去城外看幾眼某個小土包,青草依依。

  陳平安最後看到了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兩次去往私人書樓翻書看,家中藏書數萬卷,大半都是嶄新無比,許多書籍過了好些年,翻開後依然墨香依舊,那麼多聖賢道理和美好的詩篇,無人領略。

  站在了小巷外院門口,抬起手臂又放下手臂,幾次不敢敲門。

  他與曹晴朗撐傘去往學塾的時候,小女孩站在院門口,死死盯著他們的背影,滿臉雨水,渾然不覺。

  最終,陳平安獨自站在屋檐下,手中還拿著那把陪他度過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紙傘,大街上還下著小雨。

  老道人已經不在身側。

  對與錯,好與壞,是與非,善與惡。

  陳平安看了許許多多。

  沒有看出一個覺得天經地義的道理來,反而以往許多堅持的道理,都沒了道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桂花島風波過後,見到了那位當年為陸沉撐船泛海的老舟子,看著自己說了一句,「你想要壞我大道」。

  在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凶手,他仍然下定決心,按照種秋事後說法,如果真有那五個名額,就用其中一個,直接將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殺。在這之前,他對那個枯瘦小女孩充滿了厭惡,卻不知道為何,甚至不願深思多想。不過也不是沒有半點收穫,他開始覺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錢,哪怕那枚雪花錢,挨著書中那句他認為極其優美的詩句。

  雨後天晴,陳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裡低頭望向井底。

  正在此時,小院子裡的枯瘦小女孩,仰頭看著刺眼的太陽。

  觀道觀,道觀道。

  老道人坐在天上,看著兩人。

  與藕花福地銜接的蓮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著三人。

  按照某位弟子的說法,他只是閒來無事,便看看別人的小道而已。

  陳平安突然收回視線,笑了起來,離開水井旁,雖然什麼都沒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個惹人厭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為人的道理,從最簡答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還是沒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還是要教的,教過之後,她最少知道了何謂善惡,再為惡,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臉色陰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著要將陳平安丟出藕花福地。

  他竟然沒能贏了老秀才。

  於是他一揮衣袖,陳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是桐葉洲北晉國外的驛路上。

  身穿法袍金醴,腰懸養劍葫,唯獨沒有了背後的長氣劍。

  不過武道境界已是五境,並未與藕花福地一樣憑空消失。

  而且心意相通的飛劍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養劍葫內。

  陳平安趕緊四周張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遠處,蓮花小人兒在探頭探腦,顯然小傢伙比陳平安還犯迷糊。

  老道人站在他身邊,「按照約定,你可以帶走藕花福地的五個人,其中四人,我幫你選了。」

  老道人手中拿著五支畫軸,隨手丟開,在陳平安身前依次排開,懸停空中,其中一幅畫卷自行打開,上邊畫著一位端坐的龍袍男子,「這是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

  一位負劍女子,「隋右邊,捨棄武學,一樣有劍仙之姿。」

  「魔教鼻祖盧白象。」

  「朱斂。」

  「這四人擁有完整肉身和魂魄,在這之前,你就用穀雨錢養著他們,每天丟入畫中即可,遲早有一天,他們吃飽喝足了,就可以走出畫卷,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於之後他們的武道境界如何,還是轉去修道,成為練氣士,就看你陳平安這個主人的本事了。當然,前提是你養得起他們。」

  老道人顯然不願與陳平安多說什麼,更不給陳平安插話的機會,一股腦說了這麼多。

  不等陳平安詢問最後一人是誰,老道人伸手一抓,已經扯出一個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後腦勺,她摔了個狗吃屎,撲倒在道路上,抬起頭後滿臉茫然。

  陳平安望向這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問道:「長生橋怎麼辦?」

  老道人臉色漠然,「底子已經打好了,之後自己摸索。」

  陳平安再問道:「那把長氣劍?」

  老道人望向遠處,「我自會還給陳清都。」

  陳平安將那四幅畫收入飛劍十五當中,與老道人拱手告別。

  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花福地,瞥了眼與福地接壤的蓮花洞天,那傢伙已經離開池畔。

  老道人這才笑了起來。

  陳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陳平安嘆了口氣,「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是個心大的,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拍了拍身上塵土後,仍是笑呵呵回答道:「之前不是說了,我只有姓,爹娘沒來得及幫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個名字,一個字,就叫錢,我喜歡錢嘛。」

  陳平安問道:「姓什麼?」

  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邊有衣服的衣,聽爹說在家鄉是大姓哩!姓裡頭有衣服,名有錢,多吉利。」

  陳平安一拍額頭。

  姓裴名錢,裴錢。賠錢……

  難怪自己不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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