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二十八章 秋狩時分,請君入甕
秋風起蟹黃肥,這會兒是池水城吃金衣蟹最好的時分,一到吃飯的點,滿城都飄著那股獨有香味。
甚至會有一些千里迢迢從朱熒王朝趕來的老饕清饞,在各色關係交好的臨水宅邸和酒樓,推杯換盞,不過距離書簡湖最近的石毫國,今年少有人來此享口福,畢竟命都快沒了。
書簡湖島主會盟還有十來天就要舉辦,到時候會有百餘位島主,登上那座主人不在多年的宮柳島,選舉出一位江湖君主。
青峽島的截江真君劉志茂,自然是衆望所歸的人選。
但這裡是書簡湖,是觥籌交錯其樂融融的酒宴才散盡,馬上就有四百多位野修聯手打殺那元嬰和金丹劍修的書簡湖。
這兩天池水城傳出消息,那個顧小魔頭要來城中吃蟹了,池水城少城主范彥,已經開始重金購買書簡湖最肥美的金衣蟹,是金衣蟹中最罕見的「竹枝」,個頭極大,蘊含充沛的水運精華,尋常漁夫一輩子都別奢望能夠捕捉到一隻,見都見不到,那是洞府境修士才能碰運氣抓到的寶貝。
如今如日中天的青峽島,劉志茂最近一年開始停止擴張,就像一個瘋狂進食的人,有點吃撐到了,得緩緩,先消化,不然看似大好局面,實則還是一盤人心不穩的散沙,劉志茂在這一點上,始終保持清醒,對於前來投靠青峽島的山澤野修,篩選得極為嚴格,具體事務,都是弟子中一個名叫田湖君的女修在打理。
她最早是顧璨的二師姐,這會兒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大師姐,大師兄已經給小師弟顧璨打死了嘛,總不能空著位置,不像話,傳出去也不好聽。
如今圍繞在顧璨身邊,有一大幫身份不俗的年輕修士和豪閥子弟,比如要舉辦酒宴款待「顧大哥」的池水城少城主范彥,是城主的獨苗兒,給夫人寵溺得天王老子都不怕,號稱這輩子不服什麼陸地神仙,只佩服英雄好漢。
簡而言之,就是個沒腦子的。
快三十的人了,還喜歡稱呼顧璨為顧大哥。池水城都喜歡把這位少城主當個笑話看待。
除此之外,還有青峽島四師兄秦傕,六師兄晁轍,都是書簡湖很出挑的修士,天資好,殺人從不手軟,是截江真君四處征伐的得力幹將。
還有黃鸝島島主的小師弟呂采桑,與島主師兄歲數差了好幾百歲,因為是一位老祖閉關前收取的弟子,輩分奇高。
黃鸝島是青峽島鼎盛之前,少數幾個可以與青峽島掰掰手腕子的大島,當然如今聲勢是絕對比不上青峽島了。
鼓鳴島少島主元袁,昵稱圓圓,父母是鼓鳴島一對修士道侶,兩位金丹修士,婦人姓元,男人姓袁,是個倒插門,元袁的母親,是一個潑辣蠻橫到讓劉志茂都頭疼的存在,關鍵是這位女修,據說來頭很大,早年是朱熒王朝一位元嬰劍修的寵妾。
石毫國皇子韓靖靈,大將軍之子黃鶴。
顧璨,紈絝子弟范彥,秦傕,晁轍,呂采桑,元袁,韓靖靈,黃鶴,再加上那個不愛拋頭露面、卻唯顧璨馬首是瞻的大師姐田湖君。
除了田湖君是被顧璨强拉硬扯進來,其餘八人,意氣相投,據說在顧璨的提議下,不知從哪裡抓來一隻大公雞,歃血為盟,結為兄弟,號稱書簡湖十雄傑。
不說書簡湖,其實連這其餘八人都犯嘀咕,明明是九個人,為何對外宣稱十雄傑?
當時小魔頭顧璨只是光著腳,站在第二把交椅上,蹦蹦跳跳,指了那把空缺的頭把交椅,咧嘴笑,說這個位置先留著。
這顧璨年紀不大,可是到了書簡湖後,個頭跟雨後春筍似的,一年竄一大截,十來歲的孩子,就已經是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高。
有小道消息,說是那條喜好以練氣士作為食物的蛟龍,能夠反哺顧小魔頭的肉身,青峽島上,唯一一次距離成功最接近的刺殺,就是刺客一刀劈重重砍在了顧小魔頭的背脊上,若是凡夫俗子,肯定當場斃命,哪怕是下五境的練氣士,估計沒個三兩年修養都別想下床,可不過半個月功夫,那小魔頭就重新出山,又開始坐在那條被他稱呼為「小泥鰍」的蛟龍頭顱上,快活遊蕩書簡湖。
這天,從池水城高樓眺望書簡湖,就能夠看到一艘巨大樓船緩緩駛來,樓船之大,與池水城城牆等高。
樓船四周,除了船身碾壓出來的水浪,在樓船百餘丈外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細微漣漪,不易察覺。
有個少年模樣的傢伙,竟然身穿一襲合身的墨青色蟒袍,光腳坐在船頭欄桿上,晃蕩著雙腿,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習慣性抽一抽鼻子,好像歲月長了,個頭高了,可臉上還掛著兩條鼻涕,得將那兩條小青龍收回洞府。
他身後站著三人,大師姐田湖君,她如今管著青峽島和藩屬島嶼近萬人的生殺大權,已經有了幾分類似截江真君的威嚴氣勢,一左一右,站著她的兩位師弟秦傕和晁轍。
再之後,是一排十數位姿容秀美、氣態各異的開襟小娘,只是出門遊玩,換上了一身含蓄得體的衣裳而已。
而樓船四周的湖水底下。
是一條身長數百丈的「小泥鰍」。
岸邊渡口,早已被池水城少城主范彥霸占,驅逐了所有閒雜人等,鼓鳴島少島主元袁,黃鸝島一大群白髮蒼蒼老修士嘴裡的小師祖呂采桑,還有來此避難已經長達半年的石毫國皇子韓靖靈,正在岸邊談笑風生。唯獨少了一個石毫國大將軍之子黃鶴,沒辦法,黃鶴那個手握石毫國東南六萬精銳邊軍的老子,據說剛剛在背後捅了一刀石毫國皇帝,投靠了大驪宋氏鐵騎,還打算扶植皇子韓靖靈為新帝,忙得很,黃鶴也脫不開身,只是讓人寄來密信到池水城,要兄弟韓靖靈等著好消息。
池水城城牆輪廓越來越清晰。
田湖君走到船欄旁,小聲道:「真要改變進城路線,故意給那撥刺客機會?」
那少年雙手抱胸,咧嘴笑道:「不然你真以為我來這兒吃螃蟹啊?都他娘的快吃吐了的玩意兒,吃起來還賊煩,還不如家鄉小溪裡邊的油炸螃蟹好吃,一口一個嘎嘣脆,筷子都不需要,那種滋味,才叫好。你們這幫書簡湖的土鱉,懂個屁!兜裡有幾個臭錢,就瞎嘚瑟,你看我身上需要帶銀子嗎?需要帶一大幫子扈從嗎?」
田湖君笑了笑,「小師弟是人中龍鳳,我們這幫俗人自然不好比。」
少年身體後仰,扭過頭,嘿嘿笑道:「大師姐啊,你就算這麼說好話,也沒資格當那開襟小娘,長得太醜,胸脯那兒又太小,真可憐,隨便一把普通鏡子,對你們這些姿容平平的女子而言,就是把照妖鏡。」
田湖君尷尬一笑,她心底沒覺得這是壞事。
渡口遠處的一條湖邊幽靜小徑,柳樹泛黃,有個中年男人站在一棵柳樹旁,遠望書簡湖那艘樓船,摘下了酒葫蘆,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就是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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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龍泉郡當地百姓,越來越熟悉所謂的山上神仙,便有些人嚼出餘味來,曉得了原來不是天底下所有的郎中,都能造出讓人毫無痛覺、在難熬大病中安然合眼的藥膏。尤其是不斷有人被收入龍泉劍宗,就連盧氏王朝的刑徒遺民裡頭,都有兩個孩子一步登天,成了神秀山上的小神仙。
楊家鋪子就熱鬧了。七大媽八大姑,都拎著自家晚輩孩子往藥鋪串門,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尋訪神仙,坐鎮後院的楊老頭,當然「嫌疑」最大。如此一來,害得楊家鋪子差點關門,代代有一句祖訓相傳的現任楊氏家主,更是差點愧疚得給楊老頭跪地磕頭賠罪。
都是附近的街坊鄰居,要不然就是鎮上的熟悉面孔,七拐八彎的,總能攀上些關係。楊氏在小鎮不在那四大姓十大族之列,就是尋常有錢的殷實門戶,總不好讓店裡夥計趕人,再說除非狠下心見血,否則真趕不走。
實在不行,藥鋪只好找人守在門口,苦口婆心勸說,老楊頭根本不是什麼老神仙,就是個懷揣著幾張祖傳秘方的老人。
這種騙鬼的屁話,誰信啊。越是這樣,越讓人起疑心,越來越覺得那個喜歡吞雲吐霧的楊老頭,是位隱世高人。
所幸楊老頭好像不太在乎這些,也沒讓楊氏家主直接關了鋪子,反而讓藥鋪放話出去,他會些相面之術和摸骨稱斤兩,但是每次給孩子勘驗是否有變成神仙的資質,得收錢,而且不便宜,一枚雪花錢。
小鎮百姓到底是窮習慣了的,便是突然有了銀子的門戶,能夠想到要給家族子孫謀一條山上路的人家,也不會是那種不把錢當錢的人,有人砸鍋賣鐵,攢足一千兩銀子,有人跟靠著向販賣祖傳之物而驟然富貴的朋友借錢,好在有不少人選擇觀望,第一天帶著錢去藥鋪的人,不算太多,楊老頭說了一通雲遮霧繞的神仙言語,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楊老頭只是搖頭,沒看中任何一個人。
等到登門的人少了後,藥鋪又開始傳出話,不收雪花錢了,只要在楊家鋪子買包藥,就成,大家都是街坊鄰裡的,一顆雪花錢確實貴了些。
如此一來,登門的人驟減。
楊家藥鋪是想錢想瘋了吧。
然後不斷有人反悔,去楊家鋪子討要那顆雪花錢,撒潑打滾,無所不用其極。
鋪子在這件事上異常堅決,寸步不讓,別說是一顆雪花錢,就是一顆銅錢都休想。天底下你情我願的買賣,還有退錢的理由?真當楊家鋪子是做善事的?
所有人都碰了壁,結果突然有天,一個與楊家鋪子關係親近的傢伙,醉酒後,說自己靠著關係,要回了那顆神仙錢,而且楊家鋪子自己人都說了,那個楊老頭,其實就是生搬硬套一本破爛相術書籍的騙子,就連起先的風言風語,也是楊家鋪子故意傳出去的言語,為的就是給藥鋪掙錢。
炸窩了。
楊家鋪子一夜之間,名聲狼藉,楊氏子弟,個個過街老鼠似的,埋怨不已,要求楊氏家主,讓那個沒本事就敢裝神弄鬼的老傢伙,從藥鋪捲鋪蓋滾蛋。
楊氏家主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才安撫家族衆人。
在那之後,藥鋪總算是清淨了。
估計藥鋪和楊老頭求著要給人摸骨看相,都沒人樂意,不收錢都懶得搭理,除非給錢還差不多。
以至於藥鋪更換了兩個店夥計,一個出身騎龍巷的窯工少女,一個來自桃葉巷的孩子,已經沒有人在乎了。
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有緣之人,看大道。
一個消失了幾年又出現了的小鎮男人,那個看大門的鄭大風,除了變成了個駝背,既沒有帶回個媳婦,也沒從外鄉帶回些銀錢,鄭大風雖然不是店鋪夥計,這段時間卻經常端板凳坐在藥鋪大門口,不攔著誰,就是看熱鬧,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眼神賊兮兮的,一個勁往婦人胸脯、屁股上貼,愈發給小鎮女子們瞧不起。
鄭大風返回小鎮後,除了看到這場鬧劇,還看到了很多橫財暴富的,通宵達旦,聚衆賭博的一窩窩,天天廝混那幾座新建青樓的,昂首挺胸進去,腿有些軟地走出來,
還有兜裡銀子算是多到有些數不清了的,腰桿比當年的那棵老槐樹還要硬,以往走在福祿街、桃葉巷都不敢喘大氣的漢子和老光棍,都有膽兒開始跟那些管事喝酒,商量著有沒有可能,買一兩個模樣周正的婢女丫鬟,最好是識得字、看得書的女子,更好,若是妙齡少女,那就最好了。以前做夢都不敢能在床鋪上壓著個身上帶著書香的娘們,這輩子,才不算虧!以往一袋子銅錢就是大爺,現如今銀子都是咱的孫子,錢什麼的,就是個屁!
錢如流水,嘩啦啦在不同的人手上流轉。
人心一樣。
入秋之後,鄭大風有些憂愁。
曬著秋天的和煦日頭,鄭大風低頭瞥了眼褲襠,更愁了,總覺得對不住自己這位小兄弟,難道真要從一位英俊瀟灑的年輕光棍,變成老光棍?
沒來由想到灰塵藥鋪外邊街上,那個最後自稱姓姜的女子,體重估計能有兩個鄭大風,鄭大風打了個激靈,姑娘是好姑娘,可有些事情,真不是關了燈就可以對付過去的,那麼大一隻的姑娘,性情再好,再願意做朋友,鄭大風也寧願虧待了小兄弟,也不能虧待自己!
在鄭大風對為自己這種念頭,而對那位姜姑娘滿懷愧疚的時候,今天阮邛突然出現在藥鋪後院,楊老頭今兒破天荒沒有抽旱煙,在那兒曬太陽打盹,撐開眼皮子,瞥了眼阮邛,「稀客。」
阮邛拎了兩壺酒,揚起手臂。
楊老頭搖頭笑道:「不好這一口。」
阮邛搬了條長凳坐在正屋對面,與楊老頭隔著一座天井院子。
楊老頭問道:「難得阮聖人心神不寧,怎麼,擔心阮秀?」
阮邛點了點頭。
楊老頭難得開玩笑,「收陳平安當女婿,就那麼難嗎?」
阮邛喝了口酒,「陳平安,人不差,我雖然不願收他為弟子,卻非不認可陳平安的人品,如果阮秀不是阮秀,換成是個尋常的閨女,就由著她去了。說不定……我還會經常跟這個女婿喝個小酒兒,想來不壞。而且還不用擔心自己女兒受委屈,只有害怕自己女兒過於蠻橫、女婿跑了的份。可我女兒,是秀秀。」
楊老頭點了點頭,「事情太好,也有煩憂。我能理解。」
阮邛喝著名副其實的愁酒,一大口酒水下肚後,抹了把嘴,悶悶道:「因為先前老神君就聊過些,所以此次崔瀺大致的謀劃,我猜得出一點苗頭,只是其中具體的怎麼個用心險惡,怎麼個環環相扣、精心設置,我是猜不出,這本就不是我的强項,也懶得去想。不過修行一事,最忌諱拖泥帶水,我家秀秀,如果越陷越深,遲早要出事,所以這趟就讓秀秀去了書簡湖。」
楊老頭道:「你肯投桃,崔瀺那麼頂聰明的人,肯定會報李,放心好了。會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天衣無縫,最少不至於適得其反。」
說到這裡,楊老頭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一事,「投桃報李,李代桃僵,嗯,都有些嚼頭,至於是嚼出了黃連滋味,還是糖水味道,就看人了。」
阮邛一樣不在這類啞謎上作心思糾纏,別說是他,恐怕除了齊靜春之外,所有坐鎮驪珠洞天的三教人物,都猜不出這位老神君的所思所想、所謀所求。阮邛從來不做無謂的較勁,大好光陰,打鐵鑄劍已經足夠忙碌,還要憂心秀秀的前程,哪裡那麼多閒散功夫來跟人打機鋒。
楊老頭本就是隨口一說,轉回正題,「你想要做個了斷,借助泥瓶巷顧璨,再假借那頭綉虎不為人知的謀劃,讓阮秀和陳平安之間心生間隙,兩個人,心境越通透,就越喜歡鑽牛角尖,强起來,芝麻大小的瑕疵,就比天大了,所以我沒攔著阮秀離開龍泉郡,這也是你阮邛為人父的人之常情。」
阮邛沒來由感慨了一句,「這個崔瀺,真是厲害。」
他阮邛希望女兒阮秀,不再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多做糾纏,安心修行。早日躋身上五境,好歹先擁有自保之力。
想要睡覺就有人遞過來枕頭了。
阮邛與崔瀺沒有任何接觸,崔瀺更沒有暗示什麼。
一切都是阮邛自願投身棋盤,與女兒阮邛一同擔任崔瀺棋盤上的棋子之一。
這就是崔瀺在人心上的精準算計和正確預測,這才是一位國手在棋盤外的棋力。
楊老頭笑道:「可別不把昔年的文聖首徒不當根蔥,那場決定整個浩然天下文脈走勢的三四之爭,一半的規矩,都等於是崔瀺制定的,你說能不厲害?只不過那會兒崔瀺已經是驚弓之鳥,又有些心虛,躲來躲去,很是辛苦,死活不敢現身,所以才失去了修補師徒關係的最後機會,當然了,這未嘗不是文聖對崔瀺的一種無形庇護,你看我這大弟子如此欺師滅祖了,混得比至聖先師當年還要像條喪家犬,你們亞聖一脈還好意思對他糾纏不休嗎?你們不是自己嚷嚷著要有惻隱之心嗎,那就把崔瀺當個屁放了吧。於是崔瀺就安然無恙跑到了咱們寶瓶洲。阮邛,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這種耍無賴的事情,文聖是做得出來的。所以那麼多陪祀聖人,我就只看這位先生順眼一些。」
阮邛扯了扯嘴角,「讀書人的彎彎腸子,估摸著比浩然天下的所有山脈還要繞。」
楊老頭呵呵笑道:「加上道家的青冥天下、佛家的蓮花天下和妖族的蠻荒天下,一樣比不上。」
阮邛是第一次覺得跟這位老神君喝酒聊天,比想像中要好不少,以後可以常來?反正女大不中留,就算留在了身邊,也不太把他這個爹放心上,每次想到這個,阮邛就恨不得自己在小鎮上開家酒鋪,省得每次去那鋪子買酒,還要給一個市井婦人揩油和取笑。
阮邛走後,鄭大風走入後院。
作為徒弟,鄭大風回到小鎮第一件事,當然就是拜訪師父。
那次見面,是鄭大風這輩子頭一次膽敢正視楊老頭,心平氣和說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語,比如說這輩子就算是沒出息了,以後要麼繼續去驛站混碗飯吃,要麼去給陳平安的落魄山,繼續當個看大門的,而且他鄭大風沒覺得有啥丟人,安安穩穩,挺好的。
楊老頭就在那邊吞雲吐霧,既不說好,也不駡人。
鄭大風說完了心裡話,就離開藥鋪後院,雖然還是有點心虛,可心中有著從未有過的輕鬆。
繼而覺得有些可笑,以前好歹是個八境武夫,都不敢跟師父這麼講話,每次講話,師父說出口的言語,從來不會超過十個字。鄭大風就害怕師父誤以為自己是破罐子破摔,更看不起他。只是思來想去,鄭大風覺得這樣也好,留在小鎮,隔三岔五,來藥鋪找找老頭兒,管老頭兒見著自己會不會煩。
鄭大風進了後院,坐在板凳上,也沒說話,打算就是陪著師父坐會兒,然後就走。
雖然憋了一肚子的話,可是師父的脾氣,鄭大風一清二楚,只要做了決定,別說是他,李二,恐怕天底下任何人,都改變不了師父的心意。
楊老頭抽著旱煙,吐出一口煙圈,緩緩道:「回家的時候,不是帶了把煙桿嗎,怎麼丟掉了?見不得人?」
鄭大風給天雷劈得外焦裡嫩,第一件事就是開始掰手指頭,驚喜道:「師父,你今天一口氣說了二十二個字!」
楊老頭問道:「一個見著了師父都不敢正眼看的弟子,值得當師父的,說幾個字?當年的你,配嗎?」
鄭大風正襟危坐,「是弟子讓師父失望了。」
楊老頭接下來的言語,就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了,「沒抱希望,何來失望。」
八個字。
這才是鄭大風離鄉之前,最正常的師徒對話。
鄭大風沒覺著委屈,還是挺樂呵的,再加上這八個字,今天師父已經講了三十個字,以後見著了李二,一定要吹噓吹噓!
楊老頭伸手一拋,是那被鄭大風偷偷丟在小鎮外邊的煙桿,鄭大風接在手中,發現竟是連煙草都裝了。
楊老頭說道:「我只問你一句話,其他人,配這麼被崔瀺算計嗎?」
鄭大風嘆了口氣,雙指隨手一搓,點燃煙草,如今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楊老頭說道:「陳平安如果沒有被打碎本命瓷,本就是地仙資質,不好不壞,只是算不得拔尖。如今他陳平安便是本心崩碎,斷了練氣士的前程,還有武道一途可以走,最不濟,徹底心灰意冷,在落魄山當個失魂落魄卻日子安穩的富家翁,有什麼不好?」
師徒二人都在吞雲吐霧,鄭大風突然說道:「這樣不好。」
楊老頭譏笑道:「哦?」
鄭大風抬起頭,鼓起勇氣道:「他是陳平安!」
楊老頭在臺階上敲了敲煙桿,隨口道:「之所以選中陳平安,真正的關鍵,是齊靜春的一句話,才說動了那個存在,選擇去賭一賭那個──,你真以為是陳平安的資質、性情、天賦和境遇?」
鄭大風針鋒相對,「齊靜春,會挑選馬苦玄,或是謝家長眉兒,去說服那個存在嗎?我看齊靜春都不好意思開這個口!所以按照陳平安的學說,想要弄清楚一個結果如何,要步步回推,齊靜春的那句話,當然至關重要,可難道陳平安的資質、性情、天賦和境遇,就可以忽略嗎?走出去,我才愈發知道,外邊的世道,原來比小鎮百姓,更信奉世間苦難,只要某人得到了回報,那就不再是苦難,那些身處苦難之中的漫長煎熬,那些人心起伏,原來都比不得他們眼中的一個境界、一件法寶、一把飛劍、一份機緣。」
楊老頭笑了笑,眼神冰冷,「這些蠢人,也配你我去掛在嘴邊?一群螻蟻爭搶食物的那點碎屑,你要如何與它們對話?趴在地上跟它們講嗎?看來你這趟出門遠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趕緊轉移話題,「師父押了不少在陳平安身上,就不擔心血本無歸?」
楊老頭搖頭道:「自己眼光差,做買賣虧了,就別怨天怨地。」
鄭大風嘆了口氣。
自個兒已經仁至義盡了,再為陳平安嘮叨些有的沒的,恐怕就會適得其反。
楊老頭瞥了眼有些怔怔出神的佝僂漢子,一語道破天機,「崔瀺這些的所為所求,暗地裡的那些學問,給出了一些好東西,讓我大受裨益。以前絞盡腦汁,想了九千多年還是沒能破開癥結,想了很多,收效甚微,還不如跟崔瀺兩次聊天,來得多。這份額外收穫,我得還給崔瀺。」
「所以哪怕押注在陳平安身上的那點東西,賠了個底朝天,仍是關係不大。」
鄭大風問道:「師父,我很好奇,你收了那麼多弟子當中,會有人讓你特別開心或者特別傷心嗎?比如說師兄李二,有望躋身十境中的『神到』,師父會不會比較滿意?」
楊老頭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用手指著自己,笑嘻嘻,「我呢?弟子都這麼慘了,就沒丁點兒傷心。」
楊老頭只有譏笑。
鄭大風眼神哀怨,「師父,雖然早有準備,可真知道了答案,徒弟還是有點小傷心唉。」
楊老頭懶得跟這個弟子胡扯,突然說道:「為了活著,活著之後為了更好活著,都要跟世界較勁,稚子無知,少年熱血,匹夫之勇,江湖俠義,書生意氣,將軍忠烈,梟雄豪賭,這可以一往無前,問心無愧。可有人偏偏要跟自己擰著來,你怎麼解開自己擰成一團的死結?」
「如今的修道之人,修心,難,這也是當年我們為他們……設置的一個禁制,是他們螻蟻不如的原因所在,可當時都沒有想到,恰好是這種雞肋,成了崔瀺嘴中所謂的星星之火……算了,只說這人心的拖泥帶水,就跟登山之人,穿著了件濕透了的衣服,不耽誤趕路,越來越沉重,百里山路,半於九十。到最後,怎麼將其擰乾,清清爽爽,繼續登山,是門大學問。只不過,誰都沒有想到,這群螻蟻,真的可以爬到山頂。當然,可能有想到了,卻為了不朽二字,不在乎,誤以為螻蟻爬到了山頂,瞧見了天上的那些瓊樓玉宇,哪怕長出了翅膀,想要真正從山頂來到天上,一樣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到時候隨便一腳踩死,也不遲。原本是打算養肥了秋膘,再來狩獵一場,飽餐一頓,事實上確實經過了無數年,依舊很安穩,無數神祇的金身腐朽得以速度減緩,天地的四面八方,不斷擴大,可最終結局如何,你已經看到了。」
楊老頭說到這裡,並沒有太多的悲憤或是哀傷,雲淡風輕,像是一個局外人,說著天地間最大的一樁秘密。
鄭大風小心翼翼問道:「為何三教聖人不對師父斬草除根?」
楊老頭笑道:「如今的你,問這麼大的問題,有意義嗎?你不是該好好想一想,怎麼不當個光棍嗎?」
鄭大風訕笑道:「師父原來也會說趣話。」
楊老頭破天荒露出一抹無奈神色,皺巴巴的臉龐愈發褶皺,「還不是給李二那個神憎鬼厭的婆娘,嘮叨出來的。」
鄭大風輕聲問道:「嫂子也是?」
楊老頭嗤笑道:「她要是,我會不把她收拾得生生世世豬狗不如?就因為只是個讓你糟心的市井潑婦,我才不計較。」
鄭大風如釋重負。
楊老頭說道:「顧璨之於陳平安,就是陳平安之於齊靜春。恰好是死局的死結所在。」
鄭大風皺眉道:「顧璨和陳平安,秉性相差也太遠了吧?」
這個漢子搖頭不已,「不一樣,不一樣。」
楊老頭笑道:「你若是不去談善惡,再回頭看,真不一樣嗎?」
鄭大風陷入沉思。
鄭大風眼神逐漸堅毅。
楊老頭搖頭道:「別去摻和,你鄭大風就算已經是十境武夫,都沒用。這個無關打殺和生死的局,文聖哪怕想要幫陳平安,還是幫不了。這跟學問大不大,修為高不高,沒關係。因為文廟的陪祀神位給砸碎了,文聖自身的學問根祇,其實還擺在那裡。文聖當然可以用一個天大的學問,强行暫時覆蓋住陳平安的當下學問與降服那條心井惡蛟,但是長遠來看,得不償失,反而容易走入岔路,害死陳平安。」
楊老頭瞥了眼天空,「來做過客的那位陸掌教,倒是可以幫陳平安走上另外一條道路,可是陳平安自己不會答應。」
「而且有一點陳平安猜得很準,那位陸掌教心心念念想要的,是齊靜春選中的那個陳平安,自然不是陳平安本身,所以一旦心智不定,給拐去了白玉京,好一點,成為傀儡,十一境十二境,倒不是沒有可能。可要壞一點,估計生生世世,都逃不出陸掌教的手掌心了,拿來觀道。」
鄭大風嗯了一聲,「這就像一個男人,得不到的女子,心中越彆扭,瞧著越好看。得到了,其實也就那麼一回事。」
楊老頭沒來由說了句,「如今小鎮有不少青樓。」
鄭大風臉色漲紅,「師父,我就是嘴花花而已,其實不是那樣的人!」
楊老頭問了個好似全然無關正題的問題,「螃蟹坊那四塊三教一家掛在小鎮這邊的匾額,分別寫了什麼?」
鄭大風回答道:「儒家的當仁不讓,道家的希言自然,佛家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氣沖鬥牛。」
楊老頭笑問道:「好好琢磨一下。」
鄭大風思量片刻,「當仁不讓,是陳平安身陷此局的關鍵死結之一……」
楊老頭笑了笑,「道家的孑然一身求大道,與天地合道,美好不美好?所以我才會說陸掌教的道法,可以救陳平安一時一世,連人間都不去管了,還管一個泥瓶巷毛頭小子的生死對錯?文聖駡那位陸掌教是蔽於人而不知天,在我看來,其實不然,早期在浩然天下陸地版圖求道的陸掌教,興許是如此,可當他泛舟出海,就已經開始不同了,真正開始得了意忘其形,無比契合、接近道祖大道,所以才能成為道祖最喜歡的弟子。至於那句佛家語衍生出來的佛法,看似是陳平安有望破局的一個法門,實則不然,崔瀺肯定想到了,早有對策。至於氣沖鬥牛……」
鄭大風壓低嗓音,「那她?」
楊老頭面無表情道:「她?根本不在乎。說不定巴不得陳平安更爽利些。只要陳平安不死就行了,哪怕走入一個極端,她樂見其成。」
鄭大風撓撓頭,「說來說去,陳平安肯定就是完蛋了?」
楊老頭笑道:「到時候一個守著山頭的富家翁,你守著他的山門,混吃混喝,不挺好?」
鄭大風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老頭兒,「師父是故意要陳平安心中惡蛟抬頭,以此淬煉劍心,再不去講那些束手束腳的仁義道德,讓陳平安只覺得天大地大,唯有一劍在手,便是道理了,好以此幫助那個存在,丟掉早先陳平安這個劍鞘,對不對?!」
楊老頭微笑道:「能夠想到這一步,看來還是有點長進的。」
鄭大風顫聲道:「這是她要求的?」
楊老頭搖搖頭,露出一抹感慨和緬懷神色,喃喃道:「她哪裡會在意這些呢,她都無所謂的。她……是她啊。」
鄭大風神色愴然,「可憐,真是可憐。」
他想起了那個在灰塵藥鋪,與自己對坐在檐下長凳上的年輕人,嗑著瓜子,笑看著院子裡的衆人。
他總覺得遭受過那麼大一場無妄之災後,那個年輕人,也該過幾天舒坦愜意的日子了。
哪裡想到,從離開老龍城的開始,就有一個比飛升境杜懋和本命物吞劍舟更可怕的局,在等著他陳平安。
入秋了。
秋狩了。
楊老頭淡然道:「如今浩然天下的道理,隨著大亂之世的到來,總有一天所有人不愛講的那些,覺得知道了道理也無用那幫蠢人,假借道理來滿足自己私欲的那些惡人,都會跟著那些根本道理,一起水落石出,不吃飯會死人,不喝水更會死人。等到那個時候,就知道有人願意講道理的珍貴了。好在人的記性不好。吃過疼很快就忘,世道就這麼反反復複,都過去一萬年了,還是沒好到哪裡去。」
鄭大風顫聲道:「好?怎麼就好了?」
楊老頭笑了,「我是人嗎?」
鄭大風無言以對。
楊老頭又問,「你就是人嗎?」
鄭大風依舊默然無語。
鄭大風最後離開鋪子,走了趟泥瓶巷,經過了陳平安的祖宅,也走過了顧璨的祖宅。
楊老頭獨自在院子裡吞雲吐霧。
萬年之前,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浩浩蕩蕩,星辰璀璨。
人間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一點一點的火星子而已,怎麼就贏了?
崔瀺給出了答案。
楊老頭不願意承認,也得承認。
而能夠給出那個答案的傢伙,估計這會兒已經在書簡湖的某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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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一棟視野開闊的高樓頂層,大門打開,坐著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與一位儒衫老者,一起望向外邊的書簡湖壯麗景象。
崔東山,崔瀺。
如今的兩人,曾經的一個人,大驪國師綉虎,昔年文聖首徒。
崔東山神色肅穆,駕馭那把飛劍金穗在自己四周畫出一座小雷池,用來提醒自己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可以走出這個圓圈。
崔瀺看了眼崔東山,微笑道:「不愧是先生和學生,兩個都喜歡畫地為牢。」
崔東山咬牙切齒道:「我輸了,我肯定認,你輸了,可別仗勢欺人,翻臉不認!」
如果不是這個老王八蛋强行設置此局,並且不給他任何拒絕的餘地,他崔東山哪裡願意再上賭桌?他現在對「大師兄」這個說法,最深惡痛絕,對於押大贏多的賭博,更是打死都不願意了。
可是老王八蛋不答應,他崔東山能如何?
反過來說,如果崔東山是坐在崔瀺的位置上,他覺得自己也會如此做。
自己豈會不懂自己?
這次賭局,他崔東山和崔瀺,很簡單,要分出一個主次,僅此而已,不涉及生死。
這也是崔東山不願意破罐子破摔的原因,這恰恰也是崔東山最恨自己的地方,「一個人」,會比任何外人都清楚自己的底線在哪裡。
如果崔瀺輸了,從今往後,允許崔瀺在大隋,類似割地稱王的存在,並且不單是他崔瀺,整個大驪宋氏王朝,都會押注陳平安。陳平安值得這個價格。崔瀺上次見面,笑言「連我都認為是死局的棋局,陳平安破得開,自然當得起我『佩服』二字。這樣的存在,又不能隨便打死,那就……另外一個極端,竭力拉攏。這有什麼丟臉不丟臉的。」
如果崔東山輸了,就必須要出山,離開山崖書院,幫助崔瀺運籌帷幄,打下朱熒王朝,以及繞過觀湖書院之後,大驪鐵騎的調度,或是在大驪以南、觀湖書院以北,鎮壓各方,快速消化掉半座寶瓶洲的諸國底蘊,變成真正屬大驪的內在國力。
崔東山還要乖乖走回事功一途,成為崔瀺事功學說的開山大弟子。
青鸞國那艘仙家渡船,為何會那般磨磨蹭蹭?為何在老龍城,在青鸞國,在黃庭國,都沒有直接去往書簡湖的渡船?為何陳平安會在大隋書院煉化第二件本命物?為何龍泉郡突然開始新一輪的買賣山頭?
都是為了書簡湖的萬事俱備,連那東風不都欠。
可在這個過程當中,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勢,合情合理,並非崔瀺在强行布局,而是在崔東山親自盯著的前提下,崔瀺一步步落子,每一步,都不能是那無理手。
大驪,早已秘密滲透了書簡湖,如今開始悄然收網。
作為毗鄰朱熒王朝的一塊重地,書簡湖早已是大驪國師眼中的囊中之物。
截江真君劉志茂,要一統書簡湖。一統江湖之後,交給誰?自然是售予帝王家,賣個天價。
就是這個帝王家,離著書簡湖有點遠了。帝王家還會轉手再賣,又是賣給誰?是桐葉洲的玉圭宗。玉圭宗打算在寶瓶洲選擇一處風水寶地,作為下宗的開宗地址。已經有三個選址,一個是龍泉郡,一分為二,阮邛,玉圭宗,平分。一個是靠近雲林姜氏與青鸞國的某處。最後一個,就是書簡湖。
劉志茂本就是梟雄心性,這些年的淩厲出手、和拉攏,恩威並濟,已經有了獨吞書簡湖的一方霸主之姿,最後一次痛下殺手,又有大驪修士的助力,有望一錘定音。
本該加上一個站在顧璨對立面的阮秀,本該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王推舉出來,經歷過一場不斷有黃雀在後的連環廝殺。
沒關係。
本來阮秀就不在棋盤之內,她在不在,無傷大雅,最多就是錦上添花罷了。
原本陳平安本該到了龍泉郡,開開心心買下一兩座山頭,在落魄山竹樓,練練拳,與兩個小傢伙聊聊天,其樂融融。
然後他就會突然聽聞一個來自書簡湖的噩耗,書簡湖一場大混戰,拉開了帷幕,小小年紀的顧璨深陷其中,並且發揮了相當大的影響力。
在那之後,陳平安才會火急火燎乘坐一艘「恰好路過」牛角山的仙家渡船,通過魏檗的私人關係,耗費大量神仙錢,冒險穿過寶瓶洲版圖上空,來到這座書簡湖。
等到了那個時候,局勢會比現在更加複雜難解。
因為死人更多。
可能還要加上一個阮秀。
崔瀺笑道:「還是沒有關係,大局已定,就當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東山好了,省得你改換道路的過程,太過漫長,拖延了寶瓶洲的大勢走向。」
崔瀺視線偏移,望向湖邊一條小路上,面帶笑意,緩緩道:「你陳平安自己立身正,願意處處、事事講道理。難道要當一個佛門自了漢?那也就由你去了!」
「你所相信的道理,沒有什麼親疏有別。那麼當你身邊最在乎、最親近的人,犯了大錯,滔天大錯,可那個人好像也有自己的一些個理由,這時候你陳平安該怎麼辦?你陳平安一直堅持的道理,還管不管用?我很好奇,我很期待。」
「還是去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人筆札上,或是所謂的警示名言上邊,找幾個自己想要的道理?」
崔瀺眯起眼,「你我可以拭目以待。」
崔東山冷笑道:「好一個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崔瀺自顧自說道:「當年小鎮那場考驗,對陳平安來說,其實外物誘惑居多,不夠純粹,所以我們才會輸得那麼慘。歸根結底,還是我小覷了一個陋巷少年。既然他能夠被齊靜春選中當初就該更加謹慎。於是當下這場考驗,只問本心。」
崔東山根本不是被崔瀺蒙在鼓裡,被那個老王八蛋在背後陰險算計,事實上,每一步,崔瀺都會跟崔東山直直白白說清楚。
越是這樣,崔東山越覺得自己是在束手待斃。
所以當陳平安和畫卷四人到達青鸞國後,崔東山終於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淪為老王八蛋的附庸。
所以他很突兀地出現在了那座靜謐祥和的小村莊。
在那之後,一直到陳平安到達山崖書院。
崔東山有過兩次小小的作弊。
一次是同樣「自然而然」借助青鸞國的佛道之辯,說及了法家學問,那次分別,他崔東山偷偷交給裴錢的那只錦囊,裡邊紙條上,寫了一句話。
第二次是重逢於山崖書院,勸說陳平安多讀三教百家的那十幾本「正經」,真正用意,是偷偷摸摸推薦給陳平安的那幾本佛家正經。
欲破此局,已是奢望,那麼退一萬步說,讓先生陳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崔東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掙扎,給出了兩種可能性。
一為法家,對錯是非,一斷於法,無親疏之別。
一為佛家,因果之說,衆生皆苦,昨日種種因,今日種種果。前生種種因,今生種種果。那些無辜人的今日橫禍,乃是前世罪業纏身,「理」當如此。
其實崔東山的作弊,還有更加隱蔽的一次。
就在山崖書院的那棟院子裡,是最巧妙的一次。
這會兒,崔瀺看著湖面上,那艘緩緩靠近岸邊渡口的青峽島樓船,微笑道:「你兩次作弊,我可以假裝看不見,我以大勢壓你,你難免會不服氣,所以讓你兩子又如何?」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這老王八蛋,真是闊綽人的口氣,我喜歡,我喜歡!不然再讓我一子,事不過三嘛,如何?」
崔瀺望著那艘樓船,「我不是已經讓了嘛,只是說出口,怕你這個小崽子臉上掛不住而已。」
崔東山臉色難看。
崔瀺自言自語道:「你在那座東華山院子裡邊,故意引誘性情頑劣活潑的兩個孩子,在你的仙家畫卷上肆意塗抹,然後你故意以一幅骷髏消暑圖嚇裴錢,故意讓自己的火候過頭些,之後果然惹來陳平安的打駡,陳平安的表現,一定讓你很欣慰,對吧?因為他走了那麼遠的路,卻沒有太過拘泥於書上的死道理了,知道了君子曲與伸,不可缺一,更知道了何謂『入鄉隨俗』,笑得你崔東山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畫卷,在你眼中,一文不值,加上陳平安願意將你當做自己人,所以看似陳平安不講理,明明是裴錢李槐有錯在先,為何就與你崔東山講一講那順序的根本道理了?因為這就叫入鄉隨俗,世間道理,都要合乎那些『無錯』的人情。你的用意,無非是要陳平安在知道了顧璨的所作所為之後,好好想一下,為何顧璨會在這座書簡湖,到底是怎麼變成了一個濫殺無辜的小魔頭,是不是稍稍情有可能?是不是世道如此,顧璨錯得沒那麼多?」
崔東山臉色凝重。
崔瀺笑道:「可這真的有用嗎?你真以為你的這一手棋,很妙?錯了,你的這一手,對於當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在如今內心已有道理作為壓艙石的陳平安來說,反而是火上加油,只會讓他想得更深,到最後更加無所適從。崔東山,事到如今,你還沒有看出我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嗎?」
崔瀺神色自若,始終沒有轉頭看一眼崔東山,更不會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勢,「有趣在哪裡?就在火候二字上,道理複雜之處,恰恰就在於可以講一個入鄉隨俗,可有可無,道理可講不可講,法理之間,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來。書簡湖是無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聖賢道理更不管用,就連許多書簡湖島嶼之間訂立的規矩,也會不管用。在這裡,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人吃人,人不把人當人,一切靠拳頭說話,幾乎所有人都在殺來殺去,被裹挾其中,無人可以例外。」
「這些都可以是陳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當理由。這些都是我故意送給陳平安的餘地,我給了他無數種選擇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他腳下擺著,沒人攔著他。如此一來,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天底下好像真的沒有天經地義的道理,我就是要他陳平安去為了一個顧璨,不得不選擇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場、沒有對錯的混帳理論。」
崔瀺微笑道:「講理的好人,遇上心底更信奉拳頭、只在嘴上講理的世道,然後這個好人,頭破血流,自縛手腳,畫地為牢,我倒要看看,最後你陳平安還怎麼去談失望和希望。」
崔東山慘然而笑,「妙不可言,真真妙也。」
崔瀺此後娓娓道來,一句句,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東山心坎上。
「顧璨之母,當年那一碗之恩,陳平安覺得她對你有救命大恩。」
「你對顧璨,有不輸劉羨陽的親情,將顧璨當做自己的親生弟弟看待。」
「甚至那條泥鰍,還是你當年親手轉送給顧璨的。」
「你崔東山既然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來救陳平安,真救得了?陳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嗎?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可以解釋,可你一旦逃禪,想要給自己一個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可問題又來了,這份與你有關的最早因果,你想不想得到?看不看得到?」
「若說陳平安假裝看不到,沒關係,因為陳平安等於已經沒了那份齊靜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你我二人,勝負已分。」
「若是陳平安真正看不到,沒關係,我自會找人去提醒他。」
崔瀺最後蓋棺定論,語氣平常,倒是沒有太過喜悅,「這一次,沒有人能救他,陳平安自己,更不行。」
崔東山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崔瀺終於轉過頭,笑道:「少年郎要有朝氣,為何如今比我還要暮氣了?」
崔東山閉上眼睛,滿臉淚水,輕聲呢喃道:「願先生心境,四季如春,四季如春……」
湖邊樓船已經停岸,那個姓陳的「中年男人」在遠處樹葉枯黃的柳樹下,終於還是沒有喝酒,將酒壺別回腰間後,他踟躕不前。
他今年十七歲。
崔瀺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請君入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