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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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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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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 00:41:15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四十八章 驅馬上丘壟

  風雪險阻,三騎一路往石毫國腹地而去。

  不少兵家必爭之地的高大城池,都已是滿目瘡痍的光景,反而是鄉野地界,大多僥倖得以躲過兵災。可是流民逃難四方,背井離鄉,卻又碰上了今年入冬後的接連三場大雪,各地官路旁,多是凍死的乾瘦屍骨,青壯婦孺皆有。

  馬篤宜心善,曾掖淳樸,無論人鬼,都不像是真正的書簡湖修士,所以當陳平安途徑一座郡城,說要出錢找當地人幫忙開設粥鋪和藥鋪的時候,做完這件事情,他們再繼續動身,這讓馬篤宜和曾掖都尤為開心。

  陳平安便取出了那塊青峽島供奉玉牌,懸掛在刀劍錯的另外一側腰間,去找了當地官府,馬篤宜頭戴帷帽,遮掩容顔,還很多餘地穿上了件厚實棉衣,就連狐皮美人的婀娜身段都一並遮掩了。

  在這之前,他們已經走過不少郡縣,越是臨近石毫國中部,越往北,死人就越多,已經可以看到更多的兵馬,有些是潰敗南撤的石毫國散兵游勇,有些武卒鎧甲嶄新鮮亮,一眼看去,有模有樣。曾掖會覺得那些趕赴北方戰場的石毫國將士,說不定可以與大驪鐵騎一戰。

  但是陳平安卻很清楚,一旦打仗,這些披掛著從各地武庫當中新搬出甲胄、手持塵封多年依舊如新器械的武卒,會死得很快,只有少數幸運兒,才有機會從「根本不知怎麼自己怎麼死的」新卒,一步步變成「知道怎麼活下去」的老卒。

  在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當中,陳平安親眼見證過多場決定四國國運的慘烈戰事。

  在浩然天下,陳平安也親眼見識過大驪南境邊軍斥候的軍容,見微知著,就會明白為何大驪邊軍有「壟上健兒」的稱號,都是屍骨堆裡的丘壟上,最後活下來的百戰老卒,興許大驪近百年以來,一個二十歲的年輕邊卒,打過的仗,見過的死人,比石毫國這邊四五十歲的實權武將還要多。

  陳平安其實想得更遠一些,石毫國作為朱熒王朝藩屬之一,不提黃鶴韓靖靈之流,只說這個藩屬國的絕大多數,就像那個死在自己手上的皇子韓靖信,都敢親自搏殺擁有兩名隨軍修士的大驪斥候,陰物魏將軍出身的北境邊軍,更是直接打光了,石毫國皇帝仍是竭力從各處邊關抽調兵馬,死死堵在大驪南下的道路上,如今京城被困,依舊是死守到底的架勢。

  為什麼石毫國願意如此行事?不惜拿那麼多的性命去當做攔路石,也要稍稍阻滯蘇高山的大驪鐵騎?

  文人在書上說,冬宜密雪,有玉碎聲。

  陳平安舉目遠望,路也雪,山也雪,就像老天爺往人間壓了一副重擔子。

  陳平安嘆息一聲,只是一想到那夜靈官廟內的鐵甲錚錚聲,又稍稍釋然。

  這一路北行,馬篤宜還好,當過譜牒仙師,也當過正兒八經的書簡湖野修,悲慟自然難免,可是不至於太過震驚,但見多了人間煉獄一般的場景,日復一日,就連一開始會經常默默流淚的曾掖,都有些麻木了。

  在此期間,曾掖一次次被男子陰物附身,有些完成了遺願,有些唯有遺憾,故國故鄉,早已物是人非。

  而寄居在狐皮符紙美人的女子陰物,一位位離開人間,比如蘇心齋。又會有新的女子陰物不斷憑藉符紙,行走人間,一張張符紙就像一座座客棧,一座座渡口,來來去去,有悲喜交加的重逢,有陰陽相隔的告別,按照她們自己的選擇,言語之間,有真相,有隱瞞。

  這天陳平安帶著馬篤宜和曾掖,一起登門拜訪郡守官邸,暢通無阻。

  本地郡守是位幾乎看不見眼睛的肥胖老人,在官場上,喜歡見人就笑,一笑起來,就更見不著眼睛了。

  這一年來老人的日子過得半點不安生,兵荒馬亂的,除了向距離郡城最近的一座仙家洞府,重金聘請了位仙師下山護衛,病急亂投醫之下,還拉攏了兩位來路不明的修道之人,說難聽點,就是以前不太瞧得上眼的下五境山澤野修,那位同樣是下五境的譜牒仙師,一氣之下,差點直接返回山上,郡守好說歹說,又將每月俸祿加了三顆雪花錢,這才好不容易留住那位不願與野修為伍的山上神仙,郡守肉疼且心疼,好在陳平安一登門,立即就覺得每月三顆雪花錢的額外開銷,物有所值,因為那位譜牒仙師,不愧是野修沒法比的真正神仙,一上手,就曉得是「很開門」的寶貝物件,絕對是那行家所謂的一眼貨,反正就是辨認出了那塊比天大的青峽島頭等供奉玉牌,戰戰兢兢,差點沒給那位來自書簡湖的年輕神仙跪地磕頭。

  接下來事情就好辦了,那個自稱姓陳的供奉老爺,說要在郡城內開設粥鋪和藥鋪,救濟百姓,錢他來掏,但是麻煩官府這邊出人出力,錢也還是要算的,當時馬篤宜和曾掖,總算見到了老郡守的那雙眼睛,瞪得圓圓的,真不算小。應該是覺得匪夷所思,老郡守身邊的譜牒仙師好不到哪裡去,一個出身書簡湖裡的大善人,可不就是大妖開闢府邸自稱仙師差不多嗎?

  倒是兩位看似恭敬怯懦的山澤野修,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此後更是讓所有人都覺得怪上加怪,姓陳的年輕供奉讓老郡守請來了官署內精於戶籍賦稅、商賈術算的一撥官員胥吏,大夥兒一起坐下來,開始仔細商議細節,如今市井米價、藥價如何,官府糧倉儲存數目,本地寒苦百姓與流民的大致人數,粥鋪和藥鋪的選址,郡城衙門這邊能夠抽調、派遣出多少不會耽誤公務的閒餘人手,諸如此類,一個個環節都仔細推敲過去,讓那撥衙署老油子一個個如臨大敵。

  議事完畢,郡守官署這邊當晚就開工忙碌起來,官員胥吏紛紛四散出去。

  陳平安三位就住在衙署後院,結果深夜時分,兩位山澤野修偷偷找上門,半點不怕那個姓陳的「青峽島頭等供奉」,與白天的順從敬慎,截然相反,其中一位野修,手指拇指搓著,笑著詢問陳平安是不是應該給些封口費,至於「陳供奉」到底是圖謀這座郡城什麼,是人是錢還是法寶靈器,他們兩個不會管。

  當時馬篤宜和曾掖都還留在陳平安屋內,難得閒聊。

  因為遲鈍如曾掖,都有些想不明白,陳先生分明已經在一步步做著他想要做的事情了,雖然會有這樣那樣的坎坷和不圓滿,也會有一次次的無功而返,哪怕是一些小的遺願,同樣無法達成,可終究還是有不少現身石毫國的陰物鬼魅都,跟蘇姑娘那樣,走得不那麼遺憾了。

  照理說,陳先生的心境,應該是越來越輕鬆才對。

  可是並非如此。

  所以馬篤宜和曾掖就會在不打攪陳先生想事情的前提下,陪著坐坐,多是她與曾掖攀扯瞎聊,陳先生倒也從不會覺得厭煩,就是不太愛說話,可是偶爾聽到他們兩個在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上爭吵,或是純粹打發光陰的胡說八道,陳先生會笑一笑,馬篤宜曾掖經常會莫名其妙,覺得各自說了好笑的言語,陳先生沒什麼反應,怎麼一些個半點不好笑的言語,反而笑了?

  這會兒,腳踩桌底小火爐、嗑瓜子的一人一鬼,在看到了那兩位山澤野修的自作聰明後,都覺得特別好玩。

  馬篤宜眼神促狹,很好奇賬房先生的應對。

  陳平安笑問道:「那麼你們覺得多少顆雪花錢的封口費,比較公道?」

  一位野修早有腹稿,「小兄弟能夠仿造一塊青峽島的供奉玉牌,甚至還可以在一位譜牒仙師面前,蒙蔽過關,可見是一樁大手筆了,今晚光是開設粥鋪藥鋪一事,就又砸下去不少真金白銀,所以這筆封口費,怎麼都該有個……四五十顆雪花錢?不知道小兄弟意下如何?捨不捨得這點小錢,以便安安穩穩掙大錢?」

  陳平安伸出雙手,按住兩位野修的肩頭,「既然被兩位前輩看穿了,那我可就要殺人滅口了,何必掏筆封口費,萬一你們拿了錢,回去一合計,反而要得寸進尺,一來二去,麻煩不說,指不定還要壞我大事,不如做點乾脆的事,不知道你們二人,意下如何?」

  兩位山澤野修心中驚駭不已,這一被按住肩頭,竟是導致氣府震動,靈氣凝滯。

  不等兩人開口哀求,陳平安板著臉說道:「我謀劃甚大,你們兩個,說不定能幫上點小忙,但是想要活著離開這座郡城,先拿出一筆買命錢,你們雖說只是下五境修士,可怎麼都該有個……四十五雪花錢?」

  兩位本就不富裕的山澤野修,如喪考妣,湊出了三十二顆雪花錢,說真沒了。

  陳平安接過神仙錢,揮揮手,「回去後,消停一點,等我的消息,只要識趣,到時候事情成了,分你們一點殘羹冷炙,敢動歪心思,你們身上真正值點錢的本命物,從關鍵氣府直接剝離出來,到時候你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就會後悔走這趟郡守府。」

  兩個總算沒給同行「打家劫舍金腰帶」的野修,慶幸活命之餘,倍感意外之喜,難不成還能因禍得福?兩位野修回去一合計,總覺得還是有些懸,可又不敢偷溜,也心疼那三十多顆辛苦積攢下來的血汗錢,一時間患得患失,長吁短嘆。

  馬篤宜和曾掖笑得歡快。

  陳平安坐在桌旁,「我們離開郡城的時候,再把雪花錢還給他們。」

  然後陳平安轉頭望向曾掖,「以後到了更北邊的州郡城池,可能還會有開設粥鋪藥鋪的事情要做,但是每到一處就做一件,得看時機和場合,這些先不去提,我自有計較,你們不用去想這些。不過再有粥鋪藥鋪事宜,曾掖,就由你去經手,跟官府上下方方面面的人物打交道,過程當中,不用擔心自己會犯錯,或是害怕多花冤枉銀子,都不是什麼值得上心的大事,再者我雖然不會具體插手,卻會在一旁幫你看著點。」

  曾掖先是使勁點頭,又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萬事開頭難,可總得開個頭吧。」

  曾掖便不再多說什麼,既有忐忑,也有雀躍。

  好像比起修道一事,還要更加讓這位少年覺得舒心。

  陳平安又說道:「等到什麼時候覺得勞累或是厭煩,記得不用不好意思開口,直接與我說,畢竟你如今修道,還是修力為主。」

  曾掖點頭如小雞啄米,「陳先生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耽誤修行的。」

  陳平安會心一笑。

  事實上,少年應該是只會更加勤勉且用心。

  此後在郡城選址妥當的粥鋪藥鋪,有條不紊地迅速開展起來,既是衙門這邊對於這類事情熟稔,當然更是郡守大人親自督促的關係,至於那個棉袍年輕人的身份,老郡守說得雲裡霧裡,對誰都沒點透,就讓人有些敬畏。

  三天後,陳平安讓馬篤宜將那三十二顆雪花錢,悄悄放在兩位山澤野修的房中。

  然後三騎來到城門口附近的一座粥鋪,遠遠停馬,翻身下馬後,陳平安勞煩那位一路相送的譜牒仙師幫著看護片刻。

  到了粥鋪那邊,馬篤宜是不願意去當「乞丐」,曾掖是不覺得自己需要去喝一碗寡淡如水的米粥,陳平安就自己一個人去耐心排隊,討要了一碗還算跟「濃稠」稍稍沾點邊的米粥,以及兩個饅頭,蹲在隊伍之外的道路旁,就著米粥吃饅頭,耳中時不時還會有胥吏的吆喝聲,胥吏會跟本地窮苦百姓還有流落至此的難民,大聲告訴規矩,不許貪多,只能按照人頭來分粥,喝粥啃饅頭之時,更不可貪快,吃喝急了,反而誤事。

  陳平安看著一條條如長龍的隊伍,其中有不少穿著還算厚實的本地青壯男子,有些還牽著自家孩子,手裡邊吃著糖葫蘆。

  陳平安身邊不遠處,就有一撮圍在一起的本地男子,沒什麼面黃肌瘦,一邊吃喝,一邊埋怨豬食不如。

  陳平安只是默默細嚼慢咽,心境古井不波,因為他知道,世事如此,天底下不用花錢的東西,很難去珍惜,若是花了錢,哪怕買了同樣的米粥饅頭,也許就會更好吃一些,最少不會駡駡咧咧,埋怨不已。

  還了粥碗,陳平安走向馬篤宜和曾掖,說道:「走了。」

  三騎出城。

  馬篤宜心思縝密,這幾天陪著曾掖經常逛蕩粥鋪藥鋪,發現了一些端倪,出城之後,終於忍不住開始抱怨,「陳先生,咱們砸下去的銀子,最少最少有三成,給衙署那幫官場油子們裝入了自己腰包,我都看得真切,陳先生你怎麼會看不出,為什麼不駡一駡那個老郡守?」

  陳平安只是說了一句,「這樣啊。」

  馬篤宜都快氣死了。

  曾掖更是一臉震驚。

  少年是真不知情,他哪裡能夠看穿這些官場的彎彎繞繞。

  馬篤宜見那個賬房先生沒了下文,實在是愈發憤懣,「陳先生!你再這樣,下次我可不幫忙了!就讓曾掖這個傻小子自己忙活去,看他會不會給你幫倒忙!」

  陳平安想了想,算是給了馬篤宜一個不是解釋的解釋,緩緩道:「既然是在做好事,事情大致做成了,不夠圓滿而已,就不要過多苛求了,貪墨三成的銀子,我是有心理準備的,其實我的底線,還要更低一些,經辦此事的官吏,中飽私囊,偷走四成,都可以接受。三成也好,四成也罷,就當是他們做著實在好事的回報了。」

  馬篤宜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想要生氣,又生氣不起來,就乾脆不說話了。

  陳平安笑道:「如果覺得心裡不痛快,只要你願意幫曾掖,我的底線,可以從四成變成兩成,怎麼樣?」

  馬篤宜這才心滿意足,開始策馬稍稍湊近曾掖那邊,她與榆木疙瘩的少年,耐心解釋一樁樁心得,一個個訣竅。

  陳平安突然微微放緩馬蹄速度,從袖中掏出一隻長條小木匣,篆文古樸,是粒粟島譚元儀贈送的一件小物件,算是作為三人結盟的一份心意,頗為稀罕,是一件品相不俗的小劍塚,僅僅一指長度,極為袖珍小巧,便於隨身攜帶,用以裝載傳訊飛劍,只是不如大型劍房那麼靈活萬變,規矩死板,並且一次只能收發各一把傳信飛劍,溫養飛劍的靈氣損耗,要遠遠超出劍房,可哪怕如此,陳平安只要願意,絕對可以輕易轉手賣出一顆穀雨錢,所以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譚元儀的這份好意。

  打開一直在微微顫動的小木匣,陳平安收取了一把來自青峽島的傳訊飛劍,密信上說宮柳島劉老成得知他已經身在石毫國後,就捎話給了青峽島,就一句話,「回頭來我宮柳島細談價錢」。

  陳平安攥緊一顆雪花錢,靈氣如水滴滴入木匣其中的一條劍糟,再按下木匣一處巧妙機關,那把青峽島飛劍掠出木匣劍糟,一閃而逝,返回書簡湖。

  曾掖看得目不轉睛。

  當年在茅月島那座簡陋劍房,他還打過雜,可是這種只聞其名、未見其物的小劍塚,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真是妙不可言。

  馬篤宜一樣好不到哪裡去。

  陳平安收起木匣入袖,呵手吐氣,是個很大的好消息。

  如他自己對曾掖所說,世間萬事難,萬事又有開頭難,第一步跨不跨得出去,站不站得穩當,至關重要。

  陳平安與本該是仇人的劉志茂、無緣無故的粒粟島大驪諜子譚元儀,三者結盟。

  又跑去宮柳島,親身涉險,跟劉老成打交道。

  以及借著此次前來石毫國各地、「一一補錯」的機會,更多瞭解石毫國的國勢。

  自然是有所求。

  陳平安當初在青峽島山門附近的屋內,與顧璨娘親有過一場對話,只是婦人那會兒也未必聽得進去,許多陳平安看似輕描淡寫說出口的話語,她多半不會深思了,說不定都不會當真,她的心性其實並不複雜,為她和顧璨,在突然變天了的書簡湖,希望陳平安能夠為他們娘倆保個平安,希望那個賬房先生,能夠念舊情,別辜負了「平安」這麼個名字。

  其中有幾句話,就涉及到「將來的書簡湖,可能會不一樣」。

  婦人未必深究。

  陳平安卻早已在做。

  陳平安要步步為營,應了劉老成在渡船上說的那兩句半真半假玩笑話,「無所不用其極。」「好大的野心。」

  因為劉老成已經察覺到端倪,猜出陳平安,想要真正從根子上,改變書簡湖的規矩。

  假物借勢,盡力而為。

  陳平安先不去談人之善惡,就是在做一件事情,將所有人當作棋子,盡可能畫出屬自己的更大一塊棋形,由棋子到棋形,再到棋勢。

  他希望能夠在未來書簡湖的大規矩之中,最少自己可以參與其中,去制定規矩

  所以劉老成當時詢問陳平安,是不是跟驪珠洞天的齊先生學的棋。

  即是此理。

  雙方言語之間,其實一直是在較勁拔河。

  其中的暗流湧動,勾心鬥角,棋盤之上,尋找對方的勺子,下無理手,下神仙手,都是各自的講究。

  面對宮柳島上五境修士劉老成也好,甚至是面對元嬰劉志茂,陳平安其實靠拳頭說話,一旦越界,誤入大道之爭,阻攔其中任何一人的道路,都無異於自尋死路,既然境界懸殊如此之大,別說是嘴上講理不管用,所謂的拳頭講理更是找死,陳平安又有所求,怎麼辦?那就只能在「修心」一事上下死功夫,小心翼翼揣測所有無形中的潛在棋子的分量,他們各自的訴求、底線、秉性和規矩。

  如果可能的話,逃難書簡湖的皇子韓靖靈,邊軍大將之子黃鶴,甚至是裹挾大勢在一身的大驪武將蘇高山,陳平安都要嘗試著與他們做一做買賣。

  難就難在,比起為了求一個心安的種種補錯,為了那些陰物鬼魅完成各自心願,陳平安當下秘密籌劃的另外這局棋,更加艱辛,這是陳平安第一次嘗試著以棋手身份,去打造一副棋盤,關鍵是一步都不能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這等於陳平安下出一個最大的勺子。

  至於前者,讓不願知錯的顧璨止錯,自己接著來補錯,陳平安除了耗神耗力耗錢之外,其實已經不會輸更多,反而沒有那麼如履薄冰。

  但是之所以極其擅長隱藏情緒的陳平安,先前竟是連曾掖都察覺到陳平安的心境微妙起伏?

  就在於陳平安在為蘇心齋他們送行之後,又有一個更大、並且彷彿無解的失望,縈繞在心扉間,怎麼都徘徊不去。

  那種感覺,不是先前在略顯陰暗的青峽島屋子裡,當時尚未請出所有陰魂,只要看一眼桌上的下獄閻羅殿,陳平安在閉眼休憩片刻或是上床睡覺入睡之前,就像是心扉柴門外,有無數冤魂厲鬼的那種鬼哭狼嚎,在使勁敲門,大聲喊冤、咒駡。

  一場場送行之後,陳平安的那種失望,來源於他突然發現一件事,一本本賬本上,那些個枉死之人的一個個名字當中,讓他真正最感到愧疚的那些,比如一直對黃籬山和恩師念念不忘的蘇心齋,反而就那麼放下了執念,選擇徹底離開了人間。反而是許多陳平安起先心中愧疚程度,不如蘇心齋的某些名字某些陰物,訴求更多,會有獅子大開口的遺願,會有人鬼皆常情的貪戀,更有死後皆猶然怨恨更深的許多許多陰物,都暫住在那座閻羅殿、仿造琉璃閣當中。

  其實之前陳平安在下定決心之後,就已經談不上太多的愧疚,可是蘇心齋他們,又讓陳平安重新愧疚起來,甚至比最開始的時候,還要更多,更重。

  那種感覺,一樣縈繞在心扉柴門之外,但是門外的他們,已經決意離開人間的他們,沒有任何埋怨,沒有半點謾駡,卻像是在輕輕敲門之後,動作極輕,甚至像是會擔心打攪到裡邊的人,然後他們就只是說了同樣的一句離別言語,「陳先生,我走啦。」

  此時此刻。

  陳平安驟然間一夾馬腹,加速向前,出了泥濘不堪的官道,繞路去往一座小山丘。

  驅馬上丘壟,高低路不平。

  陳平安勒繮停馬於丘壟之頂。

  曾掖想要拍馬跟上,卻被馬篤宜攔阻下來。

  陳平安茫然四顧。

  腰間有養劍葫和刀劍錯,還可以縱馬江湖風雪中。

  其實呢。

  孑然一身,無所依倚。

  馬篤宜和曾掖在丘壟腳下停馬許久,遲遲看不到陳平安撥轉馬頭的跡象。

  先前攔阻曾掖上去的馬篤宜有些著急,反而是曾掖依舊耐著性子,不急不躁。

  馬篤宜最見不得曾掖這種「傻人有傻福」和「身在福中不知福」,氣笑道:「你個沒心沒肺的,吃飽喝足就萬事不愁。」

  曾掖只是個膽小嘴笨的木訥少年,就沒敢還嘴,而且關鍵是他自己都沒覺得馬姑娘說錯了。

  馬篤宜正要說話間。

  陳平安騎馬下坡,落在馬篤宜和曾掖眼中,好像這位陳先生的神色不太一樣了。

  不再心事重重,反而陰霾散盡,還有些高興?

  馬篤宜和曾掖面面相覷。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微笑道:「繼續趕路。」

  ————

  三騎一路蜿蜒北上。

  路途積雪深重,化雪極慢,山山水水,幾乎不見半點綠意,不過終於有了些和煦日頭。

  這一路曾掖見聞頗多,見到了傳說中的大驪邊關斥候,弓刀舊甲,一位位騎卒臉上既沒有驕橫神色,身上也無半點殺氣騰騰,如冰下河水,緩緩無聲。大驪斥候只是稍稍打量了他們三人,就呼嘯而過,讓膽子提到嗓子眼的高大少年,等到那隊斥候遠去數十步外,才敢正常呼吸。

  還見到了成群結隊、倉皇南下的豪門車隊,連綿不絕。從扈從到車夫,以及偶爾掀開窗簾窺視路旁三騎的面孔,人人自危。

  曾掖看到了陳先生停馬路旁,等到車隊遠去,才繼續趕路,然後在路上看到了一隻滾落在地、主人無暇顧及的小箱子,陳平安翻身下馬,打開箱子一看,裡邊裝著古籍,隨手翻開其中一本,鈐印有幾枚藏書印,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字體,不同的讀書人。陳平安抱著箱子,回首望去,想了想,沒有將這只遺棄書箱還回去,暫時收入咫尺物中,繼續上馬趕路。

  馬篤宜沒話找話,打趣道:「呦,沒有想到你還是這種人,就這麼占為己有啦?」

  曾掖難得有膽子說了句打抱不平的言語,「別人不要的東西,還是書籍,難道就這麼留在泥濘裡糟踐了?」

  陳平安搖頭道:「他們是在逃命途中,你哪怕耽擱人家趕路片刻,都會有不可預知的結果。」

  曾掖瞥了眼馬篤宜。

  馬篤宜翻了個白眼。

  此後一位寄身於狐皮美人符紙當中的女子陰物,在一座沒有遭受兵禍的小郡城內,她用略顯生疏的本地鄉音,一路與人打聽,終於找到了一座高門府邸,然後一行四位找了間客棧落腳,當晚陳平安先收起符紙,悄然潛入府邸,然後再取出,讓她現身,最終見到了那位當年離鄉赴京趕考的英俊書生,書生如今已是年近半百的老儒士了,抱著一位微微酣睡的年幼嫡子,正在與幾位官場好友推杯換盞,眉眼飛揚,好友們連連恭賀,慶祝此人因禍得福,結識了一位大驪校尉,得以榮升這座郡城的第三把交椅,好友們玩笑說著富貴之後不忘舊友,並未身穿嶄新官服的老儒士,哈哈大笑。

  狐皮女子陰物神色黯然,似乎有些認不得那位昔年青梅竹馬的書生了,可能是不再年輕的緣故吧。

  離開府邸後,狐皮美人陰物與陳先生一起走在寂靜的街道上。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個孩子,像他爹多一些,你覺得呢?」

  女子嗯了一聲,驀然開心起來,「好像是唉!」

  在那之後,離開了那座大驪鐵騎根本瞧不上眼的小郡城,三騎繼續往北。

  在一座需要停馬購買雜物的小縣城內,陳平安路過一間較大的金銀鋪子的時候,已經走過,猶豫了一下,仍是轉身,步入其中。

  其中有兩位老人,兩位少年,都是店裡夥計,各自忙碌。

  陳平安掏出一顆石毫國官印金錠,折算換成官銀和一堆銅錢。

  兩個鋪子裡邊的老師傅都沒插手,讓各自帶出來的年輕徒弟忙活,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市井坊間,養兒子還會巴望著將來能夠養老送終,師傅帶徒弟,當然更該帶出手腳伶俐、能幫上忙的出息弟子。兩個差不多歲數的少年,一個嘴拙木訥,跟曾掖差不多,一個眉眼靈氣,陳平安剛跨入門檻,聰慧少年就將這位客人從頭到腳,來來回回打量了兩遍。

  陳平安給了金錠,按照如今的石毫國行情,取了稍稍溢價的官銀和銅錢,交談之時,先說了朱熒王朝的官話,兩位少年有些懵,陳平安再以一樣生疏的石毫國官話開口,這才得以順利交易,陳平安就此離開鋪子。

  店鋪內,在那位棉袍男子離開鋪子後。

  木訥少年依舊沉浸在給店鋪掙了筆錢的喜悅當中,然後給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踹了一腳,順著後者的視線,木訥少年才發現兩位幾乎時時刻刻都要拌嘴吵架的各自師傅,破天荒坐在了一起,認認真真商量起了事情。

  陳平安回到馬篤宜和曾掖身邊後,馬篤宜笑問道:「小小縣城,這麼點大的鋪子,結果就有兩個練氣士?」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在挑選弟子,各自看中了一位少年。」

  馬篤宜撇嘴道:「兩個撐死了洞府境的老修士,能找到多好的苗子。」

  陳平安笑道:「這種話我來說還差不多吧?」

  馬篤宜冷哼一聲。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兩位老者,一位應該是觀海境修士,一位甚至可能是龍門境修士。只不過兩位老人早早察覺到了你,所以很快就隱藏了氣機,故意讓你誤以為是洞府境,至於為何沒有乾脆假裝成市井老人,應該是覺得在這種靈氣稀薄的偏遠小地方,兩位洞府境修士,足夠震懾我們這些過江龍了,又不至於太過驚世駭俗,所以說,都是老江湖了。」

  馬篤宜眼睛一亮,道:「陳先生,萬一人家偏偏認為咱們是沖著他們去的呢?比如要挖他們的牆角?陳先生,我覺得你走入店鋪,本身就不妥當。」

  陳平安笑道:「所以我們這些外鄉人,買完了雜物,就立即動身趕路,還有,事先說好,咱們離開縣城城門的時候,記得誰都不要左右張望,只管埋頭趕路,省得他們疑神疑鬼。」

  馬篤宜有些疑惑,因為她還是不懂為何陳平安要走入那間鋪子,這不是這位賬房先生的一貫行事風格。

  陳平安讓曾掖去一間鋪子獨自購買物件,和馬篤宜牽馬停在外邊街道,輕聲解釋道:「如果兩個老人,不是為了收取入室弟子呢?非但不是什麼譜牒仙師,甚至還是山澤野修當中的邪門歪道?所以我就去鋪子裡邊,多看了兩眼,不像是什麼心懷叵測的邪修鬼修,至於再多,我既然看不出來,就不會管了。」

  馬篤宜嘆了口氣,眼眸含笑,抱怨道:「陳先生,每天琢磨這麼多事情,你自己煩不煩啊,我可是聽一聽,都覺得煩了。」

  陳平安笑道:「想這些,不會煩。可是一想到你每天死皮賴臉不肯回符紙當中,我每天都要掰著手指頭,算一算多花了幾顆雪花錢,會煩。」

  馬篤宜羞惱道:「真沒勁!」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而不言。

  等到曾掖買完了零碎物件,陳平安才告訴他們一件小小趣事,說店鋪那邊,那位道行更高的龍門境修士,挑中了木訥少年,觀海境修士,卻選了那個聰慧少年。

  不過這些外人眼中的小事。

  可能對那兩個暫時還懵懂無知的少年而言,等到將來真正踏足修行,才會明白,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就像當初三騎與許茂分道揚鑣後。

  有個偶然路過的少年樵夫,不小心給絆了一跤,結果刨開一看,雪地下邊的畫面,把少年嚇了個半死。

  興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苦日子就快要熬不下去的少年一咬牙,壯著膽子,將那塊雪地刨了個底朝天。

  戰戰兢兢離去之時,少年身上多了一塊散發暖意的玉佩。

  那塊韓靖信當做手把件的心愛玉佩,一面篆刻有「雲霞山」三個古篆,一面篆刻有雲霞山的一段道訣詩歌。

  大道之上,福禍難測,一飲一啄,雲泥之別。

  之後陳平安三騎繼續趕路,幾天後的一個黃昏裡,結果在一處相對僻靜的道路上,陳平安突然翻身下馬,走出道路,走向十數步外,一處血腥味極其濃郁的雪地裡,一揮袖子,積雪四散,露出裡邊一幅慘不忍睹的場景,殘肢斷骸不說,胸膛全部被剖空了五臟六腑,死狀凄慘,而且應該死了沒多久,最多就是一天前,並且本該沾染陰煞戾氣的這一帶,沒有半點跡象。

  是擁有獨門秘術的修士所為。

  馬篤宜不忍直視,曾掖更是跑到一邊乾嘔。

  陳平安將屍體掩埋在距離道路稍遠的地方,在那之前,將那些可憐人,儘量拼湊成全屍。

  陳平安做完這些,確定附近四下無人後,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座仿製琉璃閣,請出一位生前是龍門境修士、死後被俞檜製成鬼將的陰物。

  然後這頭保持靈智的鬼將,花了大半天功夫,帶著三騎來到了一座人跡罕至的崇山峻嶺,在地界邊境,陳平安將馬篤宜收入符紙,再讓鬼將棲身於曾掖。

  開始登山,最終找到了一處崖刻有「斫琴」二字的山中洞府。

  山水本身格局,其實靈秀,洞府所在,更是畫龍點睛一般。

  只是最早開闢這座修道洞府的修士早已不在,然後就給山精鬼魅占據了。

  陳平安和「曾掖」步入其中。

  百餘步後,視線豁然開朗明亮,是一座巨大的石洞,燈燭亮堂,十幾頭尚未完全化為人形的山澤精怪,加上高坐寶座的一位深山大妖,若是站起,身高應該有兩丈多,故而體型大如一座小山,只見他披掛黃袍金甲,頭頂冠冕歪斜,有兩位衣著暴露的美艶女子,斜靠寶座,正在給那頭大妖揉捏敲打小腿,寶座旁邊,還有一張紫檀官帽椅,坐著一位笑容玩味的青衫男子。

  人也好,妖也罷,好像都在等著兩個自投羅網的傻子。

  黃袍披甲的大妖,頭顱依舊是真身本體的豹子頭,慵懶靠在椅背上,搖晃著手中一隻碩大酒杯,當有猩紅酒水灑落在地,它便輕輕抬腳,踩在一位妖艶女子的腦袋上,後者立即趴在地上,舔乾淨那些酒水,抬起頭後,滿臉陶醉。

  那青衫男子轉過身,翹起大拇指,贊嘆道:「大王,極有『將軍持杯看雪飛』之氣概!」

  大妖咧嘴笑道:「看你娘的雪,哪來的飛雪?莫說是我這洞府,外邊不也停雪很久了。」

  男子笑著指了指一位美艶女子的豐滿胸脯,「大王只需低頭,就能看見嘛。」

  大妖哈哈大笑。

  整個洞窟內頓時鼓噪不已。

  陳平安問道:「聊完了?」

  那頭氣勢淩人的大妖眯眼道:「就這麼著急下油鍋?」

  陳平安點頭道:「還要趕路,比較急。」

  青衫男子笑道:「世道這麼亂,早死早投胎?」

  陳平安再次點頭,「有道理。」

  半個時辰後。

  陳平安和真正的曾掖,離開了這座洞府。

  那頭選擇留在這座「斫琴」府邸的鬼將,為兩人送行到門口。

  至於身後洞府之中。

  黃袍金甲的觀海境「大妖」,死得不能再死了,至於那個軍師的青衫男子,不是什麼精怪鬼魅,就是人,他還死在大妖之前,魂魄更是被鬼將吞噬殆盡。

  兩位同樣是人的女子,沒了秘法禁制之後,一個選擇依附新主人的鬼將,一個撞壁自盡了,但是按照先前與她的約定,魂魄被陳平安收攏入了原本是鬼將居住的仿製琉璃閣。

  至於那些山精鬼怪,有些殺了,但是也沒有沒死的。

  因為陳平安這個名副其實的青峽島賬房先生,從動手出拳到結束,其實還不到小半炷香,半個時辰,都在算帳。

  陳平安對那位鬼將說道:「我離開書簡湖之前,會來看看,再以後,曾掖也會來。」

  鬼將點頭道:「我會在此安心修行,不會去打攪凡俗夫子,如今石毫國世道這麼亂,尋常時分難以尋覓的厲鬼惡鬼,不會少。」

  陳平安問道:「十年百年之後呢?」

  鬼將愕然。

  陳平安說道:「去爭取謀個山神身份,哪怕一開始只是座不被朝廷認可的淫祠。」

  鬼將拜服,抱拳道:「陳先生大恩,我定會銘記在心!」

  陳平安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帶著曾掖下山遠去。

  半路上,陳平安便取出了符紙,馬篤宜得以重見天日。

  立即與曾掖熱絡閒聊起來。

  陳平安無奈搖頭。

  此後依舊是馬蹄不停,往北而行,只是比起在石毫國南部可以挑選官道大路,如今陳平安三騎已經開始儘量挑選小路。

  一天暮色裡,三騎堪堪趕在了一座州城關門之前,被戒備森嚴的城門將士,勘驗過版籍,匆忙入了城。

  如今這座「傷痕累累」的北方重城,已是大驪鐵騎的囊中物,不過大驪沒有留下太多兵馬駐守城池,只有百餘騎而已,別說是守城,守一座城門都不夠看,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撥官職為文秘書郎的隨軍文官,以及擔任扈從侍衛的武秘書郎。進城之後,差不多走了半座城,好不容易才找了個落腳的小客棧。

  原因很簡單,一來大戰落幕,死傷慘重,此後又發生過刺客襲殺大驪文官的風波。二來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如今民生凋敝,本來就生意冷清,加上過年,陳平安他們能夠找到這家客棧,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運氣。

  第二天,曾掖被一位男子陰物附身,帶著陳平安去找一個家業根基在州城內的江湖門派,在整個石毫國江湖,只算是三流勢力,可是對於土生土長在這座州城內的老百姓來說,仍是不可撼動的龐然大物,那位陰物,當年就是老百姓當中的一個,他那個相依為命的姐姐,被那個一州地頭蛇的門派幫主嫡子看中,連同她的未婚夫,一個沒有功名的寒酸教書匠,某天一起溺死在河流中,女子衣衫不整,只是屍體在水中浸泡,誰還敢多瞧一眼?男子死狀更慘,彷彿在「墜河」之前,就被打斷了腿腳。

  一個少年花完家中所有積蓄,合葬了姐姐和心目中早已認定是姐夫的男人後,悄悄離開州城,之後一路輾轉,到了書簡湖地界,成了神仙府邸的雜役,沒有資質修行,就連習武都不成,然後就也像當年的姐姐姐夫那般,死了。

  「曾掖」站在一座已經更換了匾額的大門外。

  來的路上,這位陰物就已經失魂落魄,這會兒,更是神色木然。

  當年的仇怨,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這還不算什麼,離開客棧之前,與掌櫃問路,老人唏噓不已,說那戶人家的男子,以及門派裡所有耍槍弄棒的,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吶,可是偏偏好人沒好命,死絕了。一個江湖門派,一百多條漢子,誓死守護咱們這座州城的一座城門,死完了之後,府上除了孩子,就幾乎沒有男人了。

  「曾掖」滿臉痛苦,蹲在地上,抱住腦袋,不斷呢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陳平安蹲在一旁,哪怕「曾掖」的臉色越來越猙獰,眼神越來越陰森,陳平安依舊安安靜靜,只是一小口一小口,默默喝著酒。

  片刻之後,「曾掖」的眼神逐漸恢復清明,嗚咽起來,最後雙手撐在地上,低著腦袋,大口喘氣,已經哭都哭不出來。

  陳平安這才開口說道:「我覺得自己最慘的時候,跟你差不多,覺得自己像狗,甚至比狗都不如,可到最後,我們還是人。」

  陳平安慘然一笑,「當然了,我熬過來了,雖然不吃屎,但是走了好多的狗屎運,比你可强多了。」

  「曾掖」大口大口深呼吸之後,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手,「陳先生,能不能借幾口酒喝?我這輩子都還沒喝過酒。」

  陳平安遞過去養劍葫,「酒管夠,就怕你酒量不行。」

  「曾掖」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咳嗽不已,渾身打顫,就要遞還給那個賬房先生。

  那人卻已經雙手籠袖,蹲在那兒,就像是那些個市井坊間最普通的凡俗夫子,在一個大冬天陽光和煦的日子裡,曬著太陽。

  他搖頭道:「再喝喝看,說不定多喝幾口,喝習慣了,就會知道喝酒的好了。」

  「曾掖」果真又喝了口酒,只是皺眉不已,擦拭嘴角後,搖頭道:「還是覺得難喝。」

  陳平安這才接過養劍葫,自己喝了口酒後,就輕輕別在腰間。

  「曾掖」坐在地上,看了眼那座府邸,再次滿臉痛苦起來,幾次想要說話,又都給咽回肚子,伸手捂住臉。

  陳平安轉過頭,問道:「怎麼,是想要讓我幫著記下那戶人家的名字,將來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時候,一並寫上?」

  陳平安輕輕搖頭:「我不會答應的。我會寫你的名字,寫上你姐姐和姐夫的名字,可是那些人的名字,我一個都不寫。因為我不認識他們,但是我認識你們。」

  「曾掖」哽咽道:「我是不是很傻?」

  陳平安點頭道:「傻得很。」

  「曾掖」抹了把臉,眼神堅定,「我這種窩囊廢,哪有臉去給姐姐姐夫上墳,陳先生,回頭你幫我去上香敬酒,行不行?反正先前我已經與陳先生說過了那座墳墓的具體方位……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真想好了?要知道這輩子都沒有後悔的機會了。」

  「曾掖」點點頭,「想好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曾掖」突然說道:「陳先生,你能不能去上墳的時候,跟我姐姐姐夫說一聲,就說你是我的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曾掖」最後一定要這位賬房先生磕頭。

  陳平安不答應。

  但是「曾掖」堅持要這麼做,說不然沒辦法安心上路。

  陳平安看著這個本名「周過年」的他,怔怔無言。

  ————

  大年三十這天。

  州城外十數里外的一座小山坡上。

  在一座小墳前,有人在上香敬酒。

  那個身穿青色棉袍的外鄉年輕人,將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哪怕是「曾掖」要自己假裝是他朋友的事情,也說了。

  最後陳平安望向那座小墳包,輕聲說道:「有這樣的弟弟,有這樣的小舅子,還有我陳平安,能有周過年這樣的朋友,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

  州城客棧內,夜幕深沉。

  大年三十夜。

  三位客人沒有花錢請人做頓年夜飯,客棧掌櫃便有些失落。

  陳平安只是跟掌櫃要了一隻火爐和一袋子木炭,馬篤宜和情緒低沉的曾掖,陪著陳平安坐到了子時左右。

  也無圍爐夜話,都沒有說什麼。

  之後馬篤宜和曾掖就返回自己的房間。

  陳平安在異國他鄉,獨自守夜到天明。

  一年就這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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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 00:41:38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四十九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

  按照驪珠洞天的小鎮習俗,初一這天,家家戶戶掃帚倒立,且不宜遠行。

  陳平安便讓馬篤宜指點曾掖的修行,這段時日的朝夕相處,陳平安考慮之後,去年的年末時分,就將詳細記載那樁鬼道修行秘法的紙張,交給了馬篤宜,任由她瀏覽,若是有疑惑不解處,可以詢問曾掖。同樣是修道之人,修行資質的差別,一眼可見,關於這樁秘術的修煉,馬篤宜很快就後來者居上,不足月餘光陰,就能夠為曾掖指點迷津、破解癥結。

  所幸曾掖對此習以為常,非但沒有氣餒、失落和嫉妒,修行反而愈發用心,愈發篤定以勤補拙的自家功夫。

  這讓陳平安有些欣慰,能夠認命又不認命,這是修道之人,一種極其可貴的性情,只要持之以恒,大器晚成,就不是奢望。

  今天陳平安在客棧寂寥無外人的院子裡,曬著太陽,將那只遺落在泥濘雪地裡的書箱打開,對一本本書籍進行記錄,想著有機會的話,以後讓曾掖交還給原先主人,鈐印在書頁上的藏書私章,皆有「水流雲在」與「嶙峋老叟」兩印,曾掖將來順藤摸瓜,找到那座南徙逃難的書香門第,應該不難。

  響午時分,陳平安又收到了來自青峽島的飛劍傳訊,說是一把來自大驪龍泉披雲山的飛劍,由於陳平安不在書簡湖,只好暫時滯留在青峽島劍房。劉志茂便以飛劍詢問陳平安如何處置,陳平安回信,向劉志茂告知目前一行三騎的停留地,勞煩劉島主親自跑一趟,帶來傳訊飛劍。

  初一當晚,劉志茂就趕來州城客棧,將那把來自大驪北岳正神的傳訊飛劍,親自捎帶給陳平安。

  陳平安沒有當著劉志茂的面,打開披雲山飛劍,一位元嬰地仙,尤其是劉志茂這種有望上五境的老元嬰,術法神通層出不窮,雙方只是逐利而聚的盟友,又不是朋友,關係沒好到那個份上。

  兩人在客棧屋內相對而坐。

  劉志茂開門見山道:「按照陳先生離開青峽島之前的叮囑,我已經悄悄撤去朱弦府紅酥的禁制,但是沒有主動將其送往宮柳島,向劉老成示好。如今劉老成與陳先生亦是盟友,哪怕朋友的朋友,未必就是朋友,可咱們青峽島與宮柳島的關係,受惠於陳先生,已經有所緩和。譚元儀專程拜訪過青峽島,明顯已經對陳先生愈發尊敬幾分,所以我此次親自跑腿一趟,除了給陳先生捎帶大驪傳訊飛劍,還有一份小禮物,就當是青峽島送給陳先生的開春拜年禮,陳先生不要拒絕,這本就是青峽島的多年規矩,正月裡,島嶼供奉,人人有份。」

  陳平安笑道:「青峽島的大小、老舊規矩,我門兒清,所以哪怕劉島主不給,我也會提醒劉島主的。」

  劉志茂掏出一串略顯稀疏的核桃手串,像是年月已久,保管不善,已經遺落了小半數的核桃,只剩下八顆雕刻有雨師、雷神、電母等神祇模樣的核桃,粒粒拇指大小,古意盎然,一位位遠古神靈,栩栩如生,劉志茂微笑道:「只需摘下,投擲於地,可以分別敕令風雨雷電火等,一粒核桃炸裂後的威勢,相當於尋常金丹地仙的傾力一擊。只是每顆核桃,用完即毀,故而算不得多好的法寶,但是陳先生如今形神有損,不宜經常出手與人廝殺,此物剛好合適。」

  陳平安將其輕輕收入袖中,致謝道:「確實如此,劉島主有心了。」

  劉志茂微笑道:「最近發生了三件事,震動了朱熒王朝和所有藩屬國,一件是那位潛伏在書簡湖的九境劍修,被一位青衣女子與白衣少年,追逐千餘里,最終將其聯手擊殺。青衣女子正是先前宮柳島會盟期間,打毀芙蓉山祖師堂的無名修士,傳聞她的身份,是大驪粘桿郎。至於那位橫空出世的白衣少年,道法通天,一身法寶堪稱琳琅滿目,一路追逐,好似閒庭信步,九境劍修十分狼狽。」

  說到這裡,劉志茂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黃鸝島怎麼說?」

  劉志茂說道:「黃鸝島地仙夫婦得知消息後,當天就拜訪了譚元儀,祈求庇護,算是徹底投靠了大驪。」

  陳平安點頭道:「算是個好消息。」

  劉志茂繼續道:「第二件事,則是大將軍蘇高山揚言今年正月元宵之前,就會攻破石毫國京城,不願與石毫國韓氏一同陪葬者,只需要在正月裡,家族當中有人出仕的門戶,只要張貼了大驪袁、曹兩尊門神掛像,就可以免去兵火殃及,若是大驪鐵騎破城之時,尚未張貼門神的權貴門戶,一律視為韓氏餘孽。而破城之後,三天之內,市井坊間,換上大驪門神,一樣可以免去所有襲擾,三日之後,尚無懸掛大驪門神的大小宅院,一律記錄在冊,以備秋後算帳。」

  陳平安輕聲道:「廟算在先,攻心為上。」

  劉志茂眼神玩味,「至於第三件事,若是太平盛世,算是不小的動靜,只是這會兒,就不怎麼顯眼了。石毫國最受皇帝寵溺的皇子韓靖信,暴斃於地方上的一處荒郊野外,屍首不全,皇室供奉曾先生不知所蹤,石毫國武道第一人胡邯,同樣被割取頭顱,據說橫槊賦詩郎許茂以兩顆頭顱,作為投名狀,於風雪夜獻給大驪主將蘇高山,被擢升為大驪王朝正四品官身的千武牛將軍,可謂一步登天了,如今大驪軍功的掙取,真不算容易。」

  劉志茂拿出兩隻酒碗放在桌上,陳平安摘下養劍葫,笑了笑,劉志茂便識趣地收起其中一隻,明知道對面這位賬房先生不會用自己的酒碗,可這麼點酒桌規矩,還是得有,陳平安給劉志茂倒了一碗酒,自己則用養劍葫飲酒。

  然後陳平安喝了口酒,緩緩道:「劉島主不用懷疑了,人就是我殺的,至於那兩顆頭顱,是被許茂割走,我不殺許茂,他幫我擋災,各取所需。」

  「果然如此。」

  劉志茂爽朗笑道:「石毫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能夠一頭撞到陳先生的劍尖上,也該那韓靖信這輩子沒當皇帝的命。不過說實話,幾個皇子當中,韓靖信最被石毫國皇帝寄予厚望,個人城府也最深,原本機緣更是最好,只可惜這個小傢伙自己尋死,那就沒辦法了。」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有一事我始終想不明白,石毫國在內,朱熒王朝這麼多個藩屬國,為何個個選擇與大驪鐵騎死磕到底,在寶瓶洲,作為大王朝的附庸藩屬,本不該如此決絕才對,不至於廟堂之上,反對的聲音這麼小,從大隋藩屬黃庭國起始,到觀湖書院以北,整個寶瓶洲北方版圖……」

  陳平安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只有這裡,不合常理。」

  劉志茂猶豫片刻,抬起酒碗喝了口酒,緩緩道:「諸子百家,各有押注,寶瓶洲雖然小,但是大驪能夠得到墨家主脈、陰陽家、寶瓶洲以真武山為首的兵家,等等,他們都選擇了大驪宋氏,那麼作為寶瓶洲中部最强大的朱熒王朝,擁有諸子百家當中的大脈以及旁支的支持,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就我所知,就有農家、藥家和商家、縱橫家等支脈的鼎力支持。朱熒王朝劍修林立,可謂氣運鼎盛,又與觀湖書院親近,大驪鐵騎在這裡受阻,並不奇怪。」

  陳平安心中恍然,舉起養劍葫,劉志茂抬起酒碗,各自飲酒。

  劉志茂一襲素麻白衣,看似簡樸,如若生活苦寒的山林隱士,若是細看,又別有一番仙家氣派。

  陳平安突然感慨道:「不知不覺,差點忘了劉島主是一位元嬰修士。」

  劉志茂悠悠慢飲,怡然自得,透過窗戶,窗外的屋脊猶有積雪覆蓋,微笑道:「不知不覺,也差點忘了陳先生出身泥瓶巷。」

  陳平安驀然身體前傾,遞過養劍葫,劉志茂楞了一下,以酒碗輕輕磕碰。

  陳平安痛飲一口酒,神色認真道:「早先是我錯了,你我確實能算半個知己,與是敵是友無關。」

  劉志茂收回酒碗,沒有急於喝酒,凝視著這位青色棉袍的年輕人,形神枯槁漸漸深,唯有一雙曾經極其清澈明亮的眼眸,越來越幽幽,但是越不是那種渾濁不堪,不是那種一味城府深沉的暗流湧動,劉志茂一口飲盡碗中酒,起身道:「就不耽誤陳先生的正事了,書簡湖若是能夠善了,你我之間,朋友是莫要奢望了,只希望將來重逢,我們還能有個坐下喝酒的機會,喝完分離,閒聊幾句,興盡則散,他年重逢再喝,僅此而已。」

  陳平安搖搖頭:「書簡湖一別,劉島主一旦躋身了上五境,別有天地,可就未必有此心境了。」

  劉志茂笑道:「陳先生修心,一日千里,到時候也未必有今天的心境了。」

  兩人異口同聲道:「知己也。」

  ————

  劉志茂走後,馬篤宜和曾掖戰戰兢兢過來落座。

  劉志茂既無施展地仙神通,隔絕出小天地,陳平安與之言談,也沒有刻意藏掖。

  所以馬篤宜和曾掖還是能夠依稀聽到這邊的談笑風生。

  馬篤宜眼神複雜。

  曾掖則一臉疑惑不解。

  陳平安沒有多解釋什麼,只是詢問了一些曾掖修行上的關隘事宜,為少年一一講解透徹,細緻之外,偶爾幾句點題破題,高屋建瓴。馬篤宜雖然與曾掖相互砥礪,甚至可以為曾掖解惑,可是比起陳平安還是略有欠缺,最少陳平安是如此感覺。可那些陳平安以為平淡無奇的言語,落在資質相較於曾掖更好的馬篤宜耳中,處處茅舍頓開。

  恍若一位仙人牽引瀑布,她和曾掖卻只能站在瀑布底下,分別以盆、碗接水解渴。

  馬篤宜和曾掖走後,陳平安才打開那把大驪披雲山飛劍的禁制。

  是個出人意料的消息。

  一位大驪宋氏禮部侍郎親臨龍泉郡,在巡查龍泉郡文武廟事宜外,私底下秘密拜見山岳正神魏檗,提出了一個新的建議。

  大驪朝廷最近又「贖回」了仙家勢力放棄的諸多山頭,就打算借此與陳平安做一筆大買賣,大驪賒欠陳平安的剩餘金精銅錢,陳平安可以憑此買下那些連仙家府邸都已開闢、護山陣法都有現成胚子的「成熟」山頭。一旦陳平安答應此事,加上之前落魄山、真珠山在內的既有山頭,陳平安將一鼓作氣占據將近三成的龍泉郡西邊大山版圖,不談山頭孕育的靈氣多寡,只說規模,陳平安這個「大地主」,幾乎能夠與聖人阮邛媲美。

  魏檗在密信上坦言,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是其中蘊藏著不小的隱患,陳平安與大驪宋氏的糾葛牽連,就會越來越深,以後想要撇清關係,就不是之前清風城許氏那般,見勢不妙,隨手將山頭轉手賤賣於人那麼簡單了。大驪朝廷一樣有言在先,一旦陳平安擁有從洞天降格為福地的龍泉郡轄境如此大的地界,到時候就需要簽訂特殊契約,以北岳披雲山作為山盟對象,大驪朝廷,魏檗,陳平安,三者共同簽署一樁屬王朝第二高品秩的山盟,最高的山盟,是五岳山神同時出現,還需要大驪皇帝鈐印玉璽,與某位修士結盟,不過那種規格的盟約,唯有上五境修士,涉及宋氏國祚,才能夠讓大驪如此興師動衆。

  魏檗坦言,信不信得過我魏檗,與你陳平安簽不簽這樁山盟,可以作為考慮之一,分量卻不可太重。

  涉及大道,必須慎之又慎。

  魏檗在密信最後,也說此事不著急,他可以幫忙拖延半年到一年功夫,慢慢思量即可,哪怕到時候寶瓶洲形勢已經明朗,大驪宋氏攻破了朱熒王朝,繼續南下,到時候他魏檗這個中間人也好,買主陳平安也罷,無非是不要臉皮一點,死皮賴臉與大驪簽訂便是了,山上山下,做生意本該如此,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陳平安便打開那只小木盒,飛劍傳訊給劉志茂的那座獨家小劍塚,由這位島主幫著傳訊披雲山,只需要在信上回復兩個字,「可以」。

  陳平安做完這些,來到窗口,石毫國的長槊武將許茂之流,梟雄之資,亂世當中,崛起的可能性會很大,大驪一旦能夠打下朱熒王朝,順勢南下,如今已是大驪中層實權武官的許茂,得以指揮調度一支大驪精銳騎軍,無異於如虎添翼,大軍南下之路,那就是大把的軍功在等著他去攫取,關鍵是許茂的心性與手腕,遠勝皇子韓靖信,許茂差的,不過是個天生的身份。

  蘇高山,據說同樣是邊關寒族出身,這一點與石毫國許茂如出一轍,相信許茂能夠被破格提拔,與此有關。換成是另外一支大軍的主將曹枰,許茂投靠了這位上柱國姓氏之一的大將軍,同樣會有封賞,但是絕對直接撈到正四品武將之身,興許將來同樣會被重用,但是會許茂在軍中、仕途的攀爬速度,絕對要慢上幾分。

  這次北上,陳平安途經許多州郡縣城,蘇高山麾下鐵騎,自然不能說是什麼秋毫無犯,可是大驪邊軍的諸多規矩,隱隱約約之間,還是可以看到,例如先前周過年家鄉所在的那座破敗州城,發生了石毫國義士冒死刺殺文秘書郎的劇烈衝突,事後大驪火速調動了一支精騎馳援州城,聯手隨軍修士,事後被捕主犯一律當場處死,一顆顆腦袋被懸首城頭,州城內的從犯從刺史別駕在內數位品秩不低的石毫國地方官,全部下獄等候發落,家眷被禁足府邸內,但是並未有任何沒有必要的牽連,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讓陳平安蘇高山最為刮目相看,那就是有少年在一天風雪夜,摸上城頭,偷走了其中一顆正是他恩師的頭顱,結果被大驪城頭武卒發現,仍是給那位武夫少年逃脫,只是很快被兩位武秘書郎截獲,此事可大可小,又是大軍南下途中的一個孤例,層層上報,最後驚動了大將蘇高山,蘇高山讓人將那石毫國少年武夫帶到主帥大帳外,一番言談之後,丟了一大兜銀子給少年,准許他厚葬師父全屍,但是唯一的要求,是要少年知道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他蘇高山,以後不許找大驪邊軍尤其是文官的麻煩,想報仇,以後有本事就直接來找蘇高山。

  此事,在石毫國中部腹地的官場和江湖,廣為流傳。

  然後就是劉志茂說的第一件大事。

  青衣女子,白衣少年。

  陳平安笑了笑。

  他心思微動,躍上窗臺,腳尖微點,躍上了屋脊,緩緩而行,漫無目的,只是在一座座屋脊上散步。

  養劍葫還放在桌上,竹刀和大仿渠黃劍也沒攜帶。

  從心所欲,不逾矩。

  天大地大,皆可去。

  最後陳平安停步,站在一座屋脊翹檐上,閉上眼睛,開始練習劍爐立樁,只是很快就不再堅持,竪耳聆聽,天地之間似有化雪聲。

  一位駐守此城的大驪武秘書郎,一位不知來自大驪哪座山頭的隨軍修士,當然也有可能是來自一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

  是一位身披輕甲的年輕男子,他一樣是行走在屋脊上,今日無事,如今又不算身在軍伍,手裡便拎著在屋內火爐上燙好的一壺酒,來到相距數十步外的翹檐外停步,以一洲雅言笑著提醒道:「賞景沒關係,便是想要去州城城頭都無妨,我剛好也是出來散心,可以陪同。」

  這是一句很厚道的客氣話了,隨著大驪鐵騎勢如劈竹,馬蹄碾壓之下,所有大驪之外自然皆是外鄉人,皆是附庸藩屬。不過年輕修士的話外話,也有警醒的意思在裡邊。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用了,我馬上就回去。」

  那名年輕修士愕然,隨即大笑,高高舉起酒壺,原來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輕男子,竟是以最為純熟的大驪官話開口言語。

  於是這位年紀輕輕卻戎馬近十年的武秘書郎,朗聲道:「翊州雲在郡,關翳然!」

  陳平安面色猶豫,不太適合自報名號,便只得向那人抱拳,歉意一笑。

  關翳然大笑說道:「將來萬一遇上了難處,可以找我們大驪鐵騎,馬蹄所至,皆是我大驪疆土!」

  陳平安神色恍惚,不知如何作答。

  此後正月初三這天,陳平安三騎離開這座城池,繼續往北,不斷臨近石毫國北方邊境。

  大雪消融。

  春光催柳色,日彩泛槐煙。

  一路上曾掖撿取了不少好東西,比如一方篆刻有「禮曹造」的石毫國總兵官關防印,許多當做瓶瓶罐罐丟在路旁的古董珍玩,多是大器和袖珍物件,胡亂散亂一地,估計那些形制不大不小、適宜攜帶的,大概都已被逃難百姓揀選而去,其實它們都是太平盛世價值數十、百餘金的昂貴物件,如今卻被棄若敝屣,還有道路上一些個早已被泥濘浸透、幾乎毀壞殆盡的名貴字畫、字帖,或是賤賣給各處沒有被戰火殃及的郡縣當鋪的珍藏物件,不曾想馬篤宜還是個財迷,曾掖更是,每次在當地設立粥鋪藥鋪,一有閒暇,兩個就會跑去撿漏,已經跟陳平安借了兩次,神仙錢倒是不多,加在一起就十二顆雪花錢,只是折換成了世俗王朝的金銀,並不容易,必須去仙家渡口或是神仙客棧,所幸狐皮美人符紙中的某位女子陰物,出身石毫國一流卻算不得頂尖的仙家洞府,陳平安完成那位女子陰物的心願後,就跟那座仙家以神仙錢換取了一些金銀,交給馬篤宜和曾掖自己去處置,馬篤宜為此還專門纏著陳平安打造了一隻大竹箱,專門用來放置金銀。

  陳平安對此沒有異議,只要不耽擱各自的修行和正事,就由著他們去了。

  這天在鄰近邊境的一座小郡城內,陳平安負責與本地官府牽頭之後,熟門熟路的曾掖和馬篤宜開始忙碌粥鋪藥鋪的設置,對此他們不敢有絲毫含糊,唯有在忙完每天的分內事之餘,才敢興高采烈去各大當鋪撿漏,因為陳先生雖然不插手具體事務,甚至幾乎從不開口說話,可是兩人與這位賬房先生相處這麼久,早已知曉陳先生的行事風格,陳先生什麼都會看在眼中,而且只會看得比他們更深遠。

  至於他們憑藉向陳先生賒欠記帳而來的錢,去當鋪撿漏而來的一件件古董珍玩,暫時都寄存在陳先生的咫尺物當中。

  這要歸功於馬篤宜出身世族,生前又是她所在島嶼珍寶坊的一個小管事,眼力不俗,遠遠不是少年曾掖可以媲美的。

  後來陳平安擔心馬篤宜也會看走眼,畢竟他們購買而來的物件,雜項居多,從一座座石毫國富貴門庭裡流落民間,千奇百怪,就請出了一位寄居在仿製琉璃閣的中五境修士陰魂,幫著馬篤宜和曾掖掌眼,結果那頭被朱弦府馬遠致煉製成水井坐鎮鬼將的陰物,一下子就上癮了,先是將馬篤宜和曾掖撿漏而來的物件,貶低得一文不值,之後非要親自現身離開那座仿製琉璃閣,幫著馬篤宜和曾掖這兩個蠢蛋去購買真正的好東西,為此他竟是不惜以狐皮符紙的女子面容現世,一位生前是觀海境修為的老人,能夠付出這麼大的犧牲,看來陳平安在賬本上的記載,並非虛言,確實是個癖好收藏古物這類書簡湖修士眼中「破爛貨」的痴人,賬本上還記錄著一句早年某位地仙修士的點評,說這位常年捉襟見肘的觀海境修士,若是不在那些物件上胡亂開銷,說不定已經躋身龍門境了。

  陳平安也由著老修士,每天在他們面前,明明是婀娜美人的相貌,卻會擺出那金刀大馬的豪放坐姿,反正他陳平安又不是沒見過類似場景,說實話,當初的場景,一個「杜懋」成天扭扭捏捏,行走之時,纖腰扭擺,其實還要更噁心些。

  這天黃昏裡,曾掖他們一人兩鬼,又去城中各大當鋪撿漏,其實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沾鞋,能夠讓一位觀海境老鬼物都瞧得上眼的物件,尋常山澤野修當然也會動心,甚至是譜牒仙師,專程去往那些戰亂之國,將此作為難得一遇的掙錢機會,許多豪門世家傳承有序的家傳寶當中,確實會有幾件蘊含靈氣卻被家族忽略的靈器,一旦碰到這種,掙個十幾顆雪花錢乃至於數百顆雪花錢,都有可能。所以曾掖他們也會遇到修行的同道中人,之前在一座大城當中,差點起了衝突,對方是數位來自一座石毫國頂尖洞府的譜牒仙師,雙方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都談不上强取豪奪,最後還是陳平安去收拾的爛攤子,讓曾掖他們主動放棄了那件靈器,對方也退讓一步,邀請野修「陳先生」喝了頓酒,相談盡歡,只是為此馬篤宜私底下,還是埋怨了陳平安很久。

  陳平安去了家市井坊間的狗肉鋪子,這是他第二次來這裡,其實陳平安不愛吃狗肉,或者說就沒吃過。

  只是鋪子裡邊也賣其它吃食,就是他這麼個不吃狗肉的外鄉人,孤零零坐在一張桌上,也不喝酒,說著生疏的石毫國官話,隔壁桌上都是熱氣騰騰的狗肉燉鍋,大快朵頤,推杯換盞,這位青色棉袍的年輕人,就顯得比較扎眼。所幸鋪子是傳了好幾代人的百年老店,沒什麼勢利眼,老人是前臺掌櫃,兒子是個廚子,蒙學的孫子,據說是個附近街巷有名的小秀才,所以經常有客人調侃這店以後還怎麼開,風趣老人和木訥漢子只說都是命,還能怎樣,可哪怕是那個不苟言笑的憨厚漢子,聽到類似調侃,臉上還是會有些自豪,家裡邊,祖墳冒煙,終於出了個有希望考取功名的讀書種子,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幸運的事情?

  世道再亂,總有不亂的那麼一天。

  開在陋巷中的狗肉鋪子,今晚還是客滿為患,生意相當不錯。去年盛夏時分,大驪蠻子雖然破了城,可其實根本就沒怎麼死人,大軍繼續南下,只留了幾個據說極其精通石毫國官話的大驪蠻子,守著郡守官邸那邊,不太拋頭露面,這還要歸功於本地的郡守老爺怕死,早卷起金銀細軟跑了,據說連官印都沒拿走,換了一身青色儒衫,在大驪馬蹄還相距很遠的一個深夜,在貼身扈從的護送下,悄然出城遠去,一直往南去了,顯然就沒有再返回朝廷當官的打算。

  鋪子裡有個肌膚黝黑的啞巴少年夥計,乾乾瘦瘦的,負責接人待物和端茶送水,一點都不伶俐。

  聽說是邊關那邊逃過來的難民,老掌櫃心善,便收留了少年當店鋪夥計,大半年後,還是個不討喜的少年,店鋪的熟客都不愛跟少年打交道。

  這天暮色裡,客人漸稀,店鋪裡邊還漾著那股狗肉香味。

  陳平安要了一壺郡城這邊的土酒,坐在臨近大門的位置,老掌櫃正在跟一座熟客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滿臉通紅,跟衆人說起那個寶貝孫子,真是讓只有一斤酒量的老人有了兩三斤不倒的海量,喝著喝著,倒是沒忘記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可不能喝高了,就少收錢,如今世道不太平,郡城也好,臨近的村野也罷,出門買狗就都難了,客人也不如以往,客人兜裡的銀子,更是遠不如前,所以如今更得精打細算,孫子讀書一事,開銷大著呢,可不能事事處處太拮據了,白白讓孩子的同窗瞧不起。

  讀書老爺們,可都要那面兒。

  那個瘦黑瘦黑的少年夥計還在忙忙碌碌,收拾著一張桌上的酒肉殘局,身影背對著陳平安。

  陳平安吃過了菜肴和兩碗米飯,又要了幾碟子佐酒小菜,喝酒不多,筷子沒停,菜碟都已經快空了。

  陳平安突然喊了聲那個少年的名字,然後問道:「我等下要招待個客人。除了土雞,店鋪後院的水缸裡,還有新鮮捕捉的河鯉嗎?」

  少年漠然點頭。

  陳平安笑道:「那就去告訴一聲廚子,可以做菜了,菜做好了,我那個朋友就可以上桌。對了,再加一份春筍燒豬肉。」

  少年還是點頭,去了後院,與那個正坐在灶房歇息的漢子一通比劃手勢,剛剛得以喘口氣的漢子,笑著駡了一句娘,搖頭晃腦站起身,去殺雞剖魚,又得忙碌了,只是做買賣的,誰樂意跟銀子過意不去?少年看著那個漢子去看水缸的背影,眼神複雜,最終默默離開灶房,去雞籠逮了只最大的,結果給漢子笑駡了一句,說這是留著給他兒子補身體的,換一隻去。少年也就去雞籠換了一隻,乾脆挑了只最小的,漢子還是不滿意,說同樣的價格,客人吃不出菜肴的分量大小,可是做生意的,還是要厚道些,漢子乾脆就自己去雞籠那邊挑了只較大的,交給少年,殺雞一事,少年還算熟稔,漢子則自己去撈了條活蹦亂跳的河鯉。

  少年瞥了眼角落的狗籠,快速收回視線。

  第一盆紅燒河鯉端上了桌。

  少年發現這個客人所說的朋友還沒來。

  陳平安只說再等等,等第二盤菜上桌好了。

  等到春筍燒肉和蔥薑雞塊都上了桌,少年發現客人的朋友還是沒來。

  少年就要離開。

  只見那個病懨懨的棉袍男子突然笑道:「菜上齊了,就等你落座了。」

  少年一臉茫然。

  狗肉鋪子裡邊只剩下一桌客人,老掌櫃已經口齒不清,還在那邊使勁勸酒,當然自己更是沒少喝,看情形,估計這頓飯不給打折的念頭,早已拋之腦後。

  陳平安對少年說道:「想必你已經知道,我猜出你的身份了,而且你一樣猜出我是一位修行中人,不然你不會上次除了端酒菜上桌,都會有意無意繞過我,也故意不與我對視。既然如此,我邀請你吃頓飯,其實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飯菜酒水,都是你端上來的,我該害怕擔心才對,你怕什麼。」

  少年猶豫不決。

  陳平安看了眼遠處那一桌,微笑道:「放心吧,老掌櫃已經喝高了,那桌客人都是尋常老百姓,聽不到你我之間的言語。」

  少年坐在陳平安對面,卻沒有去拿筷子。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河鯉魚肉,身體前傾,放在少年身前的那只飯碗裡,又夾了筍乾肉和紅燒雞塊,還是放在了少年碗裡。

  少年皺緊眉頭,死死盯住這個奇怪的外鄉客人。

  陳平安這才給自己夾了一筷子菜,扒了一口米飯,細嚼慢咽,之後問道:「你打算殺幾個人,掌勺的漢子,肯定要死,擁有一手『摸狗』絕活的老掌櫃,這輩子不知道從鋪子買來、從鄉野偷來了多少只狗,更會死。那麼那個蒙學的孩子呢,你要不要殺?這些在這間狗肉鋪子吃慣了狗肉的熟面孔客人,你記住了多少,是不是也要殺?」

  少年雙手擱放在膝蓋上,雙拳緊握,他眼神冰冷,壓低嗓音,沙啞開口,「你要攔我?」

  陳平安反問道:「攔你會如何,不攔你又會如何?」

  少年沉聲道:「你敢攔我,我就敢殺你!」

  陳平安一手持筷夾菜,笑著伸出那只空閒手掌,示意少年先吃菜,「且不說你這點微末道行,能不能連我一並殺了。我們不如先吃過飯菜,酒足飯飽,再來試試看分生死。這一桌子菜,按照如今的市價,怎麼都該有七八錢銀子吧,這還是這間狗肉鋪子價格公道,換成郡城那些開在鬧市的酒樓,估摸著一兩五錢的銀子,都敢開價,愛吃不吃,沒錢滾蛋。」

  少年凝視著那位年輕男人的眼眸,片刻之後,開始埋頭吃飯,沒少夾菜,真要今天給眼前這位修道之人斬妖除魔了,自個兒好歹吃了頓飽飯!

  少年開吃,陳平安反而停下了筷子,只是倒了酒壺裡最後一點酒,小口抿著酒,直接雙指拈起那一隻碟子裡所剩不多的花生米。

  陳平安喝完了酒,吃完了佐酒菜,雙手籠袖,坐在那邊。

  少年一抹嘴,放下碗筷。

  陳平安緩緩道:「見著了店鋪殺狗,客人吃肉,你便要殺人,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接受。」

  少年冷笑不已。

  陳平安繼續道:「因為你有你的理由和道理,甚至還願意為此付出性命的代價。但是我希望你多知道一些這個世界,比如你這一頓飯,吃過了河鯉、土雞和豬肉,以後你踏上了修行之路,還會吃更多的山珍美味,作為半個山上神仙,只要不曾身死道消,你就會這樣那樣的宴會酒局,可能是客人,可能是主人,反正會一輩子除了狗肉,都不愁大魚大肉。對不對?」

  少年一臉呆滯。

  陳平安緩緩道:「你只要今天走出了這一步,哪怕沒有我攔著你,也會被監察全城的大驪隨軍修士追殺,必死不說。就算你成功逃出了這座郡城,你接下來要殺多少殺狗吃肉的人,今夜殺了十個幾十個,以後殺一百個一千個?反正死就死,你都不後悔,對不對?」

  少年低下腦袋。

  陳平安說道:「我既然看到了,就不會讓你在這裡殺人,可能你會覺得我沒有道理,是仗勢欺人,沒有關係,這個世道,講道理是一件很複雜、很不討喜的事情。其實一樣的,在你眼中殺狗吃肉的狗肉鋪子,老掌櫃和他兒子,那些莫名其妙死了的客人,以及可能最後活了下來、卻再也無法讀書的孩子眼中,他們都會覺得你不講理,太不講理了。這點小道理,你在殺人之前,是應該要知道的。」

  少年抬起頭。

  那個男人似乎是真心疼那點銀錢,見自己不吃了,他就開始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春筍炒肉片,吃完之後,又去夾了一塊紅燒河鯉,然後說道:「之所以做這些,與你說這些,是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猶豫和掙扎,你也覺得罪該萬死的老掌櫃和廚子,其實也有好人的一面。要知道,我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哪怕是人,比起你們這些辛辛苦苦想要成為人的得道精怪,都更不像人,他們甚至不如你們,遠遠不如。所以我願意請你吃這頓飯,並且……」

  陳平安笑了笑,掏出一粒碎銀子放在桌上,然後掏出一顆小暑錢擱在桌面,屈指一彈,剛好滑在少年飯碗附近,「我說一種可能性給你聽,這顆小暑錢,算是我借你的,還不還,隨你,十年百年後再還我,也行。然後比如你先不殺人,忍了你當下這份內心煎熬,我知道這會很難熬,但是你只要不殺人,就可以花錢去救更多的同類,這又有很多很多的法子,例如靠著修為,先成為一座小縣城縣太爺眼中的山上神仙,幫著他處理一些鬼鬼怪怪的小事,畢竟在小地方,你遇不到我這種『不講理』的修士,那些作祟的鬼魅,你都可以應付,所以你就可以趁機與縣令說一句,不許轄境內兜售狗肉……你也可以成為富甲一方的豪紳巨賈,以高價買完所有一郡一州的狗,害得許多狗肉鋪子不得不轉行……你也可以勤勉修行,自己開創山頭,地界百里千里之內,由你來指定規矩,其中就有一條,善待狗類……」

  少年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我雖然對這個世界很失望,對自己也很失望,但是我也是最近才突然想明白,講道理的代價再大,還是要講一講的。」

  少年又問,「先生是儒家門生?」

  陳平安沉默片刻,搖頭道:「暫時還不算。不過我是一名劍客。」

  少年微微錯愕。

  「錢不夠,可以再跟我借,但是在那之後,我們可就要明算帳了。」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多想想,我不希望你這麼快就可以還我一顆小暑錢,哪怕你聰明點,換一座遠點郡城也行,只要我聽不到看不到,就成。不過如果你能夠換一條路走,我會很開心請你吃了這頓飯,沒白花錢。」

  陳平安走出狗肉鋪子,獨自走在小巷中。

  少年突然跑出鋪子,跟上陳平安,問道:「先生你自己說以後還能與你借錢,可是你名字也不說,籍貫也不講,我沒錢了,到時候怎麼找你?」

  「這樣啊。」

  陳平安站在原地,撓撓頭,「我就是跟你客氣客氣,說點不用花銀子的客套話而已。」

  少年燦爛而笑。

  這是它第一次機緣之下、化作人形後,第一次如此開懷大笑。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我叫陳平安,如今在石毫國浪蕩,之後會返回書簡湖青峽島。以後好好修行。」

  陳平安繼續前行。

  少年大聲喊道:「陳先生,老掌櫃他們一家其實都是好人,所以我會先出一個很高很高的價格,讓他們無法拒絕,將鋪子賣給我,他們兩人的孫子和兒子,就可以好好讀書了,會有自己的家塾和藏書樓,可以請很好的教書先生!在那之後,我會返回山中,好好修行!」

  沒有佩劍也無背劍、卻自稱是一名劍客的棉袍男人,只是背對著少年,高高舉起手臂,翹起大拇指。

  少年最後喊著問道:「先生,你的劍呢?」

  那人只是大步向前,「在我心中。」

  略作停頓,那名年輕劍客大笑而去,又有補充。

  夜幕中,唯有三字輕輕回蕩在陋巷中。

  「快得很!」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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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 00:42:06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章 再等等看

  粥鋪藥鋪事宜已經解決,馬篤宜和曾掖本以為像以往那般,繼續趕路,去往石毫國邊境,有兩位邊軍出身的男子陰物,遺願與此有關,人已不能葉落歸根,心願卻落在了家鄉那邊。

  但是陳平安卻又逗留了一天,直到這天暮色裡,在城門那邊停步,遠遠目送一位黑瘦少年離開郡城,再去看了趟陋巷已經關門的狗肉鋪子,門外牆兩邊,張貼著持笏、武持鐧的大驪袁曹兩尊門神,陳平安這才返客棧。

  先前在城門那邊,陳平安又見到了大驪隨軍修士關翳然,後者故意撇下身邊扈從武卒,與陳平安獨自站在城門口,輕聲問道:「是放長線釣大魚,暫時放虎歸山,以便尋找出這頭小妖的得道之地,找出一兩件仙物機緣?還是這樣了,由著這頭小妖遠去,當結了一樁善緣?」

  山澤精怪能夠幻化人形,必有大福緣傍身,要麼是誤入荒廢的仙家洞府,要麼是吞下了凝聚一方天地靈氣的靈芝妙藥,無論是哪一種,前者順藤摸瓜,後者直接煉化了那頭精怪,都是一筆不小的意外之財。

  陳平安笑道:「是後者。」

  關翳然遺憾道:「可惜了,如果你沒有露面,我有兩個天天嚷著揭不開鍋的同僚,早盯了這頭在狗肉鋪子裡邊窩著的小妖,不過既然你插手了,我便說服他們放棄,本來是個添頭,其實平時還有軍務在身,當然了,若是你選擇了前者,倒是可以一起做。」

  陳平安問道:「我這橫插一腳,豈不是減少了你同僚的收益?會不會讓你難做人?」

  關翳然微笑道:「我與那兩個朋友,雖是修行人,其實更多還是大驪軍伍人。所以有你這句話,有這份心意,夠了。出門在外,難得遇家鄉人,可以不那麼客氣,但是有些客氣,有了,是最好,沒有,也無礙,大不了以後見著了,假裝不認識,一切按照咱們大驪律法和軍規矩來。」

  陳平安深以為然道:「正理。」

  關翳然爽朗大笑,「很高興能夠在這種離著家鄉十萬八千里的地兒,遇見你這麼個有出息的自家人。」

  陳平安抱拳道:「如今我不便泄露身份,將來只要有機會,一定要找關兄喝酒。」

  關翳然這位大驪武秘郎,抬臂握拳,輕敲胸前鐵甲,「那我可真記下了!事先說好,沙場之中,兄弟為我所救,欠我命都無所謂,唯獨欠我關翳然的酒,天王老子也不行!」

  這一場同鄉人在異鄉的萍水相逢,逢離皆盡興。

  在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輕人遠離城門,有兩位披掛大驪武庫特製輕甲的隨軍修士,緩緩而來,一位青壯漢子,一位纖弱女子。

  女子打量了一下好似意猶未盡的關翳然,好問道:「翳然,今年一開春,可不是啥好兆頭,你白白丟了這麼多神仙錢,還這麼開心?」

  關翳然呵呵笑道:「我開心啊,千金難買我樂意。」

  壯漢說道:「一個能夠輕易將一顆小暑錢送出手的年輕修士,對那頭小妖,又全無所求,反而故意一路相送到城門口,加先前在城內的開設粥鋪藥鋪,按照諜報顯示,並非一城一地,而是處處如此。換成別人,我不信有這等菩薩心腸的山修士,換成此人,觀其言行,倒是都說得通,我覺得翳然做得沒錯,本是家鄉人氏,能當個值得咱們與之喝酒的朋友,怎麼都不虧。」

  身姿曼妙卻挎一把巨劍的年輕女子,抱怨道:「你們男人啊,都是這麼個鳥樣,稍稍遇對胃口的人,喜歡打腫臉充胖子,至於嗎?」

  關翳然一本正經道:「戚姑娘,你這麼講我們男人,我不樂意了,我虞山房可有錢多了,哪裡需要打腫臉,當年是誰說我這種出身豪閥的紈絝子弟,放個屁都帶著銅臭味來著?」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兒!」身段纖柔如春日楊柳的女子,一拳砸在關翳然的肩頭,打得關翳然踉蹌後退幾步,女子轉身走城頭。

  關翳然呲牙咧嘴揉著肩頭,是真疼,滿臉苦笑,名為虞山房的壯漢一臉幸災樂禍。

  女子是位來自風雪廟的兵家修士,相較於多是在大驪鐵騎當擔任高層武官的真武山修士,姓戚的女子,並非沒有這個機會,只是選擇了另外一條仕途軌跡,不過大驪邊軍對此並不怪,風雪廟的兵家修士,多是如此,下山之後,喜歡當那孑然一身的遊俠兒,偶有女子這般的,也是擔任一些重要武將的貼身扈從。

  虞山房一把摟住關翳然肩頭,低聲道:「翳然,這麼多年來,像我,認識你怎麼都得有七八年了,還是只認為你是個來自京城的將種子弟,高不成低不的那種門戶,不然當年也不至於給家族丟到那麼個破爛地方,一待是將近三年,一直是我們邊軍最底層的隨軍修士,要知道你這一口京腔,不知道多麼惹人厭煩。反倒是戚琦,才認識沒兩年功夫,這次一起南下而已,她卻是唯一看穿你家世身份的,硬說你小子是豪閥子弟,為啥?我們這幫一起在大雪天凍屁股拉過屎的老兄弟們,可都不太相信,難道你們倆已經……」

  虞山房給關翳然掙脫開後,雙手拇指抵住,朝後者擠眉弄眼。

  關翳然無奈道:「誰不知道這位戚琦,對她那位風雪廟別脈的小師叔祖,劍仙魏晉,仰慕已久。」

  關翳然嘆了口氣,「而且我也早有了未婚妻,不瞞你說,還真是一位京城世族嫡女,只是我從未見過面,想來好笑,將來娶親,掀起紅蓋頭的那天,才能知道自己媳婦長什麼模樣。」

  虞山房好道:「到底哪家的倒楣閨女,攤你這麼個地地道道的邊軍糙老爺們?」

  「沒你這麼埋汰自家兄弟的。」關翳然一手手心抵住大驪邊軍制式戰刀的刀柄,與虞山房並肩走在異國他鄉的街道,環顧四周,兩邊街道,幾乎都張貼著大驪袁曹兩尊彩繪門神,大驪柱國姓氏,那麼幾個,袁曹兩姓,當然是大驪當之無愧大姓的大姓。只不過能夠與袁曹兩姓掰手腕的柱國姓氏,其實還有兩個,只不過一個在山,幾乎不理俗事,姓餘。一個只在朝堂,從不涉足邊軍,祖籍位於翊州,後遷徙至京城,已經兩百年,每年這個家族嫡子孫的返鄉祭祖,連大驪禮部都要重視。連大驪國師都曾與皇帝陛下笑言,在一百年前,在那段宦官干政、外戚擅權、藩鎮造反、修士肆掠輪番陣、導致整個大驪處於最混亂無序的慘烈歲月裡,如果不是這個家族在力挽狂瀾,勤勤懇懇當著大驪王朝的縫補匠,大驪早崩碎得不能再碎了。

  虞山房雙手十指交錯,向前探出,舒展筋骨,身軀關節間劈啪作響,諸多個人的因緣際會之下,這個從邊軍末等斥候一步步被提拔為武秘郎的半個「野修」,隨口道:「其實有些時候,我們這幫老兄弟喝酒閒聊,也會覺得你跟我們是不太一樣的,可到底哪兒不同,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沒法子,不得那撥給塞入軍的將種子弟,咱們都是給邊境風沙天天洗眼睛的傢伙,個個眼神不好使,遠遠不得那些個官宦子弟。」

  關翳然笑道:「我認朋友,三種。沙場,敢說死死的,官場,真正有風骨的讀書人,最後是山上的好人。」

  關翳然有些傷感,「只可惜,第一種和第三種,好像都活不長久。沙場不用多說,這麼多年的生生死死,死了最要好的兄弟,咱們都已經不會再像個娘們一樣,哭得死去活來了。第三種,我以前認識一個叫余蔭的年輕人,我特別佩服的一個同齡人,怎麼個好法呢,是好到會讓你覺得世道再怎麼糟糕,有他在前邊,說著話做著事,夠了,你只需要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你會感到開心。但是這麼一個很好的修道之人,死得是那麼不值得,對他寄予厚望的家族,和咱們的朝廷,為了大局,選擇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覺得這樣不對,但是那些大人物,會聽我關翳然這種小人物說出來的話嗎?不會。哪怕我姓關。」

  虞山房笑著拆臺道:「姓關怎麼了,了不起啊?又不是那柱國之列的雲在郡關氏!你在軍在冊的戶籍,清清楚楚寫著,你小子來自京城,咱們將軍什麼德行,你還不清楚?早將你的底細翻了個底朝天,跟咱們說是京城三流的將種門庭,莫說是那條柱國與柱國當鄰居、尚與尚隔著牆吵架的意遲巷,連將軍一大堆的篪兒街,你家都沒資格去弄個小院子,怎麼,你小子跟這個雲在郡關氏沾親帶故?因為舊袍澤兼死對頭的劉將軍,當年莫名其妙發現自己麾下的一名年輕斥候,竟然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京城二流將種子弟,祖輩是當過從二品大將軍的,還得了個讓人流口水的謚號來著,咱們將軍感覺給劉將軍壓了自個兒一頭,這會兒天天做夢,想著自己帶出來的崽子裡邊,偷偷藏藏著個第一流的將種崽兒,笑死個人。」

  關翳然猶豫了一下,「如果哪天我死了,咱們將軍說不定會哭哭笑笑駡我了。」

  虞山房震驚道:「咋的,你小子真是祖籍在翊州的關氏子弟?」

  關翳然點頭道:「翊州雲在郡關氏,我是嫡玄孫,沒辦法,我家老祖宗雖然不是修行之人,但是筋骨特別結實,百歲高齡,還能一頓飯喝下一斤酒吃掉兩斤肉,當年國師大人見著了,都覺得意外。」

  虞山房白眼道:「我信你個鬼!你要是能見過崔國師,我還見著了皇帝陛下呢!」

  關翳然嘿了一聲,「我說了,你不信,愛信不信,反正沒我卵事了。」

  虞山房狐疑道:「真是?」

  關翳然笑著點頭,「真不騙你。還記得我大前年的年關時分,有過一次告假京吧,戚琦說過她曾經跟隨傳道人,在正月裡去過京城,可能是在那條雨花巷,或是在篪兒街,當時我在走門串戶拜年,所以戚琦無意間瞥過我一眼,只不過那兩處規矩森嚴,戚琦不敢尾隨我,當然,那時候戚琦跟我還不認識,根本沒有必要探究我的身份。」

  虞山房悄然伸手,鬼鬼祟祟,想要摸一摸關翳然的腦袋。

  關翳然頭一撇,氣笑道:「幹嘛?想娘們想瘋了,把我當成戚琦了?」

  虞山房搓手道:「這輩子還沒摸過大人物呢,想過過手癮。嘖嘖嘖,柱國關氏!今晚老子非把你灌醉了,到時候摸個夠。喊老兄弟們,一個一個來。」

  關翳然嬉笑道:「這種缺德事,你要是能做得出來,回頭我去娶了給你說成仙女兒的待嫁妹妹,到時候天天喊你姐夫。」

  虞山房一腳踹在關翳然屁股。

  關翳然受了這一腳,沒躲。

  兩人繼續並肩而行。

  虞山房突然嘆了口氣,「這個事情,兄弟們走的時候,你該說一說的,哪怕偷偷講給他們聽也好啊。」

  關翳然沉默片刻,搖頭道:「說不出口。」

  虞山房黯然點頭,「倒也是。」

  關翳然突然笑道:「哪天我死在戰場,真相大白,到時候咱們將軍也好,你也好,好歹是件能夠拍胸脯與其他騎軍說道說道的事情。」

  虞山房搖搖頭,「你別死。」

  關翳然也搖頭,緩緩道:「因為翊州關氏子弟,出身勛貴,所以我不能死?大驪可沒有這樣的道理。」

  虞山房笑道:「你想岔了,我是覺得,你小子當年是怎麼看待那個叫余蔭的同齡人,我如今是怎麼看待你的,以後你在咱們大驪廟堂當了大官,哪怕那時候你去了京城,人模狗樣的,不再披掛甲胄了,每天穿著身官皮,而我還留在邊軍廝混,咱倆說不定這輩子都八竿子打不著了,可我還是會覺得放心,嗯,是較放心。」

  關翳然點點頭。

  虞山房好問道:「我納了悶了,你們這些個大大小小的將種子弟,怎麼好像都喜歡隱姓埋名,然後來當個不起眼的邊軍斥候?」

  關翳然笑道:「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每一個還要點臉的將種子弟,都希望自己這輩子當過一位貨真價實的邊軍斥候,不靠祖輩的功勞簿,靠自己的本事,割下一顆顆敵人的頭顱,掛在馬鞍旁。以後不管什麼原因,到了意遲巷和篪兒街,哪怕是篪兒街父輩混得最差勁的年輕人,當過了邊關斥候,然後在路見著了意遲巷那幫尚老爺的龜兒孫,一旦起了衝突,只要不是太不占理的事兒,只管將對方狠狠揍一頓,事後不用怕牽連祖輩和家族,絕對不會有事,從我爺爺起,到我這一代,都是這樣。」

  虞山房嘖嘖稱道:「這也行?」

  關翳然跺了跺腳,微笑道:「所以我們大驪鐵騎的馬蹄,能夠踩在這裡。」

  虞山房小聲問道:「翳然,你說有沒有可能,將來哪天,你成為你們雲在郡關氏第一個獲得武將美謚的子孫?」

  「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關翳然連忙鞠躬感謝,直腰後打趣道:「不能是以巡狩使的官身獲得謚號?」

  虞山房拍拍關翳然的肩膀,「既然已經是關氏子弟了,要低調些,口氣小一些,不然光是一口京片子這麼惹人厭,以後還了得?還不得天天給我和兄弟們當娘們摸?」

  關翳然揉了揉下巴,「有道理,很有道理。」

  穗山之巔。

  金甲神人無奈道:「再這麼耗下去,我看你以後還怎麼混,那位事務繁重的大祭酒,給你拖了多久了?他以往再欽佩你的歪理,都要耗光對你的好感了。」

  老秀才盤腿而坐,雙手在搓耳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了吧。」

  金甲神人緩緩道:「根據消息,龍虎山祖師堂那邊,不太對勁。來自北俱蘆洲的那位火龍真人,在那人遞出那一劍之後,好像給幫了個倒忙。」

  老秀才笑道:「你又怎麼知道,別人眼中,天大的壞事,不是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想要的結果?」

  金甲神人本是隨口一提,別說是一個外姓大天師,是龍虎山天師府的本家大天師,做了什麼,他這位穗山大神,同樣全然無所謂。

  不過分屬儒家三脈的三位學宮大祭酒,分別在白澤、那位得意讀書人和老秀才這邊一一碰壁,要麼無功而返,要麼連面都見不著,哪怕是穗山大岳的主神,他也會感到憂慮重重。

  因為事情實在太大,涉及到了最根本的天下大勢。

  老秀才說道:「我的學生,比起其餘幾支大的脈,算很少很少了。沒辦法,我眼光挑剔,誰都比不得……」

  金甲神人嗤笑道:「這種屁話,說給我一個聽,有意思嗎?」

  老秀才點頭道:「總說給我自個兒一個人聽,有意思些了。」

  金甲神人閉嘴不言。

  老秀才見這個傢伙沒跟自己拌嘴,便有些失望,只得繼續道:「老大,崔瀺最有才情,喜歡鑽牛角尖,這本是做學問最好的態度。但是崔瀺太聰明了,他對待這個世界,是悲觀的,從一開始是這樣。」

  「先說老三,齊靜春學問最好,還不止是最高那麼簡單,便是我這個當先生的,都要稱贊一句,『包羅萬象,蔚為大觀』。如果不是攤我這麼個先生,而是在禮聖或是亞聖一脈,說不定成會更高。齊靜春對待這個世界,則是樂觀的。』

  『說老二,左右性子最强,其實人很好,特別好。還在陋巷過窮日子的時候,我都讓他管錢,我這個摟不住錢袋子的先生管錢,有用多了。崔瀺說要買棋譜,齊靜春說要買,阿良說要喝酒,我能不給錢?我這瘦竹竿兒,肯定是要打腫臉充胖子的。左右管錢,我才放心。左右的資質、才學、天賦、秉性,都不是弟子當中最好的,卻是最均衡的一個,而且天生有定力,所以他學劍,哪怕很晚,可實在是太快了,對,是太快了,快到我當年都有些心慌。生怕他成為浩然天下幾千年以來,第一個十四境劍修。到時候怎麼辦?別看這傢伙遠離人間,恰恰左右才是最怕寂寞的那個人,他雖然百餘年來,一直遠離人間,在海上逛蕩,可左右真正的心思呢?還是在我這個先生身上,在他師弟身上,這樣的弟子,哪個先生,會不喜歡呢?」

  「還記得當年有個大儒駡我駡得確實有些陰損缺德了,我哪裡好跟他計較,一個小小的書院聖人而已,連陪祀的資格都麼得有,我要是跑去跟這麼個晚輩吵架,太跌份了。左右偷偷摸摸過去了,打得人家那叫一個哭爹喊娘,左右也實在,竟然傻乎乎認了,還跑來我跟前認錯,認錯認錯,認個你娘的錯哦,不知道蒙個面揍人?事後腳底抹油,不認,能咋的?來打我啊,你打得過我左右嘛?算打得過,你左右不認帳,那一脈的副教主能打死你啊?他能打死你,我不能打死他啦?唉,所以說左右還是缺心眼,我這個苦兮兮當先生的,還能怎麼辦,畢竟小齊他們都還瞧著呢,那罰唄,屁顛屁顛帶著左右去給人賠禮道歉,還要做這做那,補償來補償去,煩啊。」

  金甲神人疑惑道:「左右願意跟你認錯,豈會願意跟別人道歉?」

  老秀才白眼道:「我當然是私底下跟左右講清楚道理啊,打人打得那麼輕,怎麼當的聖弟子?怎麼給你師父出的這一口惡氣?這麼一講,左右默默點頭,覺得對,說以後會注意。」

  金甲神人笑呵呵道:「我服氣了。」

  老秀才喟嘆一聲,「老四呢,較複雜了,只能算是半個弟子吧,不是我不認,是他覺得出身不好,不願意給我惹麻煩,所以是他不認我,這一點,原因不同,結果嘛,還是跟我那個閉關弟子,很像的。此外,記名弟子,其餘人等,各有千秋。」

  「其中茅小冬,在傳道授業解惑當先生這件事,是最像我的,當然了,學問還是不如我這個先生高。做什麼事情都規矩,是離著老頭子所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還是有些距離。可惜這種事情,旁人不能咋咋呼呼去點破,只能自己想通、自己勘破。佛家自了漢的說法,極好。在這件事情,道家不夠善嘍」

  老秀才沒有細說下去,沒有往高處說去,換了話題,「我啊,跟人吵架,從來不覺得自己都對、都好,別人的好與不好,都得知道。不然吵架圖什麼?自己說是說痛快了,一肚子學問,到底落在何處?學問最怕成為無根之水,從天而降,高高在,瞧著厲害,除了讀書人自家吹捧幾句,意義何在?不沾地,不反哺土地,不真正惠澤老百姓,不給他們『人生苦難千千萬、我自有安心之地來擱放』的那麼個大籮筐、小背簍,反正只是往裡頭塞些紙章、讓人誤以為只有聖賢才配講的道理,是會累死人的,又何談奢望教化之功?」

  老秀才站起身,身形佝僂,眺望遠方,喃喃道:「性本善,錯嗎?大善。可是這裡邊會有個很尷尬的問題,既然人性本善,為何世道如此複雜?儒家的教化之功,到底教化了什麼?教人向惡嗎?那麼怎麼辦,老頭子和禮聖都在等,然後,終於等到了我,我說了,人性惡,在一教之內,相互砥礪、切磋和修繕,關鍵是我還站得住,道理講得好,所以我成了聖,但是又有一個更尷尬的問題出現了,換成你這麼個局外人來看,你覺得性本惡學說,可以成為儒家脈之一,這沒關係,可是真的能夠成為我們儒家的主脈嗎?」

  老秀才自問自答道:「萬萬不能的。」

  老秀才竪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我自己都是這麼認為的。」

  沉默許久。

  金甲神人難得嘆息一聲,帶著些惋惜。

  老秀才沒有收起那根大拇指,突然唏噓道:「這麼一想,我真是聖賢豪傑兼具啊,厲害的厲害的。」

  金甲神人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老秀才轉過頭,無奈道:「你咋不反駁我幾句,我才好以理服人啊。」

  金甲神人淡然道:「根本不給你這種機會。」

  老秀才哦了一聲,欣慰道:「那看來是我已經以德服人了。」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

  不然?

  老秀才突然正色道:「別著急攆我走,我也要學那白澤和那個最失意的讀書人,再等等,我雖然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但是我也想等等看。」

  金甲神人問道:「萬一等到最後,錯了呢,不後悔?」

  老秀才雙手負後,眯眼冷笑:「後悔?從我這個先生,到這些入室弟子,不論各自大道取捨,後悔?沒有的!」

  金色拱橋之上。

  劍被插入橋欄之中,劍尖與一小截劍身已經沒入其中,火星四濺,無比絢爛。

  坐在一旁的女子,將桐葉傘橫放在膝蓋,她站起身,撐開那把看似平平的油紙傘,抬頭看了一眼,一閃而逝,唯有桐葉傘懸停原地。

  她一步來到一座福地,就在一座水井口。

  那把「隨手贈送」的桐葉傘,自然大有深意,只是原主人送了,新主人卻未必能活著發現真相的那一天。

  可這與原主人有何關係?既是算計,又非算計,道可道,不可道也。

  幾乎瞬間,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來到她身旁,微笑道:「好久不見。」

  她沒有理睬,環視四周,點頭道:「放在當下,已經算是不錯的大手筆。」

  老道人笑道:「不然如何去與道祖論道?」

  她瞥了他一眼。

  老道人神色自若。

  她凝視這座藕花福地的某一處,似有所悟,譏笑道:「你倒是不忘本。」

  老道人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順勢而為,舉手之勞,顛倒乾坤,一洲陸沉。」

  她皺了皺眉頭。

  老道人感嘆道:「如今終究不是當年了。」

  她搖搖頭,「只是我換了主人而已。」

  老道人沒有說話。

  此事,便是他也不好評論。

  她問道:「這麼小一塊地盤而已?」

  老道人笑道:「真的不能再多了。」

  她似乎失去了興致,失望而歸,便身形消逝,重返自己的那座天地,收起那把桐葉傘。

  老道人站在水井旁,低頭望去,凝視著幽幽井水。

  老道人收視線,抬頭望向天幕,「這是我重返青冥天下的見面禮,如何?」

  與藕花福地相接連的那座蓮花小洞天,有位老人,依舊在看一粒水珠,看著它在一張張高低不平的荷葉摔落,水珠大小如尋常雨滴,可是許多荷葉卻會大如山岳峰巒,更大的,更是大如天下王朝的一州之地,故而一張荷葉的脈絡,可能會長達數十里數百里,所以一粒渺小水珠的走勢,最終落在何處,等待那個結果的出現,必然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

  老人絲毫不著急。

  歲月悠悠,光陰流逝。

  只是作為天地間最大的規矩存在,哪怕是那條浩浩蕩蕩的光陰長河,在流經老人身邊的時候,都要自行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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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 01:31:04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一章 過橋

  城春草木深,只是整個石毫國北境,幾乎再也見不著一個踏春郊遊的王孫公子。

  走走停停的那三騎,一路北上,不知不覺,已經入夏。

  這天位於石毫國邊境關隘的一座山脊小路上,三騎停馬歇息,曾掖忙碌著煮飯,馬篤宜在對鏡梳妝,哼著小曲兒,心情不錯,她手中那把綠漆小銅鏡,是撿漏而來的壓勝靈器,是一把比較罕見的日光月輝連弧鏡,是她用了不足二兩銀子,從當鋪那邊眼拙的掌櫃手中砍價來的,擱在仙家渡口,按照負責掌眼的老修士鬼將的說法,少說能賣出四五十顆雪花錢。

  陳平安坐在一旁,翻看賬本,絕大多數名字下邊,都已經輕輕畫上一抹朱筆,這些屬夙願得償,以償夙願。可是有些陰物鬼魅的遺願,就只能暫時擱置,事實上,陳平安與他們雙方心知肚明,那些心願,極有可能會淪為佛家語的宿願,今生此世,無論陰陽,都很難達成了。有些陰物心結成死結,悲憤之中,情難自禁,戾氣暴漲,差點直接轉為一頭頭厲鬼,只能靠著下獄閻王殿中張貼的那幾張清心符,維持僅剩的靈智。

  「勤儉持家」的馬篤宜,在這件事上沒有埋怨陳先生一次次寫清心符,靈氣散盡,就再補上,不斷耗費神仙錢,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

  這一路,遇上了不少石毫國潰散的殘敗兵馬,散落在山野密林各處,成為一股股流寇,聚散不定,瘋狂劫掠大驪後方糧草,其中有為了支撐下去,為了心中那股凜然大義,不得不將矛頭指向石毫國當地郡縣百姓,去年末接連三場大雪,加上戰亂紛飛,石毫國北部疆域,民生凋敝,哪怕這些至多不過三四百騎的兵馬所求,只是少量的糧食,可是邊境線上那些個零散的貧瘠縣城,家家戶戶就指望著那點存糧熬到下一場莊稼收成,仍是支撐不起石毫國武卒的這點胃口,於是不可避免就有了衝突,一來二去,一個為了不餓死,一個為了家國大義而活,衝突變得越來越激烈。

  陳平安三騎遇到了一場差點演變成血腥廝殺的衝突,其中一位身披破碎甲胄的年輕武卒,差點一刀砍在了一位消瘦老者的肩頭,陳平安突入其中,握住了那把石毫國制式馬刀,瞬間數十騎石毫國潰兵蜂擁而至,陳平安一跺腳,人仰馬翻,陳平安丟手中馬刀,插到那名年輕武卒的刀鞘,整個人被巨大的勁道衝擊得踉蹌後退。

  陳平安此後沒有說什麼,就是牽馬站在小鎮街道上,那些饑腸轆轆的武卒默默退出縣城。

  陳平安一行三騎也緩緩離開。

  背後,是當地百姓開始大聲謾駡那些本國武卒,什麼難聽的話都有,什麼打大驪蠻子的本事沒有,欺負自家老百姓,倒是一個比一個威風,就該死在戰場上一了百了,省得過頭來禍害自己人。甚至還有人提議,去給臨近一座大縣城的大驪鐵騎通風報信,說不定還能拿到一筆懸賞金。

  那支騎卒離開縣城後,年輕武卒突然嚎啕大哭。

  一名校尉模樣的老武官停下馬,愴然流淚,整支面黃肌瘦、幾乎人人負傷的騎隊,亦是停馬不前,惶惶且茫然。

  陳平安讓馬篤宜和曾掖留在原地,一騎緩緩而去。

  鼎盛之時擁有兩千餘精騎的這支石毫國邊境著名老字營騎軍,如今已經打到不足八十騎,一個個如臨大敵。

  陳平安丟出一隻沉甸甸大袋子,用越來越嫻熟的石毫國官話說道:「散了吧,脫了鎧甲,摘掉馬甲,用這筆錢作為返鄉路費和安家費。」

  那名老武官接住袋子,打開一看,裡邊全是官制金錠,老人抬起頭,滿臉疑惑。

  陳平安說道:「如果不願意就這麼放棄,可以挑選幾個心眼活絡的兄弟,假扮商賈,去那些已經安穩下來的縣城購買糧食,儘量繞開大驪諜子和斥候,每次少買一些糧食,不然容易讓當地官府起疑心,如今到底誰才是自己人,我相信你們自己都分不清楚了。」

  老武官問道:「就只是這樣?別有所求?」

  陳平安點頭道:「你們當下沒得選,既然已經是最糟糕的處境了,不如去試試看。再者我如果想要靠你們的幾十顆頭顱,去已經向大驪投誠的州郡官府邀功請賞,不用這麼麻煩,這一點,你麾下武卒可能看不出來,你身為一名四境純粹武夫,卻應該很清楚。」

  老武官欲言又止。

  陳平安擺擺手,「就幫這麼多,我也不是什麼善財童子,別把我當冤大頭。」

  老武官悻悻然,只得放棄那個確實不太厚道的念頭,大大方方收起那袋子能夠救命的金錠後,向那位青色棉袍的清瘦男子,抱拳致謝道:「先生高義!」

  陳平安抱拳還禮,就此離去,至於那支石毫國騎軍最後做出了什麼決定,沒有像先前州城當中的狗肉鋪子那樣,對於那個少年夥計的選擇,從頭看到尾。

  老武官有些吃癟,他這名字還沒問呢。

  馬篤宜當時瞧見了策馬返的陳先生,調侃道:「嘴上說自己不是善財童子,其實呢?」

  陳平安笑道:「看破不說破,是一種為人處世的頂好習慣。」

  馬篤宜剛要再針尖麥芒說他幾句,陳平安已經縱馬而行,只得與曾掖匆忙跟上。

  三騎的馬蹄,輕輕踩在春暖花開的蒼茫大地上。

  這會兒,馬篤宜放下銅鏡,轉頭望向已經合上賬本的陳平安,問道:「陳先生,入秋前咱們能返書簡湖嗎?」

  陳平安點頭道:「差不多可以。」

  馬篤宜伸了個懶腰,一不小心撞到身後的大竹箱,趕緊伸手扶住,這裡邊,滿滿當當,都是最近三座城池裡邊低價入手的寶貝物件,就算裹了綢緞墊了棉布,還是擔心磕碰壞了那些特別嬌氣的傢伙,按照居住在仿琉璃閣那位掌眼老鬼物的說法,這些多是人間豪門喜好的珍玩,亂世當中,遠遠不如真金白銀,可一旦等到了太平盛世,哪怕只是其中那麼個小小的鳥食罐,就能值二三百兩銀子,遇上鍾情於此道的有錢人,價格再往上翻一番,都不是難事。

  這些物件,其實一樣可以放入陳先生的咫尺物當中,不過馬篤宜喜歡每次停步,就打開箱子翻翻撿撿,就像那把愛不釋手的小銅鏡,揀出來過過眼癮,就自討苦吃,她自己背著了。

  曾掖如今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四境修士,馬篤宜悟性、資質更好,更是五境陰物了。

  只是真正的修行底子,還是曾掖更佳,這就是根骨的重要性。

  一個不嫌慢,一個不嫌快,如今曾掖和馬篤宜相處起來,越來越融洽,有了些默契。

  吃著飯,陳平安還是習慣性細嚼慢咽,曾掖蹲在一旁,大口扒飯,隨口問道:「陳先生,我那拳樁,走得咋樣了?」

  陳平安微笑道:「稀稀拉拉。」

  曾掖哀嘆一聲,他自己原本覺得自己的六步走樁,不說啥得心應手,熟能生巧,是跑不掉的。

  馬篤宜火上加油道:「你就不是一塊練武的料,連我這種外行都看得真切,你的拳架子又空又鬆,根本就沒登堂入室,曾掖,是不是自己還覺得挺像事?」

  陳平安對曾掖安慰道:「武學一事,既然不是你的主業,稍稍强身健體,幫著你拔筋養骨,就足夠了。不然生出了一口純粹真氣,衝撞氣府靈氣,反而不美。」

  曾掖悶悶道:「要麼學啥啥不成,要麼學啥啥都慢,陳先生,你咋也不著急啊。」

  陳平安給逗樂了,道:「要是著急有用,我也會跟你急眼的。」

  馬篤宜憋著壞,正要說話。

  陳平安已經抬起手,「住嘴,不許繼續拿曾掖的修行找樂子。還有,關於曾掖拳架好壞,你能看得出來才怪了,是前輩隨口點評,給你借來用的吧?」

  馬篤宜笑眯起一雙秋水長眸,不說話,默認。

  三人繼續前行,沿著石毫國邊境線而走。

  來到北境一座名為鶻落山的仙家門派,青山綿延,風景秀美,靈氣還算充沛,讓馬篤宜和曾掖兩位修士,進入地界後,都覺得心曠神怡,忍不住多呼吸了幾口。

  許多靈氣瘠薄之地,百姓可能一輩子都遇不到一位修士,即是此理,商賈熙熙攘攘求個利,修士行走人間,也會下意識避開那種靈氣稀薄近無的地盤,畢竟修道一事,講究太多,需要水磨功夫,尤其是下五境修士,以及地仙之下的中五境神仙,把寶貴光陰耗費在方圓千里無靈氣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種揮霍。

  之前戰亂不斷,殃及到了石毫國山上,後來不知怎麼的,許多小山頭就紛紛聚攏過來,隱約以鶻落山作為龍頭,鶻落山占地較廣,先前又是走一脈單傳的仙家路數,屬家業大、人丁稀少的那種山上門派,所以就將鶻落山許多山頭分出去,租賃給那些前來投靠依附的石毫國末流修士門派。

  短短兩年,鶻落山就有了不俗的聲勢。

  聽說這邊開了不少的仙家鋪子,這也是陳平安此行的緣由,既然路過,就讓曾掖和馬篤宜那些撿漏而來的十數件雜亂靈器,看能否賣出個好價格,所有到手的神仙錢,都歸他們所有,至於事後如何「分贓」,陳平安不管,由著曾掖和馬篤宜自己商量,不過估摸著曾掖怎麼都要吃個不小的虧,就馬篤宜那小算盤打的那股精明勁兒,三個曾掖都不是她的對手。

  陳平安想著以後哪天自己要是開鋪子做買賣了,馬篤宜倒是個不錯的幫手。

  到了鶻落山地界靠外邊的一處山頭,陳平安才發現收攏了不少難民,一座集市打造得有模有樣,人聲鼎沸,一路上,還有許多地方正在破土動工,熱火朝天,除了相對筋骨强健的青壯男子,還有不少能夠活著走入鶻落山的婦孺,都在有力出力,最讓陳平安詫異的,是有座石毫國武廟已經建造完畢,雖然粗糙,可是該有的朝廷禮制,一處不缺。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打造護山陣法的修士,也在忙碌,

  這大概就是一座仙家渡口或是一個山上門派的最早雛形了。

  兩名修士見著了牽馬而行的陳平安三位,面對這三張陌生面孔,眼神都有些戒備,偷偷聯絡,同門修士從四面八方聚攏在一起,抱團震懾這夥外鄉人。

  陳平安如今不再懸佩那塊青峽島供奉玉牌,對此也無可奈何,與其中一位修士問過了路,說要去往鶻落山祖師堂所在的那座山頭。

  那撥以一位洞府境老修士為首的同門修士,指了路後,直到陳平安三人離開集市,這才鬆了口氣,繼續忙碌打造那座山水陣法。

  沒法子,他們只是個末流門派,哪怕避難搬遷到了鶻落山,比起其餘幾家財大氣粗的仙家府邸,他們是在湊不出太多的神仙錢,就只能被鶻落山祖師堂丟到這邊,當鶻落山東大門這邊的門神來了,只要一有麻煩,比如大驪鐵騎瞧鶻落山不順眼了,一路殺來,他們自然就會第一個遭殃,卻只能硬著頭皮給鶻落山擋災。

  任何一個山上門派的開創、興起和傳承,都必然包含著艱辛困苦和屈辱凶險。

  只是那位洞府境修為就已經是門派「老祖」之一的老修士,站在一處高臺上,視線悄然停留在一位正在幫忙爹娘擦汗的難民孩童身上,老修士露出會心笑意,是棵好苗子,鶻落山祖師堂那邊後知後覺,都打算支付一顆小暑錢,以及一座方圓十數里的山頭,用來更換這戶人家的山上戶籍,只是他力排衆議,拒絕了鶻落山的好意,而是打算親自收取這位孩童為嫡傳弟子,說不定一甲子或是百年之後,自己山門裡就能夠多出一位洞府境修士,興許達到山門歷史上那位中興老祖的觀海境,都不是奢望,一想到這個,老修士就頗為欣慰,自家祖師堂的師兄弟們,雖然一開始吵得厲害,畢竟如今的一顆小暑錢,尤其是白白多出的一座山頭,意義非凡。可是真正拒絕了鶻落山祖師堂的提議後,便衆志成城,就連那個最吝嗇的小師弟,都打定主意,那個孩童日後行拜師禮的那天,會拿出一件珍藏已久的靈器,贈予師侄。

  陳平安離開集市後,突然首遠望一眼,然後問道:「你們看出什麼了嗎?」

  曾掖和馬篤宜只覺得莫名其妙。

  陳平安搖搖頭道:「沒什麼,可能是我眼花了。」

  馬篤宜打趣道:「陳先生,話說一半,不好吧。」

  陳平安笑道:「以後等到你們自己獨當一面的時候,就知道話說一半,是門值得好好鑽研的大學問了。」

  馬篤宜嘖嘖道:「陳先生變著法子吹噓自己的本事,是愈發爐火純青了。」

  陳平安在馬背上轉身抱拳,「過獎過獎。」

  馬篤宜氣笑道:「陳先生,你再這樣,可不就是我心目中的陳先生了!」

  曾掖搖頭晃腦道:「哪裡哪裡。」

  明擺著這位少年還是要更向著陳先生一些。

  結果挨了馬篤宜驀然舒展的一袖子打在臉上,火辣辣疼。

  曾掖惱火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這下子輪到馬篤宜搖頭晃腦,「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聖人說的,這點道理也不懂?」

  陳平安苦笑道:「這句話不是這麼理解的,不過你都願意這麼埋汰自己了,我覺得也沒問題。」

  一路笑鬧著,三騎來到真正的鶻落山山門。

  相較於一路上經過的兩個仙家山頭,此地氣勢森嚴,別有洞天,比起黃籬山,靈氣猶勝幾分。

  山腳有一座依山傍水的安詳小鎮,或者說是一個較大的村莊,看屋舍建築,應該住著千餘人。

  所謂的山上氣派,沒了人間,久而久之,便是座空中閣樓,一條無源之水。

  只不過許多尚未登頂的山上仙師,懶得或是不屑作如此想罷了。

  去往那座山腳村莊,再去山上,要過條河,並非拱橋,就像是安安靜靜趴在河水中的纖細蛇蛟,在「它」的背脊上,有村民牽牛而來,應該是要去往附近的田地勞作,青壯男子與水牛身後,還有個騎著一根綠竹的稚童,口上喊著「駕駕」,如同駕馭馬匹。

  陳平安便率先牽馬而停,為村民和那頭犄角彎彎的水牛讓出道路。

  村民和水牛走下小橋後,顯然是見多識廣,並未怎麼打量三位外鄉人,倒是那個騎竹馬的稚童,瞧見了真正的馬匹,十分好奇,陳平安對那孩子笑了笑,孩子也靦腆地咧嘴一笑,追隨父親和水牛繼續趕路。

  曾掖覺得有趣。

  雲霧繚繞的鶻落山之上,經常會有劍光、虹光劃破天際。

  但是稚童顯然對此已經毫不介意,反而對於他們身邊的馬匹,更加好奇,那個騎著竹馬的孩子,經常頭張望。

  陳平安率先牽馬走上高出河水沒有太多的低矮石橋。

  走到一半,那邊也有需要走向對岸的村民在安靜等候。

  走下石橋後,陳平安對他們點頭致謝,村民笑著點頭還禮。

  曾掖若有所思。

  馬篤宜亦是如此。

  就在此時,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向天幕。

  袖中小劍塚木匣與那塊青峽島供奉玉牌幾乎同時滾燙起來。

  關於此事,當初劉志茂並未隱瞞,他可以憑藉它們追尋陳平安的足跡。

  陳平安對此並無異議。

  一抹修士疾速御風的雪白虹光,從鶻落山之外破空而來,轟然落地。

  是一位神色倉皇、靈氣絮亂的青峽島老修士,掌管密庫和釣魚兩房的章靨。

  這趟秘密北上趕路,幾乎耗盡了章靨幾座本命竅穴的靈氣積蓄,這是一種有損大道根本的莽撞行徑,與驛騎八百里加急傳訊,必然傷馬,乃至於接連跑死一匹匹換乘坐騎,是一樣的道理。

  曾掖起先滿臉喜悅,畢竟章靨才是親手將他從茅月島那個大火坑拽出來的恩人,只是當少年見到章靨的面容神色後,立即閉嘴。

  陳平安一把攙扶著身形搖晃的章靨,輕聲問道:「書簡湖有變故?」

  章靨慘然道:「變天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對於這種局面的出現,他其實早有預料,只不過由於不屬最糟糕的形勢,陳平安沒有做太多應對,事實上他也做不出太多行之有效的舉措。

  終究是人力有窮盡之時。

  很簡單,要麼是大驪主將蘇高山出手了,要麼是宮柳島劉老成背後的那個人,開始入局。

  或者乾脆是雙方聯手。

  粒粟島譚元儀倒戈,只求自保,背棄盟約,劉志茂捨不得青峽島基業,又被算計,身陷險境,都很正常。

  不過這對於當下的陳平安而言,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

  原本書簡湖形勢走向,陳平安已經摸著了脈絡,苦心經營的那副棋盤,說不定已經被後來棋手,隨隨便便就掀翻在地。

  章靨撲通一聲跪下,「懇請陳先生救一救島主!」

  陳平安搖搖頭,直接問道:「顧璨和他娘親,是不是已經被章老前輩隱蔽拘押起來了?」

  跪地不起的章靨抬起頭,「事出突然,青峽島做不成這等事情,哪怕可以,我也不會如此作為,因為我知道這只會適得其反,能救島主的,就只有陳先生了。」

  陳平安攙扶起章靨,緩緩道:「章老前輩起來說話,我先聽聽看,但是去救劉志茂,幾乎沒有這個可能性,相信老前輩來的路上,其實就早已明白。之所以跑這一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章靨輕輕點頭,苦笑不已,眼神中還有些感激。

  陳平安則是頭疼不已。

  當著章靨的面,有些話,就像之前與馬篤宜開玩笑,只說了一半,看破不說破。

  章靨自然是盡人事,可是極有可能,章靨也一清二楚,自己的行蹤,已經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說不定就在鶻落山某處俯瞰此地。

  所以陳平安沒有落井下石,一拳打死他。

  其實已算仁至義盡。

  陳平安說道:「我們邊走邊說。」

  章靨穩了穩心神,第一句話就讓竪起耳朵聆聽的馬篤宜和曾掖心湖震蕩,「我們島主不敵某位身份不明的修士,已經被重傷,被拘押在宮柳島水牢中。不但如此,大驪鐵騎主將蘇高山,已經親自駕臨書簡湖畔的雲樓城,投鞭於湖,揚言要所有不服管的書簡湖野修,一旬之內悉數死絕。」

  陳平安心中第一個念頭,那個能夠强勢鎮壓劉志茂的大修士,是墨家遊俠許弱,或者是聖人阮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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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 01:31:27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五百五十二章 單騎南下

  沿著那條如碧綠綢帶的潺潺河流,遠道而來的章靨和牽馬而行陳平安,並肩散步。

  興許是這塊世外桃源,風景宜人,靜謐祥和,興許是身邊多了個半個自家人的賬房先生,本就經歷過無數場風浪的老修士章靨,也逐漸心靜下來,將書簡湖那樁變故與陳平安緩緩道來。

  原來所有人都小覷了蘇高山的胃口,這位眼光一直盯著朱熒王朝的大驪鐵騎主將之一,在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石毫國京城後,不但撥轉馬頭,麾下鐵騎,順勢長驅直入另外一座朱熒藩屬國,哪怕戰事一樣慘烈,仍是有那「閒情逸致」親臨書簡湖畔,而且公然露面,揚言要掃平書簡湖,順者昌逆者亡,道理就這麼簡單,所謂的順逆,更加直白,願意交出一切山門家底的書簡湖野修,可以活命,「淨身出戶」,離開書簡湖,願意交出一半家當、同時成為大驪最低等隨軍修士、一起攻打朱熒王朝的野修,可以暫時留在書簡湖,但是之後當下的一座座山頭歸屬,是否需要遷徙山門和祖師堂,一樣需要聽從大驪鐵騎的調遣。

  而宮柳島那邊,在今年春末時分,多出了一撥遮遮掩掩的外鄉修士,成了宮柳島的座上賓,隨著蘇高山的拋頭露面,對整座書簡湖數萬野修大放厥詞,就在昨夜,在劉老成的親自帶領下,毫無徵兆地聯袂直撲青峽島,其中一位老修士,在劉老成破開青峽島山水大陣後,術法通天,必然是上五境修士無疑了,傾力一擊,竟是能夠幾乎直接打爛了整座橫波府,此後這位聯手守株待兔的修士,以十數件法寶結陣,將力戰不敵便想要遠遁離去的劉志茂堵截擒拿,押解去往宮柳島,章靨見機不妙,沒有去送死,以青峽島一條水底密道偷偷跑出,火速趕往石毫國,憑藉那塊供奉玉牌,找到了陳平安。

  陳平安一言不發,聽完章靨所有講述後,這才問道:「劉老成是什麼態度?」

  章靨搖頭道:「從那撥書簡湖事後才曉得,原來幾乎人人地仙的修士登上宮柳島開始,到將我們島主抓回宮柳島,劉老成從未說過一個字,更沒有見過一個書簡湖本地修士。」

  章靨感慨道:「雖然我恨極了劉老成,可是不得不承認,這才是一位上五境野修該有的手腕。」

  陳平安說道:「現在的書簡湖,應該有很多野修在肚子裡,大駡劉老成是書簡湖叛徒和大驪的一條走狗了吧。」

  章靨笑容苦澀,「千餘島嶼,數萬野修,人人自顧不暇,差不多已經嚇破了膽,估計現在只要一提到劉老成和蘇高山,就會讓人打哆嗦。」

  章靨輕輕搖頭,「書簡湖所剩不多的那點脊梁和骨氣,算是徹底完了。像早先那次凶險萬分的精誠合作,合力斬殺外來元嬰修士和金丹劍修,以後酒桌上是談也不會談了,劉老成,劉老賊!我真的無法想像,到底是多大的利益,才能夠讓劉老成如此作為,不惜出賣整座書簡湖!朱弦府那個門房女子,紅酥,當年正是我奉命外出,辛苦尋覓了小十年,才找到上任女子江湖君主的轉世,將她帶回青峽島,故而我知道劉老成對於書簡湖,並非像外界傳聞那般淡漠無情。」

  章靨神色慘淡,停步不前,蹲在河邊,掬水洗臉,神色恍惚。

  當下處境,比起當年最早與劉志茂在書簡湖打拼,島嶼給一位地仙打得沉入湖底,似乎還要讓章靨揪心和無奈。

  年紀大了,難免心氣就衰了。

  尤其是章靨只剩下甲子光陰的壽命,便是想要玉石俱焚,他章靨捨得一身剮,可人家答應嗎?動動一根手指頭的事情,就能讓他這個在書簡湖還算上得了檯面的龍門境修士,當場灰飛煙滅。

  陳平安牽著那匹馬,腰間刀劍錯,淡然道:「劉老成這種人,只要下定決心返回書簡湖,就肯定不會是為了一個江湖君主,當時他登上青峽島打壓顧璨和那條真龍後裔,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障眼法罷了。事實上,有沒有那次出手,你們書簡湖所有野修,都只能等死,任人宰割。因為除了劉志茂,幾乎沒有人看到寶瓶洲大勢的席捲而來,還以為書簡湖能夠置身事外,說不定還覺得外邊的世道亂了才好,方便渾水摸魚,就像這次石毫國戰事,多少書簡湖野修趁機滲透,相信不少人都吃了個肚圓腸肥,只不過沒有想到才掙了一筆,就要給人抄了家,百年幾百年的辛苦積攢,都不知道到底是為誰忙活。」

  始終蹲在河邊的章靨無奈道:「也不能全怪書簡湖眼拙,說句難聽的,除了我們青峽島,還有敵對陣營的青塚、天姥島,想要抱大驪鐵騎的大腿,也得看人家樂不樂意伸一伸腿腳,也得看提著豬頭能不能走得進廟門。」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如此。」

  章靨站起身,吐出一口濁氣,「不過真要聰明,敢賭大的,早點來石毫國聯繫大驪鐵騎,主動遞交投名狀,在某位將軍那邊混個熟臉就行,然後只要給大驪綠波亭諜子記錄在冊,如今就賺大發了,以後書簡湖重新劃分勢力,少不了好處,那才是真正的肚圓腸肥,一本萬利。我們青峽島,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輸就輸在一直沒能聯繫上蘇高山,只停留在粒粟島譚元儀那邊。加上劉老成橫插一腳,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陳平安皺眉深思,沉默片刻,疑惑問道:「章老前輩,你可知道咱們寶瓶洲,近十年來,有沒有什麼大的宗字頭仙家府邸,想要更換宗門地址?哪怕是一點點類似苗頭,看似是風言風語的說法,有沒有聽說過?」

  章靨頽然搖頭道:「並無。比如作為咱們寶瓶洲的山上執牛耳者,神誥宗祁老宗主剛剛躋身天君,穩如山岳,神誥宗又是一幫修清淨的道家神仙,從無向外擴張的跡象,之前聽島主閒聊,神誥宗好像還召了一撥譜牒道士,十分反常,島主甚至猜測是不是神誥宗發掘出了新的洞天福地,需要派人進入其中。此外真武山和風雪廟,雲林姜氏,老龍城,好像也都沒有這種苗頭。」

  陳平安點點頭,「明白了。」

  章靨從心弦緊綳,到驟然鬆懈,倦怠至極,神色憔悴。

  只是一看到身邊這位賬房先生的面容,章靨便笑了笑,人家陳先生都未曾喊苦,自己若是擺出小娘子作態,豈不是白活了數百年?

  章靨便與陳平安說了在橫波府,與劉志茂的最後一場談論,不是為劉志茂說好話,事實如何,便說如何。

  書簡湖的老人一個一個走了,新人一個比一個跋扈,最早算是正兒八經譜牒仙師出身的章靨,已經找不到能夠聊天說話的人,不曾想臨了,還能碰到個與自己一般吃力不討好的「修行之人」,話匣子一開,就說得有點多,留心著那位消瘦年輕人的神色,見他沒有不耐煩,章靨才放下心來。

  陳平安一直耐心聽著。

  在章靨說到無話可說的時候,陳平安才輕聲提醒道:「章老前輩最好不要返回書簡湖了,怎麼都於事無補的,還不如在遠些的地方,靜觀其變。」

  章靨搖搖頭,感慨道:「能去哪兒呢?青峽島就是我的家啊。如果沒有出這檔子事,我倒是不介意在書簡湖周邊,尋一處類似人間王侯的避暑勝地,安然度過餘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章老前輩,問句題外話,在你們龍門境老修士眼中,或是劉志茂是否提及過,途經一時一地,能不能心生感應,模模糊糊瞧出一點氣象?」

  章靨搖搖頭,「島主不曾說過此事,最少我是從未有此能耐。涉及一地氣數流轉,那是山水神祇的看家本領,想必地仙也看不真切,至於島主這種只差一步就能夠躋身上五境的大修士,做不做得到,不好說,畢竟神人掌觀山河,也只是看到實物實景,不涉及虛無縹緲的氣數一事。」

  陳平安猶豫不決,欲言又止。

  章靨驀然大笑道:「怎的,陳先生,當個好人就這麼難,明明是為他人著想的事兒,卻要比自家事還要更加小心權衡?陳先生,有句話,以前沒熟到份上,說不得,如今呢,咱倆還算不得什麼朋友,只是章靨明天是生是死都難說,便與你不客氣了,就想要與你說道說道。」

  陳平安笑道:「章老前輩只管說。」

  章靨注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久久沒有開口,嘿了一聲,說道:「突然之間,無話可說。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無奈,摘下養劍葫,喝酒提神。

  哪怕只是聽聞青峽島變故,就十分耗費精神,牽一髮而動全身,此後諸多盤算,更是勞心。

  陳平安說道:「鶻落山最東邊有個剛剛遷徙過來的小山頭,我在那邊看到了一些古怪氣象,章老前輩若是信得過我,不如先在那邊落腳,就當是散心。如今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劉志茂在宮柳島身死道消,被殺雞儆猴,到時候老前輩該如何做,誰也攔不住,我更不會攔。總好過現在就去,興許就會被視為一種無形的挑釁,一並押入宮柳島水牢,老前輩興許不怕這個,反而會因為能夠看到劉志茂一眼而欣喜,只是既然如今青峽島只是橫波府遭殃,尚未徹底倒塌,就連素鱗島在內的藩屬也未被波及,這就意味著一旦以後出現了轉機,青峽島需要有人能夠挺身而出,我,不行,也不願意,但是章靨這位劉志茂最信得過的青峽島老人,哪怕境界不高,卻可以服衆。」

  章靨仔細思量一番,點點頭,自嘲道:「我就是勞碌命。」

  章靨突然以心湖嗓音告知陳平安,「小心宮柳島那邊,有人在以我作為誘餌。如果是真的,對方為何多此一舉,不是乾脆將顧璨和春庭府作為誘餌,我就想不明白了,想必其中自有需要如此百轉千折的理由。當然,陳先生應該想到了,我不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求著自己心安而已,擔子,在我離開青峽島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我放在了陳先生肩頭。」

  陳平安會心一笑,道:「有些客氣話,還是得有的,最少對方心裡會好受許多。這也是我剛剛在一個姓關的年輕人那邊,知道的一個小道理。」

  章靨打趣道:「陳先生還要與別人學道理?」

  陳平安指了指章靨,繞後指了指馬篤宜和曾掖,又朝著鶻落山山腳村落,隨手畫了一圈,「外道理茫茫多,只說方才一件小事,鄉野村民也曉得過橋禮讓,高高在上的山上修士,又有幾人願意踐行這種小小的道理?對吧?」

  章靨心中積鬱稍稍清減幾分,「那我就去陳先生提及的那處小山頭,也走走看看,找一找道理?」

  陳平安微笑道:「這又有何不可?」

  章靨環顧四方,多少年了,不曾靜下心來看看這些山腳的人間景色。

  陳平安說道:「我不會為了劉志茂,立即趕回書簡湖,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便去了,也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章靨點點頭,「若是剛見面,聽聞這個答案,定要心急如焚,這會兒嘛,心氣全無,不敢也不願强人所難。陳先生,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

  陳平安與章靨幾乎異口同聲道,「客氣話還是要說一說的。」

  兩人相視一笑。

  章靨理了理衣襟,就此離去,不再化虹御風,走過了那座小橋,緩緩去矣。

  陳平安帶著馬篤宜和曾掖一起,牽馬走過村莊的青石板小路,登山後,過了鶻落山的山門,並未拒人千里之外,就是一座小小的牌坊樓,甚至連看門的修士都沒有。鶻落山修士一脈單傳,哪怕祖師堂不止一脈,可一樣屈指可數,加在一起,撇開供奉、客卿,真正的鶻落山修士,估摸著也就不到二十人,不過鶻落山上,還有一個類似桐葉洲喊天街、池水城猿哭街的地方,畢竟修士修道,銀子開路,是萬年不易的道理,所以鶻落山不至於太過冷清。

  陳平安回頭望去。

  已經不見章靨的身影。

  要說章靨沒能在自己這邊得到想要的答案,劉志茂身陷囹囫,淪為宮柳島階下囚,甚至極有可能就這麼大道斷頭,章靨不失望嗎?肯定失望至極。

  可是。

  失望是一事,失望過後該如何做,還是需要如何做,更見心性和功力。

  所以陳平安對於章靨,還有關翳然這樣的人,以及那位靈官廟偶遇的石毫國鬼將,黃籬山蘇心齋,對他們都會抱以敬意。

  我們永遠不知道,當我們走在苦難不堪的泥濘道路上,會不會遇到更大的風雨大雪,會不會遇到一個兩個好人,如同一盞盞搖曳燈火。

  陳平安請出了那位生前是觀海境修士的鬼物,為馬篤宜和曾掖掌眼,免得他們……

  在鶻落山那條街上,馬篤宜逛遍了大大小小的鋪子,貨比三家,既有賣出靈器,也有買入,與曾掖早有「分贓」,她還會幫著曾掖出謀劃策,在當下境界,應該買哪件靈器是最划算的,不要一味求好和貪圖品秩,曾掖雖然挑花了眼,經常眼饞,可還是會聽從馬篤宜的意見,就這樣,一人一鬼,已經是真正的朋友了。

  陳平安看在眼中,笑在心裡。

  由於是仙家鋪子,一些個吃了數十年、百年灰塵,或是剛剛廉價收攏而來的人間珍玩,往往都屬一筆神仙錢買賣之餘的彩頭添頭,這跟猿哭街那邊,陳平安購買仕女圖與大仿渠黃劍,老掌櫃附贈了三件不收一顆銅錢的小東西,差不多,每當這個時候,老鬼物就要出馬了,斷絕紅塵的修行之人,即便做著商賈買賣,對於世俗王朝古董珍玩的好壞與價值,其實未必看得準,所以陳平安一行又有撿漏。

  滿載而歸。

  離開鶻落山。

  陳平安依舊按照既定路線,走在石毫國邊境線上,走過一座座城池關隘,為那些陰物鬼魅完成一個個或大或小的遺願。

  只是在這期間,一直密切關注著書簡湖的動向,只是類似與鶻落山店鋪修士低價購買一摞老舊邸報,關於書簡湖的消息,多是些不痛不癢的小道消息。

  在四月「小得盈滿」的小滿時分,若是在驪珠洞天的家鄉小鎮,這會兒田地裡,爭水搶水就需要很上心了,不然會影響到一年的收成。

  陳平安在即將返書簡湖之際,得到了一份在石毫國北境廣為流傳的仙家邸報,上邊記載了幾個天大的消息。

  另外一支大驪鐵騎的主將曹枰,以極其大膽的用兵,涉險分兵三路,只留下中軍,駐守原地,與朱熒王朝邊境大軍對峙,其餘兩股騎軍,接連攻破兩座朱熒王朝的藩屬國,當然不是吞並的那種,而是徹底打散了兩個藩屬國能夠自由調度的野戰兵力,許多兵馬只能不斷收縮,依靠雄城大鎮,各自為營,困守一隅,這就讓曹枰麾下鐵騎更加自由。

  兩國難民瘋狂湧入朱熒王朝邊境地帶,藩屬國廟堂不斷有使節去往朱熒京城,哭爹喊娘,磕頭流血,哀憐不已,祈求朱熒大軍救民於水火,能夠果斷出擊,與那大驪蠻子決戰於城池之外。為此坐鎮朱熒邊境、與曹枰對峙的那位大將軍,備受詬病,怯戰的駡名,傳遍朱熒朝野,更有此人私通大驪的說法,沸沸揚揚,朱熒廟堂,被迫劃分出主站主守兩大陣營,文武混淆,山上山下同樣混雜,朝堂上,吵得朱熒皇帝都有幾次龍顔震怒,直接甩袖子,以退朝再議了事。

  如果說這還只是人間大事。

  那麼近期入夏,發生了一件驚世駭俗的山上大事。

  風雪廟神仙台魏晉,找到了暫時結茅修行於寶瓶洲中部地帶的那位別洲大修士,北俱蘆洲天君謝實。

  一戰之後,魏晉離開寶瓶洲,孑然一身,御劍去了倒懸山。

  那場只有寥寥幾位觀戰者的山頂之戰,勝負結果沒有泄露,可既然謝實繼續留在了寶瓶洲,這個已經惹來寶瓶洲衆怒的道家天君,肯定沒輸。

  不過即便魏晉沒能一劍擊敗謝實,寶瓶洲修士對於那位才剛剛躋身上五境的陸地劍仙,並無半點怨言,唯有一份同為一洲修士的與有榮焉,尤其是寶瓶洲劍修,更是自豪不已。

  這是一洲矚目的山上大事。

  這其中,還有寶瓶洲中部一地矚目的某件山上事。

  一位名為馬苦玄的真武山修士,不到二十歲,修行並未幾年,竟然就先後兩場死戰,擊殺了兩位金丹劍修,據說這還是馬苦玄隱藏了壓箱底本事的前提下。朱熒王朝對此選擇沉默,因為兩場大戰,既有馬苦玄的真武山護道人在旁,也有朱熒王朝的皇室成員一旁盯著,馬苦玄的出手,沒有任何問題,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一時間,馬苦玄之名,傳遍整座寶瓶洲。

  小滿之後,尤其是一旦進入梅雨時節,多濕邪氣,無論是修道之人,還是凡俗夫子,都當留心,溫養陽氣正氣,抵禦濕氣邪氣。

  陳平安三騎北上之時,是走了條石毫國京城以東的路線,南下之時,則是換了一條軌跡。

  這天滂沱大雨中,陳平安三人牽馬歇息於一座破敗行亭,陳平安心弦一震,袖中木匣顫抖微燙。

  竟是有一把最不該出現的傳訊飛劍,來了。

  劉志茂已經被拘押在水牢,絕無可能在劉老成和那撥奇怪修士的眼皮子底下,還有本事駕馭自家小劍塚飛劍傳信給自己。

  陳平安甚至都打算視而不見。

  只是一番權衡利弊之後,小心翼翼收起那把確實是劉志茂的傳信飛劍,打開飛劍禁制。

  密信就三句話。

  「此行返回書簡湖,你要小心了。」

  「之所以有此提醒,與你陳平安無關,與我們的既定買賣也無關,純粹是看不得某些嘴臉,為表誠意,就借用了劉志茂的飛劍。」

  「截留飛劍,無需回信。」

  陳平安收起木匣後,陷入沉思。

  是宮柳島劉老成的手筆無疑,但是為何如此,就值得推敲了。

  劉老成坦誠相告的「提醒」,絕不會是表面上的書簡湖形勢大變,這根本不需要劉老成來告訴陳平安,陳平安不眼瞎不耳聾,又有章靨前來通風報信,以劉老成的心思縝密與野心氣魄,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多此一舉,多費唇舌。那麼劉老成的所謂提醒和小心,肯定是在更細微處,極有可能,與他陳平安本人,戚戚相關。

  陳平安站在不斷漏水的的小行亭邊緣,望向外邊的陰沉雨幕,現在,有一個更壞的結果,在等著他了。

  章靨借助青峽島狡兔三窟的那條隱蔽密道,逃出書簡湖,說不定就在某些幕後人的意料和算計之中。

  可為何沒有直接對顧璨和春庭府出手,沒有選擇一個更加簡單省事、並且立竿見影的方法,來迫使自己火速趕往書簡湖,直接打殺自己便是。

  陳平安喟嘆一聲,喃喃道:「又是大道之爭嗎?那麼不是寶瓶洲這邊的宗字頭出手,就說得通了,杜懋所在的桐葉宗?還是?太平山,肯定不是。登上桐葉洲的第一個路過的大宗門,扶乩宗?可是我當時與陸台只是路過,並無任何糾葛才對。大道之爭,也是有高下之分、寬窄之別的,能夠不依不饒追到寶瓶洲來,對方必然是一位上五境修士,所以扶乩宗的可能性,不大。」

  陳平安眉頭緊皺,「可要說是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觀主,也不像,到了他這邊,大道又不至於如此之小。」

  陳平安突然轉頭道:「曾掖,馬篤宜,你們不用陪我返回書簡湖,直接去石毫國與梅釉國接壤的邊境,就在那座留下關等我。」

  曾掖想要說話,卻被馬篤宜扯住袖子。

  陳平安轉頭,繼續望著雨幕。

  行亭一別。

  單騎南下。

  那件厚實的青色棉袍,換成了單薄合身的青衫。

  陳平安順利來到書簡湖地界的綠桐城,毫無波折。

  綠桐城畢竟是書簡湖邊緣勢力,書簡湖那邊的暗流湧動,風雲變幻,以及蘇高山在池水城那邊驚世駭俗的言語舉動,對於綠桐城當地居民而言,無論是沒能占島為王、開創門派的閒散修士,還是討口飯吃的老百姓,很多時候,事情越大,反而越安靜,因為大勢之下,不認那個命,還能如何,尤其是那些土生土長的凡俗夫子,外邊的世道這麼亂,即便有點積蓄,又能搬到哪裡去,敢嗎?

  綠桐城多美食。

  陳平安隨便找了家包子鋪,有點意外之喜,買了兩個,愛吃,又買了兩個,陳平安已經很久沒有吃到覺著九分飽了。

  鋪子是新開的,掌櫃很年輕,是個剛剛不算少年的年輕人。

  生意還不錯。

  陳平安在繞著書簡湖邊境從綠桐城去往池水城的途中,又打聽了些消息,比起戰亂不斷的石毫國,這裡的小道消息,顯然會更加接近真相。

  在池水城那座熟悉渡口,大半年過去了,那艘渡船依舊安安靜靜繫在岸邊。

  即便青峽島劉志茂已經徹底失勢,可是青峽島頭等供奉的那個身份,還算有些分量。

  來的路上,將那匹馬留在了一家客棧,陳平安給了筆銀子,讓客棧幫著餵養。

  鬥指丙為大暑,整座書簡湖,熱氣升騰,就像一座大蒸籠。

  很難想像離開書簡湖那會兒,此地還是處處雪白茫茫的山水畫卷。

  陳平安獨自撐船返青峽島。

  停船登岸後,過了山門,門房老修士還是無精打采,見著了重返青峽島的賬房先生,笑臉依舊。

  好像島主劉志茂的消失,還有那座已成廢墟的橫波府,以及大驪主將的投鞭書簡湖,都沒能如何影響到這位老修士的悠閒日子。

  陳平安與門房老修士打過招呼,閒聊幾句,去開了門,並無異樣,就是積攢了一些灰塵,因為離開青峽島之前,說過這邊不用打掃。

  陳平安先去了趟已成遺址、甚至再無重建可能的橫波府,站在廢墟邊緣,沉默片刻,這才轉身走向豪門依舊的春庭府。

  如今青峽島群龍無首,能夠勉强維護局面的章靨又銷聲匿跡,素鱗島上的劉志茂大弟子田湖君,作為一位本土金丹修士,竟然在這種事情閉關了,加上顧璨又失去了那條小泥鰍,藩屬島嶼上的大供奉俞檜之流,如今與劉志茂的一些嫡傳弟子之中,以及藩屬島嶼的供奉之間,來往隱蔽,各有謀劃。

  相信這段時間的春庭府,沒了死死壓了一頭的橫波府和劉志茂,看似風光,實則相當煎熬。

  天塌下來,個高的頂上,現在劉志茂已經這樣了,下一個輪到誰?

  春庭府上上下下,再不諳大勢,也會心知肚明。

  顧璨娘親,她已經帶著兩位貌美妙齡的心腹婢女,等在大門口。

  春庭府這點耳目諜報,還是有的。

  婦人快步走向陳平安,輕聲道:「平安,怎麼越來越瘦了。」

  陳平安心中嘆息,可仍是笑道:「一直在石毫國逛蕩,經常風餐露宿,不過習慣了,其實還好。顧璨呢?」

  婦人笑道:「在你離開青峽島後,他就喜歡一個人在青峽島散步,這會兒又不知道哪兒野去了,狗改不了吃屎,從小就是這個德行,每次到了吃飯的點,都要我大嗓門喊他才行,如今不行了,喊得再大聲,璨璨出門離著遠了,也聽不著,嬸嬸一開始還不習慣來著。」

  陳平安笑著點頭,「那我在這邊等著他,聊完了事情,馬上就要離開書簡湖。」

  婦人滿懷失落,「這麼著急啊?」

  陳平安嗯了一聲。

  婦人便陪著陳平安在這邊閒聊,多是憶苦思甜,當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家長裡短,陳平安也說起了馬苦玄的一些近況。

  婦人感慨不已,說真沒想到當年給人欺負慘了的小傻子,如今也這般有出息了,只可惜那個嘴巴最壞的馬婆婆,沒能瞧見自己孫子的好,沒有享福的命,說到此處,婦人好似觸景傷情,扭頭以絲巾擦拭眼角。

  約莫半個時辰後,顧璨慢悠悠返春庭府。

  見到了等候在門口那邊的娘親和陳平安,個子高如北地少年的顧璨,這個很容易讓人忘記真實年紀的書簡湖混世魔王,依舊沒有加快步子。

  走到了門口,顧璨與婦人打了聲招呼,然後直直看著陳平安,輕聲道:「來了?」

  陳平安點頭道:「青峽島這邊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有些話,要與你說說。」

  婦人已經識趣告辭離去。

  陳平安帶著顧璨走向那座橫波府廢墟,緩緩道:「越是亂,越不能心急,忙中出錯,最不可取。」

  顧璨點點頭。

  陳平安問道:「黃鸝島元袁,已經投靠大驪,知道嗎?」

  顧璨還是點頭,「聽說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上次與你見過後,呂采桑一次都沒有來,倒是韓靖靈和黃鶴,在蘇高山露面以及劉志茂出事後,專程來了趟青峽島,黃鶴還想進你的屋子瞧瞧來著,給我拒絕了,當時他的臉色不太好看。」

  陳平安看了眼顧璨。

  顧璨笑道:「我如今知道自己不聰明,但也不至於太傻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不要對韓靖靈和黃鶴這種人,感到失望,那就是傻。同時也不要對呂采桑感到失望,那是不夠聰明。你們是真正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要設身處地,多考慮對方的處境,呂采桑也有自己的師門和責任,真正的朋友,要多體諒,世事複雜,不要奢望盡善盡美,有是最好,沒有,就將那份感情餘著,說不定將來的那天,就等來了一份最好的朋友友誼,到時候如一壇醇酒,再痛飲一番也不遲。」

  顧璨沉默不言,「陳平安,我這會兒聽進去你的道理,是不是太晚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晚。」

  顧璨說道:「可是我還是那個顧璨,怎麼辦?」

  陳平安說道:「好了一點是一點,道理多一個是一個。」

  兩人不再言語,就這麼走到了斷壁殘垣一片廢墟的橫波府舊址。

  陳平安問道:「你想不想跟著我一起離開書簡湖,還會回來的,就像我這次這樣。」

  顧璨反問道:「那我娘親怎麼辦?」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他只是給出選擇。

  顧璨搖頭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我不走,我走了,不放心。哪怕我留在這裡,沒有半點用處,但是就這麼走了,我心裡過不去,已經對不住你,再對不住小泥鰍,我不能再對不起我娘親。我還是不會後悔的,陳平安,你要駡我就駡吧。」

  陳平安沒有堅持己見,更沒有駡顧璨。

  顧璨有些奇怪。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著一臉疑惑的顧璨,輕聲道:「陳平安駡過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嗎?」

  顧璨笑了。

  也哭了。

  原來是這樣啊,陳平安的道理,就這麼簡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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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 01:32:11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三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

  陳平安這趟青峽島之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其實顧璨走或留,都無關大局走勢,事實上如今陳平安也改變不了太多,幕後有些事情,無論是大驪蘇高山的舉措、書簡湖的變天、那撥宮柳島修士的謀劃,陳平安只要還不願意離開寶瓶洲中部,顧璨身在哪裡都一樣。

  可是顧璨自己願意留在青峽島,守著春庭府,是最好。

  陳平安撐船而去。

  在綠桐城登岸,之前渡船經過那座祖師堂都已被拆爛的芙蓉山,當初火龍現世,氣焰沖天,絲毫不遜色那條泥鰍的翻江倒水,書簡湖境界足夠高的有心人,都誤以為會是顧璨的大道之敵,露面了,會爆發一場水火之爭,只是沒有想到那撥傳聞是大驪粘桿郎的外鄉人,選擇收手離去。

  不過之後倒也沒讓人少看了熱鬧,那位雲遮霧繞惹人猜疑的青衣女子,與一位眉心有痣的古怪少年,聯手擊殺了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據說不但肉身體魄淪為食物,就連元嬰都被拘押起來,這意味著兩位「顔色若少年少女」的「老修士」,在追殺過程當中,留力極多,這也更讓人忌憚。

  擊敗一位地仙,與斬殺一位地仙,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登岸後,從客棧取了那匹馬,又去那間陋巷鋪子買了幾個皮薄餡多的肉包子,飽餐一頓,這才趕路去往與梅釉國接壤的石毫國東南邊境,那座關隘名為留下,在歷史上小有名氣,衆說紛紜,有說是朱熒王朝的開國皇帝曾經在此,成功挽留下了那位以被譽為「半壁之功」的寒族謀士,也有說是朱熒王朝歷史上最强大的元嬰劍修,心灰意冷,在此悟道不得,最終仍是無法躋身上五境劍仙,在山崖上以淩厲劍氣寫「留下」二字,抱憾兵解,這使得寶瓶洲中部的劍修,以及衆多江湖劍客,都將這座藩屬國的小關隘視為心中聖地,都會走上一遭,瞻仰崖上「留下」二字的風采。

  陳平安在入秋前,風塵僕僕地趕到了留下關,與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碰頭。

  見著了陳先生一人一騎的熟悉身影,馬篤宜和曾掖明顯鬆了口氣。

  一開始兩人沒了陳平安在旁邊,還覺得挺愜意,曾掖竹箱裡邊又背著那座下獄閻羅殿,危急時刻,可以勉强請出幾位陳平安「欽點」的洞府境鬼物,行走石毫國江湖,只要別招搖過市,怎麼都夠了,所以曾掖和馬篤宜起先言行無忌,無拘無束,只是走著走著,就有些風聲鶴唳,哪怕只是見著了游曳於四野的大驪斥候,都要犯怵,那會兒,才知道身邊有沒有陳先生,很不一樣。

  有陳先生在,確實規矩就在,可是一人一鬼,好歹安心。

  那種感覺,曾掖和馬篤宜私底下也聊過,卻聊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好像不止是陳先生修為高而已。

  在留下關那處名勝古跡,他們一起抬頭仰望一堵如刀削般山崖上的擘窠大字,兩人也敏銳發現,陳先生獨自去了趟書簡湖,返後,愈發憂心忡忡。

  陳平安也察覺到這一點,思量過後,收視線,對他們坦誠說道:「來這裡之前,我拿了兩塊玉牌,想要見一見大驪蘇高山,但是沒能見到。」

  曾掖沒有往深處想,只是替陳先生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馬篤宜卻深知其中的雲波詭譎,必然暗藏凶險。

  陳平安儘量以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笑道:「很多事情,放在那邊不動它,永遠不知道答案。只要做了選擇,就會有好有壞,現在就是壞的那個結果。不但沒能見著蘇高山,興許談不上打草驚蛇,不過肯定會被這位大驪主將掛念上了,所以接下來我們務必更加小心,如果梅釉國這一路,你們誰無意間發現大驪的隨軍修士,就假裝沒看見好了,放心,我們不至於有那性命之憂。」

  曾掖雖然點頭,難免心事重重。

  馬篤宜卻是個心寬如天地的,嬉笑道:「只要不被大驪鐵騎攆兔子,我可不在乎,喜歡看就看去好了,咱們身上一顆銅錢也跑不掉。」

  陳平安無奈道:「你們兩個的性子,互補一下就好了。」

  馬篤宜瞪眼,「陳先生莫要亂點鴛鴦譜啊,我可瞧不上曾掖。」

  曾掖憨憨而笑,他也就是沒敢說自己也瞧不上馬篤宜。

  山崖下,稀稀落落,多是一些需要過關的石毫國、梅釉國行商,並且大多年紀不大,希冀著返鄉後,以此作為炫耀的本錢,至於上了年紀的商賈和老江湖,崖上「留下」二字,早已看過了無數遍,真留不下他們了。

  在陳平安三騎剛剛撥轉馬頭,剛好一夥江湖劍客策馬趕來,紛紛下馬,摘下佩劍,對著山崖二字,畢恭畢敬,鞠躬行禮。

  其中老者,為馬隊中的其餘年輕子弟,大聲訴說此處古跡的歷史淵源,慷慨激昂,當然少不得要為他們用劍之人美言幾句。年輕男女們,聽得一位位神采飛揚,心情激蕩。

  多半是一個離開師門、來到江湖歷練的江湖門派。

  陳平安自然看得出來那位老者的深淺,是位底子還算不錯的五境武夫,在梅釉國這樣疆域不大的藩屬之地,應該算是位響噹噹的江湖名宿了,不過老劍客除了遇到大的奇遇機緣,否則此生六境無望,因為氣血衰竭,好像還落下過病根,魂魄飄搖,使得五境瓶頸愈發堅不可摧,只要遇上年紀更輕的同境武夫,自然也就應了拳怕少壯那句老話。

  江湖偶遇,多是擦肩而過,三騎遠去。

  老者轉過頭,望向那三騎背影,一位眉眼稍稍長開的苗條少女,問道:「師父,那個穿青衫的,又佩劍又掛刀的,一看就是咱們江湖中人,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嗎?」

  老者笑道:「可不是青衫仗劍,就一定是劍仙的。」

  他們紛紛上馬,繼續趕路過關。

  梅釉國還算安穩,可是鄰近的石毫國卻亂成了一鍋粥,先前有位與自家門派世交之誼的石毫國骨鯁清官,寄出一封密信,說是石毫國一位擅權宦官,想要對他斬草除根,牽連無辜。那位在石毫國廟堂與「文膽御史」齊名的清白忠臣,在信上坦言,他願意留在京城,為國殉葬,好教大驪蠻子曉得石毫國還有幾個不怕死的讀書人,但是希望他們這些江湖朋友,能夠護送地方上的家族子弟,去往梅釉國避難,那麼他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過了留下關,馬蹄踩在的地方,就是石毫國疆土了。

  那位官員在信上,有句話,筆跡極重,讓這位江湖老武夫與師兄弟們傳閱的時候,皆感慨不已,所以他此次帶著弟子們以身涉險,縱馬江湖,義無反顧。

  「韓氏醇厚,歷代天子重文豪,養士兩百年,不曾虧待讀書人,我輩書生,也不可以人人愧對韓氏。」

  老者坐在馬背上,心中唏噓,大驪鐵騎如今亦是對梅釉國大軍壓境,天大地大,給老百姓找塊安身之地,給讀書人找個安心之處,就這麼難嗎?

  這位見慣了腥風血雨、起起伏伏的老江湖,內心深處,有個不可告人的念頭,大驪蠻子早點打下朱熒王朝便好了,大亂之後,說不定就有了大治之世的契機,不管如何,總好過大驪那幾支鐵騎,好像幾把給朱熒藩屬國崩出口子的刀子,就一直在那兒鈍刀子割肉,割來割去,遭殃受罪的,還不是老百姓?別的不提,大驪蠻子對待馬蹄所及的各國疆域,沙場上毫不留情,殺得那叫一個快,可是真要把眼光往北移一移,這幾年整個硝煙漸散的寶瓶洲北方,無數逃難的老百姓已經陸陸續續返籍,到故土,駐守各地的大驪文官,做了不少還算是個人的事情。

  只是這種注定一說出口就是錯的混帳話,老人就只能自己用一口口老酒,澆上一澆了。

  那邊,三騎馳騁。

  依舊是幫著陰物鬼魅完成那百般千種的心願,再就是曾掖和馬篤宜負責粥鋪藥鋪一事,只不過梅釉國還算安穩,做得不多。

  天下大亂,世道不好,老百姓們懵懵懂懂,惶惶恐恐,卻無可奈何。

  陳平安他們在一處荒郊野嶺的溪澗旁,遇到了一件咄咄怪事,一夥落草為寇的剪徑强人,竟然對著一個躺在水中巨石上的中年道人,愁眉不展。

  皮包骨頭的中年道人,出身朱熒王朝的道家旁門,如今是洞府境修為,原本覺得世道亂了,作為道士,就該下山救濟蒼生,不曾想遇到了一個精通相術的麻衣術士,確實是個高人,結果給他一看相,說他是個命中早夭、饑寒一生的可憐人,中年道士悲慟不已,便開始等死。

  那夥從石毫國流竄入境的馬賊,剛剛做成了一樁買賣,得了些不少銀子,在溪邊停馬,見著了這麼個要死不死的怪人,差點一刀就解決了中年道人,不料道人開心不已,求著那人出刀快一些,年輕馬賊反而心裡邊犯嘀咕,不敢下刀子了。道人一心求死,將那夥做慣了打家劫舍的强人給教訓了一通,說了些福禍報應的事情,畢竟是位山下百姓眼中的中五境神仙,又是譜牒仙師,學問與口才,還是有的,楞是沒讓人惡從膽邊生,倒是嚇得從頭目到嘍囉的馬賊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反過來勸說中年道人莫要輕生。

  於是陳平安就撞見了這麼一幕。

  馬賊們這會兒已經沒了殺人越貨的心思,何況也沒覺得那三騎好欺負,就故意視而不見。

  陳平安這邊則是無所謂,就停馬洗涮馬鼻,起灶生火煮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中年道人見馬賊殺也不殺自己,洞府境的體魄,自己一時半會死又死不了,就只顧著躺在石頭上等死。

  若是馬賊們對那三人見財起意,中年道人當然會攔阻,就當是身死之前,積攢一樁小小的陰德,下輩子投個好胎,最少長壽些,繼續修道。

  陳平安捧著飯碗蹲在河邊,那邊也差不多開夥吃飯。

  一個燥脾氣的年輕馬賊瞥見陳平安的視線,對陳平安瞪眼道:「瞅啥瞅,沒見過英雄好漢吃飯啊?!」

  一個馬賊頭目,好心去石頭上那邊,給中年道人遞去一碗飯,說這麼等死也不是個事兒,不如吃飽了,哪天打雷,去山頂或是樹底下待著,試試看有沒有被雷劈中的可能,那才算一了百了,乾乾淨淨。中年道人一聽,好像有理,就琢磨著是不是去市井坊間買根大鐵煉,只是仍是沒有接過那碗飯,說不餓,又開始絮絮叨叨,勸說馬賊,有這份善心,為何不乾脆當個好人,別做馬賊了,如今山下亂,去當鏢師不是更好。

  馬賊頭目有些心動,端著飯碗,離開河中巨石,去跟兄弟們合計起來。

  陳平安覺得有趣。

  扒完碗中米飯,陳平安腳尖一點,飄向巨石,一襲青衫,衣袖飄搖,就那麼瀟灑落在中年道人身邊。

  那個年輕馬賊差點沒一口大米飯噴出來,結果給馬賊頭目一巴掌拍在腦袋上,「瞅啥瞅,沒見過江湖上的英雄豪傑啊?!」

  陳平安盤腿坐在巨石上,微笑道:「這位道長,為何尋死?」

  中年道人其實是個和善之人,閉眼輕聲道:「命中該死,大道無望,不死何為。」

  陳平安笑道:「道長可知道,儒釋道三教都極為推崇的一本『正經』,嗯,就是被人稱為群經之首的那本古書,有句話叫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中年道人點點頭,「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們便說道生一,一生二,衍生萬物。」

  陳平安說道:「魔障一來,修道之人,尤為艱辛,哪怕手擁百萬雄兵,亦是難退心中敵。」

  中年道人坐起身,哀嘆一聲,「道理我都懂,可我不過是資質平平的洞府境,哪敢奢望大道在我,委實是戰戰兢兢,思來想去,始終無法破開心中關隘,只能寄希望於下輩子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邊的山中馬賊,點頭道:「確實,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都一樣。」

  中年道人强顔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道人,一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萍水相逢山水間。

  雙方點到為止,就此別過,並無更多的言語交流。

  那撥馬賊如釋重負,尤其是那個年輕馬賊,覺得自己剛剛在鬼門關打轉了一圈。

  曾掖無法理解那個中年道人的想法,遠去之時,輕聲問道:「陳先生,天底下還有真願意等死的人啊?」

  陳平安點頭道:「修行路上,千奇百怪。那位道人,若是按照佛家的說法,唯有先自了,才有棒喝的機會,不然任你是高僧大德一棒敲下去,也敲不出個立地成佛,只會讓人一頭包,直喊疼。嗯,你們兩個,聽過一樁佛家公案嗎?一位高僧說,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另外一位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兩個偈子,你們覺得有高下之分嗎?」

  曾掖搖頭道:「聽不懂這些。」

  馬篤宜笑道:「當然是後者更高。」

  陳平安輕聲感慨道:「佛家立意,興許是後者更高,可前者卻是世間痴迷漢人人可坐的渡船,當自渡之人,放下手中竹蒿,起身登岸,最後走出了下船的那一步,才可以說自己悟了後者,漸悟是頓悟之本,這裡邊的先後順序,其實還是有的。人生在世,心鏡蒙塵,不擦拭就會積垢,黯淡無光,哪有天生就直達彼岸的佛子。」

  陳平安笑了笑,補充道:「兩個偈子都好,都對,之所以跟你們閒聊這個,是因為我先前遊歷青鸞國那一趟,路上聽聞士子說佛法,對於前者十分不屑,單單推崇後者,加上幾本類似文人筆札的雜上,對待前者,也喜歡暗藏貶義,我覺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馬篤宜笑道:「以前很少聽陳先生說及佛家,原來早有涉獵,陳先生真真是博覽群,讓我佩服得很吶」

  馬篤宜做了個鬼臉,「不行了,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陳平安微笑道:「這說明你的馬屁功夫,火候不夠。」

  之後三騎,見過了一處帶著仙氣的名勝古跡,是一處無主的深潭,入秋時分,就已經寒氣凜洌如酷寒時節,石壁上篆刻著一句地方縣志無據可查的朱紅崖刻,「古壁彩虯金貼尾,雨工騎入秋潭水」,三人抬頭望去,壁上確實有些彩繪痕跡,依稀可見蛟龍之姿,而腳邊潭水碧綠,不見任何魚蝦。

  陳平安收視線,伸手探入潭水,涼意陣陣,便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鋪子,是相中了龍鬚河當中的陰沉水運,這座深潭,其實也適合淬煉劍鋒,只是不知為何沒有仙家劍修在此結茅修道。陳平安驟然間趕緊縮手,原來水中寒氣,竟然並不純粹,夾雜著許多陰煞污穢之氣,就像一團亂麻,雖然不至於立即傷人體魄,可離著「純粹」二字,就有些遠了,難怪,這是修士的煉劍大忌。

  想必早年這裡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葉洲的飛鷹堡和上陽臺。

  陳平安此後遠遊梅釉國,走過鄉野和郡城,會有稚童不慣見駿馬,走入蘆花深處藏。也能夠時不時遇到看似平淡無奇的遊歷野修,還有縣城街道上敲鑼打鼓、熱熱鬧鬧的娶親隊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陳平安他們還無意間遇到了一處荒草叢生的荒塚遺跡,發現了一把沒入墓碑、唯有劍柄的古劍,不知千百年後,猶然劍氣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靈器,就是歲月悠久,不曾溫養,已經到了崩碎邊緣,馬篤宜倒是想要順走,反正是無主之物,磨礪修繕一番,說不定還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只是陳平安沒答應,說這是道士鎮壓此地風水的法器,才能夠壓制陰煞戾氣,不至於流散四方,成為禍害。

  馬篤宜作為陰物,何嘗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罷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劍,荒塚真要有妖魔現身作祟,咱們乾脆降妖除魔,得了靈器,攢了功德,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搖頭道:「陳年舊賬,混淆不清,怎麼就知道這其中沒有苦衷和曲折。」

  馬篤宜有些埋怨,「陳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陳平安笑道:「稚童氣力不濟,都能砸碎飯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種爽利。曾掖可以,那撥馬賊,曾掖不一樣可以說殺就殺,你也行,我當然更容易。」

  陳平安感慨道:「人心彙聚,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個人走入其中,燒香拜佛,會感到敬畏,可若是鬧鬧哄哄,人頭攢動,就未必怕了,再說得極端一點,說不得往佛身上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個頭,說做也就做了。」

  騎馬穿過亂葬崗,陳平安突然頭望去,四下無人也無鬼。

  一次在深山湖邊停馬歇息,曾掖撿起石子打水漂,馬篤宜獨自揀選了一個僻靜地方,脫了靴子,伸入沁涼水中,伸著懶腰,滿臉笑意,剛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飛上玉搔頭。

  馬篤宜停下動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遠處,有個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無意間路過附近,停下腳步,痴痴望著她,誤以為是一位仙女,少年心生愛慕,卻又自慚形穢。

  馬篤宜伸手趕跑那只蜻蜓,轉過頭,伸手拈住鬢角處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開,嚇唬嚇唬那個看傻眼的鄉野少年。

  結果被陳平安丟來一顆小石子,彈掉她的手指。

  馬篤宜賭氣似地轉身,雙腿晃蕩,濺起無數水花。

  少年趕緊跑開。

  他不打算告訴村子裡邊的同齡人,自己在湖邊見著了一位那麼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記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華縣城,就連見怪不怪的陳平安,都覺得大開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讀書人,衣不遮體,袒胸露乳,步伐搖晃,十分豪邁,讓童手提裝滿墨水的水桶,讀書人以頭做筆,在街面上「寫字」。

  街頭街尾還有僕役,身邊擺滿了裝滿井水的水桶,只等著自家老爺發完瘋,他們好收拾殘局,清掃潔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盡了白眼,他們對那位癲子老爺真是敢怒不敢言,

  與老百姓一問,竟然還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縣尉。

  陳平安牽馬停在街邊,只見那位縣尉力竭跌坐在路上,轉頭望去,渾身酒氣的年輕人,滿身酒漬墨漬,氣味古怪至極,只見他以手掌使勁拍打街面,高聲大笑道:「我以法恭敬神明,敢問神明有無膽氣,為我指點一二?千古聖賢何與我暢飲一番」

  年輕人突然哀嚎起來,「我在京城曾見公主與擔夫爭路,偶得書法真意,再見公主於寺廟拈花,又得書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為你寫的字啊。」

  曾掖錯愕道:「陳先生,這傢伙寫的啥,我一個字都認不得。」

  陳平安忍著笑,指了指街面,輕聲道:「是以狂草,寫閨怨詩,至於草書內容,剛寫完那一句,是窗紗明月透,秋波嬌欲溜,與君同飲酴醾酒。嗯,大概是想像以心儀女子的口氣,為他自己寫的情詩。不過這些字,寫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還從未見過這麼好的草書,楷書行書,我是見過高手大家的,這種境界的草書,還是頭一回。」

  說到最後,陳平安說道:「別覺得那縣尉是在說大話混話,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靈氣淡薄,門神、鬼魅都無法長存,不然真要現身一見,對他俯首而拜。」

  陳平安突然笑了,牽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淚眼朦朧的癲子、痴情種,「走,跟他買字帖去,能買多少是多少!這筆買賣,穩賺不賠!比你們辛苦撿漏,强上無數!不過前提是咱們能夠活個一百年幾百年。」

  曾掖和馬篤宜對視一眼,覺得陳先生應該也失心瘋了。

  陳平安來到那個仰面而躺的讀書人身邊,笑問道:「我有不輸仙人醇釀的美酒,能不能與你買些字?」

  那人醉眼朦朧,晃了晃腦袋,「求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求你。」

  那人驀然悲愴大哭,「你又不是公主殿下,求我作甚?我要你求我作甚?走走走,我不賣字給你,一個字都不賣。」

  陳平安轉頭望向馬篤宜那邊,當衆人視線隨之轉移,手腕一抖,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鬆開馬繮繩,打開泥封,蹲下身,將酒壺遞給讀書人,「賣不賣,喝過我的酒再說,喝過了還是不願意,就當我敬你寫在街上的這幅草書。」

  那人坐起身,接過酒壺,仰頭灌酒,一口氣喝完,隨手丟了空酒壺,搖搖晃晃站起身,一把抓住陳平安的骼膊,「可還有酒?」

  陳平安笑道:「還有,卻所剩不多。」

  那人興高采烈道:「走,去那破爛衙署,我給你寫字,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酒夠!」

  馬篤宜翻了個白眼。

  讀書人的骨氣呢?

  曾掖則有些開心,難得見著這麼心情舒暢的陳先生。

  到了衙署,讀書人一把推開桌上的雜亂書籍,讓書童取來宣紙攤開,一旁磨墨,陳平安放下一壺酒在讀書人手邊。

  牆壁上,皆是醒酒後讀書人自己都認不全的狂亂草書。

  讀書人喝過了酒,打著酒嗝,問道:「說吧,想要我這瘋癲子寫什麼?送給哪位識貨的將相公卿?算了,我不想知道,你想寫什麼,不算數,我想寫什麼就什麼。」

  落紙生雲煙,滿堂驚風雨。

  讀書人果真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往往一筆寫成無數字,看得曾掖總覺得這筆買賣,虧了。

  最後,酒量不錯、酒品不算好的讀書人,寫了十數幅大小不一的字帖,徹底醉死過去,倒地不起。

  陳平安總計花去了五壺水井仙人釀、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

  之所以能喝這麼多,不是讀書人真的海量,而是喝小半壺,灑掉大半壺,落在心疼不已的馬篤宜眼中,真是暴殄天物。

  陳平安收好了一幅幅字帖,離開衙署。

  三人牽馬離去,馬篤宜忍不住問道:「字好,我看得出來,可是真有那麼好嗎?這些仙釀,可值不少雪花錢,折算成銀子,一副草書字帖,真能值幾千上萬兩銀子?」

  陳平安得了字帖,開懷不已,就像自己喝多了酒,言之鑿鑿道:「你們不信?那就等著吧,將來哪天你們再來這裡,這條街肯定已經名動四方,千百年後,哪怕那個讀書人去世了,可是整座縣城都會跟著沾光,被後世牢記。」

  三騎緩緩離開這座小縣城,這會兒,縣城老百姓都還只將那個癲子縣尉當做笑話看待,卻不知道後世的法大家,無數的文人墨客,會何等羨慕他們能夠有幸親見那人的風采。

  今年中秋,梅釉國還算家家戶戶,親人團圓。

  只是石毫國那邊,就難說了。

  明年中秋,梅釉國說不定就是如今石毫國的慘淡光景。

  山野之中多精怪。

  又一年秋去冬來。

  在陳平安即將走完梅釉國之際,又該返書簡湖的時候,有天在一座人煙罕至的深山峻嶺,憑藉著出衆眼力,看到了一座高崖之時,竟然倒掛著一頭破布襤褸的老猿,渾身鐵煉纏繞,感應到陳平安的視線,老猿猙獰,呲牙咧嘴,雖未咆哮嘶吼,可是那股暴戾氣息,驚心動魄。

  老猿附近,還有一座人工開鑿出來的石窟,當陳平安望去之時,那邊有人站起身,與陳平安對視,是一位面容枯槁的年輕僧人,僧人向陳平安雙手合十,默默行禮。

  陳平安也學著僧人低頭合十,輕輕還禮。

  馬篤宜好奇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說話。

  直到走出那片山脈,陳平安才說道:「有高僧以大毅力,在那邊降服一頭自己心魔顯化的桀驁心猿。」

  馬篤宜嘖嘖稱奇道:「竟然能夠顯化心魔,這位僧人,豈不是位地仙?」

  陳平安點點頭,「是一位世外高人。」

  石窟那邊,年輕僧人盤腿坐蒲團,又站起身,一步跨出石窟,御風而行,虛蹈淩空,與那頭逐漸安靜下來的老猿對視,後者眼神當中,是那般複雜,憂憤,仇恨,祈求,憐憫,譏笑,不一而足。

  僧人轉頭望去,似乎有些疑惑不解。

  為何自己的心猿,今日會如此異樣?

  它先前遇見了御劍或是御風而過的地仙修士,它都從來不曾多看一眼。

  年輕僧人若有所悟,露出一抹微笑,再次低頭合十,佛唱一聲,然後返石窟,繼續枯坐。

  一位神色漠然、眼神幽寂的年邁修士,出現在那處古劍釘入墓碑的亂葬崗,地底下,陰氣騰騰,即便是察覺到了他極有可能是一位陽間地仙,那些躲在身處山根中的厲鬼陰物,依舊稟性難移,煞氣聚攏,試圖沖出地面,只是每當有厲鬼上浮,就立即有劍氣如雨落下,地底下,哀嚎陣陣。

  老修士當然不懼這些陰物,只是皺眉,自言自語道:「奇了怪了。不怕我身上故意流露出來的金丹氣息,倒是怕一個四不像的年輕人?」

  難得在一家仙家客棧落腳下榻。

  馬篤宜後仰倒在柔軟被褥上,滿臉陶醉,吃得住苦,也要享得福啊。

  曾掖倒是沒覺得有什麼,獨自在屋內修行。

  陳平安與仙家客棧要了一份仙家邸報,梅釉國朝堂之上,也開始爭吵,不過吵的,不是該不該阻擋大驪蠻子,而是如何死守疆土。

  要知道,這還是石毫國京城早已被破的險峻形勢之下,梅釉國君臣做出的決定。

  而那座混亂不堪的石毫國朝廷,終於迎來了新的皇帝陛下,正是有「賢王」美譽的藩王韓靖靈,黃鶴之父,沒有在沙場上折損一兵一卒的邊關大將,一舉成為石毫國武將之首,黃鶴作為新帝韓靖靈的患難之交,一樣得到敕封,一躍成為禮部侍郎,父子同朝,又有一大撥黃氏子弟,雞犬升天,共同把持朝政,風光無限。

  石毫國京城到地方,坦然赴死的文官武將,絡繹不絕,哪怕不過是往家門口張貼別國門神這種小事,仍是不願去做。

  其中一些不願被自家老爺害死的家族子孫,偷偷摸摸去貼上了大驪袁曹兩姓老祖的門神掛像,還有一些心狠的,乾脆就將家主捆綁起來,免得跑去撕掉門神,還要大駡他們是不肖子孫,愧對先祖。

  衆生百態,甘苦自知。

  這封妙筆生花的仙家邸報上,那些被當做茶餘飯後談資樂子來寫的瑣碎小事,真正落在那些門戶頭上,就是一樁樁生死大事,一場場破家流徙的慘事。

  書簡湖比起一座不太起眼的石毫國,更加翻天覆地,更加動人心魄。

  今年入秋開始,蘇高山開始「秋後算帳」。

  以粒粟島、黃鸝島、青塚天姥等島嶼為首的書簡湖山頭,紛紛向大驪宋氏投誠,願意交出一半家底,以及那本意義重大的祖師堂譜牒。

  蘇高山在池水城范氏府邸,設下宴席,不過僅是以他的名義,派遣了一位不過是從三品的麾下武將,以及幾位從各地軍伍當中抽調而出的隨軍修士,負責露面款待群雄。

  蘇高山竟是連這點面子,都不樂意給那些乖乖依附的書簡湖地頭蛇。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半點意外。

  先前他以青峽島供奉牌和太平無事牌,向大驪鐵騎遞交「名帖」,說想見一見那位主將,最後蘇高山傳的答覆,很乾脆,一聽就是這位大將軍的親口言語,就兩個字,「滾蛋」。

  談不上惱火或是憋屈,陳平安只是有些無奈而已。

  至於失去劉志茂坐鎮的青峽島,一樣不甘落後,以素鱗島田湖君、金丹俞檜為首的勢力,幾位在書簡湖足夠呼風喚雨的金丹修士,一樣在那場宴會上,落座於池水城范氏府邸,但是位置並沒有最靠前,甚至還不如天姥島。

  這就是書簡湖的山澤野修。

  敢拼命,能認慫。局面大好,當得了祖宗,形勢不妙,做得了孫子。

  陳平安猜測,也有一些島嶼修士,不願意就這麼雙手奉上半數家業,不過應該不用大驪鐵騎和隨軍修士出手,粒粟島譚元儀、黃鸝島那雙金丹道侶在內的勢力,就會幫著蘇高山擺平所有「小麻煩」,哪裡需要蘇大將軍勞心勞力,樂得將那些顆人頭和島嶼家當,給蘇高山當作賀禮。

  但是蘇高山在書簡湖的刀切豆腐,關鍵原因,除了他這一支鐵騎自身戰功顯赫,以及書簡湖野修的貌合神離、擅長見風使舵之外,其實另外一位大驪主將曹枰的勢如破竹,也很重要,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傳聞大驪藩王宋長鏡,將會親自陪著一位宋氏皇子,巡視曹枰麾下鐵騎與朱熒王朝對峙的那條邊境線。

  陳平安放下邸報。

  雙手籠袖,陷入沉思。

  劉志茂的生死,目前還沒有確切消息。

  以常理來說,蘇高山對於劉志茂這種知曉審時度勢的大修士,還是會拉攏居多,況且劉志茂還是最早投靠大驪的半個自家人。

  問題就出在宮柳島那撥被劉老成說成「嘴臉不討喜」的外鄉修士,身份依舊沒有水落石出。

  看來是這撥人決定了劉志茂的生死榮辱,甚至連劉老成都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讓蘇高山都沒辦法為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為大驪多爭取到一位唾手可得的元嬰供奉。

  好大的來頭。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難道是元氣大傷的桐葉宗?一咬牙,狠下心來,搬遷到書簡湖?

  可是這需要付出太大太大的代價,修士可以浩浩蕩蕩遷徙別洲,但是桐葉宗轄境內那些經營數千年的山水氣數,可帶不走。

  涉及到兩洲之地的大遷徙,除了洞天福地的靈氣,可以另說,其餘休想。

  並且這麼大的動靜,桐葉宗本就人心渙散,遷徙過程當中,虎狼環視,肯定會撕咬肥肉,涉及到大道,就算是太平山扶乩宗這樣不缺正氣的宗門,只要決定出手,一樣毫不手軟。

  再者,桐葉宗修士,眼高於頂,當慣了大洲仙家的執牛耳者,當真願意跑到小小寶瓶洲扎根,可能還要給一個世俗王朝的大驪宋氏,寄人籬下?

  若是扶乩宗,似乎更加合理。

  可是那撥修士對劉志茂的出手,尤其是對自己包藏禍心的「小算計」,就又不合理了。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窗口,這座仙家客棧建造在大江之畔,視野開闊,窗外景象,江水滔滔,船來船往,落在視野,小如粟米。

  梅釉國水網交織,江河廣布,這大概也是廟堂上膽敢死戰的緣由之一。

  江面上,有綿延的戰船緩緩逆流而去,只是水面廣闊,即便旌旗擁萬夫,仍是艨艟巨艦一毛輕。

  陳平安趴在窗臺上。

  曾掖和馬篤宜聯袂而來,說是想要去這條春花江的水神廟看看,據說許願特別靈驗,那位水神老爺還很喜歡逗弄凡俗夫子。

  陳平安沒有這個興致,就讓他們自己去遊覽祠廟,不過提醒馬篤宜,在進入祠廟地界後,畢竟是鬼魅穿狐皮,還是要先告罪一聲,與水神廟率先表明來意,不然按例就是冒犯衝撞一地山水神祇,起了衝突,你們怎麼都不占理,到時候他就只能賠罪道歉,破財消災了,反正那筆神仙錢,馬篤宜和曾掖自己出,不能算在他陳平安頭上。馬篤宜笑著說知道啦,走了這麼遠的江湖,這點規矩還要陳先生絮叨啊。

  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麼遠的江湖?你和曾掖,如今才走過兩個藩屬國的版圖罷了。

  不過陳平安沒有說這些,擺擺手,示意他們出門遊玩便是。不然少不了又要給馬篤宜刺上幾句。

  只是在曾掖關門的時候,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拋給曾掖,說是以防萬一。

  曾掖自然歡天喜地,只是一關上門,就給馬篤宜奪走,給她懸在腰間。

  曾掖沒轍。

  陳平安對此會心一笑。

  男子讓著些女子,强者讓著些弱者,同時又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施捨姿態,可不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這樣的世道,才會慢慢無錯,緩緩而好。

  萬般道理學問,還需落順序上。

  多走一走,就走了那麼遠。

  多想一想,就想了那麼多。

  有些疲憊又有些輕鬆的陳平安,就那麼趴在窗臺上,閉上眼睛,打著盹兒。

  吾心安處即吾鄉。

  吾鄉何處不可眠。

  數十里之外的春花江水神祠廟,一位躺在祠廟大殿橫梁上啃雞腿的老人,頭簪杏花,身穿綉衣,十分滑稽,驀然之間,他打了個激靈,差點沒把油膩雞腿丟到殿內香客的腦袋上去,這位水族精怪出身、當年偶得福緣,被一位觀湖院君子欽點,才得以塑金身、成了享受人間香火的江水正神,一個騰空而起,身形化虛,穿過大殿屋脊,老水神環首四顧,十分慌張,作揖而拜四方,戰戰兢兢道:「哪位聖人大駕光臨,小神惶恐,惶恐啊。」

  而那個「罪魁魁首」。

  正忙裡偷閒,打盹兒呢。

  道德當身,萬邪辟易,神祇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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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 01:32:34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當空

  窗外江水流逝,悠悠千古,趴在窗臺陳平安不過眯了一會兒,精神就舒緩幾分,這是稀罕事,陳平安已經沒有香甜酣睡,太久太久。

  曾掖和馬篤宜尚未歸來,陳平安還是有些擔心。

  如他所料,見過了通風報信章靨,返回書簡湖再離開青峽島,這趟由留下關進入梅釉國,一路上確實影影綽綽,有人遠遠尾隨其後,境界極高,隱藏極深,以至於陳平安也僅是偶爾間心中略有感應,曾掖和馬篤宜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陳平安沒有點破,省得他們提心吊膽,容易露出馬腳,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哪怕對方沒有流露出絲毫善意或是敵意,仍是讓陳平安感到如芒在背。

  之前書簡湖可以做到這點的修士,屈指可數,玉璞境劉老成不屑如此,老元嬰劉志茂不會如此作為。

  大驪宋氏則是不願意節外生枝,再者陳平安終究是大驪人氏,盧白象等人又都入了大驪版籍,即便是崔瀺之外的大驪高層,蠢蠢欲動,例如那位宮中娘娘的心腹諜子,也絕對沒有膽子在書簡湖這盤棋局動手腳,因為這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而崔瀺行事,最重規矩,當然,大驪的規矩,從廟堂到軍方,再到山上,幾乎全部是崔瀺一手制定的。

  陳平安幾乎可以斷定,那人就是宮柳島上外鄉修士之一,頭把交椅,不太可能,書簡湖事關重大,不然不會出手鎮壓劉志茂,

  這就需要他親自坐鎮宮柳島,所以應該是那撥過江龍中的二三把手,來盯梢自己,伺機而動。不幸中的萬幸,對方並非是要直接打殺自己,看來是還沒有想出一個不留隱患的萬全之策,可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萬鈞。

  對此,陳平安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感謝劉老成,劉老成非但沒有為其出謀劃策,甚至沒有隔岸觀火,反而暗中提醒了自己一次,泄露了天機。當然這裡邊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劉老成已經告訴對方那塊陪祀聖人文廟玉牌的事情,外鄉修士一樣擔心玉石俱焚,在根本上壞了他們在書簡湖的大局謀劃。

  不過陳平安依稀覺得,劉老成是一個……妙人,前者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劉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終決定書簡湖走勢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來的棋盤,與劉志茂、譚元儀,以及與劉老成,兩塊棋形都毀於一旦,陳平安不得不承認,這副棋盤,就只差沒有被人掀翻在地,現在是大驪主將蘇高山,和那撥外鄉修士在以書簡湖下棋,包括他陳平安在內,其餘人等,全部得靠邊站。

  可要說苦心孤詣,勞心勞力,到頭來只是白忙活一場,陳平安卻不這麼認為。

  要不要認命,是需要知命才認命,就像陳平安想要見蘇高山,得了頗為跋扈的「滾蛋」二字答覆,陳平安就能夠坦然接受,因為一趟石毫國之行,親眼見親耳聞親耳聽,加上先前的柳絮島邸報匯總,對於蘇高山,陳平安敢說自己還算比較瞭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歷經苦難,以煊赫戰功作為立身之本,這種人身居高位,故而極為堅韌,心如磐石,心境早已類似大修士的問道之心,說不得崔瀺、宋長鏡,對其發號施令之行,哪怕不缺申飭追責,想必其實內心,都會對蘇高山敬重幾分。

  可是認命,到底是一場辛苦耕耘,卻勞而無獲,當然還是會有失望。

  這一點,與出現在鶻落山的章靨,其實沒有什麼兩樣。

  陳平安想要去摸養劍葫,喝口酒,才記起已經給馬篤宜拿去掛在了腰間,便坐回桌旁,想了想,乾脆拿出那位書癲子縣尉的墨寶,將字帖一幅幅攤開,欣賞起來,怎麼看怎麼喜歡。

  一氣貫之,酣暢淋漓,無拘無束。

  這與武夫出拳何異?

  神采動人,回旋進退,莫不合道。

  這與劍仙出劍又有何異?

  世間道理總會有些相通之處。

  各幅字帖上,鈐印有那位年輕縣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極少一帖雙印。

  其中一幅字帖,內容口氣極大,「若持我貼臨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貼夜間游,好教鬼神無遁形。」

  就相鄰鈐印著兩方印章,「幼蛟氣壯」,「瘦龍神肥」。

  又有一幅,更是接連往字帖上啪啪啪蓋下了三枚印章,當時年輕縣尉的動作,讓陳平安尤為印象深刻,臉上神采飛揚如書家謫仙人,哈哈大笑輕王侯,「遇一傻兒以仙家酒釀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別為「開元」「常熟」「墨池仙人」。

  陳平安一一收起。

  以後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來,將來不管誰開口,給多高的價格,都不賣,要當家傳寶傳下去!

  一想到這個,陳平安便情不自禁,滿臉笑意。

  陳平安伸了個懶腰,雙手籠袖,一直轉頭望向江水。

  曾經有句從書中摘抄、刻在竹簡上的美好詩句,小小的一枚竹簡,卻承載著那麼大的意境。

  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窗外的壯闊江景,不知不覺,心胸也隨之開闊起來。

  齊先生,在倒懸山我還做不到的事情,有句話,努力之後,我如今可能已經做到了。

  曾掖和馬篤宜回來後,曾掖興致頗高,說真見著了那位春花江的水神老爺,簪花綉衣,特別和藹,見著了他們,還專程露面了,親自帶著他們逛蕩了一圈水神廟。

  馬篤宜卻翻了個白眼,說那老頭兒眼神讓人不舒服,色眯眯的,看她腰間養劍葫的時候,也沒少看她的腰。

  陳平安對此不好多說什麼。

  春花江是梅釉國第一大江水,梅釉國又向來尊崇水神,作為首屈一指的江水正神,春花江水神肯定不簡單。

  其實山水神祇,陳平安已經見過不少,最早的棋墩山魏檗,當年算半個山水神祇的嫁衣女鬼,後來出現在顧璨父親身邊的那位綉花江水神武將,桐葉洲那邊的埋河水神娘娘,大泉王朝北上路途中,遇到山水相爭的一雙死對頭神靈,打得山動水搖晃,當然還有黃庭國紫陽府內,遇到的那個讓陳平安倍感頭大的白鵠江水神娘娘。

  就是不知道自家山頭落魄山那邊,青衣小童跟他的那位江湖朋友,御江水神,如今關係如何。

  魏檗和朱斂寄來青峽島的飛劍傳訊,信上或多或少提及此事,不過都說得不多,只說黃庭國那位御江水神得了一塊太平無事牌,又親自登門拜訪了一趟龍泉郡,青衣小童在落魄山為其接風洗塵,最後在小鎮又請這位水神喝了頓送行酒。在那之後,青衣小童就不再怎麼提及這個重情重義的好兄弟了。

  陳平安有些擔心,只是憑藉信上的隻言片語,不好與青衣小童隨便叮囑什麼。

  在外人眼中,青衣小童那種近乎幼稚的江湖義氣,其實陳平安從不反感,甚至在他眼中,恰恰是青衣小童身上最可貴的地方。

  傻一點,總比精明得半點不聰明,要好太多。

  最少在陳平安的落魄山,這一點很重要,至關重要。

  因為這是陳平安的小天地,規矩由他來定,陳平安自己的個人喜惡,就像是觀道觀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爺」。

  在圈定範圍之外,諸多為人處世的精明和人人爭先的大道不同,陳平安也認,甚至談不上不喜歡,反而也覺得可取頗多,例如坐擁老龍城外一整條百里長街的孫嘉樹,這位年紀輕輕的孫氏家主,就已經不止是精明了,而是有著獨到的處世智慧,可最後陳平安與孫嘉樹,也孫氏祖宅那邊只能分道揚鑣,不過最終,乘坐渡船離開老龍城之時,陳平安對孫嘉樹的觀感,已經更深一層。

  一樣米何止是養百樣人。

  願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於鑽牛角尖。

  又要多知道些別人與自己的不同之處,才會知道別人到底是為何活得好,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轉千回。

  如同年輕縣尉的那些草書字帖,潦草癲狂到讓曾掖乍一看,簡直就是一個字都認不出,可其實落到根祇,還不是一個個字?

  可是觀字,欣賞書法神跡,可以我不認識字、字不認識我,粗略看個氣勢就行了,不看也無所謂。但是當人人身處這個複雜世界,你不認識這個世界的種種規矩和約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層也最容易讓人忽視的規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這與善惡無關,大道無私,四季流轉,光陰流逝,由不得誰遭受苦難之後,念叨一句「早知當初」。

  陳平安有些憂心,那個背著金色養劍葫的燒火小道童,說過要搬遷去往另外一座天下,豈不是說藕花福地也要一並帶往青冥天下?南苑國的國師種秋和曹晴朗,怎麼辦?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福地光陰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會不會下一次陳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種秋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國青史上得了個大美謚號的古人?那麼曹晴朗呢?

  對於曹晴朗那個心善的孩子,陳平安一直心心念念,念念不忘。

  曾掖和馬篤宜坐在桌旁閒聊,嗑著瓜子,不知不覺,發現那個陳先生,好像又有些憂愁了。

  好在這份憂愁,與以往不太一樣,並不沉重,就只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悵,是浮在酒面上的綠蟻,沒有變成陳釀老酒一般的傷心。

  可是這位賬房先生,對於自己的喜怒哀樂,從來不言不語,總是獨自消受。

  這讓馬篤宜和曾掖其實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門聲響起,這座臨江而建的仙家客棧,又送來一了份梅釉國自己編撰的仙家邸報,新鮮出爐,泛著仙家獨有的長久墨香。

  陳平安道謝之後,翻看起來,瀏覽了兩邊,遞給馬篤宜,無奈道:「蘇高山開始大舉攻打梅釉國了,留下關附近的邊境線,已經全部失守。」

  關於此事,邸報上有詳細記載。

  梅釉國三位水軍統帥之一的周密,負責駐守春花江的上游版圖。已經倒戈向大驪鐵騎,有意率軍叛變,暗中聯繫大驪,結果被早有察覺的梅釉國皇帝,派遣數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殺死,當時周密身邊的大驪隨軍修士,戰死三人,其中還有位大驪本土的金丹地仙,蘇高山震怒,讓麾下三位武將立下軍令狀,一月之內,務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國三處,對冥頑不化的梅釉國京城形成包圍圈,還揚言要割掉梅釉國皇帝的頭顱當酒壺,明年清明之際,拿來上墳敬酒。

  曾掖就是看個熱鬧,反正也看不懂,只是感慨大驪鐵騎真是太强大了,霸氣十足。

  山上修士,對於家國,往往沒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離開俗世越久,越是淡漠。

  袖手旁觀,冷眼看待。

  不然就是修為不夠,不曾真正站在山巔,依舊會被大勢裹挾其中,不得不下山。

  所以那位在溪澗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動下山,在山腳人間扶危救困,才會讓陳平安心生敬意,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難困惑,外人委實是不可多說,陳平安並不會覺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堅定本心,在人間行善積德,才是正道,否則就是落了下乘。

  馬篤宜比曾掖看得更遠一些,疑惑問道:「為何蘇高山這麼著急,必須迅速拿下梅釉國?我雖然不諳兵事,可是走過梅釉國這些路,也知道梅釉國的水路,縱橫交錯,很不適合大驪騎軍馳騁。」

  陳平安笑道:「我們說是大驪鐵騎,又不是真的只有騎軍,只是大驪以鐵騎著稱於世,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大驪邊軍的步戰一般。這一路南下,什麼樣的王朝和藩屬沒有領教過,大驪拿下梅釉國,是大勢所趨,只不過你說得也沒有錯,這麼著急拿下梅釉國,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國京城更多的代價,大驪和梅釉國雙方的兵馬折損,都會更多,這裡邊的玄機,可能只有蘇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應該是有人在催促著蘇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驪鐵騎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長鏡。」

  馬篤宜猶豫了一下,「為何先生好像對於沙場戰事,不太在意?那些沙場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對於老百姓那麼上心?」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了個圓圈,「有句家鄉俗語,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投身行伍,沙場爭鋒,就等於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就像靈官廟那位將軍陰物,你會覺得他死後,會後悔為國捐軀嗎?還有那撥在小縣城與百姓搶糧食的石毫國散兵游勇,那個年輕武卒,即便死了那麼多袍澤,又哪裡願意真的對老百姓抽刀相向。」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你們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國,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鋪子,攔下了一位想要殺人的山中精怪少年,還送了他一枚……神仙錢。可要是妖族大舉入侵浩然天下,真有那麼一天,我哪怕知道妖族當中,會有早年的古寺狐魅,會有這個最終放棄殺人的精怪少年,可當我面對浩浩蕩蕩的大軍在前,就只有我一人擋在它們身前,背後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說我怎麼辦?去戰陣之中,跟妖族一個個問清楚,為何要殺人,願不願意不殺人?」

  陳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選擇站在那裡攔路,那就意味著我做好了死則死矣的打算,對方既然殺到了那裡,一樣也該如此。兵家聖人坐鎮古戰場遺址,就是坐鎮天地,如儒家聖人坐鎮書院、道家真君坐鎮道觀,為何有此天時地利人和?大概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當他們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鄉隨俗。」

  陳平安問道:「我這麼講,能明白嗎?」

  曾掖老老實實搖頭。

  馬篤宜問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問題了,如果外人能夠强行破開聖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著原先的道理,不對?」

  陳平安搖頭道:「這說明你沒有想清楚,為何聖人能夠坐鎮天地,這才是根本所在,這才是脈絡的線頭,順序的起始。在那之後,再來疑惑為何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講理的外來人,用拳頭打贏了講理的。至於為何我要說『看似』,就更複雜了,以後有機會遇到了切實的事情,我再來與你們細說,不然你們只會越來越覺得一團亂麻,好像處處是道理,結果人人不講理。」

  馬篤宜點點頭,「好的,拭目以待。」

  陳平安卻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個機會。」

  馬篤宜愈發迷惑。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親眼見過了石毫國的家國不幸,唯有詩家與英雄幸,亡國之音,悲憤之言,與那些亡國殉國之文臣武將,最容易被史書記住。我們也走過了梅釉國,更多還是勤勤懇懇的老百姓們,牢牢騷騷的文人墨客,過著還算安穩的日子,你說石毫國和梅釉國哪個更幸運?」

  答案顯然而見。

  慷慨赴死,終究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後悔,不意味著就是不遺憾。而好好活著,哪怕活得不那麼愜意,始終是世人最樸素的願望。

  陳平安笑道:「我們不知道很多簡單的道理,我們很難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可這難道不是我們的幸運嗎?」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無法對別人痛徹心扉的苦難,真正感同身受。

  當年在彩衣國胭脂郡,手持柴刀的少年趙樹下,死死護住的那個小女孩,為何唯獨願意相信陳平安,因為孩子往往更赤誠,對於苦難更敏感和更難抵禦,那個昵稱鸞鸞的小女孩,是在境遇更加接近的陳平安身上,她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歡離合,而不是因為當時在孩子眼中,陳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樣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這會兒,馬篤宜和曾掖面面相覷。

  陳平安最後神色平靜,說道:「可是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運,到底從何而來,難道不應該知道和珍惜嗎?當所有人都不願深究此事的時候,大難臨頭,便不要訴苦喊冤了,老天爺應該不會聽的吧?所以才會有在那神臺上倒坐的菩薩吧?不過我還是覺得,讀書人在此關頭,還是應該拿出一些擔當來,讀過了比老百姓更多的書,功名在身,光耀門楣,享了比老百姓們更大的福,就該多挑起一些擔子。」

  陳平安雙手輕輕放在椅把手上。

  當每一個人都坐姿不正,怎麼舒服怎麼來,卯榫鬆動,椅子搖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會講究治學修身,務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獨。

  看過了書簡湖,是那麼失望。

  可是當陳平安離開書簡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沒有那麼失望了。

  經過短暫的兩天休憩,之後他們從這座仙家客棧離開,去往梅釉國最南端的版圖。

  在南下路途中,陳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書生,談吐穿著,都彰顯出不俗的家世底蘊。

  當時梅釉國書生對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銀子,便雇傭了車馬僕役,一起陪著他遊歷險幽山河,結果其中有人見財起意,與其餘兩人合夥謀財害命,差點就要將喜歡聒噪吟詩的書生推下山崖棧道,若非有位心善腳夫死命攔阻,估計都等不到陳平安出手,書生就那樣沒了,事後家族連屍骨都未必能夠找到。

  陳平安攔下後,詢問如何書生處置那些車馬僕役,書生也是個奇人,不但給了他們該得的薪酬銀子,讓他們拿了錢離開便是,還說記住了他們的戶籍,以後只要再敢為惡,給他知曉了,就要新賬舊賬一起清算,一個掉腦袋的死罪,不在話下。書生只留下了那個挑擔腳夫。

  然後非要與陳平安同行,改變路線,一起南下。

  書生對馬篤宜一見鍾情。

  陳平安沒眼瞎,就連曾掖都看得出來。

  而且書生的示好,過於蹩腳了些,沒話找話,故意跟陳平安高談闊論,針砭時事,不然就是對著奇絕山水,吟詩作賦,感懷不遇。

  馬篤宜煩得很,第一次想要讓陳先生收起狐皮紙人符籙,將自己收入袖中,來個眼不見為淨,耳不聽不煩。

  如果不是那個書生還算沒丟乾淨讀書的斯文,終究沒好意思自報家門,顯擺他的家世背景,馬篤宜都要破口大駡了,要書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騷墨水。

  書生顯然是梅釉國世族子弟,不然言談之中,流露出來的自傲,就不是弱冠之齡便高中狀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戶部衙門歷練三年後,外放地方為官,他在一縣之內種種治理官場弊端的舉措。

  是真心想要當個好官,得一個青天大老爺的名聲。

  只可惜卸任之後,別說是一把萬民傘,只有一地雞毛的駡名,縣衙下屬,背地裡駡他迂腐,不曉得給衙門爭取點好處,光顧著給他們找罪受,地方豪紳也駡他不諳庶務,老百姓也駡,駡他沽名釣譽,勞民傷財。

  某天說到傷心處,又喝多了酒,書生竟是淚水盈眶,顧不得在馬篤宜那邊假裝文豪名士了。

  陳平安也沒有多說什麼。

  只講了講自己對於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講了前者的好處,後者的難處。

  書生聽了,大醉酩酊,憤懣不已,說那官場上的和光同塵,就已經要不得,若是還要同流合污,那還當什麼讀書人,當什麼官,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就該靠著真才實學,一步步位居中樞要緊,然後滌蕩濁氣,這才算是修身治國,不然就乾脆便別當官了,對不起書上的聖賢道理。

  陳平安笑著說也有道理。

  沒有多勸半句。

  不是陳平安覺得道理講不通,或是覺得書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

  而是這類讀書人的糟心事。

  陳平安親眼看過。

  頂著一個國師弟子頭銜的吳鳶,最早在龍泉擔任縣令後,處處碰壁,要說那些大姓大族,難道不怕崔瀺?

  可就是一顆顆和顔悅色的軟釘子,偷偷埋在衙署內外,讓吳鳶焦頭爛額,仕途不順,最後不得不「搬出」小鎮,為袁曹兩姓的嫡子挪窩,隨著龍泉由縣升郡,吳鳶當然是順勢從縣令高升為郡守,只是陳平安敢斷言,吳鳶在大驪朝堂的印象,已經跌入谷底,有背景有靠山,順風順水一時,自然不難,可注定無法順風順水一世,其中艱辛,有錢人也好,權貴子弟也罷,一樣會覺得糟心遭罪。

  事實上,當年吳鳶也確實曾經對身邊某位京城豪族子弟,說過一句肺腑之言,與那位文秘書郎,說清楚了請大家為文武廟書寫匾額、或是勞駕家族打破龍泉僵局的兩者差別,香火情,不單單是與朋友之間,哪怕是家族內部,也一樣會用完的,切莫亂用。

  若是如今的陳平安聽說了此事此言,說不定就要與吳鳶坐下來,好好喝頓酒,僅憑這句話,就夠一壺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陳平安見識過許多世代簪纓的官宦子,到了地方為官,自以為可以,實則不少人從風光到黯然,再到徹底沉寂,期間也會有破壞規矩的捷徑而走,一時得利之後,地方官員也捏著鼻子認了虧,只是卻往往會默默反彈,對那些來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發抱團排斥,手腕愈發純熟陰險,當個傻子逗弄戲耍。

  所以陳平安如今忌憚那個從泥腿子變成軍中大將的蘇高山,卻也不會小覷了姓氏尊貴、在官場起步階段可謂得天獨厚的曹枰。

  馬篤宜氣了個半死,忍了半天,忍無可忍,就想要說話,卻被陳平安搖頭示意,不要說話。

  陳平安其實能夠理解這位書生的困境。

  與他自己在書簡湖的處境,如出一轍。

  他要不要與虎謀皮,與本是生死之仇、本該不死不休的劉志茂,成為盟友?一起為書簡湖制定規矩?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別的不說,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時候,夜深人靜,還要捫心自問,良心是不是缺斤少兩了,會不會終究有一天,與顧璨一樣,一步走錯,步步無回頭,不知不覺,就變成了自己當年最喜不喜歡的那種人。

  陳平安尊重書生的選擇。

  興許不當官了,既有狀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蘊,潛心之學數十年,桃李滿國,難道就不是一種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

  那個美好的可能性,就擺在書生的道路前方。

  陳平安如何捨得多說一句,書生你錯了,就該一定要為了一時一地的老百姓福澤,當一個問心有愧的讀書人,廟堂上多出一個好官,國家卻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其中的取捨與得失,陳平安不敢妄下定論。

  這些繞來繞去,兜兜轉轉,都是陳平安從書上書外看來的,想來的。

  許多曾經只知道是好道理、卻不知好在何處的言語,齊先生的,阿良的,姚老頭的,一枚枚竹簡上的,各色各樣的人,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道理言語,也就越來越清晰,彷彿被後人拎起了線頭線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

  哪怕書生再喜歡馬篤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馬篤宜的冷漠疏遠,可還是要返回京城,遊玩縱情山水間,終究不是讀書人的正業。

  離別之時,他才說了自己的家世,因為以後那個陳先生若是找他喝酒,與人問路,總得有個地址不是。

  原來書生是梅釉國工部尚書的嫡孫。

  相逢投緣便飲酒,別離無妨再約酒,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實還是不太理解,為何陳先生願意這麼與一個酸書生耗著光陰,硬是陪著書生逛了百餘里冤枉路的山水形勝。

  哪怕書生是一位尚書老爺的嫡孫,又如何?曾掖不覺得陳先生需要對這種人間人物刻意結交。

  不值當。

  別說是陳先生,就是他曾掖,一個尚未躋身中五境的山澤野修,與是否屬山上修士的心高氣傲無關,而是曾掖遇到同樣的人同樣的事,撐死了救了人喝了酒,也就散了。

  不過一想到既然是陳先生,曾掖也就釋然,馬篤宜不是當面說過陳先生嘛,不爽利,曾掖其實也有這種感覺,只是與馬篤宜有些差別,曾掖覺得這樣的陳先生,挺好的,說不定將來等到自己有了陳先生如今的修為和心境,再遇上那個書生,也會多聊聊?

  曾掖的修道之心,無形之中,從最初一定要死死抓緊陳先生的袖子,活下去,變成了哪怕以後離開了陳先生,也要活得更有滋味一些,與茅月島甚至是整座書簡湖的野修前輩們,都要活得不一樣些。

  比如,對待山下的凡俗夫子,更有耐心一些?

  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夠通透,可終究是開始想了。

  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當年的泥瓶巷少年,一樣是這般行走而來,才有今天的賬房先生。

  與書生分開後,三騎來到梅釉國最南邊一座名為旌州的城池,裡邊最大的官,不是太守,而是那座漕運總兵官衙門的主人,總兵官是僅次於漕運總督的大員之一,陳平安停留了一旬之久,因為發現這裡靈氣充沛,遠勝於一般地方城鎮,有益於馬篤宜和曾掖的修行,便挑選了一座臨水的大客棧,讓他們安心修行,他自己則在城內閒逛,期間聽說了不少事情,總兵官有獨子,才學平平,科舉無望,也無心仕途,常年在青樓勾欄流連忘返,聲名狼藉,只不過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唯獨有個怪癖,喜歡讓下人捕捉大肆貓犬狸狐之類,拗折其足,捩之向後,觀其孑孓狀,以此為樂。

  結果那座總兵官衙署,很快傳出一個駭人聽聞的說法,總兵官的獨子,被掰斷手腳,下場如在他手上遭殃的貓犬狐狸無異,嘴巴被塞了棉布,丟在床榻上,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輕人,明明身受重傷,但是卻沒有致死,總兵官大怒,確定是妖魔作祟之後,一擲千金,請來了兩座仙家洞府的仙師下山降妖,當然還有就是想要以仙家術法治好那個殘廢兒子。

  當時陳平安剛好在漕運河畔散步,親眼看到了一撥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師。

  站在船頭的為首之人,竟是一位龍門境修士。

  這在梅釉國這類藩屬附庸,請動一位龍門境,是很大的手筆了,看來那座總兵官府邸確實是富得流油。

  除了方便曾掖和馬篤宜修行,選擇在旌州逗留,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隱蔽的原因。

  根據春花江畔那座客棧的仙家邸報記載,那橫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曾經在旌州地界上空,攔下過一次朱熒王朝那位被譽為「一腳已在元嬰境」的金丹老劍修,除去這次交手,旌州前後,又有總計三次的「停步」廝殺,最終在梅釉國與朱熒王朝接壤的邊境,剛好斬殺劍修。

  陳平安猜測崔東山和阮秀姑娘是在「釣魚」,誘使一兩位元嬰劍修離開山頭,失去山水陣法的庇護,然後不管不顧地趕往梅釉國版圖,救下那名大道有望、國之重器的金丹劍修。

  不然以崔東山的元嬰修為和一身法寶,對付一個金丹劍修,根本無需麻煩。

  極有可能,梅釉國邊境一帶,就藏著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許弱,即便是兩人都在,陳平安都不會感到奇怪。

  不愧是龍門境修士的譜牒仙師,與另外一撥勢力較小的同行聚頭後,治好了那位權貴子弟,只是將來行走會微瘸,注定是提不起重物了,雙方仙師,分別以仙家秘寶和一頭靈物,循著蛛絲馬跡,當晚就找到了那頭膽敢對總兵官府出手的妖物,在城中一場血戰,那夥仙師倒是一個比一個出手淩厲,妖物一直只是繞路躲避,險象環生。

  事實上,能夠那麼以其人之道折磨總兵官獨子,悄然潛入,又悄然離去,就意味著想要殺掉那個年輕人,輕而易舉,只是不知為何,妖物沒有殺人,只是傷人。

  夜色中,陳平安一直在城頭那邊看著,袖手旁觀。

  如果不是那頭妖物犯傻,有意無意挑選了一條不利於遠遁的路線,旌州城內今晚肯定要死傷慘重,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對,而是譜牒仙師的次次出手,真是半點不計後果。

  最後仍是被那頭妖物逃出城中。

  仙師如蝶雀紛紛掠過城頭,撇下那些只能夠搖旗吶喊的漕運官兵,繼續出城追殺,城內官兵肯定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那兩夥仙師出城追殺,氣勢洶洶,實則很快就停下了,即便已經沒了妖物的蹤跡,仍是故意靈器迭出,對著一塊空地轟砸不斷,絢爛至極。

  與此同時,那位從頭到尾沒有傾力出手的龍門境老仙師,在出城之時,就改了方向,悄然離開捉妖大軍隊伍。

  陳平安躍下城頭,遠遠尾隨其後。

  在旌州城二十多裡外的大山之中,陳平安站在一棵大樹的枝頭,看著那位老修士一番廝殺後,以一根銀白色的法寶縛妖索,成功束縛住了那頭現出真身的狸狐。

  老修士得逞之手,以縛妖索拽著那頭渾身浴血的雪白狸狐,徑直來到陳平安附近,笑問道:「怎麼,要分一杯羹?」

  陳平安飄落在地,笑道:「老仙師做得一手好買賣,弟子那邊,回頭去總兵官府說一通大妖難馴的措辭,反正城內百姓人人都看到了你們的出手,盡心盡力,炫目不已,想必那位封疆大吏寢食難安,又要乖乖交出一大筆神仙錢,懇請老仙師你們務必捉妖到底,這邊,老仙師偷偷捕獲了妖物,到時候再隨便找頭剛剛化為人形的狸狐精怪,交予總兵官府交差,皆大歡喜。」

  老修士撫鬚而笑,「你這後生,倒是眼力不差。我那些愚鈍的弟子當中,都有幾個不開竅的傻蛋,你不過是在旁邊看了幾眼,就曉得其中關節了。」

  陳平安玩笑道:「老仙師該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

  老修士哈哈大笑,「我又不是那喪心病狂的野修,為了錢財,爹娘師徒都可以不認,說吧,你開個價,若是價格公道,就當是你一筆該得的意外之財,馬無夜草不肥嘛。」

  陳平安問道:「不知道老仙師捕捉此物,拿來做什麼?」

  老修士提了提手中縛妖索,妖物哀嚎不已,「畢竟是辛苦修行到觀海境的妖物,拿回山門後,調教一番,去其戾氣,當做護山供奉栽培,不是我自誇,這也是它的一樁大道福緣。」

  陳平安點了點頭,笑道:「有真有假,且不去管。不過我還是奉勸老仙師慎重考慮,不要以那根縛妖索捉我。」

  老修士眼神晦暗不明,「你這後生,真是不知好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怕好事變禍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收斂笑意,「你其實得感激這頭妖物,不然先前城內你們造孽太多,這會兒你已經半死不活了。」

  龍門境老修士彷彿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放聲大笑,樹葉震動,簌簌而落。

  陳平安嘆息一聲,「生財有道,撈到手的又是漕運官員的不義之財,我覺得很好。可是為了掙錢,枉顧百姓性命不說,這會兒還要與人聯手,等著他們聞訊趕來,捉妖又殺人,斬草除根,就不太善了。」

  老修士看著那個初看只是病秧子的年輕人。

  越看越不對勁。

  也就愈發忌憚。

  修行之人,一旦真正結仇,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絕為止,不然就是糾纏不清的百年恩怨。

  陳平安說道:「我出錢與你買它,如何?」

  老修士猶豫不決。

  陳平安丟出一塊玉牌。

  青峽島頭等供奉。

  老修士沒敢伸手接住,修士秘術,千奇百怪,誰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沒有早早馭回玉牌,任其懸停空中,由著那位龍門境老修士仔細端詳,然後丟出一顆穀雨錢,「如今我們青峽島有些亂,聲勢不如以往,你又是個梅釉國小有名氣的譜牒仙師,不然你這會兒已經死了,這根法寶縛妖索,也會是我的囊中之物,拿了錢,就消停一些,不然你就一輩子和弟子一起,乖乖躲在山頭上安心修道好了。」

  陳平安笑了笑,「當然了,一顆穀雨錢,價格肯定不算公道,但是價格公道了,對得起這塊玉牌嗎?對不對,老仙師?」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

  兩把飛劍掠出,一閃而逝。

  老修士眼皮子直打顫,揮袖一推,將玉牌拂退回那個身穿青色棉衣的年輕「劍仙」身邊,然後收下了那顆穀雨錢,打了個稽首,笑道:「不打不相識,道友若是信得過,以後可以來我們龍蟠山做客。」

  陳平安收起玉牌,初一十五也掠回養劍葫,微笑道:「老仙師如此會做生意,我可不敢上門送錢。」

  老修士爽朗大笑,一抖縛妖索,雪白狸狐摔落在地,收起那件法寶,也說了幾句比較硬氣的話語,「只要青峽島在書簡湖還站得穩,小小龍蟠山,只會送錢,不敢收禮,燙手。不敢若是青峽島哪天沒了,希望咱們不要再見面,不然傷感情。」

  老修士也不含糊,撂下話後,說走就走。

  陳平安掠上枝頭,片刻之後,才飄然落地,是真走了。

  那頭蜷縮在地的雪白狸狐,一邊療傷,一邊瞪大眼睛,瞪著那個年輕修士。

  真是位劍修?

  她下山之後,不敢招搖過市,見到的山上修士都不多,所以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劍修呢。

  陳平安揮揮手,「走吧,別示敵以弱了,我知道你雖然沒辦法與人廝殺,但是已經行走無礙,記得近期不要再出現在旌州地界了。」

  她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打趣道:「怎麼,怪我耽誤你在龍蟠山的大道福緣?」

  她以清脆嗓音開口說道:「龍蟠山豢養了一頭很可怕的惡蟒,是真正的護山供奉,喜歡吞食精怪,所以方才那個老壞蛋是騙你的,你以後一定要小心啊。」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會留心的,然後沒有走向前,而是在原地蹲下身,「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麼我是書簡湖的野修,為何要救你?」

  她趕緊閉上嘴巴,一個字都不說了。

  陳平安笑著拋出一隻小瓷瓶,滾落在那頭雪白狸狐身前,道:「如果不放心,可以先留著不吃。」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公子圖什麼呢?」

  陳平安微笑道:「那我問你,為了不傷及無辜,差點在城中就被抓住,你又圖什麼呢?」

  她笑眯起眼,一頭狸狐這般作態,又彷彿人間女子,所以特別好玩,她嬌聲嬌氣說道:「公子,我們是同道中人唉?」

  只是她很快就苦著臉,有些抱歉。

  總覺得這麼說,有些對不住這位恩人。

  因為他們這些幸運到能夠生而為人的傢伙,駡人的話裡邊,其中就有禽獸不如這麼個說法。

  陳平安不置可否,揮揮手,「走吧走吧,人心鬼蜮,很可怕的,以後不要仗著一身修為,就嬉戲人間了,你與天地鬥,已經贏了一次,這才有了如今的修為,一定要多珍惜。可是當你與人鬥,哪裡是那些山澤野修和譜牒仙師的對手,走吧,以後哪怕忍不住要來人間再走一遭,市井逛蕩,務必小心再小心些。還有,以後不要千萬覺得次次都能碰到我這樣的人,你怎麼就知道今天的好人,以後會不會變成壞人?」

  她輕輕抬起一隻爪子,「捂住嘴巴」,笑道:「能這麼說的人,怎麼會變成壞人呢,我可不信。」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那兒,微笑道:「不信就不信,隨你,不過我可提醒你,那個龍蟠山老壞蛋,說不定會反悔,與其餘仙師碰頭後,就要殺過來,捉了你,給那條惡蟒當盤中餐。」

  雪白狸狐猶豫了一下,趕緊收起那只瓷瓶,嗖一下飛奔出去,只是跑出去十數步外,它轉過頭,以雙足站立,學那世人作揖拜別。

  那個年輕人就一直蹲在那邊,只是沒忘記與她揮了揮手。

  在那小傢伙遠去之後,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向旌州城,就當是夜遊山林了。

  一想到又沒了一顆穀雨錢,陳平安就嘆息不已,說下次不可以再這麼敗家了。

  只是這個賬房先生大概忘記了,當時在狗肉鋪子送出手一顆小暑錢後,好像也是這般提醒自己的。

  陳平安渾然忘記這一茬了,一邊散步,一邊仰頭望去,明月當空,望之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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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 01:33:12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四十五章 報到先生歸也

  冬至時分,雖是日短之至,人影長之至,實則卻是天地陽氣升之始。

  寶瓶洲的各國皇帝君主,都會在這一日祭山岳,即便無法親至,也會讓禮部高官去往山岳神廟燒香。

  與龍泉郡差不多,梅釉國這邊一樣有過小年的習俗,雖是貧寒人家,按照各地鄉俗,亦要準備餃子、羊肉湯或是糯米飯。

  陳平安三騎啃著市井買來的糯米團,從梅釉國最南部的旌州返程。

  在一處邊境關隘,陳平安停馬不前,讓曾掖和馬篤宜先行過關,陳平安獨自驅馬轉向一座丘壟,登頂之後,剛好有一位老修士緩緩走向坡頂,陳平安翻身下馬,老修士以略顯生疏的寶瓶洲雅言笑道:「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是我對你很熟悉了。」

  陳平安微笑道:「辛苦前輩一路護駕。」

  元嬰老修士不理會言語之中的譏諷之意,任誰被一路盯梢,都不會感到舒服。

  老修士笑道:「我曾是桐葉宗的修行之人,所以這一路隱忍,確實辛苦。」

  陳平安問道:「曾是?」

  老修士依舊將一身氣息壓制在金丹地仙的境界上,肌膚之上,光華流轉,如有日月流轉於身軀小天地之中,沒有答這個問題,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似乎想要看出些端倪,到底是靠什麼才能成為那名大劍仙的朋友?同門師兄弟?暫時都不好說,都有可能。只不過天底下可沒有白白消受的福氣,尤其是山上,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老修士站在小山坡之巔,環顧四周,梅釉國的山水,實在瞧著無趣乏味,靈氣稀薄,更是遠遠不如書簡湖。

  有些秘事,沒有說給這個年輕人,他當下是以陰神出竅遠遊至此,以陽神攜帶那塊用以監視自己的秘制桐葉牌,以此遮掩自己的真正行蹤,避免這場見面被書簡湖那邊察覺。之所以願意冒這麼大的風險,自然有他深思熟慮的考量和算計。他們這夥被玉璞境野修劉老成當做宮柳島座上賓的外鄉人,能夠被精心挑選出來,丟到書簡湖,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他自然不例外。

  只是大道之上,給人賣命,也得看價格。

  他就覺得價格低了些。

  即便他已經被大陰陽家勘定為無望上五境,好歹還是一位擅長廝殺的老元嬰,還有兩百年壽命,若是捨得花大錢吊命,再活三百年都有可能。

  接到這個秘密任務後,他思來想去,總覺得是一個借刀殺人的連環扣,那位上五境的領路人,是給人當做了刀子,自己更是。可惜寶瓶洲不是自家地盤,毫無根基,自己無人可用,不然的話,再找把刀,快一點的,腦子差一點的,說不得自己就是富貴險中求,真能夠撈到一場潑天富貴,當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借來借去的幾把刀,大夥兒一起完蛋,至於那個連他都猜不透身份的真正幕後人,則就要逍遙快活了。

  老修士問道:「我有一筆互利互惠的買賣,你做不做?」

  陳平安點頭道:「說說看。」

  老修士笑道:「但是我要先得到你的一句承諾,最少百年之內,你陳平安不能與任何人說出我們之間的交易。」

  陳平安問道:「就算我答應下來,問題是你敢信嗎?」

  老修士點頭道:「我不全信,但是打算賭一把,我站在這裡,出現在你面前,已經就是一種證明。山上修行,只要道行比我高,我便看不透深淺,可是與誰朝夕相處這麼久,再看性情,不算太難。你這種人,我也曾經見過不少,多是年輕時候認識的,結果發現你們大多死得早,半道而亡,所以我只說了這是一場百年之約。」

  陳平安笑道:「快過年了,麻煩前輩說幾句吉利話。」

  這位元嬰大修士微笑道:「我若是與你說些客套寒暄的話,你難道不會疑神疑鬼?還如何做買賣?」

  陳平安覺得這話沒說錯。

  約莫一炷香後,陳平安驅馬下山坡,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色,變得面如金紙,坐在馬背上,搖搖欲墜,像是經歷過一場生死大劫,本就孱弱的體魄,幾乎油盡燈枯。

  嚇得過關之後停馬等候的曾掖和馬篤宜,心驚膽戰,大氣都不敢喘。

  先前幾乎整座關隘內外,都看到了陳平安消失處那邊的劍光如虹。

  陳平安搖搖手,「沒事,擺平了,我們繼續趕路,此行回返,路上都不會再有事情,還是老規矩,你們到時候不與我一起返回書簡湖。」

  在山坡那邊,元嬰修士早已撤去障眼法神通,竟是一位姿色平平的中年婦人,眉心處緩緩滲出一粒鮮血,被她以手指輕輕抹去,只是那點痕跡,落在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眼中,稍稍打量,都是無比扎眼的存在。

  與那個年輕人做買賣,還算放心,雙方下定決心做買賣後,推敲細節,滴水不漏,幾次試探,年輕人都算應對得體。

  她望向天幕,作揖行禮,虔誠且惶恐,顫聲道:「李芙蕖粗鄙不堪,只能得罪君子,不敢得罪小人,失禮了。」

  片刻之後,天地寂靜。

  婦人啞然失笑,應該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寶瓶洲大亂,需要那位陪祀聖人盯著人和事,實在太多,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大驪藩王宋長鏡,朱熒王朝皇帝,等等,怎麼都輪不到她和那個陳平安,即使被拘押在水牢底層的劉志茂親口所說,如今陳平安身上帶著那塊「吾善養浩然氣」的聖人玉牌,但是關於坐在一洲天幕的陪祀聖人,她多少知曉些內幕,只要腳下人間沒有太過出奇的廝殺,就不會轉移視線,瞥上一眼,至於類似太平山老宗主親自出手追殺背劍老猿,聲勢實在太大,肯定會被桐葉洲聖人第一時間察覺。

  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一些該有的禮數,終歸是多比少好,有比無好。

  離開梅釉國那座關隘後,即將進入書簡湖地界之際,陳平安在一座鄉野村莊附近,轉頭看著身後兩個興致不高的傢伙,沙啞笑道:「讓你們擔心了,這一路想事情比較多。」

  馬篤宜捂住心口,「陳先生,你可總算還魂了,這一路上不是發呆,就是皺眉,這都多長時間沒喝酒了,我們兩個都快要嚇死了。」

  曾掖使勁點頭。

  陳平安輕聲安慰道:「遇上了一時半會兒沒能想明白的事情,對不住了。」

  馬篤宜笑問道:「這會兒想明白啦?」

  陳平安搖頭道:「仍然沒能想明白緣由,但是退而求其次,大致想清楚了應對之法。」

  馬篤宜憂心忡忡道:「真沒事?」

  陳平安點頭道:「沒事了。」

  馬篤宜猶猶豫豫,「那陳先生你喝口酒,給咱們瞧瞧,不然咱們不放心。」

  曾掖臉色尷尬。

  陳平安當然沒有真去喝一口酒,笑道:「你們就在這邊停步吧,記得不要打攪附近百姓,都好好修行,相互督促,不可懈怠。我爭取最晚明年開春時分,趕來與你們匯合,說不定可以更早一些。到時候咱們就要往書簡湖南邊走了,那邊瘴氣橫生,多山澤精怪,據說還有邪修和魔道中人,會比石毫國和梅釉國危險很多,你們兩個別拖後腿太多。」

  馬篤宜冷哼一聲。

  曾掖倒是趕緊承諾會勤勉修行。

  陳平安獨自策馬離去。

  不過離開之前,將那根金色縛妖索與幾張符籙交給了馬篤宜,以防意外,再就是記得藏好那根縛妖索,不許輕易現世,一旦被過路野修瞧見,就是一出板上釘釘的天降橫禍。

  涉及生死大事,馬篤宜不敢絲毫怠慢,也沒有開什麼玩笑,只是讓陳先生寬心,他們絕不會這麼不小心。

  陳平安這天露宿在一座荒郊野嶺,陰煞之氣頗為濃重,幾乎可以篤定有厲鬼藏身其中,只是偏偏一夜無事,這讓陳平安有些奇怪,如今又不便展露真實修為,對方又隱匿極深,多半是與一地的山根氣運有所牽連,只好作罷。

  騎馬緩緩而去。

  憂愁不已。

  根據那個元嬰老修士李芙蕖的含蓄說法,派遣她離開宮柳島的主使,是一位桐葉宗的上五境修士,曾經管著一宗祖師堂的清規戒律,地位尊崇,哪怕是杜懋在世之時,也是相當有威勢的存在,現任桐葉宗宗主都要喊一聲師伯。

  這還不算最讓陳平安憂慮的事情。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於這個桐葉宗大修士,如今是玉圭宗的供奉,正是玉圭宗即將選址寶瓶洲書簡湖,作為下宗根基所在!

  玉圭宗,出現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荀姓老人,隋右邊未來的修道證道之地,以及更早出現在青虎宮的姜尚真。

  其中姜尚真有較大可能,會是玉圭宗下宗歷史上的首任宗主,但是玉圭宗祖師堂那邊,尚未有確鑿說法,所以猶有變數。

  因為姜尚真始終遲遲沒有趕赴寶瓶洲,也是證據之一。

  至於下宗的首席供奉,自然是宮柳島劉老成。

  那個元嬰修士李芙蕖就說了這麼多。

  由於最喜歡湊熱鬧的姜尚真都沒有露面,反而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原桐葉宗老祖,成為了玉圭宗開道人物,說不定這位大修士,便有了些天經地義的想法,要與姜尚真掰一掰手腕子,爭一爭下宗宗主之位。

  難怪李芙蕖會一路追蹤,伺機而動。

  也難怪蘇高山會對自己不假顔色,要知道連譚元儀都知道一部分綠波亭檔案,清楚自己與大驪千絲萬縷的瓜葛,完完全全不將譚元儀放在眼中的蘇高山,只會知道更多,到了蘇高山這種高位,雖說無法肆意調用綠波亭諜子,但是查閱檔案,甚至是獲悉比譚元儀更多的內幕,不難。

  好在李芙蕖足夠小心謹慎,足夠敬畏那些無法預知的大道無常。

  才與自己演了一場各有折損的苦肉計。

  當然是要從山坡之外的關隘邊境某處,再次重逢。

  能夠在一位老元嬰的眉心處戳出一點傷痕,這個消息傳出去,擱在宮柳島之外的書簡湖千餘島嶼數萬野修,誰都不信。

  但是只要劉老成沒有鐵了心坑害自己的念頭,不去主動泄露自己的真正底細,畢竟這意味著劉老成會損人不利己,要與一位未來的玉圭宗下宗的頭等供奉,徹底撕破臉皮,只要劉老成什麼都不說,或是含糊其辭,說點不痛不癢的言語,那麼在原桐葉宗老祖那邊,多半會將信將疑,這就足夠了。

  不過在山坡之上,陳平安仍是關於劉老成以劉志茂飛劍傳訊的那次提醒,隻字不提,並沒有因為要李芙蕖結盟,就以此作為不花半顆銅錢卻無比立竿見影的一顆定心丸,向李芙蕖示好。

  有些事,做不得。

  不然陳平安就要真要好好反省一番,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已經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書簡湖野修了。

  陳平安也好,李芙蕖也罷。

  竟然都不知道,在雙方先後離開關隘後,邊境城頭上,隱隱約約,漣漪陣陣,虛實不定,最終浮現了一位雙方其實都認識的熟人身影。

  如果李芙蕖知曉此事,估計一顆道心都要被嚇破。

  因為這位不速之客,正是在得到那塊道君祁真都要搶上一搶的琉璃金身碎塊後,更加有望躋身仙人境的寶瓶洲野修第一人,劉老成。

  他此次離開書簡湖,本該是去找蘇高山商議大事,當然找了,只是如何返宮柳島,什麼時候,還沒有人能夠管得著他劉老成。

  即便是那位從桐葉宗轉投玉圭宗、並且順手偷走祖師堂一件重寶的上五境修士,也一樣不敢對劉老成太過約束,更不敢三番兩次隨便試探。

  上五境的野修,哪怕是在遠比寶瓶洲更加廣袤的桐葉洲,一樣是極其難纏的存在。

  不管劉老成當時為何會出現在那邊,劉老成一揮袖子,收起了幾近仙人境修為的掌觀山河神通,一名山澤野修,總得有一樣或是幾種特別出彩的拿手好戲,殺力巨大卻極其隱蔽的殺招或是法寶,烏龜殼一般庇護陰神陽神的本命物,逃跑,窺探,多多益善,技多不壓身,本事越雜且精,沒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

  李芙蕖拔地而起,化虹飛掠遠去,關隘上空如冬雷震動,轟隆作響。

  劉老成隨之現身後,微笑道:「好小子,還是講一點江湖道義的,算你聰明。不然呵呵。」

  劉老成一閃而逝。

  這種命懸一線,那種隱藏在陽關道上的鬼門關,陳平安哪怕親自走過一趟,依舊渾然不覺。

  世人世事往往如此,只是很多時候,不會是生死之大事,而是變成了更加輕巧一些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的機遇,毫無徵兆的失勢,無緣無故的爭執,突如其來的鴻運當頭,一件件,一樁樁,都教人一頭霧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叫苦不迭。

  看似皆有定數也,其實不在天命而在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天不看,一個個旁人也在看。

  至於到底應該怎麼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無非是各自環境的不同取捨,以誠待人,唯利是圖,得過且過,皆是可以成為立身之本,唯獨可笑之處,在於這麼個淺顯道理,好人與壞人,許多人都不知,知道了依舊無用,安慰自己世道如此,道理無用。畢竟每個人能夠走到每一個當下,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潛在道理支撐,每個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脈絡,就像是那些最為關鍵的一根根梁柱,改變二字,說已不易行更難,如同修繕房屋閣樓,添磚加瓦,可是要花錢的,若是梁柱搖晃,必然屋舍不穩,或是只想要更換瓦片、修補窗紙還好,若是試圖更換梁柱?自然是無異於傷筋動骨、自討苦吃的難熬事,少有人能夠做到,年紀越大,閱歷越豐,就意味著既有的屋舍,住著越習慣,故而反而越難改變。一旦磨難臨頭,身陷困境,那會兒,不如想一想世道如此,人人這般,再從上借一借幾句搗漿糊的處世名言,圖個暫時的心安,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憐事,便都是情理之中的念頭了。

  陳平安臨近書簡湖,卻突然撥轉馬頭,向梅釉國方向疾馳而去。

  卻不是跟曾掖馬篤宜相聚,而是舍了坐騎,將其放養在山林,至於日後能否相見,且看緣分了。

  陳平安直接從一條只有樵夫行走的荒蕪小路,徒步翻越山嶺邊境,去找了一個人。

  一個能夠降服心猿的年輕僧人。

  到了那處山崖下,陳平安停下腳步,雙手合十,向高處石窟行禮。

  年輕僧人從蒲團上起身,似乎並無驚訝,還禮,然後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陳平安只管沿著峭壁攀援而上。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即便沒有感知到有人跟蹤,始終走得不算太快,稍稍假裝呼吸不如平常順暢些許,至於內裡氣象,自有李芙蕖的獨門秘法幫忙遮掩,但還是需要處處小心,不然害人害己,既要連累李芙蕖,也會讓自己置身於危境。

  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

  年輕僧人站在狹窄石窟那邊,在陳平安立定後,他才往裡邊盤腿坐下,卻將那張蒲團讓給了客人。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蒲團上。

  至於那頭心猿,一直閉眼,彷彿酣眠中。

  年輕僧人開口道:「我來自桐葉洲,你們寶瓶洲雅言,我並不熟悉,關於佛理,我本就只知曉皮毛,又有兩個文字障在,一為你我之間的言語,一為佛法之義與佛經之語的距離,我就更不敢妄言了。」

  陳平安以桐葉洲雅言笑道:「還好,我遊歷過桐葉洲,會說那邊的雅言,勉强可以破去一個小障。」

  年輕枯槁僧人微微一笑,「施主可知桐葉洲有『別出牛頭一派』的說法?」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我對於佛法,極其淺薄,先前幾次遊歷,也無機會接觸佛經。」

  年輕僧人竪起單掌在身前,「不知也好,少去些心中藩籬。」

  陳平安心念一起,卻輕輕壓下。

  畢竟降服心猿一事,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機,外人不可輕易提及,就想要詢問一些心中疑惑。

  年輕僧人卻已經笑道:「施主與佛法有緣,你我之間也有緣,前者肉眼可見,後者依稀可見。想必是施主遊歷桐葉洲北方之時,曾經走過一座山峰,見過了一位彷彿失心瘋的小精怪,念念有詞,不斷詢問『這般心腸,如何成得佛』,對也不對?」

  陳平安目瞪口呆。

  年輕僧人微微一笑,「是了。」

  年輕僧人望向石窟之外,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萬里,緩緩道:「問對了,我給不出答案。」

  年輕僧人繼續說道:「當年取經路上,我既是師父,也是弟子,一身化五而不知,深陷我執迷瘴,偶遇一座與人為善的山精洞窟,好心為我指路,後有風波,結果便是一棒下去,打殺無數。取經之路,在那個時候其實便又斷了,一斷再斷,步步不頭。依然不知,遠遊一洲又一洲,歷經千辛萬苦,離了這座天下,終於見到了佛國淨土,我卻轉頭而回,手上心中,空空如也。」

  年輕僧人喟嘆一聲,望向陳平安,「施主,問吧。」

  陳平安便將心中一些疑問緩緩道出,既有佛經上的疑難,也有處世的困惑。

  年輕僧人便以佛法解惑。

  陳平安只看了幾部崔東山推薦的佛家正經,對於佛家頗為複雜的派系傳承,全無概念,況且也不是特別關心這些。

  純粹是以虔誠問道的心思,聆聽這位桐葉洲遠遊僧人的答。

  其中有幾處,陳平安印象極深,其中就有因明之學。

  一問一答,回答之外,年輕僧人又有延伸,有些說法,竟然明顯存在著儒道兩教與百家學說的痕跡,僧人對此毫無顧忌。

  當陳平安再無問題的時候,年輕僧人微笑道:「莫怕問了佛法,就會逃禪,這是世人誤解。」

  陳平安笑著點頭。

  他確實敬重佛法,卻也不想真的去當僧人。

  此後與年輕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經歷,尤其是與那位老和尚的閒聊,都一一與年輕僧人說過。

  僧人聽得認真,偶有會意,便輕輕佛唱一聲。

  最後陳平安從蒲團上站起身,後退一步,對著這位年輕僧人再次低頭合十,「我已解惑了。」

  年輕僧人隨之起身,低頭佛唱一聲,喃喃道:「如去如來,神秀上座。」

  陳平安退出石窟,原路返回山崖之下。

  年輕僧人望向那張蒲團,再次雙手合十,重複那了後半句,「神秀上座。」

  陳平安不解其中深意。

  只記起,家鄉那邊,確實有座高山大壁之上,篆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最早的時候,與人跋山涉水,走到過那邊,只是那會兒陳平安眼力不濟,加上雲霧繚繞,便是舉頭望去,一樣無法看清。後來還是魏檗帶著他遊歷北岳轄境,才得以見到。當時是覺得阮師傅之所以選擇那座山頭,作為開宗立派的本山,是因為阮姑娘的名字裡邊帶了個「秀」字。

  陳平安返梅釉國邊境,在山林之中,竟然找到了那匹馬,它瞧見了陳平安後,朝他飛奔而來,十分親昵。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馬背,玩笑道:「才發現咱們倆都瘦了啊。不過你還好,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我這叫瘦骨嶙峋,沒有幾斤肉,風吹即倒。」

  翻身上馬,直去書簡湖。

  腰間刀劍錯,懸掛養劍葫。

  只是如今的陳平安,估摸著當初是這副模樣,紫陽府那晚都不會有江湖險惡的敲門聲。

  也怪不得留下關那邊的江湖老劍客,要說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都是那劍仙。

  陳平安再次由綠桐城進入書簡湖,依舊在綠桐城將馬匹寄養在那座客棧,還去了那條陋巷,在那包子鋪子,買了四只價廉物美的肉包子,只是好像現在的鋪子,比起半年前,生意冷清了許多,年輕掌櫃神色萎靡,經常唉聲嘆氣。陳平安一路上啃著包子,找到了渡口的渡船,清掃一番,撐船趕回青峽島。

  臨近年關,如今的書簡湖,比起去年,比那間肉包鋪子還要慘淡,去年年末,接連三場鵝毛大雪,書簡湖靈氣增長明顯,連對於過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都像是實實在在過了一個好年。不曾想今年尚未結束,就已是這般田地,連同青峽島在內,千餘島嶼都需要上繳一半家底,進貢給蘇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驪鐵騎,一些個與朱熒王朝以及藩屬石毫國、梅釉國有關的島嶼,真是苦不堪言,大傷元氣不說,還兩邊不討好。

  最可怕的地方,還是粒粟島譚元儀,與素鱗島田湖君、供奉俞檜在內,聯手所有島嶼祖師中擁有地仙修士的,例如黃鸝島地仙眷侶,再次結盟,這次沒有任何爭執,異常精誠合作,主動以書簡湖畔池水、綠桐在內的四座城池為「關隘」,拉伸出一條包圍線,任何膽敢私自攜帶島嶼錢財潛逃的修士,一律抓捕,交給大驪鐵騎方面駐守於此的那幾位負責人,既有鐵騎武將,一位文官,也有兩位隨軍修士,四人分別入駐城池,一座天羅地網,將數萬山澤野修圍困其中,出不得,只能硬著頭皮往自己身上割肉,一箱箱神仙錢源源不斷運往池水城,期間又生出諸多變故和衝突,在死了近百位山澤野修後,其中就有兩位金丹修士,書簡湖這才終於沉寂下來,乖乖夾著尾巴做人。

  據說這才是第一輪。

  接下來一些大的島嶼,還會得到大驪鐵騎的許可,大魚要將小魚和蝦米一並吃了,大肆開拓藩屬島嶼,最終書簡湖當下的千餘島嶼,極有可能在一年之內,就會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師堂,斷了香火,徹底淪為大島的附庸。在這個必然充滿血腥的過程當中,所有膽敢反抗的修士,只有一個下場在等著他們,傳言蘇高山麾下將新設立一個沒有品秩的職位,牽馬修士,意思就是給那些正規的大驪隨軍修士,擔任他們的牽馬扈從,一旦蘇高山撕破梅釉國防線,加上曹枰大軍,兩支鐵騎分兵五處,那就會合力對朱熒王朝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這撥牽馬修士,唯一的幸運,就是可以通過與朱熒邊軍的戰場廝殺,積攢軍功,有望躋身為底層的隨軍修士。只是十個牽馬修士,能否活下兩三人,成為隨軍修士,天曉得。就算成了隨軍修士,大驪鐵騎還要南下,怎麼辦?

  這個說法,傳得有鼻有眼。因為經得起推敲,蘇高山那個想錢想瘋了的大驪蠻子,真做得出這種殺雞取卵的勾當。

  但是如今人心渙散,大的勢力早已分崩離析,誰膽敢率先揭竿而起?

  這會兒,書簡湖野修,倒是人人念起劉志茂的好了,當年一個個害怕劉志茂躋身上五境,如今只恨劉志茂修道不夠專注,不然何至於淪為宮柳島階下囚,無法為書簡湖伸張?

  陳平安登上青峽島,先在山門屋子裡邊坐了會兒,發現並無灰塵,很快釋然,應該是顧璨做的。

  看似違反了雙方的約定,可其實這是好事。

  陳平安走出屋子,瞥了眼湖景。

  一路要經過不少島嶼,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曉這個消息。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再無登門拜訪的客人,其實上次陳平安由石毫國重返書簡湖,就已是這種寂寥光景。

  俞檜、紫竹島島主、珠釵島劉重潤一衆島主絡繹不絕,先後拜訪,熱鬧得彷彿陳平安才是書簡湖的江湖君主。

  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

  自古而然。

  陳平安樂得清靜,仍是去了橫波府廢墟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能夠多體會一下山上修道的險惡。

  這次顧璨很快就來到橫波府遺址,站在陳平安身邊,「還以為你要年後才能來的。」

  陳平安感慨道:「接下來要去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可能耗時會稍多。」

  顧璨點點頭。

  陳平安問道:「田湖君找過你沒有?」

  顧璨說道:「找過,說得比較誠懇,還勸我主動放低身架,說我既然是龍泉郡出身,就是一筆不小的本錢,不妨去池水城那邊找一位年紀不大的隨軍修士,說這麼年紀,能夠駐守池水城,肯定來頭很大,與此人打點拉攏關係,說不定可以求個穩妥處境。只是我不太敢相信她。如今她跟韓靖靈還有黃鶴,私底下走得比較近。」

  陳平安想了想,「她勸你去池水城的那些個道理,算不得騙人,只是卻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個結果,你沒有答應去池水城找那個大驪隨軍修士,不算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那個所謂極有來頭的隨軍修士,到底是什麼性情,會不會早就被韓靖靈和黃鶴給你下了絆子。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卻可以說些人之常情,比如那位年輕修士若真是大驪豪閥子弟出身,卻能夠投軍入伍,擔任必須上陣廝殺的隨軍修士,就意味著此人不但心高氣傲,不願依靠家族成事,這是其一,而且世家子,往往對你顧璨之前在書簡湖的行事作風,哪怕理解,也不會認可,因為他們熟稔官場規矩,更認可那一套行事準則。所以,我不是說你不去池水城,就一定對,但肯定沒有錯。」

  顧璨轉頭看著陳平安,笑問道:「你怎麼懂這些的?」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自己腦袋,「多看多想,就會少錯一點,並且能夠時時刻刻做好知錯改錯的準備,生死之外,事事給自己留點餘地,留有退路。路子不能越走越窄,不然哪天就突然發現身在一條斷頭路的死胡同了。」

  顧璨蹲下身,撿起一塊碎石,隨手丟出,「不也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陳平安笑道:「那是沒得選的時候,這一點,你得先想清楚,什麼叫真正沒得選了,又為何會走到無路可走的那一步,再想一想,有沒有可能,天無絕人之路,其實還有的選。」

  陳平安也蹲下身,撿起一塊擱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綠色琉璃瓦,「你現在可能覺得有些複雜,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搭建起這條脈絡,所以覺得煩,很麻煩。其實沒那麼難,這就像一個人行走在山水之間,逢山鋪路,逢水搭橋,你只要知道如何鋪路搭橋,你就會發現,其實遇上山水阻路,人生的難關,沒有那麼難以過去,當然了,知道了鋪路搭橋的法子,如何找那些材料,也會很累人,自己撿選石子,自己上山劈柴,實在沒了錢,還要與朋友賒欠,甚至是要低聲下氣,去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借錢,才能鋪好路搭起橋,但是當你過了河,登了山,你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值得的。更甚至,到最後你也可能無法成功,但是只有到了那一刻,你才好說一句,我問心無愧了,依舊身陷絕境,再來談先前你所說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是合乎順序之理了。」

  顧璨低頭喃喃道:「在書簡湖,你就是這麼做的吧。」

  陳平安低頭吹去那塊綠色琉璃瓦的塵土,嗯了一聲,「說句你可能不太願意聽的,我是到了青峽島,對你很失望後,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不同,話難聽,但屬我的真心話,你先聽著。那就是我們在第一次走出驪珠洞天的時候,都會對這個世界很害怕,對吧?」

  顧璨使勁點頭。

  陳平安緩緩道:「但是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理,我在小心翼翼審視著這個奇怪的世界,對於所有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我都竭盡全力去看到他們的真正想法,去學一學他們的好,去想一想他們到底是怎麼能夠變成强者。你呢,是去摸索一條最省心省力的捷徑,我能夠理解你在青峽島的種種艱辛,以及你對你娘親的保護,我都要佩服你,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與你親近,知曉你的苦難,就可以對你顧璨說,顧璨,你做的沒錯。世間的事情,其實對錯分明,千萬別覺得人心複雜,就連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我在這裡,說句更混帳的話,哪怕是當個壞人,也該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壞了多少規矩,這樣的壞人,才能夠禍害遺千年。這些,你不懂,而且以前還喜歡不懂裝懂。」

  顧璨嘆了口氣,埋怨道:「還不是怪你,這麼晚才來書簡湖,早給我說這些,我肯定聽得進去。」

  陳平安沒有半點生氣,這只是一個孩子的習慣性嘴硬,反而是心中認可的一種顯露。

  與先前在春庭府飯桌上的第一頓飯,以及顧璨那晚承認自己「喜歡殺人」,是雲泥之別。

  陳平安揉了揉顧璨的腦袋。

  顧璨低著頭。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你娘親接下來哪天偷偷告訴你,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劃一場刺殺,好讓我留在青峽島,給你們娘倆當門神,你別答應她,因為沒有用,但是也不用與她爭吵,因為一樣沒用,你有沒有想過,真正能夠改變你娘親一些想法的,甚至不是你爹,而是你?」

  顧璨抬起頭,一臉震驚。

  陳平安笑道:「怎麼,已經與你說了?」

  顧璨哀嘆一聲,嘀咕道:「我有些怕你了,陳平安。」

  陳平安放下手中那塊琉璃瓦,沙啞道:「那是當年在小鎮那邊,我藏得好,許多糟心的事情,都沒有告訴你。」

  顧璨笑了起來,「倒也是,那會兒我哪裡會想這些,成天想著要你買這個買那個,每次你帶著銅錢從龍窯那邊泥瓶巷,我就跟過年一樣,對了,你真不心疼錢嘛?」

  陳平安搖頭道:「換成別人,我會心疼,在你這邊,沒心疼過。一開始是想著報答恩情,後來不是了,習慣成自然。」

  顧璨突然問了一個問題,「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朋友,可能會感到負擔?」

  陳平安笑了,「這個問題問得好。」

  顧璨嘿嘿一笑。

  陳平安抬起手臂,畫了一條長線,對顧璨認真說道:「第一,我們的人生,一般情況下,極有可能會比老百姓更加漫長,所以我們要看得長遠些,多想一想好的人,好的事,遊歷四方,看過山河萬里,在人生路途上,我也會遇到過不去的坎,遇到想不通的事,那會兒,我會來找你們幫忙的,不會難為情,所以之前才會與你說,好的朋友關係,如那老酒窖藏,餘著一年,就香一分。」

  陳平安輕輕握拳,「第二,顧璨,你有沒有想過,我也見過很多讓我感到自慚形穢的人?有的,事實上還不止一兩個,哪怕是在書簡湖,還有蘇心齋和周過年他們,哪怕撇開與你的關係,只是遇見了他們,一樣讓我心難平,覺得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人,鬼?」

  陳平安看著顧璨,看著他眼神與臉色的細微變化。

  並且毫不掩飾自己的觀察。

  顧璨與陳平安對視,「陳平安,可以拜託你一件事情嗎?能不能將我娘親送出書簡湖?比如去泥瓶巷,或者送到我爹身邊。」

  陳平安問道:「你呢?」

  顧璨說道:「你說過,講理和不講理,其實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不講理的代價,我懂了,你說講理的代價,我也想試試看。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和曾掖一起去,你只需要送我娘親離開書簡湖就行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

  就像是一直在等待這句話,等了很久。

  顧璨雙手籠袖,陳平安也雙手籠袖,一起望著那座廢墟。

  此後顧璨返春庭府,關於與陳平安的新約定,與娘親一個字都沒有說,只說了些安慰她的言語。

  而陳平安則去了一趟池水城。

  那塊大驪太平無事牌,見不著蘇高山的面,見一位駐守此城的隨軍修士,還是分量足夠的。

  結果進了戒備森嚴的范氏府邸後,見著了那位年輕修士,兩人都面面相覷。

  關翳然。

  陳平安。

  人生何處不相逢。

  關翳然很客氣,熱情且真誠。

  但是當陳平安說要將青峽島顧璨娘親送往龍泉郡後,關翳然卻沒有一口答應,而是公事公辦,說此事可大可小,他不好擅自決斷,必須上報給大將軍蘇高山。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

  這才是做事該有的規矩。

  人情混淆,公私不分,看似敲門磚走捷徑,人情往來無比順暢,暫時交情甘若醴,實則一個個遺患就留在人生道路上,說不定哪天就要報應不爽。

  關翳然說一旬之內,最晚半個月,大將軍就會給一個答覆,無論好壞,他都會第一時間通知陳平安。

  聊過了公事。

  兩人又喝了頓酒,陳平安請客。

  如關翳然上次在石毫國郡城的城門口,這位大驪年輕修士開玩笑所說,什麼都可以賴帳,可天王老子也不能欠他關翳然的酒。

  關翳然雖然是當代大驪棟樑關氏家主的嫡玄孫,但是如陳平安先前所猜測那般,越是有抱負的官宦子弟,對於規矩二字,反而看得更重,換成是顧璨來此,關翳然極有可能會讓他直接吃個閉門羹,並且黃鶴之流,近期確實在關翳然這邊沒少吹耳旁風,用心險惡卻也算不得如何高明,關翳然一眼看穿,需知關氏可是大驪官場兩百年來的中流砥柱,對於這一套,實在是見得太多,關翳然甚至會覺得黃鶴之流,還是不夠聰明,哪怕可以用一個顧璨換取短期利益,可最少在他關翳然這條線,是別想要搭上了,其中得失,黃鶴可能想到了,但是眼前利益太過誘人,可能想不到,因為根本無法想像關翳然的家世之深厚,關翳然也從未對外人泄露自己的身份。

  不過這些內幕,就像陳平安不曾在李芙蕖那邊泄露劉老成的提醒,關翳然哪怕再覺得陳平安投緣,也不會將黃鶴、素鱗島田湖君他們這夥人,拿出來作為閒聊佐酒的談資。

  一旬過後,池水城飛劍傳訊青峽島,關翳然告訴陳平安,大將軍蘇高山已經親口答應下來,顧璨之母,能夠乘坐仙家渡船返回龍泉郡,但是不許攜帶太多神仙錢、或是青峽島密庫珍寶,同時作為交換,陳平安必須交出大驪太平無事牌,歸還大驪,並且在禮部衙門那邊銷檔,等於徹底失去了大驪頭等修士的護身符,以後再想要獲得一塊,就得靠功勛換取。

  陳平安一樣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在春庭府那邊,婦人突然聽到這個消息後,如遭雷擊,如聞天大的噩耗。

  稍稍穩定心神之後,看到陳平安和顧璨默契地都不說話,婦人似乎認命,便詢問陳平安,顧璨怎麼辦,還說如果顧璨不一起離開書簡湖的話,她就死也不會離開青峽島。

  顧璨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可以一起離開,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可以自己去。」

  顧璨問道:「我娘親這趟返回泥瓶巷,安穩嗎?」

  陳平安點頭道:「蘇高山也好,關翳然也罷,只要答應了,就可以相信。如果實在不放心,我也希望你能夠陪著你娘一起回去,有些事情,你只要誠心想做,都來得及。」

  顧璨陷入沉思。

  婦人怯生生問道:「以後還能回來嗎?」

  陳平安說道:「是有這個機會的,但是我現在不敢保證。」

  之後婦人又詢問了返鄉的諸多細節,陳平安一一答覆,顯然她想到的,陳平安都想到了,甚至婦人沒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這讓心如刀割的婦人稍稍心情舒坦幾分。

  能夠帶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積蓄,比如一大堆神仙錢,還能夠揀選出五到六位府上婢女,字畫古玩,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額。更能夠從青峽島密庫房由著她親自挑選靈器十件,法寶一件。

  之後婦人就是好似螞蟻搬家,鬥志昂然,煥發出一種類似當年在泥瓶巷燕子銜泥、添補家用的光彩。

  陳平安已經不去管這些,都是顧璨一直陪著她。

  最終顧璨來山門口屋子找到陳平安,說他打算陪著娘親走這一趟,不然還是不放心。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

  兩人坐在陳平安親手打造的小竹椅上,曬著冬日的和煦陽光。

  顧璨問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嗎?」

  陳平安搖搖頭「我最怕的事情都發生了,也面對了,就很難再去失望了。」

  顧璨手裡邊拎著那個陳平安先前遞過來的炭籠手爐,「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一樣的,我當時也做了最壞的打算,之前我便一樣跟你說了,我與一位姑娘有過十年之約,如果真要在書簡湖耗上那麼多年,我也會離開一段時間,走一趟倒懸山和劍氣長城,見過了她,與她原原本本說過了事情緣由,再返回書簡湖,你當時是怎麼說來著?去吧,只要真的還會回來,十年百年之後,晚一些,都沒有關係的。」

  陳平安轉過頭,「但是事先說好,你如果回來得晚,還不如乾脆不回來。」

  顧璨點頭道:「不會的。信我一次。」

  陳平安點了點頭。

  今年年末,書簡湖一場雪也未下。

  一天,素鱗島田湖君親自讓人將一艘青峽島樓船停靠渡口,婦人帶著六位最討歡心的丫鬟婢女,以及一只只箱子,上了渡船。

  陳平安陪著顧璨一起站在船頭。

  田湖君除了一開始打招呼,沒有再露面,不知道是審時度勢,還是心懷愧疚,總之沒有出現。

  顧璨輕聲問道:「為了這件事,又破費了吧。」

  陳平安拎著那只炭籠取暖,「以前大晚上幫你家爭水,給人打過不少次。甚至當了窯工後,由於一有空就小鎮幫你家幹農活,傳出來的閒言閒語,話語難聽得讓我當年差點沒崩潰,那種難受,一點不比現在付出一些身外物好受,其實還會更難熬。會讓我束手束腳,覺得幫忙也不是,不幫忙也不是,怎麼都是錯。」

  顧璨對於這些長舌婦的嚼舌頭,其實一直不太在乎,用肩頭輕輕撞了一下陳平安,「陳平安,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當年我一直覺得,你真要做了我爹,其實也不壞,換成其他男人,敢進我家門,看我不往他飯碗裡撒尿,往他家裡米缸潑糞。」

  陳平安瞬間黑著臉,一巴掌使勁拍在顧璨腦袋上。

  顧璨嬉皮笑臉道:「玩笑話,別當真。」

  隨即顧璨有些黯然,「說實話,我對那個爹,真沒有半點印象了。都不知道見了面,還能說什麼。」

  陳平安嘆息一聲,「慢慢來吧。」

  到了池水城,關翳然親自迎接,與下船後的陳平安相談甚歡,這讓待在頂樓船艙內的田湖君,有些訝異。

  顧璨與陳平安離別之情,說道:「放心,我會很快趕來,說不定你可以比預期更早一些,離開書簡湖,然後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陳平安拎著炭籠,點點頭,目送他們一行人離去,池水城范氏白玉廣場上,已經停有一艘蘇高山親自調度的仙家渡船,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鎮其中,此外還有兩位隨軍修士。

  如今整個寶瓶洲北部,都是大驪版圖,其實哪怕沒有金丹地仙,也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渡船緩緩升空。

  陳平安收回視線,關翳然站在旁邊,笑道:「你的事情,先前只是有所耳聞,知道青峽島有個奇怪的賬房先生,沒怎麼上心,結果發現原來是你後,我近期便挑了些柳絮島邸報,以及抽調了一些綠波亭諜報,深入瞭解了一下,不得不說,真是個最笨的法子了。」

  陳平安笑道:「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萬一真成了呢?」

  關翳然說道:「不過若非不會壯著膽子多寫一封信給大將軍,斗膽催促一番。這可不是邀功,更不是自誇,而是現在我還後怕不已,你是不曉得咱們大將軍的脾氣,我當年最早的老伍長,如今也算是個實權將軍了,加上我當下的頂頭上司,平日裡對咱們吹鬍子瞪眼睛,跟老丈人見女婿似的,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結果等他們自己見著了大將軍,一個個跟耗子見著了貓,一個比一個會溜鬚拍馬,都不帶臉紅的,所以我必須跟你討要一兩壺酒喝,壓壓驚。」

  陳平安哈哈大笑,與關翳然還有他的幾位朋友,一起喝了頓酒,酒都是陳平安出的,他們這幫窮光蛋就跟范氏要了幾碟子佐酒小菜,由於有規矩在,坐擁金山銀山,誰都沒敢大魚大肉,也就只能沾關翳然的光,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冤大頭,就使勁薅羊毛,一點不手軟,一個名為虞山房的青壯漢子,亦是隨軍修士,只不過石毫國郡城那會兒,與關翳然還是品秩相當,這會兒就是下屬了,漢子抱怨不已,說關翳然這個臭小白臉就是投了個好胎,他不服氣。關翳然搖頭晃腦,嬉皮笑臉,說著不服你來打我啊。

  結果虞山房猶豫了半天,就是輕輕一拳「摸」在關翳然肩頭,然後嘿嘿笑著,變拳為掌,輕輕擦拭一番,說關大將軍最小肚雞腸了,殺敵的本事不大,記仇的本事不小,我哪敢啊。

  看著他們袍澤之間的插科打諢,陳平安只是笑著喝酒。

  然後關翳然說了一樁石毫國趣聞。

  其實算是他們這夥人的糗事。

  當時郡城那邊,竟然有個剛剛舉家從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生,聽說家世很大,只是落魄了兩代人,已經遠遠不如從前了,就連郡城那邊的石毫國本土官員,都不當事,這戶人家,死活不願意張貼大驪門神。

  於是氣呼呼的虞山房就親自帶兵登門,結果瞧見了至今難忘的一幕。

  虞山房當下說起的時候,還是唏噓不已,狠狠喝了一口酒。

  那一天。

  一位雙眼近瞎的老人,一襲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舊青衫,正襟危坐於大堂之中,老人就這麼獨自一人,坐在那裡。

  已經瞧不清楚大驪甲士,但是鐵甲錚錚作響,還有那腳步聲,都是一種足夠讓石毫國郡守都心驚膽戰的沙場氣勢。

  但是虞山房在十餘大驪精銳都沒有想到,不等他們開口,那個老生就以最字正腔圓的大驪官話冷笑道:「崔瀺就是這麼教你們打天下的?!齊靜春就是這麼教你們道理的?!好一個威風八面的大驪鐵騎,好一個聽了山崖書院百年琅琅書聲的大驪!」

  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把手,竭力瞪大眼睛,對那些大驪校尉和武卒怒目而視,「我倒要看看,這樣的狗屁大驪,能夠蹦躂幾年!」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對著那幫披掛鐵甲的大驪精銳,一通怒駡。

  駡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最終始終連同他在內,一兵一卒,無一人抽刀出鞘,甚至一句狠話都沒有撂。

  就這麼離開了那座府邸,並且不許任何人騷擾這座府邸。

  關翳然知曉後,親自寫信給蘇高山,詢問能否破例,准許這戶人家不張貼大驪袁曹門神。

  其實關翳然也覺得可能性不大,畢竟大驪規矩鐵律,無人膽敢越界過線一步。

  結果蘇高山一封信寄回,將關翳然駡了個狗血噴頭,說如今石毫國就是我大驪藩屬,這樣的讀書人,不去敬重,難道去敬重韓靖靈那個龜兒子,還有黃氏那撥廢物?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准許那位老先生門戶之外不張貼大驪門神,一旦國師問責,他蘇高山一力承擔,就算吵到了王爺那邊,他蘇高山也要這麼做,你關翳然要是有種,真有被國師記仇的那天,記得給老子在你太爺爺那邊說句好話,勞煩再去國師那邊說句好話,說不定可以讓國師消消氣嘛。

  陳平安默默聽著。

  關翳然最後靠著椅子,望向陳平安,說道:「我覺得這樣的讀書人,可以多一些,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點頭道:「多多益善。」

  關翳然眯眼而笑,舉起酒碗,「這兒,就你我算是半個讀書人,虞山房這幫糙漢武夫,曉得個屁,就我們倆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抬起酒碗,與關翳然酒碗磕碰一下,沒什麼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那就走一個。」

  虞山房呸了一聲,也拉攏其餘袍澤,朗聲道:「咱們這些邊關好漢,自己走一個,別搭理這些酸秀才。」

  也是酒碗磕碰,響聲清脆不已。

  最後都喝得有些醉醺醺,關翳然在獨自將陳平安送到府邸門口後,冬夜的冷風一吹,眼神清明了幾分,輕聲提醒道:「關於書簡湖的大局走向,最少在近期,你不要摻和。既然連我都無法調閱你的某些檔案,實不相瞞,關於此事,我還專程飛劍傳訊給京城家族,信也很含糊,處處是玄機,所以這意味著什麼,我心知肚明,並非是信不過你,只是……」

  陳平安已經點頭,打趣道:「看來是酒沒喝到位,才會說這些話,不然除了第一句話,其餘後邊的,你都不用跟我講。」

  關翳然一拍掌拍在陳平安肩頭,「好傢伙,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又欠我一頓酒。」

  陳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當是為你升官,到時候再請你喝一頓慶功酒。」

  關翳然笑著點頭。

  一切盡在不言中。

  若是陳平安此後經常登門,關翳然也會喜歡,但是這就涉及到了許多官場忌諱,對於雙方都會有些後遺症。

  可是這種話,關翳然只能放在肚子裡,覺得既然認了朋友,這點代價,就得付出,不然他關翳然當真只是貪杯,眼饞陳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幾口仙家酒釀?他一個大驪廟堂砥柱的關氏未來家主,會缺這個?他缺的,只是自己認可的朋友而已。

  但是陳平安既然能夠從第一句話當中,就想通了此事,說了「大局已定」四個字,關翳然就更加高興。

  真正的朋友,痛痛快快的喝酒是必須的,可是人生難盡人意,總是有些不痛快的事情擺在那裡,朋友如果瞧得上,上得心,願意為對方著想,那就是真真最好了,手中無碗,卻讓人如飲醇酒。

  棉布青袍的年輕人,緩緩走在寂靜冷清的大街上。

  關翳然望著那個消瘦背影,便記起了那張消瘦凹陷的臉頰。

  沒來由,關翳然覺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覺得那個朋友,其實有些瀟灑。

  大概一位真正的劍客,都會是這樣,宴席之上,也會盡情飲酒,宴席散去,依舊大道獨行。

  關翳然與很多人喝過酒,也請很多人喝過酒。

  但是曾經有位聲名狼藉的大驪元嬰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從邊境返鄉之時,那位神仙親自露面,在篪兒街找到他,說想要請他喝酒,聊點事情。

  關翳然笑問道:「你配嗎?」

  當時身邊衆人都覺得關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來不小的麻煩,即便是關氏,說不得也要吃一杯罰酒。

  事後到意遲巷府邸,太爺爺大笑不已,使勁拍打著這個年輕玄孫的肩膀。

  那是關翳然第二次見到太爺爺這麼高興,第一次是他決定投軍入伍,去邊關當個最底層的斥候修士。

  總有些人,覺得身份地位,才能夠決定一個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

  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運,真坐上了某張酒桌,也是只會低頭哈腰,一次次主動敬酒,起身碰杯之時,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真是好玩又好笑。

  關翳然雙手抱住後腦勺,笑眯眯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些人,也要理解啊,畢竟有些還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不過更多的,還是削尖了腦袋,用教養、家風和骨氣這些虛的,換來實打實的銀子,他們當中,真的會有人爬得老高老高。不過呢,最少我關翳然這張酒桌,他們就別想上桌喝酒了。為了將來能夠少接觸這些傢伙,我也該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輪到我必須給他們敬酒,豈不是完蛋。到時候糟踐的,除了自個兒,和整個關氏家族,還有那麼多一起喝過酒的朋友啊。」

  已經離開池水城的陳平安,當然猜不出關翳然會想得那麼多,那麼遠。

  返回渡口後,發現青峽島渡船還在等待。

  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一個身份雲遮霧繞卻足夠嚇人的關翳然,足夠讓田湖君他們重新審視一番形勢了。

  說不定黃鶴聽說後,都會打消了請自己喝酒的念頭,因為沒辦法與自己擺闊了。

  登船後,田湖君滿臉愧疚道:「只能眼睜睜看著小師弟與嬸嬸離開春庭府,我很抱歉。」

  陳平安笑道:「人力有限,盡心就好了。」

  田湖君看著那張臉龐,尤其是那位賬房先生的眼神,沒有發現任何譏諷之意,只是仍然心中惴惴,畢竟師父劉志茂幾乎全無東山再起的可能後,她的所作所為,為自己和素鱗島盡力謀劃是真,為師父和小師弟盡心是半點沒有了。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春庭府如何處置?」

  田湖君笑道:「只要陳先生願意,隨時可以搬去住。」

  陳平安擺擺手,「算了,原先的屋子,住習慣了。」

  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春庭府是青峽島僅次於橫波府的靈氣充沛之地,婦人一搬走,俞檜在內幾乎所有人、頭等供奉等人,都開始覬覦,至於那座橫波府,誰都想要收入囊中,但是誰都沒那個本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這個當下青峽島的話事人,也不覺得自己能夠重建橫波府,入主其中。

  找死嗎?

  至於春庭府,田湖君是肯定要收的,至於讓陳平安搬過去,不過是惠而不實的客套話而已,也清楚陳平安不會答應。

  跟聰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講規矩的聰明人,還是比較輕鬆的。

  如果不是陳平安憑空冒出一個名叫關翳然的朋友,田湖君可能依舊會停船在渡口,但絕對不會親自迎接,在這裡陪著一個大勢已去的賬房先生,浪費口水了。

  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告辭離去。

  陳平安拎著那只炭籠,微笑點頭。

  田湖君看著那個憔悴男子的笑意,心頭微微漣漪,只是沒有深思。

  陳平安背對著田湖君,眺望湖景,神遊萬里。

  玉圭宗。

  燈下黑,真是怎麼都沒有想到。

  是玉圭宗的話,那麼涉及那場先前打破腦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爭,確實分寸火候,剛剛好。

  但是這裡邊的曲折內幕,還躲在重重幕後。

  所以關翳然一個旁觀人的提醒,陳平安很認可。

  只不過如此一來,許多謀劃,就又只能靜觀其變,說不定這一等,就只能等出一個無疾而終。

  例如為書簡湖制定一些新的規矩,例如在書簡湖占據一座島嶼,專門為鬼物陰靈,打造一個與世無爭、又有自保之力的山頭門派。

  陳平安其實想了很多,但既然世事難料,就只能跟著形勢做出改變。

  這其中的好好壞壞,起起伏伏,取捨得失,不足為外人道也。

  很多事情,唯有沉默。

  到了青峽島,陳平安返回屋子,火爐燒炭,給整個屋子添些暖意,袋子裡的木炭已經不多,陳平安自嘲一笑,如果不是關翳然的出現,估計想要木炭,都得跟青峽島那邊開口討要了,當然給還是會給。不過現在嘛,應該明天就會主動有人跑來詢問,陳先生屋內木炭可要添補?再就是,明天開始,自己這邊,應該又要多出些熟面孔的訪客了。

  陳平安坐到那張桌後,繼續算帳。

  一宿沒睡。

  天亮後,陳平安推門,散步去了朱弦府,門房紅酥如今還在春庭府當差,不知道今年以來,隨著自己的失勢,府內管事婢女的碎嘴,會不會捲土重來,或是愈演愈烈,猶勝最初?不過沒關係,這會兒又不一樣了。想必三番兩次之後,春庭府那邊,也該長點記性,紅酥的日子,應該不至於太過艱難。

  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瞧見了陳平安越來越不人不鬼的尊榮後,特別開心,沒辦法,在這件事上,鬼修真厚道不起來,涉及到他跟長公主殿下劉重潤的婚姻大事,必須要對陳平安這種年輕漢子,多加提防,省得哪天陳平安沒喝著自己的喜酒,反而是他收到了什麼陳平安、劉重潤喜結連理的喜帖。

  陳平安陪著馬遠致閒聊幾句,就離開朱弦府。

  馬遠致一直笑得合不攏嘴,真是怎麼看陳平安怎麼順眼,一口一個陳先生,從未如此真誠。

  陳平安哭笑不得,懶得跟馬遠致繼續掰扯。

  朱弦府的新門房,是位春庭府那邊的婢女,見著了陳平安,特別熱絡,要知道這兒可是那個紅酥的「發跡之地」,就因為攀附上了陳先生,才能夠在春庭府當了個日子清閒的小頭目,陳平安對那位女子也客客氣氣,但就是這樣了。多聊,又能聊什麼。偌大一座青峽島,有幾個紅酥?一個而已。

  果然如陳平安猜測那般,今天又有幾位熟人來到青峽島,與他攀談敘舊。

  陳平安如今應付這些,熟能生巧,不再像以往那般心裡彆扭,言語不自然。

  都是點點滴滴,歷練出來的。

  陳平安沒有在青峽島過年,撐船離開了書簡湖,期間遠遠停船在宮柳島外,繼續趕路。

  去了綠桐城,牽了馬,只可惜那間包子鋪已經關門,就是不知道是難以為繼,還是過年休業,等到過完元宵節再開張。

  陳平安是在路上過的年。

  就在馬背上。

  悠然自得。

  不以為苦。

  剛好在正月初一這天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

  陳平安休息了一天,在初二這天啓程,三騎繞著書簡湖地界邊境,一路南下。

  最後在一座渡船早已停歇許久的仙家渡口,陳平安說要在這邊等一個人,如果一旬之內,等不到,他們就繼續趕路。

  曾掖和馬篤宜修行之餘,就一起跑去逛蕩仙家渡口,店鋪林立,貨物琳琅滿目。

  馬篤宜逛過之後,就說不能再看了,不然越看越揪心,會覺得自己太窮。

  陳平安便給了曾掖和馬篤宜每人一顆小暑錢,說這是新年紅包。

  曾掖沒好意思收下,怎麼都不答應,馬篤宜是個不跟陳先生半點虛情假意的,還詢問能不能把曾掖那顆也一並給她。

  陳平安笑道:「不嫌銀子壓手,對吧?」

  馬篤宜小雞啄米。

  陳平安當然沒答應,收那顆小暑錢,「不好意思,我也不嫌銀子壓手。」

  曾掖哈哈大笑,幸災樂禍,給馬篤宜一手肘敲中,疼得他直呲牙。

  在仙家渡口,等了接近一旬光陰。

  這天黃昏,一艘渡船竟然有膽子停靠渡口,只是當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邊的那面旗幟後,便恍然。

  狗日的,是那大驪蠻子的戰旗。

  陳平安領著那個人返客棧,曾掖和馬篤宜神色尷尬。

  因為是顧璨。

  曾掖是純粹害怕顧璨。

  馬篤宜則是心中憂慮,因為顧璨在這個時候出現,真不是什麼好事。

  許多陰物鬼魅的遺願,原本在陳先生這邊,行得通。極有可能一見到顧璨本人,就會當場反悔,甚至心中憤恨加劇,不少陰物都有可能直接變成徹底失去靈智的厲鬼,到時候就又要白白揮霍陳先生的符籙了。

  陳平安當晚讓曾掖從大箱裡邊搬出下獄閻羅殿,放在自己屋內桌上。

  屋內只有顧璨。

  曾掖和馬篤宜都返各自房間,然後馬篤宜破天荒找到了曾掖,兩個坐在一起發呆。

  後半夜,陳平安輕輕敲門。

  馬篤宜快步跑去開門後,陳平安示意他們都坐下,自己也落座後,輕聲道:「不用擔心我,你們想啊,再難,能有我們最開始的時候難嗎?」

  曾掖嗯了一聲。

  馬篤宜也輕輕點頭。

  陳平安笑問道:「陪著我這麼個人,是不是很累?」

  曾掖使勁搖頭。

  馬篤宜白眼道:「心累死了。」

  曾掖怯生生道:「馬姑娘,你還怎麼死啊。」

  陳平安忍住笑。

  馬篤宜難得在曾掖這邊吃癟一次,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曾掖一腳。

  陳平安雙手籠袖,靠著椅子,閉上眼睛,輕聲道:「我就眯一會兒,你們不用管我。」

  睡去之前。

  陳平安想著,不知道家鄉那邊,那些自己在乎的人,都還好嗎?

  除了家鄉龍泉郡,這座天下,還有別處天下和與那座福地,一年新春時節,也還好嗎?也有那處處楊柳依依,春暖花開嗎?

  陳平安緩緩睡去。

  有些微微鼾聲。

  看來是真困了。

  曾掖原本以為最愛跟陳先生拆臺的馬篤宜,會取笑陳先生呢。

  但是當高大少年轉頭望去,卻發現那位馬姑娘,抽著鼻子,淚水盈盈。

  少年不解,陳先生不就是睡覺有些呼嚕聲嘛,馬姑娘你至於這麼傷心?

  龍泉郡。

  泥瓶巷一戶主人其實遠遊未歸的小宅子。

  大年三十夜那天,新的春聯、福字還有門神,都已有人一絲不苟地張貼完畢。

  不但有一大桌子極其豐盛的年夜飯,廚子還是個遠遊境武夫,一個夾筷子吃菜、年歲更長的老人,更是個曾經差點躋身武神境的十境武夫,一位風采若神的白衣男子,則是大驪的北岳正神。

  還有一個寄居在仙人遺蛻中的女鬼。

  死皮賴臉坐在主位上,卻是個黑炭丫頭,說是替他師父坐的,誰都不許爭,家有家規,師父不在,她這個開山大弟子,就得挑起規矩來。

  此外還有一位蹲在長板凳上的青衣小童,和一旁規規矩矩的粉裙女童。

  吃過了年夜飯,崔姓老人率先離開宅子,魏檗和朱斂一起出門遊歷,隨便逛逛小鎮。

  還是有三個「小傢伙」,一起圍著火爐守夜。

  天亮後,泥瓶巷祖宅外,爆竹劈裡啪啦。

  一個腰間刀劍錯的黑炭丫頭雙手抱胸,點點頭,表示比較滿意,師父家的年味兒,還闊以的。

  裴錢恪守師命,沒有只顧著自己放一早上的爆竹,不然就她那脾氣,恨不得吵醒整個小鎮百姓。

  裴錢放過了爆竹,大手一揮,「走,打架去!」

  粉裙女童沒湊熱鬧,就要看家。石柔更懶得陪著裴錢胡鬧,她來到龍泉郡後,也就跟粉裙女童親近一些。

  青衣小童屁顛屁顛跟上裴錢,唯恐天下不亂。

  青衣小童,在初次見到那個佝僂老人和黑炭丫頭後,覺得自己作為落魄山的前輩高人,必須有點架子才行,便一直壓著跳脫性子,每天裝著老氣橫秋,很是累人,這讓粉裙女童很不適應。

  後來發現那個小黑炭根本聽不懂自己講啥,就是瞪大眼睛發呆犯傻,他便徹底放開手腳,帶著她一起瘋玩,騎著那條腹生金線的黑蛇,翻山越嶺。

  跟裴錢相處久了,青衣小童心中那點縈繞不去的惆悵和失落,無形中淡了幾分。

  至於朱斂,見過了崔姓老人,很恭敬,但也僅是如此。

  在裴錢眼中,好像老廚子一到龍泉郡,就失去了馬屁神功。倒是與那個相貌俊美得無法無天的山神老爺,很聊得來,經常去披雲山登門做客。

  裴錢帶著青衣小童在大街小巷「走門串戶」,結果很是失望。

  竟然無一對手膽敢出來一戰。

  裴錢一跺腳,「真沒勁!」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不是還有那條亂竄的土狗嘛,找它去!」

  裴錢猶豫了一下,「正月初一的,不太好吧?」

  青衣小童揉著下巴,「也對。那就明兒再說?」

  裴錢點點頭。

  裴錢所謂的「打架」,其實是小鎮巷弄裡放養的那些大白鵝,真是囂張至極,個頂個的欺生。

  那麼大一條巷子,各走各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行?非要啄我?難道不知道挑釁高手,是要付出血淚的代價嗎?

  先前第一次狹路相逢,裴錢和那位勁敵,雙方鬥智鬥勇,終於給裴錢一把抓住那只大白鵝的脖頸,原地旋轉數圈,大喝一聲走你。

  暈暈乎乎。

  不曾想那只大白鵝越挫越勇,撲騰著翅膀又來廝殺,裴錢也找到了竅門,一次次得手,一地的雪白鵝毛,給她撿了起來,用銅錢做了只毽子。

  久而久之,它們只要遇上了那個黑炭丫頭,竟然主動繞道而行。這讓裴錢覺得有些寂寞,隨即有些開心,覺得自己已經嘗到了高處不勝寒的宗師滋味,想自己年紀還這麼小,就這麼出息大發了,不愧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在家鄉地盤上,沒給師父丟臉!

  後來裴錢和青衣小童又在西邊大山中,遇見了一條特別野的土狗。

  這還了得?

  裴錢可是有大志向的人,其中一條,就是要打最野的狗。

  然後就是一場漫山遍野的追逐。

  青衣小童幫著堵路攔截,十分盡興,在那之後,兩個傢伙就經常去找那條成了精的土狗麻煩。

  可憐那條遭了無妄之災的土狗,如今的靠山剛好不在龍泉郡,只能夾著尾巴四處逃竄,關鍵是即便它逃到了龍泉劍宗的山頭,一樣無法逃過一劫,那兩個心狠手辣的小王八蛋,就一個勁兒沖上山,山上仙師弟子見著了,不敢管,阮邛看到了,竟然也是樂呵呵,半點不攔阻,反而讓門中弟子不用約束那兩個頑劣傢伙。

  裴錢倒是沒忘記禮數,手持行山杖,見著了阮邛,抱拳行禮,很江湖氣概了。

  在弟子那邊從無笑臉的阮邛,竟然還笑著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說以後如果想入我宗門學劍,無論掛不掛名,都可以。

  裴錢當場拒絕,再次重申了自己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

  她對這個大名鼎鼎的兵家聖人,是不怎麼怕的,反而有些親近,這裡邊,她藏著一個小秘密。

  因為她看過了那幅光陰長河走馬燈後,便牢牢記住了那位青衣姐姐,覺得就算當師娘是很難了,但是當個二師娘,不也行?

  阮邛哈哈大笑,說以後再說,不著急。

  不過估計若是他曉得了這個小丫頭的內心想法,就怎麼都笑不出來了。

  還要怒駡那個姓陳的小子,真是賊心不死,挖牆腳的小鋤頭,讓人防不勝防。

  裴錢和青衣小童走到泥瓶巷附近,裴錢突然跑去那座已經失去鐵煉的鐵鎖井,趴在那邊,往裡邊瞧。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問道:「幹啥咧?」

  裴錢輕聲道:「你們自己都說龍泉郡藏著好多值錢玩意兒,我要瞧瞧裡邊有沒有寶貝啊,真要有的話,豈不是發財了?」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勸你別想了,別的地方還好說,這兒如今是私家禁地嘍,也就是我的面子大,你才可以沒人攔阻,大大方方走到這邊,你沒發現已經沒有小鎮百姓來汲水了嗎?」

  裴錢大失所望,以拳擊掌,「咋個事哩,到了師父家鄉,一件好東西都麼得找到!」

  青衣小童撓撓頭,無可奈何。

  與裴錢說機緣說道理吧,人家根本不管,隨口說撞大運吧,人家倒是上心。

  真是對牛彈琴,連覺得自己已經足夠腦子進水的青衣小童,都要對她感到沒轍。

  兩人坐在井口上,青衣小童嘆了口氣。

  裴錢問道:「咋了?」

  青衣小童揉著臉頰,「不曉得我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咋樣了。」

  裴錢哦了一聲,「就那樣唄,還能咋樣,離了你,人家還能活不下去啊,不是我說你,你就是想太多,麼個屁用。」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

  裴錢雙臂環胸,不再管青衣小童那些,自顧自憂愁道:「師父也真是的,這麼久了還不回來。」

  青衣小童點點頭,「這個不靠譜的老爺,可是欠我好幾個紅包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從老龍城桂夫人贈送給自己的綉袋裡邊,摸出幾顆銅錢,「就當是我師父給你的紅包,夠不夠?」

  青衣小童楞楞看著裴錢攤放在手心那幾顆銅錢,頓時悲從中來,滿腔憤懣,卻還是伸出手去,想要拿了那幾顆銅錢,蚊子腿也是肉。

  裴錢卻哈哈笑著握拳收起,放綉袋,「做夢呢你,這麼多錢,我可不捨得。」

  然後裴錢收斂笑意,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混到這麼慘兮兮的份上,連幾顆銅錢都不放過,你也挺不容易的。沒關係,我師父說過一句話,守得雲開見月明,我把這句話送你了,我講義氣吧?」

  青衣小童抱頭哀嚎起來。

  這苦哈哈的日子咋過啊。

  裴錢哀嘆一聲,真是個長不大的傢伙,只得重新拿出那幾顆銅錢,遞給青衣小童,「拿去吧。」

  青衣小童立即笑逐顔開。

  裴錢老氣橫秋搖搖頭,教訓道:「見錢眼開,沒出息!」

  又一年春。

  一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白衣少年郎,沒有與大隊伍一路北歸,而是在紅燭鎮那邊就從渡船躍下。

  然後兩人徒步返龍泉郡。

  正是阮秀和崔東山。

  在紅燭鎮一座坊,崔東山閒得發慌,就找了個由頭,故意逗弄一撥客人。

  其中一人給惹急了,顧不得那小白臉身邊還站著位靈秀至極的動人姑娘,急嚷嚷道:「看見別人過得好,還不許我眼紅?看見別人過得不幸,還不許我樂呵樂呵?你誰啊,管得著嗎?」

  崔東山笑嘻嘻道:「行行行,這是個好習慣,別改別改。我又不是你爹娘,你這種好習慣,苦口婆心勸你改了作甚?」

  阮秀既沒有覺得無聊,也沒覺得有趣。

  崔東山一見她又開始掏出綉帕,開始吃糕點,就趕緊帶著她離去,低聲埋怨道:「能不能別當著我的面吃這玩意兒,你這一拿糕點,我就慌。」

  阮秀眼睛一亮,「你知道?」

  崔東山無奈道:「我好歹是差點沒飛升境的大修士,如今慘是慘了點,可是眼界還在,又是天底下最清楚你們根祇的傢伙,能不知道嗎?」

  阮秀微微一笑。

  想吃世間的真正美食、又不能下嘴的時候,怎麼辦?她就想了個小法子,吃些別的,聊勝於無。

  兩人繼續趕路,路過了那座棋墩山。

  在山巔停步,崔東山舉目遠眺,望向南方。

  大驪皇帝,其實已經是先帝了。

  這個消息已經快要紙包不住火,很快寶瓶洲中部那邊就要路人皆知。

  大驪宋氏子嗣,皇子當中,宋和,當然是呼聲最高,那個彷彿天上掉下來的皇子宋睦,朝野上下,無根無基。大驪宗人府,對此諱莫如深,沒有任何一人膽敢泄露半個字,可能有人出現過心思微動,然後就人間蒸發了。宗人府這些年,好幾位老人,就沒能熬過酷暑嚴寒,壽終正寢地「病逝」了。

  隨著皇帝陛下的「英年早逝」。

  真相只掌握在三人當中,那位被貶去長春宮修行的娘娘,是兩位皇子的親生母親,監國的藩王宋長鏡,輔國的綉虎崔瀺。

  一個占據著大義和血脈正統,一個管著全部的大驪軍伍,一個是大驪百年國策、全出於手的國師。

  三人維持著一個大驪朝野、山上山下的微妙平衡。

  在打下朱熒王朝之前,不會有任何問題。

  打下之後。

  就會有大麻煩。

  那位娘娘,當然毫無疑問,會殫精竭慮,偏袒那個從小待在自己身邊、看著長大的宋和,事實上宋和也算是老王八蛋的入室弟子。

  宋睦,或者說宋集薪,則是齊靜春的弟子。

  但真正決定誰能夠當上大驪新帝的人,只有一個,藩王宋長鏡。

  即便他不滿足於監國,自己來當這個皇帝,老王八蛋也願意,這都是老幼「綉虎」當年都算計在內的結果之一。

  不過目前看來,宋長鏡果真志不在此,不然早就可以脫下鐵甲,穿上龍袍了。

  山風陣陣,泛著初春時分的草木清香。

  崔東山眯起眼。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有心插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先是在大隋山崖院,不過是隨口與先生聊了脈絡障,結果差點著了那個臭牛鼻子的大道。

  崔東山給了自己一大嘴巴。

  又有那個姚老頭隱藏極深的謀劃,楊老頭絕對撇不清關係,所以更是牽連甚廣。

  崔東山又給了自己一耳光。

  對此,阮秀早已習以為常。

  崔東山瞥了眼山崖,想一想,還是算了,往下跳,死不了人,但是丟人。

  崔東山突然張牙舞爪,破口大駡,「老王八蛋,輸了就輸了,我和先生,都認!可你就不該昧著良心,說個屁的君子之爭!齊靜春死了,我家先生輸得那麼慘,在書簡湖一無所獲不說,還損失慘重,你更是跟一個死人下棋,君子之爭,爭你大爺的爭,你給我滾出來,讓我扇你兩個大嘴巴子,看看你狗嘴裡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來……」

  阮秀眯眼而笑。

  崔東山咽了口唾沫,雙手負後,仰頭望天,淡然道:「今兒月亮真圓哩。」

  原來他身邊,站著一位儒衫老者,正是國師崔瀺。

  崔東山緩緩轉頭,一臉無辜道:「你咋來了?這麼巧?」

  崔瀺冷笑道:「怎麼,不說一句落花時節又逢君?」

  崔東山破罐子破摔,指著崔瀺的鼻子,跳腳駡道:「老王八蛋,怎麼,不服氣,我哪句話說得不對了?你要是能夠指出來,我就跟你姓崔,你就是我孫子!」

  阮秀搖搖頭。

  見過找死的,敢這麼變著花樣找死的,真不多見。

  崔瀺竟是半點不理睬,當年在書簡湖邊上的池水城高樓,多少還是會稍稍理睬一二的。

  崔瀺望向南方,又轉移視線,往西邊望去,「知道真正的棋盤在哪裡嗎?」

  崔東山皺眉道:「中土?老秀才那邊,有門道?」

  崔瀺譏笑道:「你如今就是一隻井底之蛙。」

  崔東山哎呦喂一聲,給崔瀺敲打肩膀,「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給我這只井底之蛙說道說道?」

  崔瀺振衣彈開崔東山的爪子,緩緩道:「我與齊靜春的棋盤,是天下,所有的天下。一座烏煙瘴氣的書簡湖,算個什麼東西?」

  饒是崔東山,都要在這一刻心弦劇震。

  阮秀不去想這些,懶。

  崔瀺淡然道:「就說這麼多,你等著就是了。但哪怕是你,都要等上很多年,才會明白這個局的關鍵之處。即便是陳平安這個當局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甚至這輩子都沒辦法知道,他當年到底做了什麼。」

  崔東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態,神色肅穆,沉聲道:「崔瀺,那我就拭目以待!」

  崔瀺一閃而逝。

  崔東山喟嘆一聲。

  與阮秀繼續趕路。

  此後一路無言。

  只是進入龍泉郡地界後,下了一場濛濛細雨。

  崔東山似乎驀然歡喜,伸手去接雨水,喃喃道:「報到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故鄉。」

  書簡湖之難的群山之中。

  又一年春夏秋冬。

  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

  只是相較於之前兩次,多了一個顧璨。

  所以走得愈發緩慢,越發坎坷磨難。

  至於與那些邪修鬼修的衝突,相比之下,不痛不癢。

  朱熒王朝國境內,已經戰火紛飛。

  那一趟,就連曾掖都發現了一處古怪。

  那些遊蕩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獸妖物,只要陳先生出現在他們眼前,稍稍有些心思起伏,它們就幾乎都會有些畏懼,一些膽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竄。

  顧璨也越來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堅定。

  在此期間,顧璨有過仿徨,掙扎,憤怒,甚至還有兩次都要選擇放棄。

  那個從青色棉袍換成了青衫又換了棉布的陳先生,言語不多,只是站在顧璨身邊,有些時候會說話,有些時候,會沉默。

  陳先生面對那些殺人劫財的鬼修野修,會出拳,會出劍。

  明明是孱弱的體魄,動蕩的神魂,出拳,出劍,卻極快極快。

  一往無前。

  便是那把名為「劍仙」的半仙兵,都逐漸變得極其溫順,每次出鞘後,自行歸鞘之前,都會縈繞主人四周,緩緩流轉,如小鳥依人。

  這年年關。

  歸程途中。

  終於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

  這年春風裡,重返書簡湖。

  在一處高山,依稀可見幽綠湖水之際。

  顧璨突然說道:「陳平安,接下來,讓我自己走下去吧。」

  陳平安轉頭看著眼神堅毅的顧璨,溫聲問道:「想好了嗎?可能會死的。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

  顧璨搖頭道:「足夠了!」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腦袋。

  顧璨說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陳平安給人打死了,我一定會先忍著,然後殺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墳,都一個一個刨開。反正那個時候,你管不著我了,也沒辦法駡我。」

  陳平安無奈而笑。

  曾掖和馬篤宜聽得心驚膽戰。

  要知道,顧璨決心修行之後,修行之快,真是讓馬篤宜都覺得自己是個修行路上的瘸子,人家顧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

  因為顧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並且即將破開瓶頸。

  陳平安就此與顧璨他們分道揚鑣,獨自一騎,說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會乘坐仙家渡船,快一點返龍泉郡。

  一人一騎。

  走過了書簡湖邊境,走入了石毫國境內。

  經常會有路人,看到一個青衫負劍的遊俠兒,人與馬,都快瘦成竹竿了,騎馬的年輕人,卻眼神熠熠。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騎馬,緩緩北行。

  瘦馬很快精壯起來,只是主人還是那般消瘦。

  這一天,陳平安牽馬沿著一條泥路,經過一處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

  陳平安停步,那匹馬也心有靈犀地幾乎同時停下馬蹄。

  陳平安坐在田壟上,馬匹在身旁徘徊。

  陳平安撓撓頭,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然後捧著養劍葫,「齊先生,你真的不在了啊,我還以為能夠再見到你一次呢。」

  陳平安笑了起來。

  也好,見著了自己這般慘淡模樣,說不得連齊先生的小師弟,都做不成了吧?

  曾經有一年風雪夜,山崖棧道。

  一位白老爺帶著婢女與那個少年分開後,在斷去婢女一根尾巴後。

  棧道上,出現了一位雙鬢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

  當時白老爺笑了笑,「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來了。」

  那位宮裝婦人模樣的大狐妖,戰戰兢兢,主動遠離兩人,拉開一大段距離。

  青衫儒士在與白澤分開之前,將一團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水球,輕輕遞給白澤,微笑道:「幾年後,可能是兩三年,可能四五年,具體時間,我現在也不敢斷言,所以勞煩白老爺有事沒事就瞧一眼,看過之後,白老爺再做決定。」

  白澤略微疑惑,仍是點頭答應下來,接過了那個小玩意兒。

  因為這個儒士,是齊靜春。

  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所以白澤對那位禮記學宮的大祭酒,說了一句,「我要再看看。」

  在那座孤懸海外的島嶼上。

  目送趙繇離開後。

  中年儒士遞給那位世間最得意的讀書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對人間失望至極,那麼我可就要與先生打個賭了。」

  那位讀書人微笑道:「別人不行,與你齊靜春打賭,可以。」

  所以那位讀書人,在齊靜春離開後,見也不見那位亞聖一脈的大祭酒了。

  他也要等等看。

  最終,彩衣國那邊,最後一次相逢,也是最後一次離別。

  齊靜春對一位少年笑著說,最後陪你打一次拳。

  少年出拳。

  齊靜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緩緩道:「小師弟,辛苦了。這麼大的擔子,被我親自放在你的肩頭,對不起。」

  那一刻,少年只是傷心打拳。

  並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齊先生,淚流滿面,滿是愧疚。

  這一年春。

  中土神洲。

  白澤離開了那座雄鎮樓,主動來到了儒家正宗文廟。

  天下最得意的讀書人,仗劍遠遊,亦是風流無雙,任你天下任何劍仙,無人能敵。

  而寶瓶洲,有個年輕人,坐在馬背上,竟是睡著了。

  隴上花又開,先生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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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 01:33:58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五十六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

  北歸路上。

  陳平安停馬在一座不知名高山的山巔,因為打算接下來,就近尋找一座仙家渡口,乘坐渡船返回大驪龍泉郡,就趁著這個日頭高照的最後機會,曬起了那些許久沒有翻出來的竹簡,既有棋墩山青神山子孫竹的竹片,也有尋常山野綠竹和書簡湖那座島嶼的紫竹材質。

  附近山巒起伏,不過山中有條行商的茶馬古道,入山之後,依稀有些趕路的商賈,匆匆往來。

  陳平安故意揀選了一條岔路小道,走了幾里山脊路,來到這處山頂曬竹簡。

  翻出了所有竹簡,陳平安蹲在一旁,怔怔出神。

  一想到欠了那麼多債,真是腦殼疼。

  陳平安喝了口酒,不斷安慰自己,回到了龍泉郡,在魏檗的運作之下,自己就是位大地主了,拿出點氣度來,些許外債,算什麼。

  陳平安揉了揉臉頰,覺得是這個理兒,錢財乃身外之物,君子取財用之有道……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自己臉頰上,真當自己是善財童子了不是?

  然後陳平安轉頭望去,一位先前在半路遇上的老儒士,氣喘吁吁站在遠處,見著了自己,似乎害怕遇上了瘋子,正打算轉身下山。

  當時陳平安騎馬越過老儒士和書童身形,看腳步和呼吸,都是尋常人,當然如果對方是高人,隱藏極深,陳平安也不會有意去探究。

  肩挑擔子的少年書童,沒有跟隨老儒士一起趕來,興許是老儒生想要獨自登高作賦,抒發胸臆之後,就會立即返回,繼續趕路。

  當然也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修士,披著儒生外衣,將他陳平安當做了一頭肥羊,想要來此殺人越貨?

  陳平安都無所謂。

  老儒士似乎在心中經過了一番天人交戰,仍是下定決心,來到陳平安十數步外,彎腰看著那些竹簡,看了片刻,如釋重負,轉頭笑問道:「年輕人,是一個人遠遊求學?」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笑道:「算是吧,想要多走走。」

  「嗯,不錯不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如今的後生,買書讀書越來越省力,就越吃不住苦頭了。」

  老儒士先點頭,然後問道:「不介意我走動,多看幾眼你這些珍貴的竹簡吧?」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觀看。」

  很快陳平安就有些後悔了,老人不單單是看竹簡,翻翻撿撿,還喜歡問這問那,而且問題極多,此言此句,出自何處,有些時候陳平安說了書籍名稱與語句主人,老人更來了興致,詢問陳平安可知那人那書的學問根腳與宗旨立意,陳平安回答得有些吃力,老儒士言語不太客氣,有些陳平安不熟悉、老人無比爛熟於心的學問,後者就要好好教訓一通陳平安的一知半解,讓陳平安只得頻頻點頭,虛心接受老人的點評。

  老儒士真是不怕麻煩,少年書童在遠處喊了兩次,都給老人拒絕了,最後書童便乾脆放下擔子,坐在那邊一個人長吁短嘆。

  足足一個多時辰,老人總算看完了竹簡,也問完了問題。

  老人突然笑問道:「年輕人,我特別喜歡其中二十枚竹簡,能不能割愛送我?」

  陳平安果斷搖頭,「不行。」

  跟你這位老先生又不熟。

  陳平安剛打定主意,近期打死不做那善財童子了。

  老人有些急眼了,「你這人,讀了那麼多書上道理,怎的如此小家子氣,天下書生是一家,送幾枚竹簡算什麼。」

  陳平安笑眯眯道:「不湊巧,老先生是學問淵博的讀書人,我如今可還不算,再說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是書上的道理,老先生莫要强人所難啊,不然可就不太善嘍。」

  老人伸手指了指陳平安,「好小子,讀書盡讀些歪理,罷了罷了,你既然都拿『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麼大的道理壓我,我也就只好捏著鼻子說一句『君子不奪人所好』,安慰自己了。」

  陳平安笑而不語。

  老人顯然猶不死心,又見陳平安半點不上道,只得厚著臉皮又問道:「真不送我?二十枚竹簡太多的話,十二枚也成。」

  陳平安無奈道:「老先生,真不能送,這些竹簡和上邊的內容,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是要拿回家中好好珍藏起來的,每一枚竹簡,都是一時一地的心境,每次拿出來曬一曬,都是一次反省。」

  老人氣呼呼道:「那說明你是讀死書,道理真要讀進了肚子,哪裡還需要翻看竹簡。」

  陳平安給逗樂了,他娘的你這位老先生道理倒是一個接一個,歸根結底,還不是想要白拿二十四枚竹簡,收入囊中?陳平安可是早就發現了,那些讓老先生最為愛不釋手的四十五枚竹簡當中,大半可是青神山綠竹和紫竹島的仙家紫竹,一旦陳平安點頭答應,結果老先生就直接拿走了靈氣縈繞的竹簡,若是真心喜好上邊的文字內容,也就罷了,可要是個稍稍有些眼力、貪圖那些靈竹本身的修士,陳平安難道還要翻臉不認,搶回竹簡不成?

  老人見陳平安態度很堅決,只得作罷,嘀嘀咕咕,埋怨不已。

  陳平安開始收拾竹簡,看得老先生好像一顆顆銀子從手邊溜走,滿臉心疼。

  看得陳平安都有些於心不忍,二十四枚竹簡沒得商量,十二枚也不行,不然就送出六枚竹簡,意思意思一下?不然老先生在這裡耗費了一個多時辰,陳平安都有些心累,想必這位老先生也好不到哪裡去,即便是貪圖那些竹簡,心不累,可一大把年紀了,蹲半天嘮叨半天,也累人的。再者,老先生的一肚子學問,談吐之中,當真做不得假。就是財迷了些,這一點,倒是跟自己同道中人。

  老人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了,趕緊「好心」勸阻陳平安:「年輕人,日頭這麼大,別著急收起來啊,趁著天氣好,再曬曬,竹簡就怕蟲蛀水浸……你要是擔心日頭西斜再動手,會來不及收拾,我來啊,我可以幫忙的,你這般作為,可對不起這些竹簡和那麼多美好的文字!」

  陳平安算是有些服氣了,停下手上動作,笑問道:「老先生,我問一個有些冒犯的問題,行不行?」

  老人搖搖頭,試探性問道:「那就別問了吧?咱們讀書人好面子。」

  陳平安問道:「那老先生到底還想不想要送出幾枚竹簡了?」

  老先生斬釘截鐵道:「隨便問!」

  陳平安抹了把臉,總覺得自己掉坑裡了。

  老人偷偷摸摸拿出身邊一枚地上的綠竹竹簡,呢喃道:「積土成山,風雨興焉。說得真好啊……就是字刻得差了點,有力無氣的,不堪入目,還敝帚自珍作甚,不如送人,重新再刻……」

  陳平安無奈道:「老先生,我耳朵靈,聽得見的。」

  老先生一臉錯愕,「我都沒說啥,你咋聽得見?年輕人,你難道是山上神仙,聽得見我的心聲?」

  陳平安看著老先生的神色表情,還有那眼神。

  賊真誠。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真只是一位過路的老儒生。

  不過這也不奇怪,儒家書院修士,在這一帶,相比書簡湖野修和山上仙師,確實人數稀少。

  而且能夠一個多時辰,沒有流露出絲毫蛛絲馬跡,恐怕一位書院君子都做不到,陳平安不覺得觀湖書院的聖人,有這閒工夫來跟自己開玩笑。

  老先生一臉遺憾道:「人情冷暖可無問,手不觸書吾自恨啊。」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

  老先生怒道:「年輕人,先前的耳朵靈光呢?!」

  陳平安想了想,抬頭看了眼天色,「老先生,我認輸,你自個兒去挑竹簡吧,我還要著急趕路,不過記得挑中了哪支書簡,都不用與我說了,我怕忍不住反悔。」

  老儒士問道:「二十四支?」

  陳平安點點頭,「可以少,不能多。」

  老儒士嗯了一聲,老懷欣慰道:「對嘛,年輕人,就要氣量大些,早該如此了,千金難買寸光陰,你瞧瞧,咱們耗在這裡,虛度了多少光陰,不比幾枚竹簡更值錢?」

  陳平安點頭道:「對對對,老先生說得對。」

  除了手中那枚竹簡,老先生開始起身,四處揀選心儀的其餘竹簡,故意磨磨蹭蹭。

  陳平安突然咳嗽一聲。

  老先生裝耳聾。

  陳平安只得苦笑道:「老先生,加上你手中這枚竹簡,可都快三十枚了。既然是讀書人,能不能講點信用?」

  老先生恍然大悟,將最後一枚竹簡收入袖中,老人所站位置,離著陳平安有些遠,客套含蓄幾句,就走了。

  到了書童那邊,老儒士趕緊催促道:「走走走,快點走!」

  一老一少,腳底抹油,跑得飛快。

  陳平安這會兒大致可以確定,真碰上「高人」了。

  陳平安笑了笑,默默獨自收起剩餘的所有竹簡,然後牽馬走下山巔,來到那條茶馬古道,繼續騎馬緩緩趕路,此後再沒能遇上那位老先生,相信這會兒正躲在什麼地方偷著樂呵吧。

  陳平安在馬背上,打了個盹兒。

  渾然不覺。

  一位老先生正在為他牽馬而行。

  老先生笑問道:「陳平安,一個人在自己心路上的逢水搭橋,逢山鋪路,這是很好的事情。那麼有沒有可能,能夠讓後人也沿著橋路,走過他們的人生難關?」

  陳平安依舊不自知,卻已以心底心聲,緩緩開口道:「老先生,我只是個精打細算的賬房先生,可不是什麼教書先生,萬萬不敢有此想。」

  此後一問一答。

  「這場問心局,可曾認輸了?」

  「當然輸了啊。」

  「那麼失望嗎?」

  「對自己有些失望,做得不夠好,只是對世道沒那麼失望了。」

  「這樣啊。」

  此後又有「閒聊」。

  老先生說得有些離題萬里,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馬背上的「陳平安」便聽著。

  「道家學說,尤其是道祖所言,呵,民智未開,或是民智大開,前後兩種最極端的世道,才能推行,才有希望真正成為世間所有學問的主脈。所以說道家,學問是高,道祖的道法,想必更是高得沒道理了,只可惜,門檻太高啦。」

  陳平安啞然無語。

  這話說得……

  算了,就當是這位老夫子自己琢磨出來的道理吧。聽一聽,也不是壞事,千萬別還嘴,別說什麼不是。

  陳平安可不想與人吵架。

  他暫時實在是沒那份心氣了。

  若是吃過了綠桐城四隻價廉物美的大肉包子,說不定還能試試看。

  「一個個先賢的背影,愈行愈遠,作為後人,只是跟在他們身後,遠遠看一眼,你陳平安會有何感覺?」

  「我只覺得高山仰止,如果將來真有機會,跟他們走在一條路上,哪怕只是遠遠看一眼先生們的背影,應該會覺得……與有榮焉。」

  「好!」

  老先生鬆開馬繮繩,身後遠處那位挑擔的少年書童,則渾身琉璃光彩,虛幻不定。

  馬背上的陳平安,繼續在「夢中」繼續緩緩騎馬前行,在茶馬古道上愈行愈遠。

  那位老先生在道路上駐足不前,一樣是身形縹緲,如雲如煙。

  當陳平安在馬背上打了個激靈,恍然驚覺已是深夜時分,一人一騎,已經走出大山,來到了一條河流旁邊。

  ————

  大驪王朝,永嘉十二年,春分時分。

  當入春之後,蘇高山、曹枰之外的第三支大驪鐵騎投入戰場,朱熒王朝在幾條戰線上都開始節節敗退,京城被圍,朱熒王朝的君王玉璽、太廟神主,即將蒙塵,只在旦夕之間。

  但是藩王宋長鏡卻沒有進入朱熒王朝版圖,這一天春風裡,浩浩蕩蕩的墨家機關巨舟,掠過朱熒王朝版圖上空,繼續往南。

  宋長鏡站在主艦樓船的船頭,居高臨下,俯瞰大地,不斷有零散的劍修,不願苟活,御劍而起,向這支寶瓶洲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巨大「船隊」,發起進攻,又毫無懸念地一一隕落,如同姍姍來遲的巷弄迎春爆竹聲,又像那山上的仙鶴哀鳴,劃破長空,讓每一個在大地上見到此幕景象、聽聞悲音的朱熒子民,悲慟不已。

  宋長鏡依舊穿著那件老舊的狐裘,當年許弱這一脈墨家旁支選擇押注大驪,其實就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與陰陽家那一脈,聯手打造那座僭越至極的仿造白玉京,除此之外,大驪吞並盧氏王朝在內的所有財富,尤其是驪珠洞天的「買路錢」,此外還有一路南下的各大國庫繳獲,都用來打造這些南渡飛舟,堂堂大驪,這些年,國力鼎盛不假,實則年年入不敷出,即便如此,仍是賒欠墨家許多,尤其是當墨家主脈選中大驪後,花錢更是流水,可不是小江小河的嘩啦啦作響流淌,而是像那大瀆流水,水深無聲,可能都沒個響動,國庫就空蕩蕩了。

  對於大驪,尤其是戶部而言,這是一種魄力,更是能力,國師崔瀺為何對戶部尚書刮目相看?就連他宋長鏡和整個軍方,都願意對戶部官員持有敬意,根源便在於此,當然,各支鐵騎去戶部討要軍餉的時候,沒誰會留情面,哭爹喊娘,裝窮一個比一個熟稔,宋長鏡對此看在眼中,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大驪文武官員,在爭爭吵吵、磕磕碰碰的過程當中,以及年輕一代書生的投筆從戎、邊關子弟的紛紛躋身官場,宋氏廟堂上的文武界線,不斷模糊,這是好事情。

  至於與墨家外鄉修士關係最親近的工部,更是繞不過去的幕後功臣。

  反而是原本地位最高的禮部、吏部,一旦將來論功行賞,會比較尷尬,所以在大驪新北岳一事上,以及與大隋結盟和出使大隋,禮部官員才會那麼不遺餘力地拋頭露面,沒辦法,如今與戰場距離越遠的衙門,在未來百年的大驪廟堂,就要不可避免地失去底氣,嗓門大不起來,甚至極有可能被其餘六部衙門蠶食、滲透。

  畢竟大驪刑部衙門,在諜報和籠絡修士兩事上,依舊有所建樹,不容小覷。

  所以禮部,如今有了些小動作,就怕害怕所有人都在開疆拓土的時候,唯獨他們這個昔年大驪六部最尊的衙門掉隊,跌入塵土,淪為一座清水衙門,裡邊只有一張張冷板凳,還怎麼吐舊納新,坐穩大驪第一部堂的清貴且實權的高位,還怎麼能夠年年都是新年新氣象?

  只剩下一個吵開了鍋的吏部,因為有關氏老太爺坐鎮,不管自己人關起門來怎麼吵,出門對外,還是規規矩矩。

  哪怕禮部使勁嚷著要求太平無事牌一事上,必須從舉薦、勘驗、頒發、記錄檔案、考評,都要全部收入禮部,讓原本約莫負責一半職責的刑部徹底放權,關氏老爺子只是搗漿糊,不表態,就拖著,最後竟是連因病告假這種拙劣的手段都拿出來了,他娘的就你這位老爺子頓頓酒肉的人,比許多禮部青壯官員的身子骨還要結實,也會感染風寒一病不起?老狐狸真是年紀越大,臉皮越厚,比老爺子矮了一個輩分的禮部尚書,哪怕還算是關老爺子的半個門生弟子,據說都氣得在宮禁值房那邊發牢騷了,說老爺子也忒倚老賣老。

  大驪官場,熱鬧且忙碌,各座衙門,其實都鬧出了不少笑話。

  京城意遲巷和篪兒街,在今年的正月裡,更是往來拜年,走動頻繁。

  對於這些「春江水暖」的官場事,宋長鏡不太上心,大勢之下,都是人之常情,只要不過火,不越界太多,他不會管,事實上,也用不著他一個沙場武夫,去操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務。

  因為宋長鏡不得不承認,大驪鐵騎能夠順利南下,並且步步穩固,那頭綉虎,功莫大焉。

  地面上又炸開一抹微弱虹光,有位年輕劍修隱匿在山巒之間,似乎瞅準了宋長鏡這位「大官」模樣的大驪蠻子,劍光如一條白線,畫弧而至,直刺宋長鏡,飛劍意氣當中,滿是視死如歸的悲憤氣概。

  宋長鏡擺擺手,示意那些躋身地仙之流的隨軍修士不用攔阻,一位六境劍修的孱弱飛劍,給一位十境純粹武夫撓癢癢嗎?

  宋長鏡隨手一拳,將那柄本命飛劍砸回地上,剛好落入那名年輕劍修的身畔大地之中,臉色慘白的劍修搖搖欲墜,仍然竭力站穩身形,望向那個實力超乎想像的船頭男子。

  飛舟掠過長空,年輕劍修再無出劍的實力,跌坐在地,

  此後如蝗群的墨家飛舟,故意飛過了朱熒王朝的南岳山巔上空。

  心懷必死之死的千百劍修,與那尊地位尊崇的南岳神祇一同迎敵。

  渡船之中的十餘艘劍舟,飛劍如雨落向大地。

  天上地上,兩撥飛劍如雨幕相接,墨家耗費無數神仙錢打造的劍舟飛劍,與劍修的本命飛劍,玉石俱焚。

  偶有本命飛劍成為漏網之魚,又被大驪本土和招徠而來的元嬰、地仙修士,陸續祭出法寶,一一擊破,南岳上空,呈現出令人炫目的五彩琉璃色,恍若傳說中的天庭仙境。

  山岳神祇的金身法相,手持一把以王朝皇室獨門秘術彙聚而成的劍氣巨劍,劈向宋長鏡所在渡船,結果被宋長鏡一拳擊碎,又一拳將南岳正神的金身法相打得崩碎,宋長鏡最終站在南岳神廟的屋脊上,暫時失去金身法相的南岳正神正要以千年香火的積澱,重塑金身,再戰此人。

  宋長鏡開口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大驪沒有對你們趕盡殺絕的意思,地仙之下的劍修,全部下山,既往不咎。地仙修士,願意降者,可以跟隨本王一同南下,不願意投降,就老老實實待在南岳山上,我可以保證,即便有些秋後算帳,也不會濫殺,人人有機會破財消災,並且會確保你們這幾位地仙劍修的立身之本,至於身外物,多半是要充當大驪軍費了。」

  南岳山巔寂靜無聲。

  宋長鏡一掠而去,轟然震塌那座南岳主殿大半,將一位試圖串聯其餘大劍修、誓死抵抗大驪蠻夷的地仙劍修,一拳連同身軀和金丹打爛,只餘下陰神和氣象衰減的本命元嬰。

  若是有修士從山腳仰望而去,就可以看到巍峨南岳臨近山巔的一處仙家府邸,化作廢墟,揚起塵土,如一大團黃色雲霧繚繞山頂。

  宋長鏡返回山巔神廟,朝那位站在廣場上的南岳正神,點了點頭,示意南岳神廟的識趣,他宋長鏡心領了。

  宋長鏡拔地而起,返回渡船。

  朱熒王朝的這尊神祇,眼神複雜,最後朝那位無可匹敵的大驪藩王,作揖一拜,許多年輕劍修,直到此刻,才駭然察覺,從頭到尾,山岳陣法都未開啓。

  既是這位神祇自己畏死,害怕大道斷絕,也害怕負隅頑抗之下,整座南岳和千餘劍修都慘死,之所以由此埋伏,自然是各方劍修慷慨赴死,不惜以劍殉國,也有諸多懷揣著私心的謀劃,比如他這位南岳正神,之所以答應劍修登山,就希冀著對故主、新主雙方都有個交待,不至於在未來的這塊亡國之地上,失去南岳頭銜後,卻被謾駡無數,香火凋零,反而因為今日一戰,能夠為自己贏得一些市井贊譽,也可以省去大驪些麻煩,儘量爭取到裁撤掉五岳正神後、好歹保住未來大驪頭等山神的寶座。

  寶瓶洲的大亂之世,朱熒顯然大勢又去,總要為自己謀取一條退路。

  宋長鏡回到船頭,伸手放在靈氣緩緩流轉的欄桿上,大驪年號,很快就要改了。

  ————

  書簡湖,池水城范氏府邸。

  有客人拜訪,遞交了一份貼黃名帖,說是要見關翳然關將軍。

  門房不敢怠慢。

  如今四座駐守城池,品秩、權柄相當的四位大驪人氏,其中池水城關翳然,在去年一年中,逐漸地位提升,隱約成為龍頭人物,其餘三人,經常需要來到池水城議事,而關翳然從來不需要離開池水城,些許痕跡,足以說明一切。

  連關翳然其實是蘇高山乘龍快婿的說法,都傳了出來,有鼻子有眼睛。

  除此此外,門房總覺得訪客當中的一位少年,有些眼熟,只不過身穿一身灰色棉袍,面容消瘦,又沒能認出。

  很快門房就領著三位去見那位官署開設在范家的關將軍。

  三位客人,都背著一隻大竹箱。

  已經脫去隨軍修士甲胄的關翳然,站在一排官署簡陋房屋外邊的屋檐下,有些意外。

  等了一頓很長時間的酒,沒等來,結果等來了一個自己不太喜歡的傢伙,顧璨。

  關於顧璨在書簡湖的所作所為,關翳然自然不喜,既是個人性情使然,也有關氏家族潛移默化的熏陶,人生在世,處處是官場,顧璨這種以破壞規矩為樂的楞頭青,能夠在大亂之局中,僥倖活到今天,不得不說是個奇跡。不過既然是那個人的朋友,關翳然也不至於閉門不見。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不過這點面子,關翳然還是要給的。

  如今在大驪鐵騎主力已經撤離的書簡湖,年紀輕輕的關翳然,其實無形中就是真正一言九鼎的江湖君主了,手握數萬野修的生殺大權,甚至比青峽島劉志茂當年更名副其實。

  神色平靜的顧璨,戰戰兢兢的曾掖,和同樣心中惴惴的馬篤宜,一起拜見關翳然。

  雙方幾乎同時走向前,在院內站著,關翳然笑道:「你就是顧璨吧,有事嗎?」

  顧璨笑著掏出一壺酒,老龍城的桂花釀,遞給關翳然,笑道:「陳平安要我給關將軍捎一壺酒,說是欠將軍的。」

  關翳然沒有拒絕,接過了那壺酒,只是氣笑道:「酒到了,人沒到,這算怎麼回事。」

  關翳然隨即自嘲道:「比起人到了,酒沒到,似乎還是要好一些?」

  關翳然自顧自笑了起來。

  曾掖和馬篤宜如釋重負,看來這個年輕有為的大驪將軍,跟陳先生關係是真不錯。

  關翳然突然問道:「顧璨,知道陳平安為何要你來送酒嗎?」

  顧璨點頭道:「知道,想讓著在關將軍這邊混個熟臉,即便無法照拂一二,只要關將軍手下了酒,那麼我這趟返回青峽島,還是可以少些麻煩。」

  關翳然笑道:「你也不笨啊,以前怎麼那麼囂張跋扈,顧頭不顧腚的?」

  顧璨坦然道:「以前不懂事,總覺得所有人都是傻子,現在不敢了。」

  關翳然點頭道:「行吧,那就這樣,以後小事,可以找我通融,大事的話,就別來這座官署自找沒趣,我對你,實在是印象平平。」

  顧璨點頭,抱拳道:「顧璨在這裡先行謝過關將軍,真有需要勞煩將軍的小事,別的不敢說,如今一身債,需要開銷的地方太多,不過一壺酒還是會帶上的。」

  關翳然瞥了眼顧璨,沒有說話,點點頭,「公務繁忙,就不招待你們了。」

  顧璨便識趣告辭離去。

  曾掖和馬篤宜跟著轉身走出范家府邸。

  走在池水城大街上,馬篤宜有些埋怨,「年紀不大,倒是好大的官架子。」

  顧璨不以為意,搖頭道:「能夠見我們一面,就說明架子還不夠大。今年年底和明年年中的那兩件大事,少不了要跟這位關將軍打交道,馬姑娘到時候你要是不樂意來這邊的官署,可以跟曾掖一起逛猿哭街。」

  馬篤宜沒有拒絕,有些心有餘悸,「這兒官氣太重,尤其是張貼在范家大門上的兩尊大驪門神,眼神不善,我可不願意來這邊遭罪了。」

  曾掖一樣使勁點頭,「我也覺得瞧我的眼神,不太友善,沒法子,我是鬼修,沒攔著讓我進門,我已經很意外了。」

  顧璨帶著他們租賃了一艘如今隸屬於大驪官方的渡船,無論是修士,還是賞景的達官顯貴,必須在渡口遞交關牒戶籍,通過勘驗,才可以出入書簡湖,這就是新規矩。不過若是擁有一塊大驪頒發的太平無事牌,無論是高品還是低品,都無需如此,渡口還可以主動無償提供泛湖渡船,只不過如此偌大一座書簡湖,有此殊榮的地仙修士,屈指可數,素鱗島田湖君,青峽島頭等供奉俞檜,黃鸝島地仙夫婦,至今都沒有這份待遇,由此可見,即便是一塊品秩最低的太平無事牌,都是多麼值錢。

  在近期,有兩個消息,傳遍了書簡湖,震動四方。

  一個是與書簡湖野修關係不大,可事情實在太大,大驪皇帝病逝了。

  再一個,與數萬野修和千餘島嶼都戚戚相關,當這個駭人聽聞的真相水落石出後,書簡湖才驚醒,為何前兩年的書簡湖形勢,為何如此讓人琢磨不透。

  原來桐葉洲如今最大的一座仙家宗字頭,玉圭宗,選擇了書簡湖,作為寶瓶洲的下宗選址所在。

  所以今年開春以來,關於玉圭宗的大小消息,如一場鵝毛大雪絮亂飛。

  只不過對於顧璨而言,這些大事,都跟他無關了。

  陳平安將羅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開辦,都交予他顧璨。

  除了將所有賬本轉交給顧璨之外,關於兩件大事的條條框框,細緻到了陳平安寫下數萬言的地步,一並交付顧璨。

  為此馬篤宜還調侃,陳先生就差自己不是僧人道士了。

  所需錢財,陳平安和顧璨商量過,對半分。

  那不是一筆小錢。顧璨娘親從春庭府那邊搬走的那點家當,遠遠不夠。

  顧璨也不見外,說先與陳平安賒欠。

  陳平安離開前,跟顧璨坐下來好好算過一筆賬,接下來顧璨最少還需要兩年時間,算上羅天大醮和水陸道場,加上陳平安先前的石毫國梅釉國經歷,顧璨才能還債半數而已,此後顧璨還需要繼續行走四方,以及爭取將來有機會的話,在書簡湖打造出一座適宜鬼魅陰物修行的山頭島嶼。

  三人乘坐渡船緩緩去往青峽島。

  顧璨背著竹箱站在船頭那邊,辛苦還債的少年,這一年多始終背著那座下獄閻羅殿。

  能夠死後化為鬼物陰靈,看似幸運,其實更是一種苦難。

  凡夫俗子也好,修行之人也罷,必然是生前執念深重,對人間戀棧不去,但是生死一事,乃是天理,天地自有規矩責罰落在它們身上,光陰流轉,二十四節氣,春雷震動,盛夏陽氣,種種流轉天地的無形罡風,與凡俗夫子毫無損害,對於鬼魅卻是煎熬折磨,又有古寺道觀的晨鐘暮鼓,文武兩廟和城隍閣的香火,市井坊間張貼的門神,沙場金戈鐵馬的氣勢,等等,都會對尋常的陰物鬼魅,造成不同程度的傷害。

  更不提還有譜牒仙師的斬妖除魔,積攢功德,山澤野修,尤其是那些鬼修邪修,更是喜好捕捉陰靈,魂魄剝離、重塑、陰毒術法,層出不窮,或養蠱之術,或秘法,種種劫難,真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是也。

  這些事情,在陳平安來到書簡湖之前,顧璨當然知道一些,卻不會當回事,從來懶得深究。

  如今不會如此了。

  水路走到一半,一艘青峽島樓船快速而來。

  田湖君飄落在顧璨所在的渺小渡船之上。

  馬篤宜和曾掖都以為顧璨不會登上那艘樓船,但是顧璨沒有拒絕田湖君的邀請,與小渡船抱拳致謝,登上巨大樓船。

  田湖君笑語晏晏。

  顧璨與之微笑言語。

  似乎毫無芥蒂,依舊是當年青峽島最風光的時候,那對大師姐和小師弟。

  田湖君開玩笑說,咱們那位陳先生可欠著不少錢呢,青峽島密庫房那邊叫苦不迭,下獄閻王殿,還有幫陳先生給俞檜打欠條的那座仿造琉璃閣,兩件鬼修法寶,都不是小數目。

  顧璨笑著說了一句話,這麼大的事情,可以等師父返回青峽島,由師父他老人家來定奪便是。

  田湖君頓時神色尷尬。

  如今書簡湖,幾乎沒有一位野修相信劉志茂還能活著離開宮柳島水牢。

  只要能夠離開,劉志茂早就返回青峽島了,何須拖到現在?如今蘇高山一走,只等玉圭宗下宗的新宗主露面,所有人都相信那個時候,就會是劉志茂的死期。

  已經不穿那件墨綠色蟒袍很久的顧璨,雙手籠袖,轉頭望向神色陰晴不定的田湖君,輕聲道:「大師姐,為了大道登頂,做些違心事,其實不是什麼過錯,但是一兩條底線,還是要有的,我是半路出家,成為了劉志茂的關門弟子,其中曲折,勾心鬥角,相互利用,書簡湖誰都瞧得見,故而師徒恩情,這不是我顧璨的底線,但是大師姐你卻是劉志茂一手帶出來的得意弟子,此後種種機遇,青峽島不曾虧待你太多,你若是做得失了分寸,試想一下,在大驪檔案上,在關翳然心目中,在書簡湖野修眼睛裡邊,還有未來玉圭宗下宗修士對你的看法,都不會好到哪裡去。既然已經是一位地仙修士,我覺得看得是不是能夠更遠一些?畢竟如今的書簡湖,規矩很多了。以前我們那一套做法,已經不適用現在的書簡湖。」

  田湖君輕聲問道:「是陳先生要你傳告我的?」

  顧璨搖頭道:「與陳平安無關,你的所作所為,他只看得會比我更真切、透徹,自然不會與你說這些了,但是這麼多年來,我與大師姐還是有些香火情的,所以這算是我的一點真心話。聽與不聽,是大師姐自己的事情。窮不湊酒桌,人輕不勸人,道理我懂,不過覺得哪怕惹人厭,還是要與大師姐說上一說。」

  田湖君嘆息一聲,「沒有回頭路了。」

  顧璨笑了笑,又一個當年的顧璨罷了。

  只可惜大師姐田湖君,沒有遇上她的陳平安。

  顧璨一想到這裡,便開始眺望遠方,覺得天大地大,即便前途渺茫,但是不用太害怕。

  心中積鬱清減幾分,顧璨收回視線,說道:「大師姐,放心,青峽島如今剩下的地盤和底蘊,你們這些同門師姐師兄,還有藩屬供奉們,儘管爭去,我爭不到什麼,也不願意去爭什麼。就我這點能耐,跟你們爭,可討不到半點便宜,還不如賣個乖,主動退出,說不定將來還能與你們討杯酒喝。再者,我在青峽島一年到頭也待不了幾天,大師姐與其提防我,真不如多走走各方門路。」

  田湖君給顧璨一語道破心機,臉色愈發不自然,不過有了顧璨願意與她這位大師姐「交心」的這番話,總好過她一個勁兒狐疑揣摩。

  不是田湖君全部相信了顧璨的「肺腑之言」,而是如今的顧璨,竟然需要在進入書簡湖之前,要先去一趟池水城范氏尋找護身符,以及登船之後,必須以「劉志茂有可能安然離開宮柳島」這種誰都不信的措辭,為自己爭取到一條退路,才讓田湖君心安幾分,失去了那條泥鰍、又沒有陳平安在身邊的顧璨,是真的不濟事了!

  樓船靠岸青峽島,顧璨沒有說要去春庭府,說自己可以就住在山門口的屋子裡邊,跟朋友曾掖當鄰居。

  結果馬篤宜自己獨占了陳平安那間屋子,把顧璨趕到曾掖那邊去。

  顧璨無所謂。

  一路朝夕相處下來,對於刀子嘴豆腐心的馬篤宜,顧璨並不討厭,處久了,反而覺得挺好。

  陳平安可能覺得自己一輩子的道理,都在書簡湖講完了。

  而顧璨則覺得自己這輩子,別人那些溜鬚拍馬的言語,都在書簡湖那些年裡邊,全部聽完了。

  此後顧璨去看了橫波府廢墟,又在春庭府外邊駐足片刻。

  這天春光明媚,顧璨和曾掖馬篤宜,並排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

  有位身材高挑的宮裝婦人靠岸下船,姍姍而來。

  珠釵島劉重潤。

  顧璨只知道陳平安對這位島主,有些愧疚,說欠著她些神仙錢,所以這趟返回書簡湖,就算劉重潤不來青峽島,顧璨也會去珠釵島,與劉重潤說些事情,免得這位風姿卓絕的劉島主,誤認為陳平安欠債跑路了。如今的劉重潤,可了不得,最奇怪的地方,即便劉重潤展露出了金丹地仙的真實修為,可是能夠殺出一條血路,在一衆大島島主的眼紅之下,得到一塊入門品秩的大驪太平無事牌,還是惹來許多猜測,例如是不是那蘇高山相中了劉重潤的姿色?或是關翳然那個位高權重的年輕人,就好美婦這一口?畢竟劉重潤當年可是一位讓朱熒皇室劍仙魂牽夢縈的長公主殿下。

  顧璨當然心知肚明,沒這些烏煙瘴氣的旖旎艶事,因為陳平安泄露過一些天機,劉重潤作為一個大王朝的亡國公主,以一處至今未被朱熒王朝挖掘出來的水殿秘藏,換取了那塊無事牌的庇護,不但得以保住了珠釵島全部家當,還一步登天,成為了大驪供奉修士之一。

  至於這裡邊陳平安有無牽線搭橋,他沒有說。

  劉重潤見到了起身迎接自己的顧璨,笑問道:「陳先生何時返回書簡湖?」

  顧璨搖頭道:「暫時不知,不過近期可能性不大。」

  劉重潤神色如常,點點頭,竟然就要這麼離去。

  顧璨站起身,跟上這位劉島主,與她聊了些陳平安交待的言語。

  劉重潤不置可否,也沒個準話,就這麼離開。

  顧璨返回小竹椅。

  結果在渡口那邊,出現了一位朱弦府鬼修。

  劉重潤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腳步,嘆了口氣,「馬遠致,糾纏了這麼多年,有意思嗎?你有這心思,為何不好好修行,爭取早點躋身地仙?」

  故意換上一身素雅青衫的鬼修咧嘴笑道:「長公主殿下,明知道陳平安不在青峽島,都還要走這趟,我心裡有數。」

  劉重潤有些惱火,「滾一邊去。」

  馬遠致不敢攔路,乖乖讓出道路,任由劉重潤徑直走向珠釵島渡船。

  就是沒能管住一雙狗眼,偷偷摸摸瞥了幾眼長公主殿下的背影,真是好生養。

  劉重潤停步轉頭,厲色道:「你找死?!」

  馬遠致咽了口唾沫,委屈道:「這不是擔心長公主殿下,經過這場風波,有無憔悴消瘦了嘛,現在總算放心了。」

  馬遠致趁著這個機會,又往她胸脯那邊瞥了眼,峰巒起伏,美不勝收。

  劉重潤怒道:「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兒!」

  馬遠致幽怨道:「我不許長公主殿下如此糟踐自己,殿下便是將我踩在腳下,我也毫無怨言,但是殿下這般說自己,我不答應。在我心中,長公主殿下永遠是世間最動人無瑕的的奇女子……」

  劉重潤才驚覺自己的失言,惱羞成怒之下,一袖拂出,將那位鬼修直接拍出渡口。

  馬遠致穩了穩身形和心神後,百感交集,熱淚盈眶,抹了把臉,只覺得這麼多年,萬般委屈千種辛苦,總算有了些補償,呢喃道:「長公主殿下,女子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說那些卿卿我我的情話,沒有關係,打是親駡是愛,我還是懂的。」

  劉重潤上船後,以仙術駕馭渡船,飛快離去。

  實在是煩死了那個腦子有坑的馱飯人。

  馬遠致點點頭,笑容燦爛,愈發賊眉鼠眼,「長公主殿下,如此嬌羞,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兒,看來是真打算對我敞開心扉了,有戲啊,絕對有戲!陳平安,你就等著喝喜酒吧!真是好兄弟!如果不是與我說,跟女子打交道,要多思量一下她們話語的言下之意,我哪裡能想到長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要我早點躋身金丹地仙,可不就是暗示我一個大老爺們,不許落後她太多嗎,可不是擔心我對殿下已是金丹,心有芥蒂嗎?如果殿下對我不是情意綿綿,豈會如此費勁說話?陳平安,陳先生,陳兄弟!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啊!」

  在鬼修歡天喜地地大搖大擺離開後。

  曾掖有些吃不準鬼修與那位珠釵島島主的關係,小聲問道:「這位鬼修前輩,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馬篤宜嗑著瓜子,一錘定音道:「我要是那位劉島主,就一巴掌拍死他算數,省得一照面,就給那一雙狗眼揩油。」

  顧璨笑問道:「你們覺得劉島主會不會喜歡陳平安?」

  曾掖想了想,搖頭道:「不太可能吧,她與我們陳先生差了那麼多歲數,而且又不經常打交道,劉島主終究是位道心堅定的金丹修士,即便陳先生很好,我覺得都不像。」

  馬篤宜嗤笑道:「劉重潤喜歡陳先生,又什麼奇怪,不過呢,咱們陳先生可不會喜歡一個老婆娘。」

  坐在居中小竹椅上的顧璨哈哈大笑。

  馬篤宜丟了一把瓜子過去,顧璨一躲,結果全砸在了曾掖腦袋上,這還不算,曾掖還要彎腰撿起來,畢竟跟著陳先生那麼久,想要不財迷、不摳門都很難。

  ————

  宮柳島。

  水牢之中。

  一身素白麻衣的階下囚,盤腿坐在一座頗為寬敞的牢獄之中,神色自若。

  牢獄之外,站著一位來自桐葉洲的上五境老修士,正是當年跟隨太平山、扶乩宗兩位宗主一起,出海斬殺那頭大妖的原桐葉宗老祖,只不過如今已經轉投玉圭宗,還順走了玉圭宗祖師堂的一件鎮山重寶,差點因此惹來桐葉宗和玉圭宗的一場大戰。好在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親自登門,與十一境劍仙的桐葉宗宗主坐下好好談了一次,談完之後,桐葉宗沒有繼續追究,想必玉圭宗是給了補償的。

  老修士名為周峰麓,更是此次玉圭宗下宗選址的話事人,至於是不是可憐馬前卒,關鍵還得看最終下宗宗主的人選,是勞苦功高的他,還是那個已經手握雲窟福地的王八蛋姜尚真。

  周峰麓之所以沒有直接宰掉這個劉志茂,就在於想要撈取更多功勞,好讓玉圭宗暗中支持自己上位的一小撮位高權重的老傢伙,更能說服那撥傾向於姜尚真的祖師堂老頑固,玉圭宗內部當然不是鐵板一塊,對於千年以來風頭太盛的晚輩姜尚真,不少老人都不順眼很久了。

  這就是周峰麓的機會。

  一旦成為下宗首任宗主,那就是玉圭宗一等一的封疆大吏,直接能夠在玉圭宗本山祖師堂,占據一席之地,並且座椅都會極為靠前,說不定就是跟姜尚真挨著坐,相信玉圭宗很多不願姜尚真一家獨大的老傢伙,樂見其成,既能狠狠打壓薑氏的氣焰,還能噁心姜尚真。

  周峰麓臉色不悅,「劉志茂,這是我第三次找你了,事不過三,懂不懂?」

  劉志茂斜眼看他,「我們這些你們譜牒仙師瞧不上眼的野修,野狗刨食慣了,做不來家犬。」

  周峰麓冷笑道:「主動聯繫譚元儀,投靠大驪宋氏,不一樣是當人看門狗?」

  劉志茂嘿嘿笑道:「為大驪賣命,那也是放養,好過圈養無數,再說了,老子這輩子最看不慣的,就是你們趾高氣昂的譜牒仙師。」

  周峰麓臉色陰沉,「劉志茂,真以為我不敢殺你?一個元嬰地仙,在你們寶瓶洲這麼個犄角旮旯,是了不得,可是在我們桐葉洲,真不算什麼。上五境修士的消亡,不在少數。每百年之中,不死幾個元嬰,桐葉洲都覺得不好意思跟別洲大修士打招呼。你們寶瓶洲,行嗎?」

  劉志茂哈哈大笑,「嚇唬我?」

  周峰麓搖搖頭,「真不是嚇唬你,一個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劉志茂扯了扯嘴角,「難道你不知道,我們這些野狗,修行一輩子,就一直是給一次次嚇大的,驚嚇多了,要麼被嚇破膽,要麼就如我這般,半夜鬼敲門,我都要問一句,是不是來與我做買賣。怎麼,你已經是玉圭宗下宗的宗主了,可以一言斷我生死了?退一步說,即便給你當上了宗主,難道不應該更加好好掂量,如何對一位元嬰野修,物盡其用?萬一哪天我突然開竅,答應做你的供奉?你豈不是虧大了?你拘押著我,一座陣法,能耗費幾顆神仙錢?這筆賬,都算不明白?還怎麼當宗主?」

  劉志茂渾身竅穴都被水牢一條條脈絡纏繞拘束,尤其是溫養本命物的關鍵竅穴,更是被宮柳島水脈阻塞,他打了個哈欠,「真以為你們這幫外來戶,可以在寶瓶洲為所欲為?就沖著你這這麼點耐心,我覺得你的宗主寶座,坐不穩,說不得比我這個書簡湖江湖君主還慘,椅子還沒坐熱,就得趕緊起身,乖乖讓位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還真就不信了,玉圭宗捨得將這麼大一塊肥肉,交給半個外人。」

  劉志茂竟然開始教訓起了眼前這位戰力驚人、又有重寶在手的老修士,「真不是我說你們譜牒仙師,你們啊,只說心性堅韌,真未必比得上我們野修。不就是靠著那些上乘道法和宗門傳承,才走得大道無阻嗎?將那些道法交給我們,就算我們都從地仙開始起步好了,雙方耗費相同的光陰,野修保證能把你們打出屎來。不信?那就試試看?反正你都叛出桐葉宗了,破爛稀碎的祖師堂規矩什麼的,算個屁,不如將桐葉宗直達上五境的仙法,傳授於我?可是你敢嗎?」

  牢籠中的劉志茂,笑聲肆無忌憚。

  談笑風生。

  盡顯梟雄氣概,當然也有些地痞無賴。

  周峰麓搖搖頭,「劉志茂,希望下次見面,等到當上了下宗宗主,你還能這麼硬氣說話。」

  劉志茂趕緊道:「別急別急,就算當了下宗宗主,咱們還是可以嘮嗑的,我們山澤野修,風骨算個屁,最喜歡見風使舵了。」

  周峰麓默不作聲,離開水牢。

  這個書簡湖元嬰野修,真是狗肉不上席,殺不得,吃不下,周峰麓下定決心,只要自己成了下宗宗主,當天就宰了劉志茂,不與這野修廢話半句。

  在周峰麓返回自己府邸後。

  宮柳島的真正主人,劉老成走入水牢底層,一路上玉圭宗修士都假裝沒看到,既不打招呼,也不去攔阻。

  書簡湖有三條根本水脈,水運濃厚,其餘水脈衆多卻纖細,零碎雜亂,被剩餘千餘島嶼勢力,瓜分殆盡。

  其中一條被宮柳島獨占,水牢陣法,以此作為根本。

  這也是能夠輕鬆鎮壓劉志茂的關鍵所在。

  青峽島也竊取了大半條水脈,橫波府便是陣眼,只可惜已經毀了,水運流散,白白便宜了藩屬島嶼的那撥地仙修士,例如田湖君,俞檜。

  青塚、天姥和粒粟三座大島,則一起分去最後一條書簡湖根本水脈。

  劉老成到了水牢底層後,立即隔絕出一座小天地。

  劉志茂抬起頭,皺了皺眉頭。

  他不如何畏懼那個周峰麓,但是對於劉老成這個書簡湖前輩,還是十分忌憚。

  因為野修對付野修,永遠最為熟稔。

  譜牒仙師反而一時半會兒摸不著頭腦。

  劉老成取出一幅畫卷,輕輕一抖,輕輕攤開,從畫卷上,走出一位滿臉笑意的男子。

  他走到牢獄旁,雙手負後,彎腰眯眼望向劉志茂,問道:「聽說你與陳平安亦敵亦友,模糊不清,且不去說他,不過聽劉老成說,你們都認可對方是自己的半個知己?」

  這次輪到劉志茂一頭霧水,沒有回答那個問題,「你是……玉圭宗姜尚真?」

  那個男子笑嘻嘻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再看看要不要回答你的問題,先來後到,還是要講一講規矩的嘛。」

  劉志茂瞥了眼劉老成,在周峰麓那邊,劉志茂經過先前兩次「切磋」,大致知道了周峰麓的底線,所以可以一拖再拖,但是面對這個極有可能是姜尚真的玉圭宗本家人,劉志茂一時間心情有些沉重,不敢胡亂開口,思量過後,點頭道:「我與陳平安,一輩子做不成朋友,無論是我躋身了上五境,還是他將來有本事與我掰腕子了,說不定還要有一場交手。但是我和陳平安就目前而言,半個知己,可以算是,前前後後,還喝過幾場酒。」

  那個男人一拍掌,放聲大笑道:「就憑這一點,小劉啊,加上我身後的老劉,咱們仨從今兒起,可就是一條螞蚱上的朋友了!」

  劉志茂再次望向劉老成,後者臉色與心境,皆是古井不波,不給劉志茂絲毫提醒。

  男人微笑道:「你沒有猜錯,我就是那個姜尚真,那位姍姍來遲的玉圭宗下宗宗主。」

  男人突然抹了把臉,凄凄慘慘戚戚,如女子幽怨道:「我心裡苦啊,周峰麓那個臭不要臉的東西,差點壞我好事,如果不是李芙蕖足夠聰明,這會兒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打死那個周峰麓,然後提著老賊的腦袋,去給人低頭哈腰賠禮道歉了!一想到這個,我這會兒都想要跑去給李芙蕖好好磕幾個頭,認了她當乾娘又何妨。」

  姜尚真輕輕捶打自己心口,滿臉悲苦神色,破口大駡道:「我姜尚真,可不是來書簡湖擦屁股的啊,頭等大事,是要與陳平安敘舊的啊,現在呢,把臂言歡個屁,周峰麓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老東西,死不足惜,我不就是在桐葉宗那邊擺了幾桌子酒宴嘛,可如今都是自己人了,還這麼坑我,用心險惡,該死,真是該死……」

  劉志茂目瞪口呆。

  劉老成也是眼皮子微顫,顯然是已經領教過姜尚真,要比好似給天雷劈中的劉志茂略好一些。

  姜尚真驟然間收斂言語和笑意,沉默片刻,輕聲問道:「劉志茂,我替周峰麓問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當玉圭宗下宗的供奉?」

  劉志茂猶豫不定。

  剎那之間,瞥見劉老成對他輕輕點頭。

  劉志茂深呼吸一口氣,輕輕點頭,「可以。」

  然後他就發現一片翠綠欲滴的柳葉,恰好懸停在自己眉心處。

  姜尚真打了個響指,嬉皮笑臉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劉志茂,從現在起,你就是我下宗供奉的第三把座椅了,劉老成,周峰麓,劉志茂。不過我希望你躋身上五境後,能夠幫我宰了那個周峰麓,不管是什麼法子,都可以。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周峰麓手上那件玉圭宗的鎮山重寶,下宗可以借你使用百年,只要此後功勞足夠,再借百年也不難。但是如果你殺人不成反被殺,可怪不得我不幫你收屍。」

  劉志茂問道:「躋身上五境一事?」

  姜尚真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老子有什麼?有錢而已。等你跟我熟了之後,肯定就會忍不住可憐我了,太有錢,真是愁人。」

  姜尚真哀嘆一聲,「別說是你們寶瓶洲窮得叮噹響的野修,就是咱們桐葉洲上五境的譜牒仙師,都不知道如我這般有錢的煩惱啊,煩得很。」

  劉志茂再次望向劉老成,跟這種人合作,真的不心慌嗎?當真不是跟周峰麓乘坐一條船,更穩當些?

  劉老成面無表情。

  不知是高深莫測,還是在心中駡娘。

  需知錢財一事,真是世間所有山澤野修最心痛所在。

  ————

  春末時分。

  夜幕深沉,書簡湖一處僻靜處,萬籟寂靜。

  有一位老先生站在湖邊,一揮袖子,掠出二十枚竹簡,竹簡上一個個文字,金光熠熠,光彩如儒家聖賢千古不朽的道德文章,可與日月爭輝。

  竹簡,落入書簡湖。

  二十四枚竹簡,二十四節氣。

  整座書簡湖,只有寥寥三人心生感應,皆有心悸。

  姜尚真,劉老成,周峰麓。

  但是哪怕他們三人幾乎同時掠向空中,環顧四周,仍是無法察覺到半點端倪。

  可其實,那位老夫子恰恰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可即便是三位上五境修士,依舊無法得見。

  倒是尚未走出宮柳島的囚犯劉志茂,沒來由想起一件事。

  竹簡湖,最早曾是一處靈氣淡薄的尋常之地,曾經有位從中土遊歷至此的儒家聖人,得證大道,與天地共鳴,氣象萬千,湖泊故名書簡,靈氣盎然,惠澤後世。

  老夫子站在湖邊,微笑道:「世人都覺得這兒就是一座糞坑,卻有人說你們是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那麼你們,覺得如何?」

  湖水漣漪陣陣,泛起千古浩然正氣。

  老夫子微笑道:「我這老夫子,不是要你們去感恩那位小夫子,人家不需要,讀書人做事情,就是這般,不是做買賣。所以我只是要你們捨身取義,將來再死一次,與我一起,別辜負了這個還有得救的世道。」

  老夫子又笑道:「當然了,那個年輕人也說了,自己暫時不是讀書人,只是個賬房先生,那麼我們接下來怎麼做,可以商量商量嘛。」

  ————

  一座寶瓶洲中部的仙家渡口。

  今年入夏時分,一位青衫年輕人,牽馬而停。

  十七歲,去往書簡湖,在青峽島山門口的屋子裡邊,獨自過的大年三十夜。

  之後一年的大年三十夜,在石毫國一座客棧,與曾掖、馬篤宜圍爐夜話。

  又一年,在去與曾掖馬篤宜碰頭的馬背上,顛簸中,悠悠然然,一個人過了大年三十夜。

  再一年,又去了趟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返程路上,與顧璨和曾掖,還有馬篤宜,總算吃了頓能夠湊足一張飯桌的年夜飯。

  今年,此時此刻,牽馬一起走上渡船後,陳平安摸了摸髮髻上的玉簪子,原來不知不覺,自己都已經到了儒家所謂的及冠之年。

  然後在五月初五這天,陳平安本來打算跟那艘仙家渡船要一桌子豐盛菜肴,只是臨時又反悔,仍是拿出乾糧就酒,站在窗臺那邊,眺望雲海,算是為自己慶祝生日,甚至連及冠禮也一並給對付過去了,畢竟家中才一人,也無長輩也無宗廟,不用講究那麼多繁文縟節。

  只是咽下最後一口乾糧和酒水,陳平安剛剛打了個飽嗝,早已收起了刀劍錯的他,就覺得背後那把劍仙,驀然一沉,好像從幾斤重的物件,瞬間變成了千百斤重,以至於陳平安一個踉蹌後仰,連人帶劍一起摔在地上。

  只是轉瞬之後,鞘內劍仙依舊死氣沉沉,沒有任何動靜,陳平安嘗試著坐起身,並無半點異樣。

  陳平安有些納悶,生怕有什麼算計和玄妙,坐在桌邊,拔出劍仙劍,打量了很久,也無古怪。

  陳平安就當是這把劍仙在使壞,畢竟這半年來,它經常會有頑劣不堪的時候,例如其中有一次學那劍仙,「御劍」去往雲海欣賞日落,它竟然自顧自跑了,害得陳平安直直墜下雲海,如果不是還有初一十五,要有大苦頭吃,只是跟一把半仙兵,怎麼講道理。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太敢去雲海看風景了。

  此刻,劍仙劍從陳平安背後鏗鏘出鞘,以至於整條仙家渡船都晃動了一下,它懸停在地板上空一尺處。

  似乎是主動邀請陳平安踩在上邊。

  陳平安蹲下身,打商量道:「不使壞?」

  劍仙巍然不動。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討價還價道:「若是你半路丟下我,我可未必趕得上渡船,那筆神仙錢,你賠我啊?」

  劍仙嗖一下返回陳平安背後的劍鞘。

  不再搭理陳平安。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想到先前山巔給一位老先生騙去二十四枚竹簡,點頭道:「差點又著了道!我這江湖沒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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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 01:34:15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五十七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

  這艘仙家渡船不會直達大驪龍泉郡,畢竟包袱齋已經撤離牛角山,渡口差不多已經完全荒廢,名義上暫時被大驪軍方徵用,不過並非什麼樞紐重地,渡船寥寥,多是前來龍泉郡遊覽山水的大驪權貴,畢竟如今龍泉郡百廢待興,又有小道消息,轄境廣袤的龍泉郡,即將由郡升州,這就意味著大驪官場上,一下子憑空多出十數把品秩不低的座椅,隨著大驪鐵騎的勢如破竹,囊括寶瓶洲的半壁江山,這就使得大驪本土官員,地位水漲船高,大驪戶籍的地方官員,宛如尋常藩屬小國的「京官」,如今一旦外放赴任南方各個藩屬,官升一級,板上釘釘。

  陳平安乘坐的這艘渡船,會在一個名為千壑國的小國渡口靠岸,千壑國多山脈,國力衰弱,土地貧瘠,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是一塊大驪鐵騎都沒有涉足的安詳之地。渡口被一座山上洞府掌握,福蔭洞的主人,既是千壑國的國師,也是一國仙師的領袖,只不過整座千壑國的譜牒仙師才數十人,千壑國國師也才龍門境修為,門內弟子,小貓小狗三兩隻,不成氣候,之所以能夠擁有一座仙家渡口,還是那座福蔭洞,曾是遠古破碎洞天的遺址之一,其中有幾種出産,可以遠銷南方,不過賺的都是辛苦錢,一年到頭也沒幾顆小暑錢,也就沒有外鄉修士覬覦此地。

  陳平安打算先回趟龍泉郡,再去彩衣國和梳水國走一遭,家鄉諸多事宜,急需他回去親自決斷,畢竟有些事情,需要親自出面,親自與大驪朝廷打交道,好比買山一事,魏檗可以幫忙,但是無法代替陳平安與大驪簽訂新的「地契」。

  這一路,有點小波折,有一撥來自清風城的仙師,覺得竟有一匹普通馬匹,得以在渡船底層占據一席之地,與他們精心飼養調教的靈禽異獸為伍,是一種羞辱,就有些不滿,想要折騰出一點花樣,當然手法比較隱蔽,所幸陳平安對那匹私底下取名昵稱為「渠黃」的心愛馬匹,照顧有加,經常讓飛劍十五悄然掠去,以免發生意外,要知道這幾年一路陪伴,陳平安對這匹心有靈犀的愛馬,十分感激。

  所以當渠黃在渡船底層受到驚嚇之初,陳平安就心生感應,先讓初一十五直接化虛,穿透層層甲板,直接到達底層船艙,阻擋了一頭山上異獸對渠黃的撕咬。

  陳平安隨後趕去,卻被看守渡船底層的渡船雜役阻攔,陳平安心中了然,伸手抓住那年輕人的肩頭,半拖半拽向渠黃所在的地方,當臉色淡漠的陳平安走入其中後,所有靈禽異獸便瑟瑟發抖,匍匐在地,尤其是渠黃附近那頭異獸,通體漆黑如墨,唯有四足雪白,如狗,只是體型大如小牛,根據那本購自倒懸山的神仙書記載,應該是上古凶獸攆山狗的後裔之一,不然真正的攆山狗,不會出現雜色,不過攆山狗一脈,性情暴戾,這跟搬山猿有些類似。

  當那頭攆山狗後裔靈獸,見到了陳平安之後,比起船艙內其餘那些溫馴伏地的靈禽異獸,更加畏懼,夾著尾巴蜷縮起來。

  陳平安鬆開渡船雜役的肩頭,那人揉著肩頭,諂媚笑道:「這位公子,多半是你家駿馬與隔壁那頭畜生脾氣不合,起了衝突,這是渡船常有的事情,我這就給它們分開,給公子愛馬挪一個窩,絕對不會再有意外發生了。」

  陳平安瞥了眼渠黃和攆山狗後裔之間的柵欄,空無一物。

  牢籠柵欄之間,本該貼有一些低品符籙,一旦靈禽異獸逾越雷池,就會第一時間觸發禁制,好讓渡船這邊出面「勸架」,不過能夠被修士帶上渡船的飛禽走獸,多有靈性,不會給主人招惹麻煩,不然破財消災,破的也是修行之人的大道,一旦惹上錢財無法解決的難題,更是禍事。

  只不過大概在這頭攆山狗後裔的主人眼中,一個會牽馬登船的路邊貨色,惹了又能如何?

  陳平安伸出手去,摸了摸渠黃的腦袋,它輕輕踩踏地面,倒是沒有太多驚慌。

  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渠黃是跟隨陳平安見過大世面的。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你們這是要壞我大道啊?」

  渡船雜役楞了一下,猜到馬匹主人,極有可能會興師問罪,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如此上綱上線。難道是要敲竹杠?

  這倒好了。

  年輕雜役心中樂不可支,恨不得雙方打起來。

  反正不管什麼來頭,不管為何此人能夠讓那些畜生一頭頭噤若寒蟬,只要你惹上了清風城修士,能有好果子吃?

  清風城的那撥仙師,一直是這艘渡船的貴客,關係很熟稔了,因為千壑國福蔭洞的出産,其中某種靈木,被那座彷彿王朝藩屬小國的狐丘狐魅所鍾情,因此這種能夠潤澤狐皮的靈木,幾乎被清風城那邊的仙師包圓了,然後轉手賣於許氏,那就是翻倍的利潤。要說為何清風城許氏不親自走這一趟,渡船這邊也曾好奇詢問,清風城修士哈哈大笑,說許氏會在意這點別人從他們身上掙這點蠅頭小利?有這閒功夫,生財有道的許氏子弟,早賺更多神仙錢了,清風城許氏,坐擁一座狐丘,可是做慣了只需要在家數錢的財神爺。

  一撥身披雪白狐裘的仙師緩緩走入底層船艙,有些扎眼。

  清風城的狐裘,既能在冬日保暖驅寒,亦可在夏日祛暑,無非是一厚一薄,不過入夏時分,身披狐裘,再單薄,還是怎麼看怎麼彆扭,不過這本就是修士行走山下的一種護身符,清風城的面子,在寶瓶洲北方地帶,還是不小的。尤其是如今清風城許氏家主,據說得了一樁大機緣,他的道侶,從驪珠洞天幫他獲得一件重寶瘊子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家族還擁有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清風城許氏的崛起,勢不可擋。

  陳平安二話不說,依舊是拳架鬆垮,病秧子一個,卻幾步就來到了那撥修士身前,一拳撂倒一個,其中還有個圓乎乎臉龐的少女,當場一翻白眼,暈倒在地,最後只剩下一個居中的英俊公子哥,額頭滲出汗水,嘴唇微動,應該是不知道是該說些硬氣話,還是服軟的言語。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他跟前,問了些清風城的內幕。

  畢竟清風城許氏也好,正陽山搬山猿也罷,都各有一本舊賬擺在陳平安心坎上,陳平安就算再走一遍書簡湖,也不會跟雙方翻篇。

  那位養尊處優的年輕修士,一見親近之人和貼身扈從都已經倒地不起,也就無所謂面子不面子,風骨不風骨了,竹筒倒豆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問得詳細,年輕修士回答得認真。

  如教書先生在對學塾蒙童詢問課業。

  看守底層船艙的渡船雜役,瞅見這一幕後,有些心神恍惚,這算怎麼回事?不都說從清風城走出來的仙師修士,個個神通廣大嗎?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心中盤算不已的雜役,同時隨手一掌拍在身後年輕修士的額頭上,撲通一聲,後者直挺挺後仰倒去。

  這叫有難同當。

  陳平安看著那個滿臉惶恐的雜役,問道:「幫著做這種勾當,能拿到手神仙錢嗎?」

  年輕雜役搖搖頭,顫聲道:「沒有沒有,一顆雪花錢都沒有拿,就是想著獻殷勤,跟這些仙師混個熟臉,以後說不定他們隨口提點幾句,我就有了掙錢的門道。」

  陳平安問道:「點子是誰出的?」

  年輕雜役毫不猶豫道:「是清風城仙師們的主意,我就是搭把手,懇請神仙老爺恕罪啊……」

  陳平安輕輕一跺腳,那個年輕公子哥的身體彈了一下,迷迷糊糊醒過來,陳平安微笑道:「這位渡船上的兄弟,說謀害我馬匹的主意,是你出的,怎麼說?」

  那清風城年輕人勃然大怒,坐在地上,就開始破口大駡。

  陳平安走出底層船艙,對那個年輕人笑著說道:「別殺人。」

  年輕人掙扎著站起身,獰笑著走向那個渡船雜役,「好傢伙,敢坑老子,不把你剝下來一層皮……」

  年輕人猛然轉頭望去,船艙門口那邊,那個青衫男子正停步,轉頭望來,他趕緊笑道:「放心,不殺人,不敢殺人,就是給這壞種長點記性。」

  陳平安走出船艙。

  惡人自有惡人磨。

  要說清風城修士,和那個雜役誰更作惡,不太好說。

  不過陳平安內心深處,其實更厭惡那個手腳孱弱的渡船雜役,不過在未來的人生當中,還是會拿這些「弱者」沒什麼太好的辦法。反而是面對那些驕縱跋扈的山上修士,陳平安出手的機會,更多一些。就像當年風雪夜,狹路相逢的那個石毫國皇子韓靖靈,說殺也就殺了。說不得以後不說什麼皇子,真到了那座無法無天的北俱蘆洲,皇帝都能殺上一殺。

  陳平安來到渡船船頭,扶住欄桿,緩緩散步。

  正陽山和清風城,如今混得都挺風生水起啊。

  尤其是前者,在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李摶景兵解後,已經越來越强勢,風雷園最近百年內,注定會是一段忍辱負重的漫長蟄伏期。若是新任園主劍修黃河,還有劉灞橋,無法迅速躋身元嬰境,此後數百年,恐怕就要反過來被正陽山壓制得無法喘息。

  至於清風城許氏,先前轉手賤賣了龍泉郡的山頭,明擺著是更加看好朱熒王朝和觀湖書院,如今形勢明朗,便趕緊亡羊補牢,按照那個年輕修士的說法,就在去年末,與上柱國袁氏搭上了關係,既有長房之外的一門旁支姻親,許氏嫡女,遠嫁大驪京城一位袁氏庶子,清風城許氏還鼎力資助袁氏子弟掌控的一支鐵騎。

  瞧瞧。

  無論敵我,大家都忙。

  大道之上,人人爭先。

  陳平安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就有些自嘲。

  一舉破開純粹武夫的五境瓶頸,躋身六境,這是在陳平安進入書簡湖之前,就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當時是臨近家鄉,想要給落魄山崔姓老人瞧瞧,當年被你硬生生打熬出來的那個最强三境之後,靠著自己打了一百多萬拳,總算又有了個世間最强五境武夫,想著好讓光腳老人之後餵拳之時,稍稍含蓄些,少受些罪。陳平安對於武運饋贈一事,不太上心,就算再有老龍城雲海蛟龍那般的機緣,應該還是一拳打退。

  不曾想這一拖,又是將近三年光陰。

  至於補齊五行本命物、重建長生橋一事,不提也罷,按照阿良的說法,那就是「我有一手西瓜皮劍法,滑到哪裡劍就在哪裡,隨緣隨緣」。

  陳平安會心一笑。

  轉過頭,看到了那撥前來賠禮道歉的清風城修士,陳平安沒理睬,對方大致確定陳平安沒有不依不饒的想法後,也就悻悻然離去。

  隨後渡船主人也來告罪,信誓旦旦,說一定會重罰那個惹事的雜役。

  陳平安也沒怎麼理會,只說吃過了教訓就行。

  渡船在千壑國那座福蔭洞府邸靠岸,若是以往,陳平安也就埋頭趕路。但是這一次,陳平安還是去拜訪了一趟福蔭洞主人,興許是知曉了渡船上的風波,那位龍門境老修士,堂堂千壑國國師,還是十分熱情,陳平安厚著臉皮,問了些洞天福地破碎後的粗略內幕,老修士對此並不陌生,畢竟福蔭洞還是小有名氣,雖然大小才方圓十餘里,秘藏珍寶和仙家遺物,也早早被前輩們一挖而空,洞府靈氣,算不得太充沛,後來在機緣巧合之下,老修士才入主此地,作為修道之地,開枝散葉,面對各路訪客,自有一套滾瓜爛熟的客套措辭,可以說的細說,不該說的絕對不說。老修士一聽說陳平安是大驪人氏,愈發熱絡,非要挽留陳平安逗留幾天,陳平安推脫一番,老修士便送了一隻九宮格寶匣作為臨別贈禮,由幾件福蔭洞特産雕琢而成的取巧靈器湊齊九個格子,其實價格不高,千壑國市價,在二十來顆雪花錢左右,對於世俗王朝,當然是天價,可在山上修士眼中,不算什麼珍稀重禮。

  陳平安收下小寶匣後,回贈了福蔭洞一壺蜂尾渡水井仙人釀,龍門境老修士一聽說是那座蜂尾渡的酒釀,開懷不已,邀請陳平安下次途徑千壑國,不管如何,都要來福蔭洞這邊坐一坐,如水井仙人釀這般的醇酒,沒有,可是千壑國自有些別處沒有的獨到風光,不敢說讓修士流連忘返,若是只看上一遍,絕對不虛此行,他這位就是個笑話的千壑國國師,願意陪同陳平安一起遊歷一番。

  老修士親自將陳平安送到千壑國邊境,這才打道回府。

  身邊有位年紀輕輕的嫡傳弟子,有些不解,疑惑為何師尊要如此大費周章,龍門境老修士感慨道:「修行路上,只要能結善緣,無論大小,都莫要錯過了。」

  年輕弟子似有所悟,老修士害怕弟子誤入歧途,不得不出聲提醒道:「你這般年紀,還是要勤勉修行,潛心悟道,不可過多分心在人情世故上,曉得個利害輕重就行了,等哪天如師父這般腐朽不堪,走不動山路了,再來做這些事情。至於所謂的師父,除了傳你道法之外,也要做這些未必就合乎心意的無奈事,好教門內弟子以後的修行路,越走越寬。」

  老修士揉了揉弟子的腦袋,嘆息道:「上次你獨自下山歷練,與千壑國權貴子弟的那些荒唐行徑,師父其實一直在旁,看在眼中,若非你是逢場作戲,覺著以此才好拉攏關係,實則本心不喜,不然師父就要對你失望了,修道之人,應當知道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什麼,哪裡需要計較那些紅塵人情,意義何在?切記修行之外,皆是虛妄啊。」

  年輕弟子心中驚悚。

  老修士笑道:「剛好借此機會,點破你心中迷障。就不枉費師父送出去的二十顆雪花錢了。」

  年輕弟子作揖拜禮,「師恩深重,萬鈞定當銘記在心。」

  那位福蔭洞山主,撫鬚而笑,帶著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一起行走在視野開闊的山脊小路上。

  陳平安負劍騎馬,從千壑國北境繼續往北。

  他當然猜不到自己先前拜訪福蔭洞府邸,讓一位龍門境老修士借機點醒了一位衣鉢弟子。

  在一個斜風細雨的大暑時分,陳平安一人一騎,遞交關牒,順利過了大驪邊境關隘。

  這次返回龍泉郡,揀選了一條新路,沒有走紅燭鎮、棋墩山那條線。

  這一路,大雨時興,濕暑之氣蒸鬱異常,讓陳平安差點誤以為行走在了書簡湖宛如蒸籠的夏日時分。

  不過大暑熱,秋後涼。

  夜間蟋蟀嘶鳴不已。

  期間在一處山巔古松下,夕陽西下,見著了個袒胸露腹、手持羽扇的豪邁文士,身邊美婢環繞,鶯聲燕語,更遠處,站著兩位呼吸綿長的老者,顯然都是修行中人。

  陳平安牽馬而過,目不斜視。

  遠去山巔之後,陳平安便有些傷感,昔年大驪書生,哪怕是已經能夠進入山崖書院求學的士子俊彥,仍是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去往觀湖書院,或是去大隋,去盧氏王朝,總歸是大驪留不住人。按照崔東山的說法,那時候的大驪文壇,讀書人吵架之前,或是提筆之前,不提幾個別國碩儒的名字,不翻幾本別國文豪的著作,不找幾個別國文壇上的親戚,都沒臉皮開口,沒底氣下筆。

  不知道如今的大驪士林,是如何的光景。

  事實上陳平安也不感興趣。

  臨近黃昏,陳平安最後途徑龍泉郡東邊數座驛站,然後進入小鎮,木柵欄大門已經不存在,小鎮已經圍出了一堵石頭城牆,門口那邊倒是沒有門禁和武卒,任人出入,陳平安過了門,發現鄭大風的茅屋倒是還孤零零矗立在路旁,相較於附近規劃整齊的林立店鋪,顯得有些扎眼,估計是價錢沒談攏,鄭大風就不樂意搬家了,尋常小鎮門戶,自然不敢這麼跟北邊那座龍泉郡府和鎮上縣衙較勁,鄭大風有什麼不敢的,肯定少一顆銅錢都不行。

  陳平安本該一旬後才到小鎮,只是後來趕路稍快,就提前了不少時間。

  入關之初,通過邊境驛站給落魄山寄信一封,跟他們說了自己的大致返鄉日期。

  陳平安沒有先去泥瓶巷祖宅,牽馬過石橋,去了趟爹娘墳上,依舊是拿出一隻只裝滿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為墳頭添土,清明過去沒多久,墳頭還有些微微褪色的紅色掛紙,給扁平石頭壓著,看來裴錢那丫頭沒忘記自己的囑咐。

  這一路行來,多是陌生面孔,也不奇怪,小鎮當地百姓,多已經搬去西邊大山靠北的那座龍泉新郡城,幾乎人人都住進了嶄新亮堂的高門大戶,家家戶戶門口都矗立有一對看門護院的大石獅子,最不濟也有造價不菲的抱鼓石,半點不比當年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差了,還留在小鎮的,多是上了歲數不願搬遷的老人,還守著那些日漸冷清的大小巷弄,然後多出許多買了宅子但是一年到頭都見不著一面的新鄰居,即便遇見了,也是雞同鴨講,各自聽不懂對方的言語。

  陳平安就這樣回到小鎮,走到了那條幾乎半點沒有變的泥瓶巷,只是這條小巷如今已經沒人居住了,僅剩的幾戶人家,都搬去了新郡城,將祖宅賣給了外鄉人,得了一大筆做夢都無法想像的銀子,哪怕在郡城那邊買了大宅子,依舊足夠幾輩子衣食無憂。顧璨家的祖宅沒有售賣出去,但是他娘親同樣在郡城那邊落腳,買了一棟郡城中最大的府邸之一,庭院深深,小橋流水,富貴氣派。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院門,讓渠黃在那座不大的院子裡,鬆了繮繩,讓它自己待著。

  陳平安打開房門,還是老樣子沒添補任何大件,搬了條老舊長凳,在桌旁坐了一會兒,陳平安站起身,走出院子,重新看了一遍門神和春聯,再跨入院子,看了那個春字。

  暮色沉沉。

  陳平安坐在桌旁,點燃一盞燈火。

  想著再坐一會兒,就去落魄山,給他們一個驚喜。

  只是坐了一會兒又一會兒,陳平安還是沒有起身,就是想要再坐一會兒。

  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從這裡開始的。無論走出千萬里,在外遊歷多少年,終究都落在這裡才能真正心安。

  在爹娘走了後,劉羨陽經常躺在這裡的床板上,說著那些憧憬遠方的胡話,小鼻涕蟲也曾經常在這裡埋怨那些大人的不講理。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父母已不在,更要遊必有方。

  距離龍泉郡不算近的紅燭鎮那邊,裴錢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坐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眼巴巴望著遠方,三人打賭誰會最早看到那個身影呢。

  落魄山上,光腳老人正在二樓閉目養神。

  朱斂又開始反復欣賞那些竹樓上的符籙文字。

  女鬼石柔百無聊賴地坐在屋檐下一張竹椅上,到了落魄山後,處處束手束腳,渾身不自在。

  披雲山之巔。

  大驪北岳正神魏檗和那條黃庭國老蛟並肩而立,一個笑容閒適,一個神色肅穆。

  俯瞰遠處那座小鎮。

  一條小巷之中,一粒燈火依稀。

  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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