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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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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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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30 01:28:56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二十八章 秋狩時分,請君入甕

  秋風起蟹黃肥,這會兒是池水城吃金衣蟹最好的時分,一到吃飯的點,滿城都飄著那股獨有香味。

  甚至會有一些千里迢迢從朱熒王朝趕來的老饕清饞,在各色關係交好的臨水宅邸和酒樓,推杯換盞,不過距離書簡湖最近的石毫國,今年少有人來此享口福,畢竟命都快沒了。

  書簡湖島主會盟還有十來天就要舉辦,到時候會有百餘位島主,登上那座主人不在多年的宮柳島,選舉出一位江湖君主。

  青峽島的截江真君劉志茂,自然是衆望所歸的人選。

  但這裡是書簡湖,是觥籌交錯其樂融融的酒宴才散盡,馬上就有四百多位野修聯手打殺那元嬰和金丹劍修的書簡湖。

  這兩天池水城傳出消息,那個顧小魔頭要來城中吃蟹了,池水城少城主范彥,已經開始重金購買書簡湖最肥美的金衣蟹,是金衣蟹中最罕見的「竹枝」,個頭極大,蘊含充沛的水運精華,尋常漁夫一輩子都別奢望能夠捕捉到一隻,見都見不到,那是洞府境修士才能碰運氣抓到的寶貝。

  如今如日中天的青峽島,劉志茂最近一年開始停止擴張,就像一個瘋狂進食的人,有點吃撐到了,得緩緩,先消化,不然看似大好局面,實則還是一盤人心不穩的散沙,劉志茂在這一點上,始終保持清醒,對於前來投靠青峽島的山澤野修,篩選得極為嚴格,具體事務,都是弟子中一個名叫田湖君的女修在打理。

  她最早是顧璨的二師姐,這會兒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大師姐,大師兄已經給小師弟顧璨打死了嘛,總不能空著位置,不像話,傳出去也不好聽。

  如今圍繞在顧璨身邊,有一大幫身份不俗的年輕修士和豪閥子弟,比如要舉辦酒宴款待「顧大哥」的池水城少城主范彥,是城主的獨苗兒,給夫人寵溺得天王老子都不怕,號稱這輩子不服什麼陸地神仙,只佩服英雄好漢。

  簡而言之,就是個沒腦子的。

  快三十的人了,還喜歡稱呼顧璨為顧大哥。池水城都喜歡把這位少城主當個笑話看待。

  除此之外,還有青峽島四師兄秦傕,六師兄晁轍,都是書簡湖很出挑的修士,天資好,殺人從不手軟,是截江真君四處征伐的得力幹將。

  還有黃鸝島島主的小師弟呂采桑,與島主師兄歲數差了好幾百歲,因為是一位老祖閉關前收取的弟子,輩分奇高。

  黃鸝島是青峽島鼎盛之前,少數幾個可以與青峽島掰掰手腕子的大島,當然如今聲勢是絕對比不上青峽島了。

  鼓鳴島少島主元袁,昵稱圓圓,父母是鼓鳴島一對修士道侶,兩位金丹修士,婦人姓元,男人姓袁,是個倒插門,元袁的母親,是一個潑辣蠻橫到讓劉志茂都頭疼的存在,關鍵是這位女修,據說來頭很大,早年是朱熒王朝一位元嬰劍修的寵妾。

  石毫國皇子韓靖靈,大將軍之子黃鶴。

  顧璨,紈絝子弟范彥,秦傕,晁轍,呂采桑,元袁,韓靖靈,黃鶴,再加上那個不愛拋頭露面、卻唯顧璨馬首是瞻的大師姐田湖君。

  除了田湖君是被顧璨强拉硬扯進來,其餘八人,意氣相投,據說在顧璨的提議下,不知從哪裡抓來一隻大公雞,歃血為盟,結為兄弟,號稱書簡湖十雄傑。

  不說書簡湖,其實連這其餘八人都犯嘀咕,明明是九個人,為何對外宣稱十雄傑?

  當時小魔頭顧璨只是光著腳,站在第二把交椅上,蹦蹦跳跳,指了那把空缺的頭把交椅,咧嘴笑,說這個位置先留著。

  這顧璨年紀不大,可是到了書簡湖後,個頭跟雨後春筍似的,一年竄一大截,十來歲的孩子,就已經是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高。

  有小道消息,說是那條喜好以練氣士作為食物的蛟龍,能夠反哺顧小魔頭的肉身,青峽島上,唯一一次距離成功最接近的刺殺,就是刺客一刀劈重重砍在了顧小魔頭的背脊上,若是凡夫俗子,肯定當場斃命,哪怕是下五境的練氣士,估計沒個三兩年修養都別想下床,可不過半個月功夫,那小魔頭就重新出山,又開始坐在那條被他稱呼為「小泥鰍」的蛟龍頭顱上,快活遊蕩書簡湖。

  這天,從池水城高樓眺望書簡湖,就能夠看到一艘巨大樓船緩緩駛來,樓船之大,與池水城城牆等高。

  樓船四周,除了船身碾壓出來的水浪,在樓船百餘丈外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細微漣漪,不易察覺。

  有個少年模樣的傢伙,竟然身穿一襲合身的墨青色蟒袍,光腳坐在船頭欄桿上,晃蕩著雙腿,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習慣性抽一抽鼻子,好像歲月長了,個頭高了,可臉上還掛著兩條鼻涕,得將那兩條小青龍收回洞府。

  他身後站著三人,大師姐田湖君,她如今管著青峽島和藩屬島嶼近萬人的生殺大權,已經有了幾分類似截江真君的威嚴氣勢,一左一右,站著她的兩位師弟秦傕和晁轍。

  再之後,是一排十數位姿容秀美、氣態各異的開襟小娘,只是出門遊玩,換上了一身含蓄得體的衣裳而已。

  而樓船四周的湖水底下。

  是一條身長數百丈的「小泥鰍」。

  岸邊渡口,早已被池水城少城主范彥霸占,驅逐了所有閒雜人等,鼓鳴島少島主元袁,黃鸝島一大群白髮蒼蒼老修士嘴裡的小師祖呂采桑,還有來此避難已經長達半年的石毫國皇子韓靖靈,正在岸邊談笑風生。唯獨少了一個石毫國大將軍之子黃鶴,沒辦法,黃鶴那個手握石毫國東南六萬精銳邊軍的老子,據說剛剛在背後捅了一刀石毫國皇帝,投靠了大驪宋氏鐵騎,還打算扶植皇子韓靖靈為新帝,忙得很,黃鶴也脫不開身,只是讓人寄來密信到池水城,要兄弟韓靖靈等著好消息。

  池水城城牆輪廓越來越清晰。

  田湖君走到船欄旁,小聲道:「真要改變進城路線,故意給那撥刺客機會?」

  那少年雙手抱胸,咧嘴笑道:「不然你真以為我來這兒吃螃蟹啊?都他娘的快吃吐了的玩意兒,吃起來還賊煩,還不如家鄉小溪裡邊的油炸螃蟹好吃,一口一個嘎嘣脆,筷子都不需要,那種滋味,才叫好。你們這幫書簡湖的土鱉,懂個屁!兜裡有幾個臭錢,就瞎嘚瑟,你看我身上需要帶銀子嗎?需要帶一大幫子扈從嗎?」

  田湖君笑了笑,「小師弟是人中龍鳳,我們這幫俗人自然不好比。」

  少年身體後仰,扭過頭,嘿嘿笑道:「大師姐啊,你就算這麼說好話,也沒資格當那開襟小娘,長得太醜,胸脯那兒又太小,真可憐,隨便一把普通鏡子,對你們這些姿容平平的女子而言,就是把照妖鏡。」

  田湖君尷尬一笑,她心底沒覺得這是壞事。

  渡口遠處的一條湖邊幽靜小徑,柳樹泛黃,有個中年男人站在一棵柳樹旁,遠望書簡湖那艘樓船,摘下了酒葫蘆,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就是不喝酒。

  ————

  隨著龍泉郡當地百姓,越來越熟悉所謂的山上神仙,便有些人嚼出餘味來,曉得了原來不是天底下所有的郎中,都能造出讓人毫無痛覺、在難熬大病中安然合眼的藥膏。尤其是不斷有人被收入龍泉劍宗,就連盧氏王朝的刑徒遺民裡頭,都有兩個孩子一步登天,成了神秀山上的小神仙。

  楊家鋪子就熱鬧了。七大媽八大姑,都拎著自家晚輩孩子往藥鋪串門,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尋訪神仙,坐鎮後院的楊老頭,當然「嫌疑」最大。如此一來,害得楊家鋪子差點關門,代代有一句祖訓相傳的現任楊氏家主,更是差點愧疚得給楊老頭跪地磕頭賠罪。

  都是附近的街坊鄰居,要不然就是鎮上的熟悉面孔,七拐八彎的,總能攀上些關係。楊氏在小鎮不在那四大姓十大族之列,就是尋常有錢的殷實門戶,總不好讓店裡夥計趕人,再說除非狠下心見血,否則真趕不走。

  實在不行,藥鋪只好找人守在門口,苦口婆心勸說,老楊頭根本不是什麼老神仙,就是個懷揣著幾張祖傳秘方的老人。

  這種騙鬼的屁話,誰信啊。越是這樣,越讓人起疑心,越來越覺得那個喜歡吞雲吐霧的楊老頭,是位隱世高人。

  所幸楊老頭好像不太在乎這些,也沒讓楊氏家主直接關了鋪子,反而讓藥鋪放話出去,他會些相面之術和摸骨稱斤兩,但是每次給孩子勘驗是否有變成神仙的資質,得收錢,而且不便宜,一枚雪花錢。

  小鎮百姓到底是窮習慣了的,便是突然有了銀子的門戶,能夠想到要給家族子孫謀一條山上路的人家,也不會是那種不把錢當錢的人,有人砸鍋賣鐵,攢足一千兩銀子,有人跟靠著向販賣祖傳之物而驟然富貴的朋友借錢,好在有不少人選擇觀望,第一天帶著錢去藥鋪的人,不算太多,楊老頭說了一通雲遮霧繞的神仙言語,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楊老頭只是搖頭,沒看中任何一個人。

  等到登門的人少了後,藥鋪又開始傳出話,不收雪花錢了,只要在楊家鋪子買包藥,就成,大家都是街坊鄰裡的,一顆雪花錢確實貴了些。

  如此一來,登門的人驟減。

  楊家藥鋪是想錢想瘋了吧。

  然後不斷有人反悔,去楊家鋪子討要那顆雪花錢,撒潑打滾,無所不用其極。

  鋪子在這件事上異常堅決,寸步不讓,別說是一顆雪花錢,就是一顆銅錢都休想。天底下你情我願的買賣,還有退錢的理由?真當楊家鋪子是做善事的?

  所有人都碰了壁,結果突然有天,一個與楊家鋪子關係親近的傢伙,醉酒後,說自己靠著關係,要回了那顆神仙錢,而且楊家鋪子自己人都說了,那個楊老頭,其實就是生搬硬套一本破爛相術書籍的騙子,就連起先的風言風語,也是楊家鋪子故意傳出去的言語,為的就是給藥鋪掙錢。

  炸窩了。

  楊家鋪子一夜之間,名聲狼藉,楊氏子弟,個個過街老鼠似的,埋怨不已,要求楊氏家主,讓那個沒本事就敢裝神弄鬼的老傢伙,從藥鋪捲鋪蓋滾蛋。

  楊氏家主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才安撫家族衆人。

  在那之後,藥鋪總算是清淨了。

  估計藥鋪和楊老頭求著要給人摸骨看相,都沒人樂意,不收錢都懶得搭理,除非給錢還差不多。

  以至於藥鋪更換了兩個店夥計,一個出身騎龍巷的窯工少女,一個來自桃葉巷的孩子,已經沒有人在乎了。

  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有緣之人,看大道。

  一個消失了幾年又出現了的小鎮男人,那個看大門的鄭大風,除了變成了個駝背,既沒有帶回個媳婦,也沒從外鄉帶回些銀錢,鄭大風雖然不是店鋪夥計,這段時間卻經常端板凳坐在藥鋪大門口,不攔著誰,就是看熱鬧,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眼神賊兮兮的,一個勁往婦人胸脯、屁股上貼,愈發給小鎮女子們瞧不起。

  鄭大風返回小鎮後,除了看到這場鬧劇,還看到了很多橫財暴富的,通宵達旦,聚衆賭博的一窩窩,天天廝混那幾座新建青樓的,昂首挺胸進去,腿有些軟地走出來,

  還有兜裡銀子算是多到有些數不清了的,腰桿比當年的那棵老槐樹還要硬,以往走在福祿街、桃葉巷都不敢喘大氣的漢子和老光棍,都有膽兒開始跟那些管事喝酒,商量著有沒有可能,買一兩個模樣周正的婢女丫鬟,最好是識得字、看得書的女子,更好,若是妙齡少女,那就最好了。以前做夢都不敢能在床鋪上壓著個身上帶著書香的娘們,這輩子,才不算虧!以往一袋子銅錢就是大爺,現如今銀子都是咱的孫子,錢什麼的,就是個屁!

  錢如流水,嘩啦啦在不同的人手上流轉。

  人心一樣。

  入秋之後,鄭大風有些憂愁。

  曬著秋天的和煦日頭,鄭大風低頭瞥了眼褲襠,更愁了,總覺得對不住自己這位小兄弟,難道真要從一位英俊瀟灑的年輕光棍,變成老光棍?

  沒來由想到灰塵藥鋪外邊街上,那個最後自稱姓姜的女子,體重估計能有兩個鄭大風,鄭大風打了個激靈,姑娘是好姑娘,可有些事情,真不是關了燈就可以對付過去的,那麼大一隻的姑娘,性情再好,再願意做朋友,鄭大風也寧願虧待了小兄弟,也不能虧待自己!

  在鄭大風對為自己這種念頭,而對那位姜姑娘滿懷愧疚的時候,今天阮邛突然出現在藥鋪後院,楊老頭今兒破天荒沒有抽旱煙,在那兒曬太陽打盹,撐開眼皮子,瞥了眼阮邛,「稀客。」

  阮邛拎了兩壺酒,揚起手臂。

  楊老頭搖頭笑道:「不好這一口。」

  阮邛搬了條長凳坐在正屋對面,與楊老頭隔著一座天井院子。

  楊老頭問道:「難得阮聖人心神不寧,怎麼,擔心阮秀?」

  阮邛點了點頭。

  楊老頭難得開玩笑,「收陳平安當女婿,就那麼難嗎?」

  阮邛喝了口酒,「陳平安,人不差,我雖然不願收他為弟子,卻非不認可陳平安的人品,如果阮秀不是阮秀,換成是個尋常的閨女,就由著她去了。說不定……我還會經常跟這個女婿喝個小酒兒,想來不壞。而且還不用擔心自己女兒受委屈,只有害怕自己女兒過於蠻橫、女婿跑了的份。可我女兒,是秀秀。」

  楊老頭點了點頭,「事情太好,也有煩憂。我能理解。」

  阮邛喝著名副其實的愁酒,一大口酒水下肚後,抹了把嘴,悶悶道:「因為先前老神君就聊過些,所以此次崔瀺大致的謀劃,我猜得出一點苗頭,只是其中具體的怎麼個用心險惡,怎麼個環環相扣、精心設置,我是猜不出,這本就不是我的强項,也懶得去想。不過修行一事,最忌諱拖泥帶水,我家秀秀,如果越陷越深,遲早要出事,所以這趟就讓秀秀去了書簡湖。」

  楊老頭道:「你肯投桃,崔瀺那麼頂聰明的人,肯定會報李,放心好了。會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天衣無縫,最少不至於適得其反。」

  說到這裡,楊老頭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一事,「投桃報李,李代桃僵,嗯,都有些嚼頭,至於是嚼出了黃連滋味,還是糖水味道,就看人了。」

  阮邛一樣不在這類啞謎上作心思糾纏,別說是他,恐怕除了齊靜春之外,所有坐鎮驪珠洞天的三教人物,都猜不出這位老神君的所思所想、所謀所求。阮邛從來不做無謂的較勁,大好光陰,打鐵鑄劍已經足夠忙碌,還要憂心秀秀的前程,哪裡那麼多閒散功夫來跟人打機鋒。

  楊老頭本就是隨口一說,轉回正題,「你想要做個了斷,借助泥瓶巷顧璨,再假借那頭綉虎不為人知的謀劃,讓阮秀和陳平安之間心生間隙,兩個人,心境越通透,就越喜歡鑽牛角尖,强起來,芝麻大小的瑕疵,就比天大了,所以我沒攔著阮秀離開龍泉郡,這也是你阮邛為人父的人之常情。」

  阮邛沒來由感慨了一句,「這個崔瀺,真是厲害。」

  他阮邛希望女兒阮秀,不再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多做糾纏,安心修行。早日躋身上五境,好歹先擁有自保之力。

  想要睡覺就有人遞過來枕頭了。

  阮邛與崔瀺沒有任何接觸,崔瀺更沒有暗示什麼。

  一切都是阮邛自願投身棋盤,與女兒阮邛一同擔任崔瀺棋盤上的棋子之一。

  這就是崔瀺在人心上的精準算計和正確預測,這才是一位國手在棋盤外的棋力。

  楊老頭笑道:「可別不把昔年的文聖首徒不當根蔥,那場決定整個浩然天下文脈走勢的三四之爭,一半的規矩,都等於是崔瀺制定的,你說能不厲害?只不過那會兒崔瀺已經是驚弓之鳥,又有些心虛,躲來躲去,很是辛苦,死活不敢現身,所以才失去了修補師徒關係的最後機會,當然了,這未嘗不是文聖對崔瀺的一種無形庇護,你看我這大弟子如此欺師滅祖了,混得比至聖先師當年還要像條喪家犬,你們亞聖一脈還好意思對他糾纏不休嗎?你們不是自己嚷嚷著要有惻隱之心嗎,那就把崔瀺當個屁放了吧。於是崔瀺就安然無恙跑到了咱們寶瓶洲。阮邛,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這種耍無賴的事情,文聖是做得出來的。所以那麼多陪祀聖人,我就只看這位先生順眼一些。」

  阮邛扯了扯嘴角,「讀書人的彎彎腸子,估摸著比浩然天下的所有山脈還要繞。」

  楊老頭呵呵笑道:「加上道家的青冥天下、佛家的蓮花天下和妖族的蠻荒天下,一樣比不上。」

  阮邛是第一次覺得跟這位老神君喝酒聊天,比想像中要好不少,以後可以常來?反正女大不中留,就算留在了身邊,也不太把他這個爹放心上,每次想到這個,阮邛就恨不得自己在小鎮上開家酒鋪,省得每次去那鋪子買酒,還要給一個市井婦人揩油和取笑。

  阮邛走後,鄭大風走入後院。

  作為徒弟,鄭大風回到小鎮第一件事,當然就是拜訪師父。

  那次見面,是鄭大風這輩子頭一次膽敢正視楊老頭,心平氣和說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語,比如說這輩子就算是沒出息了,以後要麼繼續去驛站混碗飯吃,要麼去給陳平安的落魄山,繼續當個看大門的,而且他鄭大風沒覺得有啥丟人,安安穩穩,挺好的。

  楊老頭就在那邊吞雲吐霧,既不說好,也不駡人。

  鄭大風說完了心裡話,就離開藥鋪後院,雖然還是有點心虛,可心中有著從未有過的輕鬆。

  繼而覺得有些可笑,以前好歹是個八境武夫,都不敢跟師父這麼講話,每次講話,師父說出口的言語,從來不會超過十個字。鄭大風就害怕師父誤以為自己是破罐子破摔,更看不起他。只是思來想去,鄭大風覺得這樣也好,留在小鎮,隔三岔五,來藥鋪找找老頭兒,管老頭兒見著自己會不會煩。

  鄭大風進了後院,坐在板凳上,也沒說話,打算就是陪著師父坐會兒,然後就走。

  雖然憋了一肚子的話,可是師父的脾氣,鄭大風一清二楚,只要做了決定,別說是他,李二,恐怕天底下任何人,都改變不了師父的心意。

  楊老頭抽著旱煙,吐出一口煙圈,緩緩道:「回家的時候,不是帶了把煙桿嗎,怎麼丟掉了?見不得人?」

  鄭大風給天雷劈得外焦裡嫩,第一件事就是開始掰手指頭,驚喜道:「師父,你今天一口氣說了二十二個字!」

  楊老頭問道:「一個見著了師父都不敢正眼看的弟子,值得當師父的,說幾個字?當年的你,配嗎?」

  鄭大風正襟危坐,「是弟子讓師父失望了。」

  楊老頭接下來的言語,就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了,「沒抱希望,何來失望。」

  八個字。

  這才是鄭大風離鄉之前,最正常的師徒對話。

  鄭大風沒覺著委屈,還是挺樂呵的,再加上這八個字,今天師父已經講了三十個字,以後見著了李二,一定要吹噓吹噓!

  楊老頭伸手一拋,是那被鄭大風偷偷丟在小鎮外邊的煙桿,鄭大風接在手中,發現竟是連煙草都裝了。

  楊老頭說道:「我只問你一句話,其他人,配這麼被崔瀺算計嗎?」

  鄭大風嘆了口氣,雙指隨手一搓,點燃煙草,如今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楊老頭說道:「陳平安如果沒有被打碎本命瓷,本就是地仙資質,不好不壞,只是算不得拔尖。如今他陳平安便是本心崩碎,斷了練氣士的前程,還有武道一途可以走,最不濟,徹底心灰意冷,在落魄山當個失魂落魄卻日子安穩的富家翁,有什麼不好?」

  師徒二人都在吞雲吐霧,鄭大風突然說道:「這樣不好。」

  楊老頭譏笑道:「哦?」

  鄭大風抬起頭,鼓起勇氣道:「他是陳平安!」

  楊老頭在臺階上敲了敲煙桿,隨口道:「之所以選中陳平安,真正的關鍵,是齊靜春的一句話,才說動了那個存在,選擇去賭一賭那個──,你真以為是陳平安的資質、性情、天賦和境遇?」

  鄭大風針鋒相對,「齊靜春,會挑選馬苦玄,或是謝家長眉兒,去說服那個存在嗎?我看齊靜春都不好意思開這個口!所以按照陳平安的學說,想要弄清楚一個結果如何,要步步回推,齊靜春的那句話,當然至關重要,可難道陳平安的資質、性情、天賦和境遇,就可以忽略嗎?走出去,我才愈發知道,外邊的世道,原來比小鎮百姓,更信奉世間苦難,只要某人得到了回報,那就不再是苦難,那些身處苦難之中的漫長煎熬,那些人心起伏,原來都比不得他們眼中的一個境界、一件法寶、一把飛劍、一份機緣。」

  楊老頭笑了笑,眼神冰冷,「這些蠢人,也配你我去掛在嘴邊?一群螻蟻爭搶食物的那點碎屑,你要如何與它們對話?趴在地上跟它們講嗎?看來你這趟出門遠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趕緊轉移話題,「師父押了不少在陳平安身上,就不擔心血本無歸?」

  楊老頭搖頭道:「自己眼光差,做買賣虧了,就別怨天怨地。」

  鄭大風嘆了口氣。

  自個兒已經仁至義盡了,再為陳平安嘮叨些有的沒的,恐怕就會適得其反。

  楊老頭瞥了眼有些怔怔出神的佝僂漢子,一語道破天機,「崔瀺這些的所為所求,暗地裡的那些學問,給出了一些好東西,讓我大受裨益。以前絞盡腦汁,想了九千多年還是沒能破開癥結,想了很多,收效甚微,還不如跟崔瀺兩次聊天,來得多。這份額外收穫,我得還給崔瀺。」

  「所以哪怕押注在陳平安身上的那點東西,賠了個底朝天,仍是關係不大。」

  鄭大風問道:「師父,我很好奇,你收了那麼多弟子當中,會有人讓你特別開心或者特別傷心嗎?比如說師兄李二,有望躋身十境中的『神到』,師父會不會比較滿意?」

  楊老頭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用手指著自己,笑嘻嘻,「我呢?弟子都這麼慘了,就沒丁點兒傷心。」

  楊老頭只有譏笑。

  鄭大風眼神哀怨,「師父,雖然早有準備,可真知道了答案,徒弟還是有點小傷心唉。」

  楊老頭懶得跟這個弟子胡扯,突然說道:「為了活著,活著之後為了更好活著,都要跟世界較勁,稚子無知,少年熱血,匹夫之勇,江湖俠義,書生意氣,將軍忠烈,梟雄豪賭,這可以一往無前,問心無愧。可有人偏偏要跟自己擰著來,你怎麼解開自己擰成一團的死結?」

  「如今的修道之人,修心,難,這也是當年我們為他們……設置的一個禁制,是他們螻蟻不如的原因所在,可當時都沒有想到,恰好是這種雞肋,成了崔瀺嘴中所謂的星星之火……算了,只說這人心的拖泥帶水,就跟登山之人,穿著了件濕透了的衣服,不耽誤趕路,越來越沉重,百里山路,半於九十。到最後,怎麼將其擰乾,清清爽爽,繼續登山,是門大學問。只不過,誰都沒有想到,這群螻蟻,真的可以爬到山頂。當然,可能有想到了,卻為了不朽二字,不在乎,誤以為螻蟻爬到了山頂,瞧見了天上的那些瓊樓玉宇,哪怕長出了翅膀,想要真正從山頂來到天上,一樣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到時候隨便一腳踩死,也不遲。原本是打算養肥了秋膘,再來狩獵一場,飽餐一頓,事實上確實經過了無數年,依舊很安穩,無數神祇的金身腐朽得以速度減緩,天地的四面八方,不斷擴大,可最終結局如何,你已經看到了。」

  楊老頭說到這裡,並沒有太多的悲憤或是哀傷,雲淡風輕,像是一個局外人,說著天地間最大的一樁秘密。

  鄭大風小心翼翼問道:「為何三教聖人不對師父斬草除根?」

  楊老頭笑道:「如今的你,問這麼大的問題,有意義嗎?你不是該好好想一想,怎麼不當個光棍嗎?」

  鄭大風訕笑道:「師父原來也會說趣話。」

  楊老頭破天荒露出一抹無奈神色,皺巴巴的臉龐愈發褶皺,「還不是給李二那個神憎鬼厭的婆娘,嘮叨出來的。」

  鄭大風輕聲問道:「嫂子也是?」

  楊老頭嗤笑道:「她要是,我會不把她收拾得生生世世豬狗不如?就因為只是個讓你糟心的市井潑婦,我才不計較。」

  鄭大風如釋重負。

  楊老頭說道:「顧璨之於陳平安,就是陳平安之於齊靜春。恰好是死局的死結所在。」

  鄭大風皺眉道:「顧璨和陳平安,秉性相差也太遠了吧?」

  這個漢子搖頭不已,「不一樣,不一樣。」

  楊老頭笑道:「你若是不去談善惡,再回頭看,真不一樣嗎?」

  鄭大風陷入沉思。

  鄭大風眼神逐漸堅毅。

  楊老頭搖頭道:「別去摻和,你鄭大風就算已經是十境武夫,都沒用。這個無關打殺和生死的局,文聖哪怕想要幫陳平安,還是幫不了。這跟學問大不大,修為高不高,沒關係。因為文廟的陪祀神位給砸碎了,文聖自身的學問根祇,其實還擺在那裡。文聖當然可以用一個天大的學問,强行暫時覆蓋住陳平安的當下學問與降服那條心井惡蛟,但是長遠來看,得不償失,反而容易走入岔路,害死陳平安。」

  楊老頭瞥了眼天空,「來做過客的那位陸掌教,倒是可以幫陳平安走上另外一條道路,可是陳平安自己不會答應。」

  「而且有一點陳平安猜得很準,那位陸掌教心心念念想要的,是齊靜春選中的那個陳平安,自然不是陳平安本身,所以一旦心智不定,給拐去了白玉京,好一點,成為傀儡,十一境十二境,倒不是沒有可能。可要壞一點,估計生生世世,都逃不出陸掌教的手掌心了,拿來觀道。」

  鄭大風嗯了一聲,「這就像一個男人,得不到的女子,心中越彆扭,瞧著越好看。得到了,其實也就那麼一回事。」

  楊老頭沒來由說了句,「如今小鎮有不少青樓。」

  鄭大風臉色漲紅,「師父,我就是嘴花花而已,其實不是那樣的人!」

  楊老頭問了個好似全然無關正題的問題,「螃蟹坊那四塊三教一家掛在小鎮這邊的匾額,分別寫了什麼?」

  鄭大風回答道:「儒家的當仁不讓,道家的希言自然,佛家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氣沖鬥牛。」

  楊老頭笑問道:「好好琢磨一下。」

  鄭大風思量片刻,「當仁不讓,是陳平安身陷此局的關鍵死結之一……」

  楊老頭笑了笑,「道家的孑然一身求大道,與天地合道,美好不美好?所以我才會說陸掌教的道法,可以救陳平安一時一世,連人間都不去管了,還管一個泥瓶巷毛頭小子的生死對錯?文聖駡那位陸掌教是蔽於人而不知天,在我看來,其實不然,早期在浩然天下陸地版圖求道的陸掌教,興許是如此,可當他泛舟出海,就已經開始不同了,真正開始得了意忘其形,無比契合、接近道祖大道,所以才能成為道祖最喜歡的弟子。至於那句佛家語衍生出來的佛法,看似是陳平安有望破局的一個法門,實則不然,崔瀺肯定想到了,早有對策。至於氣沖鬥牛……」

  鄭大風壓低嗓音,「那她?」

  楊老頭面無表情道:「她?根本不在乎。說不定巴不得陳平安更爽利些。只要陳平安不死就行了,哪怕走入一個極端,她樂見其成。」

  鄭大風撓撓頭,「說來說去,陳平安肯定就是完蛋了?」

  楊老頭笑道:「到時候一個守著山頭的富家翁,你守著他的山門,混吃混喝,不挺好?」

  鄭大風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老頭兒,「師父是故意要陳平安心中惡蛟抬頭,以此淬煉劍心,再不去講那些束手束腳的仁義道德,讓陳平安只覺得天大地大,唯有一劍在手,便是道理了,好以此幫助那個存在,丟掉早先陳平安這個劍鞘,對不對?!」

  楊老頭微笑道:「能夠想到這一步,看來還是有點長進的。」

  鄭大風顫聲道:「這是她要求的?」

  楊老頭搖搖頭,露出一抹感慨和緬懷神色,喃喃道:「她哪裡會在意這些呢,她都無所謂的。她……是她啊。」

  鄭大風神色愴然,「可憐,真是可憐。」

  他想起了那個在灰塵藥鋪,與自己對坐在檐下長凳上的年輕人,嗑著瓜子,笑看著院子裡的衆人。

  他總覺得遭受過那麼大一場無妄之災後,那個年輕人,也該過幾天舒坦愜意的日子了。

  哪裡想到,從離開老龍城的開始,就有一個比飛升境杜懋和本命物吞劍舟更可怕的局,在等著他陳平安。

  入秋了。

  秋狩了。

  楊老頭淡然道:「如今浩然天下的道理,隨著大亂之世的到來,總有一天所有人不愛講的那些,覺得知道了道理也無用那幫蠢人,假借道理來滿足自己私欲的那些惡人,都會跟著那些根本道理,一起水落石出,不吃飯會死人,不喝水更會死人。等到那個時候,就知道有人願意講道理的珍貴了。好在人的記性不好。吃過疼很快就忘,世道就這麼反反復複,都過去一萬年了,還是沒好到哪裡去。」

  鄭大風顫聲道:「好?怎麼就好了?」

  楊老頭笑了,「我是人嗎?」

  鄭大風無言以對。

  楊老頭又問,「你就是人嗎?」

  鄭大風依舊默然無語。

  鄭大風最後離開鋪子,走了趟泥瓶巷,經過了陳平安的祖宅,也走過了顧璨的祖宅。

  楊老頭獨自在院子裡吞雲吐霧。

  萬年之前,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浩浩蕩蕩,星辰璀璨。

  人間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一點一點的火星子而已,怎麼就贏了?

  崔瀺給出了答案。

  楊老頭不願意承認,也得承認。

  而能夠給出那個答案的傢伙,估計這會兒已經在書簡湖的某個地方了。

  ————

  池水城一棟視野開闊的高樓頂層,大門打開,坐著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與一位儒衫老者,一起望向外邊的書簡湖壯麗景象。

  崔東山,崔瀺。

  如今的兩人,曾經的一個人,大驪國師綉虎,昔年文聖首徒。

  崔東山神色肅穆,駕馭那把飛劍金穗在自己四周畫出一座小雷池,用來提醒自己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可以走出這個圓圈。

  崔瀺看了眼崔東山,微笑道:「不愧是先生和學生,兩個都喜歡畫地為牢。」

  崔東山咬牙切齒道:「我輸了,我肯定認,你輸了,可別仗勢欺人,翻臉不認!」

  如果不是這個老王八蛋强行設置此局,並且不給他任何拒絕的餘地,他崔東山哪裡願意再上賭桌?他現在對「大師兄」這個說法,最深惡痛絕,對於押大贏多的賭博,更是打死都不願意了。

  可是老王八蛋不答應,他崔東山能如何?

  反過來說,如果崔東山是坐在崔瀺的位置上,他覺得自己也會如此做。

  自己豈會不懂自己?

  這次賭局,他崔東山和崔瀺,很簡單,要分出一個主次,僅此而已,不涉及生死。

  這也是崔東山不願意破罐子破摔的原因,這恰恰也是崔東山最恨自己的地方,「一個人」,會比任何外人都清楚自己的底線在哪裡。

  如果崔瀺輸了,從今往後,允許崔瀺在大隋,類似割地稱王的存在,並且不單是他崔瀺,整個大驪宋氏王朝,都會押注陳平安。陳平安值得這個價格。崔瀺上次見面,笑言「連我都認為是死局的棋局,陳平安破得開,自然當得起我『佩服』二字。這樣的存在,又不能隨便打死,那就……另外一個極端,竭力拉攏。這有什麼丟臉不丟臉的。」

  如果崔東山輸了,就必須要出山,離開山崖書院,幫助崔瀺運籌帷幄,打下朱熒王朝,以及繞過觀湖書院之後,大驪鐵騎的調度,或是在大驪以南、觀湖書院以北,鎮壓各方,快速消化掉半座寶瓶洲的諸國底蘊,變成真正屬大驪的內在國力。

  崔東山還要乖乖走回事功一途,成為崔瀺事功學說的開山大弟子。

  青鸞國那艘仙家渡船,為何會那般磨磨蹭蹭?為何在老龍城,在青鸞國,在黃庭國,都沒有直接去往書簡湖的渡船?為何陳平安會在大隋書院煉化第二件本命物?為何龍泉郡突然開始新一輪的買賣山頭?

  都是為了書簡湖的萬事俱備,連那東風不都欠。

  可在這個過程當中,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勢,合情合理,並非崔瀺在强行布局,而是在崔東山親自盯著的前提下,崔瀺一步步落子,每一步,都不能是那無理手。

  大驪,早已秘密滲透了書簡湖,如今開始悄然收網。

  作為毗鄰朱熒王朝的一塊重地,書簡湖早已是大驪國師眼中的囊中之物。

  截江真君劉志茂,要一統書簡湖。一統江湖之後,交給誰?自然是售予帝王家,賣個天價。

  就是這個帝王家,離著書簡湖有點遠了。帝王家還會轉手再賣,又是賣給誰?是桐葉洲的玉圭宗。玉圭宗打算在寶瓶洲選擇一處風水寶地,作為下宗的開宗地址。已經有三個選址,一個是龍泉郡,一分為二,阮邛,玉圭宗,平分。一個是靠近雲林姜氏與青鸞國的某處。最後一個,就是書簡湖。

  劉志茂本就是梟雄心性,這些年的淩厲出手、和拉攏,恩威並濟,已經有了獨吞書簡湖的一方霸主之姿,最後一次痛下殺手,又有大驪修士的助力,有望一錘定音。

  本該加上一個站在顧璨對立面的阮秀,本該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王推舉出來,經歷過一場不斷有黃雀在後的連環廝殺。

  沒關係。

  本來阮秀就不在棋盤之內,她在不在,無傷大雅,最多就是錦上添花罷了。

  原本陳平安本該到了龍泉郡,開開心心買下一兩座山頭,在落魄山竹樓,練練拳,與兩個小傢伙聊聊天,其樂融融。

  然後他就會突然聽聞一個來自書簡湖的噩耗,書簡湖一場大混戰,拉開了帷幕,小小年紀的顧璨深陷其中,並且發揮了相當大的影響力。

  在那之後,陳平安才會火急火燎乘坐一艘「恰好路過」牛角山的仙家渡船,通過魏檗的私人關係,耗費大量神仙錢,冒險穿過寶瓶洲版圖上空,來到這座書簡湖。

  等到了那個時候,局勢會比現在更加複雜難解。

  因為死人更多。

  可能還要加上一個阮秀。

  崔瀺笑道:「還是沒有關係,大局已定,就當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東山好了,省得你改換道路的過程,太過漫長,拖延了寶瓶洲的大勢走向。」

  崔瀺視線偏移,望向湖邊一條小路上,面帶笑意,緩緩道:「你陳平安自己立身正,願意處處、事事講道理。難道要當一個佛門自了漢?那也就由你去了!」

  「你所相信的道理,沒有什麼親疏有別。那麼當你身邊最在乎、最親近的人,犯了大錯,滔天大錯,可那個人好像也有自己的一些個理由,這時候你陳平安該怎麼辦?你陳平安一直堅持的道理,還管不管用?我很好奇,我很期待。」

  「還是去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人筆札上,或是所謂的警示名言上邊,找幾個自己想要的道理?」

  崔瀺眯起眼,「你我可以拭目以待。」

  崔東山冷笑道:「好一個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崔瀺自顧自說道:「當年小鎮那場考驗,對陳平安來說,其實外物誘惑居多,不夠純粹,所以我們才會輸得那麼慘。歸根結底,還是我小覷了一個陋巷少年。既然他能夠被齊靜春選中當初就該更加謹慎。於是當下這場考驗,只問本心。」

  崔東山根本不是被崔瀺蒙在鼓裡,被那個老王八蛋在背後陰險算計,事實上,每一步,崔瀺都會跟崔東山直直白白說清楚。

  越是這樣,崔東山越覺得自己是在束手待斃。

  所以當陳平安和畫卷四人到達青鸞國後,崔東山終於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淪為老王八蛋的附庸。

  所以他很突兀地出現在了那座靜謐祥和的小村莊。

  在那之後,一直到陳平安到達山崖書院。

  崔東山有過兩次小小的作弊。

  一次是同樣「自然而然」借助青鸞國的佛道之辯,說及了法家學問,那次分別,他崔東山偷偷交給裴錢的那只錦囊,裡邊紙條上,寫了一句話。

  第二次是重逢於山崖書院,勸說陳平安多讀三教百家的那十幾本「正經」,真正用意,是偷偷摸摸推薦給陳平安的那幾本佛家正經。

  欲破此局,已是奢望,那麼退一萬步說,讓先生陳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崔東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掙扎,給出了兩種可能性。

  一為法家,對錯是非,一斷於法,無親疏之別。

  一為佛家,因果之說,衆生皆苦,昨日種種因,今日種種果。前生種種因,今生種種果。那些無辜人的今日橫禍,乃是前世罪業纏身,「理」當如此。

  其實崔東山的作弊,還有更加隱蔽的一次。

  就在山崖書院的那棟院子裡,是最巧妙的一次。

  這會兒,崔瀺看著湖面上,那艘緩緩靠近岸邊渡口的青峽島樓船,微笑道:「你兩次作弊,我可以假裝看不見,我以大勢壓你,你難免會不服氣,所以讓你兩子又如何?」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這老王八蛋,真是闊綽人的口氣,我喜歡,我喜歡!不然再讓我一子,事不過三嘛,如何?」

  崔瀺望著那艘樓船,「我不是已經讓了嘛,只是說出口,怕你這個小崽子臉上掛不住而已。」

  崔東山臉色難看。

  崔瀺自言自語道:「你在那座東華山院子裡邊,故意引誘性情頑劣活潑的兩個孩子,在你的仙家畫卷上肆意塗抹,然後你故意以一幅骷髏消暑圖嚇裴錢,故意讓自己的火候過頭些,之後果然惹來陳平安的打駡,陳平安的表現,一定讓你很欣慰,對吧?因為他走了那麼遠的路,卻沒有太過拘泥於書上的死道理了,知道了君子曲與伸,不可缺一,更知道了何謂『入鄉隨俗』,笑得你崔東山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畫卷,在你眼中,一文不值,加上陳平安願意將你當做自己人,所以看似陳平安不講理,明明是裴錢李槐有錯在先,為何就與你崔東山講一講那順序的根本道理了?因為這就叫入鄉隨俗,世間道理,都要合乎那些『無錯』的人情。你的用意,無非是要陳平安在知道了顧璨的所作所為之後,好好想一下,為何顧璨會在這座書簡湖,到底是怎麼變成了一個濫殺無辜的小魔頭,是不是稍稍情有可能?是不是世道如此,顧璨錯得沒那麼多?」

  崔東山臉色凝重。

  崔瀺笑道:「可這真的有用嗎?你真以為你的這一手棋,很妙?錯了,你的這一手,對於當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在如今內心已有道理作為壓艙石的陳平安來說,反而是火上加油,只會讓他想得更深,到最後更加無所適從。崔東山,事到如今,你還沒有看出我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嗎?」

  崔瀺神色自若,始終沒有轉頭看一眼崔東山,更不會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勢,「有趣在哪裡?就在火候二字上,道理複雜之處,恰恰就在於可以講一個入鄉隨俗,可有可無,道理可講不可講,法理之間,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來。書簡湖是無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聖賢道理更不管用,就連許多書簡湖島嶼之間訂立的規矩,也會不管用。在這裡,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人吃人,人不把人當人,一切靠拳頭說話,幾乎所有人都在殺來殺去,被裹挾其中,無人可以例外。」

  「這些都可以是陳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當理由。這些都是我故意送給陳平安的餘地,我給了他無數種選擇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他腳下擺著,沒人攔著他。如此一來,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天底下好像真的沒有天經地義的道理,我就是要他陳平安去為了一個顧璨,不得不選擇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場、沒有對錯的混帳理論。」

  崔瀺微笑道:「講理的好人,遇上心底更信奉拳頭、只在嘴上講理的世道,然後這個好人,頭破血流,自縛手腳,畫地為牢,我倒要看看,最後你陳平安還怎麼去談失望和希望。」

  崔東山慘然而笑,「妙不可言,真真妙也。」

  崔瀺此後娓娓道來,一句句,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東山心坎上。

  「顧璨之母,當年那一碗之恩,陳平安覺得她對你有救命大恩。」

  「你對顧璨,有不輸劉羨陽的親情,將顧璨當做自己的親生弟弟看待。」

  「甚至那條泥鰍,還是你當年親手轉送給顧璨的。」

  「你崔東山既然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來救陳平安,真救得了?陳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嗎?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可以解釋,可你一旦逃禪,想要給自己一個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可問題又來了,這份與你有關的最早因果,你想不想得到?看不看得到?」

  「若說陳平安假裝看不到,沒關係,因為陳平安等於已經沒了那份齊靜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你我二人,勝負已分。」

  「若是陳平安真正看不到,沒關係,我自會找人去提醒他。」

  崔瀺最後蓋棺定論,語氣平常,倒是沒有太過喜悅,「這一次,沒有人能救他,陳平安自己,更不行。」

  崔東山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崔瀺終於轉過頭,笑道:「少年郎要有朝氣,為何如今比我還要暮氣了?」

  崔東山閉上眼睛,滿臉淚水,輕聲呢喃道:「願先生心境,四季如春,四季如春……」

  湖邊樓船已經停岸,那個姓陳的「中年男人」在遠處樹葉枯黃的柳樹下,終於還是沒有喝酒,將酒壺別回腰間後,他踟躕不前。

  他今年十七歲。

  崔瀺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請君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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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30 01:29:18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二十九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

  樓船緩緩靠岸,船身過於巍峨巨大,以至於渡口岸邊的范彥、元袁和呂采桑等人,都只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頭那邊,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顧璨跳下欄桿,大師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幫著他輕拍蟒袍,顧璨瞥了眼她,「今天你不用登岸了。」

  田湖君滿臉憂慮,「那撥潛伏在池水城的刺客,據說是朱熒王朝的劍修,不容小覷,有我在……」

  顧璨笑道:「有你在頂個屁用,難不成真有了生命危險,大師姐會替我去死?既然肯定做不到,不要在這種事情討好我了,當我是傻子?你看看,像現在這樣幫我撫平蟒袍褶皺,你力所能及,還心甘情願,我呢,又很受用,多好。」

  田湖君眼神黯然,不再堅持。

  秦傕和晁轍相視一笑。

  小師弟顧璨,是絕對不能當做一個孩子的。

  他們共同的師父,截江真君劉志茂,曾在一次慶功宴笑言,唯有顧璨,最得衣鉢真傳。

  劉志茂還陰惻惻環視滿堂衆人,坦言將來的青峽島島主,只會是顧璨,誰都別想去爭搶,不然不用顧璨做什麼,他親自動手,清理門戶,屍體絕對不會白白浪費了。

  那會兒,顧璨癱靠在一張極其寬大的椅子,雙腳踩著那條現出真身、但是身軀「纖細」了很多的「泥鰍」,顧璨聽到那句話後,哈哈大笑,舉起裝著甘甜果釀的酒杯,「師父,吃酒吃酒。」

  最終下船之人,只有顧璨,兩位師兄秦傕和晁轍,還有兩名頭戴冪籬遮掩容顔的開襟小娘,身材婀娜,曼妙誘人。

  池水城少城主范彥,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綉花枕頭,長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快步迎接顧璨一行人,彎腰抱拳,諂媚笑道:「顧大哥,這你上回不是嫌棄吃蟹麻煩嘛,這次小弟我用了心,幫顧大哥專門挑選了一位……」

  說到這裡,范彥一臉玩味笑意,做了一個雙手在自己胸口畫半圓的姿勢,「如此這般的小娘子,事先說好,顧大哥瞧不眼的話,只讓她幫著挑蟹肉,可若是看對眼了,要帶回青峽島當丫鬟,得記我一功,顧大哥你是不知道,為了將她從石毫國帶到池水城,費了多大的勁兒,砸了多少神仙錢!」

  顧璨笑眯眯道:「該不會這位有機會接近我的女子,其實已經給人掉包,換成了一個處心積慮來刺殺我的仇家?」

  范彥呆若木雞,「那咋辦?小弟我那麼多銀子,打水漂啦?」

  投了一個好胎的元袁笑得幸災樂禍。

  在顧璨來到青峽島之前,曾是書簡湖一任混世小魔頭的呂采桑,他是打心眼瞧不起蠢貨范彥的,只是白白多出個「誰攔著我砸錢,誰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冤大頭,沒誰不樂意,書簡湖的所有島主,都需要幾個花錢掙錢更開心的錢袋子,何況池水城作為書簡湖周邊三座大城之一,兜裡是真有錢。

  呂采桑是個身材纖柔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黃鶴曾有開玩笑說,呂采桑便是稍稍塗抹些胭脂,給顧璨當那開襟小娘,都綽綽有餘,只不過懷裡得揣兩個大饅頭才行。結果呂采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當場打死了一位拼死護在黃鶴身前的武道宗師,不過最後給顧璨勸了下來,不過顯而易見,呂采桑和石毫國大將軍獨子的黃鶴,關係破裂了,黃鶴事後,後悔不迭,想過很多法子,去修繕關係,可是呂采桑都沒給他這份面子。

  呂采桑細聲細氣,對顧璨說道:「璨璨,放心,我勘驗過了,是個下五境的修道胚子而已,長得真是不錯,在石毫國名氣很大的,你收攏在青峽島大院裡的那些娘們,比起她,是些髒眼睛的庸脂俗粉。」

  顧璨一腳橫掃,輕輕踢了呂采桑一腿,笑駡道:「你腦子進水了嗎,幹嘛要多此一舉,害我一點驚喜都沒有了。」

  呂采桑白了顧璨一眼,竟是有幾分嫵媚,看得秦傕和晁轍心古怪不已,只是不敢流露出來。

  雖然大家都是書簡湖十雄傑之一,可是人人心知肚明,這裡頭九人,誰有幾斤,誰有幾兩,得有數,如黃鶴是心裡沒數了一次,誤以為真是與呂采桑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了,立即碰了一鼻子灰,據說回到大將軍府後,一開始還抱怨叫屈,結果被父親駡了個狗血淋頭。

  被爹娘起了圓圓綽號的黃鸝島少島主元袁,左右張望,納悶道:「顧璨,你那條大泥鰍呢,不跟著咱們岸?池水城道路,咱們去年走過一次了啊,足夠讓大泥鰍通行的。」

  顧璨雙手籠在蟒袍大袖子裡,笑眯眯道:「小泥鰍這次留在湖裡,不跟咱們去池水城湊熱鬧,它最近得多溜達,多喝水,因為去年它吃了太多的練氣士,又直接將兩座大島積攢好了幾百年的水運精華,一股腦兒給它吞下肚子,所以今年經常在湖底閉關呢,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咱們是自家兄弟,我才與你們說這個秘密的,記得不要外傳!小泥鰍很快會是貨真價實的元嬰境嘍,到時候咱們這座書簡湖,我師父截江真君都不是小泥鰍的對手,嗯,可能只有宮柳島那個已經離開很多年的老傢伙,才有資格跟小泥鰍打架了。」

  范彥楞楞道:「顧大哥,你答應過我的,哪天高興了,讓我摸一摸大泥鰍的腦袋,好讓我到處跟人吹牛,還作數不?」

  顧璨微微仰頭,看著這個二楞子,天底下真有傻子的,不是那種什麼韜光養晦,是真缺心眼,這跟錢多錢少沒關係,跟他爹娘聰不聰明也沒關係,顧璨微笑道:「作數啊,怎麼不作數。我顧璨說話什麼不作數?」

  范彥笑逐顔開,手舞足蹈。

  結果給顧璨一腳踹在了褲襠,「白瞎了長這麼大個子,鳥那麼小。」

  范彥疼得彎腰捂住褲襠,仍是不生氣,哀求道:「顧大哥,可別這樣,我爹娘啥都好說話,唯獨在傳宗接代這事兒邊,不許我胡來的!你上次教我的那套措辭,說什麼天底下的英雄好漢,不追求個孤獨終老,都不好意思走江湖跟人打招呼,害我給氣壞了的娘親,追著打了一頓,娘親出手不重,我倒是不疼,只是娘親紅著眼睛,我反而開始心疼了。」

  顧璨踮起腳跟,拍拍范彥的腦袋,「傻人有傻福,以後肯定能跟你那個還沒投胎的媳婦,生一窩的小傻子。」

  范彥咧嘴自樂呵。

  顧璨翻了個白眼。

  好話壞話從來聽不懂,好人壞人從來看不出。

  不過誰都看得出來,范彥這種腦子缺根筋的傢伙,真要離開了他爹娘的羽翼和視野,擱哪兒都是給人騙的份,但是顧璨對范彥是最寬容的,錢倒也騙,但不過分,也不許別人太過欺負范彥。

  呂采桑眼神熠熠,彷彿顧璨還要高興,「這可是天大的好事,稍後到了酒宴,璨璨,我與你多喝幾杯烏啼酒!」

  長了一張圓乎乎臉龐的黃鸝島元袁,是「兄弟」當最沒心沒肺的一個,對誰都笑臉相向,不管開他什麼玩笑,都不生氣,

  只是聽到了這麼大一個驚世駭俗的消息後,措手不及的元袁臉色一僵,稍縱即逝,瞬間快恢復正常,嘖嘖嘖道:「以後咱們幾個,沾了顧璨的光,豈不是要在書簡湖橫著走才算符合身份?」

  顧璨笑道:「范彥,你跟采桑還有圓圓,帶著我兩位師兄,先去吃蟹的地兒,占好地盤,我稍稍繞路,去買幾樣東西。」

  范彥惱火不已,竟敢對顧璨瞪眼了,氣呼呼:「買東西?買?!顧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瞧不起我這個兄弟?在池水城,瞧眼的東西,需要顧大哥掏錢買?」

  顧璨跳起來一巴掌打在范彥臉上,「誰他娘的說買東西要花錢了?搶東西,多難聽?」

  范彥挨了巴掌,反而笑容燦爛,一手捂著臉,一手伸出大拇指,「還是顧大哥講究!」

  顧璨大手一揮,「滾蛋,別耽誤小爺我賞景。跟你們待在一起,還怎麼找樂子。」

  呂采桑板著臉道:「不行,如今書簡湖亂得很,我得陪在你身邊。」

  顧璨無奈道:「行行行,你跟我屁股後天吃灰好了,跟個娘們似的。」

  呂采桑冷哼一聲。

  雙方在渡口分道揚鑣,范彥當然給他的顧大哥準備好了豪奢馬車。

  顧璨和呂采桑走向一輛馬車,其餘兩位開襟小娘坐另外一輛。

  顧璨和呂采桑,在書簡湖數萬魚龍混雜的山澤野修眼,唯一的共同點,大概是兩人都有個好師父了。可兩人偏偏關係還不錯。

  顧璨依舊雙手籠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邊的呂采桑,低聲壞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鄉,如果又剛好沒了修為,我敢說你走在小巷子裡,肯定要被那些湊巧路過的色胚光棍,兩眼放光,追著你亂摸,到時候你會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門口,使勁敲門,說顧璨顧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賊開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是什麼嗎,是那些王八蛋扒掉你的褲子後,破口大駡,他娘的是個帶把的!最最好玩的,知道是什麼嗎?是一咬牙,一狠心,依然把你翻個身,就地正法……哎呦喂,不行了,我肚子疼。」

  顧璨低頭彎腰行走,哈哈大笑。

  呂采桑臉色冰冷,「噁心!」

  兩人先後坐入車廂,呂采桑這才輕聲問道:「怎麼換了這麼一身行頭?你以前不是不愛穿得這麼花哩花哨嗎?」

  顧璨閉著眼睛,不說話。

  呂采桑猶豫了一下,「元袁這個人,城府很深,他母親又跟朱熒王朝某位元嬰劍修,沾親帶故的,書簡湖不少人,覺得這是黃鸝島故意嚇唬人,但是我師父說過,這件事,千真萬確。元袁母親,最早的身份,是那位厲害劍修最寵愛的侍妾,雖然沒辦法給一個名分,但是香火情肯定還在。你一定要小心。一旦打死了心懷叵測的元袁,意味著你要被一位元嬰劍修盯!」

  顧璨沒有睜開眼睛,嘴角翹起,「別把元袁想得那麼壞嘛。」

  呂采桑怒道:「我是為你好!你要是不上心,要吃虧的!元袁一家人,都是那種喜歡暗戳戳害人的壞種!」

  顧璨總算睜開眼睛,問道:「元袁再壞,能跟我顧璨比嗎?」

  呂采桑驀然掩嘴而笑。

  顧璨學他的口氣,嬌滴滴道:「噁心。」

  呂采桑突然有些傷感,看著顧璨,這個一年一變的「孩子」,誰能把他當一個孩子看待,敢嗎?

  連他的師父,少數幾個能夠讓截江真君心生忌憚的老修士,都說顧璨這個怪胎,除非是哪天暴斃,不小心真應了那句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屁話,否則一旦給他攏起了與青峽島關係不大的大勢,那真是五境神仙都未必敢惹一身腥了。

  呂采桑輕聲問道:「顧璨,你哪天才能跟我交心?」

  顧璨從蟒袍大袖子裡邊抽出一隻手,掀起車簾子,漫不經心道:「你呂采桑別想了。天底下兩個人,能讓我掏出心窩子給他們瞧瞧。這輩子都會是這樣。我知道對你不太公平,因為你是少數幾個書簡湖修士,真正把我當朋友的,可是沒辦法,我們認識得晚,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混出名堂了,所以你不行。」

  已經入城了,顧璨放下車簾子,對呂采桑笑道:「不過你放心,哪天你要是給人打死了,我顧璨一定幫你報仇。」

  呂采桑撇撇嘴。

  呂采桑靠著車廂壁,問道:「顧璨,你才這麼點年紀,怎麼做到的?」

  顧璨說道:「在家鄉,我大概只有三四歲的時候,開始看我娘親跟人駡街和打架了,我學什麼,都很快。」

  顧璨伸出一根手指頭,「稍微大一點,我可以在大太陽底下,趴在壟頭一動不動,最少一個時辰,為了釣一條泥鰍,他都比不上我。」

  呂采桑好問道:「那個他,到底是誰?」

  顧璨眯起眼,反問道:「你想死嗎?」

  在書簡湖天不怕地不怕的呂采桑,在這一刻,竟是有些犯怵。

  顧璨臉色驀然而變,笑嘻嘻道:「元袁那小壞種,遲早有一天,我會給他來這麼一句,換一個字而已,『你想死媽?』攤個元嬰劍修的便宜爹,有什麼了不起的,惹了我,到時候我當著那個元嬰劍修的面,將元袁的娘親脫光了衣服,掛在樓船的船頭,逛遍書簡湖所有島嶼。」

  呂采桑一臉疑惑。

  顧璨再次掀起簾子,心不在焉道:「家鄉方言,你聽不懂。」

  ————

  池水城那座高樓頂層內,崔東山四周依舊是一圈金色雷池。

  崔東山嘆息一聲。

  崔瀺微微俯身,看著地兩幅畫卷,微笑道:「是不是很失望,你心中最後的一點僥倖,也不存在了?這種心態可要不得,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

  崔瀺大概是知道崔東山不會搭話,自顧自道:「這是兩個死結扣在了一起,陳平安慢慢想出來的理,顧璨順其自然而生的惡。你以為那個一,可能是在顧璨身,覺得陳平安對這個小傢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能夠幡然醒悟?別說是這個道理難講,再有哪怕這個情分很重,顧璨一樣不會改變秉性。這是顧璨。泥瓶巷那麼點大,我會不看顧璨這個『骨氣』極重,連劉志茂都提不起來的的小傢伙?」

  「你崔東山是不是太小覷崔瀺自己了?連顧璨的本心都拎不清,敢設置此局?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錯誤已經犯過一次,不能再多了。不過不能怪你,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世人都喜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這是人性。事實,當年我們還是一個人,我看到了,你自然一樣看到了,只是你現在方寸大亂罷了。」

  崔瀺指了指畫卷那個暗跟隨馬車的陳平安,「你知道你更大的錯,在哪裡嗎?」

  崔瀺自問自答:「當年齊靜春在小鎮那棟老宅子,跟我們徹底撕破臉皮後,他放出過一句話,說是甲子之內,如果再敢算計陳平安,要我們的境界跌跌不休。這自然不是齊靜春在故弄玄虛,你我心知肚明,不過你我分離之後,你終究是殘留著少年心性,不信邪,對不對?然後在那座客棧的井底,差點給井口的陳平安以一縷劍氣打殺了,在那之後,你又走入了另外一個極端,開始深信不疑這句話,這是你崔東山當下絮亂心湖,最後的那根救命稻草。」

  崔東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終神色平靜,凝視著畫卷,自言自語道:「陰魂不散的齊靜春,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啊。那我們不妨穩妥一些看待這個問題,假設齊靜春棋術通天,推衍深遠,已經算到了書簡湖這場劫難,於是齊靜春在死之前,以某種秘術,以魂魄一部分,放在了書簡湖某個地方,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齊靜春是什麼樣的讀書人?他寧肯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趙繇,不去繼承他的脈香火,也要趙繇安安穩穩求學遠遊。你覺得那個魂魄不完整的『齊靜春』,會不會算他躲在某個角落,看著陳平安,都只是希望陳平安能夠活下去行了,無憂無慮,安安穩穩,由衷希望以後陳平安的肩頭,不要再擔負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連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說那個齊靜春會不心疼嗎?」

  崔瀺笑了笑,「當然,我不否認,齊靜春即便當初魂魄一分為三了,我依舊還是有些忌憚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頭,給我抓住蛛絲馬跡,我不會給他開口說一句話的機會,一個字都不行。」

  崔東山轉過頭,痴痴望著崔瀺,這個長大後、變老了的自己,「你說,我為什麼要變成現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輛馬車,「這句話,陳平安跟顧璨見面後,應該也會對顧璨說的,『為什麼要變成當年最討厭的那種人。』」

  崔瀺看也不看崔東山和那座微微晃蕩的金色雷池,緩緩說道:「且不說憑你根本殺不掉我,算殺了我,這個死局,還是死局,跟天下大勢一樣,改變不了的。所以你還是乖乖坐著,趁我還有些時間,沒有返回大驪,許多你崔東山不懂的問題,還可以問我崔瀺。」

  當崔瀺不再說話。

  樓內變得寂靜無聲。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問道:「你不問,那我問你好了。你說顧璨如果這麼回答陳平安那個問題,陳平安會是什麼心情?如……嗯,顧璨可能會理直氣壯跟他說,『我覺得我沒有錯,你陳平安有本事打死我』,又如……『我顧璨和我娘親給書簡湖那幫壞人欺負的時候,你陳平安在哪裡?』」

  崔東山視線朦朧,呆呆看著那個儒衫老者,那個一步步堅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實每個人長大後,不論讀不讀書,都會或多或少感到孤單,再聰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夠感知到天地人間,在剎那之間的某個時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動的,一些捫心自問,會得到一種模模糊糊的回應,愧疚,悔恨,知道這叫什麼嗎?你不知道,因為這是我崔瀺最近幾年才想明白的,你崔東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說,你便不會明白的,那叫一個人的天地良知。可是這種感覺,絕對不會讓一個人的生活,過得更好,只會讓人更加難受,好人壞人,都是如此。」

  崔瀺繼續道:「對了,在你去大隋書院揮霍光陰期間,我將我們當年琢磨出來的那些想法,說與老神君聽了,算是幫他解開了一個小小的心結。你想,老神君這般存在,一個心頭坎,都要耗費將近萬年光陰來消磨,你覺得陳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換成是我崔瀺,絕不會因為陳平安無心之語的一句『再想想』,因為是一個與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哭得稀裡嘩啦,如你現在這幅樣子。」

  崔東山抬起手臂,橫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經連駡我一聲老王八蛋的心氣都沒有了啊,看來是真傷透了心,跟陳平安差不多可憐了,不過別急,接下來,先生只會比學生更加可憐,更加傷心。」

  崔東山後仰倒去,滿臉的眼淚鼻涕,糊在一起,嗚嗚咽咽。

  崔瀺面無表情,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麼凄慘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遠了,還是在家鄉那座給爺爺抽走樓梯的書樓頂層,那次差不多是你這副皮囊相似的歲數,跟爺爺慪氣,故意撕了一本爺爺最推崇的聖賢書籍,拿來拉屎擦屁股,丟了下去,爺爺看到那些紙團後,沒有惱羞成怒,甚至沒有說話,沒有駡人,只是將梯子重新架好,然後走了。」

  崔瀺笑道:「我與老神君說的,其實只說了一半,是孱弱人性隱藏著的强大之處,是那些被後世解釋為『共情』、『通感』、『惻隱之心』的說法,能夠讓一個一個人,不管個體實力有多麼强大,前程有多麼遠大,都可以做出讓那些高高在、漠然無情、新屋瑕疵的神祇無法想像的蠢事,會為別人慷慨赴死,會為別人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會願意為一個明明才認識沒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點點人心的火苗,會迸發出刺眼的光彩,會高歌赴死,會心甘情願以自己的屍體,幫助後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頂,去那山頂可見的瓊樓玉宇,把它們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間、把人族氣運當做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爛!」

  崔瀺又笑了,「可是,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個人,天生知道為了生存,可以不擇手段,『我』不管多麼卑微,都是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所以不計其數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們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知道了那個一,憑藉曾經被神祇養蠱飼養的本能,去爭取搶,既然只有一個一,那只能去搶別人手裡的,讓自己的那個一,變得更大,更多,這種追求,沒有止境。」

  崔瀺伸手指,分別點了點陳平安和那輛馬車,「顧璨未必知道陳平安的難處,像陳平安當年一樣未必清楚齊靜春的想法。」

  崔瀺收回手,笑問道:「那麼你猜,最後那次齊靜春給陳平安撐傘,行走在楊家藥鋪外邊的街道,齊靜春已經說出了讓陳平將來不要去愧疚的理由,可是,我覺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是當時這個泥瓶巷少年,他到底是否已經猜到,自己是害死齊靜春的關鍵棋子?」

  崔瀺轉過頭去,笑著搖搖頭。

  崔東山已經隔絕了所有觀感神識。

  崔瀺繼續觀看兩幅畫卷,「老秀才,你如果看到這些,會說什麼?嗯,是揪著鬍子說一句,『不太善嘍』。」

  崔瀺突然嘲笑道:「偌大一個桐葉洲,竟然只有一個荀淵不是瞎子,真是匪夷所思。」

  崔東山直挺挺躺在那邊,像個死人。

  崔瀺轉過頭,「你那錦囊裡邊,到底寫了哪句話?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別裝死,我知道你哪怕封閉了長生橋,一樣猜得到我的想法,這點聰明,你崔東山還是有的。」

  崔東山一動不動,裝死到底。

  ————

  在池水城最人滿為患的的那條鬧市街道,在一個本來最不該在此刺殺的地方,出現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圍殺。

  一位朱熒王朝的八境劍修,一位八境遠遊境武夫,一位布好了陣法的金丹境陣師。

  萬無一失的布置。

  可是結果卻讓看客們很失望。

  一來刺殺太過突然,二來結局出現得太快。

  第二輛馬車的車廂四散炸開,出現一位頭戴帷帽的「開襟小娘」。

  任由八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刺透心臟,一拳打死那個飛撲而至的遠遊境武夫,手還攥緊一顆給她從胸膛剮出的心臟,再長掠而去,張大嘴巴,吞咽而下,然後追那名劍修,一拳打在後背心,硬生生打裂了那具兵家金烏甲,然後一抓,再次挖出一顆心臟,御風懸停,不去看那具墜落在地的屍體,任由修士的本命元嬰攜帶那顆金丹,遠遁而走。

  這是主人與她事先說好了的,一口氣殺完了,以後沒得玩。

  而她這位「開襟小娘」,正是那條「小泥鰍」。

  已經悄悄躋身元嬰境。

  蛟龍之屬的元嬰境,戰力相當於一個九境武夫加一個元嬰修士。

  更何況它,還不是尋常的蛟龍之屬,是世間最後僅剩的五位真龍後裔之一。

  它回到第一輛馬車旁邊,還在細細咀嚼那顆八境劍修心臟的滋味,堪稱美妙,在書簡湖已經很難吃到這麼美味的大餐了。

  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顧璨跳下馬車,呂采桑緊隨其後。

  顧璨走到它身邊,伸出手指,幫它擦拭嘴角,埋怨道:「小泥鰍,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許再有這麼難看的吃相!以後還想不想跟我和娘親一桌吃飯了?!」

  它靦腆一笑,轉過頭去,有些難為情。

  這一幕,看得呂采桑不寒而慄。

  顧璨大搖大擺,走到那位站在街道旁,絲毫不敢動彈的金丹陣師身前,這位地仙四周人流早已如潮水散去。

  這不是那位陣師心智不夠堅韌,給嚇得挪不動腿。

  而是她已經被那頭孽畜死死盯住了,只要敢動,死。

  顧璨雙手籠袖,繞著那個尋常婦人模樣的金丹修士走了一圈,最後站在她身前,哀嘆一聲,「可惜,這位嬸嬸你長得太寒磣,不然可以不用死的。」

  婦人撲通一聲,跪在地,「顧璨,求你饒我一命!我從今往後,可以為你效力!」

  顧璨微笑著不說話,似乎在權衡利弊。

  那個沒了帷帽、但還穿著開襟小娘外出裝束的它,打了個飽嗝,它趕緊捂住嘴巴。

  顧璨轉過頭,瞪了眼它。

  然後對呂采桑笑道:「如何,沒有白白跟在我屁股後頭吃灰?」

  呂采桑點點頭,笑容燦爛。

  不這樣,也不是顧璨之前書簡湖最大的魔頭了。

  顧璨一直扭著脖子,笑道:「呂采桑,那你給這位嬸嬸說說看,小爺我先前告訴整座書簡湖的規矩。」

  早年在青峽島,發生過很多次刺殺和偷襲,不知為何,顧璨竟然讓暴露的截江真君劉志茂,不要去順藤摸瓜,追究那些刺客的幕後主使。

  可是書簡湖的仇家也好,純粹看不順眼顧璨作風聘請殺手的野修也罷,沒一個傻子,不再花錢或是拼命,讓人去青峽島白白送錢送死了。

  呂采桑斜眼瞥了一下那個婦人,微笑道:「出了青峽島的一切刺殺和挑釁,第一次出手的貴客,只殺一人。第二次,除了動手的,再搭一條至親的性命,成雙成對。第三次,有家有室的,殺全家,沒有親人的,殺幕後主使的全家,若是幕後人也是個形單形只的可憐人,殺最親近的朋友之類,總之去閻王殿報到的路數,不能走得太寂寞了。」

  顧璨點點頭,轉過頭,重新望向那個滿臉惶恐和絕望的婦人,抽出一隻手,伸出三根手指,「白白送死,何苦來哉。修士報仇,百年不晚。不過你們其實是對的,百年之後,你們哪裡敢來觸霉頭?你們三個,太不濟事了,記得前年在青峽島,有個刺客,那才厲害,本事不高,想法極好,竟然蹲在茅厠裡,給小爺我來了一劍。真他娘的是個天才啊,如果不是小泥鰍下嘴太快,小爺我都捨不得殺他!」

  顧璨始終一手縮在袖子裡,一手伸著那三根手指,「在你前邊,青峽島外,已經有三次了。上次我跟那個傢伙說,一家人,要齊齊整整的,不管在哪裡,都要團團圓圓。第一次,誰殺我我殺誰,第二次,再殺個至親,第三次,殺他全家,現在嘛,是第四次了,怎麼說來著?」

  那個它咽了口唾沫,「誅九族。」

  顧璨恍然大悟,「對,是這麼個說法。」

  顧璨收回手指,雙手籠袖,微微彎腰,與婦人女子言語是好,她們往往個子不高,不用他抬頭說話,費勁。

  顧璨輕聲笑道:「要被誅九族了哦,誅九族,其實不用怕,是大團圓唉,平時哪怕是逢年過節的,你們都湊不到一起的。」

  這個時候,從不遠處的街道旁屋檐下,走出一個背劍掛酒壺的中年男人。

  他筆直走向顧璨。

  呂采桑轉過身,眯起眼,殺氣騰騰。

  顧璨也隨之轉過身,笑道:「別管,讓他來。」

  呂采桑猶豫了一下,仍是讓出道路。

  那個姓陳的「中年男人」,走到一襲蟒袍的「少年」身前。

  那條已經化為人形的小泥鰍,突然往後退了一步。

  與它心意相通的顧璨剛皺了皺眉頭,被那人一巴掌打在臉上。

  那人說道:「你再說一遍?」

  呂采桑張大嘴巴。

  街所有人幾乎都是如此。

  那人又是猛然抬手一巴掌,狠狠摔在了顧璨臉上,顫聲卻厲色道:「顧璨!你再說一遍!」

  顧璨扭頭朝地吐出一口血水,然後歪著腦袋,紅腫的臉頰,可眼神竟全是笑意,「哈哈,陳平安!你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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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30 01:29:36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三十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

  一襲墨青色蟒袍,正是小泥鰍躋身元嬰後一身蛻皮煉製而成,是一件截江真君耗費重金、聘請高人秘密打造的法袍。

  顧璨不再雙手籠袖,不再是那個讓無數書簡湖野修覺得高深莫測的混世魔頭,張開手,原地蹦跳了一下,「陳平安,你個兒這麼高了啊,我還想著咱倆見面後,我就能跟你一般高呢!」

  只是那個中年男人始終不說話。

  街上看熱鬧的池水城衆人,便跟著大氣都不敢喘,便是與顧璨一般桀驁的呂采桑,都莫名其妙覺得有些侷促不安。

  顧璨便撓撓頭。

  陳平安終於沙啞開口,「嬸嬸還好嗎?」

  顧璨使勁點頭道:「好!」

  陳平安說道:「我想去看看嬸嬸,可以嗎?」

  顧璨委屈道:「這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我娘親也經常念叨你來著,陳平安,你咋這麼見外呢?」

  陳平安道:「我在渡口等你,你先跟朋友吃完蟹,再帶我去青峽島。」

  顧璨嘿嘿笑著道:「理睬他們做什麼,晾著就是了,走走走,我這就帶你去青峽島,如今我和娘親有了個大宅子住,可比泥瓶巷富貴多啦,莫說是馬車,小泥鰍都能進進出出,你說那得有多大的路,是多氣派的宅子,對吧?」

  陳平安問道:「不讓人跟范彥、元袁他們打聲招呼?」

  顧璨搖頭道:「不用啊,這幫酒肉朋友,算個屁。」

  陳平安不再說話,只是瞥了眼顧璨身後的它,那條當年被自己在田壟間釣起來的「小泥鰍」。

  如今它已經是人形現世,貌若尋常妙齡女子,只是仔細端詳後,它一雙瞳孔竪立的金黃色眼眸,可以讓修士察覺到端倪。

  當陳平安瞥向它的時候,在書簡湖連劉志茂都不放在眼中的驪珠洞天五條真龍後裔之一,這次它沒有像先前初見,繼續後退一步,可是依舊眼簾低斂,似乎不敢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轉身而走,向渡口行去。

  顧璨快步跟上,看了眼陳平安的背影,想了想,還是讓呂采桑去跟范彥那幫人說一聲,再讓小泥鰍帶上那位金丹地仙刺客的婦人。

  呂采桑欲言又止,顧璨眼神冰冷,呂采桑冷哼一聲,離開此地。

  顧璨這才大搖大擺去追陳平安,很是開心,兩隻蟒袍大袖子翻搖,陰風陣陣。

  如果不是見到了陳平安,婦人今天要死,誅九族更不是玩笑,肯定會在陰間一起團團圓圓的。

  顧璨見陳平安經過那輛馬車的時候,依舊沒有停步,顧璨喊道:「陳平安,不乘坐馬車嗎?」

  陳平安沒有停步,也沒有轉身,「我自己有腳,而且跟得上馬車。」

  顧璨便讓小泥鰍帶著刺客去坐馬車,自己跟上陳平安,一起去往渡口那艘青峽島樓船。

  一路上,顧璨既沒有詢問陳平安為何要打自己那兩巴掌,也沒有講述自己在書簡湖的威風八面,就是跟陳平安閒聊道聽途說而來的龍泉郡趣事。

  只是越臨近書簡湖,顧璨就越來越失落。

  因為就像他不搭理那幫狐朋狗友差不多,陳平安這段路程,從頭到尾,沒有跟他講一句話,但是陳平安最讓顧璨奇怪的地方,不像是那種憋了一肚子滔天怒火的那種狀態,而是心不在焉,準確說來,是陳平安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事情當中,這讓顧璨稍稍鬆了口氣。

  顧璨,最怕的是陳平安一言不發,見過了自己,丟了自己兩個大耳光,然後二話不說就走了。

  這輩子都不再相見,將來偶然又見到了,也只是陌路人。

  登船的時候,小泥鰍帶著那位金丹婦人一起跟在後邊,顧璨小心翼翼問道:「陳平安,不然我把那個刺客放了?今兒我心情好,放了她沒關係的。」

  陳平安腳步微頓,可仍是沒有停步,繼續前行。

  顧璨明顯察覺到陳平安在那一刻的憤怒和……失望。

  只是顧璨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說,這麼做……可在陳平安那邊,又錯了。

  於是顧璨轉過頭,雙手籠袖,一邊腳步不停,一邊扭著脖子,冷冷看著那個婦人。

  都是因為這個好死不死在今天冒頭刺殺自己的婆娘,才害得自己惹了陳平安生氣,真是罪該萬死,誅九族都不夠!

  到了船頭,陳平安站定,獨自眺望遠方湖景。

  顧璨既委屈幽怨又想著離著陳平安近些,便只好站在他身後幾步外,竟是連與陳平安並肩而立的底氣都沒了。

  就在此時,那個感覺終於有了一線生機的刺客婦人,一下跪地,對著陳平安使勁磕頭,「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知道你是好人,是慈悲心腸的活菩薩,求求你與顧璨說一聲,放了我這一次吧,只要不殺我,我以後給大恩人你造牌坊、建祠廟,每天都給恩人敬香磕頭,哪怕恩人讓我給顧璨當做牛做馬都可以……」

  小泥鰍手指微動。

  顧璨反而笑了,轉過身,對小泥鰍搖搖頭,任由這名刺客在那邊磕頭求饒,船板上砰砰作響。

  陳平安顫顫巍巍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這才轉過身,卻不是看待那個喊自己好人與活菩薩的婦人,而是顧璨,問道:「為什麼不只是殺了她?」

  顧璨一臉認真道:「只殺她不管用,在書簡湖喜歡找死的人太多了,陳平安你可能不知道,在咱們這座無法無天的書簡湖,誰殺我我只殺誰,那可就真是天大的菩薩心腸了,會給那好幾萬山澤野修,還有那些依附各個島主的湖邊城池,給他們所有人瞧不起看笑話的。」

  顧璨大概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自己,轉頭問小泥鰍,「是不是這樣?我沒騙陳平安吧?」

  在書簡湖最無法無天的那條小泥鰍,怯生生點頭。

  婦人能夠成為一名金丹地仙金丹,又敢於來刺殺顧璨,當然不傻,瞬間就嚼出了那根救命稻草的言下之意,自己可殺?她一下子如墜冰窟,低頭之時,眼神遊移不定。

  陳平安望向她,問道:「如果說,我可以保證殺了你一個,與你相關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來,你會怎麼做?」

  婦人抬起頭,淚眼婆娑,「我知道你是好人,為何不能連我一起放過?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刺殺顧璨,我保證以後見到了顧璨,就主動繞路,求你救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求你!」

  陳平安緩緩道:「如果你們今天刺殺成功了,顧璨跪在地上求你們放過他和他的娘親,你會答應嗎?你回答我真心話就行了。」

  婦人抹去眼淚道:「就算我願意放過顧璨,可那名朱熒王朝的劍修肯定會出手殺人,但是只要顧璨求我,我一定會放過顧璨娘親的,我會出面保護好那個無辜的婦人,一定不會讓她受欺負。」

  顧璨笑容燦爛。

  他當然知道這個婦人在胡吹法螺,為了活命嘛,什麼騙鬼的言語說不出口,顧璨半點不奇怪,只是有什麼關係呢?只要陳平安願意點這個頭,願意不跟自己生氣,放過這類螻蟻一兩隻,又什麼大不了的。別說是她這條金丹地仙的賤命,便是她的九族,一樣無所謂,這些初衷、承諾和修為都一文錢不值錢的螻蟻,他顧璨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這次故意繞路去往宴席之地,不就是為了好玩嗎?逗一逗這些誤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傢伙嗎?

  陳平安對顧璨緩緩道:「你在街上殺她,我沒覺得錯。在這裡殺她,也行,到了青峽島再殺,都可以。」

  顧璨楞了一下。

  陳平安問道:「當時在街上,你喊她什麼?」

  顧璨想了想,「嬸嬸。」

  陳平安問道:「我喊你娘親什麼?」

  顧璨悶悶道:「也是嬸嬸。」

  陳平安喃喃道:「一家人就要齊齊整整的,一家人就要團團圓圓的。」

  顧璨突然紅了眼睛,低下頭,「那到底要我怎麼做,殺了她,還是放了她,你才不生氣,不發火,不再這麼不理我,陳平安,你告訴我,我去做。」

  陳平安轉過身,「隨你。我去青峽島見過了嬸嬸,可能說完話就走。」

  陳平安不再說話。

  顧璨咬牙切齒,眼眶濕潤,雙拳緊握。

  顧璨與小泥鰍心意相通,無需顧璨說話,小泥鰍就將那名金丹地仙如同拎雞崽兒似的,抓去了一間船艙密室關押起來。

  陳平安始終站在船頭。

  顧璨期間去了趟樓船頂層,心煩意亂,摔了桌上所有杯子,幾位開襟小娘戰戰兢兢,不知道為何一天到晚都笑眯眯的小主人,今天如此暴躁。

  小泥鰍站在一旁,同樣有些憋屈鬱悶。

  顧璨抬起頭,盯著小泥鰍,笑了起來,得意洋洋道:「小泥鰍,別怕,陳平安這是跟我慪氣呢,小時候總這樣,惹了他不高興後,不管我怎麼跟在他屁股後頭說好話,都不愛搭理我,跟今天一模一樣。可每次真見我或是娘親,給街坊鄰居還有小鎮壞蛋欺負了,還是會幫著那之後,我再哭一哭鬧一鬧,陳平安保準兒就不生氣了,唉,就是可惜如今我沒那兩條鼻涕了,那可是我最大的法寶,曉得不?每次陳平安幫過我和娘親,只要一見到我抽鼻涕,他就會綳不住臉,就會笑起來的,每次在那之後,他可就不會再生我氣嘍。」

  小泥鰍點點頭。

  顧璨和它自己,才知道為何當時在街上,它會退一步。

  它是真怕。

  那是一種涉及它大道根本的敬畏和忌憚。

  恐怕連陳平安自己,以及整座驪珠洞天,以及如今顧璨的師父,截江真君劉志茂,都不知道緣由。

  因為這條小泥鰍,與李二那尾被裝在龍王簍裡邊的金色鯉魚,還有宋集薪院子裡那條五腳蛇,都還很不一樣,能夠成功捕獲小泥鰍這樁天大的機緣,就是陳平安本身的機緣!是陳平安在驪珠洞天,唯一一次靠自己抓住、並且有機會牢牢抓在手心的機緣!但是陳平安憑藉本心,贈送給當時同樣是發乎本心、靈犀所致、舔著臉跟陳平安討要泥鰍的顧璨,就等於是自己送出去了機緣,轉為了顧璨自身的大道機緣。

  可這不妨礙對於小泥鰍而言,陳平安依舊是它的半個主人!

  雖說陳平安如今肯定無法駕馭已是元嬰境的小泥鰍,但要說小泥鰍敢對陳平安出手,除非是如今的主人顧璨下死命令才行,它才敢。

  顧璨突然趴在桌上,「小泥鰍,天底下除了娘親,就只有陳平安,真真正正願意把自己所有最好的東西,送給我了。不當窯工的時候,當了窯工之後,陳平安都是這樣的,只要手頭有了丁點兒錢,他自己不捨得買的,只要我饞嘴了,他都會眉頭不皺一下,還騙我他掙著了大錢,我是後來聽劉羨陽說漏了嘴,才知道的。小泥鰍,你說,陳平安為什麼生氣呢?」

  小泥鰍搖搖頭。

  顧璨轉過身,頭腦靠著桌面,雙手籠袖,「那你說,陳平安這次生氣要多久?唉,我現在都不敢跟他講這些開襟小娘的事情,咋辦?」

  顧璨流著眼淚,「我知道,這次陳平安不一樣了,以前是別人欺負我和娘親,所以他一看到,就會心疼我,所以我再不懂事,再生氣,他都不會不認我這個弟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和娘親已經過得很好了,他陳平安會覺得,就算沒有他陳平安以過得很好,所以他就會一直生氣下去,會這輩子都不再理睬我了。可是我想跟他說啊,不是這樣的,沒有了陳平安,我會很傷心的,我會傷心一輩子的,如果陳平安不管我了,我不攔著他,我就只告訴他,你如果敢不管我了,我就做更大的壞蛋,我要做更多的壞事,要做得你陳平安走到寶瓶洲任何一個地方,走到桐葉洲,中土神洲,都聽得到顧璨的名字!」

  顧璨伸出雙手,捂住臉龐。

  這是顧璨到了書簡湖後,第二次露出如此軟弱一面,第一次,是在青峽島與娘親過中秋節,一樣是說到了陳平安。

  小泥鰍與顧璨心意牽連,所有的悲歡喜怒,都會跟著一起,它便也落淚了。

  ————

  樓船終於到達青峽島。

  下船的時候,陳平安拿出一枚玉牌,遞給那條小泥鰍,陳平安沉聲道:「拿給劉志茂,就說先他先收著,等我離開青峽島的時候還給我。再告訴他一句話,我在青峽島的時候,不要讓我看到他一眼。」

  它接過手的時候,如同稚子抓住了一把燒得通紅的火炭,驀然一聲尖叫響徹雲霄,差點就要變出數百丈長的蛟龍真身,恨不得一爪拍得青峽島渡口粉碎。

  就在它想要一把丟掉的時候,陳平安面無表情,說道:「拿好!」

  小泥鰍充滿了畏懼,忍住劇痛,仍是死死攥緊那枚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古怪玉牌,去尋找那位截江真君。

  渡口這邊早有人候著,一個個卑躬屈膝,對顧璨諂媚無比。

  陳平安對顧璨說道:「麻煩跟嬸嬸說一聲,我想再吃一頓家常飯,桌上有碗飯就成。」

  顧璨使勁點頭,只要陳平安願意坐下吃飯就成,便讓青峽島一位老修士管家趕緊去府上通知娘親,不用大魚大肉,就準備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飯!

  顧璨帶路,陳平安走在一旁,走得慢。

  顧璨以為陳平安是想要到了府上,就能吃上飯,他巴不得多逛一會兒,就故意腳步放慢些。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這些天一直就在池水城,問你和青峽島的事情,問了很多人,聽了很多事。」

  顧璨耷拉著腦袋,「猜出來了。」

  陳平安又說道:「有些話,我怕到了飯桌上,會說不出口,就不敢說了,所以見到嬸嬸之前,可能我會多一些你不愛聽的話,我希望你愛不愛聽,不管你心裡覺得是不是狗屁不通的歪理屁話,你先聽我講完,行不行?我說完之後,你再說你的心裡話,我也希望不要像那個刺客一樣,不用擔心我喜不喜歡聽,我只想聽你的心裡話,你是怎麼想的,就說什麼。」

  顧璨嗯了一聲,「你講,我聽著。」

  陳平安緩緩道:「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顧璨一下子停下腳步。

  陳平安也停下腳步,在青峽島所有充滿好奇的修士眼中,這是一個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面容顯露不出來,可是眼神是一個人的心扉顯露,那種疲態,無法掩飾。

  當年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蟲的孩子,兩人在泥瓶巷的離別,太著急,除了顧璨那一大兜槐葉的事情,除了要小心劉志茂,還有那麼點大的孩子照顧好自己的娘親外,陳平安好多話沒來得及說。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青峽島的山頂,「我在那個小鼻涕蟲離開家鄉後,我很快也離開了,開始行走江湖,有這樣那樣的磕磕碰碰,所以我就很怕一件事,害怕小鼻涕蟲變成你,還有我陳平安,當年我們最不喜歡的那種人,一個大老爺們,喜歡欺負家中沒有男人的婦人,力氣大一些的,就欺負那個婦人的兒子,喝了酒,見著了路過的孩子,就一腳踹過去,踹得孩子滿地打滾。所以我每次一想到顧璨,第一件事,是擔心小鼻涕蟲在陌生的地方,過得好不好,第二件事,就是擔心過得好了後,那個最記仇的小鼻涕蟲,會不會慢慢變成會氣力大了、本事高了,那麼心情不好、就可以踹一腳孩子、不管孩子生死的那種人,那個孩子會不會疼死,會不會給陳平安救下之後,回到了家裡,孩子的娘親心疼之餘,要為去楊家鋪子花好些銅錢抓藥,之後十天半個月的生計就要更加困難了。我很怕這樣。」

  「可是怨不得別人,怪我,怪我第一次從大隋返回小鎮後,第二次走江湖,明明是要南下去老龍城的,為什麼不願意寧肯給人送劍送得慢一點,為什麼就不肯繞路,耽擱幾個月而已,也要去看看那個小鼻涕蟲,去親眼看看他和娘親到底過得好不好,而不是通過一些消息,知道他們兩個人生命無憂,好像混得還不錯,就覺得晚一些再去,等到自己混得出息了,能夠給那個小鼻涕蟲更多的東西,再去看他也不遲。」

  「行走江湖,生死自負,你殺青峽島供奉,殺你那個大師兄,殺今天的刺客,我陳平安只要在場,你不殺,殺不了,我都會幫你殺!這樣的人,來得再多,我都殺,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了一萬個,我如果只能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我就只怪我陳平安拳頭不夠硬,劍不夠快!因為我答應過你,答應過我自己,保護好那個小鼻涕蟲,是我陳平安最天經地義的事情,都不用講道理,根本不需要!」

  「可是,你顧璨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告訴自己,告訴我陳平安,說書簡湖就是這樣的骯髒地方,世道就是這個鳥樣的世道,我不殺人立威,別人就會來殺我。這些都不是你顧璨濫殺無辜的理由。那麼多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連原因都不知道的人,殺了之後,你顧璨心裡那個坎,過得去,我陳平安,過不去。我會想,那麼多人,幾十個,幾百個,就是幾十個、幾百個當年在泥瓶巷跟在一個泥腿子陳平安屁股後頭的小鼻涕蟲,就是幾十個幾百個那個泥腿子窯工。然後這麼多人,都死了。那個當年在泥瓶巷快餓死了也不願意去敲門的陳平安,在泥瓶巷走了一遍又一遍,沒死,那個當年給一個酒醉王腳的小鼻涕蟲,沒死。」

  陳平安停下言語,拍了拍身邊顧璨的肩膀,「走吧,嬸嬸還等著我們。路再難走,總要走的。」

  兩人並肩前行。

  陳平安緩緩道:「我陳平安不想做道德聖人,可是不做那種道德聖人,不是說我們就可以不講半點道理了。」

  「別人講不講理,我不管。你顧璨,我要管,管了有沒有用,我總要試試看。我爹娘死後,我就沒有了所有的親人,劉羨陽,還有你顧璨,你們兩個,就是我的親人。天下這麼大,小鎮那邊,我就只有你和劉羨陽兩個親人,別的任何地方天塌下,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哪怕真的天塌下了,只要壓到了你們,我陳平安不管本事有多大,都要去試試看,把塌下來的天給扛回去!就算扛不回去,挑不起來,那我陳平安就是死,也要幫你們討回一個公道!」

  當年在驪珠洞天。

  為了劉羨陽,陳平安試過,打算死了就死了,也要給劉羨陽討回一個公道。

  如今在書簡湖,陳平安卻覺得只是說這些話,就已經耗光了所有的精神氣。

  不一樣的經歷。

  一樣曾讓陳平安只是獨自坐在那兒,就像條路邊的狗。

  「我如果不認識你顧璨,你在書簡湖捅破了天,我只是聽到了,也不會管,不會來池水城,不會來青峽島,因為我陳平安管不過來,我陳平安本事就那麼大,在嫁衣女鬼的府邸,我沒有管。在黃庭國的一座郡城看到了那些劍修,我沒有管。在蛟龍溝,我管了,我失去了齊先生送給我的山字印。在老龍城,我管了,我給一名修士打穿了腹部。在這個世道,你講道理,是要付出代價的。可不講道理,也是一樣!蛟龍溝那條老蛟,給劍修差點鏟平了,杜懋給人打了個半死!他們是如此,你顧璨一樣,今天活得好,明天?後天?明年後年?!你今天可以讓別人一家團團圓圓,明天別人就一樣可以讓你娘親陪著你,在底下團團圓圓!」

  「如果可以的話,我只想泥瓶巷尾巴上,一直住著一個叫顧璨的小鼻涕蟲,我一點都不想當年送你那條小泥鰍,我就想你是住在泥瓶巷那邊,我只要返回家鄉,就能夠看到你和嬸嬸,無論是你們家稍稍有錢了,還是我陳平安有錢了,你們娘倆就可以買得起好看的衣服,買得起好吃的東西,就這樣過安安穩穩的日子。」

  臨近那座燈火輝煌、不輸王侯之家的府邸。

  陳平安眼神黯然,輕聲道:「我已經說完了,也沒力氣再說什麼,所以到了飯桌上,你說你想說的,我都會聽著。」

  顧璨抬起手臂,抹了把臉,沒有出聲。

  府邸很大,過了大門,光是走到吃飯的地方,就走了很久。

  陳平安跨過門檻的時候,摘掉了那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面皮,露出了本來面目。

  一位穿著華貴的婦人站在大堂門口,翹首以盼,見著了顧璨身邊的陳平安,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快步走下臺階,來到陳平安身邊,仔細打量著個子已經長高許多的陳平安,一時間百感交集,捂住嘴巴,千言萬語,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婦人其實內心深處,愧疚極重,當年劉志茂登門拜訪,說了小泥鰍的事情後,她是歹毒心腸了一回的。只要能夠為璨兒留住那份機緣,她希望那個幫過她和兒子很多年的泥瓶巷鄰居少年。

  死了算數。

  陳平安笑道:「嬸嬸。」

  婦人哽咽道:「好好好,與我家璨兒一樣,過得都好,這就比什麼都好了。趕緊進屋子,島上管事說得急急忙忙的,嬸嬸只好下廚做了兩樣菜,其餘都是府上下人幫忙的,不過都照著咱們家鄉的口味做,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陳平安你不會吃不慣。」

  陳平安說道:「麻煩嬸嬸了。」

  婦人瞪了一眼,「說什麼混話!」

  陳平安不再說話。

  母子二人,還有一個母子二人都不會視為外人的人,一起進了屋子,落座。

  雖然是家常菜,可還是極為豐盛,擺滿了一大桌子。

  婦人還準備好了書簡湖最稀罕的仙家烏啼酒,與那池水城市井販賣的所謂烏啼酒,雲泥之別。

  婦人給陳平安倒滿了一杯酒,陳平安怎麼勸阻都攔不下。

  其實不愛喝酒的顧璨,尤其是在家中從來不喝酒的顧璨,今天也跟娘親要了一杯酒。

  婦人楞了一下,便笑著倒了一杯。

  一張大圓桌,婦人坐主位,陳平安坐在背對屋門的位置上,顧璨坐在兩人之間的座椅上。

  顧璨轉頭對自己娘親說道:「吃飯之前,我想跟陳平安說一些話。」

  婦人本就是善於察言觀色的女子,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仍是笑容不變,「行啊,你們聊,喝完了酒,我幫你們倒酒。」

  顧璨一口飲盡杯中酒,伸手覆蓋酒杯,示意自己不再喝酒,轉頭對陳平安說道:「陳平安,你覺得我顧璨,該怎麼才能保護好娘親?知道我和娘親在青峽島,差點死了其中一個的次數,是幾次嗎?」

  婦人心一顫,神色僵硬,坐在位置上,桌底下雙手,使勁擰著衣角。

  顧璨繼續道:「只有殺那些個出手害我的某個人?那個殺手刺客的幕後人呢?那些鬼鬼祟祟躲在更遠地方的壞人呢?」

  「我一個一個找過去,先與他們打聲招呼?跟他們講,我顧璨很厲害的,小泥鰍更厲害,所以你們不要來招惹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們?」

  「你是不是覺得青峽島上那些刺殺,都是外人做的?仇家在找死?」

  「你覺得就沒有可能是劉志茂,我的好師父,安排的?藏在那些謀殺當中?」

  「你陳平安,可能會說,未必就有。對,確實這樣的,我也不會跟你說謊,說那個劉志茂就一定參與其中了!可我娘親就只有一個,我顧璨就只有命一條,我為什麼要賭那個『未必』?」

  顧璨站起身,怒道:「陳平安!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絕不還手,但是我被你活活打死之前,我都要告訴你,我顧璨沒有做錯!就算我錯了,我也不認!我也不改!這輩子都不改!死也不改!」

  顧璨臉色猙獰,卻不是以往那種憤恨視線所及那個人,而是那種恨自己、恨整座書簡湖、恨所有人,然後不被那個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

  「我在這個地方,就是與虎謀皮,不把他們的皮扒下來,穿在自己身上,我就會凍死,不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我和娘親就會餓死渴死!陳平安,我告訴你,這裡不是我們家的泥瓶巷,不會只有那些噁心的大人,來偷我娘親的衣裳,這裡的人,會把我娘親吃得骨頭都不剩下,會讓她生不如死!我不會只在巷子裡邊,遇到個喝醉酒的王八蛋,就只是看我不順眼,在巷子裡踹我一腳!」

  「你知不知道,我在這裡,有多害怕?」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夠在我身邊,像以前那樣,保護我?保護好我娘親?」

  「陳平安,你不知道!」

  「你就只會打我駡我!」

  最後顧璨滿臉淚水,抽泣道:「我不想你陳平安下次見到我和娘親的時候,是來書簡湖給我們上墳!我還想要見到你,陳平安……」

  顧璨嗚咽著走出屋子,卻沒有走遠,他一屁股坐在門檻上。

  陳平安坐在原地,抬起頭,對婦人沙啞道:「嬸嬸,我就不喝酒了,能給我盛一碗飯嗎?」

  心中惶恐不安的婦人趕緊擦拭眼淚,點點頭,起身去給陳平安端來一碗米飯,陳平安起身接過那碗飯,輕輕放在桌上,然後坐下。

  桌上又有一碗飯。

  當年在泥瓶巷的別人家裡,陳平安還是個比如今顧璨還要小的孩子,也有一碗飯,就這樣擺在桌上。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有些顫抖,最後沒有拿起筷子,而是從懷中掏出一本書,放在那碗飯旁邊。

  一本書,是一部老舊泛黃的拳譜。

  陳平安伸手輕輕撫平。

  它陪伴著他走過千山萬水,見過無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見證過陳平安所有的悲歡離合。

  翻閱了那麼多次,依舊齊齊整整,幾乎沒有任何褶皺。

  只給落魄山竹樓老人看過一次,可那次陳平安恨不得老人每翻一頁都小心點,嘮嘮叨叨了無數遍,結果給老人又賞了一頓拳,教訓說練武之人,連一本破爛書都放不下,還想在拳意之中裝下天下?

  給心愛的姑娘看過,當時還沒有相互喜歡,因為要識字,要知道拳譜到底講了什麼,才給她看的,當時一樣惹來她的不快,誤以為陳平安看輕了她,以為她貪圖這部拳譜的那點拳法,會偷學。

  一飯之恩,是活命之恩。

  一本拳譜,還是救命之恩。

  陳平安咬了咬嘴唇,沒有轉頭,輕聲道:「顧璨,我們當時就說好了,這本拳譜,是我跟你借的,總有一天要還給你。」

  顧璨猛然站起身,怒吼道:「我不要,送給你就是你的了,你當時說要還,我根本就沒答應!你要講道理!」

  顧璨最後哭著哀求道:「陳平安,你不要這樣,我怕……」

  在性情偏激又極其早慧的孩子眼中,天底下就只有陳平安講道理了,一直是這樣的。

  陳平安沒有說話,拿起那雙筷子,低頭扒飯。

  一直到吃完那碗飯,他就再沒有抬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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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30 01:31:00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三十一章 島上來了個賬房先生

  當顧璨哭著說完那句話後,婦人腦袋低垂,渾身顫抖,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憤怒。

  陳平安輕輕放下筷子,輕輕喊了一聲,「顧璨。」

  顧璨立即擦掉眼淚,大聲道:「在!」

  陳平安緩緩道:「我會打你,會駡你,會跟你講那些我琢磨出來的道理,那些讓你覺得一點都不對的道理。但是我不會不管你,不會就這麼丟下你。」

  陳平安始終沒有轉頭,嗓音不重,但是語氣透著一股堅定,既像是對顧璨說的,更像是對自己說的,「如果哪天我走了,一定是我心裡的那個坎,邁過去了。如果邁不過去,我就在這裡,在青峽島和書簡湖待著。」

  顧璨破涕為笑,「好的!說話算數,陳平安你從來沒有騙過我!」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

  顧璨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剛剛略微鬆懈下去的身體,再度緊綳,心弦更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之前在來的路上,說在飯桌上,我只聽你講,我不會再說了。但是我吃過這碗飯,覺得又有了些氣力,所以打算再說說,還是老規矩,我說,你聽,之後你如果你想說,那就輪到我聽。不管是誰在說的時候,聽的人,講與聽的人,都不要急。」

  顧璨笑容燦爛,撓撓頭問道:「陳平安,那我能回桌子嗎?我可還沒吃飯呢。」

  陳平安點點頭,「多吃點,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顧璨抹了把臉,走到原先位置,只是挪了挪椅子,挪到距離陳平安更近的地方,生怕陳平安反悔,說話不算話,轉頭就要離開這座屋子和青峽島,到時候他好更快攔著陳平安。

  然後顧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飯,坐下後開始低頭扒飯,從小到大,他就喜歡學陳平安,吃飯是這樣,雙手籠袖也是這樣,那會兒,到了天寒地凍的大冬天,一大一小兩個都沒什麼朋友的窮光蛋,就喜歡雙手籠袖取暖,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後,兩個人一起籠袖後,一起打哆嗦,然後哈哈大笑,相互嘲笑。若說駡人的功夫,損人的本事,那會兒掛著兩條鼻涕的顧璨,就已經比陳平安强多了,所以往往是陳平安給顧璨說得無話可說。

  陳平安看了眼顧璨,然後轉頭,對婦人說道:「嬸嬸,如果今天再有一個孩子,在門外徘徊不去,你還會開門,給他一碗飯嗎?還會故意跟他講,這碗飯不是白給的,是要用賣草藥的錢來償還的?」

  婦人小心翼翼斟酌醞釀。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覺得不太會了。」

  「當然,我不是覺得嬸嬸就錯了,哪怕拋開書簡湖這個環境不說,哪怕嬸嬸當年那次,不這麼做,我都不覺得嬸嬸是做錯了。」

  「所以當年那碗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還有讓我陳平安稍稍心安一些,覺得我不是我娘親嘴裡一定不要去做的那個乞丐,而是先欠了嬸嬸的錢,吃過了飯,我肯定能還上。」

  婦人轉過頭,抹了抹眼角。

  陳平安心平氣和問道:「可是嬸嬸,那你有沒有想過,沒有那碗飯,我就永遠不會把那條泥鰍送給你兒子,你可能現在還是在泥瓶巷,過著你覺得很貧苦很難熬的日子。所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們還是要信一信的。也不能今天過著安穩日子的時候,只相信善有善報,忘了惡有惡報。」

  「我今天這麼講,你覺得對嗎?」

  婦人仍是默默垂淚,不說是與不是。

  她害怕今天自己不管說了什麼,對於兒子顧璨的未來來說,都會變得不好。

  所以她寧肯一個字都不多說。

  陳平安懂這個,所以哪怕當年顧璨說了婦人在那條小泥鰍一事上的選擇,陳平安依舊沒有半點怨恨。

  應該感恩的,就感恩一輩子。

  後邊發生了什麼,對也好錯也好,都覆蓋不了最早的恩情,就像家鄉下了一場大雪,泥瓶巷的泥路上積雪再厚,可春暖花開後,還是那條泥瓶巷家家戶戶門口那條熟悉的道路。

  唯一的不同,就是陳平安走了很遠的道路,學會了不以自己的道理,去强求別人。

  所以他今天先前在飯桌上,願意仔細聽完顧璨所有的道理,小鼻涕蟲如今所有的內心想法。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嬸嬸你放心,我不會强行要顧璨學我,不用這樣,我也沒這個本事,我就是想要試試看,能不能做點什麼,做點我和顧璨在如今都覺得『沒錯』的事情。我留在這裡,不耽誤顧璨保護你,更不會要你們放棄現在來之不易的富貴。」

  陳平安問道:「可以嗎?」

  婦人神色猶豫不決,最後仍是艱難點頭。

  陳平安就那麼坐著,沒有去拿桌上的那壺烏啼酒,也沒有摘下腰間的養劍葫,輕聲說道:「告訴嬸嬸和顧璨一個好消息,顧叔叔雖然死了,可其實……不算真死了,他還在世,因為成為了陰物,但是這終究是好事情。我這趟來書簡湖,就是他冒著很大的風險,告訴我,你們在這裡,不是什麼『萬事無憂』。所以我來了。我不希望有一天,顧璨的所作所為,讓你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團團圓圓的機會,哪天就突然沒了。我爹娘都曾經說過,顧叔叔當初是我們附近幾條巷子,最配得上嬸嬸的那個男人。我希望顧叔叔那麼一個當年泥瓶巷的好人,能夠寫一手漂亮春聯的人,一點都不像個莊稼漢子、更像讀書人的男人,也傷心。」

  婦人捂住嘴巴,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

  這一次,是最真心真意的,最無關對錯的。

  陳平安緩緩道:「嬸嬸,顧璨,加上我,我們三個,都是吃過別人不講道理的大苦頭的,我們都不是那些一下生下來就衣食無憂的人,我們不是那些只要想、就可以知書達理的人家。嬸嬸跟我,都會有過這輩子差點就活不下去的時候,嬸嬸肯定只是為了顧璨,才活著,我是為了給爹娘爭口氣,才活著,我們都是咬著牙齒才熬過來的。所以我們更知道不容易三個字叫什麼,是什麼,話說回來,在這一點上,顧璨,年紀最小,在離開泥瓶巷後,卻又要比我們兩個更不容易,因為他才這個歲數,就已經比我,比他娘親,還要活得更不容易。因為我和嬸嬸再窮,日子再苦,總還不至於像顧璨這樣,每天擔心的,是死。」

  「但是這不妨礙我們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問一個『為什麼』,可沒有人會來跟我說為什麼,所以可能我們想了些之後,明天往往又挨了一巴掌,久了,我們就不會再問為什麼了,因為想這些,根本沒有用。在我們為了活下去的時候,好像多想一點點,都是錯,自己錯,別人錯,世道錯。世道給我一拳,我憑什麼不還世道一腳?每一個這麼過來的人,好像成為當年那個不講理的人,都不太願意聽別人為什麼了,因為也會變得不在乎,總覺得一心軟,就要守不住現在的家當,更對不起以前吃過的苦頭!憑什麼學塾先生偏愛有錢人家的孩子,憑什麼我爹娘要給街坊瞧不起,憑什麼同齡人買得起紙鳶,我就只能眼巴巴在旁邊瞧著,憑什麼我要在田地裡累死累活,那麼多人在家裡享福,路上碰到了他們,還要被他們正眼都不瞧一下?憑什麼我這麼辛苦掙來的,別人一出生就有了,那個人還不知道珍惜?憑什麼別人家裡的每年中秋節都能團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前,一萬年前,是怎麼樣的,我更不知道這個世道到底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我讀了很多書,知道了一些道理,可我知道越多,我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想出來的道理,是不是就一定對了,就一定能夠讓自己和身邊的人,把日子過得更好。在到了這裡之前,在一個小女孩身邊,我覺得是可以把日子過得更好的,可是看到顧璨之後,我覺得可能是我錯了,那個小女孩只是跟我身邊,才可以活得稍微好一些,並不就一定是因為我教她那些道理,讓她活得更輕鬆,更好。」

  「誰不想活下去,好好活著,都想每一個明天,都比今天更好一些?我也想啊,在泥瓶巷的時候想,在去大隋書院的路上,去老龍城,去倒懸山,去桐葉洲,去藕花福地,再去家鄉的路上,都想,一直在想!可天底下沒有最高的道理,總該有最低的對錯是非吧?我們哪怕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總還是有對有錯吧?」

  顧璨停下筷子,陷入深思。

  婦人看了看陳平安,再看了看顧璨,「陳平安,我只是個沒讀過書、不認識字的婦道人家,不懂那麼多,也不想那麼多,更顧不了那麼多,我只想顧璨好好活著,我們娘倆好好活著,也是因為是這麼過來的,才有今天這個機會,活著等到你陳平安告訴我們娘倆,我丈夫,顧璨他爹,還活著,還有那個一家團圓的機會,陳平安,我這麼說,你能夠理解嗎?不會怪我頭髮長見識短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不會怪嬸嬸的。」

  婦人看著陳平安的眼睛,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再喝完,「你來找璨兒,不管你說了什麼,璨兒都是很開心的,我要喝一杯,你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我也要喝一杯,都高興。」

  婦人又倒了第三杯酒,喝完後,淚眼婆娑道:「見到你陳平安,長高了,長大了,平平安安的,嬸嬸更要喝一杯,就當替你爹娘也感到高興了。」

  陳平安去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喝完。

  ————

  池水城高樓內,崔瀺嘖嘖道:「頭髮長見識短?這個泥瓶巷婦人,不是一般厲害了。難怪能夠跟劉志茂合夥,教出顧璨這麼個傢伙來。」

  在陳平安跟隨那兩輛馬車入城期間,崔東山一直在裝死,可當陳平安露面與顧璨相見後,其實崔東山就已經睜開眼睛。

  之後一切,與崔瀺一樣,崔東山都看在了眼裡,聽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陳平安所說,只是徒勞罷了。哪怕同樣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樣知道苦頭的滋味。可如今顧璨和陳平安,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不單單是立場不同而已,還有以何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的……最根本脈絡,大不相同。陳平安能夠對顧璨感同身受,那只是因為陳平安走了更遠的道路,顧璨卻沒有,對於他來說,家鄉泥瓶巷,再到書簡湖,就是整個江湖和天下了。更何況,顧璨秉性如此,喜歡鑽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極端。別說是陳平安,就算是顧璨的父親顧韜,現在站在陳平安那個位置上,一樣擰不過來顧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顧璨的極端,讓他對陳平安感情極深,所以才說了出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絕不還手』,這可是這混世魔王的心裡話,多難得?陳平安知道,所以他才會更加痛苦。陳平安甚至親耳聽說過當年那個將死之人的劉羨陽,臨死之前,劉羨陽沒有任何怪陳平安的念頭,反而只是對他說了一句,『陳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現在的陳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會鼓腹鳴不平,一個越是離開了井底的人,對下邊的人,說任何道理,對於還留在井底的人來說,都是空談。因為內心深處,會不斷告訴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陽春白雪,不是泥濘裡打滾的人應該聽的,聽了,真聽進去了,就是找死。不過陳平安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

  「所以去往顧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講,與吃完那碗飯後飯桌上所講,已經是天壤之別。只可惜顧璨當初在泥瓶巷,年紀還是太小,既沒有真真切切看到陳平安如他這般大歲數的境遇,更沒有親眼看到陳平安這一路遠遊,所遭受的苦難和煎熬。顧璨眼中看到的,是陳平安背了一把劍,給了小泥鰍一枚玉佩,是懂了那麼多道理之後的陳平安,至於為何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不懂,這個孩子也未必願意真的去弄懂。反觀陳平安,他願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只能夠讓一團亂麻越來越亂。假若兩個人顛倒過來,位置對調,陳平安是以顧璨的性格,走了很遠,留在青峽島的顧璨是陳平安的性格,然後苟活了下來,今天都不是這麼個死局。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裡。」

  崔瀺對崔東山說道:「其實你的先生,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

  崔東山板著臉,「你這雙老狗眼裡頭,如今還能看到美好的東西?」

  崔瀺不以為意,微笑道:「這趟登上青峽島,陳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於兩個說法,四個字,是你這個小兔崽子與我說過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劍……切斷與圈定。」

  「樓船上,先將陳平安和顧璨他們兩人僅剩的共同點,拿出來,擺在兩個人眼前放著。不然在樓船上,陳平安就已經輸掉,你我就可以離開這座池水城了。那就是先試探那名刺客,既是為了儘量更多瞭解書簡湖的人心,更是為了最後再告訴顧璨,那名刺客,在哪裡都該殺,並且他陳平安願意聽一聽顧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陳平安將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將自己放在道德最高處,試圖以此感化顧璨,那麼顧璨可能會直接覺得陳平安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萬事休矣。」

  「下船後,將那塊文廟陪祀聖人的玉佩,放在身為元嬰修士、眼界足夠高的劉志茂眼前,讓這位截江真君不敢出來攪局。」

  「到了餐桌上,吃過飯,再將身為顧璨之母的婦人摘出來,不讓她太過干涉自己、影響顧璨。」

  「不然,這就是一團漿糊,加入他陳平安後,只會更亂。」

  崔東山冷笑道:「就算是這樣,有用嗎?不還是個死局?」

  崔瀺點頭道:「可是陳平安只要過不去心裡的坎,接下來做什麼,都是新的心結,哪怕顧璨願意低頭認錯,又如何?畢竟又那麼多枉死的無辜之人,就會像陰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陳平安心扉外邊,使勁敲門,大聲喊冤,日日夜夜,責問陳平安的……良知。第一難,難在顧璨願不願意認錯。第二難,難在陳平安如何一個個捋清楚書上讀來的、別人嘴裡聽來的、自己琢磨出來的那麼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個立身之本,第三難,難在知道了之後,會不會發現其實是自己錯了,到底能否堅守本心。第四難,難在陳平安如何去做。最難在三四。第三難,他陳平安就注定過不去。」

  崔東山直接詢問陳平安的最後一個心關,「第四難?」

  崔瀺看似故弄玄虛道:「難在有無數難。」

  崔東山報以冷笑。

  崔瀺不以為意,「如果陳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於第四難當中的話,這一難,當我們看完之後,就會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為什麼世上會有那麼多蠢人和壞人了,以及為什麼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那麼多道理,為何還是過得比狗還不如。然後就變成了一個個朱鹿,咱們大驪那位娘娘,杜懋。為什麼我們都不會是齊靜春,阿良。不過很可惜,陳平安走不到這一步,因為走到這一步,陳平安就已經輸了。到時候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留在這裡,慢慢觀看你那個變得形銷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於我,肯定早就離開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你離開這裡,是急著去投胎嗎?」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崔東山,「你得學學你家先生,要學會心平氣和,學會制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畫卷,「我覺得顧璨依舊是連錯都不會認,你覺得呢?」

  崔東山重新閉上眼睛,不是什麼裝死,而是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則自言自語道:「都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還擺在那裡,只等一個一個人重新落座,可青峽島這張桌子,是哪怕人都還在,其實筵席早已經散了,各說各的話,各喝各的酒,算什麼團圓的筵席?不算了。」

  ————

  陳平安給顧璨領著去了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不是獨門獨院。

  就在顧璨幾處偶爾會住上一住的一間屋子隔壁。

  陳平安讓顧璨去陪娘親多聊聊。

  顧璨關上門後,想了想,沒有去找娘親,而是一個人去散心,很快身後跟著那條小泥鰍。

  它以心湖聲音告訴顧璨:「劉志茂見著了那塊玉牌後,一開始不相信,後來確認真假後,好像嚇傻了。」

  顧璨在心湖笑著回答它:「我就說嘛,陳平安一定會很了不起的,你以前還不信,咋樣?現在信了吧。」

  它輕輕嘆息。

  顧璨很想現在就去一拍掌拍死,那個已經被關押在水牢的金丹婦人。

  但與陳平安聊完之後,知道自己拍死了那個朱熒王朝的刺客,毫無意義,於事無補。

  陳平安生氣的地方,不在她們這些刺客身上。

  不是那些敵對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鰍嘴中的開襟小娘、各個島嶼上被牽連被相當於「誅九族」的螻蟻身上。

  在一個個像是當年的泥瓶巷鼻涕蟲、龍窯學徒身上。

  顧璨突然問道:「我有些話,想跟陳平安說說看,可我現在去找他,合適嗎?」

  以少女姿容現身的它直撓頭,這是顧璨跟陳平安學的,它則是跟顧璨學的。

  顧璨笑道:「傻裡傻氣的。」

  它趕緊收回手,赧顔而笑。

  顧璨大手一揮,「走,他是陳平安唉,有什麼不能講的!」

  顧璨環顧四周,總覺得面目可憎的青峽島,在那個人到來後,變得嫵媚可愛了起來。

  如果哪天陳平安不生氣了,還願意留在他的新家裡,那麼這裡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風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間屋子外邊,不等顧璨敲門,陳平安就已經說道:「進來吧。」

  顧璨發現陳平安站在書房門口,書案上,擺了筆紙,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簡。

  陳平安好像是想要寫點什麼?

  在顧璨返回之前。

  陳平安在自省,在嘗試著真正設身處地,站在顧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這座書簡湖。

  陳平安試圖回到最開始的那個節點。

  從講一個最小的道理開始。

  這是順序學說的第一步,分先後。

  陳平安知道:「自說自話」,行不通。

  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桌子上,四周架子,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珍寶古玩。

  那些,都是顧璨為陳平安精心挑選和準備的。

  按照顧璨最早的想法,這裡本該站滿了一位位開襟小娘,然後對陳平安來一句,「怎麼樣,當年我就說了,總有一天,我會幫你挑選十七八個跟稚圭那個臭娘們一樣水靈好看的姑娘,現在我做到了!」

  只是現在顧璨當然不敢了。

  顧璨坐下後,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大致知道你為什麼生氣了。只是當時我娘親在場,我不好直接說這些,怕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而且哪怕你會更加生氣,我還是覺得那些讓你生氣的事情,我沒有做錯。」

  陳平安輕聲道:「都沒有關係,這次我們不要一個人一口氣說完,我慢慢講,你可以慢慢回答。」

  顧璨點頭。

  陳平安突然說道:「顧璨,你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顧璨搖頭道:「我不愛聽任何人跟我講道理,誰敢在我面前嘮叨這些,以往我要麼打他,要麼打死他,後者多一些。反正這些,你早晚都會知道,而且你自己說的,不管怎麼樣,都要我說實話,心裡話,你可不能因為這個生我的氣。」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第一,當年那名應該死的供奉和你大師兄,他們府邸上的修士、僕役和婢女。小泥鰍已經殺了那麼多人,離開的時候,仍是全部殺了,這些人,不提我是怎麼想的,你自己說,殺不殺,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顧璨果真實話實說,「沒那麼重要,但是殺了,會更好。所以我就沒攔著小泥鰍。在這座書簡湖,這就是最正確的法子。要殺人,要報仇,就要殺得敵人寸草不生,一座島嶼都給鏟平了,不然後患無窮,在書簡湖,真有很多當時的漏網之魚,幾十年或是幾百年後,突然就冒出頭,反過來殺了當年那個人的全家,雞犬不留,這很正常。我已經做好了哪天被人莫名其妙殺死的準備,到了那個時候,我顧璨根本不會跪地求饒,更不會問那些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殺我。所以我今年已經開始去準備如何安置好我娘親的後路,想了很多,但是暫時都不覺得是什麼萬全之策,所以我還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親,你陳平安,當然,如今還要加上我那個已經是陰物鬼魅的爹,雖然我對他沒有任何記憶。只要知道你們三個,不會因為我而出事情後,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絕不後悔!」

  陳平安認真聽顧璨講完,沒有說對或是錯,只是繼續問道:「那麼接下來,當你可以在青峽島自保的時候,為什麼要故意放掉一個刺客,故意讓他們繼續來殺你?」

  顧璨說道:「這也是震懾壞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殺得他們心肝顫了,嚇破膽,才會絕了所有潛在敵人的小苗頭和壞念頭。除了小泥鰍的打架之外,我顧璨也要表現出比他們更壞、更聰明,才行!不然他們就會蠢蠢欲動,覺得有機可乘,這可不是我瞎說的,陳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這麼做了,小泥鰍也夠凶狠了吧?可直到今天,還是有朱熒王朝的刺客不死心,還要來殺我,對吧?今天是次肯定就是九境劍修了。」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出一條線,自言自語道:「按照你的這條來龍去脈,我現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這是你顧璨的道理,並且在書簡湖講得通,雖然在我這裡,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給我陳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適合所有人所有地方的,所以我還是不判斷我們兩個誰對誰錯。那麼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在不會傷害你和嬸嬸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書簡湖的這條脈絡,行不通的。」

  顧璨一頭霧水,陳平安這都沒講完想法,就已經自己把自己否定了?

  天底下有這麼跟人講道理的嗎?

  與人吵架,或是換種好聽的說法,與人講道理,難道不就是為了讓處處占理、寸土不讓,用嘴巴說死對方嗎?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氣打死對方一樣的嘛。

  然後顧璨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很快使勁讓自己綳住。這會兒要是敢笑出聲,他怕陳平安又一巴掌摔過來,他顧璨還能還手不成?

  還不是只能受著。

  再說了,給陳平安打幾巴掌,顧璨半點生氣都沒有。

  天底下連娘親都不會打他顧璨。

  只有陳平安會,不是討厭他顧璨,而是真心疼了,真氣壞了,真失望了,才會打他的那種。

  顧璨在泥瓶巷那會兒,就知道了。

  顧璨為什麼在什麼狗屁的書簡湖十雄傑當中,真正最親近的,反而是那個傻子范彥?

  就在於范彥這種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夠說出那種「給娘親輕輕打在身上,我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話。

  當下,那條小泥鰍臉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麼樣,陳平安都沒有變。

  哪怕我顧璨自己已經變了那麼多,陳平安還是那個陳平安。

  這會兒陳平安沒有急著說話。

  先前在書桌那邊,準備提筆寫字的時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經對裴錢說過的一件事,是關於三月鯽和三春鳥的事情。陳平安當時給裴錢解釋,那是一個吃飽飯、暖穿衣的人,很珍貴的善心,可是卻不能去與一個快餓死的人,去說這些個慈悲心腸,不占理。人之所以為人,連將死之人都不憐憫,就跳過去,憐憫鳥與蛙,按照文聖老先生教給陳平安的順序學說,這是不對的。

  那麼當陳平安將自己說過的這番話,放在了在書簡湖和青峽島,就是如此。

  這不是一個行善不行善的事情,這是一個顧璨和他娘親應該如何活下去的事情。

  所以陳平安這才驀然開始自省。

  對錯分先後。

  審大小。

  定善惡。

  一個步驟都不能隨便跳過,去與顧璨說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沒有想徹底清楚,說什麼,都是錯的,即便是對的,再對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閣樓。

  想到了那個自己講給裴錢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錢的家鄉,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難免想到當年心神不寧的時候,去了狀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見到了寺廟裡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後想到了那個不愛說佛法的老和尚臨死前,他與自己說的那番話,「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盡』,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

  最後便陳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後的文聖老先生,說「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

  所以在顧璨來之前,陳平安開始提筆寫字,在兩張紙上分別寫了「分先後」、「審大小」。

  兩張並排放著,並沒有去拿出第三張紙,寫「定善惡」。

  在寫了「分先後」的第一張紙上,陳平安開始寫下一連串名字。

  顧璨,嬸嬸,劉志茂,青峽島首席供奉,大師兄,金丹刺客……最後寫了「陳平安」。

  寫完之後,看著那些連名字都沒有的供奉、大師兄、刺客等,陳平安開始陷入沉思。

  然後顧璨就來了。

  只好放下筆,起身離開書案。

  這會兒顧璨看到陳平安又開始發呆。

  顧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鰍猶豫了一下,也壯著膽子趴在顧璨身邊。

  兩顆腦袋,都看著那個眉頭緊皺的陳平安。

  其實這條小泥鰍,很好奇這個本該成為自己主人的陳平安。

  在顧璨內心最深處,竟然會存著那麼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若是哪天顧璨自己的本事足夠高了,那就將它還給陳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呂采桑這樣被顧璨認可的朋友,撐死了就是哪天呂采桑給人打殺,他顧璨幫著報仇就算很講朋友義氣了。

  顧璨趴在那兒,問道:「陳平安,當年我娘親那碗飯,不就是一碗飯嗎?你去敲開別人家的門,求著街坊鄰居,也不會真的餓死吧?」

  陳平安點點頭,「所以我會更加感激嬸嬸。」

  顧璨問道:「就因為那句話?」

  陳平安緩緩道:「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娘親只讓我這輩子不要做兩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龍窯當窯工。」

  顧璨嘆了一口氣。

  顧璨又問:「現在來看,就算我當時沒有送你那本破拳譜,可能沒有撼山拳,也會有什麼撼水拳,撼城拳吧?」

  陳平安還是點頭,不過說道:「可道理不是這麼講的。」

  這個世道給予你一份善意,不是這個有一天當世道又給予我惡意之後,哪怕這個惡意遠遠大於善意,我就要全盤否定這個世界。那點善意還抓住,時時記起。

  這就是崔東山提起過的脈絡障。每一個對對錯錯,單獨存在,就像道祖觀道的那座蓮花小洞天,小一點說,每一次對錯是非,大一點講,就是每一門諸子百家的學問,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蓮花,雖然池塘下邊泥土裡,有著複雜的藕斷絲連,相互盤繞,可若是連上邊那麼明顯的蓮花蓮葉都看不清楚,還怎麼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顧璨笑道:「陳平安,你咋就不會變呢?」

  陳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運氣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時刻,都遇到了好的人。」

  顧璨使勁搖頭,「可不是這樣的,我也遇到你了啊,當時我那麼小。」

  顧璨抽了抽鼻子,「那會兒,我每天還掛著兩條鼻涕呢。」

  陳平安皺起了臉,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顧璨找了個由頭,拉著小泥鰍走了。

  等到房門關上後,不斷遠去的腳步越來越輕微,陳平安的面容和精氣神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後,抹了一把臉,原來沒有眼淚。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走回書房,坐在書案前。

  又站起身,陳平安將那把劍仙摘下,養劍葫也摘下,都放在書案一邊。

  在「審大小」那一張紙上,寫下四行字。

  一地鄉俗。

  一國律法。

  一洲禮儀。

  天下道德。

  陳平安寫完之後,神色憔悴,便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幫著提神。

  然後在一地鄉俗之後,又寫下書簡湖三個字。

  ————

  顧璨回到自己房間,裡邊有三位開襟小娘,一個是池水城范彥送來的,她是石毫國落難的官宦子女,一個是素鱗島上整座師門被青峽島剿滅後,給顧璨强擄過來的,一個是蜀哭島上的外門弟子,她自己要求成為開襟小娘的。

  顧璨坐在桌旁,單手托著腮幫,讓三位開襟小娘站成一排,問道:「小爺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只要照實回答,都有重賞,敢騙我,就當是小泥鰍今天的開胃小菜好了。至於照實回答之後,會不會惹惱小爺,嗯,以前難說,今天不會,今天你們只要說實話,我就開心。」

  三位姿色各異卻都頗為嬌艶動人的開襟小娘,戰戰兢兢,不知道這個性情難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顧璨問道:「你們覺得成為了開襟小娘,是一種好事還是壞事,好,有多好,壞,有多壞?」

  那位蜀哭島外門弟子的開襟小娘,立即說道:「回稟少爺,對奴婢來說,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島,不但就奴婢活了下來,而且還不用每天擔驚受怕,少爺不會肆意欺辱、打殺我們,少爺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書簡湖年輕女修,想要成為少爺身邊的丫鬟。」

  第二位石毫國世族出身的年輕女子,猶豫了一下,「奴婢覺得不好也不壞,到底是從世族嫡女淪為了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樓當花魁,或是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許多。」

  最後一位開襟小娘,是素鱗島島主的嫡傳弟子,冷著臉道:「我恨不得將少爺千刀萬剮!」

  顧璨沒有絲毫動怒,問道:「素鱗島怎麼都是要被滅的,膽敢暗中勾結其餘八座大島,試圖圍攻我們青峽島,你們師門是怎麼死的,知道嗎?是蠢死的,九座大島裡邊,就你們素鱗島離著我們青峽島最近,行事還那麼跳。你的那個大師兄,是如何成為了青峽島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個外人做什麼?就因為我和小泥鰍殺的人多了些?可你恨也行,可好歹還是應該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這會兒可就是你大師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漸顯露出來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沒聽說過。」

  那位開襟小娘咬牙切齒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顧璨的那對眼珠子當做下酒菜!」

  顧璨嘿了一聲,「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順眼的,這會兒倒是覺得你最有意思,有賞,重重有賞,三人當中,就你可以拿雙份賞賜。」

  顧璨揮揮手,「都退下吧,自個兒領賞去。」

  顧璨輕聲問道:「小泥鰍,你覺得我錯了嗎?」

  小泥鰍坐在他身邊,柔聲道:「沒呢,我覺得主人和陳平安都沒有錯,只是陳平安更……對一些?但是這也不能說主人就錯了嘛。」

  顧璨轉頭笑道:「小泥鰍,你以前腦子都不好使唉,今兒咋這麼靈光啦?」

  小泥鰍突然有些沒精打采,「主人,對不起啊。」

  顧璨哈哈大笑,「對不起個啥,你怕陳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陳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都沒覺得不好意思,你對不起個什麼?」

  小泥鰍搖頭晃腦,開心起來。

  顧璨雙手環胸,挑眉道:「我連娘親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陳平安一個人,我覺得咱們倆已經很英雄好漢了。」

  顧璨突然耷拉著腦袋,「小泥鰍,你說陳平安幹嘛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要跟我嘮叨那麼多我肯定不會聽的道理呢?」

  小泥鰍使勁搖頭。

  顧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說你笨,我是知道的。」

  顧璨自言自語道:「陳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送給我。可是這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願意收下了。」

  小泥鰍身體前傾,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顧璨的緊皺眉頭。

  ————

  拂曉時分,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一宿沒睡的陳平安關上門,離開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

  一襲墨青色蟒袍的顧璨很快追上來。

  青峽島附近的湖水中,現出真身的小泥鰍在緩緩游曳。

  陳平安說道:「我昨天說了那麼多,是想要你認錯,後來發現很難,沒關係。我今天接下來要說的,希望你能夠記住,因為我不是在說服你,我只是給你說一些你可能沒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願意聽,先記著,說不定哪天就用得著了。做得到嗎?」

  顧璨點頭道:「沒問題,昨天那些話心裡了。」

  陳平安手中拎著一根樹枝,輕輕戳著地面,緩緩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陳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顧璨,這都是不對的。」

  「正是因為世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好人,有很多我們看見了、還有更多我們沒有看見的好人,才有我和顧璨今天的活著,能夠昨天坐在那裡,講一講我們各自的道理。」

  「說這些,不是證明你顧璨就一定錯了,而是我希望你對這個世界,瞭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是書簡湖,你總有一天,是要離開這裡的,就像當年離開家鄉小鎮。」

  說到這裡,陳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邊走去,顧璨緊隨其後。

  陳平安蹲下身,以樹枝作筆,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我與你說一個我瞎琢磨想出來的道理,還不完善。是因為在桐葉洲,聽一個江湖上遇到的好朋友,第一次無意間聽說書院賢人、君子和聖人的劃分之後,才延伸出來的想法。」

  顧璨嘀咕道:「我為啥在書簡湖就沒有遇到好朋友。」

  顧璨恨不得陳平安在天底下只有他一個朋友。

  陳平安笑了笑,在所畫小圓圈裡邊寫了兩個字,賢人。「如何成為七十二書院的賢人,書院是有規矩的,那就是這位賢人通過飽讀詩書,思考出來的立身學問,能夠適用於一國之地,成為裨益於一國山河的治國方略。」

  然後陳平安畫了一個稍大的圈,寫下君子二字,「書院賢人若是提出的學問,能夠適用於一洲之地,就可以成為君子。」

  最後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寫下聖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學問越來越大,可以提出涵蓋天下的普世學問,那就可以成為書院聖人。」

  陳平安指著三個圈子,「你看,只看三個圈子,好像是在說,連儒家書院都在推崇『立場』,賢人、君子和聖人,各有各的立場。那麼,老百姓,當官的,帶兵打仗的,山澤野修,山上譜牒仙師,憑什麼我們講立場、不問是非,就錯了?知道為什麼嗎?」

  顧璨一陣頭大,搖搖頭。

  陳平安說道:「第一,立場可以有,也很難沒有,但是不意味著『只』講自己的立場,就可以萬事不顧,那種問心無愧,是狹隘的。學問也好,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賢人君子聖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將相、練氣士相通。所以在廟,那邊儒家歷代聖賢的文字,越是學問大的,越是在底處,越牢不可破。聽說即便是這樣,歷史上也曾有過隨著光陰長河的流逝,時過境遷,大聖人的金色文字都開始失去光彩。」

  看到顧璨愈發茫然。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這些言語,是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說給你聽聽看,但其實更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陳平安站起身,環顧四周,「青峽島是一個圈子,門派規矩是劉志茂訂立的,小一點說,你和嬸嬸住的地方,也是一個圈子,許多家規,是你和嬸嬸訂立的,往大了一點說,書簡湖也還是一個圈子,規矩是歷史上無數山澤野修以鮮血和性命換來的鄉俗。再往大了說,書簡湖所在的寶瓶洲中部,觀湖書院在畫圈圈,再往小了說,你,我陳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間最小的圈子,只約束自己,曾經有人說過,身處世俗人間,比較高的道德,用來律己,會更好一些。」

  陳平安好像在捫心自問,以樹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麼嗎,就是怕那些當下能夠說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幫助自己渡過眼前難關的道理,成為我一輩子的道理。無處不在、你我卻有很難看到的光陰長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剛才說的,在這個不可逆轉的過程裡,許多留下金色文字的聖賢道理,一樣會黯淡無光。」

  「昨天的道理會變得沒有道理。」

  顧璨突然歪著腦袋,說道:「今天說這些,是你陳平安希望我知道錯了,對不對?」

  陳平安卻沒有回答顧璨,自顧自說道:「可是我覺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們泥瓶巷那條滿是雞屎狗糞的小巷泥路上的一些東西,是一直不會變的。一萬年前是怎麼樣的,今天就是怎麼樣的,一萬年後還是會怎麼樣。」

  「比如我們快要餓死的時候……我陳平安沒有想著去偷去搶,會對嬸嬸開門,給我的那碗飯,我記一輩子。我陳平安還會覺得那會兒別人送我一串糖葫蘆,會忍著,不去接過來,你知道當時我是怎麼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告訴自己的嗎?」

  只要不涉及自己認錯,顧璨就會興致更高一些,很好奇,「是什麼?」

  陳平安望向遠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對的,因為那會兒我手頭上還有幾顆銅錢,我不會馬上餓死。就不能去接那串糖葫蘆,因為我會怕吃過了那麼好吃的東西,以後會覺得吃碗米飯已經很滿足的生活,會變得很不堪,會讓我以後的日子,變得更加難熬,變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頓六成飽的米飯,自己還是不太高興。難道我每天再去跟那個人要糖葫蘆吃?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還是樂意每次都施捨我,可總有一天他的攤子就不見了的,到時候我怎麼辦?」

  陳平安神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嗎?那會兒這些道理,都抵不過那串糖葫蘆的誘惑,我當時很想很想轉過頭,告訴那個賣糖葫蘆的人,說反悔了,你還是送給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麼樣讓自己不轉頭的嗎?」

  陳平安自問自答,「我就告訴自己,陳平安,陳平安,饞嘴什麼唉,說不定哪天你爹就回來啦,到時候再吃,吃個飽!爹答應過你的,下次回家一定會帶糖葫蘆的。所以後來我再偷偷跑去那邊,沒有看到那個攤販了,我就有些傷心,不是傷心沒有白拿的糖葫蘆吃了,而是有些擔心,如果爹回家了,該買不著糖葫蘆了。」

  顧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邊這個人的袖子,只是他不敢。

  陳平安喃喃道:「人活著,總得有點念想,對不對?」

  「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來了嗎?」

  「我知道啊。」

  「可我還是會這麼想啊。」

  「知道小鼻涕蟲你小的時候,走夜路,總問我為什麼半點不怕鬼嗎?我不是真的從一開始就一點都不怕,只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的鬼的話,是不是就能見著我爹娘了。一想到這個,我的膽子就大了很多。」

  「只是我也有些擔心,爹娘那麼好,如果真變成了鬼,他們是好鬼,會不會給惡鬼欺負,害得他們就沒辦法來見我了。」

  陳平安說完這些,轉過身,揉了揉顧璨的腦袋,「讓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

  顧璨點點頭,輕輕離開。

  顧璨走出去很遠之後,轉頭望去,他心頭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頭。

  好像陳平安沒有昨天那麼生氣和傷心了。

  但是陳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對他顧璨。

  ————

  這天夜裡,顧璨發現陳平安屋內還是燈火依舊,便去敲門。

  陳平安繞過書案,走到正廳桌旁,問道:「還不睡覺?」

  顧璨笑道:「你不也一樣?」

  顧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滿了寫字密密麻麻的紙張,紙簍裡卻沒有哪怕一個紙團,問道:「在練字?」

  陳平安搖頭道:「隨便想想,隨便寫寫。這些年,其實一直在看,在聽,自己想的還是不夠多。」

  顧璨問道:「那有沒有想出啥?」

  陳平安想了想,「剛才在想一句話,世間真正强者的自由,應該以弱者作為邊界。」

  顧璨白眼道:「我算什麼强者,而且我這會兒才幾歲?」

  陳平安說道:「這跟一個人歲數有多大,有關係,但沒有必然關係。我以前遇到過很多厲害的對手,大驪娘娘,一條比小泥鰍這會兒的修為、還要厲害的老蛟,一位飛升境修士。不能說他們是純粹的壞人,在很多人眼中,他們也是好人善人。但最少他們不懂這個道理。」

  「這是我最珍貴的道理之一,你是顧璨,我才與你講,你聽不聽,是你的事情。但正因為你是顧璨,我才希望你能夠用心聽一聽。你年紀這麼小,就能夠想要保護好自己的娘親,你就是强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顧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親說你小時候,為你娘親做了那麼多事情,她總拿這個念叨我沒良心來著,說白生了我,是養了個白眼狼。」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先不談對錯和善惡,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顧璨你現在的想法,你覺得會變成什麼樣子?」

  顧璨搖頭道:「我從來不去想這些。」

  陳平安點點頭。

  這本就是顧璨的內心真實想法。

  顧璨害怕陳平安生氣,解釋道:「實話實說,想啥說啥,這是陳平安自己講的嘛。」

  陳平安便轉移話題,「如果都是你顧璨,我們家鄉那座小鎮,就沒有學塾那邊齊先生,泥瓶巷沒有我們的鄰居劉爺爺,沒有劉婆婆,沒有經常幫你娘親收稻穀、搶水源的趙叔叔。」

  「我覺得沒他們也沒關係啊。有那些,也沒關係啊,我和娘親不一樣活過來了。大不了多挨幾頓打,娘親多挨幾頓撓臉,我遲早要一個一個打死他們。前者,我也會一個一個報恩過去,神仙錢?豪門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麼我給什麼!」

  「泥瓶巷,也不會有我。」

  顧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臉色微白的陳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顧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說真話,所以我才願意坐在這裡,現在我希望最後一個問題,你還是能夠跟我說真話。」

  「可以!」

  「你是不是喜歡殺人?」

  顧璨猶豫了一下,只是他嘴角緩緩翹起,最後一點點笑意在他臉龐上蕩漾開來,滿臉笑容,眼神炙熱且真誠,斬釘截鐵道:「對!」

  顧璨笑容燦爛,但是開始流淚,「陳平安,我不願意騙你!」

  陳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幫著顧璨擦拭眼淚,「沒關係,我覺得其實是我錯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講不清楚對錯是非的,可我還是陳平安,你還是小鼻涕蟲。」

  顧璨擔心問道:「你生我的氣?」

  陳平安搖搖頭,「不生你的氣。」

  顧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還在生氣。」

  陳平安說道:「我會試試看,對誰都不生氣。」

  顧璨離開後。

  陳平安站起身,走向書案,卻停步不前。

  剛要轉身,想要去桌旁坐著休息會兒,又不怎麼想去。

  就這麼站在原地。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想著。

  在南苑國小寺廟裡的老和尚,說過一句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是顧璨沒有覺得自己有錯,心中那把殺人刀,就在顧璨手裡緊緊握著,他根本沒打算放下。

  那麼與裴錢說過的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也是空談。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現在陳平安覺得這「心中賊」,在顧璨那邊,也走到了自己這邊,推開心扉大門,住下了。打不死,趕不走。

  因為他邁不過去自己的那個心坎。

  顧璨是他絕對不會拋棄的那個人。

  那位老大劍仙,名為陳清都的老人,他說這輩子處處講道理,事事講道理,就是為了偶爾幾次不那麼講道理。

  可是陳平安知道,老前輩嘴上不講了,可道理還在老前輩的心裡頭。只是就連他這樣的老大劍仙,也有道理說不通的時候而已,才只好出劍。

  陳平安有些茫然。

  他突然發現,已經把他這輩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連以後想要跟人講的道理,都一起說完了。

  ————

  池水城高樓內,崔東山喃喃道:「好良言難勸該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顧璨這種人,比起所謂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頭地。」

  崔東山轉過頭,死死盯住崔瀺,「你沒有讓人暗中庇護顧璨?故意慫恿顧璨如此為禍一方?」

  崔瀺反問道:「我如果讓人成功刺殺了顧璨母親,再攔阻陳平安這趟南下,到時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誤傷了顧璨,豈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這樣安排嗎?我不需要。當然,這樣做的話,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沖淡氣韻,留給陳平安選擇可以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狹窄,更家斷頭路,但是反而容易讓陳平安跟著走極端,若是變成了順乎本心,就能夠一拳打死或是一劍捅死顧璨,不然就是乾脆自我了斷拉倒,這個死局只是死了人,意義何在。即便有些意義,卻不夠大。你不會心服口服,我也覺得勝之不武。」

  崔東山神色落寞。

  他驟然之間暴怒道:「崔東山,陳平安到底做錯了什麼?!」

  崔瀺無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東山嘶吼道:「你給我說!」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邊,腦袋歪斜,微笑詢問,似乎在等待答案:「至聖先師,禮聖,你們學問最大,來來來,你們來說說看。」

  崔東山一下子安靜下來。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現在我唯一想知道的,還是你在那只錦囊裡邊,寫了法家的哪句話?不別親疏,一斷於法?」

  崔東山失魂落魄,搖搖頭,「不是法家。」

  崔瀺點點頭,「如此看來,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東山痴痴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學問,不是那麼多道理裡邊的一個。」

  崔瀺皺了皺眉頭。

  ————

  陳平安顫顫巍巍伸出手,從袖子裡拿出那只錦囊,在紅燭鎮離別前,裴錢送給他的,說是在最生氣的時候,一定要打開看一看。

  陳平安打開錦囊,取出裡邊的一張紙條。

  上邊寫著,「陳平安,請你不要對這個世界失望。」

  陳平安看完之後,收入錦囊,放回袖子。

  陳平安轉頭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對自己很失望。」

  ————

  高樓之內,崔瀺爽朗大笑。

  崔東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聲不斷,無比快意。

  這位大驪國師崔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酣暢淋漓了。

  崔東山就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畫地為牢的金色雷池。

  崔瀺突然眯起眼。

  只見畫卷當中。

  陳平安去拿起養劍葫,一口氣喝完了所有酒。

  然後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

  陳平安再取出一張祛穢符,張貼在一根房屋廊柱上。

  閉上眼睛。

  以修士內視之法,陳平安的神識,來到金色文膽所在府邸大門口。

  大門緩緩打開。

  當初煉製成功這第二件本命物後,背劍掛書的金色儒衫小人兒,對陳平安說了一句茅小冬都琢磨不透的言語。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實就是陳平安內心深處,陳平安對顧璨懷揣著的深深隱憂,那是陳平安對自己的一種暗示,犯錯了,不可以不認錯,不是與我陳平安關係親近之人,我就覺得他沒有錯,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錯誤,是可以努力彌補的。

  可是,死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人。

  顧璨又不會認錯。

  現在,怎麼補救?

  對錯是非,就擺在那裡,陳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

  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說的,不一定就是對的。

  府邸大門緩緩打開。

  陳平安向那位金色儒衫小人兒作揖拜別。

  原本已經結丹雛形、有望達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膽,那個金色儒衫小人兒,千萬言語,只是一聲嘆息,畢恭畢敬,與陳平安一樣作揖拜別。

  砰然一聲。

  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喪鐘,響徹天地間。

  那顆金色文膽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兒那把最近變得銹跡斑斑的長劍、光彩黯淡的書籍、以及它自身,如雪消融不復見。

  青峽島這棟宅邸這間屋子。

  泛起一股血腥氣。

  陳平安踉踉蹌蹌跌倒在地,盤腿而坐。

  他掙扎站起身,推開所有紙張,開始寫信,寫了三封。

  ————

  崔東山眼神冰冷,「我輸了。」

  長久的沉默。

  崔東山有些疑惑,轉頭望去。

  崔瀺竟是如臨大敵,開始正襟危坐!

  ————

  第二天,青峽島突然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人。

  先是飛劍傳書了三封密信。

  至於寫了什麼,寄給誰,這個人可是顧璨的貴客,誰敢窺探?

  那三封信,分別寄給龍泉郡魏檗,桐葉洲鐘魁,老龍城范峻茂。

  詢問有沒有能夠走捷徑的法子,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術法。一個人死後如何成為鬼魅陰物、或是如何投胎轉世的諸多講究。有沒有失傳已久的上古秘術,可以召出陰冥「先人」,幫助陽間之人與之對話。

  在那之後,那個人在青峽島一處山門口附近,要了一間小屋子。

  桌上擺了筆墨紙,一隻普通的算盤。

  那個人年紀輕輕,只是瞧著很神色萎靡,臉色慘白,但是收拾得乾乾淨淨,不管是看誰,都眼神明亮。

  他跟青峽島田湖君要來了所有青峽島修士和雜役的檔案。

  就像是個……賬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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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30 01:31:25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三十二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

  今天書簡湖青峽島一帶,風平水靜,湖面如鏡,四周一些個大大小小的藩屬島嶼,青巒疊翠,偶有幾聲仙家府邸的仙鶴長鳴,時不時遠處天空會有一兩道虹光掠過,隱約有轟隆隆雷聲作響。

  風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師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紅羅地半袖臂衫,金線刺綉出祥雲圖案,姍姍而行,手捧一摞檔案,去往青峽島大門附近的那間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讓路旁,向這位貌美女修致禮。

  田湖君從來不作任何回應。

  她如今是青峽島炙手可熱的權勢人物,這幾年青峽島實力大漲,田湖君跟隨師父劉志茂和小師弟顧璨四處征戰,不但以連綿不斷的血腥戰事,砥礪修為,事後分紅,更是收穫極豐,加上劉志茂的賞賜,使得田湖君在去年秋末,順利躋身金丹地仙,當時青峽島開舉辦了盛大酒宴,慶祝田湖君結成金丹客,成為神仙人。

  田湖君來到那間屋子門口,敲門而入,看到了那位坐在案後邊的年輕人,正抬起頭,望向自己。

  年輕男人,頭別簪子,身穿青衫長褂,桌旁放了一隻朱紅色酒葫蘆,只是來這裡次數多了,身為金丹地仙的田湖君就看出些蛛絲馬跡,酒葫蘆不簡單,多半是給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氣象的東西,肯定是一件貨真價實的上品法寶,例如養劍葫。

  田湖君與師父劉志茂有過一場私下密談,關於酒壺,劉志茂給出的答案,證實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養劍葫。

  但是更讓田湖君心悸的,還不是這枚給那年輕人當做酒壺的養劍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師弟顧璨住處隔壁屋內的長劍。劉志茂斷言,那是一把桀驁不馴的半仙兵。

  劉志茂要求田湖君最近這段時間,約束好青峽島所有修士,最少在陳平安離開書簡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隨心所欲行事。

  那是田湖君第一次從師父劉志茂身上,感受到一種叫「約束」的陌生東西。

  進了屋子,年輕人已經站起身,主動將桌上挪出一個空位。

  田湖君將手上一大摞塵封已久的檔案輕輕放在桌上,歉意道:「陳先生,這是第三批從青峽島香火房找出來的秘檔,香火房一直無人敲打,過慣了天不管地不顧的舒坦日子,所以有些保管不善,蟲蛀較多,陳先生,對不住啊。」

  陳平安擺擺手,「希望田仙師不要因為此事去責罰香火房,本就是田仙師和青峽島香火房在幫我的忙,田仙師,你覺得呢?」

  田湖君原本已經打算將香火房主事三人,好好拾掇一番,但是此刻看到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後,田湖君立即打消了念頭,轉念一想,或是私底下教訓一通?如今書簡湖表面上天下太平,青峽島修士習慣了前些年的腥風血雨,最近實在是一個個閒得發慌,百無聊賴。田湖君從一個截江真君手底下可有可無的大弟子,曾經被一位路過青峽島做客的陰陽家高人修士,勘定為此生無望地仙的龍門境修士,一躍而起,執掌大權,憑藉戰功,得以獨自占據一座搶奪而來的眉仙島,這在書簡湖,就相當於分疆裂土的藩王,有了真正屬她田湖君的地盤,而截江真君的賞罰分明,也正是劉志茂能夠造就出青峽島在書簡湖一家獨大格局的根本,劉志茂並不吝嗇封賞「有功群臣」,後進之輩,或是投誠之人,只要敢打敢殺敢拼命,為青峽島建功立業,青峽島祖師堂的賞賜,從來一視同仁。

  陳平安說道:「之後我可能還要去找香火房管事的人,問些事情,勞煩田仙師幫忙轉告一下。」

  田湖君心中悚然,立即微笑道:「陳先生太過客氣了,這是田湖君的分內事,更是香火房的榮幸。」

  陳平安默不作聲,見田湖君好像還沒有離去的打算,只得開口,輕聲問道:「田仙師可是有事相商?」

  田湖君小心翼翼在心中遣詞造句,打好腹稿後,說道:「師父要我詢問陳先生,書簡湖馬上就要在宮柳島推舉江湖君主,陳先生是否參加?」

  陳平安說道:「這是你們青峽島好不容易贏來的大好局面,也是你們書簡湖的自家事,我自然不會摻和,不過我會看看熱鬧,就在這裡。」

  田湖君如釋重負,眼前這個讓絕大部分青峽島修士都一頭霧水的賬房先生,這個答覆還算讓人滿意,在師父劉志茂那邊,應該可以交待過去。

  陳平安繞出案桌,將田湖君送到門口。

  雖然次次如此,可田湖君竟是生出些受寵若驚的感覺,田湖君走遠了之後,暗自思量一番,賬房先生陳平安,人還是那個人,大概是她如今知道了養劍葫和那把半仙兵的原因?

  陳平安返桌,開始一部部翻閱香火房檔案。

  姓名,籍貫,出生年月,師承,親人和家族。

  其中許多名字,已經按照青峽島香火房老規矩,將名字以朱筆抹去,這叫銷檔。

  陳平安每看到一個在自己想要尋找的名字,就寫在一本手邊故意沒有版刻文字內容的空白籍上,除了出生籍貫,還有這些人在青峽島上擔任過的職務。香火房的檔案,每個青峽島修士或是雜役的內容厚薄,只與修為高低掛鈎,修為高,記載就多,修為卑微,幾乎就是姓名加上籍貫,僅此而已,不到十個字。

  還有許多死人,其實是連香火房檔案上都沒有出現過,死了,一個名字都沒能留住。

  陳平安接下來除了去香火房,詢問被自己記下名字那撥人,為人處事的口碑,旁人的大致觀感。還要順藤摸瓜,從如今青峽島各路修士、府邸管事和開襟小娘嘴裡,問出那些個名字,一一記在上。可能在這期間,會像麻煩田湖君去跟香火房一樣,麻煩一些青峽島位居要津的掌權人物,不然如今的陳平安,已經談不上為此耗費心神,卻會在來來往往的路途上消耗太過光陰。

  在田湖君去跟劉志茂稟報此事的路上,剛好遇到了一襲蛟龍蛻皮法袍的小師弟顧璨。

  至於其餘秦傕、晁轍在內的師弟師妹,還有分別居住青峽、眉仙、素鱗在內十二大島嶼上的十大供奉客卿,這些青峽島心腹和得力幹將,隨著宮柳島會盟一事的臨近,青峽島高層,外鬆內緊,並不輕鬆,需要打著截江真君的幌子,擔任說客,好似那縱橫家,四處奔走,拉攏結盟,陰謀詭計和陽謀大勢,無所不用其極。

  顧璨見著了田湖君,還是那副雙手籠袖在墨青色蟒袍裡的少年莊稼漢模樣,笑眯眯道:「大師姐,又去見陳平安啦,我可要好心好意提醒大師姐一句,莫要有非分之想,想著自薦枕席,哪天爬上陳平安的床鋪,好嘗一嘗我喊你『嫂子』的滋味。不然到時候,我喊完了嫂子,可就不念什麼師門情誼了。」

  田湖君苦笑道:「小師弟,我又沒有鬼迷心竅。再說了,陳先生看得上我這種蒲柳之姿?」

  顧璨有些高興,「那可不,陳平安眼光高著呢,當年就沒瞧上鄰居家一個叫稚圭的小娘們,大師姐你這麼有自知之明,我很欣慰。」

  與顧璨聊天的時候,田湖君都會不露痕跡地放低身架,無需顧璨仰頭,或是視線上揚,長久以往,自然而然。

  顧璨繼續道:「還有,關於開襟小娘的事情,你可得幫我守口如瓶,別人說漏了嘴,是他們蠢,自己找死,但是大師姐這麼一個七巧玲瓏心肝的聰明人,出了紕漏,我可就要懷疑大師姐是不是居心叵測了,到時候師父當年護不住大師兄,如今也護不住大師姐的,我可是知道,那個天生狐媚最喜歡鑽別人被窩的三師姐,對大師姐可不算太親近,如果不是修為資質實在是不堪入目,說不得如今我們都得喊她一聲師娘了。」

  田湖君笑臉僵硬,「師姐的為人,小師弟難道還不清楚嗎?」

  顧璨點頭道:「正因為清楚,我才要提醒大師姐啊,不然哪天為了師父牙縫裡那點吃食,就在我這邊丟了性命,大師姐不後悔,我這個當師弟的,給大師姐照顧了這麼多年,那可是要扼腕痛惜的。」

  田湖君滿臉苦笑了。

  顧璨伸出一隻手,輕輕拍打田湖君的臉頰,「去吧,師父他老人家等你消息呢。」

  田湖君離去後。

  顧璨轉頭對小泥鰍說道:「總喊你小泥鰍也不是個事兒,走,我去陳平安那邊幫你討個名字。」

  小泥鰍扭扭捏捏。

  顧璨笑道:「又不是你的本命名字,有什麼害怕和害羞的。」

  去往那間屋子的路上,顧璨皺眉問道:「那晚上,陳平安屋子裡邊的動靜,真像他說的,只是煉氣出了岔子?」

  小泥鰍搖搖頭,它如今作為一名元嬰,對於修煉一事,居高臨下看待中五境修士的煉氣一事,可謂洞若觀火,「肯定沒那麼簡單,只比走火入魔稍好一些。具體原因不好說,陳平安是純粹武夫的底子,又在重建長生橋,跟我們都不太一樣,所以我看不出真相,但是陳平安那晚受傷不輕,主人也瞧出來了,不單單是體魄和神魂上,心境……」

  小泥鰍不敢再說下去。

  顧璨停步不前,沉默下來。

  整個人散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勢。

  這個書簡湖令人聞風喪膽的混世小魔王,可不是只靠小泥鰍和劉志茂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顧璨苦笑道:「那你說,怎麼補救?」

  少女姿容、膚白若羽的小泥鰍撓撓頭,「陳平安自己都沒說什麼了,主人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吧?主人不是經常笑話那些身陷困獸鬥境地的螻蟻,做多錯多來著?」

  顧璨點點頭,「有道理。」

  到了陳平安那間不大的屋子,顧璨拎了根小板凳坐在門檻,笑著與陳平安說了此行的目的,想要幫著給小泥鰍取個名字,不涉及世間妖物和蛟龍之屬的本命名字。

  陳平安放下筆,抬起頭,想了想,「就叫炭雪吧,炭雪同爐,相親相近,尤為可貴。」

  顧璨使勁點頭,對小泥鰍笑道:「咋樣?!」

  小泥鰍羞赧道:「太文氣了些,我又沒讀過,會不會給人笑話。」

  顧璨嗤笑道:「誰敢笑話你的真名字,我就……」

  顧璨趕緊閉上嘴巴,偷偷轉頭。

  發現陳平安已經重新提筆,繼續低頭寫字。

  顧璨曬了一會兒秋末的溫煦日頭,懶洋洋的,不要太愜意,都快要打盹睡著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來,都有坐在自己身後、案那邊的陳平安,顧璨不怕。

  顧璨伸了個大懶腰,轉頭問道:「我娘親說晚飯她下廚,做一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陳平安點頭道:「替我跟嬸嬸道聲謝,說到了晚飯的點,我就趕過去。對了,跟嬸嬸說一下,就不喝酒了。」

  顧璨笑逐顔開,「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顧璨放小板凳在牆角的時候,陳平安突然說道:「跟田湖君說一聲,我想要搜集書簡湖的地方志,除了各島珍藏書籍,可能還要涉及書簡湖旁邊的池水城,以及更遠一些的州郡縣志,一切開銷,不管多少神仙錢,都由我來支付,再提醒她一句,最終報價的時候,將賬面之外的溢價計算進去,包括青峽島的人力物力,一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書簡湖對此不會陌生。」

  顧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峽在內十二島,養了一大幫子只會搖旗吶喊不出力的奸猾傢伙,正好撒出去做點正經事。」

  陳平安看著顧璨。

  顧璨想了想,「我會事先說好,在商言商做買賣,不敢打著青峽島的旗號强買强賣,胡作非為。」

  陳平安說道:「如果萬一還是有了意外,你馬上告訴我,我自己來處理。」

  顧璨燦爛笑道:「放心,絕對不會有意外,這兒是青峽島,是書簡湖,規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歡壞規矩,可真要壞了規矩,需要什麼樣的代價,人人肚子裡都有本賬,門兒清。」

  顧璨帶著小泥鰍離開青峽島山門這邊。

  顧璨突然說道:「小泥鰍,我怎麼覺得陳平安最後的眼神,怪怪的,你那會兒,心裡邊慌不慌?」

  小泥鰍怯生生道:「有一點。」

  顧璨大搖大擺,「我就說嘛,陳平安適合待在咱們書簡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一個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這筆買賣,你說誰更賺?當然是我嘛。」

  小泥鰍羞澀一笑,「炭雪覺得對唉。」

  顧璨轉過頭,看到小泥鰍低頭擰著衣角,顧璨笑駡道:「你個沒羞沒臊的小娘們,前邊還說著太文氣了,這會兒就急哄哄用上名字啦?」

  顧璨突然哭喪著臉,「不過小泥鰍,咱們最近可要悠著點,不許像以前那麼打打殺殺了,別看陳平安當起了賬房先生,可他一直瞧著咱們呢。」

  小泥鰍拍了拍肚子,「暫時不餓。」

  顧璨白眼道:「剛吃了那個金丹婦人,你再要喊餓,我給你抓誰去?我師父啊?」

  小泥鰍眼神熠熠光彩。

  顧璨嘿嘿一笑,雙手籠袖,抬起頭,「小泥鰍,我很開心,比痛快殺人還要開心。」

  小泥鰍有樣學樣,最近也學會了「坦誠相見」,「餓肚子之前,主人開心,我也很開心。」

  顧璨問道:「你說陳平安到底在搗鼓什麼呢?」

  小泥鰍搖頭道:「我都不敢靠近陳平安和案几,我又不喜歡想事情,不知道。」

  顧璨嘆了口氣,「無所謂了,只要每天能夠看到陳平安,還有啥不滿足的。」

  池水城高樓內。

  崔東山最近已經開始站起身,經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內踱步。

  反觀崔瀺,開始閉目凝神,偶爾會受到品秩最高的飛劍傳訊,需要他親自處理一些關係到大驪走勢的軍政國事。

  崔東山站在那個圓圈邊緣,低頭看著兩幅畫卷,一幅是顧璨與婢女小泥鰍的言行舉動,一幅是賬房先生陳平安的屋內光景。

  崔東山開始點評顧璨:「骨聳者早夭,骨露者無以立,骨橫者氣凶悍,骨象金石者命極硬。喂,老王八蛋,你覺得顧璨這個小崽兒,如果離開了驪珠洞天,再也沒有見到陳平安的話,有沒有可能靠著自己,成為蜂尾渡劉老成之後的寶瓶洲第二位上五境修士?」

  崔瀺睜開眼睛,點頭道:「可能性極大。身處亂世之中,顧璨反而如魚得水。」

  崔東山微笑道:「老王八蛋,這會兒怎麼說?我家先生雖然元氣大傷,傷及大道根本,可這個死局,畢竟沒有更死,你是不是比我家先生更加失望啊?哈哈,你費盡心機安排了四難,結果先生在第三難的本心一事上,直接認輸,既然內心深處,堅持顧璨行事仍是錯,有無法一拳打死顧璨,更無法丟下顧璨不管,那就先過了本心一坎,毅然決然,崩碎了好不容易煉製成功的第二件本命物,借此機會,不但讓你的前兩難,變成了笑話,我家先生還得以再次做了一場切斷和圈定,揀選了一條最沒有岔路的羊腸小道,暫時拋開情與法,不去斤斤計較法與理,而是開始去追本溯源,並且在思考這條來龍去脈的同時,我家先生第一次開始嘗試走出自己那個「無錯」的圈子,等於破開屏障,不再因為道理而畫地為牢,開始走入大天地,心念所及,天下無處不可去!」

  崔瀺答非所問,「聽說你如今重新撿起了被我們當年丟擲一旁的術家算術,並且開始鑽研脈絡障?」

  崔東山笑呵呵道:「小有所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老王八蛋你謀劃的千秋大業。」

  崔瀺冷笑道:「想說就說,憋著作甚?難道你覺得我會求著你,說那些新悟出的玄理妙處?」

  崔東山搓手道:「既然老王八蛋變著法子求我了,那我就只說一件趣事,相信你一樣會好奇,我問你,崔老王八,你就不想知道那趟倒懸山之行,我家先生是如何過了未來老丈人、丈母娘那一關的?我可以給你一點暗示,與顧璨有一丟丟的關係。」

  崔瀺淡然道:「當年在落魄山竹樓,爺爺就提及過,陳平安在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最大的險境,在於可以一口氣從四境連破兩境,直接躋身第六境武道巔峰,這一點,陳平安這麼一個城府深沉的傢伙,肯定想到了。從現在的跡象來看,陳平安能夠將一身拳意收放自如到如此地步,藕花福地的境遇,未必夠,多半是在那場老丈人考察女婿的考驗當中,嗯,倒懸山那邊有個賣黃粱酒的店鋪,喝了酒便是忘憂人,應該是陳平安在當時就躋身過第六境了,如何做到的,又是如何返原本境界,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那邊又有個雜家老祖宗賣酒多年,都不重要,就算是陳平安一步登天,成為地仙修士,我都不奇怪。所以陳平安是如何過關的,很簡單,兩位劍氣長城的道侶大劍仙,假扮路人,在黃粱福地酒鋪子裡,故意激怒陳平安,使得陳平安熱血上頭,舍了武道前程不要,在絕境當中一路破境,也要為心愛姑娘的爹娘說幾句公道話。」

  崔東山笑嘻嘻道:「你個老王八蛋,還是厲害的。不過以後說話注意點,我家先生那不叫城府深沉,是萬事多想漲慧根,與咱們倆天生一肚子壞水的,可是一個天一個地。」

  崔瀺嗤笑道:「我估計劍氣長城那邊,所有人都覺得是陳平安配不上寧姚。」

  崔東山疑惑道:「老王八蛋,你咋事,幹嘛為我家先生說好話,咋的,想要投降輸一半?你要是這麼想,也不是不行,那咱們就當打了個平手?」

  崔瀺自顧自說道:「當時肯捨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過得了倒懸山那一關,若是如今連為顧璨留下來,都不願意,陳平安哪有資格走到這個局中。那種今日不捨、想著來日家當更多了再舍的聰明人過多少了?」

  崔東山越來越犯迷糊,「崔瀺,你又給我家先生說好話?你該不會是失心瘋了吧?別這樣啊,真要失心瘋也成,等那件大事完成之後,你再瘋,到時候我大不了在落魄山竹樓門口,給你放個小飯盆……」

  崔瀺指了指畫卷那間屋子,轉頭望向崔東山,嘴角翹起,冷笑道:「我先前是怎麼告訴你的?第四難,難在無數難。你知不知道,第四難這才剛剛開始,陳平安當下用心越多,此後心坎就越多,到時候,我估計你就要求著我投降輸一半了,就要擔心陳平安是不是徹底走火入魔了。」

  崔東山不再像剛才那般故作輕鬆,坐原地,緩緩道:「一時勝負在於力,萬古勝負在於理。」

  崔瀺笑道:「若是這『一時』就是幾十年,一百年呢,就是凡俗夫子的一輩子,你當如何,陳平安又當如何?」

  崔東山板著臉道:「你要學學我家先生,懂得善待人間,而老子我崔東山,就是人間的其中之一,所以別他娘的在這裡咄咄逼人。」

  崔瀺微微一笑,「阮秀一行人入局了,已經快要被書簡湖遺忘的宮柳島主人,劉老成也快要入局了。說不定,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崔東山搖頭晃腦,「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崔瀺緩緩道:「這就是講道理的代價。在泥瓶巷白白送出了一條必然元嬰的泥鰍,蛟龍溝失去了齊靜春的山字印,在老龍城差點給杜懋一劍捅死,看來你家先生吃的苦頭還是不太夠,代價不夠大。沒關係,這次他在書簡湖,可以一口氣吃到撐死。」

  崔東山依舊坐在那兒,晃來晃去,「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老王八念經最難聽。」

  崔瀺轉過頭,看著這個「少年崔瀺」,「以後你如果還有機會去落魄山,記得對爺爺好一點,換成我是爺爺,看到你這副德行,當年早打死你了。」

  崔東山不但搖晃屁股,還開始揮動兩隻雪白大袖子。

  崔瀺自言自語道:「要在死路上逼死自己嗎?」

  陳平安在放下筆的時候,突然發現外邊的日頭。

  想了想,便走出屋子,開始曬那些竹簡。

  很多竹簡正反兩面都刻了字,倒不是竹子不夠用,遊歷千萬里,路途中自然不缺遇到竹林。

  只是有些當時讀多了,就會發現許多道理,哪怕是三教百家學問的不同文脈,可有些在一枚竹簡上成雙成對的語句,還是有些「親近」,儒教之內文脈不同,可依舊宛如嫡系,三教不同,彷彿近鄰,三教與之外的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來的遠房親戚?

  陳平安在曬竹簡的時候,拿起其中一枚,正面是一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反面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只是這枚竹簡比較特殊,陳平安當初翻閱佛經後,又以刻刀在竹簡一面的旁白處,篆刻了一句字體稍小的佛家語,「諸佛妙理,非關文字」。

  有一枚竹簡,正反分別篆刻著「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無有定法。」

  拿起後,默誦一遍,輕輕放下。

  陳平安又拿起一枚竹簡,「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反面則是「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

  最後陳平安拿起一枚竹簡,正面是「哀莫大於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面是「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秋高氣爽,日頭高照。

  陳平安曬了所有的竹簡,自己蹲在好似居中圓心的空白地帶,雙手籠袖,就這樣環顧四周。

  一直這麼蹲著,等到日頭斜照在山,陳平安才開始一枚枚竹簡收起來,放入方寸物當中。

  這麼多上的道理,且放一放。

  道理在上,做人在外。

  這句話,是陳平安在驪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墜之前,就已經知道的一個道理,而且不是從上看來的,是別人認真講,他用心聽來的。

  陳平安剛剛收好所有竹簡,就看到顧璨帶著小泥鰍走來,朝他揮手。

  陳平安關上屋門,走向顧璨,一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門宅邸。

  大門上張貼有兩幅門神彩繪掛像。

  陳平安看著它們,心中喃喃道:「擋得住鬼,攔不住人。」

  顧璨問道:「怎麼了?」

  隨即他有些埋怨,「你偏偏要搬去山門口那邊住著,連像樣的門神都掛不下,多寒酸。」

  陳平安笑了笑,「吃飯去。」

  到了飯桌上,才發現顧璨娘親早早給陳平安和顧璨都倒了酒。

  小泥鰍坐在顧璨身邊,它其實不愛吃這些,不過它喜歡坐在這邊,陪著那對娘倆一起吃飯吃菜,讓它更像個人。

  顧璨其實與娘親說好了今晚不喝酒的,便有些擔心,怕陳平安生氣。

  卻看到陳平安已經拿起了酒杯,敬了嬸嬸一杯酒,不但如此,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後,開始夾菜。

  一頓飯,多是婦人在聊當年驪珠洞天的瑣碎趣事,陳平安也沒有一直沉默,會說一些如今龍泉郡的熱鬧。

  其樂融融。

  讓顧璨喝完了一杯酒後,只覺得自己能夠豪飲千百斤都不醉。

  不曾想陳平安對他潑了冷水,「你年紀還小,哪怕如今是練氣士了,烏啼酒也能裨益修行,還是要少喝,真高興,就喝三杯。」

  顧璨做了個鬼臉,點頭答應下來。

  婦人掩嘴而笑。

  若是陳平安能夠在這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上,多管管兒子顧璨,她還是很願意看到的。

  尤其是小泥鰍無意間說了那塊「吾善養浩然氣」玉牌的事情後,婦人獨自想了半宿,覺得是好事情,最少能夠讓劉志茂忌憚些,只要陳平安有自保之力,最少就意味著不會拖累她家顧璨不是?至於那些繞來繞去的對錯是非,她聽著也心煩,到也不覺得陳平安會存心傷害顧璨,只要陳平安不去好心辦壞事,又不是那種做事情沒輕沒重的人,她就由著陳平安留在青峽島了。

  吃完飯後,陳平安開始像往常那樣,繞著青峽島沿湖小路獨自散步。

  走走停停,並無目的。

  偶爾會遇到一些青峽島修士,多是年紀輕、輩分低的下五境練氣士,至於那些雜役婢女,自然不敢胡亂離開各個府邸。

  見到了陳平安,他們都會喊聲陳先生,因為根本不清楚這個年輕人的根腳,只聽說是顧璨親自邀請到青峽島的貴客,不但如此,顧璨每天都要去山門口那間屋子坐會兒,與這位貴客聊聊天,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天大稀罕事。

  只是當那個賬房先生對誰都比較和氣之後,反而讓人琢磨不透,無形中少了許多敬畏心思。

  難不成是個花架子?比如是顧小魔頭的大驪同鄉?又或者是那位夫人的娘家人晚輩?

  陳平安行走在幽靜道路上,停下腳步。

  眼前站著兩個人,顧璨的一位師兄晁轍,還有能夠讓顧璨還算青眼相加的呂采桑,是一位白衣勝雪的俊美少年,年紀其實將近三十歲,可心性與皮囊都還是少年,應該是十幾歲的時候就躋身了洞府境,才得以顔色若童子,這說明那位書簡湖屈指可數的老元嬰修士,收取呂采桑作為閉關弟子,很有眼光。

  呂采桑撇下已經停步的晁轍,上前幾步,臉色陰沉,「你叫陳平安?我勸你以後少對璨璨指手畫腳!」

  陳平安直接問道:「不然如何?」

  呂采桑微微愕然,正要說話間。

  陳平安的視線已經越過呂采桑,望向自認為是局外人的晁轍,猶豫了一下,說了一句怪話:「算了,下不為例。」

  晁轍欲言又止。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解釋,我知道了,不想聽而已。」

  呂采桑看著那個神色憔悴、眉宇間滿是陰霾的年輕男人,譏笑道:「好大的口氣,是璨璨借給你的膽子吧?」

  好似一個病秧子的陳平安,橫著伸出一條手臂。

  晁轍憑藉本能想要後退,只是不願意在呂采桑這個青峽島外人面前露怯,强自鎮定。

  天地寂靜。

  呂采桑大笑道:「你這是幹嘛?」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道:「不來?你可想好了。」

  當言語落定。

  只見一條金色絲線剎那之間,從顧璨府邸處,拔地而起,金線不斷拉伸,最後一把長劍懸停在那個年輕男人的手掌上方。

  哪怕飛劍已至那人掌心上方一寸高處,靜止不動。

  可這把長劍飛掠軌跡帶出來的那條金色長線。

  始終沒有退散。

  呂采桑眯起眼。

  心中震撼不已。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按照書簡湖的規矩,你們兩個已經可以死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把微微顫鳴的半仙兵劍仙,淡然道:「去,下次出鞘,會讓你滿意的。」

  這把「劍仙」一閃而逝,那條長達千餘丈的金色光線這才消失。

  呂采桑依舊站在原地,不肯退讓。

  晁轍已經讓出道路,站在一旁。

  陳平安看了眼一臉視死如歸的呂采桑,滿臉疲倦不曾清減絲毫,卻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顧璨應該真心把你當朋友的。」

  說完之後,陳平安竟是轉身而走,返回那間屋子。

  內心深處有些後怕的呂采桑,轉過頭,望向一身冷汗的晁轍,呂采桑猶然嘴硬,問道:「這傢伙是不是腦子進過水?」

  晁轍不敢說一個字。

  你他娘的呂采桑可以跑師父那邊躲起來,可老子一旦惹了這麼尊不顯山不露水的劍仙瘟神,能跑哪兒去?

  陳平安到那間屋子,點燃桌上燈火。

  陸陸續續送來了書簡湖各處的地方志,還夾雜有不少各大島嶼的祖師堂譜牒等等,田湖君能夠送來這麼快,理由很簡單,都是青峽島繳獲而來的戰利品,並且是最不值錢的那一類,如果不是陳平安提起,遲早會當一堆廢紙燒掉。青峽島如今的藩屬十一大島,一座座都給那對師徒親手打殺得香火斷絕了。

  都需要一一翻閱,一樣需要做摘抄筆錄。

  在這之後,還需要問得更細緻,到時候就不是坐在這邊動筆頭的事情了。

  可陳平安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難的事情,一來他擅長水磨功夫,不過是將練拳一事放下,換一件事去做而已。二來,如果這才開了個頭,就覺得難,他早就可以知難而退了。

  深夜時分,窗外圓月當空,清輝皎潔,陳平安放下筆,揉著手腕推門而出,繞圈踱步,當是散心。

  已經寄出三封信,龍泉郡披雲山,桐葉洲太平山,老龍城范家。

  估計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得到飛劍信。

  陳平安不著急,也急不來。

  曾經的千山萬水,他都是一步步走過來的,風馳電掣的飛劍往來,要快多了。

  陳平安突然走出那個圈子,過了青峽島山門,去往渡口。

  站在岸邊,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臉,抬起頭後,望向遠方。

  不知為何,這一刻,陳平安看待這座在寶瓶洲聲名狼藉、可謂爛大街的書簡湖,卻想起了一句已經忘記了出處、如今也不願意去深究的好話。

  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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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30 01:31:59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三十三章 拳劍皆可放,去看一條線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拍了拍臉頰,站起身,返山門口那間屋子。

  遠遠看去,桌上的燈火,光亮透出窗戶。

  陳平安下意識就要加快腳步,然後驟然放緩,啞然失笑。

  四歲以後,從來沒有哪次「家」,泥瓶巷祖宅會有燈火等候,成為少年之後,違背誓言,還是去當了龍窯學徒,掙了些銅錢,可每次出門怎麼可能不熄燈,由著燈油消減?今天則是出門時分,已然忘記熄燈,你這會兒匆忙趕去屋子,又能做什麼?吹滅了?可是當下沒有半點睡意,注定要挑燈夜讀,再點燃燈火?那麼這熄燈點燈之間,意義何在?

  陳平安乾脆就緩緩而行,進了屋子,關上門,坐在案後,繼續翻閱香火房檔案和各島祖師堂譜牒,查漏補缺。

  心不靜,就先別練拳,至於修士煉氣,就更不用想了。

  陳平安在藕花福地就知道心亂之時,練拳再多,毫無意義。所以那會兒才經常去狀元巷附近的小寺廟,與那位不愛講佛法的老和尚閒聊。

  更何況,如今陳平安是提不起精神氣,比心不靜還要更加複雜,那些精氣神如墜井底,巨石綁縛,怎麼提起來?

  只是這種心境,倒也算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心定了。

  陳平安合上那些保存不善的泛黃檔案,拿起手邊那把當年在大隋京城鋪子,買玉簪子時掌櫃附贈的普通小刻刀,以刀柄輕輕在桌上畫出一條虛線。

  想了想,陳平安抽出一張被他裁剪到書籍封面大小的宣紙,提筆劃出一條直線,在首尾兩端各自寫下「顧璨大錯」和「顧璨向善」,字體較大,然後在「錯」與「善」之間,依次寫下蠅頭小楷的「書簡湖一地鄉俗」,就在陳平安打算寫一國律法的時候,又將之前七個字抹掉,不但如此,陳平安還將「顧璨向善」一並抹掉,在那條線居中的地方,略有間隔,寫下「知錯」,「改錯」兩個詞語,很快又給陳平安塗抹掉。

  最後陳平安將這張紙揉成一團,卻沒有丟入竹簍,而是收入方寸物當中。

  陳平安雙手籠袖,背靠椅子,熄滅燈火,閉上眼睛,似睡非睡,下一次睜眼,已是天濛濛亮的時分。

  常將半夜縈千歲,只恐一朝便百年。

  陳平安站起身,不用手腳舒展,筋骨自行鬆動,傳出一連串的咯吱響聲。陳平安走出屋子,打算繞著青峽島走一圈,青峽島是書簡湖首屈一指的大島,估計走下來得花半天功夫。如今他在屋子那邊的衣食住行,有一位青峽島少女修士負責,陳平安便去住在附近看守山門的一位老修士打聲招呼,見著了那位少女修士,就說今天不用往這邊送食盒。

  老人是個洞府境修士,趕緊應承下來。

  陳平安突然笑道:「估計她還是會準備的,我不在的話,她也不敢擅自走入屋子,那就這樣,今天的三餐,就讓她送到你這邊,讓張老前輩享享口福,只管放開肚子吃便是,先前張老前輩與我說了不少青峽島舊事,就當是報酬了。」

  老修士忐忑道:「陳先生,我可不會因為嘴饞丟了性命吧?」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的。」

  老修士仍是不太爽利,委實是在這青峽島見多了風波詭譎的起起伏伏,由不得他不膽小如鼠,「陳先生可莫要誑我,我曉得陳先生是好心,見我這個糟老頭子日子清貧,就幫我改善改善伙食,只是那些美食,都是春庭府邸裡的專供,陳先生若是過兩天就離開了青峽島,一些個躲在暗處眼紅的壞種,可是要給我穿小鞋的。」

  陳平安道:「那就將春庭府食盒都擱在張老前輩這邊,頭我來拿。」

  老修士笑道:「還是這樣比較穩妥。」

  陳平安離去後,老修士有些埋怨這個年輕人不會做人,真要可憐自己,難道就不會與春庭府打聲招呼,到時候誰還敢給自己甩臉子,這個賬房先生,假惺惺做派,每天在那間屋子裡邊故弄玄虛,在書簡湖,這種裝神弄鬼和沽名釣譽的手段,老修士見多了去,活不長久的。

  老修士這一發牢騷,就如洪水決堤,開始埋怨那個傢伙在山門這邊住下後,害得他少了好些油水,再不敢為難一些下五境修士,私下盤扣一兩顆雪花錢,遇上一些個身姿曼妙的晚輩女修,更不敢像往常那般過過嘴癮手癮,說完了葷話,偷偷摸摸在她們屁股蛋兒上捏一把。

  本以為能夠跟這位賬房先生套近乎,混個熟臉,說不定也能因禍得福,從此搭上春庭府這條線,不敢說飛黃騰達,在青峽島混個油水十足的衙門,不也行?不曾想那個賬房先生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任由他手段迭出,百般討好,要麼是江湖雛兒聽不懂話外話,要麼是裝傻扮痴,其心可誅,估摸著眼中只瞧得起呂采桑那些與顧魔頭交好的天之驕子,打心眼就看不上自己這種沒有前途的洞府境,真是可恨。

  陳平安慢慢走,期間又有繞路登山,走到那些青峽島供奉修士的仙家府邸門前,再原路返,以至於到青峽島正山門那邊,竟然已是暮色時分。

  陳平安遠遠看去,那位春庭府邸的年輕女修,據說是顧璨娘親的貼身婢女,雙手拎著一隻精美食盒,亭亭玉立,站在屋子門口,看門老修士低頭哈腰陪在一旁,像是在賠笑道歉。

  陳平安快步走去,從那位年輕女修手中接過了食盒,道了一聲謝,生了一張肌膚白膩鵝蛋臉的春庭府少女,向這位陳先生施了個萬福,並未多說什麼,姍姍離去。

  陳平安到屋子,打開食盒,將菜肴悉數放在桌上,還有兩大碗米飯,拿起筷子,細嚼慢咽。

  最後重新收拾好碗筷,一一放食盒,蓋好。

  生死大事,對錯是非,不是有理由有藉口去做,顧璨能夠在內心說服自己,就可以像那些紙上文字,可以一筆抹掉。

  恰恰是顧璨的不認錯,不以為是錯,才在陳平安心坎此處成死結。

  既然自己無法放棄顧璨,又不會因一地鄉俗,而否定陳平安自己心中的根本是非,否認那些已經低到了泥瓶巷小路、不可以再低的道理,陳平安想要向前走出第一步,試圖改錯和彌補,陳平安自己就必須先退一步,先承認自己的「不夠對」,萬般道理且不說,換一條路,一邊走,一邊完善心中所思所想,歸根結底,還是希望顧璨能夠知錯。

  退一萬步說,只有上不去的天,天即長生不朽,沒有過不去的山,山即人間種種心坎。

  陳平安想要去直面這些心坎,自己的,已死之人的,在乎那些已死之人、猶然在世之人的,這些注定會磨損心中萬古刀的人間苦難。

  犯了錯,無非是兩種結果,要麼一錯到底,要麼就步步改錯,前者能有一時甚至是一世的輕鬆愜意,大不了就是臨死之前,來一句死則死矣,這輩子不虧,江湖上的人,還喜歡嚷嚷那句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後者,會尤為勞心勞力,吃力也未必討好。

  十人樹楊,一人拔之,則無生楊亦。

  陳平安想要先嘗試著去驗證這句話的正反兩面,至於對錯,無論最終得到的結果如何,則都與上道理擱一邊。

  在此期間。

  陳平安當下能做的,不過就是讓顧璨稍稍收斂,不繼續肆無忌憚地大開殺戒。

  他與顧璨說了那麼多,最後讓陳平安感覺自己講完了一輩子的道理,好在顧璨雖然不願意認錯,可到底陳平安在他心目中,不是一般人,所以也願意稍稍收起跋扈氣焰,不敢太過順著「我如今就是喜歡殺人」那條心路脈絡,繼續走出太遠。畢竟在顧璨眼中,想要隔三岔五邀請陳平安去春庭府邸這座新家,與他們娘倆還有小泥鰍坐在一張飯桌上吃飯,顧璨就需要付出一些什麼,這種類似交易的規矩,很實在,在書簡湖是說得通的,甚至可以說是暢通無阻。

  所以接下來,陳平安跟田湖君要了一塊青峽島供奉玉牌,掛在腰間,第二天開始在青峽島四處逛蕩,與人閒聊。

  在宮柳島群雄彙聚,推舉「江湖君王」的那一天,陳平安甚至跟青峽島借了一艘渡船,重新穿上金醴法袍,背好那把劍仙,開始獨自一人,以青峽島供奉的身份,以及對外宣稱喜好撰寫山水遊記的家練氣士,以這個從未在書簡湖歷史上出現過的滑稽身份,遊歷書簡湖那些法外之地的衆多島嶼。

  按照那幅田湖君贈予的江湖形勢圖,先從青峽島的十多個藩屬島開始登岸遊歷,田湖君結丹後名正言順開闢府邸的眉仙島,還有那每逢明月照耀、山脊如雪白魚鱗的素鱗島。

  當陳平安晝夜不息,將這些島嶼逛完,已經是三天過後,又記下了一些不在香火房檔案上的姓名。

  書簡湖那座宮柳島上還在爭吵不休,隱約分出了三個陣營,擁護青峽島劉志茂擔任新一任江湖共主的諸多島嶼勢力,竭力堅持截江真君「才不配位」的一撥島主,這些島主與藩屬勢力,立場極為堅定,便是劉志茂坐上了江湖君主的盟主座椅,他們也不認,有本事就將他們一座座島嶼繼續打殺過去。最後一個陣營,就是坐觀虎鬥的島主,有可能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也有可能是暗中早有秘密結盟、暫時不便亮明立場。

  有意思的是,反對劉志茂的那些島主,每次開口,好似事先約好了,都喜歡陰陽怪氣說一句截江真君雖然德高望重,然後如何如何。

  在書簡湖,德高望重這個說法,好像比任何駡人的言語都要刺耳,更戳人的心窩子。

  這天陳平安自己駕馭渡船,來到一座名為珠釵島的島嶼,距離青峽島較遠,島嶼不大,門派修士弟子稀少,所以此次宮柳島會盟,去不去宮柳島在兩可之間的島主,並未像其他許多削尖了腦袋都要去宮柳島占據一席之地的小島主,而是選擇留在島上,不摻和書簡湖這場極有可能決定未來百年格局的盛舉。

  陳平安停船靠岸,渡口已經站著一位高髻豐腴、穿著袒露的婦人,體態豐碩,方額廣頤。

  陳平安已經猜出這位龍門境女修的身份,相傳這位本名為劉重潤的婦人,曾是寶瓶洲中部一個覆滅王朝的皇室宗親,末代小皇帝正是被這位稱呼為姑媽的女子,提著送到龍椅御座上去的,池水城那邊的稗官野史,傳言小皇帝當時年少懵懂,還笑呵呵拍著屁股底下那張巨大龍椅,要姑媽一起坐,然後這位婦人當時還真就一屁股坐了上去,抱起小皇帝在懷中,滿朝文武,噤若寒蟬,無人膽敢質疑。

  田湖君曾經隨口提及過這位珠釵島島主,稱贊了一句「有大丈夫氣」。

  劉重潤微笑道:「你就是住在青峽島山門口的那位賬房先生?」

  陳平安楞了一下,在青峽島,可沒有人會當面說他是賬房先生。

  陳平安說道:「算是吧。」

  劉重潤開門見山問道:「該不會是你們青峽島見這珠釵島礙眼,趁著附近島主都去了宮柳島的間隙,來做些什麼?」

  陳平安搖頭道:「就我一個人拜訪珠釵島,多有叨擾,是想要跟劉夫人問些書簡湖的風土人情,若是劉夫人不願意我上島,我這就去往別處。」

  劉重潤眯起那雙極為狹長的丹鳳眼,「若是我說珠釵島不歡迎賬房先生呢?我這島上,只有女子,人人修為都不高,若是誰給你瞧上了眼,抓去青峽島擔任開襟小娘,我到時候是放人,還是不放人?」

  陳平安神色如常,抱拳告辭,轉身走上渡船,果真去往別處。

  劉重潤站在原地,這下子她真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事實上,她都已經準備好一位姿容出彩的年輕女修弟子,就當是破財消災了。

  陳平安在下一座鄰近的飛翠島,一樣吃了閉門羹,島主不在,管事之人不敢放行,任由一位青峽島「供奉」登岸,到時候給青峽島那幫不講半點規矩的修士一鍋端了,他找誰哭去?若是孑然一身,他都不敢如此拒絕,可島上還有他開枝散葉的一大家子,實在是不敢掉以輕心,只是如此不給那名青峽島年輕供奉半點面子,老修士也不敢太讓那人下不來台,一路相送,賠罪不已,那般架勢,恨不得要給陳平安跪下磕頭,陳平安並未勸說安慰什麼,只是快步離開、撐船遠去而已。

  第三座島嶼花屏島,金丹地仙的島主不在,去了宮柳島商討大事,也是截江真君麾下搖旗吶喊最賣力的盟友之一,一位少島主留在島上看守老巢,聽聞顧大魔頭的客人,青峽島最年輕的供奉要來做客,得知消息後,趕緊從脂粉香膩的溫柔鄉裡跳起身,慌慌張張穿戴整齊,直奔渡口,親自露面,對那人笑臉相迎。

  真見著了那位給青峽島藏藏掖掖的年輕供奉,少島主其實還是有些失望的,瞧著就不像是什麼擅長廝殺的高人,倒像是個鄉野村塾的教匠,如今青峽島周邊附近的大小島嶼,其實都在暗中談論此事,只是青峽島那邊口風緊,半點有用的消息都沒傳出來,只聽說是個在池水城當衆摔了顧大魔頭兩耳光的狠人,顧璨也沒還手,反而以禮相待,接到了青峽島春庭府邸,如今少島主在內的一干狐朋狗友,都在押注此人能夠活幾天,花屏島少島主是押了一月內必死,誰不知道大魔頭顧璨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殺人隨心?書簡湖給那條大泥鰍當做腹中食物的練氣士,可不都是什麼仇家,青峽島的座上賓,觥籌交錯的酒肉朋友,不在少數。

  陳平安在花屏島喝了一頓酒,他喝得少,對方卻喝得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聊出了許多少島主的「酒後真言」。

  到渡船上,撐船的陳平安想了想那些言語的火候分寸,便知道書簡湖沒有省油的燈,遠離花屏島,停船於湖心,陳平安掏出筆紙,又寫下一些人和事情。

  此後每天就是這樣走走停停,在一座座島嶼看到不同的風景和人事,與珠釵島一般閉門謝客、婉拒陳平安登山的,一樣很多。

  陳平安懷中那張書簡湖形勢圖上,不斷有島嶼被畫上一個圓圈。

  每天天未亮就撐船離開青峽島,夜幕深深才返青峽島那間屋子。

  書簡湖除了彙聚了寶瓶洲各地的山澤野修,此處還巫風鬼道大熾,各種聞所未聞的旁門邪術,層出不窮。

  還有比如像那花屏島,修士都喜歡窮奢極欲,沉浸於醉生夢死的快活日子,道路上,鑿金為蓮,花以貼地。

  又有一座島嶼名為鄴城,島主開辦了鬥獸場,誰若膽敢朝凶獸丟擲一顆石子,就是「犯獸」大罪,處以極刑。每天都有別處島嶼的修士將犯錯的門中弟子或是抓捕而來的仇家,丟入鄴城幾處最著名的鬥獸場牢籠,鄴城自有醇酒美婦伺候著來此找樂子的八方修士,欣賞島上凶獸的血腥行徑。

  還有那位衣冠島的島主,據說曾經是一位寶瓶洲西南某國的大儒,如今卻喜好搜羅各地儒生的帽冠,被拿來當做夜壺。

  有一天陳平安離開一座名為雲雨島的島嶼,島上有兩座仙家洞府門派,都擅長房中雙修術。

  見著了陳平安,其中一做門派的女子,無論歲數大小,視線都好似那饑渴難耐的豺狼虎豹,只是年輕人腰間懸掛著的那塊青峽島供奉玉牌,讓她們不敢太過胡來。

  陳平安下山登船的時候,輕輕一震,猶然縈繞在法袍金醴附近的脂粉香味,飄散一空。

  陳平安在去往下一座島嶼的路途中,終於遇到了一撥潛伏在湖中的刺客,三人。

  被初一和十五各自攪爛一名刺客的本命物所在氣府,重傷跌落水中。

  借機欺身而近的一位兵家修士,在本以為勝券在握之際,給那個精神不濟、好似病秧子似的年輕人,一拳打得墜入湖中。

  陳平安撐船,以竹蒿將三人分別拉上船,問了些問題,其中一名刺客趁著陳平安深思之際,再次拼死偷襲,便給輕描淡寫一拳打死了。

  陳平安隨後將兩個活著的人,以及那具冰冷屍體,送到書簡湖雲樓城附近的岸邊,在一人背著屍體、一人踉蹌登岸後,陳平安掉轉船頭,緩緩而歸。

  半個時辰後,數十位練氣士浩浩蕩蕩殺出雲樓城。

  以一名七境劍修為首。

  將陳平安和那條渡船圍在當中。

  陳平安問了那名劍修,你知道我是誰,叫什麼名字?是因為朋友義氣出城廝殺,還是與青峽島早有冤仇?

  劍修放出豪言,他連那兩人都不熟悉,只能算是朋友的朋友,但你們這些青峽島修士,書簡湖人人得而誅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去動用背後那把劍仙。

  而是雙指拈出了一張符籙。

  日夜遊神真身符。

  將那名七境劍修和幾名沖在最前邊的雲樓城「義士」,當場鎮殺,又以飛劍初一刺殺了那名劫後餘生的最早刺客之一。

  不理會那些鳥獸散的雲樓城修士,愈發萎靡不振的陳平安沒有就此去往青峽島,割下兩顆頭顱掛在腰間,反而再次停船靠岸,在渡口繫好渡船後,走入雲樓城,來到一座高門府邸外,說是找人,一個剛剛在書簡湖雲雨島附近認識的熟人。

  無人阻攔,陳平安跨過門檻後,在一處院子找到了那個當時背著死人登岸的刺客,他身邊懸停著那把悄然尾隨入城的飛劍十五。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處,輕聲喊道:「炭雪。」

  一位少女出現在牆頭。

  陳平安說道:「以後不要再跟著我了,保護好顧璨,還有,告訴顧璨,這些事情,他別管,不許遷怒雲樓城。」

  那條小泥鰍使勁點頭,如獲大赦,趕緊一掠而走。

  陳平安將兩顆頭顱放在院中石桌上,坐在一旁,看著那個不敢動彈的刺客,問道:「有什麼話想說?」

  那名男子大概是心知必死,最後一絲僥倖都蕩然無存後,便驀然膽氣十足,大聲獰笑道:「老子在地底下等著你!」

  陳平安問道:「那如果我反悔了,把雲樓城內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殺乾淨?」

  男人死死盯著陳平安,「我都要死了,還管這些做什麼?」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院子門口那邊站著的府邸數人,收視線後,站起身,「過幾天我再來看看你。」

  陳平安腳尖一點,踩在牆頭,像是就此離開了雲樓城。

  只是離去之時,飛劍十五一口氣攪爛了這名刺客的剩餘本命竅穴。

  實則陳平安此後秘密返回那座府邸。

  然後看到了一場鬧劇。

  原來那位刺客並非府上人氏,而是與上一代家主關係莫逆的神仙中人,是書簡湖一座幾乎被滅滿門的漏網之魚修士,此前也不是潛伏在容易泄露行蹤的雲樓城,而是距離書簡湖三百多里的石毫國邊關城池當中,只是此次陳平安將他們放在此地,刺客便來到府上修養,剛好另外那名刺客在雲樓城頗有人緣和香火,就集結了那麼多修士出城追殺那個青峽島年輕人,除了與青峽島的恩怨之外,未嘗沒有借此機會,殺一殺如今身在宮柳島那個劉志茂風頭的想法,一旦得逞,與青峽島敵對的書簡湖勢力,說不定還會對他們庇護一二,甚至能夠重新崛起,所以當初兩人在府上一合計,覺得此計可行,即是富貴險中求,有機會揚名立萬,還能宰掉一個青峽島極其厲害的修士,何樂不為?

  這名曾經是府上人人敬仰的觀海境「老」神仙,立即被府上兩名不過是四境修士的供奉,聯手一位五境純粹武夫,磨磨蹭蹭了半天,生怕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傢伙還有殺手鐧,好不容易才敢出手,將其拘押起來,三人一個個滿身大汗。當代家主這才開始破口大駡此人的忘恩負義,差點連累府上百餘人一起陪葬,這位家主臉色猙獰,說就算刨地三尺,也要將你那個幾年前來府上做客的漂亮女兒找出來,到時候就當著你的面,讓你日日夜夜欣賞那幅活生生的春宮圖。

  那名被五花大綁的刺客終於開始死命掙扎,渾身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那個家主暢快異常,眼眶通紅,說了一番最為雪上加霜的言語,別以為你那個老來得女的小丫頭很難找,別人不曉得你的底細,我知道,不就是石毫國邊境那幾座關隘、城池當中藏著嗎?聽說她是個沒有修行資質的廢物,偏偏生得貌美,相信這般姿色的年輕女子,大把銀子砸下去,不算太難找出,實在不行,就在那處地方放出消息,說你已經快要死在雲樓城了,就不相信你女兒還會貓著藏著不願現身!

  三天後。

  石毫國一座關隘城池,有位中年男人,在雲樓城一行人之前入城就已經等在那邊。

  一行人為了趕路,風餐露宿,叫苦連連。

  一名四境修士和五境武夫帶隊,始終沒有發現,有人在看著他們的言行舉止,甚至還會默默記在紙上。

  那撥人在關隘城池中搜尋無果,立即火速趕往石毫國附近一座郡城。

  最終在郡城一條巷子裡,找到了那戶唯有老嫗和少女相依為命的人家,不算大富大貴,殷實門戶而已。

  這撥人沒有火急火燎上去搶人,畢竟這裡是石毫國郡城,不是書簡湖,更不是雲樓城,萬一那個老嫗是深藏不露的中五境修士,他們豈不是要在陰溝裡翻船?

  衆人齊心合力想出一個法子,讓一位長相最憨厚的家族護院,趁著老嫗出門的時候,去通風報信,就說是她爹在雲樓城府上被青峽島修士重創,命不久矣,已經完全失去說話的能力,只是死活不願咽氣,他們家主俯身一聽,只能聽到反復念叨著郡城名字和女兒兩個說法,這才辛苦尋到了此地,再不去雲樓城就晚了,注定要見不著她爹最後一面。

  少女一開始沒有開門,聽聞那名雲樓城府上護院捎來的噩耗後,果真滿臉淚水地打開院門,哭哭啼啼,體態孱弱如嬌柳,看得那位護院漢子私底下喉結微動。

  少女收拾好包裹後,驟然響起那位朝夕相處、照顧自己起居的老嫗,與那位著急帶著她離開郡城的護院,說是自己一定要與老嬤嬤說一聲,老嬤嬤身子骨太差了,如果找不到自己,一定會憂懼傷心,指不定不等她走到雲樓城,老嬤嬤就又離開人世了,她豈不是世上再沒有一個親人?

  護院一聽,心中一盤算,是個不中用的老婆姨?再瞅著那個滿臉純真的動人女子,約莫十七八歲,不說山上洞府,只說市井坊間,可不能算是什麼少女了。他便覺得由著她知會一聲行將就木的老嬤嬤,能出什麼錯?若是自己太過生硬,說不定才會惹來她的懷疑。

  於是他便改變初衷,陪著姿容凄美的動人女子,一起等待那個老太婆的到來。

  結果等到手挎菜籃的老嫗一進門,他剛露出笑容就臉色僵硬,後背心,被一把匕首捅穿,漢子轉頭望去,已經被那女子迅速捂住他的嘴巴,輕輕一推,摔在院中。

  老嬤嬤見到這一幕後,無動於衷。

  女子忍著心中悲苦和擔憂,將雲樓城變故一說,老嫗點點頭,只說多半是那戶人家在落井下石,或是在向青峽島仇家遞投名狀了。

  女子哀求老嫗一定要去雲樓城一趟,哪怕是死,她哪怕見不著她爹最後一面,也要去雲樓城。

  老嫗哀嘆一聲,說是清淨日子算是走到頭了,環顧四周,如飛鳥張翼掠起,直接去了一處盯梢她們許久的修士住處,一番血戰,捂著幾乎致命的傷口返院子,與那女子說解決掉了潛伏此地的後患,嬤嬤是肯定去不得雲樓城了,要女子自己多加小心,還交給她一枚丹藥,事到臨頭,一咬即死。

  切實感受到天有不測風雲的女子,强顔歡笑,抹去眼淚,收拾好行李,獨自離開這座郡城,去往命運未卜的書簡湖雲樓城。

  在女子雇傭了一輛馬車,駛出郡城大門後。

  她並不知道,小院那邊,一個背著長劍的中年男人,在一座客棧打暈了雲樓城剩餘所有人,然後去了趟老嫗正在咳血熬藥的院子,老嫗看到悄無聲息出現的男人後,已經心生死志,不曾想那個相貌平平、好似江湖遊俠的背劍男人,丟了一顆丹藥給她,然後在牆角蹲下身,幫著煮藥起來,一邊看著火候,一邊問了些那名暴斃修士的來歷,老嫗打量著那顆芬芳撲鼻的幽綠丹藥,一邊揀選著答問題,說那修士是垂涎自家小姐姿容美色的書簡湖邪修,手段不差,擅長隱匿,是自家主人離開已久,那名邪修最近才不小心漏出了馬腳,極有可能是出身於雲雨島或是鎏金島,應該是想要將小姐擄去,上供孝敬給師門裡邊的大修士,她原本是想要等著主人來,再解決不遲,哪裡想到術法通天的主人已經在雲樓城那邊慘遭橫禍。

  老嫗越來越覺得莫名其妙。

  原來那個中年男人煮藥間隙,竟然還掏出了紙筆,記下了見聞。

  中年男人幫著煮完藥後,就站起身,只是離去之前,他指著那具來不及藏起來的屍體,問道:「你覺得這個人該死嗎?」

  老嫗猶豫了一下,選擇坦誠相待,「他如果不死,我家小姐就要遭殃了,到了那座雲樓城,只會生不如死,說不定讓小姐生不如死的衆人當中,就會有此人一個。」

  中年男人不置可否,離開院子。

  幾天後的深夜,有一道曼妙身影,從雲樓城那座府邸牆頭一翻而過,雖然當年在這座府上待了幾天而已,但是她的記性極好,不過三境武夫的實力,竟然就能夠如入無人之境,當然這也與府邸三位供奉如今都在趕雲樓城的路上有關。

  只是當她悄無聲息地落在一棟院子之時,整座府邸驟然光亮起來,一盞盞燈籠點燃高掛起來。

  這位夜潛府邸的女子,被一名重金聘請而來的臨時供奉,六境劍修,以一把本命飛劍,故意抵住她心口,而非眉心或是脖頸,再用一把出鞘長劍,輕輕擱在那蒙面女子的肩頭上,雙指並攏輕輕一揮,撕去遮掩女子容貌的面紗,面容如花甲老人的「年輕」劍修,倍覺驚艶,微笑道:「不錯不錯,不是修士,都擁有這等肌膚,真是天生麗質了,聽說姑娘你還是個純粹武夫,想必稍稍調教一番,床笫功夫一定更讓人期待。」

  劍修轉頭對府邸主人笑道:「沒騙人,按照約定,剩餘一半的神仙錢,你們就不用掏腰包了。」

  那女子只說要見她父親最後一面,在那之後,她任由處置。

  劍修收劍入鞘,點了點頭,卻閃電出手,雙指一敲女子脖子,然後再輕彈數次,就從女子嘴中嘔出一顆丹藥,被面容蒼老的劍修捏在手中,湊近鼻子,嗅了嗅,滿臉陶醉,然後隨手丟在地上,以腳尖碾碎,「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尋死怎麼成,我那買你性命的一半神仙錢,知道是多少銀子嗎?二十萬兩白銀!」

  不知為何,渾身發麻酥軟的女子,想要咬舌自盡都成了奢望,只能被那名劍修按住肩頭,扯去這處院落一間偏屋,踢開門,她看到了那個渾身是血、等圓眼睛的男人。

  女子哭泣出聲。

  六境劍修洋洋得意道:「父女團圓之後,就該……」

  就在此時,劍修身體瞬間緊綳,那柄本命飛劍剛剛離開關鍵氣府,就發出一聲顫鳴,原來是直直撞在了另外一柄本命飛劍的劍尖之上。

  劍尖那一小截瞬間崩碎不說,劍修的飛劍還給人以雙指夾住。

  劍修僵硬轉頭,立即抱拳道:「晚輩雲樓城杜射虎,拜見青峽島劍仙前輩!」

  原來不知何時,這名六境劍修老人身邊站了一位臉色微白的年輕人,背劍掛葫蘆。

  那人鬆開手指,遞給這名劍修兩顆小暑錢。

  六境劍修杜射虎,戰戰兢兢收下兩顆小暑錢後,二話不說,直接離開這座府邸。

  本命飛劍碎裂了劍尖,哪裡是這次報酬的四顆小暑錢能夠彌補,只是修補本命飛劍的神仙錢,又哪裡能夠比自己的這條命值錢?

  只是可惜那個生得水靈白嫩的小娘們,注定是無福消受了。

  這天夜裡,一輛馬車緩緩駛出雲樓城去往石毫國的城門,一直到清晨時分,已經遠離雲樓城,陳平安停馬後,跳下馬車,準備返雲樓城外的那座渡口,希望那艘繫在岸邊的渡船,沒給人偷走,不然還是有些小麻煩。

  那個女子掀開車簾子,坐在車夫位置上,她父親已經在後邊的車廂睡熟過去,性命無憂,就是這輩子很難再重返中五境了,她望向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忍著淚水,沉聲道:「總有一天,我會找你報仇的!」

  可是那個年輕人根本沒有理睬她,就連看她一眼都沒有,這讓女子愈發悲苦憤懣。

  驀然之間,她背脊生寒。

  因為那個人停步轉身了。

  陳平安說道:「我可能在書簡湖最少要待兩三年,如果對你來說時間太短,沒有把握報仇,將來可以去大驪龍泉郡找我。」

  女子愕然。

  陳平安對她說道:「你可以多帶個朋友,好幫你收屍,因為我到時候只會殺你一個人。」

  女子怔怔看著那個人漸漸遠去。

  車廂內,她爹似乎被吵醒了,咳嗽道:「不要想著找他報仇了。」

  她擦乾淨眼淚,轉頭問道:「爹,之前他在,我不好問你,我們與他到底是怎麼結的仇?」

  車廂內,男人啞口無言。

  繞著雲樓城,來到那座渡口,那艘渡船不但還在,竟然還有雲樓城不認識的兩位修士,專門幫忙守著,大概是防止不長眼的蟊賊見財不要命,害得那位青峽島供奉遷怒於整座雲樓城。

  陳平安與兩位修士致謝,撐船離開。

  愈行愈遠,陳平安思緒飄遠,神之後,騰出一隻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

  去往青峽島,水路迢迢。

  陳平安暫時也沒打算去往附近的書簡湖島嶼,結果在半路,就遇上了來接他的那艘巨大樓船,陳平安飄掠上船頭,顧璨和小泥鰍並肩而立,顧璨撓頭道:「陳平安,怎麼幾天沒見,你又瘦了?」

  陳平安問道:「宮柳島那邊怎麼樣了?」

  顧璨翻了個白眼,雙手籠袖,「沒勁得很,拍桌子瞪眼睛,一天到晚吵架。不過這也不奇怪,書簡湖歷史上最近幾次推舉江湖君主,最長的一次,足足拖了大半年呢,就差沒在島上建茅屋或是議事堂打地鋪了。最短的一次,倒是才個把月,因為吵來吵去,吵得某人煩死了,那傢伙就一口氣宰了二十多位當時的島主,然後當天就有了新任江湖君主,是那人的姘頭,也是書簡湖唯一一位以女子身份、坐上江湖君主這把交椅的修士。」

  陳平安點點頭。

  顧璨好奇問道:「這次離開書簡湖去了岸上,有好玩的事情嗎?」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看了一條線。」

  顧璨跟小泥鰍面面相覷。

  顧璨不打算自討苦吃,轉移話題,笑道:「青峽島已經收到第一份飛劍傳訊了,來自最近咱們家鄉的披雲山。那把飛劍,已經讓給我下令在劍房給它當老祖宗供奉起來了,不會有人擅自打開密信的。」

  陳平安頭看了眼顧璨,點點頭,擠出一個笑臉,提醒道:「宮柳島那邊,越是風平浪靜,你和小泥鰍越是要小心。我猜測大驪跟朱熒王朝,會在書簡湖暗中較勁一番,如果遇到這種情況,只要有任何一方參與其中,你最好退一步,不著急出手。青峽島的劉志茂,能不能當成江湖君主,已經不是你和小泥鰍吃掉一兩個金丹地仙可以決定的了。」

  顧璨嗯了一聲,「記下了!我曉得輕重的,大致什麼人可以打殺,什麼勢力不可以招惹,我都會先想過了再動手。」

  小泥鰍揉了揉肚子,其實有些餓了。

  然後陳平安收視線,繼續遠眺湖景。

  他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首望之,美玉粲然。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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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30 01:32:20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三十四章 青衣姑娘吃著糕點

  到了青峽島,陳平安去劍房取了魏檗從披雲山寄來的回信,那把飛劍一閃而逝,返回大驪龍泉郡。

  與顧璨分開,陳平安獨自來到山門口那間屋子,打開密信,上邊回復了陳平安的問題,不愧是魏檗,問一答三,將其餘兩個陳平安詢問君子鐘魁和老龍城范峻茂的問題,一並回答了,洋洋灑灑萬餘字,將陰陽相隔的規矩、人死後如何才能夠成為陰物鬼魅的契機、緣由,涉及到酆都和地獄兩處禁地的諸多投胎轉世的繁文縟節、各地鄉俗導致的黃泉路入口偏差、鬼差區別,等等,都給陳平安詳細闡述了一遍。

  最後在密信末尾,魏檗附有兩門親筆撰寫的秘術,一門秘術是魏檗當年所在神水國皇室珍藏的左道術法,借助天地間的水運精華,用以快速尋覓那一點真靈之光,凝聚流散的亡魂,重塑魂魄,此法大成之後,尤其能夠敕令一切近水之鬼,故而是神水國的不傳之秘,唯有國師、供奉仙師可以研習。

  另外一門秘術是魏檗從神水國兵庫無意間得到的一種旁門道法,術法根祇近巫,只是雜糅了一些上古蜀國劍仙的敕劍手段,用來破開陰陽屏障,以劍光所及地帶,作為橋梁和小徑,勾連陽間和陰冥,與去世先人對話,不過需要尋找一個天生陰氣濃郁體質的活人,作為返回陽間的陰物棲息之所,這個人在密信上被魏檗稱之為「行亭」,必須是祖蔭陰德厚重之人,或是天生適合修行鬼道術法的修行奇才,才能承受,又以後者為佳,畢竟前者有損祖宗陰德,後者卻能夠以此精進修為,轉禍為福。

  陳平安反復瀏覽這封披雲山密信。

  這位賬房先生並不知道,接連雲雨島和雲樓城兩場廝殺,青峽島算是如何都紙包不住火了,如今的書簡湖,都在瘋傳青峽島多出一個戰力驚人的年輕外鄉供奉,不但擁有可以輕鬆鎮殺七境劍修的兩具符籙神靈傀儡,而且身負兩把本命飛劍,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此人還精通近身肉搏,曾經面對面一拳打殺了一位六境兵家修士。

  符籙仙師,地仙劍修,武道宗師?

  這個給青峽島看門的賬房先生,到底是什麼來頭?

  一時間宮柳島上,劉志茂聲勢暴漲,許多牆頭草開始隨風倒向青峽島。

  春庭府邸,這天飯桌上,婦人對最近難得回家吃飯的顧璨說道:「璨璨,不要學陳平安。」

  顧璨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道:「不學,當然不學。」

  婦人欣慰而笑,拿起絲巾擦拭一旁兒子嘴角的油漬,低聲道:「陳平安這般好人,娘親當年喜歡,可是在咱們書簡湖,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真不是什麼難聽的言語,娘親雖然從來不曾走出春庭府,去外邊看看,可是每天也會拉著那些婢女丫鬟閒聊,比陳平安更知道書簡湖與泥瓶巷的不同,在這兒,由不得我們心腸不硬。」

  顧璨點頭道:「娘親,放心吧,我心裡有數,天底下就只有一個陳平安,我可學不來,學不像。」

  最後顧璨抬起頭,「何況天底下也只有一個顧璨!」

  婦人突然問道:「之前娘親只知道陳平安有了大出息,可到底如何,陳平安他不說,娘親也不好多問,如今聽府上那些開襟小娘們私底下聊,好像陳平安便是在書簡湖占據一座大島,都綽綽有餘?聽說那天晚上,就連呂采桑都差點給陳平安一劍殺了?」

  顧璨想了想,「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把半仙兵,名叫劍仙,聽劉志茂說,好像陳平安暫時還無法完全駕馭,不然的話,書簡湖所有金丹地仙,都不是陳平安的三合之敵,地仙之下,肯定就是一劍的事情了。不過相比這把沒有完全煉化的劍仙,劉志茂明顯更加忌憚那張仙家符籙,問了我知不知道這符籙的根腳,我只說不知,多半是陳平安的壓箱底本事之一。其實小泥鰍當時被我安排跟在陳平安身邊,免得出意外,給不長眼的東西壞了陳平安遊歷書簡湖的心情,所以小泥鰍親眼見識過那兩尊天兵神將的神通,小泥鰍說好像與所有符籙派道士的仙符道籙不太一樣,符膽當中所蘊含的,不是一點靈光,而是好似山水神祇的金身根本。」

  婦人感慨道:「原來陳平安已經這麼有出息了啊。」

  顧璨吃相不好,這會兒滿臉油膩,歪著腦袋笑道:「可不是,陳平安只要想做成什麼,他都可以做到的,一直是這樣啊,這有啥好奇怪的。」

  婦人看著一臉天真無邪的兒子,有些無奈,有些事情,到底還是要當娘親的,多想想才行,這跟她一個婦道人家的本事大小,沒關係。

  在顧璨帶著小泥鰍去往宮柳島湊熱鬧的時候,婦人來到春庭府邸後院一座大廳,將府上數十位開襟小娘都喊到一起,鶯鶯燕燕,疾言厲色,將她們訓誡了一通,不許任何人在陳平安跟前嚼舌頭,一經發現,直接杖斃,而且她會命人翻出春庭府專有的香火房秘檔,如果有親人已經是青峽島修行中人,立即讓田湖君親自打斷長生橋,如果不在書簡湖,卻受了春庭府饋贈而富貴起來的門戶,一律抄家,交由池水城城主范氏處置。

  這天暮色裡,陳平安敲開了青峽島一棟尋常府邸的大門,是一位二等供奉的修道之地,本名早已無人知曉,姓馬,鬼修出身,據說曾是一個覆滅之國的皇家馱飯人,就是皇帝老爺出巡時《京行檔》裡的雜役之一,不知怎麼就成了修道之人,還一步步成為青峽島的老資歷供奉。

  鬼修在已經夠讓譜牒仙師瞧不起的山澤野修裡邊,又是極其不受待見的一種,故而這棟府邸位於青峽島的偏遠僻靜地帶,靈氣不算充沛,陰氣十足,占據了一口每隔一段時間就有陰風吹拂的古怪水井,府邸四周,常年陰氣森森,四周鄰裡間,從無往來,這位鬼修供奉最早是青峽島頭等供奉裡邊的末席,隨著青峽島吞並十數座藩屬大島,有些大島主和供奉客卿惜命,選擇依附如日中天的截江真君,一來二去,久而久之,青峽島原有勢力的座椅就不斷往後挪,越挪越靠後,好在劉志茂沒有克扣功勛老供奉們的俸祿神仙錢,反而增加了一兩成,這才沒「寒了衆將士的心」。

  門房是位瘦骨嶙峋、滿身腥臭的老嫗,但是卻滿頭青絲,眼眸雪白,瞧見了這位姓陳的賬房先生,老嫗立即擠出諂媚笑容,乾癟臉龐的褶皺之間,竟有蚊蠅蛆蟲之類的細微活物,簌簌而落,老嫗還有些羞赧,趕緊用綉花鞋腳尖在地上偷偷一擰,結果發出劈裡啪啦的爆裂聲響,這就不是滲人,而是噁心人了。

  老嫗也察覺到這點,竟是泛起羞愧難當的臉紅之色,嘴唇微動,說不出一個字來。

  陳平安神色自若,認得出眼前這位陽氣稀薄、靈性遲暮的「老嫗」,其實不過是二十歲出頭的女子而已。

  世間女子,皆有愛美之心。

  她搖晃了房門旁一串鈴鐺,對陳平安說道:「我家主人,很快就會前來,勞煩陳先生稍等片刻。」

  她稍稍猶豫,指了指府邸大門旁的一間陰暗屋子,「奴婢就不在這邊礙眼了,陳先生只要一有事情臨時想起,招呼一聲,奴婢就在側屋那邊,馬上就可以出現。」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敢問應當如何稱呼小夫人?我以後可能要經常拜訪府上,總不好每次都喂喂喂,」

  那面目可憎的老嫗楞了一下,不敢以當下這副面容正視眼前年輕人,轉過頭,細聲細氣道:「陳先生可以喊奴婢,紅酥,酥糖的酥。」

  一道黑煙滾滾而來,停下後,一位矮小男子現身,衣袍下擺與兩隻大袖中,依然有黑煙彌漫出來,男子神色木訥,對那老嫗門房皺眉道:「不知好歹的下賤玩意兒,也有臉站在這邊與陳先生閒聊!還不趕緊滾回屋子,也不怕髒了陳先生的眼睛!」

  她趕緊去側屋內躲起來,站在小窗口附近,連看一眼的膽子都沒有,只希望能夠聽一聽雙方對話的嗓音。

  隨著青峽島蒸蒸日上,主人從頭等供奉淪為二流墊底的邊緣供奉,加上青峽島不斷開闢出新的府邸,又有周邊十一大島劃入青峽島轄境,這一年多來,已經難得有客人拜訪府邸,熟人修士早早去了別處,夜夜笙歌,陌生修士不願意來這裡燒冷灶,她日日夜夜守著府門,府邸內外嚴禁下人言語,所以平日裡邊,便是有鳥雀無意間飛掠過府門附近的那點嘰嘰喳喳聲響,都能讓她回味許久。

  進了府邸,陳平安與鬼修說明了來意。

  馬姓鬼修沉吟不語,內心隱隱不悅,這個如今在書簡湖名聲大噪的賬房先生,有些過分了。竟然登門拜訪,是要跟他討要那些當年被自己「撿漏」拘押起來的殘餘魂魄,而這些被他關押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當中的魑魅魍魎,已是他的大道之一,其中十數頭身前擁有中五境修為的鬼魅,更是被他煉製為鬼將,如今各司其職,缺一不可。

  哪怕年輕人說是願意以神仙錢購買,可這是錢不錢的事情嗎?

  你這姓陳的傢伙,是真不懂道上的規矩,還是一開始就打算仗勢淩人?你不是有本事摔顧璨小魔頭兩個耳光嗎,那你再去問問看顧璨,用多少神仙錢可以買那春庭府婦人的性命?你看顧璨會不會答應你!

  即便心中越琢磨,越惱火萬分,姓馬的鬼修依舊不敢撕破臉皮,眼前這個神神道道的賬房先生,真要一劍刺死自己了,也就那麼回事,截江真君難道就願意為了一個已經沒了性命的二流供奉,與小徒弟顧璨還有眼前這位年輕「劍仙」,討要公道?不過鬼修也是個性情執拗的,便回了一嘴,說他是拘魂拿魄的鬼修不假,可是真正收益最豐的,可不是他,而是藩屬島嶼之一的月鈎島上,那個自封為山湖鬼王的俞檜,他作為昔年月鈎島島主麾下的頭號戰將,不但率先叛變了月鈎島,此後還跟隨截江真君與顧璨師徒二人,每逢戰事落幕,必然負責收拾殘局,如今田湖君占據的眉仙島,以及素鱗島在內諸多藩屏大島,戰死之人的魂魄,十之七八,都給他與另外一位當下坐鎮玉壺島的陰陽家地仙修士,一同瓜分殆盡了,他連染指一二的機會都沒有,只能靠花錢向兩位青峽島頭等供奉購買一些陰氣濃厚、骨氣强健的鬼魅。

  世間沒有坐下來談不攏的買賣,說到底還是得看掏錢的,誠意夠不夠,拿錢的心狠不狠。

  鬼修最後撂下話,既然陳先生按照那些陰物魂魄身前境界高低、依次給出的價格,還算公道,可終究是涉及到自身鬼修大道的要緊事,不是給不給面子的事情,除非是陳先生能夠做成一件事,他才願意點這個頭,在那之後,一頭頭招魂幡和陰風井裡邊的陰物鬼魅,他得慢慢揀選出來,才能開始做買賣。

  陳平安知道了那件事情後,點頭答應下來。

  離開了府邸,經過府門的時候,陳平安與那位名叫紅酥的門房「老嫗」告辭一聲。

  陳平安回到青峽島山門那邊,沒有返回屋子,而是去了渡口,撐船去往那座珠釵島。

  再次見到了那位島主劉重潤,一位高大豐腴的美婦人。

  原來馬姓鬼修,與這位婦人同出一國,只是雙方身份天壤之別,一個是末代小皇帝的親姑媽,權傾朝野、只差沒有自己坐登基的女子,一個卻是皇宮雜役裡邊的馱飯人,至於雙方當年如何認識,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故事,陳平安沒有細問,反正鬼修之所以投靠劉志茂,選擇青峽島作為自己的開府之地,為的就是能夠接近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被田湖君譽為「有大丈夫氣」的劉重潤,今天原本打算將功補過,由於上次不知眼前賬房先生的修為深淺,出於小心謹慎,拒絕了陳平安的登門上島,結果雲雨島和雲樓城兩處的廝殺結果出來後,劉重潤便有些後悔,以此人高深莫測的修為,恐怕憑藉一己之力讓珠釵島死傷大半都不難,於是很快就讓人寄去青峽島一封邀請函,主動邀請陳先生來訪珠釵島的寶珠閣,算是亡羊補牢,以免她劉重潤和珠釵島在那位賬房先生心頭留下芥蒂。

  只是當劉重潤聽說青峽島馬姓鬼修想要見她一面後,她立即翻臉,將陳平安晾在一旁,轉身登山,冷聲道:「陳先生若是想要遊覽珠釵島,我劉重潤定當一路陪同,若是給那個賊心不死的賤種擔任說客,就請陳先生馬上打道回府。」

  陳平安只得撐船離開,去找那位道號為山湖鬼王的俞檜,他是書簡湖屈指可數的大鬼修,金丹修為,不是馬姓鬼修的龍門境能夠媲美。

  如今占據著整座月鈎島,與田湖君身份相當,都屬劉志茂手底下的封疆大吏,相較於馬姓鬼修的名聲不顯,逐漸沉寂,俞檜可謂惡名昭彰,越來越名揚書簡湖,月鈎島是實力不俗的大島嶼,老金丹島主,更是出了名難啃的硬骨頭,結果正因為俞檜的叛變,破壞了月鈎島的山水陣法,讓劉志茂和顧璨的小泥鰍趁虛而入,打了個月鈎島千餘修士措手不及,死傷慘重,天資卓絕的俞檜卻一夜暴富,收攏了大量中五境修士的魂魄,以獨門秘法一一煉化,傳言極有可能是下一位書簡湖新晉元嬰,並且霸占了月鈎島老島主的妻妾女兒,最近一年快活似神仙,連劉志茂都曾在青峽島慶功宴上玩笑了幾句,調侃俞檜才是書簡湖最會享福之人。

  顧璨更是在慶功宴上對此人竪起大拇指,讓俞檜很是臉面有光,趕緊起身回敬了顧璨三大杯酒。

  需知那位不可一世的小魔頭顧璨,幾乎從來不對任何一位供奉有好臉色。

  渡船靠岸之時,陳平安拈出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召出兩尊符膽之中孕育一點神光的傀儡真神。

  就這麼登山。

  行事風格,很書簡湖。

  不再是那個青峽島上對誰都和氣的賬房先生了。

  嚇得原本還想要稍稍拿捏架子的俞檜,立即親自出門迎接貴客。

  得知這位像是要在月鈎島大開殺戒一番的陳先生,只是來此購買那些無足輕重的陰物魂魄後,俞檜如釋重負的同時,還拐彎抹角與賬房先生說了自己的諸多苦衷,例如自己與月鈎島那個挨千刀的老島主,是如何的深仇大恨,自己又是如何忍辱負重,才好不容易與那老色胚欺淩的一位小妾女子,重新花好月圓。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了一會兒這位山湖鬼王的吐苦水,等到俞檜自己都覺得已經無話可說的時候,陳平安才開始與他做起了交易陰魂的買賣,不知是俞檜覺得自己家大業大,還是更有遠見和魄力,比那青峽島的馬姓鬼修,要好說話許多,許多三魂七魄已經沒剩下多少的陰魂鬼物,幾乎是直接白送給了那位賬房先生,這類陰物,如果不是俞檜早已不再是那個需要去村野墳塚、亂葬崗尋覓低賤鬼魅來煉化本命物的可憐小修士,早就給他全部煉化一空了,畢竟鬼將和品秩更高的鬼王,都需要以這些零零散散的魂魄為食。

  陳平安又問了一些溫養魂魄的符籙之道。

  俞檜一直小心翼翼提防著這位年輕人身後的那兩尊傀儡,生怕一言不合,它們就要暴起殺人,面對這些不痛不癢的詢問,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雲樓城外,有數十位修士在旁壓陣的七境劍修,都給那兩個大塊頭當場鎮殺了,關於此事,相信連他俞檜在內的所有書簡湖地仙修士,都開始未雨綢繆,殫精竭慮,思考針對之策,說不得就有一撥撥島主在宮柳島那邊,聯手破局。

  在書簡湖數萬山澤野修當中,始終存在著一個被修士奉為圭臬的法則,那就是沒有什麼真正無敵的法寶,今天有,明天就會無,最晚後天,肯定就已經有了破解之法。

  陳平安沒有讓俞檜送行,到了渡口,收起那張符膽神光越來越黯淡的日夜遊神真身符,藏入袖中,撐船離開。

  書簡湖的秋色,風景旖旎,千餘座島嶼,各有千種秋的美景。

  陳平安沒有急於返回青峽島。

  就在湖上,停下渡船,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提神。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環顧四周湖色風光。

  文聖老先生曾言,君子性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所以陳平安才會寫那三封信,飛劍傳訊三個方向。

  不惜消耗符膽神光,也要果斷動用日夜遊神真身符,再有就是强迫那把半仙兵出鞘。

  陳平安如今也知道了原來世間道理,是有門檻的。太高的,不願走進去。太低的,不喜歡當回事。不高不低的,丟丟撿撿,從來不是真正的道理,歸根結底,還是依循一個人內心深處看待這個世界的底層脈絡、切割心田的縱橫田壟,在為人處世。例如顧璨娘親,從來不信惡有惡報,陳平安一直相信,這就是兩人心性的根本之別,才會導致兩人的計較得失一事上,出現更大的分歧,一人重實物,陳平安願意在實物之外,再算得失,這與離開家鄉經歷了什麼,知道多少書上道理,幾乎全無關係。

  若是再往更深處考究,那就是涉及到了一個人對待世界的最樸素觀點,涉及到了國師崔瀺所謂的那個一。

  陳平安之前其實已經想到這一步,只是選擇停步不前,轉頭返回。

  多思無益。

  所有決定一個人秉性和行為的根本認知,無論寬窄、大小和對錯、厚薄,總歸是要落在一個行字上頭,比拼各家功夫。

  陳平安如今不得不拳也不練,劍也擱放,就連十年之約和甲子之約的重要前程,暫時也不去多想,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許多靜下心來去想事情的光陰,再來看待書簡湖,比起當初在黃庭國紫陽府站在欄桿上,要想得更多,看得更遠。比如陳平安可以篤定書簡湖作為兵家必爭之地,大驪鐵騎南下之前,是一處山澤野修避難的法外之地,是朱熒王朝眼中吃下來消耗太大、不吃又礙事的雞肋之地,如今均衡已破,必然要迎來一場翻天覆地的大變局。

  陳平安也在等。

  無論是近水樓臺的朱熒王朝得以占據書簡湖,還是遠在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鐵騎入主書簡湖,或是觀湖書院居中調節,不願看到某方一家獨大,那就會出現新的微妙平衡。

  都會出現一國之法足可覆蓋一地鄉俗的跡象。

  宮柳島那邊,還是每天爭吵得面紅耳赤。

  這在書簡湖是極其少見的畫面,以往哪裡需要磨嘴皮子,早開始砸法寶見真章了。

  既然是島主會盟,檯面上的規矩還是要講的,顧璨和呂采桑和元袁這些朋友都沒有去那座山富堂露面,雖然絕大多數島主見著了他們幾個,都得笑臉相向,說不定與三個小兔崽子稱兄道弟,也不覺得是恥辱。宮柳島這段時間人滿為患,多是各個島主的親信和心腹,在上任擔任書簡湖江湖君王的女修在一次外出途中暴斃後,原本受她照拂的宮柳島,已經兩百來年無人打理,只有一些還算念情的年邁野修,會時不時派人來宮柳島收拾收拾,不然宮柳島早就變成一座荒草叢生、狐兔出沒的破敗廢墟了。

  宮柳島的老主人,正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

  此人出身於寶瓶洲東南一個叫蜂尾渡的小破地方,結丹於一座仙家小門派懸掛兩山間的一條棧道上,名聲大振於書簡湖。

  當初劉老成躋身上五境後,本該按照儒家書院訂立的山上禮儀,可以開宗立派,只是劉老成卻只是將一位關係莫逆的書簡湖女修,推上江湖君王的寶座,自己則離開了書簡湖,居無定所,遊歷四方,再無音訊傳回書簡湖,這才使得好不容易有望統一的書簡湖,繼續保持群雄割據的亂世格局,這才有了劉志茂和青峽島的飛快崛起,任由顧璨這麼個無法無天的外鄉小崽子,在書簡湖翻江倒海。

  入冬時分,陳平安開始經常往來於青峽島馬姓鬼修府邸、珠釵島寶珠閣,月鈎島俞檜與那位陰陽家大修士之間。

  就在連陳平安都覺得宮柳島即將吵出一個結果的時候,書簡湖芙蓉山出現了一場驚天變故。

  芙蓉山島主本身修為不高,芙蓉山一向是依附於天姥島的一個小島嶼,而天姥島則是反對劉志茂成為江湖君王的大島之一。

  以盛産絕佳印章芙蓉石著稱於寶瓶洲中部的芙蓉山,位於書簡湖邊緣地帶,靠近湖邊四大城池之一的綠桐城,結果在一夜之間,大火熊熊燃燒,爆發了一場不遜色於兩位元嬰之戰的劇烈戰事,芙蓉山修士與潛入島上的十餘位不知名修士,大打出手,寶光照徹大半座書簡湖,其中又以一盞宛如天庭仙宮的巨大燈籠,懸掛書簡湖夜幕上空,最為驚世駭俗,簡直是要與月爭輝。

  最後更是有一條長達數百丈的火焰長龍,咆哮現身,盤踞在芙蓉山之巔,地動山搖水掀浪,看得宮柳島原本想要趕去一探究竟的大修士,一個個打消了念頭,所有人看待截江真君劉志茂的眼神,都有些玩味,以及更大的畏懼。

  芙蓉山島主如喪考妣。

  天姥島島主更是暴跳如雷,大聲斥責劉志茂竟然壞了會盟規矩,在此期間,擅自對芙蓉山下死手!

  劉志茂辯駁了幾句,說自己又不是傻子,偏要在這會兒犯衆怒,對一個屬青峽島「飛地」的芙蓉山玩什麼偷襲?

  天姥島將劉志茂駡了個狗血淋頭,劉志茂二話不說,就跟雖非元嬰修為卻有一件極其罕見法寶的天姥島島主,來了一場捉對廝殺。

  當天晚上,顧璨與小泥鰍並肩而立,眺望芙蓉山那條氣勢驚人的火龍。

  顧璨笑問道:「同類?」

  小泥鰍抹了把嘴,「只要吃了它,說不定可以直接躋身上五境,還可以最少一百年不跟主人喊餓。」

  顧璨眼神炙熱,問道:「勝算有多大?」

  小泥鰍死死盯住那座芙蓉山的那片絢爛火光,口水直流,只得捂住嘴巴,笑呵呵道:「如果只是與它打架,沒有任何修士插手,在這書簡湖,六四分,我贏面稍稍大一些。」

  顧璨想了想,「事情沒這麼簡單,咱們這次就聽陳平安的,不急。那撥人敢在這個時候出手,肯定不是來送死的。」

  小泥鰍躍躍欲試道:「那我潛入湖底,就只是去芙蓉山附近瞅一眼?」

  顧璨搖頭道:「最好別這樣做,小心自投羅網。等到那邊的消息傳到青峽島,我自會跟劉志茂商量出一個萬全之策。」

  小泥鰍委屈道:「劉志茂那條老狐狸,可未必願意看到我再次破境。」

  顧璨眯起眼,輕聲道:「那麼如果宮柳島的劉老成出現了呢?你覺得我師父還坐不坐得住?」

  小泥鰍歪著腦袋,「那個玉璞境野修,偷偷回來了嗎?」

  顧璨扯了扯嘴角,「只要事後確定了,真有機會讓你飽餐一頓,吃完了這頓可以百年不餓肚子,那麼就算劉老成沒來宮柳島,我都會讓『劉老成』出現在書簡湖某座城池。田湖君,呂采桑,元袁,俞檜等等,這些傢伙都可以派上用場了,要做就做一筆大的!」

  芙蓉山之巔。

  夜幕中,一位馬尾辮的青衣女子,抖了抖手腕,那條火龍化作手鐲盤踞在她白嫩手腕上。

  董谷和徐小橋面面相覷,有些苦笑,他們從破開山水大陣到一路登山,打得那麼辛苦,兩位武道七境宗師都戰死了一人,結果大師姐一出手,就結束了。

  青衣女子別過頭,拿出一塊帕巾,小口小口吃著一塊糕點。

  沒辦法,宋老夫子都用上了那盞燈籠本命物,也還是差點讓那位擅長分魂之法的老金丹修士逃離遠遁。

  總這麼在人家師徒屁股後頭追著,讓她很不滿。

  只是這一路南下,奔波勞碌,她沒好意思說自己其實已經很無聊很無聊了而已。

  她此刻身前,還站著一個滿臉血污、衣衫襤褸的高大少年,他滿臉仇恨盯著她。

  她吃完了糕點,心情高興了一些,與他對視,問道:「想死?」

  高大少年吐出一口血水,想起那個被火龍一口吞入腹中的凄慘師父,少年心中恨意滔天,眼神堅毅得令人動容,只見他雙手握拳,譏笑道:「追了我們這麼遠,你們大驪這幫鼻子屬狗的修士,圖什麼?還不是想讓我返回大驪,給你們賣力?增加你們大驪宋氏的武運?」

  她看著那個高大少年,緩緩說道:「你挺聰明的,其實一點都不想死,只是知道大驪粘桿郎絕對不會殺你,你又很想要從你師父手上得到那部仙家玉牒和一件本命法寶,所以就一直跟著你師父。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對師父還是有些真感情的,現在很想要為他報仇雪恨,打算哪天學會了那玉牒上的仙法,煉化了那件本命法寶,再反出大驪,嗯,還想將我……不是千刀萬剮,而是打造成一具保存靈智的玩物傀儡……你先等會兒。」

  她轉過頭,又吃了一小塊糕點,看著帕巾上邊所剩不多的幾塊桃花糕,她心情便有些糟糕了,重新望向那個滿心驚駭的高大少年,「你再想想,我再看看。反正你都是要死的。」

  高大少年終於流露出一絲驚慌,轉頭望向那位他看出是地位最高的宋夫子,大驪禮部清吏司郎中,冷笑道:「她說要殺我,你覺得可行嗎?」

  她眨了眨眼睛,「我要殺你,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攔不住的。」

  宋夫子陷入兩難境地。

  此行南下之前,老人大致知道一些最隱秘的內幕,比如大驪朝廷為何如此推崇聖人阮邛,十一境修士,確實在寶瓶洲屬鳳毛麟角的存在,可大驪不是寶瓶洲任何一個世俗王朝,為何連國師大人自己都願意對阮邛百般遷就?

  答案就在於眼前這個溫婉秀美的姑娘身上。

  國師對這位禮部郎中只說了一句話,阮秀如果死了,你們所有人就死在大驪國境之外,不會有人幫你們收屍。如果阮秀要殺你們,那更是你們咎由自取,大驪朝廷非但不會替你們撐腰,還會追責問罪你們的上司。

  阮秀輕輕一抖手腕,那條袖珍可愛如手鐲的火龍真身,「滴落」在地面,最終變成一位面覆金甲的神人,大踏步走向那個開始求饒的高大少年。

  高大少年剎那之間,渾身上下纏繞有一條條金色熔漿,如困牢籠,大聲哀嚎不已。

  金色神人只是一把擰掉高大少年的頭顱,張開大嘴,將頭顱與身軀一並吞入腹中。

  宋老夫子臉色悲苦,卻不敢攔阻。

  萬里迢迢的辛苦追捕,竹籃打水一場空。

  阮秀轉頭望向宮柳島方向,想了想,打開帕巾,見著那幾塊糕點,又戀戀不捨合上帕巾,想著還是要省著點吃,這兒沒可有騎龍巷的糕點鋪子了。

  從來眼神寂然如古井深淵的青衣姑娘,驀然間,眼中亮起璀璨光彩,歪著腦袋,一臉匪夷所思的神采,視線偏移,望向距離那座宮柳島有一段距離的某個地方。

  她就像看到了比糕點更美味的熟悉存在。

  她飛快重新取出帕巾,一口一塊糕點,還使勁抖了抖帕巾,這才放入袖中,最後拍拍手,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她兩邊腮幫鼓鼓的,怎麼就跟銷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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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30 01:32:42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三十五章 故事裡的名字

  阮秀再次收起「手鐲」,一條看似玲瓏可愛的火龍真身,纏繞在她的手腕之上,發出微微鼾聲,芙蓉山一役,僅是金丹地仙就有兩名,更吃掉了一位武運昌隆的少年,讓它有些吃撐了。

  阮秀問了一個讓宋老夫子措手不及的問題,「我能搬些芙蓉石回龍泉郡嗎,我想在小鎮巷子裡邊,開一家賣印章和風水石的鋪子。」

  這位禮部宋郎中,一向以思維敏捷著稱於大驪朝廷,曾經與皇帝陛下有過「一炷香內,君臣奏對三十七問答」的廟堂美談,這會兒也有些跟不上阮姑娘的思路了,思量一番,笑道:「阮姑娘只要咫尺物足夠大,便是將芙蓉山搬空了也無妨。」

  阮秀得到答案後,立即就讓董谷和徐小橋開始「鑿山」,在兩位師弟師妹當那刨地老農的時候,阮秀對老人說道:「宋老先生,放心,不會讓你白跑一趟的。在書簡湖那座咱們路過的綠桐城,還有返回大驪的路上,如果還是原先路線,我會幫你找到三個合適的修道人選。加在一起,差不多能頂一個……徐小橋,他叫什麼來著?」

  遠處徐小橋輕聲道:「韓勁。」

  阮秀點頭道:「對,就是不比這個韓勁差了。一個是綠桐城土地廟那邊賣香酥老翁的孫子,離咱們最近,再一個是石毫國甘露寺吹糖人攤販那邊,我送了一隻糖人的那個小女孩,就是那個臉上兩塊腮紅特別可愛的小丫頭,最後一個,是在那個叫輦止渡的仙家渡口,我在買了一大兜黃桂柿子餅的時候,遇到的一個當地小孩,當時他還跟我比拼誰胃口大來著,結果把他給吃得牙疼了,哭著跑回家找爹娘了。」

  三位大驪粘桿郎都有些不敢置信,真不是兒戲?

  不曾想宋郎中點頭道:「等董先生和徐姑娘挖夠芙蓉山,我們先返回綠桐城土地廟,找出那個名叫童山的孩子。」

  粘桿郎立即心中有數,既然連宋郎中都記住了那個孩子的姓名,顯而易見,必然是一塊資質不俗的修道美玉。

  阮秀抬頭望向宮柳島那邊,當她做出這個動作,原本已經打算「冬眠」的腕上火龍,睜眼抬首,與她一起望向那邊。

  某些遠古真龍後裔,先天嗜好同類相殺,在古蜀國歷史上,這類凶悍存在,往往是遠遊歷練的劍仙的斬殺首選。

  徐小橋突然說道:「大師姐,師父交代過我們,除公事之外,大師姐在書簡湖不許……」

  徐小橋說到這裡,瞥了眼黑袍青年董谷。

  這次芙蓉山,開山之路,就是這位同門二師兄現出真身,强行破開的陣法屏障,受傷極重,斷了一根獠牙不說,還折損了最少四五十年道行。

  董谷板著臉,補上徐小橋不太敢講的剩餘兩字:「胡來。」

  阮秀環顧四周,有些遺憾,「那就先餘著。」

  董谷和徐小橋同時點頭,宋夫子也跟著點頭。

  阮秀看著他們如出一轍的動作,覺得有趣,笑道:「你們做什麼,小雞啄米啊?」

  她這一笑,那位早已對阮秀動心的粘桿郎少年,便心神恍惚,看得痴了。

  ————

  池水城內那條專門售賣仙家器物的猿哭街,一個青衫長褂的老人行走其中,面容普通,氣態尋常,就像是尋常殷實門戶裡邊的富家翁,雙指反復摩挲著一顆雪花錢,邊走邊看,逛得多,就是不買東西,好在猿哭街多的就是奇人異事,也沒誰在乎這麼個高瘦老人。

  老人走到一間鋪子,最近比較春風得意的老掌櫃,正在喝小酒兒,兩碟佐酒菜,鹽水花生和書簡湖特産的銀魚絲,見著了長褂老人,老掌櫃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老人似乎有些遺憾,好奇問道:「掌櫃的,那把大仿渠黃劍賣出去了?呦,仕女圖也賣了?遇上冤大頭啦?」

  守著這間祖傳鋪子的老掌櫃性情古怪,本就是個不會做買賣的,若是尋常店主,遇上這麼個不會講話的客人,早翻白眼或是直接攆人了,可老掌櫃偏不,反而來了興致,笑道:「可不是,同一個客人,外鄉人,挺識貨,冤大頭算不上,千金難買心頭好嘛。」

  老人嘖嘖道:「不錯不錯,比你太爺爺的生意經差遠了,可是運氣就要好太多了。這都能賣出去,我還以為再吃灰個百來年呢。」

  老掌櫃斜眼那陌生人,「口氣不小,是書簡湖的哪位島主仙師?呵呵,可是我沒記錯的話,稍微有點本事的島主,如今可都在宮柳島上待著呢,哪有閒工夫來我這兒裝老神仙。」

  老人憂愁道:「幾百號人在宮柳島上吃喝拉撒,還不得是個糞坑。」

  老掌櫃有些樂呵,「那些飛來飛去的神仙,又不是我們這些凡俗夫子,宮柳島變不成茅厠,再說了,宮柳島這麼個亂墳崗似的地兒,等到會盟結束後,變成個啥樣,誰在乎。」

  老人嘆了口氣,「我倒是挺在乎。」

  老掌櫃越來越覺得有意思,招招手,「老哥兒,來喝一杯?」

  老人搖頭道:「比泔水好不到哪裡去,不喝。」

  老掌櫃笑駡道:「好心當作驢肝肺,不喝拉倒,不過你這臭脾氣,對我胃口,店裡物件,隨便看,有相中的,我給你打九折。」

  老人擺擺手,走出鋪子。

  他逛完了整條猿哭街,太久沒有返回書簡湖,早已物是人非,再也見不著一張熟悉面孔,老人走出猿哭街,來到池水城一條鬧中取靜的巷弄,盡頭處,掏出鑰匙打開院門,裡邊別有洞天。

  無人居住,但是每隔一段時間都有人負責打理,而且極其賣力和用心,所以廊道曲折庭院深深的的幽靜宅邸,依舊纖塵不染。

  老人來到一座水榭,推開窗戶,細聽之下,泉水擊石,泠泠水聲。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位池水城籍籍無名的富態老人,來到水榭外,彎腰恭聲道:「晚輩不第巷王觀峰,拜見劉老祖。」

  老人轉過身,笑道:「是那石毫國王水部的玄孫吧?進來坐,你們王氏當年於我有恩,我的性格,你們從石毫國遷出的池水城王氏一脈,歷代家主,都要比書簡湖現在的很多年輕人更清楚,所以用不著如此拘謹。」

  水榭內並無多餘裝飾,就幾張鋪放在地的白蒲團,其實比池水城城主范氏還要有錢的王觀峰,戰戰兢兢坐在一張蒲團上,並沒有因為老人的和顔悅色,就當真不知天高地厚。

  姓劉的老人問了些書簡湖最近百年的情況,王觀峰一一答覆。

  劉姓老人聽完了宮柳島近況後,笑道:「我在蜂尾渡那麼遠的地方,都聽說了青峽島劉志茂和顧璨這對師徒的威名赫赫。」

  王觀峰小心斟酌一番,回答道:「如今大驪宋氏和朱熒王朝在拿書簡湖掰手腕子,我們押注了青峽島,朱熒王朝應該是選了青塚、天姥和粒粟三島聯盟,主事人是朱熒王朝一位出身皇家的九境劍修,與黃鸝島有些淵源,只是如今此人隱匿在何處,查不出來。但是朱熒王朝內部,對於顧璨到底是拉攏還是打殺,應該也存在異議,並未統一意見,所以先前池水城刺殺,朱熒王朝某股勢力,已經栽了大跟頭。劉志茂本人依舊是元嬰境,並無破境跡象,倒是顧璨身邊的那條蛟龍之屬,已經躋身了元嬰,戰力驚人,連劉志茂都要忌憚,說不定將來會形成尾大不掉之勢,最終劉顧兩人分攤書簡湖。不過這都是老祖袖手旁觀的結果。」

  老人笑問道:「那個叫顧璨的小魔頭,號稱打遍書簡湖無敵手?」

  王觀峰算是嚼出一些言外之意了,小心翼翼問道:「老祖是想要我們轉頭押注朱熒王朝?」

  老人搖頭道:「兩回事。劉志茂能夠有今天的風光,一半是靠顧璨和那條元嬰蛟龍,先讓他坐幾天書簡湖江湖君主的位置好了,到時候顧璨死了,劉志茂也就廢了大半,牆倒衆人推,書簡湖兩百年前姓什麼,兩百年後還會是姓什麼。」

  老人笑了笑,「什麼時候書簡湖的野修,已經這麼不怕死了?一個小屁孩子,就敢這麼抖摟威風?」

  王觀峰解釋道:「朱熒王朝未必沒有拉攏顧璨、掣肘劉志茂的想法,不然不會由著顧璨如此橫行無忌,不過那條蛟龍的成長速度,不到三年就從地仙躋身了元嬰,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也確實讓我們所有人有些發蒙。」

  老人顯然不是那種喜歡苛責下人的山上修士,點頭道:「這不怪你們,之前我與兩個朋友一起遊歷,聊到此事,境界和眼光高如他們,也是與你王觀峰一般感想,差不多就是匪夷所思這麼個意思了。」

  「押注劉志茂沒問題,如果不怕我坑你們王氏的銀子,只管將全副家當都壓上去。」

  老人最後笑道:「只不過那個顧璨嘛,到時候就由我親自來殺,你們只需要裝聾作啞,靜觀其變,不用多做什麼,等著收錢就是了。」

  王觀峰咽了口唾沫。

  老人神色淡漠,「既然大夥兒都是山澤野修,那就沒誰的命更值錢,不會有人能夠從頭殺到尾,最少在書簡湖,在我這裡,沒這樣的道理。」

  王觀峰伏地而拜。

  書簡湖,其實是有規矩的,書簡湖的老人不提起,年輕人不知道而已。

  ————

  鬼修府邸的那位門房老嫗,最近多了一點生氣,就是每天盼著那位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能夠登門拜訪。

  哪怕那位陳先生每次來去匆匆,也不會在門房那邊如何停步,只是與她打聲招呼就走,幾乎連閒聊半句都不會,可名為紅酥的老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仍是有些開心。

  這天賬房先生離去後,她站在府邸門口依門遠望那個背影,以至於自家老爺出現在她身旁都毫無察覺,等她猛然驚覺之時,馬姓鬼修冷哼一聲,「怎麼,還奢望著麻雀飛上枝頭?給陳平安這種人上人青眼相加,收為丫鬟?」

  她趕緊向鬼修施了個萬福,慘兮兮道:「老爺說笑了,奴婢哪敢有此等活該遭雷劈的非分之想。」

  鬼修拋出一小袋子神仙錢,「這個陳平安最近還會經常來府上做客,每天一顆雪花錢,足夠讓你恢復到生前模樣,然後維持大概一旬光陰,省得給陳平安以為我們朱弦府是座閻羅殿,連個活人門房都請不起。」

  她雙手捧住那袋子神仙錢,然後鞠躬謝恩。

  她當然不會對那位年輕且溫柔的賬房先生,真有什麼想法,世間女子,無論自己美醜,真不是遇見了男子,他有多好,就一定要喜歡的。也不一定是他有多不好,就一定喜歡不起來。為世間男女牽紅線的月老,想必肯定是個老頑童吧。

  滿頭青絲卻面目蒼老的紅酥,她只是在死氣沉沉的府邸,守著這座大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實在太枯燥乏味了,好不容易瞧見個年輕人,自然要珍惜些。

  不太愛與人說話的鬼修今兒破天荒留在了門口,遠眺青峽島以外的廣袤湖景,面有憂色。

  之前劉志茂跟天姥島老島主大打出手,打得後者差點腦漿子成了那晚宮柳島宵夜的白米粥,雖然青峽島這方盟友表面上大漲士氣,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慘劇,無論是不是劉志茂幕後下的毒手,劉志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張寶座的登頂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礙,無形中已經失去了不少小島主的擁護。

  因為在書簡湖有兩條久盛不衰的金規玉律,一個叫幫親不幫理,一個是幫弱不幫强。

  所以青峽島最近幾天的氛圍有些凝重,十二大島嶼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陳平安還是經常在朱弦府、月鈎島和玉壺島三地串門,月鈎島俞檜是最好說話的,買賣最為順利,玉壺島那位陰陽家大修士也算可以,雖然談不上熱絡,可有一說一的商家風範,反而讓陳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為最低的馬姓鬼修這邊,還是咬死一點,除非陳平安能夠說服珠釵島劉重潤,不然就沒得談,所以陳平安就跟個媒婆似的,時不時往珠釵島跑,劉重潤比鬼修更硬氣,你陳平安不提那個馱飯人的,就是珠釵島的貴客,寶珠閣那邊好酒好茶美嬌娘,虛位以待,可要是為了個當年劉氏皇族的雜役賤種當說客,珠釵島的山門都不用進了。

  一根筋的陳平安也就真不跨過山門了,次次在渡口那邊與劉重潤說幾句,就撐船返回。

  其實兩人是可以聊一聊的,當初在藕花福地逛蕩了將近三百年的光陰歲月,見過許許多多的官場事和皇家事,只是如今陳平安不願分心,也沒辦法分心。以後哪天要離開書簡湖了,陳平安倒是一定會拜訪珠釵島,將一些心中疑惑,詢問劉重潤這位當年差點當上寶瓶洲第一位女子帝王的女修。

  不過沒能跟馬姓鬼修順利討要那些陰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術法,反而比跟俞檜那個能閒扯兩個時辰廢話的油子更有意義,至於玉壺島的陰陽家修士,不苟言笑,陳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開嘴,所以陳平安還是跑朱弦府更多,而且都在青峽島,飯後散步,經常是一件事情還沒想明白,一抬頭也就就到了。

  這天陳平安在黃昏裡,剛去了趟劍房收取飛劍傳訊的一封密信,就來朱弦府這邊散心。

  老龍城范峻茂那邊回信了,但是就四個字,無可奉告。

  陳平安也沒轍。

  未來的大驪南岳正神,與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頭等神祇,何況范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過陳平安當時在寄去的信上寫得清清楚楚,既是他陳平安在求人,雙方更是在做買賣,范峻茂照理說不該如此才對。

  陳平安今天依舊是與門房「老嫗」打過招呼,就去找馬姓鬼修。

  沒有停步,沒有多聊,容貌已經恢復到四十歲婦人模樣的紅酥,也不覺得失落,覺得這樣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這天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後,發現顧璨和小泥鰍站在小路盡頭,問陳平安今晚有沒有空,顧璨說他娘親又做了家常飯。

  陳平安說今晚不行,還要去兩座距離青峽島比較遠的島嶼瞧瞧,回來的時候肯定已經很晚,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顧璨有些失望。

  陳平安也未再說什麼。

  顧璨將陳平安送到山門口的屋子外邊,突然問道:「陳平安,其實你對我娘親有些看法的,對吧?」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腦袋,「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問題,我會找時間和機會,與你嬸嬸聊聊,但是在你這邊,我絕對不會說你娘親什麼不好的話。」

  顧璨似懂非懂,帶著小泥鰍離開。

  陳平安走回屋子,埋頭於書案間。

  ————

  池水城高樓內。

  崔瀺放下一封密信。

  崔瀺揉了揉眉心,細細思量起來。

  崔東山依舊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內,一步都沒有離開過,不過當下在模仿陳平安的天地樁。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跡可循,這一直是崔瀺鑽研極深的一門自家學問。

  崔瀺自言自語道:「一方面是陳平安來得比預期早,這是因為顧韜的腦子,當然還有陳平安的,都要比綉花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顧璨在書簡湖兩敗俱傷的可能性,被扼殺在了搖籃。不過這本就是陳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會阻攔。」

  「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覷了顧璨的定力,沒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驅使那條泥鰍,挑釁阮秀。至於阮秀對陳平安的好感,注意力從泥鰍身上轉移了,以及劉老成這位宮柳島主人的野心,兩者都比我想像中要更大一些,這些,都是不小的變數。」

  「按照當年那場騎龍巷風波的推衍結果,大致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阮秀是老神君極為重視的一個存在,甚至要比李柳、范峻茂還要關鍵,她極有可能,是當初神道大靈當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見一個人身上的因果報應,有她在,陳平安等於事先知道了科舉題目,第四難,難在無數難,差不多可以減去半數難。但是我依舊讓那個找了諸多藉口、耗在綠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順地留在書簡湖,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說到這裡,崔瀺笑望向崔東山。

  劉老成既然秘密進入了書簡湖地界,卻依舊沒有通過任何渠道,跟大驪諜報通氣。

  這說明劉老成這位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淵的關係後,已經打算破釜沉舟,選擇賭上書簡湖的所有家當,來作為玉圭宗將下宗山門建立在書簡湖的投名狀,一般而言,坐視青峽島劉志茂一統書簡湖,劉老成身為宮柳島主人,還有許多藏在水面下的老關係,只要玉圭宗下宗選址書簡湖,劉老成都不虧,猶有小賺,無非是大頭給劉志茂和幕後的大驪宋氏撈到手而已,只是山澤野修出身,勝負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賭局,誰不賭?更別提劉老成這種寶瓶洲山澤野修第一人,再加上劉志茂即便羽翼已豐,可是面對在書簡湖根深蒂固的劉老成,一旦後者攪局,前者未必願意玉石俱焚。

  這就是大勢。

  劉老成身上有。

  一個人身上,獨占一份風雲大勢。

  何其之難。

  劉志茂還差遠了,一個半數功勞是靠著徒弟顧璨和一條畜生,好似婦人持家點點滴滴攢下來的那點氣勢,能跟劉老成這種單槍匹馬、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的老王八比?修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個層面上。再給劉志茂一兩百年光陰經營地盤,積攢人脈,然後必須躋身上五境,還差不多。

  反觀劉老成,畢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賞的一方豪傑。

  崔東山倒立行走,隨口道:「阮秀留在書簡湖,你一樣可以順勢而為。一兩顆關鍵棋子的自我生發,導致的變數,根本無礙大局,同樣可以扭轉到你想要的大勢中去。」

  崔東山倒轉身形,重新站定,滿臉無所謂道:「找個由頭給姓宋的,讓他們趕緊離開綠桐城便是。」

  崔瀺笑問道:「這是為何?明擺著是你小賺的,這都不要?」

  崔東山使勁揉著臉頰,「我當然是要豪賭一場!輸了,大不了傾家蕩産,贏了,我也會離開山崖書院,為你謀劃寶瓶洲以南的大勢。」

  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問道:「這又是為何?」

  崔東山耍無賴道:「我喜歡!就喜歡看到你算來算去,結果發現自己算了個屁的樣子。」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崔東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輪到他問了一句「為何?」

  崔瀺笑眯眯道:「你可以猜猜看。」

  崔東山突然問道:「如果劉老成出手打死了顧璨,這個局,豈不是虎頭蛇尾?」

  崔瀺反問道:「真正需要著急的人,是我嗎?不是你才對嗎?」

  崔東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說一句大煞風景的言語了,若是陳平安開始坦然面對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會有各種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只有一頭陰物,或是一位陰物的在世親人,對陳平安當面質問一句,「道歉?不需要。補償?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換命,做得到嗎?」那個時候,陳平安當如何自處?此處心坎,又該如何過?這還只是無數難之一。」

  崔東山蹦蹦跳跳,雙手捂住耳朵,「不聽不聽,老王八念經真難聽。」

  ————

  朱弦府門房那邊。

  這一天陳平安坐在門檻上,那位名叫紅酥的女子,不知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顆雪花錢的靈氣來維持容貌,於是她很快就恢復初次見面時的老嫗面容。

  然後在這一天,陳平安突然掏出紙筆,笑著說是要與她問些陳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適,沒有別的意思,讓她切莫誤會。

  在回答問題之前,她站在陰暗屋子的房門口,笑問道:「陳先生,你真是一位諸子百家當中的小說家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位朋友,喜歡寫山水遊記,寫得很好。我希望有些見聞,能夠在將來跟這個朋友重逢的時候,說給他聽聽看,或是記下一些,直接拿給他看看。」

  她拈著裙擺,快步走到陳平安身邊,問道:「能坐嗎?」

  陳平安無奈道:「這兒是你家唉。」

  她笑著坐下,離著陳平安還是有段距離。

  她有些難為情道:「陳先生,事先說好,我可沒什麼太多的故事可以說,陳先生聽完之後估摸著會失望的。還有還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夠出現在一本書上嗎?」

  陳平安微笑道:「當然可以啊,只要你不介意。而且等下聊完之後,你一定要記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寫,哪些不可以寫,哪些人和事,是多寫還是少寫,到時候我都會一一叮囑那個朋友的。」

  她雙手攥緊放在膝蓋上,神采奕奕。

  陳平安滿臉笑意,看著她,眼神溫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位好姑娘。

  她趕緊站起身,歡快俏皮地施了一個萬福,這才坐下,笑顔如花。

  她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竟然想起了許多她自己都誤以為早已忘記的人和事。

  陳平安便一一記下。

  偶爾說累了,她便會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就直直看著那個臉色微白的賬房先生,低頭認真寫字。

  最後陳平安收起了筆紙,抱拳感謝。

  她捂嘴嬌笑不已,然後小聲提醒道:「陳先生,記得與你朋友說一聲,一定要版刻出書啊,實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幾顆雪花錢的。」

  陳平安皺著臉道:「哪好意思拿這麼昧良心的銀子,放心吧,這點錢我朋友還是有的,再說了,你也要相信他的文章本事,一定有書肆願意出錢買的。」

  在陳平安離開後。

  門房「老嫗」還是滿臉笑意,竟是忍不住原地蹦跳了一下。

  結果發現身邊站著朱弦府老爺。

  她趕緊收斂笑意。

  不曾想那個古板嚴酷的老爺問了個問題,「回頭你與陳平安說一聲,我與長公主劉重潤的故事,也可以寫一寫。只要他願意寫,我給你一顆小暑錢作為報酬。」

  她怯生生道:「若是奴婢說服不了陳先生?老爺會不會責罰奴婢?」

  馬姓鬼修駡駡咧咧,大步轉身跨過門檻,「那就是他眼瞎耳聾,跟你這個醜八怪沒關係。他娘的,你那點雞毛蒜皮的家長裡短,能跟老子與劉重潤那般蕩氣迴腸的恩怨情仇比?他陳平安又不是個傻子……」

  說到這裡,鬼修咳嗽一聲,轉過頭,說道:「你與陳平安提及此事的時候,記得好好說話,多磨一磨他。」

  她如釋重負,使勁點頭。

  隨即她便有些納悶。咦?自家老爺啥時候如此通情達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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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 01:24:54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三十六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

  青峽島山門口那間屋子裡邊,書簡湖島嶼和附近城池州郡的各地形勢圖,香火房戶籍檔案、各大島嶼祖師堂譜牒,加上將近二十萬字的摘抄手稿,一一歸門別類,大多數都已經放入櫃子抽屜內,宛如楊家鋪子和灰塵藥鋪的那些藥屜,可書案那邊仍是堆積成山。

  屋內一張書案,一排靠牆櫃子,一張飯桌,此外不過是一條椅子、兩張長凳和一條小板凳,就這麼些家當。

  後來因為顧璨經常光顧屋子,從秋末到入冬,就喜歡在屋門口那邊坐很久,不是曬太陽打盹兒,就是跟小泥鰍嘮嗑,陳平安便在逛一座紫竹島的時候,跟那位極有卷氣的島主,求了三竿紫竹,兩大一小,前者劈砍打造了兩張小竹椅,後者烘燒打磨成了一根魚竿。只是做了魚竿,身處書簡湖,卻一直沒有機會釣魚。

  今晚陳平安打開食盒,在飯桌上默默吃著宵夜。

  陳平安還在等桐葉洲太平山的信。

  即便魏檗已經給出了所有的答案,不是陳平安不相信這位雲遮霧繞的神水國舊神祇,而是接下來陳平安所需要做的事情,不管如何求全求真,都不為過。

  只是跨洲的飛劍傳訊,就這麼泥牛入海都有可能,加上如今的書簡湖本就屬是非之地,飛劍傳訊又是出自衆矢之的的青峽島,故而陳平安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實在不行,就讓魏檗幫個忙,代為傳信一封,從披雲山傳信給太平山鐘魁。

  若是第一次遊歷江湖的陳平安,說不定即便擁有這些關係,也只會自己兜兜轉轉,不去麻煩別人,會心裡不得勁兒,可是如今不一樣了。

  陳平安不想活成東海觀道觀老道人嘴裡的那種孤家寡人,欠一些人情,並不可怕,有借有還,將來朋友遇上了難事,才能更輕鬆些開口,只要別好借難還就是了。

  陳平安吃完了宵夜,裝好食盒,攤開手邊一封邸報,開始瀏覽。

  上邊寫了時下書簡湖的一些趣聞趣事,跟世俗王朝那些封疆大吏,驛騎發送至官署的案邊官場邸報,差不多性質,其實在遊歷途中,當初在青鸞國百花苑客棧,陳平安就曾經見識過這類仙家邸報的奇妙。在書簡湖待久了,陳平安也入鄉隨俗,讓顧璨幫忙要了一份仙家邸報,只要一有新鮮出爐的邸報,就讓人送來屋子。

  宮柳島上幾乎每天都會有趣事,當天發生,第二天就能夠傳遍書簡湖。

  這要歸功於一個名叫柳絮島的地方,上邊的修士從島主到外門弟子,乃至於雜役,都不在島上修行,成天在外邊晃蕩,所有的掙錢營生,就靠著各種場合的見聞,加上一點捕風捉影,以此販賣小道消息,還會給半數書簡湖島嶼,以及池水、雲樓、綠桐金樽四座湖邊大城的豪門大族,給他們不定期發送一封封仙家邸報,事情少,邸報可能就豆腐塊大小,價錢也低,保底價,一顆雪花錢,若是事情多,邸報大如堪輿圖,動輒十幾顆雪花錢。

  最近這封邸報上主要寫著宮柳島的近況,也有介紹一些新崛起島嶼的出彩之處,以及一些老資歷大島嶼的新鮮事,例如碧橋島老祖師這趟出門遊歷,就帶了一位了不得的少年修道天才,天生對符籙擁有道家共鳴。又比如臘梅島瀑布庵女修當中,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少女,這兩年突然長開了,臘梅島專程為她開闢了鏡花水月這條財路,不曾想頭一個月,觀賞這位少女裊裊風情的山上豪客如雲,丟下許多神仙錢,就使得臘梅島靈氣暴漲了一成之多。還有那沉寂百年、「家道中落」的雲岫島,一個雜役出身、一直不被人看好的修士,竟然成為了繼青峽島田湖君之後新的書簡湖金丹地仙,所以連去宮柳島參加會盟都沒有資格的雲岫島,這兩天嚷嚷著必須給他們安排一張座椅,不然江湖君主無論花落誰家,只要雲岫島缺席了,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順。

  陳平安看著這些精彩紛呈的「別人事」,覺得挺好玩的,看完一遍,竟然忍不住又看了遍。

  這封邸報上,其中臘梅島那位少女修士,柳絮島主筆修士專門給她留了巴掌大小的地方,類似打醮山渡船的那種拓碑手法,加上陳平安當年在桂花島渡船上畫家修士的描景筆法,邸報上,少女容貌,栩栩如生,是一個站在瀑布庵梅花樹下的側面,陳平安瞧了幾眼,確實是位氣質動人的姑娘,就是不知道有無以仙家「換皮剔骨」秘術更換面相,若是朱斂與那位荀姓老前輩在這裡,多半就能一眼看穿了吧。

  陳平安買邸報比較晚,這會兒看著諸多島嶼奇人異事、風土人情的時候,並不知道,在芙蓉山遭遇滅門慘禍之前,一切關於他這個青峽島賬房先生的消息,就是前段日子柳絮島最大的財路來源。

  柳絮島當然沒敢寫得太過火,更多還是些溢美之詞,不然就要擔心顧璨帶著那條大泥鰍,幾巴掌拍爛柳絮島。歷史上,柳絮島修士不是沒有吃過大虧,自創建祖師堂算來,五百年間,就已經搬遷了三次立身之地,期間最慘的一次,元氣大傷,財力不濟,只好是與一座島嶼租賃了一小塊地盤。

  三次「因言獲罪」,一次是柳絮島初期,修士下筆不知輕重,一封邸報,惹了當時江湖君主的私生子。第二次,是三百年前,惹惱了宮柳島島主,對這位老神仙與那弟子女修,添油加醋,哪怕全是好話,筆下文字,盡是艶羨師徒結為神仙眷侶,可仍是引來了劉老成的登島拜訪,倒是沒有打殺誰,卻也嚇得柳絮島第二天就換了島嶼,算是賠罪。

  第三次,就是劉志茂,邸報上,不小心將劉志茂的道號截江真君,篡改為截江天君,使得劉志茂一夜之間成為整座書簡湖的笑柄。

  劉志茂殺上柳絮島,直接拆了對方的祖師堂,這次便是柳絮島最傷筋動骨的一次,等到給打懵了的柳絮島修士秋後算帳,才發現那個主筆那封邸報的傢伙,竟然跑路了。原來那傢伙正是柳絮島一位大修士手底下衆多冤死鬼中的一個晚輩,在柳絮島蟄伏了二十年之久,就靠著一個字,坑慘了整座柳絮島。而負責勘驗邸報文字的一位觀海境修士,雖說確實失責,可如何都算不得罪魁禍首,仍是被拎出來當了替死鬼。

  陳平安聽到比較難得的敲門聲,聽先前那陣稀碎且熟悉的腳步,應該是那位朱弦府的門房紅酥。

  趕緊起身去打開門,擁有一頭青絲的「老嫗」紅酥,婉拒了陳平安進屋子的邀請,猶豫片刻,輕聲問道:「陳先生,真不能寫一寫我家老爺與珠釵島劉島主的故事嗎?」

  陳平安微笑道:「好吧,那下次去你們府上,我就聽聽馬遠致的陳年往事。」

  紅酥雖然面容蒼老,溝壑縱橫,且不知為何,會有濃厚的陰煞之氣,單單凝聚盤踞她的在臉龐上,才使得她如此面目醜陋,可其實她若是汲取了神仙錢的靈氣,姿色並不差,而且她有一雙頗為靈秀的眼眸,這會兒她眨了眨眼睛,壯著膽子,輕聲問道:「陳先生是故意拒絕我家老爺的吧?是因為猜到了我家老爺會再讓奴婢來找先生,好給奴婢這麼大一個功勞,對不對?」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邊,示意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可以了。

  月輝下,女子嫣然一笑月光皎皎間。

  紅酥望向眼前這個有些消瘦的年輕人,提起手中一壺酒,黃紙封,壺身以紅繩纏繞,柔聲笑道:「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叫黃藤酒,以糯米、粳米釀造而成,是我故鄉的官家酒,最受女子喜好,也被昵稱為加餐酒。上次與陳先生聊了許多,忘了這一茬,便請人買了些,剛剛送到島上,若是先生喝得習慣,後頭我搬來,都送給先生。」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言語的不妥,趕緊說道:「方才奴婢說那婦人女子愛喝,其實家鄉男子也一樣喜歡喝的。」

  陳平安接過那壺酒,笑著點頭道:「好的,若是喝得慣,就去朱弦府找你要。」

  紅酥走後。

  陳平安不但沒有喝酒,還將那壺酒放入咫尺物當中,是不敢喝。

  不是信不過紅酥,而是信不過青峽島和書簡湖。即便這壺酒沒問題,一旦開口討要其它,根本不知道哪壺酒當中會有問題,所以到最後,陳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門房那邊,與她說一句酒味軟綿,不太適合自己。這一點,陳平安不覺得自己與顧璨有些相似。

  為了那個萬一,顧璨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一萬。

  陳平安也是害怕那個萬一,只能將紅酥的好意,暫時擱置,封存。

  只不過兩者看似相仿,到底是一個相像的「一」,而衍生出來的大不同。

  只要顧璨還死守著自己的那個一,陳平安與顧璨的心性拔河,是注定無法將顧璨拔到自己這邊來的。

  陳平安也已經暫時放棄了。

  連兩個人看待世界,最根本的心路脈絡,都已經不同,任你說破天,一樣無用。

  所以顧璨沒有見過,陳平安與藕花福地畫卷四人的相處時光,也沒有見過其中的暗流湧動,殺機四伏,與最終的好聚好散,最後還會有重逢。

  未必適合書簡湖和顧璨,可顧璨終究是少看了一種可能性。

  在逐漸熟悉了書簡湖一部分高高低低、複雜交錯的脈絡後,陳平安相信顧璨如果將一部分心思放在殺人之外,哪怕是學一學劉志茂籠絡人心、培植勢力的手段,顧璨與他娘親,都可以在書簡湖活得更好,更長久。

  只是陳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想到了更多,但是卻已經沒有去講這些「廢話」的心氣。

  不說,卻不意味著不做。

  恰恰相反,需要陳平安去做更多的事情。

  道理講盡,顧璨仍是不知錯,陳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止錯。

  他只要身在書簡湖,住在青峽島山門口當個賬房先生,最少可以爭取讓顧璨不繼續犯下大錯。

  顧璨既然不知錯,堅信自己是最對的,自然更不會改錯,陳平安為了一飯之恩,和一部拳譜,兩次大恩,皆有回應。

  一次因為過去心坎,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膽,才可以儘量以最低的「心安理得」,留在書簡湖,接下來的一切所作所為,就是為顧璨補錯。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順序。

  就是做起來並不容易,尤其難在第一步,陳平安如何說服自己,那晚金色文膽破碎,與金色儒衫小人作揖告別,就是必須要有的代價。

  人生在世,講理一事,看似容易實最難,難在就難在那些需要付出代價的道理,還要不要講,與自我內心的良知,拷問與答覆之後,如果還是決定要講,那麼一旦講了,付出的那些代價,往往不為人知,甘苦自受,無法與人言。

  在這兩件事之外,陳平安更需要修補自己的心境。

  不能補救到一半,他自己先垮了。

  陳平安走出屋子,這次沒有忘記吹滅書案與飯桌的兩盞燈火。

  過了青峽島山門,來到渡口,繫有陳平安那艘渡船,站在湖邊,陳平安並未背負劍仙,也只穿著青衫長褂。

  天地寂寥,四下無人,湖上彷彿鋪滿了碎銀子,入冬後的夜風微寒。

  讓陳平安在練拳躋身第五境、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後,在今夜,終於感受到了久違的人間節氣冷暖。

  隨著江湖越走越遠,尤其是看過了越來越多的官場風氣和山上光景,陳平安就越來越佩服阮師傅對於師徒關係的看法,以及越來越佩服崔東山那場教他的棋外棋。

  阮邛收取弟子,不是為了師父哪天與人爭執,弟子在旁起哄,大肆攻訐對手,或是不問是非,毅然決然投身戰場。

  阮邛曾言,我只收取是那同道中人的弟子,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為我賣命的徒弟門生。

  人生之難,難在意難平,更難在最重要的人,也會讓你意難平。

  不過這只是好人之難。

  到底是更多的人,從來不思量這些的。

  世道打了我一拳,我憑什麼不能還一腳?世人膽敢一拳打得我滿臉血污,害我心裡不痛快,我就定要打得世人粉身碎骨,至於會不會傷及無辜,是不是死有餘辜,想也不想。

  這是不對的。

  修力是立身之本,修心是登高之路。

  大道之上,仗劍直行也好,負笈遊學也罷,偶爾總要給人讓讓路。

  陳平安面容愁苦,只覺得天大地大,這些言語,就只能憋在肚子裡,沒有人會聽。

  陳平安心思微動。

  想了想。

  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塊黑炭。

  他在渡口上畫了一個大圈。

  然後他彎腰在圓圈之中,緩緩畫出一條直線,等於是將圓圈一分為二。

  陳平安蹲在那條線旁邊,然後久久沒有動筆,眉頭緊皺。

  神色萎靡的賬房先生,只得摘下腰間養劍葫,喝了一口烏啼酒提神。

  這才在那條直線上下,各自寫了一個善和惡。

  陳平安要在那個曾經在心路上停步、不願深思、也無力去深究的「一」這個字上,在今夜跨出一步。

  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當年走在廊橋之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條直線上,在善惡兩字之間,輕輕寫下「以人為本」四個字,喃喃道:「暫時只能想這麼多。」

  陳平安閉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睜開眼睛後,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個半圓的邊緣,一氣呵成,到惡這個半圈的另外一段,畫出了一條斜線,挪步,從下往上,又畫出一條斜線。

  最終,一個圓圈,已經被陳平安切割成六塊版圖,交集只有那個圓心一點。

  陳平安在這之後,好像豁然開朗,快步走到那條直線之上的「善」字半圓當中,在這三塊區域居中的那塊版圖,手中炭筆,落筆如飛,自言自語道:「若說這是本心向善的赤誠之心,且最為堅定,心智不易移動,那麼在這塊地方的世人,三教學問,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沒有讀過識過字,教之『上自有黃金屋、中自有千鐘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學問,因為聽得進去,甚至無需任何一位聖賢苦口婆心說道理,因為這類人,願意聽,也願意坐而聞道,起而行之,無論世道如何困苦,也會堅守本心!」

  陳平安快速起身,退到與那個半圓寫滿炭字區域「針鋒相對」的惡之半圓居中地帶。

  蹲下身,一樣是炭筆嘩嘩而寫,喃喃道:「人性本惡,此惡並非一味貶義,而是闡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種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間的那個一,去爭去搶,去保全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對於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孫傳承之外,在這裡,『我』就是整個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個體的我,這個小『一』,不比整座天地這個大一,分量不輕半點,朱斂當初解釋為何不願殺一人而不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樣非是貶義,只是純粹的人性而已,我雖非親眼見到,但是我相信,一樣曾經推動過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開花結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關鍵時刻,說得出口那些『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寧教我負天下人』,『日暮途遠,倒行逆施』。可是這等天地有靈萬物幾乎皆有的本性,極有可能反而是我們『人』的立身之本,最少是之一,這就是解釋了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那麼多『不善』之人,修道成為神仙,一樣毫無無礙,甚至還可以活得比所謂的好人,更好。因為天地生養萬物,並無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惡而定生死。」

  喝了一大口酒後。

  陳平安起身走到上邊半圓的最右手邊,「此地人心,不如鄰近的右邊之人那麼心志堅韌,比較游移不定,不過但是仍偏向於善,但是會因人因地因時而易,會有種種變化,那就需要三教聖人和諸子百家,諄諄教誨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天在看』,勸勉以『今生陰德來世福報、今生苦來世福』之說。」

  陳平安寫到這裡,又有所想,來到圓心附近的「善惡」兩字附近,又以炭筆緩緩補充了兩句話,在上邊寫了「願意相信人生在世,並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邊則寫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沒有實質報,那就是折損了『我』這個一的利益。」

  陳平安收起炭筆,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損,這個人的內心深處,就會産生極大的質疑和焦慮,就要開始四處張望,想著必須從別處討要來,以及索取更多,這就解釋了為何書簡湖如此混亂,人人都在辛苦掙扎,再就是我先前所想,為何有那麼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處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處,拳打腳踢,而全然不顧他人死活,不單單是為了活著,就像顧璨,在明明已經好好活下去了,還是會順著這條脈絡,變成一個能夠說出『我喜歡殺人』的人,不止是書簡湖的環境造就,而是顧璨心田的田壟縱橫,就是以此而劃分的,當他一有機會接觸到更大的天地,比如當我將小泥鰍送給他後,來到了書簡湖,顧璨就會自然去攫取更多屬別人的一,金錢,性命,在所不惜。」

  陳平安來到上半圓的最左手邊,「此地人心,最為無序,想要為善而不知如何為之,有心為惡卻未必敢,所以最容易覺得『讀無用』,『道理誤我』,雖然身處這邊的半圓,卻一樣很容易從惡如崩,因此世間便多出了那麼多『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就連佛經上的佛祖,都會憂心末法的到來。此處之人,隨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會是最辛苦的,我先前與顧璨所說,世間道理的好,强者的真正自由,就在於能夠保護好這撥人,讓他們能夠不用擔心下半圓中的居中一撥人,由於後者的橫行無忌,

  而遭受衆多無緣無故的災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勞積攢出來的財富,朝夕之間便毀於一旦,讓這些人,哪怕不用講道理,甚至於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們偶爾的不講理,微微動搖了儒家打造出來的那張規規矩矩、原本四平八穩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著。」

  陳平安起身挪步,來到與之相對應的下半圓最右手邊,緩緩寫道:『此地人心,你與他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與鄰近居中的那撥人,注定都只是空談了。』

  雖然下邊半圓,最左手邊還留有一大塊空白,可是陳平安已經臉色慘白,竟是有了精疲力盡的跡象,喝了一大口酒後,搖搖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經被磨得只有指甲蓋大小,陳平安穩了穩心神,手指顫抖,寫不下了,陳平安强撐一口氣,抬起手臂,抹了抹額頭汗水,想要蹲下身繼續寫,哪怕多一個字也好,可是剛剛彎腰,就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陳平安一手將養劍葫隨便放在地上,另外一隻手鬆開手指,僅剩那點木炭滾落在地,他就那麼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惻隱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腸,可是我們身處這個世界,還是很難做到,更別提時時刻刻做到這兩種說法,反而是亞聖率先說出的『赤子之心』與道祖所謂的『返璞歸真,複歸於嬰兒』,似乎好像更加」

  陳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個尚未補全炭字的圓圈,死死盯著那個大圓,最後視線凝聚在圓心地帶、自己最早寫下的『善惡』兩字之上。

  陳平安搖搖晃晃,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抓住整個圓圈。

  他幾乎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了。

  此時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連善惡都不去談?只說神人之分?本性?不然這個圓圈還是很難真正站得住腳。」

  「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於上道理、以至於不是拘束於儒家學問,單純去擴大這個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來的那樣,不是世間的道理有門檻,分高低。而是繞著這個圈子行走,不斷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別,同樣不是說有人心在不同之處,就有了高下之別,雲泥之別。故而三教聖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謂的勸化之功,就是將不同版圖的人心,『搬山倒海』,牽引到各自想要的區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處去看,不繞圈平地而行,只是借助順序,往退轉一不提種種本心,只說世道真實的本在,儒家學問,是在擴大和穩固『實物』版圖,道家是則是在向上抬升這個世界,讓我們人,能夠高出其餘所有有靈萬物。」

  陳平安閉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簡,上邊刻著一位大儒充滿蒼涼之意卻依舊美好動人的文字,當時只是覺得想法奇怪卻通透,如今看來,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蘊含著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於水,螞蟻依附於芥子以為絕境,須臾水乾涸,才發現道路通達,無處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們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螻蟻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處看待世間,一定要異於世間飛禽走獸和花草樹木。」

  「那麼佛家呢?」

  陳平安伸出雙手,畫了一圓,「配合儒家的廣,道家的高,將十方世界,合而為一,並無疏漏。」

  陳平安最後喃喃道:「那個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點點了?」

  砰然一聲,耗盡了渾身氣力與精神的賬房先生,後仰倒去,閉上眼睛,滿臉淚水,伸手抹了一把臉龐,伸出一隻手掌,微微抬起,淚眼視線朦朧,透過指縫間,渾渾噩噩,將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極,可心中最深處,滿懷快意,碎碎念念道:「雲散天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陳平安閉上眼睛,緩緩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聲呢喃道:「原來且不去分人心善惡,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陳平安第一次在書簡湖,就大大方方躺在這座畫了一個大圓圈、來不及擦掉一個炭字的渡口,在青峽島呼呼大睡、酣睡香甜之際。

  不知何時。

  有一位依舊落拓不羈的青衫男子,與一位越來越動人的青衣馬尾辮姑娘,幾乎同時來到了渡口。

  兩人沒有任何言語,甚至連視線交匯都沒有。

  那位沒有在太平山祖師堂提筆信,而是親自來到別洲異鄉的讀人,撿起了陳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個圓圈下邊最左手邊的地方,想要落筆,卻猶豫不決,但是非但沒有懊惱,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難道要我這個昔年書院君子,只能繞道而行?」

  而那個青衣姑娘則站在直線一端盡頭的圓圈外,吃著從書簡湖畔綠桐城的新糕點,含糊不清道:「還差了一點點神人之分,沒有講透。」

  讀人手持木炭,抬起頭,環顧四周,嘖嘖道:「好一個事到萬難須放膽,好一個酒酣胸膽尚開張。」

  青衣姑娘也說了一句,「寸心不昧,萬法皆明。」

  他這才轉頭望向那個小口小口啃著糕點的單馬尾青衣姑娘,「你可莫要趁著陳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過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鐘魁可以背轉過身,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她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鐘魁?你這個人鬼,比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

  鐘魁伸手繞過肩頭,指了指那個鼾聲如雷的賬房先生,「這個傢伙就懂我,所以我來了。」

  鐘魁看著這座他眼中與世人絕不一樣的書簡湖,嘀咕道:「世間豈能唯我鐘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個糞坑?」

  阮秀臉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幫他,但是我勸你,不要留下來幫他,會幫倒忙的。」

  鐘魁問道:「當真?」

  阮秀反問道:「你信我?」

  鐘魁點了點頭。

  阮秀吃完了糕點,拍拍手,走了。

  鐘魁想了想,輕輕將那點木炭放原處,起身後,淩空而寫,在書簡湖寫了八個字而已,然後也跟著走了,返桐葉洲。

  已經不再是院君子的讀人鐘魁,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他留下的那八個字,是「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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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 01:25:32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亮了

  池水城高樓內。

  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今夜已經接連擱置了三把飛劍傳訊,始終沒有理會。

  崔東山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的圓圈邊緣,雙手負後,緩緩而行,問道:「鐘魁所寫內容,意義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麼?」

  崔瀺兩句反問,隨便打發了崔東山,「你當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來的最終真相,都需要大量的消息匯總,這點常識都沒有了?」

  崔東山更絕,「無聊,找點話聊聊,你還當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極其隱蔽的傳訊飛劍,與之前所有飛劍如出一轍,並不是從書簡湖轄境空飛掠而至,而是在這棟高樓內先出現一道泉眼,然後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飛劍破空而至,然後泉眼消散。

  這自然是大驪軍方的最高機密之一,耗費了大驪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當然還有數量驚人的神仙錢。

  崔瀺還是沒有打開飛劍,緩緩道:「以人為本,且先不談鬼魅精怪,是坐鎮一洲的書院聖人,必須得有的高度,然後還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這高出了君子的學問,君子只須惠澤一國之地,再去謀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陳平安想出這個圈子的範圍,不談學問身前,只說大小,其餘與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提出世間律法,必須以人為本,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意味著與一切山精鬼魅說人間律法,是不適用的。」

  崔東山問道:「所以你才將法家子弟韋諒,視為自己的半個同道人?」

  崔瀺點頭道:「在走到道路盡頭之前,還算殊途同歸,而且與事功學說,能夠大道互補。」

  崔瀺轉過頭,笑道:「對了,你之前為何不求我幫忙遮掩渡口氣象?不怕惹來不必要的關注視線?」

  崔東山繼續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繞圈行走,隨口道:「不用,終究是我們都能想明白的東西,更別提老秀才當年參加兩次三教辯論的那個高度了。陳平安這門學問,嚇不死人。真正能夠嚇死人的,還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嚇破了佛子靈台金身、道門真靈無垢心境的言辭。」

  崔瀺似乎認可這個說法,「陳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裡提著一盞燈籠,燈火飄搖,微微映照四周的腳下小路。你我不算,裨益不大,那麼只可惜見者唯有鐘魁、阮秀二人而已。」

  崔東山停下腳步,瞥了眼攤放在崔瀺身前地面的那幅山水畫卷,譏笑道:「其餘人等,看到了也覺得礙眼而已,全然看不懂,倒還好了,看了個半懂,是半圓裡邊的最左手,愈發心虛。世事人心如此,陳平安都能看透。顧璨,青峽島那個門房修士,你覺得他們看到了又如何?只會更加煩躁而已。所以說人生悲喜命注定,最少一半是說對了的。該是泥濘裡打滾的螻蟻,一輩子是如此。該是看見了一點光亮,能爬出糞坑的人,也自然會爬出去,抖落一身糞,從外物的泥腿子,變成心性的翩翩佳公子,如那個盧白象。」

  崔瀺的臉色,淡然閒適。

  這對「本是一人、魂魄分離」而來的老狐狸和小狐狸,這一番從頭到尾都雲淡風輕的閒聊,言下之意,似乎極有默契,都在有意無意,去壓低陳平安那個渡口圓圈的高度和意義。

  接下來兩兩無言。

  崔瀺開始依次打開那四把傳信飛劍。

  由於支撐這樣一把飛劍「遊走於光陰長河縫隙之間」所需神仙錢,極其巨大,所以信闡述每一件事情的篇幅,往往不長,措辭儘量簡明扼要。

  這也是崔瀺成為大驪國師之後,著重治理官場繁冗方向後的成效之一。

  儘量在大驪官武將之間,說一些大家相互都「聽得懂」的言語。

  崔瀺看似在處理繁忙政務。

  崔東山是靈犀所致,在心反復默默誦讀一句話,曾經老秀才與一位遠遊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論道,提及的一句言語,一句「大話」。

  「我心光明,夫複何言。」

  崔瀺有條不紊處理完所有軍政事務後,一一回信。

  然後崔瀺寂然而坐,以內視之法,沉浸於心神當中,那個「崔瀺」元嬰,在本命竅穴當中,席地而坐,將渡口圓圈的那條直線,扭轉了軌跡,於是變成了道祖當年在人間所繪的陰陽魚圖案。

  然後伸手一揮袖,將這個圓輕輕推到一邊,然後重新觀看原先的圓,看著被切割為六大塊版圖,六塊,陳平安當時提及曾經不從高往低去看,而是繞圈而行,那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遷徙人心,這叫輪回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嬰,越看越臉色發冷。

  崔瀺驟然之間,將心神拔出,睜開眼睛,一隻大袖內,雙指飛快掐訣,以「姚」字作為起始。

  此後某個時刻。

  「崔東山!」

  「崔瀺!」

  一老一少,幾乎同時喊出對方名字。

  崔東山飛快拿出那幅曾經給裴錢看過的光陰走馬圖,攤放在地。

  崔瀺則迅速來到崔東山那座金色雷池的邊緣,沉聲道:「只挑出龍窯窯頭姓姚之人的畫面!所有!」

  崔東山惱羞成怒道:「那個楊老頭,你更是個老王八蛋!肯定是他故意藏掖了姚窯頭的所有軌跡,瞞天過海,我們先前那點本不用心的推衍,根本是給楊老頭帶到臭水溝裡去了!這他娘的,肯定是楊老頭和姚窯頭之間的一筆買賣!崔瀺,你我可不許為他人作嫁衣裳,我崔瀺,可以是被儒家脈逼死的,被天下大勢碾壓而死的,但絕對絕對,絕不可以是蠢死的!」

  崔東山情急之下,都不去計較自己自稱「崔瀺」的口誤了。

  崔東山越想越瘋癲,直接開始破口大駡:「齊靜春是瞎子嗎?!他不是棋力高到讓白帝城城主都視為對手嗎?驪珠洞天的前五十九年,不去說它,齊靜春他只有失望而已,可他在決定將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失望,選擇寄托在陳平安身之後,為何還不管管?聽之任之,視而不見?!我說佛家,作為收取驪珠洞天三千年租金的那個存在,絕對不會如此簡單!說不定那個苦行僧,都只是障眼法!」

  相較於崔東山的氣急敗壞,崔瀺要沉穩許多,問道:「陳平安身上那兩把飛劍,在初一十五這兩個名字之前,真正的名字叫什麼?」

  崔東山皺眉道:「我只知道那把被陳平安命名為初一的那把,是黃庭國,老秀才的那幅山河畫卷出現裂縫後,老秀才走出畫卷後,交給陳平安的。第二把飛劍十五,則是楊老頭,這個跟東海那個臭牛鼻子活了差不多歲數的萬年老王八,跟陳平安要了一點不值錢的破爛東西,作為交換,主動送給了陳平安,楊老頭說是叫十五,明擺著是順著陳平安對初一的改名,而隨口胡謅的狗屁名字。」

  崔瀺低頭凝視著從那幅光陰長河走馬圖,以獨門秘法擷取出來的一幅幅片段畫面。

  崔東山伸手指向樓外,大駡道:「齊靜春睜眼瞎,老秀才也跟著瘋了?」

  崔瀺淡然道:「是誰費盡心思,要陳平安去研習佛經?」

  崔東山使勁朝金色雷池外邊吐了一口唾沫,往崔瀺腦袋飛去,「滾你娘的,不是你要設立此局,坑害我們師徒二人,我會讓陳平安去通讀三教百家的那些正經?」

  崔瀺頭沒有抬頭,一揮袖子,那口唾沫砸回崔東山臉上。

  崔東山隨便抹了把臉,憤憤不平,依舊在駡天駡地。

  看完了第二遍,所有關於陳平安嘴那個「姚老頭」的畫面。

  崔瀺輕聲道:「別忘了,還有齊靜春幫忙討要而來的那張『姚』字槐葉。一棵槐樹那麼多祖蔭槐葉,偏偏只有這麼一張落下。將這段光陰長河,截取出來,我們看一看。」

  崔東山照做。

  在真正的大事,崔東山從不彆扭矯情。

  畫卷,齊靜春在為陳平安要到了唯一一張願意離枝頭的槐葉後,他曾悄然轉頭,望向槐葉最高處,笑容有些譏諷。

  齊靜春看了這一眼。

  卻恰好是多年之後兩人「俯瞰」畫卷之時,雙方三人,宛如隔著一條光陰長河的對視。

  巧合?

  故意的?

  崔東山心悚然,崔瀺臉色陰沉。

  崔東山喃喃道:「齊靜春到底是在嘲笑那些槐蔭姓氏老祖宗的不長眼,還是在笑話我們兩個,根本猜不到他在做什麼嗎?或者,兩者都有?」

  崔瀺閉口不言。

  在心中緩緩推敲、演算此事。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乾嚎道:「我們到底做了什麼啊?老王八蛋,你我修為高,歲數大,吃過的秤砣多!不如你來說說看?我現在心裡堵得慌,像我家先生如今心田乾涸,在渡口那邊都幾乎寫不動字了,我這會兒,也心累,駡不動你了。」

  崔瀺裝聾作啞。

  崔東山雙手撓頭,「這日子苦啊,先生揪心,學生也揪心,有福沒同享,卻有難同當,沒法過了,不過了不過了。」

  崔瀺突然笑了起來,「你我還要怕齊靜春,所以我知道,其實在破局之初,你我更希望齊靜春已經死絕了,但是這會兒,是不是改變主意了,希望齊靜春能夠再來一次陰魂不散?」

  崔東山黯然無語。

  崔瀺伸手指了指走馬圖,「收起來,多想無益,如今猜測齊靜春的用心,已經意義不大。」

  崔東山挪動屁股,一點一點來到那幅走馬圖旁邊,一巴掌拍在畫卷齊靜春的臉,猶不解恨,又拍了兩次,「天底下有你這麼算計師兄的師弟嗎?啊?來,有本事你出來說話,看我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崔瀺說道:「不嫌丟人嗎?」

  崔東山氣呼呼收起那幅走馬圖。

  崔瀺轉移話題,「既然你提到了掰扯,那你還記不記得,有次吵贏了佛道兩家,老秀才返回學塾後,其實並沒有如何高興,反而難得喝起了酒,跟我們幾個感慨,說遙想當年,那些在史書一個個籍籍無名的百姓,道路遇見了至聖先師,與禮聖,都敢掰扯掰扯自己的道理,並不畏懼,有所悟便哈哈大笑,覺得不對,便大聲辯駁。我記得很清楚,老秀才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神色慷慨,他與佛道兩教辯論時,還要心神往之。這是為何?」

  崔東山憤憤道:「老秀才心比天高!」

  崔瀺一口氣問了一大串問題,「為何現在讀書識字,相比遠古時代,可算越來越輕鬆,但是對於百家聖人和聖賢道理,世人卻越來越心生敬畏?儒家門生,竟然會覺得自己的學問,一定高不過聖賢,今人注定不如古人。為何世間學問越來越多,後世之人的心性,越來越矮?」

  崔東山嘆了口氣,「大概是當日子過得越來越好,我們對待這個世界會越來越遲鈍,像當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

  崔瀺眯起眼,「對我們而言,只要熬過了接下來那場大劫難,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嗎?」

  崔東山臉色僵硬。

  崔瀺冷笑道:「後悔了?」

  崔東山渾身顫抖。

  這對於終日沒心沒肺、無法無天的白衣少年而言,是破天荒的事情。

  崔瀺突然站起身,「你找了個不錯的先生。別的人,如說這書簡湖裡邊九成九的貨色,算同樣給那個臭牛鼻子,丟到藕花福地的那條光陰長河裡去,別說是三百年,是給他們看三千年光陰,也看不出什麼花來。」

  崔東山疑惑道:「說這個作甚?你每次說好話,我瘮得慌。」

  崔瀺望向樓外的月夜湖色,「如今大驪事務繁多,我不可能在這裡每天收取最重要的飛劍傳訊,會耽誤你我真正的大事。我與你不一樣,這一坎,陳平安過不去,你要跟著被連累,我則早早立於不敗之地了。所以我和你的主次之分,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東山似乎並不怪崔瀺的離去,沒有多說什麼。

  崔東山眼珠子悄然轉動。

  崔瀺背對著崔東山,「我勸你拿出一點骨氣來,別想著趁我不在,搗鼓一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你如果這麼做,我會對你很失望的。」

  坐在地的崔東山,輕輕揮動一隻袖子,像是在「掃地」。

  崔瀺說道:「趁我還沒離開,有什麼問題,趕緊問。」

  崔東山倒也不客氣,立即問道:「真由著劉老成出手,打死顧璨?你不管管?」

  崔瀺搖頭道:「反正跟死局關係不大,我又不是陳平安,在意一個毛頭小子的死活做什麼?打死了顧璨,劉老成還不是得跟我們大驪做買賣,無非是從劉志茂換成了劉老成而已,你看看,連姓氏都一樣。其實這樣更好,劉志茂自身無法服衆,書簡湖野修那一套行事風格,跟腐朽王朝官場的陽奉陰違,沒什麼不同。還不如換成劉老成,此人更知道大勢,以後與我們大驪合作,會很爽利,不至於像劉志茂那般極有可能深陷泥潭,得了好處,做起事情來,有心無力,容易當縮頭烏龜,說不定還給了劉志茂趁機坐地起價的機會。所以哪怕劉老成當江湖君主之後,待價而沽,要價更高,前期大驪難免會割肉更多,可長遠來看,大驪還是可以賺回來的。」

  崔東山趕緊又問,「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齊靜春真陰魂不散了,你這一走,他來了,咋辦?」

  崔瀺回答道:「我自然留了後手,在書簡湖暗處,像驪珠洞天,道家留了個陸掌教在那邊。我不是你,我說了的事情,我做得到。別猜了,你一旦逾越雷池,不守規矩,我也有其它後手,可以針對你。」

  崔東山默不作聲,這次是揮動兩隻袖子掃地了。

  崔瀺感慨道:「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老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搬動糧食,是在偷東西。」

  他轉過頭,笑問道:「那我們人呢?證道長生不朽,如果更高處有不可知的存在,它正在看我們,我們人又是在做什麼?」

  崔東山嘀咕道:「早想明白的事情,問我做什麼。不因為得想明白,我們才選擇做的那件事情嘛。所以,藕花福地畫卷四人當,最有意思的那個朱斂,才會隔岸觀火,得出正確結論,說你我是那察見淵魚者不祥。」

  崔瀺笑了,「我是怕你成為下一個顧璨,忘性大。」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崔瀺微笑道:「我與齊靜春,驪珠洞天,書簡湖,兩次都是君子之爭。」

  崔東山臉色古怪。

  崔瀺說道:「你會懷疑,意味著我此次,也曾經有所自我懷疑。但是我現在告訴你,是君子之爭。」

  崔東山再問,「齊靜春可以眼睜睜看著趙繇轉投其它脈,畢竟是儒家之內。齊靜春也可以留下三本書給宋集薪,為宋集薪闡述法家精義,畢竟儒法之爭,並不過火。可如果齊靜春把陳平安推到佛門裡頭去,陳平安再不回頭,這算怎麼回事?哪怕齊靜春當初坐鎮驪珠洞天,對佛法多有深思,可我不覺得他真是逃禪了,這一點,我深信不疑。那麼,陳平安之於齊靜春,到底是小師弟?李寶瓶、趙繇、宋集薪三人的傳道人,護道人?還是齊靜春真正的香火傳承之人?!又或者,乾脆什麼都不是?」

  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東山喃喃道:「知道。」

  崔瀺如同長輩指點晚輩,對崔東山說道:「小兔崽子,以後別再對人說『我認輸』。人的那一口精神氣,下墜容易提起難。下棋之人,心裡認輸,投子棋盤行了,有誰會開口說我認輸的?」

  崔東山意興闌珊,「少對我指手畫腳,我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崔瀺並未收起地那幅畫卷,自然是留給了崔東山,他最後笑道:「你這會兒應該感慨一句,我家先生,憂患實多。」

  崔東山沒有反駁,反而附和道:「遠看青山多嫵媚,身在山路難行,路上更有山賊。」

  崔瀺一步跨出,如過門扉,一閃而逝。

  在確定崔瀺真正離開後,崔東山雙手一抬,卷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盤和那兩罐彩雲子。

  正襟危坐,神色肅穆,鄭重其事。

  下起了五子棋。

  ————

  陳平安約莫是在秋分時節,從大驪匆匆忙忙動身趕來的書簡湖。

  到了書簡湖轄境,乘坐馬車到了湖邊那座池水城,一路所見風景,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

  在那之後,見到了顧璨,青峽島見過了秋高氣爽的江湖畫面,此後露氣開始逐漸重而稠凝,書簡湖天寒夜長,風煙蕭索,水霧彌漫,陳平安去了趟雲樓城,借助那對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國邊境關隘,看了那一條線,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風景,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

  回到青峽島後,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凍,雉入大水化為蜃。

  在四處遊歷諸多島嶼的時候,由於詳細瞭解書簡湖歷史變遷與風土人情,陳平安還真專程拿出小半天功夫,守在錦雉島,去欣賞「野雞入湖化蜃」的畫面,只是這種景象極難遇見,只能碰運氣,像當年陳平安遭遇過山鯽,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機會找出那條金色過山鯽,陳平安沒辦法耗費太多光陰去碰運氣,只得悻悻然離開,有些遺憾。

  人總不能活活憋死自己,總得苦作樂,找些法子排憂解愁。

  希冀著能夠親眼目睹雉入水的場景,是如此,在青峽島朱弦府,與門房紅酥詢問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峽島後,陳平安幾乎很少喝酒,多是偶爾喝一兩口,用來提神醒腦。

  舊歲近暮,寒風繞枯枝,飛鳥疾厲。

  在陳平安誤以為會一直這樣緩緩前行,宮柳島那邊繼續吵吵鬧鬧,他這邊則安安靜靜,埋頭做著事情,可能哪天抬頭望去,視野所及,是那柳色早黃淺,水新綠微了。

  突然有一天。

  宮柳島那邊不吵了,顧璨帶著小泥鰍返回山門口,找到正在精研魏檗所傳一樁秘術的陳平安,說是定下來了,反對勢力,嗓門最大的青塚、天姥和粒粟三座島嶼的島主,先前嚷嚷著要與青峽島雙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誰贏誰來推薦人選擔任江湖君主,但是在青峽島打算答應下來的時候,青塚島老島主和天姥島的一位首席供奉,兩個最有希望打擂臺的强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同時銷聲匿跡,徹底沒了人影。

  形勢急轉直下,粒粟島島主强撐大局,單獨一人,在宮柳島,親自找到劉志茂,一番密談之後,應該是談攏了條件。

  劉志茂這麼登了江湖君主的寶座,簡直好像是不費吹灰之力,要知道連同弟子田湖君在內,十餘座藩屬島嶼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戰一番的準備,在注定會無殘酷血腥的戰事之,誰死都有可能,不過劉志茂和顧璨肯定不在此列,對此大家都心知肚明,也無太多怨言,怨氣倒是未必沒有,可大勢如此,由不得人。

  估計那位截江真君睡覺都能笑出聲來。

  陳平安聽到這個消息後,並沒有輕鬆起來。

  有些事情猜得出來,如粒粟島極有可能是大驪宋氏的棋子,青塚、天姥兩島的重創,是國師崔瀺的秘密手筆。

  但是有些事情,陳平安猜不出,例如朱熒王朝有沒有後手,如果有,會是誰,到時候試圖扭轉局勢的雷霆一擊,是針對劉志茂,還是顧璨和小泥鰍?或者,乾脆知難而退了?邊境線狼煙四起的朱熒王朝,其實已經自顧不暇,乾脆丟了書簡湖這塊雞肋之地?

  說不定連同自己身在青峽島的潛在影響,都在那頭綉虎的算計在內,這大概叫物盡其用?

  陳平安只是要顧璨在這段時間,最好不要輕易外出,小心朱熒王朝的瘋狂反撲。

  顧璨笑著點頭,說這個自然想到了,劉志茂也提醒過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誰的酒局,都不可以參加,只需要等個三兩個月,到時候算是去青塚島和天姥島的祖師堂門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劉志茂特別小心謹慎,連慶賀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開春時分,怕的是到時候青峽島打開山水大陣,前來恭賀之人,魚龍混雜,真要那個時候給人捅一刀子,青峽島是要傷筋動骨的。

  陳平安和顧璨當時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閒聊了片刻。

  隆冬時分,湖飛鳥幾乎絕跡,偶有點點。

  應該快要下雪了。

  顧璨走後,陳平安走到渡口那邊,深思不語。

  在這天的黃昏時分。

  陳平安在書案那邊猛然抬頭,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見青峽島外,有一位老修士懸停空,冷笑道:「我叫劉老成,來這裡會一會顧璨,無關人等,全部滾蛋。不然之後誰幫你們收屍,也得死,死到無人收屍為止。」

  不等言語落定,老修士已經一揮袖子,一張張泛著金光的黃紙符籙,連綿不絕地畫弧飛掠,最終形成一個大圓,像是將整座青峽島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現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寶甲,一手持巨斧,一手托著一方印章,名為「鎏金火靈神印」,正是五境修士劉老成的最關鍵本命物之一,在水運昌盛的書簡湖,當年劉老成卻硬生生憑藉這件火屬本命物,殺得衆多島嶼遍地哀嚎,修士屍體飄滿湖面。

  那些品秩極高的破障符籙,不斷收縮包圍圈,「嵌入」青峽島山水陣法之中,一張張砰然碎裂後,護山大陣被崩出一個個大窟窿,如果不是靠著陣法樞,儲備著堆積成山的神仙錢,加上田湖君和幾位心腹供奉拼命維持陣法,不斷修繕陣法,可能瞬間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島嶼仍是開始地動山搖,靈氣絮亂。

  這名在書簡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沒有多餘的言語。

  劉老成身邊那尊巨大法相,一斧頭直直劈下,當場將號稱堅不可摧的青峽島護山陣,給劈得崩散。

  一粒黑點掠出春庭府邸,在空現出真身,變為一條長達三百餘丈的巨大蛟龍,撞向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龍瞬間纏繞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書簡湖當,驚起一陣滔天巨浪。

  法相並未一撞後仰倒地,雙腳在湖底扎根,後滑出去。

  由於臨近青峽島,此處湖水並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寶甲的金身法相,雙腳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龍頭顱之上。

  不去拔出。

  這尊法相,將身軀遠遠它還要龐大的蛟龍,直接砸得直接墜入湖,一腳踩後者頭顱,一斧頭砍下去。

  劉老成嗤笑不已。

  得了那麼大一塊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沒閒著,本在玉璞境瓶頸停滯了兩百多年,現在雖未躋身仙人境,但也差不遠了!

  除此之外。

  為了對付這條元嬰境蛟龍,還專門耗費巨資,掏出足足九十顆穀雨錢,做了件很沒有性價的事情。

  那是請一位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頭之,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練箭,斬龍不斷再磨刀」!

  至於「磨刀」之說,用在了巨斧之,顯得很是滑稽,可這些無傷大雅的事情,對於山澤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

  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書簡湖湖水急劇翻湧,沸騰不已,從蛟龍傷口處流淌出來的鮮血,腥氣沖天。

  不過蛟龍到底是以肉身堅韌著稱於世的大妖,並不是完全沒有一戰之力,拼死掙扎之後,也曾數次將金身法相掀翻在水。

  劉老成向青峽島某處伸手一抓。

  整座春庭府與山根相連的地皮,開始崩裂出無數條裂縫,竟是彷彿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後,拔地而起。

  劉老成定睛望去,譏笑道:「還想躲?已經找到你了。」

  劉老成另外一隻手,手心向上一抬,然後屈指一彈,只見春庭府當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給扯到府邸上空後,如遭重錘,整個人撞入背後的青峽島山體之中。

  劉老成根本不用去看身後書簡湖的戰局,視線偏移,「劉志茂,怎麼說?弟子要被我活活打死了,還這麼客客氣氣?」

  寂靜無聲,沒有回應。

  劉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峽島這麼客氣,那我可真不客氣了。」

  伸出並攏雙指,輕輕向前一揮。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龍頭顱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螢劃空而去,砸向那個已經深陷山壁之中的顧璨。

  劉老成笑了笑,「呦,青峽島修士裡邊,總算還是有個爺們的。」

  視野之中。

  一個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輕人,腳踩兩把飛劍,懸在顧璨身前空,伸手一招,春庭府邸當,掠起一條金色長線。

  他伸手虛握,那把劍仙,剛好懸停在他手上,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緊。

  面對那枚讓書簡湖所有老一輩修士嚇破膽的鎏金火靈法印。

  年輕人握住那把劍仙。

  青峽島空,風起雲湧。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心思微動,並未駕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那個年輕人與那把半仙兵的劍尖,而是讓火靈神印畫出一個圓弧,停在那個年輕人身側百餘丈之外。

  山澤野修,出手果決且狠辣,可算計得失,更是錙銖必較。

  劉老成很快舒展眉頭,若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青峽島賬房先生,已經完全煉化了那把半仙兵,還算有點棘手,既然並未煉化完整,那不算回事了。

  ————

  在青峽島一座藩屬島嶼之巔,站著一位儒雅青衫老人,和一個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

  皆是外鄉人。

  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與無敵神拳幫老幫主,高冕。

  高冕察覺到荀淵的細微異樣,問道:「荀淵,是你熟人?」

  荀淵微笑點頭,「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們寶瓶洲,最早認識的人之一,在老龍城那邊遇到的,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杜懋是在他手上吃了大虧,這麼說起來,劉老成還得感謝他,才能得到那麼大一塊琉璃金身碎塊。」

  高冕問道:「那要我提醒一聲老劉嗎?我怎麼聽著,老劉是在做恩將仇報的缺德事?」

  荀淵笑著搖頭,「不用提醒。這算什麼恩將仇報。不然除了劉老成,我們玉圭宗,上上下下,連我在內,一樣需要將這個年輕人當活菩薩供奉起來。」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劉一旦殺得興起,到時候我都攔不住,除非你出手,捨得將一個板上釘釘的下宗首席供奉,白白變成敵人。」

  荀淵緩緩道:「那個年輕人,有個觀點,與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負。既然如此,那我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麼多紅塵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淵。

  他娘的膽肥了,你姓荀的,敢這麼跟老子說話?

  荀淵趕緊抱拳告罪。

  高冕這才心滿意足,看著那邊的對峙,結局已定,只要劉老成再次出手,顧璨和那個年輕人,不但會死,而且在這書簡湖,真不會有人收屍的。

  高冕略帶唏噓道:「可惜了,只憑他是青峽島上,唯一一個膽敢攔阻老劉的晚輩,我覺得這人不壞。」

  荀淵語氣平淡道:「活了我們這麼一大把歲數的老頭子,親眼所見的可惜事情,還少嗎?死在我們手中的修士,除了該殺的,有沒有枉死、卻不得不死的?有的,而且注定還不少。這叫哪個郎中門口沒有冤死鬼。」

  高冕雙臂環胸,撇撇嘴。

  荀淵緩緩道:「說句難聽的,下宗選址書簡湖,是我玉圭宗的頭等大事,是一樁千秋大業。那個年輕人如果與玉圭宗起了大道之爭。我是不介意做第二個杜懋的。杜懋傻傻在自恃修為,將寶瓶洲視為彈丸之地,全然不占理,出手了,可我如果出手,好歹還占著點理,終究是在禮聖圈定的規矩之內行事。當然,最後是生是死,各憑本事了,獨獨不可女子作態,怨天尤人叫委屈。」

  高冕點了點頭,「能說出這番話,讓我對你有些刮目相看。」

  荀淵微微一笑,「劉老成想要殺人立威,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價,你想像要大很多。」

  高冕問得一針見血:「是今晚打小的,還是以後打老的?」

  荀淵說道:「在今晚。」

  高冕終於有些好奇了。

  青峽島那邊。

  陳平安雙指拈符,輕輕丟出。

  日夜遊神真身符,現身。

  再將那條以蛟龍溝老蛟龍須製成的金色縛妖索,交給了其一尊夜遊神。

  然後猛然之間,陳平安真正握住了那把出鞘的劍仙。

  劉老成哈哈大笑,眼神卻極為陰沉,「書簡湖都在傳你是一位很怪的劍修,不管如何,我還是對你較上心的,不比劉志茂少。看你有沒有那個真本事,讓我再次虧錢了。」

  不見劉老成如何動作。

  那方懸停在空的鎏金火靈神印,流淌墜落下一滴滴金色火焰,然後每一滴火靈金液在空驀然變大,變成一具句淡金色披甲武卒,手持各色兵器,數十位之多,在青峽島落地後,向那兩尊日夜遊神真身符傀儡,蜂擁而去。

  不但如此,書簡湖水當如有仙人汲水,一道道粗如井口的水柱沖出水面,向陳平安激射而去。

  陳平安手持劍仙,一次次揮劍而已。

  一條條水柱,與金色劍氣長線攪在一起,在空一同化作齏粉。

  劉老成好整以暇,這麼耗著便是了,一點靈氣而已。

  對方卻是要拼命,才能一次次斬碎那些勢大如世俗王朝最大床子弩的水柱。

  更要小心翼翼分出心神,防著自己那枚本命法印的偷襲。

  陳平安握住半仙兵的那只手,已經血肉磨光,可見手指和掌心白骨。

  劉老成如同貓逗耗子一般。

  時不時還會給那個年輕人一點意外之喜,如莫名其妙從青峽島山崖處撞出的石塊,可能是大如亭臺樓閣,氣勢如虹,也可能是小如拳頭,悄無聲息。

  劉老成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那個年輕人的神色,實在是太平靜了。

  分明是形骸枯槁,心田乾涸,所有的精氣神,早已是强弩之末。

  人未死心先死?

  空空如也。

  是一口氣將其打死了算了,還是?

  劉老成難得有此猶豫。

  劉老成心盤算利益得失,出手卻沒有絲毫懈怠。

  他倒要看看,這個神魂早已不堪重負,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的年輕劍修,那一口氣能堅持多久。

  書簡湖內,手持專門一柄壓勝蛟龍之屬的巨斧的金身法相,與那條滿身傷口縱橫交錯的大泥鰍,打得翻江倒海,湖水皆是鮮血。

  兩尊日夜遊神真身符,金光逐漸黯淡。

  鎏金火靈法印,源源不斷滴落火靈金液。

  這兩處戰場,勝負毫無懸念。

  只是出劍不停的陳平安四周,幾乎纏滿了流螢長久不散的金色細線。

  劉老成看著那個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年輕人,殺意漸重,開始多過不殺之心。

  以白骨手掌握住那把半仙兵的陳平安,終於出現了一絲氣機凝滯的凶險破綻。

  劉老成毫不猶豫,稍稍調動幾乎深不見底的氣海靈氣,青峽島四周,隨之轟隆隆巨響,如雷炸響湖面,一瞬間,數百條水柱同時沖出水面。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心中默念兩字。

  只是握住劍仙。

  那些離開書簡湖的水柱不斷彙聚,從四面八方圍殺那一人一劍。

  像一個大如山峰的碧綠水球,將陳平安困在當中。

  片刻之後,那些湖水凝固靜止,懸在空中。

  早已不見那個年輕賬房先生的渺小身影。

  青峽島在內,十數座藩屬島嶼的數千修士和雜役婢女,都認為那個年輕人死定了。

  更遠處,也有無數人在旁觀這場蕩氣迴腸的廝殺。

  有人鬆了口氣,有人幸災樂禍,但也有寥寥無幾的修士和尋常人,這撥人哪怕認識那個賬房先生不算太久,可仍然有些遺憾,如珠釵島劉重潤,還有一些個跟賬房先生打過交道的婢女,覺得這個陳先生與一般神仙老爺不太一樣的人,有人百感交集,如朱弦府鬼修,甚至是傷心,如門房紅酥。

  空中。

  那巨大的碧綠水球表面,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輕微碎裂聲響。

  顯露出一絲金線。

  聲響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震撼人心,如市井坊間,那正月初一里的爆竹聲。

  驀然之間,青峽島,像下了一場冬雨。

  劉老成神色自若,以心湖漣漪,問話那個年輕人。

  得到答案後。

  劉老成點了點頭。

  至於在戰戰兢兢的青峽島修士眼中,只見那個賬房先生依舊懸在原地,並且做了一個怪動作,手腕一擰,倒持長劍,依舊沒有說話,但是面朝劉老成,雙手抱拳,像是在致謝。

  劉老成點點頭。

  收起了書簡湖裡的那尊金身法相,以及那方本命印章。

  就此一掠而走。

  ————

  夜色。

  三位老人御風同遊,去往宮柳島。

  一場大戰之後,劉老成氣定神閒。

  這是五境修士的底蘊。

  何況劉老成連真正的殺招都沒有拿出手。

  那尊金身法相一旦露出最近才煉化而出的半琉璃真身,那才是大殺四方的時刻。

  高冕怪問道:「為何不殺掉那個年輕人?斬草不除根,可不是你老劉以往的作風。」

  劉老成無奈道:「你嗓門那麼大,故意說給我聽,我耳朵又沒聾。」

  荀淵笑而不言。

  劉老成帶著兩人落在宮柳島山門口,三人緩緩前行。

  劉老成說道:「既然與我晉升十二境契機的那塊琉璃金身,有些淵源,我得念這份情。再者,一個能夠從杜懋手底下活下來的年輕人,我與他反正沒有直接衝突,那做人留一線。殺人立威,傷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行了。何況那小子較識趣,與我做了筆買賣。」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憚,哪個多些?」

  劉老成黑了臉。

  荀淵突然說道:「如果那個年輕人,當時沒有那個抱拳動作,老劉肯定會當場反悔,已經宰了他。」

  劉老成嗯了一聲,「我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不會養虎為患,那傢伙是真心還是假意,看得出來。」

  荀淵突然笑道:「你們信不信,哪怕是在書簡湖,陳平安可以比那個顧璨,活得更長久。」

  高冕搖頭,不以為然道:「未必,我認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劉老成卻點頭道:「事實如此。咬人的狗兒不露齒。之所以不殺他,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劉老成環顧四周,「在書簡湖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所謂的狗屁聰明人越多,若是有個人還願意傻乎乎講規矩,本事又足夠,最少我劉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買賣的。」

  高冕不理會劉老成這位山澤野修的肺腑之言,只聽進去了一句話,怒道:「你他娘的,連荀老兒的馬屁都拍?有沒有點出息?你咋從來不拍老子的馬屁?」

  荀淵滿臉無奈。

  劉老成斜眼,道:「我見過你給人打出屎的慘狀,怎麼敢拍你馬屁?我怕拍完之後,是一手的屎尿屁。」

  荀淵眼睛一亮,「還有此等往事?說道說道?」

  劉老成有些尷尬,「好漢不提當年勇,聊什麼聊。」

  高冕哈哈笑道:「他早年遇上我們寶瓶洲僅有的一位武道止境宗師,是崔氏的當家人,一言不合跟人卷袖子幹架了。給人幹翻撂倒之後,心服口服。在那之後,他給自己取了個武十境的綽號。只是那位武夫,後來失蹤了,聽說好像去了趟土神洲,估摸著跟這位武十境的下場差不多,在那邊,一山還有一山高,不知生死。」

  荀淵說道:「純粹武夫,每一個能夠走到九境、並且摸著了十境門檻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們桐葉洲那邊,一洲武運不太行,竟然還不如你們寶瓶洲這麼小的地方,怪?」

  高冕是直腸子,「怪個卵的怪,你們桐葉洲的武夫是不濟事,這會兒有幾個十境?兩個有沒有?知道我們寶瓶洲現在有幾個嗎?如果加我最佩服的那位,再算那個去拆了你們桐葉宗祖師堂的李二,和大驪藩王宋長鏡,三個!」

  劉老成卻似有所悟。

  荀淵笑了笑。

  所以說他會與這位無敵神拳幫幫主,成為朋友。

  與更聰明的劉老成,只會成為盟友。

  ————

  大戰落幕。

  陳平安背著顧璨,緩緩下山。

  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收入袖,符膽之內的那點神光,幾乎消耗殆盡,下一次恐怕「請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無需與人廝殺,要自行消散了。

  顧璨滿臉血污,面容慘敗,受傷極重。

  但是總算活了下來。

  那條奄奄一息的蛟龍,尾巴輕輕一擺,去往更遠的地方,最終沉入書簡湖某處水底。

  在那邊,它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龍宮」的粗糙雛形。

  劉老成在青峽島大展威風,以五境修士的無敵之姿,將顧璨和那條蛟龍之屬,一並打成瀕死的重傷。

  作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劉志茂,青峽島的主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反而是那個賬房先生,出手阻攔了劉老成。

  最後那個曾經有一句話名言傳遍書簡湖的劉老成,那個親口說出「殺人殺到心軟,都不可以手軟」的宮柳島島主,竟然還手下留情?

  一時間,整座書簡湖數萬野修,都覺得是霧裡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山路,隨著小泥鰍進入巢穴,開始進入休眠狀態,顧璨的傷勢便稍稍好轉些許。

  他抱住陳平安的脖子,輕聲道:「陳平安,你是不是要把小泥鰍收回去了?炭雪對你其實還是挺怕的,畢竟你算是小泥鰍真正的主人,跟了你,我也不擔心她會受委屈,換成別人,一旦我護不住她,我恨不得炭雪死了算數,但是你拿走,我能接受,而且以後我肯定不後悔。你是知道我性子的,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你留著。炭雪如今跟在你身邊,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為啥?不怕炭雪跟著我,純粹是為虎作倀嗎?」

  「我以前在桐葉洲得了件仙家法寶,是一把劍,名叫痴心,也可以叫吃心,吃人心肝的吃心,往人心口一戳,可以提升品秩。我一開始特別反感,別說拿著它跟人廝殺,是看一眼都覺得膈應,後來總算想明白了,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君子不器,才能駕馭萬物。算了,這些道理,你也不愛聽,我不說便是。」

  「說吧,不知為什麼,以前覺得心煩意亂,現在聽你嘮叨這些,倒也不算聽進去,還是會左耳進右耳出,可是聽著挺順耳的。陳平安,你說怪不怪?」

  陳平安卻轉移話題了,「這是第二次了。」

  顧璨哦了一聲,「我心裡有數的,一次是沒有離開青峽島,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不會理我了,只把我當做陌生人。」

  陳平安淡然道:「還算知道點好歹,有點良心。」

  顧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對我娘親,對你,兩個人。我那個死鬼老爹,沒啥印象,委實是親近不起來。至於到時候一家團圓了,與他見面了,會不會改觀,不太願意去想這些。」

  陳平安嗓音愈發沙啞,「慢慢來。」

  「陳平安,我還是想要知道,這次為什麼救我?其實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會帶著小泥鰍經常去屋子門口那邊,哪怕沒有什麼事情,也要在那邊坐會兒。」

  「不要說話了。」

  「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的,小泥鰍已經在水底老窩趴著,我已經感覺好些了。陳平安,說說看唄,我還想聽……聽一聽你的道理。」

  陳平安喉結微動,强行咽下那口鮮血,只要顧璨願意聽他說,他願意說給顧璨聽,臉色已經顧璨還要雪白的陳平安,胸口急劇起伏,輕輕吐納幾次,略微平穩之後,沙啞道:「我與你做過了切割與圈定,這是弈棋衍生出來的說法,也能夠拿來練劍,簡單來說,前者,像我搬出春庭府,去住在山門口的屋子裡。後者,是我一直在看著你,你只要不走出那個我認為沒有犯錯的圈子,我幫你,我還是你最早認識的那個泥瓶巷鄰居。」

  「那如果你到了青峽島後,我還是濫殺無辜呢?你會離開嗎?還是打死我?」

  「我會盡力攔著,讓你不犯錯,像今天攔著劉老成殺你一樣。而且我也不會離開書簡湖,還有很多事情在等著我去做,既是為你,也是為自己。」

  「這麼活著,不累嗎?」

  「當年在泥瓶巷,每天過著好像一輩子都熬不出頭的苦日子,不累了?也累的,只不過你忘了而已。」

  「可人活著,不是為了活得開心和痛快嗎?」

  「關於這個又繞回原點的問題,我的答案,當然可以給你,可你未必聽得進去,不去說了。所以我希望將來你可以走出書簡湖,自己去親眼看看更大的江湖。對了,我收了開山大弟子,是個小姑娘,叫裴錢,以後你如果離開書簡湖走江湖,或是你回龍泉郡的時候,我又不在,可以找她。我覺得你們兩個,會較投緣,嗯,也有可能會相互看不順眼。」

  顧璨有些開心。

  因為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與自己說到了與他陳平安「捆綁」在一起的將來事。

  顧璨迷迷糊糊道:「陳平安,我有些困。」

  陳平安輕聲道:「那睡一覺,之後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有我在。」

  顧璨竭力讓自己不昏睡過去,輕輕嗚咽道:「陳平安,我很怕我一睜開眼睛,你偷偷離開青峽島了。」

  陳平安說道:「不會的。」

  顧璨嗓音漸漸小去,「真的不騙我嗎?」

  陳平安反問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顧璨輕輕點頭,放心睡去。

  顧璨已經睡著。

  所以他才沒有察覺到,沒辦法擦拭臉龐的陳平安,不斷有鮮血滴落在顧璨的手臂。

  ————

  春庭府內。

  顧璨躺在床上。

  婦人坐在床邊,傷心欲絕。

  田湖君帶來了青峽島秘藏珍貴丹藥。

  但是當她看到那個站在床邊的賬房先生後,竟是有些心顫,還有手抖。

  陳平安瞥了眼她手的藥瓶,沙啞開口,「沒有問題?」

  田湖君使勁點頭,「以性命保證!」

  陳平安說道:「回去之後,告訴劉志茂,我近期會找他。」

  田湖君只得應下。

  給昏迷的顧璨服下丹藥後,田湖君落荒而逃。

  婦人倉皇失措,只是反復呢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陳平安動作微顫,搬了條椅子坐在旁邊,反問道:「為什麼不會這樣?」

  婦人抬起頭,淚眼婆娑,看著那個面容消瘦許多的年輕人,這一刻,突然感到是如此陌生。

  陳平安再問,「是不是還想問我,是不是故意看著顧璨重傷?」

  婦人視線游移。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不是這樣的,我當下能做到的,是這麼多。」

  婦人嘆了口氣,眉眼低斂,滿臉淚痕,點點頭,「我信你,陳平安。」

  這一刻。

  陳平安有些傷心。

  跟顧璨和嬸嬸有關係,卻關係不大。

  那夜在渡口,他其實已經想明白了死結的一個癥結所在。

  他陳平安想要證明這一點,不難。

  只需要在顧璨面前,不露痕跡地展現一兩個細節,例如對某件身外物的重視程度,要超出顧璨更多。

  顧璨的本心,跟陳平安有關的那塊心田,一樣會荒廢,很快變得雜草叢生,最終說不定以顧璨容易走極端的性情,還會與他陳平安反目成仇。

  陳平安不願意去驗證,不想去試探人心。

  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撇開所有,只說恩怨和利益得失的話,不是怕顧璨會對自己的看法,會從親人變成仇寇。

  陳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時,並不畏懼任何敵人在拳頭的强大,小巷蔡金簡和苻南華,再到搬山猿,到之後所有道路的敵人,都是如此。

  陳平安不希望自己已經失去了當年的那個小鼻涕蟲,再失去一個初衷是為了娘親、走到這一步的書簡湖顧璨。

  更不想顧璨與自己一般傷心。

  世事人情,是不是一個人想得越深,越與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坐在椅子,閉眼休憩片刻後,站起身。

  婦人緊張問道:「陳平安,你去哪裡?」

  陳平安說道:「我只要在青峽島,在哪裡都一樣,嬸嬸放心好了。」

  婦人欲言又止,終於還是不敢强行挽留。

  陳平安一走出春庭府,立即捂住心口,一手捂住嘴。

  强提一口氣,緩緩走向山門口的屋子。

  到了那間屋子,打開門,關門,點桌燈。

  陳平安坐在背對窗戶的長凳,顫顫巍巍,取出楊家藥鋪買來的藥膏,强行咽下。

  一人獨坐。

  桌擱放著養劍葫,飛劍初一和十五,各自在門口和窗邊。

  非人情,不可,難近,難親。

  便有了失望。

  想得家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

  似乎便有了希望。

  可到頭來,還是會失望的。

  吃下那楊老頭煉製的藥膏後,從體魄到神魂,都已經毫無知覺的陳平安,怔怔看著那裡燈火,燈花漸瘦天將明。

  眼神死寂如古井深淵的年輕人,轉頭望向窗外。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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