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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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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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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 01:25:54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

  大寒時節,湖水蒼茫,寒氣砭骨。

  顧璨昏迷了三天三夜,陳平安每天都會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時間,聞著濃郁的藥味。

  就像先前顧璨和小泥鰍,會去山門口屋子外,曬著太陽。

  陳平安在屋子裡邊,時不時起身去坐在床頭,查看顧璨的脈象,久病成醫,陳平安不算門外漢。對於傷勢是加劇還是痊癒,還是能看出一些門道。劉志茂當初讓田湖君捎來的那瓶靈丹妙藥,效果顯著,極有可能是類似青虎宮陸雍專門為地仙煉製的珍稀丹丸。

  這天顧璨醒轉過來,見到了坐在那張椅子的陳平安,顧璨咧嘴一笑,只是很快就又睡去,呼吸已經沉穩許多。

  在陳平安離開春庭府後,婦人猶豫片刻,讓府上一位龍門境修士老管家去請劉志茂,說她有事商議。

  婦人坐在床邊,輕輕握住顧璨還是有些燙熱的手,泫然欲泣。

  婦人神遊萬里,最後輕輕嘆息一聲。

  所幸璨璨性命無憂,就是有些可惜,耽誤了春庭府精心配製而出的「神仙飯」。

  修士進食,極有講究,諸子百家當中的藥家,在這件事上,功莫大焉。民以食為天,練氣士作為山上人,一樣適用。

  以一年中的二十四節氣作為大致節點,有一整套極為完善的時令藥補。能夠裨益修士體魄神魂,修道之人的藥補,就類似於富貴門庭的食補。

  當然,想要環環相扣,增益修行,需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所以得有錢,很有錢。

  婦人很快就眼神堅毅起來。

  不幸女子對於生活磨難的韌性,一位娘親牽掛兒子前途的執著,一個寡婦不得不對每一顆銅錢精打細算的精明,就像一磚一瓦,拼湊成了泥瓶巷的那棟祖宅,為相依為命的娘倆遮風避雨。

  她放輕腳步,跨過門檻,門外有位開襟小娘想要幫著關門,給婦人一瞪眼,趕緊縮回手,婦人自己輕輕掩門。

  在一座富麗堂皇的春庭府客廳,婦人見到了剛剛落座的截江真君,如今的書簡湖江湖君主。

  當年那個一手將他們娘倆帶出泥瓶巷的世外神仙,劉志茂。

  看著眼前這位婦人,從一個沾著滿身鄉野土味的尤物婦人,一步步蛻變成現在的青峽島春庭府女主人,三年過去了,姿色非但沒有清減,反而增添了許多富貴氣,肌膚宛如少女,劉志茂還知道她最愛府上婢女說她如今,比石毫國的誥命夫人還要貴氣。劉志茂接過府上管事小心翼翼遞過來的一杯熱茶,輕輕搖晃杯蓋,頗為後悔,這等婦人,當年若是早早霸王硬上弓了,恐怕就不是今天這番田地,一個當師父的,反過來忌憚弟子。

  因為婦人一旦被他劉志茂降服,她自有萬般理由和藉口,可以完完全全說服自己。

  說不定就可以借此更好控制住顧璨。

  只要不斷給她帶來榮華富貴,她就會拼命摟住,死死抓在手心,守著這份家業,想著將來全部留給兒子。

  那才會是一個青峽島最好的盟友。

  而不是如今這般,胃口越來越大,住著已經不輸王侯宅邸的春庭府,便開始眼巴巴望著他劉志茂的那座橫波府,從一開始對田湖君的百般逢迎、揣摩心思,到如今表面上依舊和氣、骨子裡卻透出來一股頤氣指使。不但如此,一個闊氣起來的村婦,竟然還開始讀書了,不但如此,就連琴棋書畫都開始碰了,讓幾位出身豪閥世族的開襟小娘,教她高門禮儀和繁文縟節。

  這讓劉志茂看得自樂呵,真真是個妙人也。

  不過劉志茂先前心中那點悔意,來也快去也快。

  劉志茂笑問道:「夫人,找我談事情?」

  婦人點頭道:「我想跟真君確定一件事,陳平安這趟來咱們青峽島,到底是圖什麼?真不是為了從璨璨手中搶回那條小泥鰍?再有,小泥鰍說陳平安當初交給你一塊玉牌,到底是什麼來頭?」

  劉志茂沒有飲茶,將杯蓋輕輕放在一旁,茶杯中香霧裊裊,笑了笑,道:「原來是這些啊,我還以為夫人是想要興師問罪,問我這個顧璨師父,為何沒有出面保護弟子。」

  婦人說道:「這些不去說它,我相信真君有難言之隱,所以絕不會心生芥蒂。我還可以保證幫著真君,在璨璨那邊說些不昧良心的言語,不然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四周環伺的豺狼虎豹?」

  劉志茂會心一笑,誰說女子頭髮長見識短來著?

  劉志茂點頭道:「那塊玉牌,大有來歷,我不方便泄露天機。至於陳平安來書簡湖的目的,實在不好揣測,說實話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當了咱們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後,我就更看不懂了。不過我相信陳平安對顧璨,是沒有壞心的。」

  婦人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奇怪,覺得今天的劉志茂,說話太扭捏了,以往與劉志茂商議密事,可從來不會這麼拖泥帶水,難道是處心積慮當上了書簡湖共主,沒得意幾天,又給那挨千刀的劉老成在青峽島一鬧,嚇破了膽子?大喜大悲之後,就失了分寸?難道劉志茂如此一位縱橫捭闔的梟雄,其實心性還不如自己一個婦道人家?

  劉志茂眯了眯眼,笑道:「陳平安的性情如何,夫人比我更清楚,喜歡念舊情,對看著長大的顧璨,更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將所有好東西交予顧璨,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離開了當年那條滿地雞糞狗屎的泥瓶巷,人都是會變的,陳平安估摸著是投了儒家門戶,所以喜歡講道理,只不過未必合適書簡湖,所以才會在池水城打了顧璨兩個耳光,要我看啊,還是真正在意顧璨,念著顧璨的好,才會如此做,換成一般人,見著了親人朋友飛黃騰達,只會歡天喜地,其餘萬事不管,夫人,我舉個例子,換成呂采桑,見到顧璨有錢了,自然覺得這就是本事,拳頭硬了,便是好事。」

  婦人扯了扯嘴角。

  劉志茂嘆了口氣,「話說回來,陳平安的想法沒錯,只是他太不瞭解書簡湖,不知道咱們這兒的江湖險惡,好在待了一段時間後,應該是總算知道些書簡湖的規矩,所以就不再對顧璨指手畫腳了。夫人,我們再將道理反一反去講,顯而易見,對於陳平安這種人,講講感情,比什麼都管用,因人而異,因地而宜。」

  婦人若有所思,覺得當下這番話,劉志茂還算厚道,此前,盡是些客套廢話。

  不愧是那個在小鎮與人爭吵從不落下風的婦人,她一點就透。

  婦人便有些懊惱,如果按照劉志茂的這個說法,那天晚上,從見到陳平安背著顧璨返回春庭府,到陳平安最後離開屋子,確實是她做得差了。

  若是聽過了劉志茂這些話,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絕不會那般做錯說錯處處錯。

  這兩年一有閒暇光陰,她就喜歡讓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風去暑、持爐取暖之餘,必然會讓一位據說是禮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讀各色書籍內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聽了,就是不愛聽而已,倒是一些個典故,經常讓她大受啓發,比如之前聽到書上有人家中,遭遇火災,聞訊後先問有無傷人、而不問損耗,此人一下子就名聲大噪,成了讀書人著名的仁人,婦人所悟,便是覺得自己其實有機會,也可以拿來一用,這才是最上乘的籠絡人心。還有什麼名垂青史的功勛武將,身居高位,卻願意為士卒吸膿水,此後全軍上下,將士人人願意效死,諸如此類,婦人都有自己的心得體會。

  婦人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劉志茂的言語,其實就是那個書上道理,自己明明都知道了,記在了心頭,怎麼事到臨頭,就沒做成?

  劉志茂察覺到婦人的異樣,問道:「夫人怎麼了?」

  婦人强顔歡笑,「沒事。那敢問真君,此後我們應該如何行事說話?那個宮柳島劉老成,還會不會對我們青峽島逞凶?」

  劉志茂安慰道:「劉老成此人,是我們書簡湖歷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豪傑,便是他的敵人,都要佩服。殺伐果決,故而當時來到青峽島,他要殺顧璨,誰都攔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經放過了顧璨,一樣誰都攔不住,改變不了劉老成的決定,絕不至於再跑一趟青峽島,所以顧璨與春庭府,已經沒有危險了,甚至我可以與夫人撂下一句準話,那一夜廝殺過後,顧璨才真正沒了危險。如今的書簡湖,沒有誰敢殺一個劉老成都沒有殺掉的人!」

  婦人將信將疑。

  劉志茂沒有多說什麼,眼前女子,話說一半,由著她自己去琢磨就行了,無論真話假話,只要說得太死,她反而疑神疑鬼,選擇不信。

  婦人轉身拿起茶杯,低頭喝了口茶水,姿態雍容,動作優雅,再無半點泥土味。

  劉志茂突然放低聲音,問道:「夫人,你為何如此……不放心陳平安?」

  婦人眼神晦暗不明,「真君方才說過,人都是會變的。」

  劉志茂撫鬚而笑。

  婦人問道:「真君,你來說說看,我在書簡湖,能算是壞人?」

  劉志茂搖頭:「自然不算,算好人了,賞罰分明,也不刻薄僕役婢女這些下人。」

  婦人問道:「就連壞人都有偶爾的善心,我當年對陳平安那麼做,不過是施捨一碗飯而已,值得奇怪嗎?我如今防著陳平安,是為了璨璨的終身大事,是為了璨璨的修行大道,我又不去害陳平安,又有什麼奇怪?」

  劉志茂恍然,「夫人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

  婦人掩嘴而笑,然後一雙水潤眼眸,風情流轉,問道:「真君是瞧不上我們春庭府的茶水?所以一口都不願意喝?如果沒記錯,這可是田湖君親自送來的虹飲島仙家茶葉,難道真君府邸私藏了更好的茶葉?」

  「夫人這番言語說得教人傷心了,行吧,我便是花錢請人去四處搜羅,也要給春庭府拿來幾斤比虹飲島更好的茶葉。」

  劉志茂伸手指了指婦人,哈哈大笑,輕輕將杯蓋放回茶杯上,告辭離去,讓婦人不用送。

  婦人站起身又落座,沉思片刻,起身離開。

  遠遠站在院門口而不是廳門的老管家,趕緊走入客廳,若是平時,自然讓府上婢女收拾殘局,今天不同,島主親臨,他覺得應該親自收拾。

  在這位老修士收起劉志茂那杯茶的時候,茶水點滴不剩,唯有綠如翡翠的幾片仙家茶葉,躺在杯底。

  老修士心中感慨,島主對春庭府和夫人,還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有加啊。

  ————

  劉志茂離開春庭府後,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讓人去朱熒王朝京城購買幾斤最貴的茶葉。

  這位書簡湖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張價值連城的蒲團上,攤開手心,有一小團水球,晶瑩剔透,從袖中取出一隻白碗,將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時分,劉志茂才施展神通,出現在山門口那座屋前,輕輕敲門。

  推門而入,陳平安已經繞出書案,坐在桌旁,朝劉志茂伸手示意落座。

  這個出身泥瓶巷的大驪年輕人,沒有指著自己鼻子,當場破口大駡,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劉志茂與陳平安相對而坐,笑著解釋道:「先前陳先生不准我擅自打攪,我便只好不去講什麼地主之誼了。現在陳先生說要找我,自然不敢讓先生多走幾步路,便登門拜訪,事先沒有打招呼,還望陳先生見諒。」

  堂堂元嬰老修士,又是青峽島自家地盤上,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可謂能屈能伸。

  陳平安面無表情,伸出手。

  劉志茂趕緊手腕翻擰,手心上方懸停一枚晶瑩剔透的玉牌,竟是都不敢觸碰絲毫,輕輕一推,被陳平安收起。

  劉志茂又拿出一隻水碗,以手指推向陳平安那邊,最終停在桌面中央,微笑道:「顧璨母親,找過我,有些言語,我希望陳先生可以聽一聽,我這等小人行徑,自然齷齪,可也算聊表誠意。」

  白碗水面,漣漪微動。

  很快就傳出了春庭府客廳,劉志茂與婦人的對話嗓音。

  不曾想陳平安伸出手臂,以掌心捂住碗口,震碎漣漪,盛放有回音水的白碗,複歸寂靜。

  另外一隻手掌,那晚握著半仙兵劍仙劍的那只手,哪怕事後,陳平安塗抹了陸台贈送那瓶能夠白骨生肉的中土陸氏秘煉丹藥,如今仍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劉志茂一臉由衷佩服神色,道:「陳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劉志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平安縮回手,雙手籠袖,「我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是怎麼想的,可能她說的言語,比我想像中更糟糕。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任何言行,都已經與我關係不大了。」

  劉志茂點點頭,表示理解。

  陳平安緩緩道:「當年在泥瓶巷,你為了幫助自己挑中的顧璨,留住那條小泥鰍的機緣,你不但先以秘術蠱惑了雲霞山蔡金簡,更以陰毒的旁門神通,悄悄在我心頭,刻寫了一心求死四個字,誘使我去刺殺蔡金簡和苻南華,以卵擊石,好讓我徹底消失。」

  劉志茂道:「我承認是有這回事,絕不否認。陳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嗎?可以往我心口或是頭顱,刺上一劍,我絕不還手。你我從此恩怨兩清!在那之後,如果陳先生再要不依不饒,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笑了笑,「你們書簡湖的行事風格,我又領教到了,真是百看不厭,每天都有新鮮事。」

  劉志茂板著臉,不言不語。

  其實在書簡湖,顧璨和婦人除外,劉志茂給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唯有對誰都是笑臉相向。尤其是在田湖君這些嫡傳弟子與俞檜這些藩屬「重臣」眼中,劉志茂道貌岸然與心狠手辣,實在是極具威懾力。

  常年不言不語之人,要麼性情憨厚不善言辭,要麼就是心計多如毛了。

  所以天姥島那個最看不順眼劉志茂的老島主,曾經書簡湖唯一的八境劍修,那個如今已經神魂俱滅的可憐蟲,給了劉志茂一句「假真君,笑面佛,袖藏修羅刀」的尖酸評價。

  陳平安接下來做了一個讓劉志茂都眼皮子微顫的動作,從袖中抬起那只裹有棉布的手掌,摘下腰間養劍葫,往桌子中間那只白碗,倒了大半碗烏啼酒,推回給劉志茂,陳平安將養劍葫放在桌邊,微笑道:「刺你一劍,又能如何。且不說能不能傷到真君,就算可以,狡兔三窟,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還不止一種。」

  劉志茂拿過白碗,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陳先生天資聰慧,福緣深厚,當年是我劉志茂眼拙了,我認罰,陳先生不妨開出條件來。」

  陳平安說道:「我如果說既往不咎,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劉志茂爽朗大笑,推出白碗,「就沖陳先生這句天大的敞亮話,我再跟陳先生求一碗酒喝。」

  陳平安果真又給劉志茂倒了一碗酒,差不多剛好是半碗。

  劉志茂一飲而盡。

  若是青峽島修士看到這一幕,估計只當是主賓盡歡,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

  陳平安說道:「在開出條件之前,我有一事詢問真君。」

  劉志茂點頭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問道:「真君修心,根祇為何。」

  劉志茂毫不猶豫道:「道人修道,自然求真。」

  陳平安問道:「能否細一些說?說些自家功夫?」

  劉志茂稍稍猶豫,仍是開口答道:「七情六欲,一團亂麻。那就抽絲剝繭,分門別類……」

  說到這裡,劉志茂伸手指了指書案之後的那排櫃子,「正如陳先生這般放置不同的秘檔。」

  劉志茂繼續道:「此後,選擇走我這條旁門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捨,各有各的小徑可走。或者縮為芥子大小,擱置一旁,或者大化為山岳,不斷穩固,都是修行法,至於凝練芥子有幾粒,積土成山有幾座,就是每個人修道的資質和天賦了。其中關隘重重,險阻極多,對付那些芥子,例如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傳下來的斬三屍之術,內煉金丹之道,至於如何成山,又有餐霞飲露、外丹服餌之途。其中修行快慢,以及瓶頸高低,就看各家祖傳的修真法訣,品秩如何。」

  劉志茂就此打住,「只能細說到這一步,涉及根本大道,再說下去,這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還不如乾脆讓陳先生多刺一劍。」

  劉志茂問道:「我知道陳先生已經有了盤算,不如給句痛快話?」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我還有個問題,劉老成黃雀在後,將青峽島在書簡湖的數百年聲勢,一夜之間,連同小泥鰍一起,打入湖底。那麼真君還能當這個江湖君主嗎?真君是將到嘴的肥肉吐出去,雙手奉送給劉老成,從此封禁十數島嶼山門,當個藩鎮割據的書簡湖異姓王,還是打算搏一搏?劉老成黃雀在後,真君還有大驪彈弓在更後?」

  劉志茂沒有直接回答什麼,只是既感慨又委屈,無奈道:「怕就怕大驪如今已經悄悄轉去支持劉老成,沒了靠山,青峽島小骼膊細腿的,折騰不起半點風浪,我劉志茂,在劉老成眼中,如今不比島上那些開襟小娘好到哪裡去,莫說是剝掉幾件衣裳,便是剝皮抽筋,又有何難?」

  陳平安笑道:「聽說真君煮得一手好茶,也喝得便宜酒,我就不行,怎麼都喝不慣茶水,只知道些紙上說法。」

  劉志茂悻悻然道:「陳先生教誨,劉志茂銘記。」

  陳平安收斂笑意,「你我之間的恩怨,想要一筆揭過,可以,但是你要交給我一個人。」

  劉志茂直接搖頭道:「此事不行,陳先生你就不要想了。」

  劉志茂笑道:「說句實在話,一個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劉老成那晚自己强行擄走,或是跟你一樣,與我開口討要,我敢不給嗎?可為何劉老成沒有這麼做,你想過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安安靜靜坐在劉志茂對面,如靈氣稀薄之地,一尊彩繪剝落的破敗神像。

  劉志茂好奇問道:「這樁密事,別說她蒙在鼓裡,就算朱弦府鬼修馬遠致都不清楚,你又是如何猜出來的?」

  陳平安沒有掩飾,「先是朱弦府這個名稱的由來,然後是一壺酒的名字。」

  劉志茂愈發納悶,再次敬稱陳平安為陳先生,「請陳先生為我解惑。」

  陳平安緩緩道:「馱飯人出身的鬼修馬遠致,對珠釵島劉重潤情有獨鍾,我聽過他自己講述的陳年往事,說到朱弦府的時候,頗為自得,但是不願給出答案,我便去了趟珠釵島,以朱弦府三字,試探劉重潤,這位女修立即惱羞成怒,雖然一樣沒有說破真相,但是駡了馬遠致一句無恥之徒。我便專程去了趟池水城,在猿哭街以購買古籍之名,問過了幾座書肆的老掌櫃,才知道了原來在劉重潤和馬致遠故國,有一句相對生僻的詩詞,『重潤響朱弦』,便解開謎題了,馬遠致的沾沾自得,在將府邸命名為朱弦,更在『響』諧音『想』。」

  劉志茂撫掌而笑,「妙哉,若非陳先生揭開謎底,我都不曉得原來馬致遠這個身份卑賤的馱飯人,還有此等雅致腸子。」

  陳平安說道:「黃藤酒,宮牆柳。紅酥家鄉官家酒,書簡湖宮柳島,以及紅酥身上那股縈繞不去的極重煞氣,細究之下,滿是執著的哀怨憤恨之意。都不用我翻看書簡湖野史秘錄,當年劉老成與弟子女修那樁無疾而終的情愛,後者的暴斃,劉老成的遠離書簡湖,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再聯繫你劉志茂如此謹慎,自然知曉成為書簡湖共主的最大對手,根本不是有粒粟島作為你和大驪內應的青塚天姥兩島,而是始終沒有露面的劉老成,你膽敢爭這個江湖君主,除了大驪是靠山,幫你聚攏大勢,你必然還有陰私手段,可以拿來自保,留一條退路,保證能夠讓上五境修士的劉老成他一旦重返書簡湖,最少不會殺你。」

  劉志茂爽朗大笑。

  真是知己!

  真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偌大一座書簡湖,到最後,竟然是這麼個外鄉年輕人,才是他劉志茂的知己!

  陳平安神色略顯疲憊,「我先提半個要求,你肯定在顧璨娘親身上動了手腳,撤掉吧。如今顧璨已經對你沒有威脅,而且你當下的燃眉之急,是宮柳島的劉老成,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在大驪那邊,我會試試看,幫你私底下運作一番。最少不讓你當作一枚棄子,作為劉老成的登頂之路。」

  劉志茂皺眉道:「紅酥的生死,還在我的掌握之中。」

  臉頰微微凹陷的年輕賬房先生,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咳嗽幾聲後,說道:「萬一呢?萬一劉老成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宮柳島島主,萬一涉及到了他的大道前行,紅酥,真的有那麼重要嗎?當年放不下,你確定如今仍是放不下?說不得一個『萬一』真正臨頭,就是他直接了結了紅酥性命,再將膽敢觸碰到他劉老成逆鱗的你一拳打死。所以說,劉志茂,你自己選擇,我只是給你一個防止最壞結局的發生。」

  劉志茂問了一個關鍵問題,「陳先生,真有本事影響到大驪高層的決策?」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但有限,不過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大驪宋氏如今還欠我一些東西。」

  劉志茂看著這個年輕人。

  百感交集。

  劉志茂收起那只白碗,站起身,「三天之內,給陳先生一個明確答覆。」

  陳平安沒有起身,「希望真君在涉及大道走向和自身生死之時,可以做到求真。」

  劉志茂嘴角抽動,「會的。」

  在劉志茂走後,陳平安咳嗽不斷。

  那晚强行駕馭那把劍仙。

  隱患無窮。

  本就壞了一處本命竅穴,無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這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從來不怕自己哪天又變得一窮二白,再次家徒四壁。

  可是。

  有些許多他人不在意的細微處,那點點失去。

  甚至會讓陳平安想喝酒而不敢。

  陳平安走出屋子,過了山門,撿了一些石子,蹲在渡口岸邊,一顆顆丟入湖中。

  顧璨,我想要的不是那條泥鰍。從一開始就不是這樣,不然在泥瓶巷你說出了那番言語後,我就可以不去在意嬸嬸的那一飯之恩了。

  但是我知道,你恰恰是知道這些,你才會說那樣的話,因為你必須從我嘴裡得到確切的答案,才能在最脆弱的時候,徹底放心。

  這是顧璨聰明的地方,也是顧璨還不夠聰明的地方。

  這不是說顧璨就對陳平安如何了,事實上,陳平安之於顧璨,依舊是很重要的存在,是那個不涉及根本利益的前提下,可以摔顧璨兩個、二十個耳光,顧璨都不會還手。

  真相很簡單,陳平安一直是泥瓶巷的草鞋少年,顧璨其實就還是那個掛著鼻涕蟲的小孩子,只是那個時候,草鞋少年與小鼻涕蟲,只能相依為命,而且都還不清楚自己的本心,與對方的本心,隨著光陰長河的緩緩向前,便會有人生聚散,人心離合。

  陳平安想要的,只是顧璨或是嬸嬸,哪怕是隨口問一句,陳平安,你受傷重不重,還好嗎?

  陳平安丟完了手中石子。

  蹲在那邊,抬起頭,輕輕吐出一口氣,隆冬時分,霧濛濛。

  陳平安縮了縮肩膀,低頭捧起雙掌,輕輕呵氣取暖。

  ————

  萬衆矚目的宮柳島上。

  劉老成已經放出話去給整座書簡湖,不准任何人擅自靠近島嶼千丈之內。

  無一人膽敢逾越。

  這天酒品依舊很差的高冕大醉酣睡之後,只剩下荀淵與劉老成兩人,在一座破敗涼亭內對飲。

  對於凡夫俗子眼中的陸地神仙而言,在意的是那千秋長壽,一年當中的酷暑嚴寒,毫無感覺。

  兩人並沒有怎麼聊天。

  荀淵突然笑道:「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劉老成點點頭,「桐葉洲缺不得荀老坐鎮。」

  荀淵搖頭道:「高冕是不會多想事情的,他覺得我這趟遊歷寶瓶洲,就是奔著他去的,事實上,只有一半是如此。你不一樣,如今算是我們玉圭宗自家人了,所以一些密事,也該與你坦誠相見了。」

  在書簡湖就是天王老子一般存在的劉老成,沉聲道:「荀老請講。」

  荀淵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給朱斂送過「才子佳人打架書」,在高冕那邊,低聲下氣,簡直就是無敵神拳幫老幫主的小跟班,當了一路的錢袋子,荀淵始終都樂在其中,並非是作僞,圖謀什麼。

  但是在劉老成這邊。

  面對荀淵,卻是高山仰止。

  荀淵輕聲道:「我呢,其實機會很大,可就是不太想躋身十三境,束縛太多,不如現在的仙人境自在。天塌下高個子頂著嘛,比如我們桐葉洲,以前就是桐葉宗,是那個杜懋。可如今我就算不認,也得認了。至於為何不向前走出一步,躋身飛升境,我暫時也不確定對錯,你以後自會清楚。」

  荀淵擰轉手中酒杯,「可我畢竟是玉圭宗的宗主,還是要為自家人考慮的。杜懋一死,一身大道,崩塌流散,可不止是你劉老成搶到手的琉璃金身碎塊而已。還有那些冥冥之中、不可言說的玩意兒,也就是我們修道之人所謂的機緣,所以姜尚真能夠從原本屬我的那份機緣當中,截取多少,又能從桐葉宗修士手中搶到多少,看本事,看造化。」

  「如果姜尚真一無所獲,被我灰溜溜趕到這座書簡湖,劉老成你到時候就能者多勞,多幫襯著點這麼個廢物。」

  「如果姜尚真還算不錯,也是好事,一個選址寶瓶洲的玉圭宗下宗,同時兩人有望仙人境,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隔壁鄰居的觀湖書院,還是大驪宋氏,都不敢輕辱你們了。」

  劉老成點點頭。

  這些是實在話。

  劉老成自己之所以沒有在書簡湖開宗立派,不止是心灰意冷那麼簡單,其中的門道,彎彎繞繞,極其凶險,而且極其分心,因果深重,一不小心,就會耽誤甚至是阻礙大道登頂。而且每次拔高,無論是境界和修為,往上多走了一步,身邊親近之人心思如何,又有道不盡的難言之隱,苦不堪言。劉老成是吃過大苦頭、栽過大跟頭的,當年差點連命都丟了。

  黃藤酒,埋在宮牆柳。

  那是一本很有些年頭的陳年舊賬,糊塗賬。

  就連鐵石心腸如劉老成,一樣不願舊事重提。

  如果不是徹底想清楚了,又有玉圭宗下宗選址在書簡湖,劉老成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返回這座傷心地。

  與荀淵相處越久,劉老成就愈發膽戰心驚。

  這不只因為荀淵是一位老資歷的仙人境山巔修士而已。

  這是一種讓劉老成熬過一次次險境的直覺。

  他為何沒有對劉志茂這個聰明人、以及那個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痛下殺手。還有個原因,劉老成沒有與高冕和荀淵說出口。因為那會讓他變得很被動。把柄留在劉志茂手上,不痛不癢,但是留在荀淵和姜尚真手上,劉老成會被扒掉一層皮,鮮血淋漓,還要乖乖受著,要不然就是徹底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劉老成躋身上五境之後,反而愈發沉寂,就在於更大的壯闊畫卷攤開在眼前後,才發現一個讓他每每深思、次次背脊發寒的殘酷真相。

  大道之爭。

  聽上去很籠統。

  可當境界夠高、視野夠遠的一位山澤野修,低頭看一眼自己腳上道路的寬窄,再看一看同等高處的譜牒仙師上五境,看看他們腳下的道路。

  那是一條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與通衢大道的差別。

  劉老成難道真不希望自己成為荀淵之流的大宗宗主?不想著能夠真正決定一洲走勢?

  有心無力,做不到而已。

  荀淵笑望向眼前這位寶瓶洲野修。

  荀淵眼中的劉老成。

  是個身負氣運和大勢的人。極其難得。極其出類拔萃的玉璞境,便是最擅長捉對廝殺、又有殺力巨大本命物的姜尚真,都未必是對手。

  但是一旦躋身十二境,仙人境。姜尚真就會可以扳回劣勢。

  所以劉老成擔任玉圭宗下宗的首席供奉,剛剛好。姜尚真心性本就不差,一肚子壞水,根子上,跟劉老成是差不多的貨色,都是天生的山澤野修,越是大爭亂世,越如魚得水。

  荀淵微笑道:「劉老成,放寬心,我會保證你安安穩穩躋身仙人境,到時候就不是你次次給我敬酒了,再有酒局,無論大小,我都會回敬的。」

  劉老成提起酒杯,笑道:「那就再敬謝荀老一杯酒!」

  荀淵與之輕輕碰杯,各自飲盡,自然仍是劉老成率先喝光,荀淵慢悠悠喝完。

  ————

  池水城高樓頂層的寬敞屋子中,崔東山數次準備走出那座雷池,又縮回腳。

  他蹦蹦跳跳,雙袖使勁拍打。

  如同一隻胡亂撲騰翅膀的大白鵝。

  水霧彌漫的宮柳島,崔瀺留下的那幅山水畫卷,已經完全無法窺探。

  若是坐鎮寶瓶洲天幕上空的儒家聖人,想要看,當然看得到,但是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如此行徑,屬「無禮」,甚至不是道理的理。

  而這個道理高到成為禮的規矩,恰恰是禮聖當初為自己儒家訂立的鐵律,專門往儒家聖人施加的枷鎖,束手束腳,很好玩。

  事實上,在儒家坐鎮浩然天下的漫長歲月裡,有過許多驚世駭俗的秘密謀劃,諸子百家的,十二、十三境大修士的,妖魔鬼怪山精神祇的,都有,有一部分胎死腹中,但是更多的,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力和深遠後患。

  但是這條規矩,雷打不動,依舊牢牢約束著神位上的儒家自己人。

  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不要覺得只有禮聖是如此不可理喻。白玉京,蓮花佛國,一樣有類似的一條線存在。

  崔東山停下動作,重新盤腿坐在棋盤前,兩隻手探入棋罐內,胡亂攪動,發出兩罐彩雲子各自磕碰的清脆聲響。

  崔東山哪怕看不到宮柳島的事情,可還是要對荀淵那晚的言行,稱贊一句,「薑還是老的辣,劉老成還是嫩了點。」

  崔東山拈出一顆彩雲子,重重敲在棋盤上。

  「提點了劉老成。如何選擇,既是對一位下宗供奉的心智考驗,更是賣了一個好給劉老成。」

  「但這些都是小事。如今書簡湖這塊地盤,隨著大勢洶湧而至,是大驪鐵騎嘴邊的肥肉,和朱熒王朝的雞肋,真正決定整個寶瓶洲中部歸屬的大戰,一觸即發,那麼咱們頭頂那位中土文廟七十二賢之一,肯定會看著這邊,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由於劉老成畢竟是野修出身,對於天下大勢,即便擁有直覺,可是能夠第一手接觸到的內幕、交易和暗流走勢,遠遠不如大驪國師。」

  崔東山凝視著那顆棋子,冷笑道:「劉老兒,所以你對於荀淵的城府,還是理解得太淺啊。」

  當時在藩屬島嶼之巔的三言兩語。

  是說給真正的幕後大人物聽的,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間接的。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第一,荀淵提醒你劉老成。言下之意,其實已經帶著傾向性。所以你不管是打死陳平安,還是手下留情,都會感激荀淵。這就叫人之常情。甚至就連我家先生,知道了此事過程,說不定都會感激『仗義執言』的荀淵。」

  崔東山又拈出一顆棋子,擺放在棋盤上,「第二,不殺死我家先生,他荀淵就在小處,得了風雨飄搖、幾無燈火的文聖破敗一脈的好感,白白拿到手一份人情。就算是文聖洞察人心,可是事實擺在那邊,捏著鼻子也得認,這就是君子之風,讀書人,沒辦法的。」

  崔東山再拿出棋子,隨便丟在棋盤上,「第三,才是真正大處的實惠,大到不可估量。荀淵是說給頭頂那個打過交道的坐鎮聖人聽的,更是說給那個差點連冷豬頭肉都沒得吃的聖人聽的。只要起了大道之爭,哪怕他荀淵知道陳平安身後站著的那位高大女子。一樣殺。」

  「真以為那個只是交出了一塊『吾善養浩然氣』玉牌的七十二賢之一,不生氣?當然,不是生我家先生的氣,相反,這位聖賢,氣量極大,否則當初在老龍城也說不出那樣的慷慨言語。但越是如此,他作為監督巡狩寶瓶洲的聖賢之一,對於那位竟敢出劍、想要捅破天底下最大簍子的女子,就越是不滿。」

  「饒是這等聖賢、豪俠兼備的風流人物,尚且如此。那個給亞聖拎去文廟閉門思過的可憐蟲,豈不是更加心裡暢快?要對荀淵高看一眼?」

  「上宗建立下宗,一向是極難之事。不是錢多錢少,不是拳頭硬不硬,而只是儒家學宮答不答應的事情。」

  崔東山視線從棋盤上移開,瞥了眼畫卷上的模糊宮柳島,「劉老成啊劉老成,如此一來,荀淵總共才說了幾句話?幾個字?最後玉圭宗撈到手的價值,又是多少?」

  崔東山一拍棋盤,四顆棋子高高飛起,又輕輕落下。

  崔東山嘖嘖道:「修道之人,修心無用?」

  崔東山一揮袖子,四顆棋子砰然橫飛出去,怒道:「他娘的,連同老王八蛋在內,你們所有人趕緊去燒香磕頭,別讓我家先生渡過此次心劫,不然你們一個都跑不掉!書簡湖,正陽山,清風城,真武山,桐葉宗,玉圭宗,大驪宋氏,白玉京……」

  崔東山嗓音越來越低,最後神色呆滯許久,冷不丁哀嚎起來:「老王八蛋說得對啊,我家先生,憂患實多!」

  ————

  荀淵悄然離開書簡湖後,直接去了海上,而不是去最南端的老龍城,御風泛海,以此返回桐葉洲。

  劉志茂和粒粟島島主,聯袂拜訪宮柳島。

  兩人都停在島嶼千丈之外的湖面上。

  劉老成只見了後者,讓前者滾蛋。

  池水城高樓內,崔東山看得哈哈大笑,滿地打滾。

  開心完了之後,崔東山就又愁眉不展,趴在地上以鳧水姿態,「爬」到了金色雷池邊緣,唉聲嘆氣,真是作繭自縛。

  總得找點解悶的樂子不是。

  崔東山坐起身,往棋盤上丟棋子,蓋棺定論,來算一算自家先生遇到之人,起先對他的好感多寡。

  齊靜春。崔東山往棋盤上丟了十顆棋子,然後翻白眼道:「就你眼光好,行了吧。」

  然後揮袖將棋子推出棋盤。

  劍靈。崔東山一顆都沒丟,又翻了個白眼,嘀咕道:「還是你齊靜春厲害,行了吧?」

  這才丟了六顆下去。

  又將棋子拂出棋盤。

  楊老頭。一顆。

  阿良。五顆。

  崔東山想了想,「到了紅燭鎮的話。」

  再加上了四顆棋子。

  左右。三顆,看在齊靜春的面子上,再加三顆。

  魏晉。沒有。

  阮邛。兩顆。

  崔東山幾乎將所有陳平安認識的人,都在棋盤上給計算了一遍。

  最後崔東山突然暴跳如雷,想起漏掉了某個最討厭的傢伙,「最沒有良心的老秀才,就你最喜歡偏袒人!」

  他雙手抱起一整罐棋罐,嘩啦啦倒在棋盤上。

  崔東山皺了皺眉頭,收起那幅山水畫卷,將所有棋子收回棋罐,沉聲道:「進來。」

  這棟高樓的主人,池水城城主范氏夫婦,加上那個傻兒子范彥,陸續走入屋內。

  范彥低頭哈腰,戰戰兢兢跟在父母身後,屋內並無椅凳。

  崔東山都是坐著的,他們三個總不好站著說話,只好跟著崔東山坐在遠處,當然是跪坐姿態。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

  池水城范氏以前是兩面諜子,在大驪宋氏和朱熒王朝之間倒賣情報,至於每一封諜報的真假,成分各占多少,就看是經營書簡湖此處的大驪綠波亭諜子大頭目,出價更高,駕馭人心的手段更高,還是朱熒王朝的那幫蠢貨更厲害了,事實證明,粒粟島島主,要比朱熒王朝負責這一塊的諜報話事人,腦子靈光不少。最終池水城范氏,選擇完完全全投靠大驪鐵騎。

  池水城城主的男人,沒有說話。

  反而是那個據說只會花錢和寵溺兒子的范氏主婦,娓娓道來,將書簡湖形勢和朱熒王朝邊軍近況,有條不紊說了一遍。

  崔東山面無表情。

  那位女子不敢有絲毫怠慢。

  因為大驪國師,臨行之前,留下一句分量極重的話語,將那個樓頂少年,以大驪六部衙門的左右侍郎視之。

  女子與自己男人商議之後,得出一個結論,樓頂那個傢伙,最少也該是個大驪地仙修士,或是某位上柱國姓氏的嫡子嫡孫了。

  女子瞥了眼身邊夫君。

  池水城城主趕緊站起身,彎腰走到那座古怪玄妙的金色雷池邊緣,低頭伸手,雙手送出一封大驪國師交予范氏的密信,輕聲道:「國師大人交待過小的,如果今天公子還未走出頂樓,就拿出這封信。」

  崔東山一招手,抓住那封密信,撕開信封,隨手丟掉,打開那封密信後,臉色陰沉。

  這一幕,看得范氏夫婦眼皮子直打架。

  大驪國師的密信,竟敢如此對待?

  若是他們夫婦二人有此殊榮,早就當聖旨供奉起來了。

  崔東山將那封密信卷成一團,攥在手心,駡駡咧咧。

  信上內容,是「先前說你忘性大,肯定不會服氣。現在呢?」

  「這個圈子,是你崔東山自己畫的,我與你在這件事上有較勁嗎?我最後與你說『逾越雷池、不守規矩』,才會針對你,那麼你出了圈子,守住規矩,我又能如何?是你自己鑽牛角尖,畫地為牢而不自知罷了,與陳平安何異?陳平安走不出來,你這個當弟子的,真是沒白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麼時候,你已經淪落到需要一座雷池才能守住規矩了?」

  「既然如此可憐,我就送你這封信,你把它吃了吧。要是吃不飽,可以再開口跟范氏討要。」

  崔東山果真將那紙團塞進嘴裡,咬碎吞咽而下。

  哎呦,一股宣紙味兒,還挺好吃。

  崔東山搖頭晃腦,指了指繼續並肩跪坐的夫婦二人身後,「范彥對吧,滾出來,裝傻扮痴很好玩嗎?說說看,你是如何看待顧璨那傻子的。」

  身材高大的青年站起身,作揖行禮,然後向前跨出一步,與父母坐在一排,他爹娘明顯有些緊張,甚至還對這個「傻」兒子帶著一絲畏懼。

  范彥神色坦然,直視著那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毫無怯場,微笑道:「那個顧璨啊,很簡單的,只需要表現得傻一點,對父母感情深厚、單純一點,肯吃苦吃虧,久而久之,掩飾得很,火候把握到位,那個孩子就信了。賣他,我只是等出得起價錢的人而已,沒想到劉老成害我損失了一大筆神仙錢,我還沒地方訴苦。」

  崔東山笑道:「聰明人。」

  范彥說道:「可惜沒有大智慧。」

  崔東山樂了,問道:「你真是這麼想的?」

  范彥微微錯愕。

  崔東山站起身,雙手負後,一腳踹開走在金色雷池邊緣,居高臨下,盯著那個年輕人,「想要活得高高在上,就要能夠同時承受更大的好、更大的壞。」

  「想要活得輕鬆,一種是裝糊塗,一種是真糊塗。你范彥算哪一種?慢慢想,答錯了,明兒池水城的城主府,就可以辦一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喪禮了。哦不好意思,城主夫婦,瞧著還是年輕的。」

  范彥臉色慘白。

  崔東山始終微笑看著他。

  不曾想范彥驀然一笑,再無半點惶恐。

  崔東山歪著腦袋,冷冷盯著這個將顧璨心性玩弄於鼓掌中的范彥,「是不是那個老王八蛋,早早告訴你,不用擔心我會遷怒於你?你死不了?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連這個都猜不到,連我是誰都不知道,誰給你的膽子,敢這麼跟我說話的?」

  直到這一刻,范彥才開始真正緊張起來。

  崔東山譏笑道:「大驪吃掉書簡湖,已經沒有懸念,你這種倒賣情報的諜子,先前確實對我們大驪有用,也立功不小,可是該給的好處,一顆銅錢沒少你們,可你們范氏那些私通朱熒王朝的勾當,真當大驪綠波亭沒有記錄檔案?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有保命符籙靠臉啊?嗯?!」

  一步跨出那座金色雷池,整座高樓,轟然一震。

  元嬰修士!

  崔東山走到范彥身前,伸出兩根手指,粘在一起,居高臨下,冷笑道:「捏死你這種渣滓,我都嫌髒手。還他娘的敢在我面前抖機靈?」

  崔東山轉頭向房門那邊,吐了一口唾沫,「老王八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讓這個小雜種,勾起我攢了一肚子的天雷怒火,好幫你宰了那個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對吧?」

  崔東山對一旁那對瑟瑟發抖的夫婦,厲色道:「教出這麼個廢物,去,你們做爹娘的,好好教兒子去,亡羊補牢,不晚的,先打十幾二十個耳光,記得響亮點,不然我直接一巴掌打死你們仨。他娘的你們書簡湖,不都喜歡一家地上地下都要團團圓圓的嗎?這麼些個上不得檯面的骯髒規矩,你們還上癮了。」

  屋內一個個耳光響起。

  比棋子摩挲的聲響,好聽多了。

  崔東山總算心情大好。

  崔東山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桿處,神色蕭索,「顧璨啊顧璨,你真以為自己很厲害嗎?你真的知道這個世道有多凶狠嗎?你真的知道陳平安是靠什麼活到今天的嗎?你有了條小泥鰍,都注定在書簡湖活不下去,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覺得自己的那條道路,可以走很遠?你師父劉志茂教你的?你那個娘親教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為你付出了多少?」

  ————

  黃昏中。

  陳平安拎著那壺一直擱在咫尺物中的黃藤酒,散步走到朱弦府大門外。

  紅酥笑著走出偏屋,伸手打招呼道:「陳先生!」

  陳平安與她還是像那天聽故事、寫故事一樣,兩人一起坐在門檻上。

  紅酥眼神熠熠,轉過身,伸出大拇指,「陳先生,這個!」

  陳平安眼神晦暗,嘴唇微動,仍是說不出那個會讓女子心如刀割的真相。

  世事從來不簡單。

  不是一味說真話,做好事,就一定得到最好的結果。

  現在的門房紅酥,最少生死無憂。

  知道了真相,就可以過得更好嗎?不會變得終日惶惶嗎?

  紅酥這一世,如今到底是心思柔軟的善良女子,看到了這位賬房先生,好像有些傷心,她便想岔了,誤以為是那場跌宕起伏、蕩氣迴腸的廝殺,讓陳先生受傷不輕,所以比起之前那次見面,瞧著更加神色萎靡了幾分,再說又有那麼一個跋扈可怕、不可匹敵的敵人,如今就待在宮柳島,盯著青峽島這邊,所以陳先生肯定是要擔憂以後的前程。

  陳平安提起手中紅酥贈送的黃藤酒,擠出一個笑臉,「之前沒捨得喝,你那邊有杯碗嗎?咱們喝喝你這家鄉的……加餐酒」

  紅酥羞愧道:「只有一個碗。」

  她問道:「不然我去府上跟人討要酒具?」

  陳平安微笑道:「不用,你就用碗好了,我直接拿著酒壺喝。」

  紅酥滿臉笑意,腳步輕盈,去陰暗偏屋拿來了一隻白碗,她坐下後,陳平安已經揭開黃紙封與泥封,側過身,給紅酥倒了些酒。

  紅酥臉色古怪,憋著笑。

  這陳先生,真是的,就給倒了這麼點酒水?一兩重的白碗,倒了酒,然後就只有一兩半重?

  這酒可是她送給他的唉。

  他看著他,再看看酒碗,又倒了點酒。

  紅酥終於忍不住,一手持碗,一手掩嘴,止不住的笑聲,悠悠然透出指縫。

  陳平安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一次倒酒,總算給她倒滿了。

  紅酥笑得一雙靈動眼眸眯成月牙兒,雙手捧著白碗,小口小口抿著酒。

  陳平安仰頭喝了口黃藤酒。

  兩人也沒有怎麼聊天。

  紅酥有些好奇,這麼好的陳先生,上次她玩笑詢問,他扭扭捏捏點頭承認的那位姑娘,如今在哪兒呢?

  若是見著了如今這麼孤孤單單的陳先生,肯定會很心疼他吧?

  陳平安喝了口酒,望向遠方,輕聲道:「紅酥,我們是朋友,對吧?」

  紅酥使勁點頭。

  陳平安嗯了一聲,像是在與她說,也像是告訴自己,「所以,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先不要怕,不管事情有多大,趕緊記起一件事,山門口那邊,有個姓陳的賬房先生,是你的朋友。」

  紅酥有些莫名其妙,可她還是很開心呀,她悄悄轉頭望去,身邊這個賬房先生,冬寒漸重,便不知不覺,已經換了一身青色厚重的棉衣長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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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 01:26:49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三十九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

  這天劍房有人來屋外告知陳平安,又有外鄉飛劍蒞臨青峽島,陳平安趕緊離開屋子。

  不出意外,會是鐘魁的信。

  果不其然,到了那座收取四面八方各地傳信飛劍的劍房,陳平安收到了一封來自太平山的密信,只可惜鐘魁在信上說最近有急事,拔出蘿蔔帶出泥,桐葉洲山下各處,還有妖魔作祟八方,雖然比不得先前險峻,可是反而更噁心人,真可謂打殺不盡的魑魅魍魎,他暫時脫不開身,不過一有空閒,就會趕來,但是希望陳平安別抱希望,他鐘魁近期是注定無法離開桐葉洲了。

  陳平安有些擔心,畢竟鐘魁如今不但已經被書院撤去君子頭銜,還成了鬼物之身,一旦遇上元嬰妖魔,沒了書院身份,就等於失去一張最大的護身符。

  擔心之後,陳平安收起了密信,走出劍房,開始嘀嘀咕咕,在心裡邊笑駡鐘魁不仗義,信上說了一大通類似書簡湖邸報的消息,姚近之選秀入宮,三位大泉皇子精彩紛呈的起起伏伏,埋河水神娘娘洪福齊天,碧游府成功升為碧游水神宮,諸如此類,一大堆都說了,偏偏連一門敕鬼出土、請靈還陽的術法都沒有寫在信上。

  在陳平安離開劍房沒多久,島主劉志茂毫無徵兆地蒞臨此地,讓劍房修士一個個噤若寒蟬,這可是讓他們無法想像的稀罕事,截江真君幾乎從未走入過這座劍房,一來這位元嬰島主,自己就有收發飛劍的仙家上品小劍塚,更加隱蔽和便捷。二來劉志茂在青峽島深居簡出,除了偶爾去往顧璨所在的春庭府,就只有嫡傳弟子田湖君和藩屬島嶼的島主,才有機會面見劉志茂。

  劉志茂雙手負後,彎腰低頭,仔細凝視著那把尚在劍房架上一道:「馬槽」中,汲取靈氣的太平山傳訊飛劍,應該是在確認「太平山」三個字的真假。

  在寶瓶洲,每一把出自大宗仙家的傳訊飛劍,往往光明正大地以獨門秘術,篆刻上自家的宗門名字,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在寶瓶洲,例如神誥宗、風雪廟和真武山,皆會如此,除此之外,出了一個天縱奇才李摶景的風雷園,亦是如此,並且一樣可以服衆,風雷園其中半數傳訊飛劍,甚至還是寶瓶洲當之無愧的元嬰第一人李摶景,親自以本命飛劍的劍尖,篆刻上「風雷」二字。

  只不過相傳李摶景已經兵解傳世,風雷園交由黃河、劉灞橋兩個年輕人坐鎮,加上死敵正陽山不可阻擋地迅猛崛起,即便黃河極其矚目,劉灞橋也屬大道可期,可沒了李摶景的風雷園,還算是風雷園嗎?如今聲勢到底是大不如從前了。現在寶瓶洲山上修士,都在猜測那個在風雪廟神仙臺上,一鳴驚人的新任園主黃河,到底何時能夠真正挑起重擔。

  只要碰上了篆刻名字的飛劍,一小撮膽敢私下截取飛劍的山澤野修,他們一般只要看到名字,就會主動放歸飛劍,絕不敢擅自破開禁制,給自己惹來殺人之禍。

  其餘山上仙家,都很默契,沒那臉皮做這種事情。龍泉劍宗那邊,地仙董谷曾經向阮邛提議,既然如今我們已經是宗字頭山門,那麼是否在可以傳訊飛劍上篆刻文字,一向不苟言笑卻也極少給門內弟子臉色看的阮邛,當時就臉色鐵青,嚇得董谷趕緊收言語,阮邛當時自嘲了一句,「一個連元嬰境都沒有宗門,算什麼宗字頭山門。」

  劍房主事人壯起膽子,小聲道:「島主,這把飛劍不止篆刻了『太平山』三字,另一邊劍身,猶有刻字。」

  劉志茂嗯了一聲,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晃,那把懸停在劍槽之中的飛劍輕輕翻轉,顯露出「祖師堂」三字。

  劉志茂眯起眼,心中嘆息,看來那個賬房先生,在桐葉洲結識了很了不起的人物啊。

  之前劉志茂主動拋開架子,主動登門請罪,與陳平安雙方打開天窗說亮話,原本對於陳平安所謂「大驪還欠了他些東西」這番話,劉志茂有些將信將疑,現在依舊沒有全部相信,不過算是多信了一分,懷疑自然就少去一分。

  桐葉洲第三大仙家,太平山祖師堂的傳訊飛劍。

  放在九洲當中版圖最小的寶瓶洲,大致相當於出自神誥宗天君祁真之手的蓮花堂飛劍。

  還是很能嚇唬人的。

  早已不太將書簡湖放在眼中的宮柳島劉老成,未必在意,他當個書簡湖共主還如此坎坷的劉志茂,還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跨洲飛劍,往返一趟,消耗靈氣極多,很吃神仙錢。

  青峽島劍房幾位管事修士,專程為此事商討一番,除了飛劍來自「太平山」一事,必須稟報田湖君外,還要不要「順嘴」說說那幾顆小暑錢的事情。只是一番權衡,衆人咬咬牙,決定就不要用這種小事去勞煩田湖君了,最後劍房衆人便自掏腰包,將這幾顆小暑錢的開銷給對付過去,上上下下,為青峽島分點憂,共渡難關嘛。

  劉志茂收視線,轉頭問道:「這把飛劍在劍房吃掉的神仙錢,陳先生有沒有說什麼?」

  劍房主事人搖頭道:「不曾,好像陳先生不太瞭解劍房規矩。」

  劉志茂笑問道:「那你們有無暗示陳先生?規矩嘛,說一說也無妨,不然以後劍房少不得還要虧錢。」

  主事人心中悚然,立即答道:「劍房絕無半點暗示!」

  劉志茂自言自語道:「這個陳先生,是跟咱們青峽島越來越不見外了,嗯,其實是好事情。」

  劉志茂又問道:「前兩天陳先生在你們這邊,又寄了兩封信去家鄉?」

  主事人點頭道:「都是飛劍傳信去往龍泉郡,不過稍有不同,一封去往披雲山,一封去往落魄山。」

  劉志茂突然問道:「你們覺得這個陳先生,好不好打交道?」

  劍房諸人面面相覷,劉志茂擺擺手道:「算了,你們就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劉志茂一步跨出,徑直離開劍氣駁雜絮亂的劍房,返自己那座橫波府。

  先前向他親自稟報消息的田湖君一直站在原地,劉志茂說道:「就按陳平安的要求去找,不管花費多少人力物力,都作為青峽島最近的頭等事情去辦,記得別大張旗鼓,悄悄辦成就行了,回頭把人帶回青峽島。陳平安足夠聰明,又不是跟春庭府打交道,你們就沒必要畫蛇添足了。」

  田湖君點頭領命,沒有一個字的廢話,反正她這個師父,從來不愛聽那些,說了一籮筐阿諛言語,都不如一件小事擺在功勞簿上,師父會看的。

  劉志茂笑道:「今兒劍房難得做了件好事,主事人在內那四人,都還算聰明。你去秘檔上,銷掉他們近百年中飽私囊的記載,就當那四十多顆不守規矩賺到的穀雨錢,是他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額外報酬了。」

  田湖君點頭,原本按照師父制定的既定策略,在成為江湖君主後,會有一輪聲勢浩大的犒賞功臣與殺雞儆猴,雙管齊下,有些在檯面上,有些在桌底下。只是如今形勢變幻,多出一個宮柳島劉老成,前者就不合時宜了,只能拖延,等到形勢明朗再說,可是一些不識趣的人心蠢動,導致後者反而會加大力度,誰敢在這個時候觸霉頭,那就是秋後算帳,外加亂世用重典,真會死人的。

  田湖君悄然離開橫波府。

  返回自己開闢出府邸的那座素鱗島,府上鶯鶯燕燕,見到了她這位地仙「老祖」,一個個諂媚不已,有些帶著點真心,更多是虛情假意。

  田湖君對於這些,並沒有半點喜歡或是厭惡,在書簡湖討口飯吃,不這樣做,要麼一輩子給人當牛做馬,更慘一點的,就會慢慢餓死。

  她先讓兩位跟自己一起搬遷到素鱗島府邸的心腹老人,去將陳平安提出、劉志茂發話的那件事,分別告知處理類似事情、最為經驗豐富的青峽島釣魚房,以及兩位與她私交甚好的藩屬島嶼,合力去辦好此事。

  她獨自走過一條長達數里路的密道,悄悄來到她用來潛心修道的密室,位於素鱗島府邸下邊的島嶼腹中,越往下,靈氣精華凝聚而成的水運越濃郁,所謂密室,其實是在一條地下河旁邊,擺放了一張椅子而已,整個地下,呈現出淡淡水運具象化的幽綠顔色,不但如此,密室頭頂牆壁中,還滲出絲絲縷縷的月白色光輝,然後分別湧入那張椅子鏤刻的一條條蛟龍嘴中。

  當田湖君坐在那張破敗不堪的老舊龍椅上,深呼吸一口氣,滿臉陶醉,雙手握住椅把手,不斷有蛟龍之氣與水運靈氣一同滲入她的手心處,瘋狂湧入那幾座本命氣府,靈氣激蕩,砥礪道行。

  田湖君臉龐扭曲,臉上既有痛苦也有愉悅。

  一身香汗淋漓。

  一個時辰後,田湖君睜開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污穢濁氣,輕輕揮袖,那口濁氣順著地下河流入書簡湖,不至於浸染侵蝕此地的寶貴靈運。

  田湖君略有疲憊,更多還是心滿意足,修道之路,其中艱辛,讓人大怖,可其中愉悅,遠勝人間情愛的男歡女愛,因此男女之間的那些山盟海誓和矢志不渝,在脫胎換骨的中五境練氣士,尤其是地仙修士眼中,實在是撓癢而已。不過事無絕對,若是大道本身就涉及到了那道情關,便是元嬰修士都要滿身泥濘,不堪重負,死活超脫不得。

  關於此事,風雷園李摶景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此人堪稱驚才絕艶的修道天賦,本該比風雪廟魏晉更早躋身上五境劍仙才對。

  一旦躋身玉璞境,跨過那道天塹,仙人境都有可能是李摶景的囊中物。

  到時候誰是寶瓶洲真正的本土修士第一人?

  一位十二境劍修夠不夠資格?

  需知如今的寶瓶洲修士執牛耳者,道家天君祁真,不過是剛剛躋身仙人境而已。

  可偏偏李摶景這等占據一洲劍道氣運的大風流人物,恰好就是邁不過那道田湖君之流都不會太在意的關隘。

  大道難料,不外乎此。

  田湖君收起思緒,開始仔細思考自己的前程。

  大道之上,風光無限好,可總不能只看別人的壯麗風景,自己也該成為別人艶羨不已的風景,才是正道。

  一想到那個躺在病榻上的小師弟。

  田湖君心情複雜。

  站起身後,瞬間抖散一身衣裙上的汗水污漬。

  她向前走出幾步,站在地下河畔,陷入沉思。

  在劉志茂和顧璨這對師徒中,田湖君內心情感,其實更傾向於小師弟顧璨,而不是那個城府深沉、為了大道誰都可殺的師父,而且會殺得讓人莫名其妙,臨死都不知緣由,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反觀顧璨雖然桀驁不馴,不會真正做生意,可她田湖君只要持之以恒,反而容易付出一分,得到意外之喜的兩分報。小師弟到底還是個孩子,能夠應付那些看似盤根交錯、實則浮於表面的各方勢力,可尚未真正瞭解隱藏在書簡湖水底的那幾條根本脈絡,那才是書簡湖的真正規矩。顧璨不會用人,只會殺人,不會守拙守成,只會一味進取,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所以理智告訴田湖君,顧璨身上可以押重注,但絕對不可以傾家蕩産去支持顧璨,他太喜歡劍走偏鋒了。

  她田湖君遠遠沒有可以跟師父劉志茂掰手腕的地步,極有可能,這輩子都沒有希望等到那一天。

  田湖君其實很遺憾,遺憾顧璨能夠在短短三年之內,就可以打下一座小江山,但是到了高位之後,還沒有想著應該如何去守江山。她其實可以一點點教他,傾囊相授以自己兩百多年辛苦琢磨出來的心得,但是顧璨成長得實在太快了,快到連劉志茂和整座書簡湖都感到措手不及,顧璨怎麼可能去聽一個田湖君的意見?也許再給資質、性情和天賦都極好的顧璨,幾十年光陰去慢慢打熬心性,那時候說不定真正可以跟師父劉志茂,平起平坐。

  可惜劉老成來了。

  一下子就將顧璨和他那條泥鰍一起打回了原形。

  史上說藩鎮之貴,土地兵甲,生殺予奪。

  可是不可以視而不見,書簡湖終究只是寶瓶洲的一隅之地,又迎來了千年未有的新格局,大風險與大機遇並存。

  大驪鐵騎也好,朱熒王朝也罷,無論是誰最後成為了書簡湖的太上皇,都希望能夠擁有一個足夠掌控書簡湖局勢的「藩王」,做不到,即便成了江湖君主,就一樣會換掉,一樣是彈指之間,生殺予奪。

  田湖君從來不覺得小師弟顧璨做得差了,事實上,顧璨做得已經讓她都感到心悸和敬畏,只是做得似乎還不夠好,而大勢不等人。

  現在大勢席捲而至,怎麼辦?

  田湖君突然想起那個住在山門口的年輕賬房先生。

  能夠稍稍阻滯洪水大勢淹沒書簡湖和青峽島,真能夠補救嗎?

  田湖君搖搖頭。

  太難了。

  陳平安返屋內,坐在書案後邊,該搜集整理的檔案都已經就緒。

  暫時能夠收集到的陰魂鬼物,也都與月鈎島俞檜、玉壺島陰陽家修士談好,朱弦府馬遠致尚未答應出售,可也已經許諾會收攏、篩選陰物,只等陳平安辦成了那件事情,朱弦府就可以拿出所有準備妥當的陰物,到時候該是幾顆神仙錢就是幾顆,不過隨著時間推移,陳平安在珠釵島劉重潤那邊碰壁次數越來越多,好像鬼修馬遠致也有些氣餒,口風有所鬆動,打算退讓一步,陳平安只要請得動劉重潤登上青峽島,他就可以先交出一半積攢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中的陰物,算是作為定金。

  陳平安給披雲山魏檗寄去的信,主要是詢問買山事宜,再就是幾件小事,讓魏檗幫忙。

  給落魄山寄去的家書,則是讓朱斂不用擔心,自己在書簡湖並無人身危險,不用來這邊找他。再讓朱斂轉告告訴裴錢,安安心心待在龍泉郡,只是別忘了今年大年三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去泥瓶巷祖宅守夜,若是怕冷,就去小鎮購買好一些的木炭,守夜晚上點燃一爐炭火,過了子時,實在犯困就睡覺好了,但是第二天別忘了張貼春聯和福字,這些千萬別花錢去買,竹樓二樓的崔姓老人寫得一手好字,讓他寫就是了,寫春聯和福字的紅底子紙張,去年沒用完,還有足夠的盈餘,粉裙女童知道放在哪裡。最後叮囑裴錢,正月初一清晨,在泥瓶巷祖宅放爆竹的時候,不要太肆無忌憚,泥瓶巷那邊家家戶戶院子小,門口巷子窄,爆竹別燃放太多。若是覺得不過癮,那就到落魄山那邊燃放,爆竹堆放再多,都沒關係,如果嫌棄自己劈砍竹子、製作爆竹太麻煩,可以在小鎮店鋪那邊買,這點錢,不用太過節儉。再就是關於新年紅包,哪怕他陳平安不在家鄉,可也還是有的,初一或是初二,他的朋友,山岳大神魏檗到時候會露面,到時候人人有份,但是討要紅包的時候,誰都不許忘記說幾句喜氣言語,對魏先生,更不許無禮。

  陳平安提起木頭筆架上的一支紫竹筆管的小錐筆,輕輕呵了一口氣,卻楞了一下,放下筆,有些頭疼,更多還是愧疚。

  桌上筆架,是陳平安隨手自製,毛筆則是紫竹島島主的附帶饋贈,當時陳平安開口跟人家討要了三竿紫竹,島主好人做到底,又送了陳平安兩支紫竹島秘制的毛筆,自然是一等一材質的上品紫竹筆管,毫尖又有一小截透明的鋒穎,極為玄妙,是紫竹島島主的不傳之秘,哪怕是下五境練氣士,只要輕輕呵出一口靈氣,就能夠如飽蘸墨汁,下筆自如,墨跡芬芳,紙張甚至能夠天然防蛀百年之久,故而此「湖竹筆」得以遠銷朱熒王朝山上山下,是達官顯貴的頭等案頭清供,哪怕無法寫,懸在筆架那邊,做做樣子,一樣能讓主人見之心喜。

  陳平安當時厚著臉皮收下了,討要了兩支尖毫小楷筆,最適宜寫蠅頭小楷。

  與當年李希聖贈送的那支小雪錐,有異曲同工之妙。呵氣成墨,一口氣呵氣之後,若是過於靈氣淋漓,只需要擱置筆山或是懸於筆架,不會有點滴「墨汁」墜落,若是少了,寫一半便已無墨,無非是再輕輕呵氣一口罷了,十分方便。而且若是本命竅穴分出五行之屬,墨跡還有色彩之分,極其實用,所以還是許多山上女修間寫信往來的心頭好。

  陳平安已經不練拳、不煉氣許久,又有與劉老成那場大戰,身體在緩慢痊癒,可是直到方才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兩座本命氣府內,已經靈氣枯竭到這個地步,原本金色文膽所在的竅穴,已經滿目瘡痍,破碎不堪,不用去說,當晚為了握住那把劍仙,類似涸澤而漁,焚林而獵,給那座綠衣小人扎堆的「水府」,也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只是影響之大,還要超出陳平安的預期,竟是到了水府靈氣名副其實的滴水不剩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站起身,撐著那艘幾乎快要整座書簡湖都知曉的普通渡船,去了趟素鱗島,拜見田湖君。

  府上管事歉意複說島主在閉關,不知何時才能現身,他絕不敢擅自打攪,但是如果真有急事,他便是事後被重罰,也要為陳先生去通知島主。

  閉關一半,是修行大忌。

  陳平安又不是不涉江湖的雛兒,趕緊與那位滿臉「慷慨赴死」的老修士,笑著說沒有急事,他就是幾次登上素鱗島,都沒能坐一會兒與田島主好好聊聊,這段時間對田島主實在麻煩許多,今天就是得空兒,來島上道聲謝而已,根本無需打攪島主的閉關修道。

  府上管事修士如釋重負,陳平安剛要離開,突然笑問道:「聽聞府上珍藏有曹娥島的姑娘茶,偶爾會拿出來款待客人,我既然來都來了,能不能多叨擾一番,喝杯茶潤潤嗓子再走?若是事後田島主生氣,前輩就說是我死纏爛打,揚言不給茶喝就不走了,才害得前輩不得不破費一番。」

  府上老修士笑得合不攏嘴,趕緊帶著這位賬房先生入府,很快就奉上了一壺天然蘊含水氣的曹娥島姑娘茶。

  陳平安喝著茶,就與老修士閒聊。

  相談甚歡。

  陳平安告辭後,老修士又親自一路送到了素鱗島渡口,與那位賬房先生使勁揮手作別。

  府路上,老修士趾高氣昂,正值寒冬時分,老人滿面春風。

  今兒自己面子真是大了去。

  陳平安離開素鱗島後,沒有就此返青峽島,而是去了趟珠釵島。

  一壺曹娥島茶水,裨益水府靈氣,實在是杯水車薪,還是需要購買一些水運濃厚凝聚的秘制丹藥。

  既然田湖君在閉關,就只能來找劉重潤了。

  傳言劉重潤當年家國覆滅,偷藏了許多從王朝密庫裡邊取出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陳平安在書簡湖,信不過任何人。

  經過與朱弦府馬遠致的閒聊,加上對書簡湖歷史和關係的梳理,發現這個珠釵島劉重潤,屬那種做生意還算公道的修士,兩百多年來,沒有傳出劣跡。

  若是劉重潤出身於帝王之家,所以天生善於隱藏,以至於兩百年沒有泄露半點,並且更有幕後人,能夠神通廣大到算出他今天的臨時起意,要與劉重潤購買丹藥,陳平安認栽。

  今天劉重潤還是沒有親自接見。

  很正常,估計是她確實厭煩了這個賬房先生的蹩腳媒婆行徑。

  之前有兩次,陳平安停船登岸,劉重潤已經懶得露面,是派遣一位姿容極其出彩的嫡傳弟子負責在渡口「攔阻」,名字沒能記住,因為珠釵島上上下下的行事風格,在書簡湖還算潔身自好,殊為不易,與同樣女修扎堆卻被書簡湖男修譏笑為「窯子島」的雲雨島,雙方口碑,天壤之別。當時陳平安登岸此地,只是為了想要從島主劉重潤那邊,獲知一些事情,至於珠釵島其餘任何修士,陳平安不想有任何交集。

  自然不是陳平安如何清高自負,而是他知道,自己在書簡湖的一言一行,都會帶來種種不可預知的結果,就算是好的,也只是錦上添花,可若是壞的,那就是殃及池魚,殺身之禍。

  人生在世,一旦深陷困境,不可避免地在走下坡路,往往就是進退失據,左右為難,很容易讓人四顧茫然。

  這會兒,除了慎重考慮自己的利益得失,以及小心權衡破局之法,若是還能夠再多考慮考慮身邊周圍的人,未必能夠以此解圍,可到底不會錯上加錯,一錯到底。

  陳平安說明來意。

  那位氣質不俗的貌美女修,笑問道:「陳先生,這次真不是給那鬼修當說客來了?」

  陳平安點頭保證道:「真不是。」

  她有些懊惱,輕輕一跺腳,埋怨道:「陳先生害我輸了十顆雪花錢呢。」

  陳平安無奈道:「如果我說一句活該,我還能去見你那位島主師父嗎?」

  年輕女修不情不願說道:「可以的。」

  陳平安於是說道:「活該。」

  遠處許多偷偷躲在暗處的珠釵島女修笑聲不斷,多是劉重潤的嫡傳弟子,或是一些上島不久的天之驕女,往往年紀都不大,才敢如此。

  年輕女修沒好氣道:「陳先生自個兒去山巔寶光閣,行不行啊?」

  陳平安微笑道:「行的。」

  過了山門,她還真就直接把陳平安晾在一邊,跑去山門偏屋那邊與師妹們竊竊私語,然後與幾位與她一般押錯注的女修,乖乖掏出雪花錢給贏了的人。

  一位掙了雙手捧錢都快要摟不住的幸運少女,探出腦袋,對那個年輕賬房先生的背影大聲笑道:「陳先生,謝了啊!」

  緩緩登山的賬房先生沒有轉頭,只是抬起手,揮了揮,應該是示意不用謝。

  山門偏屋這邊,七八位年輕女修,無論輸贏,哄然大笑。

  在寶光閣見到了一身華貴宮裝的劉重潤,兩人相對而坐,後者嫻熟煮茶,一舉一動都透著真正的富貴氣。

  難怪聽說早前春庭府邀請過劉重潤兩次,只是她都婉拒了。

  劉重潤問道:「陳先生就不半點不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想啊,這不就來你們珠釵島了,想要跟劉島主買些適宜補養氣府水氣的靈丹妙藥,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劉島主故國,曾有一座水殿和一艘龍舟,都是劉島主親自主持下打造而成,兩物皆名動寶瓶洲中部。」

  劉重潤點頭道:「適宜地仙溫養水屬氣府和本命物的丹藥,我不但有,而且還不止一樣,但是這已經不是價格高低的事情,在書簡湖,這樣的珍稀寶貝,我卻不敢拿出來售賣,一旦面世,除非我能源源不斷拿出手,不然就是一個死字。相信以陳先生的才智,可以想通其中癥結。」

  陳平安嗯了一聲,「換成我,一樣覺得燙手,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絕不敢拿出來換成穀雨錢。」

  劉重潤遞過去一杯霧氣升騰的虹飲島仙家茶,陽光映照下,茶杯上竟然浮現出一條手指長短的袖珍彩虹。

  劉重潤笑問道:「陳先生明白事理的人,那麼你自己憑什麼要開口報價?」

  陳平安想了想,「那劉島主要怎麼才肯開價,說說看。」

  劉重潤神色凝重,道:「珠釵島想要搬遷出書簡湖,陳先生意下如何?」

  陳平安好奇問道:「珠釵島一直沒有沾惹是非,始終保持中立,幾乎沒有仇家,那麼書簡湖的最終歸屬,是大驪宋氏還是朱熒王朝,似乎對於劉島主影響都不大,珠釵島無非是分不到一杯羹,卻也不會惹上一身腥,在那之後,書簡湖趨於有序,規矩會越來越類似一個王朝藩鎮,劉島主恰好最熟悉這種規矩,為何執意要搬遷基業?」

  劉重潤雙手捧茶,視線低垂,睫毛上站著些許茶水霧氣,尤為潤澤。

  陳平安一手掌心托茶杯,一手扶住瓷色如雨過天青的瓷杯,始終凝視著這位珠釵島島主。

  既無絲毫邪念,更無半點愛憐。

  劉重潤微微抬起頭,與他對視,片刻之後,竟是她先敗下陣來,低頭喝了一口茶水,「我就怕是朱熒王朝皇室最終得到了書簡湖。有些看似荒誕不經的宮闈秘史,其實恰恰是真相。」

  陳平安開始在腦海中去翻閱那些有關朱熒王朝、珠釵島以及劉重潤故國的前塵往事。

  從青峽島到書簡湖,將他視為賬房先生,其實不全是個玩笑稱呼。

  只是許多悄悄擱放在山門屋子裡邊櫃子裡的書簡湖島嶼秘事,以及一些個殘片斷章的稗官野史,太過支離破碎,許多小道消息,還會混淆真相。

  陳平安思來想去,沒有能夠梳理出一條站得住腳的來龍去脈。

  畢竟這座珠釵島,並非陳平安需要去重點關注的關鍵「戰場」,陳平安知道得還是太少。

  劉重潤問了一個在書簡湖最不該問的問題,「我能相信陳先生的人品嗎?」

  陳平安搖頭又點頭,緩緩道:「別相信我的人品,但是比起你們書簡湖野修一貫的買賣風格,比如喜好翻臉不認人、擅長黑吃黑的種種行徑,跟我陳平安做生意,肯定要稍微好一些,稍微好點。」

  劉重潤苦笑道:「就憑著陳先生從未以勢壓人,在渡口岸邊吃了那麼多次閉門羹,也未有過半點惱羞成怒,我就願意相信陳先生的人品。」

  陳平安喝了口茶水,望向劉重潤,「是珠釵島的潛在劫難過大,已經超出了劉島主的承受範圍,所以不得不賭一賭我的人品吧?」

  被人一語道破心中的小算盤,劉重潤有些神色尷尬。

  陳平安問道:「是知道了我的大致來歷,想要搬遷去往龍泉郡西邊大山?」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珠釵島修士稀少,明面上的地仙更是只有劉島主一人而已,去了靈氣充沛的大驪龍泉郡,既可憑藉一兩座不大的山頭,就可以扎根下來,又算投靠了宋氏,從書簡湖抽身離開不說,還可以借此遠離戰火如荼的寶瓶洲中部,朱熒王朝即便打贏了戰爭,想要去大驪找劉島主的麻煩,自是鞭長莫及……」

  一開始劉重潤聽得仔細,不願錯過一個字,可聽到後來,劉重潤臉上浮現幾分羞惱怒意,狠狠瞪著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奇怪,「怎麼了?」

  劉重潤望向這個棉衣長袍的年輕男人,死死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從他眼中找出一點蛛絲馬跡,然後她就會翻臉,對他下逐客令。

  劉重潤沒能看出端倪,忍了忍,可到底是沒能忍住,「陳平安!你真沒有聽說過朱熒王朝與我故國的一樁恩怨秘史?」

  陳平安皺眉道:「我對劉島主所知一切,大半是朱弦府馬遠致說給我聽的,多是劉島主早年的風光事跡,並不曾聽說太多與朱熒王朝的恩怨,只知道鬼修馬遠致對朱熒王朝極其仇視,幾次離開書簡湖,都是秘密潛入朱熒王朝邊境,成功襲殺數位邊關將領,成為朱熒王朝多樁懸案,這些都是馬遠致的手筆。但是這裡邊,到底藏著什麼心結,我確是不知。」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在忌憚某個朱熒王朝的權勢大人物?並且涉及到了劉島主故國覆滅的緣由?」

  劉重潤摔出手中那只茶杯,砸在地上,砰然碎裂。

  這位身世充滿了傳奇色彩的豐腴美人,她深呼吸一口氣,看到對面年輕人依舊神色如常,劉重潤哀嘆一聲,自嘲道:「不好意思,是我修心不夠,在陳先生面前失態了。」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無妨。

  劉重潤緩緩道:「朱熒王朝一位老不死的地仙劍修,當年他使節出訪我國京城,你能想像嗎,在他的異國他鄉,我劉重潤還是只差了一身龍袍一張椅子的堂堂君主,差點給他闖入宮內淩辱了,從皇宮禁衛再到朝廷供奉,竟是沒有一人膽敢阻攔,他沒能得逞,但是他在慢悠悠穿上褲子的時候,還故意聳動下體,撂下一句話,說要我遲早明白什麼叫鞭長可及,什麼叫胯下一條長鞭,可以橫跨兩國京城。當年我們被滅國,此人剛好在閉關中,不然估計陳先生你是在書簡湖喝不上這頓茶水了。可是如今此人,已經是朱熒王朝權傾一方的封疆大吏,是一座藩屬國的太上皇,不湊巧,與石毫國差不多,該死不死的,剛好毗鄰書簡湖!」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重潤一咬牙,下定決心,她微微抬起臀部,挺起胸膛,沉聲道:「只要陳先生答應龍泉郡山頭入手和珠釵島火速遷徙一事,劉重潤願意自薦枕席!就在今天,只要陳平安喜歡,甚至可以在此時此地!」

  她那視線坦蕩蕩。

  陳平安眼神寂然,古井不波。

  然後他問了一句比拒絕她、更為大煞風景的言語,「為何不找劉志茂或是劉老成?」

  劉重潤臉色黯然些許,隨即眼神中再度恢復昂揚鬥志,冷笑道:「找了劉志茂,等他玩膩了,肯定轉手就會將我賣給朱熒王朝。至於宮柳島劉老祖,我估計連他的面都見不到吧。而且即便劉老成願意見我,我只要敢開這個口,估計就要被他一巴掌拍成一攤爛肉了。」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可曾有過喜歡的男子?」

  劉重潤搖頭道:「不曾有過!若是有過,我劉重潤便是身死道消,珠釵島便是就此與家國一般覆滅,也絕不會說出自薦枕席這種話!」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真的沒有過。不然如果劉島主有過真正喜歡的人,就不會對我說出這種混帳話。」

  劉重潤惱火道:「陳平安,你不要得寸進尺!士可殺不可辱,我劉重潤雖是女子,卻也不至於淪落到被你如此說教、羞辱的地步!」

  陳平安喝了口茶,有些無奈,「說好的買賣不成仁義在呢?」

  劉重潤倒是消氣了些,只是到底臉上掛不住,憤憤然駡道:「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要麼是滿腦子髒水,恨不得所有女子都是他們的床笫玩物,要麼就是你這種假正經,都可恨!」

  陳平安遞過去空茶杯,示意再來一杯,劉重潤沒好氣道:「自己沒手沒腳啊?」

  陳平安只得自己斟茶一杯,不忘給她也重新拿起只酒杯,倒了一杯茶水,輕輕遞過去,劉重潤接過瓷杯,如豪飲醇酒似的,一飲而盡。

  只要一方始終心平氣和,另外一方再滿腔怒火,都不太容易被火上加油。

  在劉重潤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抿了一口後,陳平安才開口問道:「劉島主就那麼討厭馬致遠,只是因為他當年那個雜役馱飯人的身份?我覺得不像,劉島主不是這種人。」

  劉重潤緩緩道:「他醜啊,哪怕給他瞧一眼我就覺得噁心。當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一雙狗眼就喜歡往婦人胸脯和屁股上瞄,越大的,他越喜歡!女子身份越尊貴的,這個馱飯人就越垂涎!」

  陳平安不打算說話了。

  絕對不予置評。

  並且打算以後都不摻和。

  劉重潤放下茶杯,冷笑道:「不是男人為我們女子做很多事情,女子便一定應該要喜歡他的,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不過劉重潤嘆了口氣,「不過他做了那麼多事情,我當然都清楚,一清二楚,不然你以為我會忍著他這麼多年,由著他懸掛那塊朱弦府匾額?只是有些時候,念著這些情分,難免還是有些無關男女情愛的感動只不過稍稍想多,然後一想到他那張滿口齙牙黃牙的嘴臉,我真是有些吃不下飯。」

  陳平安閉口不言。

  劉重潤卻沒打算放過這位年輕賬房先生,斜眼瞥著他那張消瘦慘白的臉龐,「若是陳先生長得如他一般歪瓜裂棗,你看我樂不樂意那麼多次在渡口現身,撐死了見你一兩次。你以為世間市井女子和山上女修,喜歡看醜八怪,不去多瞧幾眼英俊男子啊?這就跟你們男人管不住眼睛,喜歡多看幾眼佳人美婦,一樣的道理。唯一的區別,就在於就看男人管不管得住心思和褲襠了。」

  劉重潤提起茶杯,緩緩抿茶,然後笑眯眯問道:「不知道陳先生管住了褲襠,心思管住了沒有?」

  陳平安眼神清澈,道:「不用管。」

  劉重潤見他不似作僞,又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有幾分苦悶和氣餒,「真是尊泥菩薩不成?還是我劉重潤已經人老珠黃了?」

  陳平安放下茶杯,說道:「既然劉島主已經開價了,我可以試試看,與大驪那邊接觸一下。」

  劉重潤放低嗓音,「粒粟島島主?」

  陳平安沒有故弄玄虛,輕輕點頭。

  雙方皆是書簡湖的明眼人。

  劉重潤提醒道:「事先說好,陳先生可別弄巧成拙,不然到時候就害死我們珠釵島了。」

  陳平安笑道:「我會注意的,哪怕沒辦法解決劉島主的燃眉之急,也絕不會給珠釵島雪上加霜。」

  劉重潤玩味道:「不知道陳先生何來的底氣,說這種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直截了當道:「相較於我當下做的某件事,珠釵島的去留,只是一個三方都可以互利互惠的添頭,很小的彩頭。」

  劉重潤臉色變幻不定。

  陳平安雙手籠袖,「不信?反正珠釵島就是在賭,既然賭了,也沒有更多的退路,不信最好也信。死馬當活馬醫,就姑且信一信我這個蹩腳郎中好了,說不定就是意外之喜,比我當那媒婆好不少。」

  劉重潤突然露出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少女嬌憨神色,「如果我現在反悔,就當我與陳先生只是喝了一頓茶,還來得及嗎?」

  陳平安點頭道:「來得及。我不是劉島主,我還是講買賣不在仁義在的。」

  劉重潤氣得牙癢癢,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百毒不侵、油鹽不進!

  劉重潤抬起雙手,其中手肘有意無意,擠壓出一片壯觀風情,她對陳平安嫣然一笑,一拍手掌,然後要陳平安稍等片刻。

  很快就有一位老態龍鍾的老嬤嬤手持一隻瓷瓶,走入院中,將瓷瓶畢恭畢敬交給劉重潤後,再次默默走出院子。

  陳平安知道這位深藏不露的老嫗,哪怕一身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腐朽氣息,卻是珠釵島能夠屹立不倒的根本所在。

  說不定當年劉重潤能夠在自家京城皇宮內,從那個喪心病狂的朱熒王朝地仙手中逃過一劫,都要歸功於這位蒼老婦人。

  劉重潤將瓷瓶拋給陳平安,「陳先生可要小心收好了。是當年水殿秘藏的最好丹藥之一,能夠大補水府靈氣和修繕水屬本命物,這瓶丹藥只要丟到書簡湖,能夠激起百丈高浪,任何一位金丹地仙都要垂涎三尺。這是定金,珠釵島該有的誠意,接下來,就要看陳先生你有無化腐朽為神奇的通天本事了。事情成了,先前那四個字,我在動身離開書簡湖之前,都有效。將來搬到了龍泉郡,可就不管用了,過時不候!」

  陳平安對於後半段話置若罔聞,當場打開瓷瓶,倒出一顆碧綠丹藥,閉眼片刻,睜眼後對劉重潤微微一笑,直接丟入嘴中。

  劉重潤好奇問道:「這瓶丹藥自然是沒有動過手腳,可是陳先生如何這麼快確定?」

  陳平安當然不會告訴她答案,有關自己水府棲息著那群綠衣水運童子的內幕,隨口道:「我既然到了書簡湖,就入鄉隨俗,賭大贏大。」

  劉重潤一挑眉頭,沒有多說什麼。

  陳平安問道:「我想問一問劉島主故國與朱熒王朝的詳細歷史,可能要耽擱劉島主不少光陰,可以嗎?」

  劉重潤疑惑道:「這是為何?與你接下來要謀劃的事情有關係?」

  陳平安搖頭道:「幾乎沒有任何關係,只是我想多知道一些當局者對於某些大勢的看法。我曾經只是旁觀、旁聽過類似畫面和問答,其實感觸不深,現在就想要多知道一點。」

  劉重潤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可以,舊事重提,雖然我心裡頭不太痛快,反正連那等齷齪事都說與陳先生聽了,其餘廟堂和沙場事情,根本算不得什麼。」

  陳平安抱拳道謝。

  劉重潤嫵媚白眼一記。

  陳平安視而不見。

  此後整整兩個時辰,劉重潤將故國大勢,從龍興立國、逐漸衰落、中興重振、積重難返、竭力維持、最終覆滅,娓娓道來,劉重潤早已不是那位長公主,如今只是一位書簡湖金丹修士,說得坦誠相見,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默默記下,受益匪淺。聽到重點,乾脆就從咫尺物當中拿出紙筆,一一記下。在劉重潤說到精妙處或是不解處,陳平安便會詢問一二。

  這些都讓劉重潤彆扭不已,在心中哭笑不得。

  自己怎麼像是一位學塾夫子,在為一位勤勉學生,在這兒傳道授業解惑?

  這可是她生平頭一遭的感覺。

  當劉重潤覺得無話可說之際。

  陳平安卻說下次拜訪寶光閣,還要與劉島主再細問漕運、胥吏兩事。

  劉重潤氣笑道:「陳平安,你煩也不煩?!想上我的床,你就不能直接開口,非要這麼繞彎子?好玩嗎?怎麼,想要身心皆取,好嘛,你陳平安倒是胃口比誰都大!那朱熒地仙與馱飯人兩個老色胚加起來,都不如你一個!」

  陳平安臉色不變,緩緩道:「劉島主,方才你說那山河大勢,極有風采,就像一位『罪不在君』的亡國帝王,與我複盤棋局,指點江山,讓我心生佩服,這會兒就差遠了,所以以後少說這些怪話,行不行?」

  劉重潤似乎有些傷心,一手捂住衣襟領口,咬著嘴唇。

  陳平安不為所動,就要起身告辭。

  劉重潤突然柔聲喊道:「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坐在原地,一頭霧水,「嗯?」

  劉重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扯開領口。

  陳平安不愧是經歷過無數場生死廝殺的老江湖,同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子閉上眼睛,猛然站起身,「下不為例!不然買賣作廢!」

  劉重潤笑得花枝亂顫,望向那個年輕男人匆忙離去的背影,樂不可支道:「你不如將此事說給朱弦府那個傢伙聽聽?看他羨慕不羨慕你?」

  陳平安停下腳步,背對著她,輕聲道:「劉重潤,這樣不好。」

  劉重潤收斂笑意,冷哼一聲:「恕不遠送!」

  在陳平安走出山巔,去往渡口,撐船返青峽島。

  那位老嬤嬤走入院子,看著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劉重潤,問道:「長公主,真要相信一個在書簡湖露面還不到半年的外鄉人?何況還如此年輕,哪怕算是心思縝密,做事穩重,可年紀小,就意味著根基淺,這是萬古不易的道理,不然當年那個給長公主親手提著坐在龍椅上的小雜種,會忍氣吞聲,故意裝傻賣瘋那麼多年?結果差點真給小雜種做成了那個地仙劍修都沒做成的噁心事?」

  劉重潤恢復正常神色,淡然道:「知道天底下什麼樣的人,最值得跟他們做生意嗎?」

  老嬤嬤說道:「請長公主明示。」

  劉重潤站起身,身材修長的她,極有氣勢,面沉如水,咬牙道:「聰明,好人,有底線,三者兼備。以前那個小雜種如果不是被人蠱惑,故意倒行逆施,唯一的本事,就是與我作對,一個一個接連害死了廟堂和邊軍當中,所以若沒有這種人,我們豈會滅國?!」

  老嬤嬤不去評點這些往事,哪怕已經離開了那座皇宮很多年了,她還是秉持宮中既定的宗旨,不去妄言、干涉朝政。

  老婦人只是板著臉,說道:「長公主,說句大不敬的言語,對這麼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說那樣的話,做那樣的事,委實是太不害臊了些。」

  劉重潤竟是飛奔過去,低頭彎腰,輕輕挽住老嬤嬤的骼膊,撒嬌道:「好玩嘛,就這麼一次,以後不會再有啦。」

  老嬤嬤點頭道:「深閨寂寞,這是市井女子的煩憂,長公主如今已是金丹地仙,就莫要如當年少女時那般頑劣了,再者,老牛吃嫩草,不好。」

  劉重潤滿臉通紅,好似賭氣,鬆開老嬤嬤骼膊,去了寶光閣不見人。

  老嬤嬤等到劉重潤躲了起來,這才展顔一笑,只是瞬間就收了起來。

  老婦人心知肚明,不是長公主對那年輕人真有想法,什麼一見鍾情,而是長公主如今肩頭的壓力太大,又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主心骨,難免會做出些過火的言行舉止,所以這半年來,寶光閣摔碎的珍貴瓷器有多少了?而當一絲希冀的曙光,突如其來,更是會讓人心神搖曳,陡然間大悲大喜,更能見本心本性,金丹地仙也不例外。

  這位看著長大的長公主,從小就是調皮頑劣、無法無天的性情,早年宮中那些個教儀嬤嬤,管教長公主起來,簡直就是個個心肝疼。

  也就是她,一直陪伴著長公主了,雙方相依為命,一直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而她的金丹腐朽、即將崩壞,又成了差點壓碎長公主心境的最後一根稻草。

  眼睜睜看著身邊至親,化作一堆白骨,幾乎是每一位地仙修士都要經歷的痛苦。

  多半不會是爹娘長輩了,而是師徒,或是道侶,或是傳道人和護道人。

  關係越好,心魔越大。

  就像當年離開宮柳島的劉老成。

  不得不親手斬殺自己入魔的摯愛道侶。

  傳言雖然不知真假,這是書簡湖的第一大禁忌。

  但是這位老嬤嬤卻深信不疑。

  陳平安返青峽島,已經是暮色。

  又咽下一顆水殿秘藏的丹藥,陳平安提起一支紫竹筆,呵了一口氣,開始寫在珠釵島積攢出來的腹稿。

  之所以要與劉重潤詢問、請教兩國大勢,因為這是他在書簡湖想要看到的第三條線,事情的發生,距離當下最遙遠,但是很快就有可能用得著。

  之前第一條線,是顧璨和他周邊衆人,最複雜難解。

  第二條是那對雲樓城重逢的父女,相對最簡單清晰。

  來龍去脈。

  脈絡。

  這是陳平安如今自己私底下複盤藕花福地之行,得出的一個最大結論,遇見衆人萬事,我只管單刀直入,暫時撇開一切善惡,只去深究此人為何說此話、做此事、有此念頭。

  一旦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如那痴心劍。

  一樣可以為我所用。

  但是在這個極其耗費心神的漫長過程中,他陳平安必須比以往想得更多,走得更慢!

  陳平安暫時停筆,拿起手邊的養劍葫,喝了口酒就放下。

  神色愈發憔悴,臉頰凹陷,臉龐上甚至還有些許的胡哩拉渣,可是當下提筆寫字,眼神熠熠光彩。

  中土一座最為巍峨的山岳之巔。

  一位窮酸老儒士正在一邊掐指推衍,一手拈須苦著臉,絮絮叨叨,哀怨道:「這就不太善嘍。」

  身形魁梧的金甲神人坐在不遠處,俯瞰著廣袤轄境,「既然形勢不妙,你又看不到具體事,為何不乾脆偷溜過去?反正你做這種勾當,沒人會感到奇怪,你又皮厚,給文廟晚輩指著鼻子駡,都不在乎。」

  老秀才白眼道:「閉嘴,跟你聊天,就跟東海那老傢伙差不多德行,就是對牛彈琴。」

  金甲神人不以為意。

  換成任何一位飛升境之下的修士,膽敢在這座穗山上,要這位中土山岳萬千神祇的「首尊」閉嘴,估計已經被劈了個半死了。

  至於飛升境,一劍劈出穗山地界,又有何難。

  老秀才隨手丟出一把石子在地上,嘀咕道:「你以為那個觀道觀的臭牛鼻子,是白送那把桐葉傘的?那三百年光陰長河,是白給我那關門弟子瞧的?可都是包藏禍心,用心險惡著呢。」

  金甲神人譏諷道:「還不是你自討苦吃。」

  老秀才駡娘道:「你除了有幾斤蠻力,懂個屁。」

  金甲神人哦了一聲,「那你倒是離開穗山啊,亞聖不是派人來捎話,要找你去文廟談心嗎?」

  老秀才搖晃肩膀,洋洋得意道:「嘿,就不回就不回,我就要再等等。能奈我何?」

  金甲神人瞥了眼老秀才,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塊銀錠劍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之前的因果了?」

  老秀才收斂神色,點點頭,「小事而已。」

  金甲神人笑道:「你倒是心大。」

  老秀才冷笑道:「我要是不心大,容得下這座浩然天下那麼多假的讀書人?」

  金甲神人問道:「齊靜春既然全然不在了,你真不怕那個都不承認你是先生的閉關弟子,走岔了?」

  老秀才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到盤腿而坐的金甲神人跟前,一站一坐,剛好讓他用手指敲打後者的腦袋,一戳一戳,駡道:「你可以侮辱我的學問和修為,但是不可以侮辱我收取弟子的眼光!」

  金甲神人被一口氣戳了十幾下頭盔,淡然道:「你再戳一下試試看?」

  老秀才果真又戳了一下,然後立即往後蹦跳後退,一本正經道:「你自己說的,怪不得我。」

  金甲神人嘆了口氣,轉過頭,破天荒哀求道:「算我求你了,你趕緊從我的穗山滾蛋吧?」

  老秀才沒來由大怒道:「求人有用,我需要躲在你家裡?啊?我早就去跟老頭子跪地磕頭了,給禮聖作揖鞠躬了!有用嗎?」

  金甲神人轉頭,「有火氣,別往我身上撒。」

  老秀才搓手呵呵而笑,「不把你當撒氣筒,我難道真去找老頭子和禮聖撒潑啊,我又不傻。」

  金甲神人已經徹底忍無可忍,緩緩起身,手中多出一把巨劍,不曾想老秀才已經倒地而睡,「哎呦喂,推衍一途,真是耗費心力,累死個人,我打個盹兒,如果我打呼嚕,你忍著點啊。」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重新坐原地,沉默許久,問道:「真就把那位大祭酒晾在穗山大門外邊喝西北風?」

  老秀才背對著這尊山岳大神,呼呼大睡,雙手掐指不斷,不忘記提醒那個大個子,「我已經睡著了,所以你問我問題,我不回答,情有可原的。」

  雲海浩蕩。

  可能比浩然天下任何一處天幕,甚至比四座天下都要更加壯闊無邊。

  一位高大女子,一手撐著桐葉油紙傘,一手掌心拄劍於金橋之上。

  長劍抵住金色長橋的欄桿,從劍尖處,濺射出如同大日光明的璀璨光芒。

  如同一直在磨礪劍鋒。

  她不是不可以走出去。

  只是前些年,一位將死之人,就站在這座金色拱橋之上,與她說了一番肺腑之言。

  「世間最好的磨劍石,不是斬龍台。」

  「對於醇善之人,是人心最純粹部分的諸多惡念。反之亦然,皆可砥礪出最純粹的劍心。劍氣長城的萬千劍修,善惡不定,依舊劍氣如虹,就是證明。」

  「在陳平安長大之前,最多最多,你只能出劍一次。一次,分寸正好。而且我希望這一次,越晚越好,最好是結丹之後,玉璞之前。再往後,就作廢了。」

  「如果有第二次,就不會是某位學宮大祭酒或是文廟副教主、又或是重返浩然天下的亞聖了。」

  那個雙鬢霜白的儒士,當年指了指天空,「禮聖的規矩最大,也最穩固。一旦他露面……」

  「怕不怕,值不值得,並不一樣。所以懇請前輩還是要多思量,再思量。」

  在這些言語之後,還有一些。

  其中一句,最讓她心動。

  「當初前輩選擇並無惡感也無好感的陳平安,作為新的主人,自然只是因為我齊靜春說動了前輩,去賭那個萬分之一。可是前輩當真就不想親自確定一下,陳平安到底值不值得前輩托付所有希望,此後哪怕百年千年,再過一萬年,都不會失望?!」

  此後兩句話,則是讓她都有些動心,並且動容。

  「前輩那個時候,肯定是不太想的。但是前輩必須知道,在陳平安內心深處,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證明自己不曾讓我齊靜春,讓你失望。」

  「哪怕那個時候,陳平安已經對自己失望。」

  想到這裡。

  高大女子輕輕一按手中長劍,竟是劍尖連同一大截劍身,直接釘入了那座金色拱橋的欄桿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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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 01:27:06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四十章 又一年下雪時

  這天夕陽西下,天邊掛滿了金燦燦的鯉魚斑,就像一條碩大的金色鯉魚游曳於天幕,人間不得見其全身。

  青峽島釣魚房主事,一位資歷極老的龍門境修士,親自帶著一位怯懦少年下船登岸,一起走向山門。

  青峽島釣魚房的練氣士,類似大驪王朝的粘桿郎,老修士名為章靨,一個很脂粉氣的古怪名字,卻是截江真君劉志茂的真正心腹,章靨是最早追隨劉志茂的修士,沒有之一,那個時候劉志茂還只是個觀海境野修,章靨卻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出身,並且當時就已經是觀海境,這裡邊的故事,青峽島老一輩人,能夠說上好幾頓酒。

  少年名為曾掖,是茅月島剛發掘出來一棵好苗子,天生適宜鬼道修行,不過好資質,在書簡湖並不意味著就能有好前程,如果沒有青峽島釣魚房的橫插一腳,少年曾掖會被島主用來飼養蠱靈和培育鬼胎,少年早期境界攀升一定會一日千里,彷彿真是茅月島傾力栽培的天之驕子,事實上,當曾掖躋身中五境的那一天,就會被剖魂剮魄,到時候,少年就會知道什麼叫人有旦夕禍福。

  章靨是一個性情寡淡的修士,其實不太喜歡與誰絮叨,便是在劉志茂那邊,章靨同樣言語不多,只是事關重大,不得不再次提醒道:「曾掖,我們那位供奉陳先生,他的諸多事跡,你多少也聽過,是個很厲害的大人物。他如今就住在山門口附近,等下你見著了陳先生,不用故意替我和青峽島說好話,一切照實說。在茅月島,你自己也親耳聽到你師父與祖師與我坦白的謀劃,所以你這條小命,歸根結底,其實算是陳先生救下來的。再者,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是不是才出龍潭,又入虎穴?不妨與你直說了,這位陳先生,肯定不會害你。你在茅月島,只會死相凄慘,到了我們青峽島,卻是真正的修道機緣。說實話,連我都要羨慕你,在仙家洞府,就算是那些個祖師堂嫡傳的譜牒仙師,都不會有你這樣的好運氣。」

  曾掖性情軟弱,在茅月島那邊嚇破了膽子,也被師父傷透了心,這會兒還是有些失魂落魄,只是不斷點頭,想著情況再壞也壞不到茅月島。

  章靨沉默片刻,緩緩道:「只是飛黃騰達了之後,也別太忘本,終究是我們青峽島把你從火坑裡拽出來的,以後不管跟著那位陳先生在哪裡享福,還是要想一想青峽島的這份救命恩情。曾掖,你覺得呢?」

  曾掖咽了口唾沫,「曉得了,我絕不會忘記神仙老爺你的大恩大德。」

  章靨笑了笑,「這些話,我只聽你說一次,以後放在心裡就是了,別總掛在嘴上,說著說著,就跟一壇酒似的,今天一口,明天一嘴,很快就會見底,心裡就不當回事了。」

  曾掖只是一個當年師父從石毫國市井帶回茅月島的孤兒,他師父眼拙,只看出了一點端倪,倒是茅月島的龍門境祖師爺,慧眼獨具,一眼相中了曾掖的稀奇根骨,打算以邪門的鬼道秘法,掏空曾掖的根骨元氣,養出兩三頭中五境的陰靈鬼魅。茅月島老祖之前在曾掖面前坦言,若是自家有青峽島的底蘊,倒也不會如此涸澤而漁,說不得曾掖就會成長為茅月島第一位金丹地仙,委實是沒那麼多神仙錢可以糟蹋。

  曾掖自然聽得背脊發寒透心涼。

  該說的該做的,都差不多了,章靨領著曾掖來到門外,輕輕敲門,「陳先生,那個合適人選,給你帶來了。」

  曾掖驟然間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惶恐,如被潮水淹沒,兩腿發軟。

  就像那位老神仙說的,他怎麼會不怕是從一個火坑跳入另外一個油鍋?

  然後少年曾掖就生平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陳平安的男人。

  屋門被打開。

  曾掖雖然才十四歲,但是身材高大,已經不輸青壯男子,所以無需仰視,就能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面容。

  那人穿了一件厚實的青色棉袍,頭頂別有一根白玉簪子,身材修長,面容消瘦。

  既不像章靨這樣的老神仙,也不像呂采桑、元袁那樣的貴公子。

  然後那人微笑道:「你好,我叫陳平安,你呢?」

  曾掖想要說話,但是整個人身體緊綳,四肢僵硬,嘴唇微動,楞是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章靨有些無奈,只得代替這個呆頭鵝回答那位賬房先生的問題,「陳先生,他叫曾掖,掖庭的掖,是我從茅月島揪出來的一個可憐蟲,附和陳先生的要求,資質根骨天生適宜鬼道修行,是陰物附身和鬼魅棲息的首選,雙方一同行走陽間,非但不會損耗少年本元,反而能夠助長修行。」

  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後對曾掖笑道:「我略通一門旁門稱斤法,你只需要站好,我試試看你的骨氣有多重。」

  曾掖呆在原地,毫無反應。

  陳平安就遲遲沒有動手。

  章靨輕輕一拍曾掖,笑道:「已經話都不會說了,如今連點個頭都不會啦?」

  曾掖給章靨這一拍肩膀,整個人終於還魂,使勁點頭。

  陳平安抓住少年肩頭,輕輕提起,曾掖腳尖點起,卻沒有離地。

  陳平安鬆手後,點頭道:「不是特別沉,今後我會注意留心你的魂魄跡象,只要稍有不對,就不會讓你强撐著。」

  曾掖還是不說話,是不敢說,也不知道說什麼。

  就像又丟了魂魄。

  畢竟在那座陰氣森森的茅月島,在被老祖相中根骨之前,就給那幫門內弟子欺負慣了,對於章靨這樣高高在上的青峽島老神仙,以及比老神仙好像還要更了不得的年輕神仙,沒讓人攙扶著,就已經是曾掖最大的努力了。

  章靨無奈道:「陳先生,這少年的性情,是不是過於差了點?不然我再去書簡湖周邊找找?」

  陳平安其實一直在留心曾掖的臉色與眼神,搖頭笑道:「沒關係,我覺得挺不錯的。」

  章靨鬆了口氣,算是交差了。

  茅月島那邊沒敢獅子大開口,卻也不會白送。這就是書簡湖的不成文規矩,要麼青峽島打上門去,直接搶人,連同茅月島一起吞並了,別說是一個曾掖,茅月島所有的人和財物,都可以白拿白得,可既然青峽島選擇了和氣生財,就得有做買賣的樣子,所以章靨在茅月島開出一個還算公道的價格後,沒有討價還價,就給了那筆神仙錢。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問道:「茅月島那邊開了什麼價?」

  章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按照茅月島祖師的說法,保守點,一個曾掖最終可以養育出鬼胎、陰靈各一,二十年內,最少相當於兩個洞府境修士,再刨開將曾掖栽培到中五境的成本,所以茅月島開價十顆穀雨錢。」

  陳平安想了想,「到了我這邊,還得加上章老先生與青峽島釣魚房的所有人力耗費,那就當十五顆穀雨錢算,先記在青峽島賬上,回頭我與其它開銷,一並支付。」

  章靨點頭道:「沒問題。」

  自家那位混世魔王顧璨也好,鼓鳴島呂采桑、黃鸝島元袁也罷,現在這撥最拔尖的年輕後生,都與老一輩書簡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壞老規矩為樂,以此作為聚攏人心的養望之本。

  章靨不敢說他們就一定是錯,畢竟這些小崽子,他見著了都要笑臉相向,可到底章靨心裡頭是不舒服的。

  只是如今什麼規矩都不講的年輕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這讓章靨這種書簡湖老人有些無奈。

  所以陳平安這等作為,讓章靨心生一絲好感。

  不然以此人在書簡湖積攢出來的威望,硬是一顆雪花錢都不掏,他章靨和青峽島不一樣得捏著鼻子認了?

  不過這點好感,不頂用就是了。

  章靨一想到這些,就更加煩悶,總覺得哪裡不對,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書簡湖就是這樣了。

  他一個大道無望的龍門境修士,結丹已經徹底不用奢望,劉志茂私底下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情,仁至義盡,在人人奮發、朝氣勃勃的書簡湖,章靨無異於風燭殘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後者,練氣士對於自己的身軀腐朽、魂魄凋零,擁有更加敏銳的感知,那種彷彿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靨還算心寬,性情並不極端和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舉動了,反正在為惡無忌、行善找死的書簡湖,多的是發泄法子。

  少年曾掖就這麼在青峽島住下。

  在陳平安隔壁屋子裡。

  當茅月島少年關上門,坐在床邊,只覺得恍若隔世。

  一宿沒睡踏實,迷迷糊糊睡去,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曾掖睜開眼後,看著極為陌生的住處,一臉茫然,好不容易才記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島修士了,思來想去,不斷給自己鼓氣壯膽,結果剛剛走出屋子,就看到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傢伙坐在隔壁門口,在小竹椅上嗑著瓜子,正轉頭望向他。

  曾掖差點沒嚇得掉頭跑回屋子躲進被子。

  顧璨問道:「你就是曾掖?從茅月島那邊過來的?」

  曾掖額頭已經滲出汗水。

  這個小魔頭在書簡湖,掀起了一場場腥風血雨,曾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本人,只在柳絮島邸報上看到過顧璨的容貌,可是那些個邸報內容,以及茅月島修士提及顧璨的那種神態語氣,都讓曾掖記憶猶新,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顧璨,曾掖不希望見到,不然多半就是顧璨帶著那條大泥鰍踏平茅月島的那天了。

  顧璨沒好氣道:「原來是個傻子。」

  曾掖哪敢還嘴。

  顧璨竟然沒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腦袋瓜子,曾掖都差點想要跪地謝恩。

  幾乎讓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氣氛,陡然間一掃而空。

  原來是那位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門口。

  他對顧璨說道:「你現在身子骨弱,屬盛極而衰,比尋常市井百姓,更容易被陰寒煞氣滲透氣府,趕緊回春庭府修養。」

  顧璨點點頭,看了看手中還剩下一小堆瓜子,遞給陳平安,「那我走了啊。」

  陳平安接過瓜子,撿起一顆嗑了起來,說道:「回頭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你讓她來找我,我有東西給她。」

  顧璨笑容燦爛,「好嘞。」

  陳平安在顧璨離開後,對曾掖遞出手中瓜子,後者趕緊搖頭。

  陳平安轉身去屋子裡邊搬了條椅子,遞給曾掖,自己坐在顧璨原先那條竹椅上。

  曾掖戰戰兢兢把屁股擱在椅子上,手腳都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裡。

  陳平安嗑著瓜子,微笑道:「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邊,短則兩三年,長則七八年都說不定,你平時可以喊我陳先生,倒不是我的名字如何金貴,喊不得,只是你喊了,不合適,青峽島上上下下,如今都盯著這邊,你乾脆就像現在這樣,不用變,多看少說,至於做事情,除了我交待的事情,你暫時不用多做,最好也不要多做。現在聽不明白,沒有關係。」

  曾掖默然點頭。

  陳平安突然問道:「怕不怕鬼?」

  曾掖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曾掖,那我就再跟你絮叨一句,在我這裡,不用怕說錯話,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

  曾掖這才說道:「不怕鬼,從小就我能見著髒東西,跟著師父到了茅月島,那邊好多師祖師兄師姐,都養著鬼。」

  陳平安隨口問道:「恨不恨你師父。」

  曾掖抿起嘴,又不說話了。憨厚少年,臉上有傷感,還有一絲倔强。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是有些恨意的,可傷心更多,對吧?而且想來想去,好像師父人其實不壞,如果不是他,說不定早就死了,所以不管是對師父,還是對茅月島,還是願意當做親人和真正的家。」

  曾掖低下頭,嗯了一聲,淚眼朦朧,含含糊糊道:「我知道自己傻,對不起,陳先生,以後肯定幫不上你大忙,說不定還要經常出錯,到時候你打我駡我,我都認。」

  陳平安嗑著瓜子,望向遠方,輕聲道:「這就是傻啊?我倒是不覺得。」

  曾掖只顧著傷心,沒能聽真切,才記得自己身邊坐著一位青峽島供奉的時候,自己應該一個不漏聽著那些金科玉律,曾掖就愈發覺得自己沒出息,活該遭罪。

  陳平安說道:「不過不是我說你啊,曾掖,你膽子太小,倒是真的,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算是獨當一面了。見著了所謂的大人物,可從來不會心虛犯怵的。」

  陳平安磕完了瓜子,掌心摩挲著胡茬下巴,自嘲道:「這麼講話,有點不要臉了。嗯,乾脆回頭再去趟紫竹島,再討要一竿竹子,給自個兒做把竹刀。加上那把猿哭街買來的大仿渠黃,學一學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刀劍錯,嚇唬嚇唬人,還是可以的。」

  曾掖比較後知後覺,這會兒才說道:「我哪裡能跟陳先生比。」

  陳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識字嗎?如果認得字,我先傳授你兩門秘術,品秩不算太高,修行得法,比你在茅月島不會差。」

  曾掖連忙跟著起身,「識字,就是總給師父駡笨。」

  陳平安拎著椅子,說道:「沒關係,遇到不解的地方,就問我。」

  陳平安跨過門檻,轉頭望去,曾掖小心翼翼跟在身後,兩手空空。

  陳平安無奈道:「你師父駡你笨,我看沒冤枉你,倒是把竹椅拎著啊。」

  曾掖恍然大悟,立即轉身跑去拿起了竹椅。

  陳平安會心一笑。

  自己身邊總算有個正常孩子了。

  挺好的。

  這麼想的時候,賬房先生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只比少年曾掖大了三歲而已。

  ————

  接下來幾天,曾掖除了睡覺返回隔壁屋子,幾乎都待在陳先生這邊,反復翻看那幾頁紙,以規規矩矩的蠅頭小楷寫就,曾掖作為已經入門的下五境修士,當然認得字,可是那門被陳先生說是「品秩不算太高」的鬼道秘術,一個個字,似乎沒有打算認識他的意思。

  曾掖幾乎每隔兩三句話,就會遇上攔路虎,蹦出疑問。起先曾掖想要硬著頭皮跳過幾段,先將這樁秘術瀏覽完畢再詢問,可是越看越頭疼,竟是大汗淋漓,以至於出現了魂魄失守的危險跡象。曾掖立即心中悚然,關於仙家秘法的修行,他聽說過一些講究和禁忌,越是上乘秘術,越不能隨意心神沉浸其中,一旦無法自拔,又無護道人,就會傷及大道根本。

  那個陳先生一直坐在他身邊,起先沒有刻意提醒曾掖,直到曾掖趕緊放下手中幾張如同重達千斤的紙張,大口喘氣。

  陳平安這才暗暗點頭,才情天賦不佳,並不是最可怕的,如果心性太過浮淺,這才是曾掖修行這門鬼道秘法的最大關隘。

  一旦曾掖連這點定力都沒有,跟在他這邊做那件事情,只會讓曾掖一步步往走火入魔那邊推。

  陳平安不會趕他走,但是也絕不會讓曾掖繼續修行下去,就當是多了個鄰居,與那個看守山門的老修士差不多。

  陳平安寧可十五顆穀雨錢打了水漂,也要讓章靨和青峽島釣魚房另尋合適人選。

  曾掖吃過苦頭後,不再打腫臉充胖子,一有疑惑就開口向陳先生詢問。

  陳平安便為他一一解惑。

  一來魏檗當時就有詳細旁注,二來陳平安與朱弦府馬遠致、地仙俞檜和陰陽家大修士,切磋多次,自己如今也有幾分心得。

  至於為何沒有直接給曾掖一份「批注版」秘法,或是竹筒倒豆子,將所有精妙細微處、與注意事項一並說給曾掖聽。

  這就又涉及到了身邊少年的大道修行。

  相逢是緣,陳平安就希望曾掖能夠在這樁買賣當中,真正獲益,找到以後躋身中五境、乃至於未來大道修行的立身之本。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當年阿良是這麼對他的,陳平安也願意如此對待一個十四歲的書簡湖少年,因為曾掖是一個尚未被書簡湖大染缸,完全浸染心神和更改秉性的質樸少年。

  魏檗的這樁秘術,品秩肯定不低。

  然後陳平安拿出來,曾掖伸手接住了,此後拿不拿得住,不是學不學得會這麼簡單。

  曾掖是怎麼學會的,他到底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毅力?若是輕而易舉就得到了,如此大的一樁福緣,又豈會真正珍惜,豈會在未來的漫長修道生涯,不斷捫心自問,問一問初衷,告訴自己當年的那份「來之不易」?

  陳平安不管在山上任何其它宗門、仙家洞府、百家門派,是以什麼途徑和宗旨去傳授弟子大道,只要在他這裡,就是可以慢,但必需穩。

  只是陳平安很快就有些頭痛了。

  因為曾掖……實在是太不開竅了!

  陳平安以前總覺得自己資質平平,因為教他識字《撼山拳譜》的,是寧姚,論讀書,遠遊大隋,身邊有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論修行,當時有林守一,論習武,教拳之人是「身前無敵」的崔姓老人,此後更是在劍氣長城遇到了同齡人曹慈,驚才絕艶,陳平安連敗三場。最後身邊,還跟著一個修行劍氣十樣的裴錢,關鍵這黑炭丫頭還算是他的開山大弟子。論風流氣概,更是有陸台,柳清山……

  哪怕陳平安開始自省,經歷過藕花福地的境遇後,不再一味妄自菲薄,可其實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難免還是有些後遺症。

  結果直到遇到了榆木疙瘩的曾掖,陳平安都要覺得自己其實是個修道天才了……幾乎都要感慨一句,難怪老大劍仙當時泄露天機,說自己其實如果沒有打碎本命瓷和打斷長生橋,原本有那「地仙資質」。

  因為曾掖實在是太魯鈍了。

  往往是一句口訣,翻來倒去,仔仔細細,陳平安解釋了大半天,曾掖不過是從雲裡霧裡,變成了一知半解。

  當年寧姚在泥瓶巷祖宅傳授撼山拳的拳理精髓,陳平安覺得自己其實聽得明白,不過是真正六步走樁的時候,晃晃悠悠,有些出醜,可是很快就小有心得了,不過是當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並未意識到純粹武夫苦求的「拳意」,早已流淌全身,拳意雖未氣象茁壯,可從無到有,就是跨過了武道的第一座大門檻,相當於練氣士的一步登天,殊為不易。

  好在陳平安不是什麼急性子,曾掖學得慢,那就教得再慢一些,再細緻一些。

  三頁紙,曾掖一天學一頁,還是很吃力。

  所以少年每天都很愧疚,覺得對不住陳先生。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沒有安慰這個少年,更沒有說什麼曾掖你其實資質很不錯的虛言。

  世事複雜,本心精誠。

  本就是相悖的兩物,遲早要磕碰在一起,並且往往是後者輸得多。

  曾掖今天歷練和磨礪越多,底子就打得越牢固,以後才能不至於遇到真正的大事情,未戰先敗,或是三兩下就認輸。

  身在書簡湖青峽島,陳平安如今多的是光陰去回首往昔,不知不覺便嚼出許多以前來不及深思多想的餘味來,例如落魄山竹樓二樓那位光腳老人,曾言所謂的純粹武夫,純粹不在拳法拳招,學得世間千萬拳,都不耽誤純粹二字,真正的純粹在我之拳意,更在心性,很簡單,你陳平安初次練拳,二三境的螻蟻,當你分別面對四境五境、八境九境以至於十境武夫之時,你內心深處,知道自己必輸無疑,可是一旦身陷絕境,分出生死,你還敢不敢一拳遞出?還能不能拳意半點不減?反而更加拳意純粹,一往無前?

  與强者對敵,心性上,先要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才有取勝機會,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

  拳意動搖絲毫,連那萬分之一的機會都無!認死便是,練什麼拳,吃什麼苦?

  三天之後,曾掖算是勉强知曉了這樁秘術,然後開始正式修行。

  陳平安這才提醒曾掖,不用貪圖速度,只要曾掖你慢而無錯,他陳平安就可以等。不然出錯再糾錯,那才是真正的消磨光陰,耗費神仙錢。為了讓曾掖感觸更深,陳平安的方法很簡單,一旦曾掖因為修行求快,出了岔子,導致神魂受損,必須服用仙家丹藥彌補體魄,他會出錢買藥,但是每一粒丹藥的開銷,哪怕只有一顆雪花錢,都會記在曾掖的欠債賬本上。

  陳平安最後第一次流露出嚴肅神色,站在即將「閉關」的曾掖屋子門口,說道:「你我之間,是買賣關係,我會儘量做到你我雙方互利互惠,有朝一日能夠好聚好散,但是你別忘了,我不是你的師父,更不是你的護道人,這件事情,你必須時刻牢記。」

  曾掖有些畏懼這樣神態的陳先生,趕緊點頭。

  如果不是如此,三天的朝夕相處,都是一個毫無架子、與人和善的陳先生,少年其實都快忘記第一次見到陳先生的光景了,幾乎忘記自己當時的窘態和惶恐。

  反而是那個只見了一次面的顧璨,曾掖始終記憶深刻,有天晚上還做了個噩夢,夢到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小魔頭,一手剖開了他的胸膛,剮出心肝,吞咽而下,顧璨則滿臉笑意,說了句真美味,曾掖呆呆低頭,看著心口處那個鮮血淋漓的窟窿,然後……就驚醒過來,坐在床上,嚇了個半死,當時曾掖久久沒能平穩心神。

  陳平安在曾掖正式修行秘法之時,去了趟月鈎島和玉壺島,掏錢與俞檜和那位陰陽家修士,將那些殘餘魂魄或是化作厲鬼的陰物,放入一座陳平安與青峽島密庫房賒帳的鬼道法寶「閻王殿」,是一臂高的陰沉木材質袖珍閣樓,裡邊打造、劃分出三百六十五間極其微小的房屋,作為鬼魅陰物的棲身之所,極其適宜豢養、拘押陰靈。

  陳平安先前在青峽島攔阻劉老成一戰,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都看在眼裡,所以總價低了兩成。

  當然兩頭老狐狸,身為截江真君麾下大將,都不會說自己是忌憚陳平安的戰力才如此「厚道」,賣家漲價,讓買家多掏銀子,不容易,可賣家找個由頭降價,讓利給買家又何難?陳平安自然更不會說破,向兩位修士道謝一番,一來二去,倒是有了點無足輕重的香火情。

  陳平安去兩處島嶼談買賣的時候,背上了久違的竹箱,用來放置那件世間鬼修夢寐以求的「真命」法寶「閻王殿」。

  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都看在眼裡,但都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故意視而不見。

  在他們看來,陳平安與劉老成那夜死戰不退,這會兒還能夠活蹦亂跳,就已經是元嬰大佬都要佩服的事情,無法煉化閻王殿,無非是意味著陳平安當下處境不妙,關鍵氣府不穩,以至於無法收起這件鬼修至寶,不值得奇怪。

  仙家靈器法寶的小煉化虛,實物化虛,將其秘藏在氣府內,術法本身,並不算太過艱深,門檻不高,只是一來這會占據氣府,不斷蠶食靈氣,越是好東西,汲取靈氣就越是海量。所以當初在劍氣長城,看門的捧劍漢子,交出那條金色縛妖索的同時,還順便傳授了一道煉物口訣,陳平安學得很快。

  二來小煉之法的成功與否,也要看靈器和法寶的品秩高低,一般來說地仙修士,就連半仙兵都無法駕馭使用,何談小煉。老龍城苻家的威懾力,其中一個原因,就在於苻家地仙修為,便可以完整駕馭一件半仙兵。

  所以不僅是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連同劉志茂在內所有青峽島修士,真正最大的奇怪之處,在於陳平安竟然能夠使用那把極有可能是半仙兵的佩劍!

  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掌控一把不知名仙劍,能夠與兵家修士拳碰拳,擁有兩把本命飛劍……

  這些一個個不講理之處,恰恰是陳平安在書簡湖,可以講理的本錢。

  只不過換做一般的書簡湖野修和散仙,一旦有了這些個不講理,大概只會更不講理。拳頭硬,本事大,不就是為了能夠不講道理嗎?不然圖什麼?難道還要與人為善?書簡湖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祖祖輩輩,千餘島嶼,數萬修士,早就對此習以為常。大概在書簡湖本土,只有修為最高的劉老成,反而才是唯一的例外。

  只可惜劉老成如今連書簡湖任何修士都不願意見一面,唯一登上宮柳島的修士,粒粟島島主,真實身份,還是個大驪宋氏的大諜子,不然一樣沒本事登島。

  陳平安回到青峽島,再去了趟朱弦府。

  在珠釵島那邊,從劉重潤嘴裡,得知當年那些坑坑窪窪的兩國內幕秘史,這次再看那塊高高掛起的朱弦府匾額,陳平安便有些感慨。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想著是不是該刮刮鬍子了?

  不然真要學那徐遠霞,大髯示人?

  鬼修馬遠致出現在府門口,破口大駡,讓陳平安滾蛋。

  陳平安沒滾,事情都還沒談呢。

  馬遠致駡完了之後,問道:「柳絮島邸報上,說你最新一次去往珠釵島,是在鶯鶯燕燕的重重包圍裡,去見的劉重潤?!邸報還言之鑿鑿,說那劉重潤對你多半是青眼相加了,說不定哪天你就要兼任珠釵島的供奉!」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

  馬遠致滿臉狐疑道:「真沒點事情?」

  陳平安不說話。

  馬遠致立即笑臉道:「陳先生如此高風亮節之人,又是正人君子,自然不會與我爭搶劉重潤,是我失禮了,走走走,府上坐,只要陳先生可以對我保證,這輩子都與劉重潤沒半點瓜葛,尤其是沒有那男女關係,先前那樁買賣,我們就以半價交易!」

  陳平安問道:「我對劉島主自然沒有半點非分之想,可是劉島主如果對我死纏爛打,怎麼辦?」

  馬遠致哈哈大笑道:「沒想到陳先生也是會講笑話的風趣人,長公主殿下,會喜歡你?她又沒鬼迷心竅,絕無可能的。」

  然後馬遠致輕聲道:「萬一,真要有這一天,長公主殿下真犯渾了,還請陳先生坐懷不亂!拿出一點斯文人該有的風骨!朋友妻不可欺啊。」

  與馬遠致同行走在朱弦府內,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差點沒忍住,就要把劉重潤關於馬遠致的看法說破,好不容易憋回肚子,對於這位馱飯人和劉重潤的故事,唯有嘆息一聲。

  一想到自己最少還要再去趟珠釵島,陳平安更是頭疼不已。

  陳平安只能對馬遠致保證,他絕對不會招惹劉重潤,更沒有半點念想。

  馬遠致心滿意足了,在大廳落座前,瞥了眼陳平安,說道:「如果是剛到青峽島那會兒,我還有些不放心,可就你現在這副模樣,比我的相貌好不到哪裡去,可以放一百個心!」

  陳平安摘下背後竹箱,拿出那座法寶閻王殿,無奈道:「那我謝謝你的信任。」

  之後雙方開始交易。

  馬遠致對這座底座篆刻有「下獄」二字的閻王殿,嘖嘖稱奇,垂涎不已,眼睛不眨一下,死死盯著那座小巧玲瓏的木質閣樓,直言不諱道:「老子在青峽島打生打死這麼多年,就是想著哪天能夠憑藉功勞,換來真君的這樁賞賜,實在不行,攢夠了錢,砸鍋賣鐵也要買到手。需知閻王殿是咱們鬼修最本命的至寶,那些鬼修地仙,如果沒有一座閻王殿,都不好意思出門跟同行打招呼。不過呢,閻王殿也有品秩高低,這就是最低的那種,就已是相當不俗的法寶了,聽說咱們寶瓶洲道行最高的那位元嬰鬼修,手上閻王殿是『大獄』品相,大如一棟真正的高樓,擁有三千六百間樓房屋舍,修士分出陰神遠遊,行走其中,陰風陣陣,鬼哭神嚎,十分愜意,還能夠裨益修為。」

  陳平安說道:「哪天我離開書簡湖,說不定會轉手賣給你。」

  馬遠致轉頭看了眼陳平安,嘿嘿笑道:「就等你這句話呢,上道!」

  交付了神仙錢,此後馬遠致領著陳平安來到那口朱弦府井底的水井旁,讓陳平安將那座閣樓放在地上。

  馬遠致取出招魂幡,腳踩罡步,念念有詞,運轉靈氣,一股股青煙從招魂幡中飄蕩而出,落地後紛紛化為陰物,水井中則不斷有慘白手臂攀援在井口,緩緩爬出,顯然水井對鬼物陰靈壓勝更强,哪怕離開了水井監牢,一時間還是有些神志不清,連站立都極為艱難,馬遠致不管這些,敕令衆鬼走也好,爬也罷,陸陸續續化作芥子大小,進入那座閻王殿。

  陳平安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在俞檜和陰陽家修士那邊,其實已經看過兩遍同樣的光景。

  看著像是凄風苦雨,實則是大日曝曬之苦。

  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前,鬼修沒有送行,就站在井口旁,突然對陳平安沉聲道:「你何苦來哉?勞心勞力勞神,還半點不討好。」

  陳平安輕聲道:「輸,肯定是輸了。求個心安吧。」

  馬遠致譏笑道:「就為了心安?掏出腰包的神仙錢,是不是太多了些?」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心安的人,是劉重潤,為了她,你能夠偷偷去往朱熒王朝邊境,還有那人擔任太上皇的藩屬國,你連性命都搭上了,我怎麼沒見你有心疼和後悔?」

  馬遠致愕然,無言以對。

  他突然笑道:「不一樣的,我這樣做,還是為了能夠討長公主殿下的歡喜,希冀著能夠與她結為道侶,哪怕只有幾次魚水之歡都行,畢竟長公主殿下是我這個賤種馱飯人,這輩子最大的追求。你呢,又能得到什麼?」

  陳平安笑道:「道不同,不多說。」

  馬遠致哀嘆一聲,「咱倆難兄難弟,虧就虧在都是模樣不討女子喜歡的醜八怪,同命相憐啊,以後你有空常來朱弦府坐坐。見著了你,我心情可以好一些。」

  這次輪到陳平安無言以對。

  陳平安背上竹箱,離開主人眼神不太好的朱弦府。

  他是不算英俊,如今還邋遢,可怎麼都至於淪落到跟馬遠致一般境地吧?

  他陳平安答應。

  自己爹娘也不答應啊。

  陳平安走出府邸大門後,笑了笑。

  紅酥如今已經不在朱弦府,被劉志茂讓管家安排到了自己的橫波府擔任丫鬟,據說還有個女官身份,手底下管著十幾號婢女。

  鬼修馬遠致估摸著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絕對不敢拒絕島主心腹交待的這點小事。

  陳平安專程去見過一次紅酥,那是陳平安第一次蒞臨橫波府,當時紅酥興致不高,陳平安知道,肯定是因為她一個朱弦府外人,就像一個個籍籍無名的小小地方胥吏,突然高升到了京城中樞衙門,關鍵是竟然還當個了小官,自然會被同僚和下屬嚴重排擠。

  不過見著了陳平安,紅酥還是很高興。

  陳平安便婉拒了府上大管家的好意,只是讓紅酥領著自己逛了一趟橫波府,這才告辭離去。

  在那之後,紅酥有天與管家告假一個時辰,離開等級森嚴、人人拘謹的橫波府,去山門口找了趟陳先生,屋門緊閉,紅酥站在門外,還跑去了渡口那邊,最終還是沒能等到那位賬房先生的消瘦身影。

  紅酥只好略帶失望,返回橫波府,將肚子裡的那些感激和謝意,先攢下來餘著了。

  她卻不知,其實陳平安當時就一直坐在屋內書案後。

  一如當初年幼時煮藥,除了藥材好壞,最最重要,就是火候。

  過猶不及。

  紅酥的感激,陳平安當然心領。

  但是他卻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身份,與紅酥所處的境地。

  劉志茂那天拜訪,故意提及顧璨一手造就的開襟小娘,這在陳平安看來,就是很失水準的行為,所以就以聽聞真君擅長烹茶,來提醒劉志茂不要再動這類小心思了。

  劉志茂當然一點就透,不再有意無意地在陳平安和顧璨之間,煽風點火。

  在書簡湖,憑空多出一個真誠以待的朋友,要為此額外消耗多少心神,以及將來需要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

  陳平安知道。

  但是陳平安更清楚,在青峽島有紅酥這樣的一個朋友,對於自己的心境,其實很重要。

  如溝渠明月映照之水,細水潺潺,對於乾涸心田,無濟於事,但是有和沒有這條清澈水淺的溝渠,天壤之別。

  陳平安當年為了報恩,為顧璨家裡做了很多小事,其中就有半夜搶水,知道每當大旱時分,哪怕搶不到水,搶不過那些半夜巡游虎視眈眈的青壯男子,可只要溝渠裡邊還流淌著水。

  就有希望。

  別人總有鬆懈、要回去睡覺的時候,那個時候,貓在暗處的陳平安,就可以飛奔而去,刨開水源上游田地壟邊的泥土小水壩,聽著嘩啦啦的水流聲,沿著田壟往下歡快奔跑,直到跑到顧璨他們家的田壟旁邊,蹲下身,建造小水壩,溝渠流水,就會湧入田地中去,看著水位一點一點往上漲,慢慢等著,水滿之後,再刨掉那座小小的堤壩,由著流水往下而去。

  在那些年裡,顧璨他們家幾乎從來沒有為搶水一事,犯過愁,從來沒有跟同鄉街坊莊稼漢紅過臉,吵過架。

  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在報答恩情。

  那就是自己該做的事情。

  世事難平,事情擺不平,先將自己心坎擺平了,日子就總能過下去,甚至都不會覺得有多苦。

  ————

  曾掖這天跌跌撞撞推開屋門,滿臉血跡。

  陳平安已經站在門外,攙扶他走回坐在桌旁,掏出一瓶丹藥,品秩不高,是青峽島密庫的尋常丹藥,價值一顆小暑錢,一般都是洞府、觀海境修士向密庫大量購買,對於曾掖這種三境練氣士而言,綽綽有餘。靈氣過於充沛的上品丹藥,下五境練氣士根本留不住,沒本事淬煉轉化為氣府積蓄。

  曾掖服下丹藥後,臉色慘淡,愧疚難當,幾乎要落淚了,「陳先生,對不起,是我心急了。」

  陳平安擺擺手,為少年解釋道:「事情不可走極端,你今天其實並不是心急,而是你必須要咬牙跨過的關隘之一,只是沒能成功罷了,所以這幾顆丹藥,我不會記帳。貪功冒進,與畏難不前,兩者區別,先分辨清楚,以及你應該去追尋的『守中』道心,你在接下來的修行過程裡,務必先想清楚。不然之後修行路上,你一遇到瓶頸,就會本能後退,畏畏縮縮,只會阻礙你大道精進。」

  曾掖抹了把臉,笑道:「我記住了!」

  陳平安說道:「記住了,還要多想,不然始終不會成為你往上走的大道臺階。你既然承認自己比較笨,那就更要多想想,在聰明人不用停步的笨事情上,多花費功夫,多吃苦。」

  曾掖點了點頭。

  道理淺顯,這還是聽得懂的。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猶豫了一下,「唯有竭盡所能和萬般努力之後,你才稍微有點資格,去怨天尤人。」

  若是以往,陳平安肯定會說猶然不可怨天尤人。

  此時此地,陳平安卻不會再說這樣的言語。

  陳平安讓曾掖自己吐納療傷,消化丹藥靈氣。

  陳平安剛起身,突然轉頭望去。

  曾掖隨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窗外湖景蕭瑟,並無異樣。

  陳平安皺眉道:「不要分心。」

  曾掖立即屏氣凝神。

  陳平安站起身,幫忙關上門,猶豫了一下,沒有去往渡口散心賞景。

  而是回到了自己屋內。

  將那座閻王殿從竹箱中取出,丟入一顆顆雪花錢。

  神仙錢,之所以能夠成為神仙錢,就在於靈氣純粹,不分陰陽。

  修士能用,鬼魅亦可。

  道無偏私。

  四季輪轉,生老病死,陰陽相隔,光陰流逝。

  陳平安坐在書案那邊,翻開岸邊一部全部是手稿記錄的「賬本」。

  掏出一顆珠釵島水殿秘藏丹藥,輕輕咽下,然後開始閉目養神,當那股靈氣緩緩流淌進入自身水府後,略有盈餘,陳平安睜開眼睛,再看了一遍賬本首頁的那些個名字和他們的家鄉籍貫、生平事跡,這一頁記載,總計九人。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這才開始在心中默念法訣,雙指並攏掐劍訣,指向桌上那座閻王殿,以鬼道敕令將九位魂魄殘缺的陰靈鬼物請出。

  屋內早已貼符和布陣,形成一塊適合鬼魅重返陽間落腳的陰冥土地。

  三張符籙分別是《丹書真跡》上的「雲水鎮宅符」,符膽中央,有金書三山九侯先生諱字。

  以及「柏槐符」,若是宅邸之氣如煙火鬼形,即可壓勝,又可敕召,全看張貼符籙之人的心意。

  最後一張是陰陽家修士附贈傳授的符籙,名為「桃木為釘符」,對於鬼魅陰物的凶戾本性,能夠先天克制,儘量恢復其清明神志。

  至於那座為孱弱陰物在陽間提供「立錐之地」的陣法,學自月鈎島地仙俞檜,陳平安為此讓人幫忙,搬了一條巨大的書簡湖水底青石上岸,削為青石板,再刻以符字,嵌入地下,鋪為地板,除此之外,在青石板附近的地底下,還埋有托付青峽島修士從別處島嶼購買而來的「本命福德方土」,在各個方位依次填埋。

  陳平安每報出一個姓名籍貫,就會有一位陰物走出閻王殿,站在那塊占據屋子半壁江山的青色石板之上。

  這九位陰物,都來自當年青峽島首席供奉與顧璨大師兄那兩座府邸,既有開襟小娘,也有府上雜役。

  先前陳平安已經通過鬼修秘法,作為一座閻王殿的暫時主人,同時卻又是分別告知閣樓內一間間屋子內,所有的陰物鬼魅,告訴他們,他是誰,與顧璨是什麼關係,為何在青峽島此地,要做此事,又會如何做將來事。

  此時。

  九位慘遭橫死又在死後飽受煎熬的陰物。

  有憤怒,哀愁,茫然,悲苦,仇恨,狐疑,驚喜,冷漠,恐懼。

  陳平安緩緩道:「你們有無臨終遺願?有無未了之事卻必須要做的?為自己,為親人,為師門,都可以說,我會盡力幫你們完成心願。」

  桌上除了堆積成山的賬本,還有用來提神的養劍葫,以及出自清風紙許氏精心打造的六張「狐皮美人」符籙紙人,可以讓陰物棲息其中,以所繪女子容貌,行走陽間無礙。

  陳平安停頓片刻,「如果追本溯源,我確實欠了你們,因為顧璨那條小泥鰍,是我贈送給他。所以我才會將你們一一找出,與你們對話。我其實又不欠你們什麼,因為我們雙方所在位置,是這座書簡湖。佛家因果,我當然有,卻不大,今生苦前生因,這是佛家正經上的話語。若是按照法家學問,更是與我沒有半點關係,遵循道家修行之法,只需斷絕紅塵,遠離俗世,清靜求道,更不該如此。可是我不會覺得這樣是對的,所以我會盡力。」

  沒有誰率先開口。

  屋內,活人死人,一起陷入長久的沉默。

  那些陰物不管當下是什麼情緒和心態,當它們看著那個坐在書案後的年輕人,它們眼中所見的賬房先生,冥冥之中,在他身上看到的情緒,與身邊陰物各有不同。

  如鏡自照。

  悲歡相通。

  一位開襟小娘驀然厲色道:「我想你一命償命,你做得到嗎?!」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做不到。」

  她獰笑道:「那你做什麼假善人,僞君子?!你就該死,就該跟顧璨那個雜種一起去死,挫骨揚飛,死無葬身之地!」

  陳平安看著她。

  她臉龐扭曲,刻骨仇恨,一沖而去,只是剛要衝出那塊青石板,就撞壁一般,砰然倒飛出去,她跌倒又掙扎起身,來到在那道無形屏障,張開五指,貌若瘋癲,以指甲瘋狂割劃那條無形的門檻,「我死了,你也不得好死,你在這裡惺惺作態,最該死,比顧璨那個傢伙更應該死……」

  她最後癱軟在地,嗚咽不已。

  陳平安站起身,青石板上,其餘八位陰物幾乎同時向後退出一步。

  陳平安繞過書案,來到青石板外,蹲下身。

  她抬起頭,「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想要活著,有錯嗎?」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道:「你叫白離草,原名白梅兒,生前是三境修士,石毫國姑蘇郡瓶子巷出身,有一樁娃娃親,十四歲那年,被青峽島釣魚房修士發現有修道資質,便用三百兩銀子跟你爹娘買下了你,你爹娘最後臨時變卦,想要多要三百兩銀子,結果被修士當著你的面子,全部打殺當場,到了青峽島,被島上首席供奉相中,收為開襟小娘,你嫌棄白梅兒這名字不好聽,就改成了白離草,為此還在香火房那邊多花了十二顆雪花錢,最後死在顧璨那條蛟龍扈從之下,屍體慘不忍睹,你執念重,三魂六魄,得以保存了大半,又被朱弦府鬼修馬遠致擄去,關押在水井當中,想要將你培養成一名鬼卒。然後我將你帶出水井,進了那座閻王殿。」

  她抹去眼淚,「你可以隨意處置我,但是顧璨不死,我就死不瞑目!生生死死,我都會記住他顧璨……」

  她眼神堅毅,「還有你!你不是神通廣大嗎,你不妨直接將我打得魂飛魄散,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陳平安搖搖頭。

  站起身。

  一位同樣是開襟小娘出身的年輕陰物,怯生生開口道:「哪怕是以陰物之身留在世上,我都願意,再就是以後可以不用遭受神魂煎熬的痛楚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如果還有什麼心願,想到了,還可以告訴我。」

  她雀躍起來,姿容婉約,向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

  一個原先神情冷漠的女子陰物,指了指桌上那座閻王殿,「我想投胎轉世,再也不用再被拘押在這種鬼地方,做得到嗎?」

  陳平安說道:「放你去轉世,當然不難,但是我不能保證你一定可以再世為人,尤其是下輩子能否享福,我都無法保證,我只能保證到時候會,為做出跟你一樣選擇的陰物,舉辦一場道家周天大醮和佛家水陸道場,幫你們祈福,此外還有一些儘量增加你們福報的山上規矩,我一樣會做,例如以你們的名義,去已經戰亂的石毫國開設粥棚,救濟難民,我可以做的事情,並不少。」

  她楞了一下,似乎改變主意,「我再想想,行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當然。」

  她突然問道:「你也知道我叫什麼?」

  陳平安輕聲道:「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以前府邸不少不太重要地方的春聯,都是你寫的,我專門去找過,可惜如今改名為春庭府的那裡,都換上新的了。」

  她驀然流淚。

  陳平安說道:「對不起。」

  她默不作聲,只是哭泣。

  其中一位最早最為驚恐慌張的陰物,是一位習慣性與人說話時彎腰的中年雜役男子,他顫聲道:「神仙老爺,我叫賈高,不曉得小人的名字也沒關係,更不用記,我就是想要能夠去我爹娘墳頭上香,可是有些遠,不在石毫國,是在朱熒王朝的藩屬小國春華國,若是神仙嫌麻煩,便算了,我只要神仙老爺真的能夠開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再幫著咱們積攢些陰德,順順利利投胎轉世,我就不怨那顧璨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你籍貫,春華國也會去的,到時候再將你請出來。」

  賈高頓時泣不成聲,彎腰致謝道:「上墳的開銷,就有勞神仙老爺破費了,只能下輩子有機會再還。」

  陳平安轉身去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才走回遠處,「就這樣嗎?就這些嗎?」

  中年男子陰物胡亂擦了把臉,「足夠了!」

  陳平安嘴唇微動,綳著臉色,沒有說話。

  突然又有陰物搓手而笑,是一個壯年男子,諂媚道:「神仙老爺,我不求投胎,也不敢讓神仙老爺做那些費勁的事兒,就是有一個小小的心願,既不花費神仙老爺一顆雪花錢,也不會讓神仙老爺半點分心。」

  陳平安眯起眼,面無表情道:「趙史,說說看。」

  那個春庭府前身的小管事男子,瞥了眼身邊幾位開襟小娘陰物,咧嘴笑道:「小的唯一心願,就是想著能夠在神仙老爺的那座仙家府邸裡邊,一直待著,然後呢,可以繼續像在世之時那般,手底下管著幾位開襟小娘,只是如今,稍微多想一些,想著可以去她們住處串串門,做點……男人的事情,活著的時候,只能偷瞧幾眼,都不敢過足眼癮,今兒懇請神仙老爺開恩,行不行?若是不行的話……我便真是死不瞑目了。」

  那個第一個開口的開襟小娘,名為白離草的少女,滿臉冷笑。

  陳平安點點頭,扯了扯嘴角,「行啊。這點小事。」

  男子低頭哈腰,「神仙老爺英明。」

  陳平安不用去翻那本賬本,就緩緩道:「趙史,與祖輩一樣,是青峽島出身,燈花府邸原二等管事,除了約束十數位開襟小娘的衣食住行和薪水俸祿,每年還有兩次機會離開書簡湖,去石毫國在內周邊地界,為青峽島燈花府尋覓雜役弟子,根據香火房秘檔記載,關於你的生平事跡,就只有一樁事情,大概就是你上輩子最大的成就了,就是你曾經在雲樓城與一位外鄉女修起了衝突,憑藉青峽島的名號和人脈,你請雲樓城當地修士將其淩辱致死,屍體投湖。」

  男子臉色尷尬,「教神仙老爺笑話了。」

  陳平安一步跨入青石板,伸手握住這頭陰物的脖頸,面無表情道:「笑話?我不覺得好笑。」

  脖頸被陳平安五指攥緊,男子陰物如入油鍋烹煮,痛苦哀嚎起來,「陳平安!你說話不算話!我詛咒你……」

  陳平安手臂抬高,將其懸空,不讓這頭垂死掙扎的陰物多說半個字,緩緩道:「算話啊,下輩子,你像憑本事對付那個遠遊雲樓城的年輕女修一樣,自己投個好胎就行了。至於你魂飛魄散後,還有沒有這個機會,我就管不著了。對了,你還記得那個女修的名字嗎?我記得,叫魏青玉。」

  陳平安手中那頭陰物,灰飛煙滅,砰然四散。

  陳平安退出青石板,咳嗽了幾聲,走回書案後邊,望向青石板那邊,

  有一男一女,最初分別竊喜與狐疑的兩頭陰物,不知為何,開始跪下磕頭。

  一個時辰後。

  陳平安打開門,走出屋子。

  曾掖已經站在門口,看到了他的身影,轉頭驚喜道:「陳先生,下雪了!鵝毛大雪!是咱們書簡湖今年的頭場大雪。」

  只是曾掖很快就住嘴,有些悻悻然。

  對於陳先生這樣的大修士而言。

  人間下不下雪,下得是大是小,好有什麼意義?

  陳平安抬起頭。

  雙手籠袖。

  大雪茫茫。

  但是化雪之時,才是天最冷的時候。化雪之後,更是會道路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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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 01:27:30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

  就算是章靨這樣的書簡湖老人,也都沒想到今天這場雪,下得尤其大不說,還如此之久。

  那股洶洶氣勢,簡直就像是要將書簡湖水面拔高一尺。

  大雪兆豐年。

  不止是一句市井諺語,在書簡湖數萬野修眼中,一樣適用,雨雪朝露這些無根水,對於書簡湖的靈氣和水運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座座島嶼,估計都恨不得這場大雪只落在自己頭上,下得不是雪花,是雪花錢,一大堆的神仙錢。

  事實上,已經有不少地仙修士,去往天上,施展神通術法,以各種看家本領為自家島嶼攫取實實在在的利益。

  冬至這天,按照家鄉習俗,春庭府包了餃子。

  前一天,小泥鰍也終於壓下傷勢,得以悄悄重返岸上,然後在今天被顧璨打發去喊陳平安,來府上吃餃子,說話的時候,顧璨在跟娘親一起在灶台那邊忙碌,如今春庭府的灶房,都要比顧璨和陳平安兩家泥瓶巷祖宅加起來,還要大了。

  小泥鰍在去山門的路上,也很好奇,顧璨說陳平安可能要交給自己一樣東西,到底是什麼?

  聽說最近一旬陳平安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戶,偶爾露面也只是打開門,看幾眼大雪封湖的景色,與先前四處逛蕩書簡湖大不相同。

  她還是有些怕陳平安。

  起初在池水城重返,是涉及自身大道根本的那種本能敬畏,陳平安與劉老成一戰後,被陳平安取了個炭雪名字的小泥鰍,就更怕了。

  她還是由衷喜歡顧璨這個主人,一直慶幸陳平安當年將自己轉贈給了顧璨。

  在陳平安身邊,她如今會拘謹。

  她到了屋子那邊,輕輕敲門。

  陳平安的沙啞嗓音從裡邊傳出「門沒拴,進來吧,小心別踩壞了青石板。」

  她打開門,門外這場隆冬大雪積蓄的寒氣,隨之湧向屋內。

  她一開始沒留神,對於四季流轉當中的天寒地凍,她天生親近歡喜,只是當她看到書案後那個臉色慘白的陳平安,開始咳嗽,立即關上門,繞過那塊大如顧璨府邸齋地衣的青石板,怯生生站在書案附近,「先生,顧璨要我來喊你去春庭府吃餃子。」

  陳平安已經停筆,膝蓋上放著一隻自製取暖的竹編銅膽炭籠,雙手掌心借著炭火驅寒,歉意道:「我就不去了,頭你幫我跟顧璨和嬸嬸道一聲歉。」

  她柔聲道:「先生如果是擔心外邊的風雪,炭雪可以稍稍幫忙。」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她還想要說什麼,只是當她看了眼陳平安的那雙眼眸,便立即打消了念頭。

  陳平安問道:「知道為什麼給你取名炭雪嗎?」

  她搖搖頭。

  陳平安緩緩道:「冰炭不同爐,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對吧?」

  她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所以炭雪同爐,還能相親相近,最為可貴,這是其一。還有就是我存了私心,見到你就提醒自己,把你送給顧璨,曾經確實是雪中送炭的舉動,如果」

  陳平安停下言語,從炭籠那邊抬起一隻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刻刀。

  這個動作,讓炭雪這位身負重傷、可瘦死駱駝比馬大的元嬰修士,都忍不住眼皮子打顫了一下。

  桌上放了一把昨夜剛剛做好的竹鞘竹刀,原本是想要讓喜歡雪景的曾掖,幫著去趟紫竹島討要或是購買一竿竹子,只是一想到竹刀似乎還是綠竹更好看些,紫竹鞘與刀,掛在腰間,稍稍花俏了些,就改變主意,讓曾掖在青峽島隨便劈砍了一竿綠竹搬來,陳平安連夜做了刀和鞘,剩下許多邊角料,又給陳平安削成了一堆小竹簡,桌上就放著幾枚沒有刻字的空白竹簡,只是與以往那些已經刻了文字的竹簡不同,這些青峽島新制竹簡,不再規制相同,而是長短不一,厚薄各異。

  陳平安此時拿起了那把得自大隋京城店鋪的附贈刻刀,將一根最長的竹簡挑出來,在靠近竹簡一端處,輕輕一刀切斷,分成長短懸殊的兩截,然後又將長的那一截,一次次切斷,那些間隙,如同一竿青竹的竹節。

  炊煙裊裊小巷中,日頭高照田壟旁,泥瓶巷兩棟祖宅間,金碧輝煌春庭府,無法之地書簡湖。

  這一幕,雖然她根本不知道陳平安在做什麼,到底在瞎琢磨什麼,可看得炭雪依舊心驚膽戰。

  這條面對劉老成一樣毫不畏懼的真龍後裔,如同即將受罰的犯錯蒙童,在面對一位秋後算帳的學塾夫子,等著板子落在手心。

  陳平安沒有抬頭,只是盯著那枚一斷再斷的竹簡,「我們家鄉有句俗語,叫藕不過橋,竹不過溝。你聽說過嗎?」

  炭雪猶豫了下,輕聲道:「在驪珠洞天,靈智未開,到了青峽島,奴婢才開始真正記事,後來在春庭府,聽顧璨娘親隨口提到過。」

  陳平安終於抬起頭,笑道:「脾氣跟顧璨一樣,不過這些話裡話的學問,是跟嬸嬸學的?」

  炭雪默不作聲,睫毛微顫,楚楚可憐。

  陳平安說道:「我在顧璨那邊,已經兩次問心有愧了,至於嬸嬸那邊,也算還清了。現在就剩下你了,小泥鰍。」

  炭雪緩緩抬起頭,一雙黃金色的竪立眼眸,死死盯住那個坐在書案後邊的賬房先生。

  屋內殺氣之重,以至於門外風雪呼嘯。

  自己如今虛弱不已,可他又好到哪裡去?!比自己更加病秧子!

  一旦涉及大道和生死,她可不會有絲毫含糊,在那之外,她甚至可以為陳平安鞍前馬後,百依百順,以半個主人看待,對他尊敬有加。

  她這與顧璨,何嘗不是天生投緣,大道契合。

  陳平安咳嗽一聲,手腕一抖,將一根金色繩索放在桌上,譏笑道:「怎麼,嚇唬我?不如看看你同類的下場?」

  炭雪一眼看穿了那根金色繩索的根腳,立即肝膽欲裂。

  其餘書簡湖野修,別說是劉志茂這種元嬰大修士,就是俞檜這些金丹地仙,見著了這件法寶,都絕對不會像她這般驚懼。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刀,拿起那條以蛟龍溝元嬰老蛟龍鬚煉製而成的縛妖索,繞出書案,緩緩走向她,「當然不是我親手殺的這條元嬰老蛟,甚至縛妖索也是在倒懸山那邊,別人請朋友幫我煉製的,殺老蛟的,是一位大劍仙,轉手請人煉製的,是另外一位大劍仙,坐鎮小天地、即將躋身玉璞境的老蛟,就是這麼個下場。顧璨可以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書簡湖對你而言,只太小了?只會越來越小。」

  陳平安站在她身前,「你幫著顧璨殺這殺那,殺得興起,殺得痛快淋漓,圖什麼?當然,你們兩個大道休戚相關,你不會坑害顧璨之外,只是你順著雙方的本心,成天胡作非為之外,你不一樣是傻乎乎想著幫助顧璨站穩腳跟,再幫助劉志茂和青峽島,吞並整座書簡湖,到時候好讓你吃掉半壁江山的書簡湖水運,作為你豪賭一場,冒險躋身玉璞境的立身之本嗎?」

  陳平安一手持縛妖索,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她額頭上,「多大的碗,盛多少的飯,這點道理都不懂?!真不怕撐死你?!」

  她滿臉怒容,渾身顫抖,很想很想一爪遞出,當場剖出眼前這個病秧子的那顆心。

  但是她不敢。

  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那把如今被掛在牆壁上的半仙兵。

  而不是什麼情分,什麼香火情。

  甚至在內心深處,她在陳平安身上,察覺到一絲天生壓勝的古怪氣息。

  一開始,她是誤以為當年的大道機緣使然。

  後來她才驚覺,並不只是如此。

  因為眼界和歲月的關係,在這件事情上,她遠遠不如一條同類,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吳懿才是金丹地仙,就能夠一眼看穿真相,是陳平安身上有著斬殺蛟龍的因果纏繞,至於為何如此厚重,吳懿也不知,想不明白。唯一可能猜出大致脈絡的,是她父親,那條去了披雲山林鹿院擔任副山長的萬年老蛟,只可惜他根本不會對這個女兒明言。

  陳平安一次次戳在她腦袋上,「就連怎麼當一個聰明的壞人都不會,就真以為自己能夠活的長久?!你去劍氣長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戰,地仙劍修要死多少個?!你見識過風雪廟魏晉的劍嗎?你見過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還了一拳將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嗎?你見過劍修左右一劍鏟平蛟龍溝嗎?!你見過桐葉洲第一修士飛升境杜懋,是怎麼身死道消的嗎?!」

  陳平安收手,咳嗽不斷,沙啞道:「你只見過一個玉璞境劉老成,就差點死了。」

  她惱羞成怒,咬牙切齒。

  那雙金黃色眼眸中的殺意越來越濃郁,她根本不去掩飾。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盯著這條順風順水的所謂真龍後裔,「到底是為什麼,讓你和顧璨,覺得殺人是沒有錯的,自己被殺也是死無遺憾的?顧璨這種人,你這種蛟龍,還有顧璨娘親這種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認識你們,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過書簡湖,就算我只有這點修為,哪怕一拳不出,一劍不遞,只是跟劉志茂、劉老成、粒粟島島主他們喝喝茶,聊聊天,跟他們做一筆筆買賣,我在書簡湖待上幾年,你們就可以死上幾次?」

  她冷笑道:「那你倒是殺啊?怎麼不殺?」

  她似乎剎那之間變得很開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你比顧璨聰明太多太多了,你簡直就是心細如髮,每一步都在算計,甚至連最細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麼樣呢?不是大道崩壞了嗎?陳平安,你真知道顧璨那晚是什麼心情嗎?你說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顧璨是不如你聰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謊?我好歹是元嬰境界,真看不出你身體出了天大的問題?只是顧璨呢,心軟,到底是個那麼點大的孩子,不敢問了,我呢,是不樂意說了,你實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不多不少,你剛好能夠攔下劉老成,我活下來了,你受了重傷,此消彼長,我現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沒辦法當成進補食物的螻蟻,一模一樣。」

  陳平安隨手將捆妖索丟在桌上,雙手掌心貼攏,也笑了,「這就對了,這些話不說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裝的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現在,我們其實是在一條線上了。」

  她眯起眼眸,「少在這裡裝神弄鬼。」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張開,「加上曾掖,你和我,就我們兩個,其實可以算單獨剝離出來,成為第五條線。」

  她冷笑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跟那些陰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瘋?走火入魔?乾脆頭也不轉,一鼓作氣轉入魔道?怎麼,野心勃勃,想要學那位白帝城城主?從成為書簡湖共主做起?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陳大先生都認識這麼多厲害人物了,靠著他們,有什麼做不到的,我這條連先生都不入法眼的小泥鰍,還不是先生幕後那些高聳入雲的靠山,他們隨隨便便一根手指頭就碾死我了。」

  陳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覺得這些話,挺有意思,又為自己多提供了一種認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來,雙方這條線,脈絡就會更加清晰。

  他這一笑,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淡了幾分。

  陳平安伸手示意她坐下說話,他則轉身徑直走向書案。

  後背就這樣留給她。

  她既沒有出手,也沒有挪步,「既然陳先生是喜歡講規矩的讀書人,我就站著說話好了。」

  陳平安坐回椅子,拿著炭籠,伸手取暖,搓手之後,呵了口氣,「與你說件小事,當年我剛剛離開驪珠洞天,遠遊去往大隋,離開紅燭鎮沒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見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讀書人,他也仗義執言了一次,明明是別人無理在前,卻要攔阻我講理在後。我當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壓在心頭,如今歸功於你們這座書簡湖,其實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對,可絕對沒有錯得像我一開始認為的那麼離譜。而我當時至多至多,只是無錯,卻未必有多對。」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圓圈。

  「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凶是江湖,行俠仗義是江湖,腥風血雨也還是江湖。沙場上,你殺我我殺你,慷慨赴死被築京觀是沙場,坑殺降卒十數萬也是沙場,英靈陰兵不願退散的古戰場遺址,也還是。廟堂上,經國濟民、鞠躬盡瘁是廟堂,干政亂國、豺狼當道也是廟堂,主少國疑、婦人垂簾聽政也還是廟堂。有人與我說過,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有人為了救下犯法的父親,呼朋喚友,殺了所有官兵,結果被視為是大孝之人,最後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為了朋友之義,聽聞朋友之死,奔襲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滿門,月夜抽身而返,結果被視為任俠意氣的當世豪傑,被官府追殺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無數人仰慕,死後甚至還被列入了遊俠列傳。」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一開始同樣覺得不以為然,覺得這種人給我撞上了,我兩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現在也想明白了,在當時,這就是整個天下的民風鄉俗,是所有學問的匯總,就像在一條條泥瓶巷、一座座紅燭鎮、雲樓城的學問碰撞、融合和顯化,這就是那個年代、舉世皆認的家訓鄉約和公序良俗。只是隨著光陰長河的不斷推進,時過境遷,一切都在變。我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甚至一樣會對這種人心生仰慕,別說一拳打死,說不定見了面,還要對他抱拳行禮。」

  「有位老道人,算計我最深的地方,就在於這裡,他只給我看了三百年光陰流水,而且我敢斷言,那是光陰流逝較慢的一截,而且會是相較世道完整的一段河水,剛好足夠讓看得足夠,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脈絡學問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位老先生的學問文脈當中去。」

  陳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著肩頭,雙手不離開炭籠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劉志茂也罷,比起他與另外一位『年輕』道士,這些真正站在山巔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都不止啊。」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點了點她那邊,「本性本心之中,應該有那麼一塊心田,最泥濘不堪,任你源頭活水再清澈,就像溝渠之水,只要流進了田地,就會渾濁起來,比如幾乎所有人,內心深處,都會自相矛盾而不自知。書簡湖就是個最好的例子,與當年三四之爭,皚皚洲的無憂之鄉,剛好是兩個極端。怎麼,是不是聽不懂?那我就說點你勉强聽得懂的。」

  「遇上對錯之分的時候,當一個人置身事外,不少人會不問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對於强者先天不喜,無比希望他們跌落神壇,甚至還會苛責好人,無比希望一個道德聖人出現瑕疵,同時對於惡人的偶爾善舉,無比推崇,道理其實不復雜,這是我們在爭那個小的『一』,儘量均衡,不讓一小撮人占據太多,這與善惡關係都已經不大了。再進一步說,這其實是有益於我們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攤那個大的『一』,沒有人走得太高太遠,沒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線上的螞蚱,大只一點的,蹦的高和遠,孱弱的,被拖拽前行,哪怕被那根繩子牽扯得一路磕磕碰碰,頭破血流,遍體鱗傷,卻能夠不掉隊,可以抱團取暖,不會被鳥雀輕易啄食,所以為什麼天底下那麼多人,喜歡講道理,但是身邊之人不占理,仍是會竊竊欣喜,因為此處心田的本性使然,當世道開始變得講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不講理,就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錢,待在這種『强者』身邊,就可以一起爭取更多的實物,所謂的幫親不幫理,正是如此。顧璨娘親,待在顧璨和你身邊,甚至是待在劉志茂身邊,反而會感到安穩,也是此理,這不是說她在這件事上,她有多錯。只是起先不算錯的一條脈絡,不斷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會出現各種與既定規矩的衝突。但是你們根本不會在意那些細枝末節,你們只會想著衝垮了橋,填滿了溝壑,所以我與顧璨說,他打死的那麼多無辜之人,其實就是一個個當年泥瓶巷的我,陳平安,和他,顧璨。他一樣聽不進去。」

  「我在這裡,做了這麼多,遲早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就是要他顧璨瞪大眼睛,好好看著,道理不聽,隨你去。可我陳平安在這裡,除了幫他、更是幫自己糾錯、彌補之外,也要讓他明白一個書本之外的道理,在書簡湖,最多兩年,當一個修士站在一個高位後,根本不用靠著濫殺無辜來立威,我一樣能夠活得比他顧璨更安穩,站得更高。」

  她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怎麼,又要說我是靠山衆多,手裡法寶太多?你和顧璨跟我沒法比?那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抓住這些的?一個字一個字說給你們聽,你們都不會明白的,因為說了,道理你們都懂,就是做不到,是不是很有意思?本心使然,你們身邊在心性定型如瓷器胚胎的時候,又無勸化之人。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就算有那麼一個人,我看也是白費功夫。說這些,已經無補於事。重要的是,你們甚至不懂怎麼當個聰明一點的壞人,所以更不願意、也不知道怎麼做個聰明點的好人。」

  那條小泥鰍咬緊嘴唇,沉默片刻,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陳平安,你不要逼我在今天就殺了你!」

  陳平安微微偏移腦袋,笑問道:「為什麼要殺我?殺了我,你和顧璨,還有春庭府,不等於是少掉一座靠山了嗎?看看,剛剛說你傻,壞都壞得愚蠢,還不承認。」

  她腳底下響起靴子輕微摩挲地面的聲音。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指了指隔壁,少年曾掖的住處。

  「那邊就是一個好人,一樣年紀不大,學什麼東西都很慢,可我還是希望他能夠以好人的身份,在書簡湖好好活下去,只是並不輕鬆,不過希望還是有的。當然,如果當我發現無法做到改變他的時候,或是發現我那些被你說成的城府和算計,依舊無法保證他活下去的時候,我就會由著他去,以他曾掖自己最擅長的方法,在書簡湖自生自滅。」

  曾經有過個細節,陳平安拎了板凳,曾掖卻渾然不覺,忘記拎起板凳入屋。

  如果說這還只是少年曾掖不諳世情,年紀小,性情淳樸,眼睛裡頭看不到事情。

  那麼在修行之時,竟然還會分心,追隨陳平安的視線,望向窗外。這就讓陳平安有些無奈。但一樣可以解釋,因為少不更事,欠缺足夠的磨礪,一樣可以等待曾掖的成長,棋盤上,每一步都慢而無錯,就不用多想勝負了,終究是贏面更大。可萬一老天爺真要人死,那只能是命,就像陳平安對曾掖的說那句話,到了那個時候,只管問心無愧,去怨天尤人。

  但是最讓陳平安感慨的一件事,是需要他察覺到了苗頭,不得不把話挑明瞭,不得不第一次在心性上,悄悄敲打那個心思微動的少年,直白無誤告訴曾掖,雙方只是買賣關係,不是師徒,陳平安並非他的傳道人和護道人。

  要說曾掖秉性不好,絕對不至於,恰恰相反,歷經生死劫難之後,對於師父和茅月島依舊抱有,反而是陳平安願意將其留在身邊的根本理由之一,分量半點不比曾掖的修行根骨、鬼道資質輕。

  可即便是如此這麼一個曾掖,能夠讓陳平安依稀看到自己當年身影的書簡湖少年,細細探究,同樣經不起稍稍用力的推敲。

  與顧璨性情看似截然相反的曾掖,曾掖接下來的一言一行與心路歷程,原本是陳平安要仔細觀察的第四條線。

  可是真正事到臨頭,陳平安依舊違背了初衷,還是希望曾掖不要走偏,希望在「自己搶」和「別人給」的尺子兩端之間,找到一個不會心性搖擺、左右搖晃的立身之地。

  不過沒關係,插手的同時,更改了那條脈絡的些許走勢,線還是那條線,稍稍軌跡扭轉而已,一樣可以繼續觀看走向,只是與預期出現了

  一點偏差而已。

  相較於眼前女子的鮮血淋漓,多半只會一條道走到黑,曾掖這條線,少年的人生,還充滿了無數種可能,猶有向善的機會。

  至於曾掖的心田之水,會不會哪天遭遇災厄劫難,結果從醇善之地,流向針鋒相對的極端自我,陳平安同樣不會勉强。

  規矩之內,皆是自由,都會也都應該付出各自的代價。

  人力終有窮盡時,連顧璨這邊,他陳平安都認輸了,只能在止殺止錯的前提上,與顧璨都做了相對徹底的切割和圈定,開始為了自己去做那些事情。

  多出一個曾掖,又能如何?

  陳平安神色恍惚。

  當年最早在驪珠洞天,在那座小鎮木柵欄門口那邊。

  門內是個還穿著草鞋的泥腿子少年。

  門外是蔡金簡,苻南華,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那個嚷著要將披雲山搬家當小花園的女孩。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接觸到小鎮以外的遠遊外鄉人,個個都是山上人,是凡俗夫子眼中的神仙。

  好在那些人裡邊,還有個說過「大道不該如此小」的姑娘。

  陳平安到了書簡湖。

  當自己的善與惡,撞得血肉模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心鏡瑕疵是如此之多,是如此破碎不堪。

  比如必須要開始承認,自己就是山上人了,最少也算半個。

  不然只是因為搬山猿那些存在,就一直在內心排斥自己,這就是大道之缺。

  所以當年在藕花福地,在光陰長河之中,搭建起了一座金色長橋,可是陳平安的本心,卻明明白白會告訴自己。

  只要真的走了上去,橋就會塌,他肯定會墜入河中。

  陳平安嘆了口氣,「一次轉身,這次走神,小泥鰍,給了你兩次機會,結果你還是不敢殺我啊?」

  她冷聲道:「不還是在你的算計之中?按照你的說法,規矩無處不在,在這裡,你藏著你的規矩,可能是偷偷布下的隱蔽陣法,可能是那條天生克制我的縛妖索,都有可能。再說了,你自己都說了,殺了你,我又什麼好處,白白丟了一座靠山,一張護身符。」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我道理說通了?」

  她滿臉諷刺,「那你是不是要說我這種人,是只會揀選自己想要的道理?」

  陳平安輕輕搖頭。

  她皮笑肉不笑道:「先生何以教我?炭雪洗耳恭聽。」

  陳平安開口道:「你又不是人,是條畜生而已。早知道如此,當年在驪珠洞天,就不送給小鼻涕蟲了,煮了吃掉,哪有現在這麼多破事爛帳。」

  她微笑道:「我就不生氣,偏偏不遂你願,我就不給你與我做切割與圈定的機會。」

  陳平安嘖嘖道:「有長進了。但是你不懷疑我是在虛張聲勢?」

  她搖頭道:「反正開誠布公談過之後,我受益匪淺,還有一個道理,我已經聽進去了,陳大先生如今是在為自己了,做著善人善舉,我可做不到這些,但是我可以在你這邊,乖乖的,不繼續犯錯便是了,反正不給你半點針對我的理由,豈不是更能噁心你,明明很聰明、但是也喜歡守規矩、講道理的陳先生?殺了我,顧璨大道受損,長生橋必然斷裂,他可不如你這般有毅力有韌性,是沒辦法一步步爬起身的,恐怕一輩子就要淪為廢人,陳先生當真忍心?」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小鼻涕蟲怎麼跟我比?一個連自己娘親到底是怎麼樣的人,連一條大道相連的畜生是怎麼想的,連劉志茂除了手腕鐵血之外是怎麼駕馭人心的,連呂采桑都不知道如何真正拉攏的,甚至連傻子范彥都不願多去想一想到底是不是真傻的,連一個最糟糕的萬一,都不去擔心考慮,這樣的一個顧璨,他拿什麼跟我比?他如今年紀小,但是在書簡湖,再給他十年二十年,還會是如此不會多想一想。」

  一番言語,說得雲淡風輕。

  陳平安背靠椅子,雙手暖洋洋的,「世事就是這麼古怪,我殺黃鱔河妖,反而有業障在身,顧璨在書簡湖殺了那麼多無辜的人,竟然其中也殺對一些人,當然只是很小一撮人,大因果之外,反而增添了一點點福報。你們書簡湖,真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地方,如果不針對那些凡俗夫子,只對山澤野修大開殺戒,估計全部殺光了,最少也是功過相抵的結果?當然,我不敢斷言,只是一個無聊時候的猜測。」

  哭笑不得。

  這個說法,落在了這座書簡湖,可以反復咀嚼。

  活人是如此,死人也不例外。

  她還是笑眯眯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又不是陳先生,可不會在乎。至於駡我是畜生,陳先生開心就好,何況炭雪本來就是嘛。」

  陳平安燦爛笑道:「我以前,在家鄉那邊,哪怕是兩次遊歷千萬里江湖,一直都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哪怕是兩個很重要的人,都說我是爛好人,我還是一點都不信。如今他娘的到了你們書簡湖,老子竟然都快點成為道德聖人了。狗日的世道,狗屁的書簡湖規矩。你們吃屎上癮了吧?」

  年輕的賬房先生,語速不快,雖然言語有疑問,可語氣幾乎沒有起伏,依舊說得像是在說一個小小的笑話。

  她掩嘴嬌笑,「陳先生有本事與顧璨說去,我是聽不進去的,只會當做耳旁風,顧璨如今心性不穩,不如挑個某個雪後的大太陽,陳先生與小鼻涕蟲坐在小竹椅上,一個說,一個聽,就像之前在飯桌上嘛,顧璨如今多半是願意聽了的,可能還是不會當真,但好歹願意聽一聽了。」

  陳平安點點頭,「我會考慮的。與你聊了這麼多,是不是你我都忘了最早的事情?」

  炭雪點頭笑道:「今兒冬至,我來喊陳先生去吃一家人團團圓圓的餃子。」

  陳平安也再次點頭,「至於我,是答應顧璨,要送你一件東西。拿著。」

  是那塊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玉牌。

  她皺了皺眉頭,心意微動,沒有伸手去接住那塊「火炭」,只是將其懸停在身前,一臉疑惑。

  驟然之間,她心中一悚,果不其然,地面上那塊青石板出現微妙異象,不止如此,那根縛妖索一閃而逝,纏繞向她的腰肢。

  她冷笑不已。

  然後如墜冰窟。

  低頭望去,抬頭看去。

  一根極其纖細的金線,從牆壁那邊一直蔓延到她心口之前,然後有一把鋒芒無匹的半仙兵,從她身軀貫穿而過。

  陳平安伸手掏出一隻瓷瓶,倒出一顆水殿秘藏的丹丸,吞咽而下,然後將瓷瓶輕輕擱在桌上,先竪起手指在嘴邊,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勸你別出聲,不然立即死。」

  陳平安見她絲毫不敢動彈,被一把半仙兵洞穿了心臟,哪怕是巔峰狀態的元嬰,都是重創。

  陳平安對於她的慘狀,無動於衷,默默消化、汲取那顆丹藥的靈氣,緩緩道:「今天是冬至,家鄉習俗會坐在一起吃頓餃子,我先前與顧璨說過那番話,自己算過你們元嬰蛟龍的大致痊癒速度,也一直查探顧璨的身體狀況,加在一起判斷你何時可以登岸,我記得春庭府的大致晚飯時間,以及想過你多半不願在青峽島修士眼中現身、只會以地仙神通,來此敲門找我的可能性,所以不早不晚,大概是在你敲門前一炷香之前,我吃了足足三顆補氣丹藥,你呢,又不知道我的真正的根腳,仗著元嬰修為,更不願意仔細探究我的那座本命水府,所以你不知道,我這會兒全力駕馭這把劍仙,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代價稍微大了點,不過沒關係,值得的。比如剛才嚇唬你一動就死,其實也是嚇唬你的,不然我哪有機會補充靈氣。至於現在呢,你是真會死的。」

  陳平安站起身,繞過書案,一招手,駕馭那塊玉牌從地上飛起,輕輕握在手中。

  似乎根本不怕那條泥鰍的垂死掙扎和臨死反撲,就那麼直接走到她身前幾步外,陳平安笑問道:「元嬰境界的空架子,金丹地仙的修為,真不知道誰給你的膽子,光明正大地對我起殺心。有殺心也就算了,你有本事支撐起這份殺心殺意嗎?你看看我,幾乎從登上青峽島開始,就開始算計你了,直到劉老成一戰之後,認清了你比顧璨還教不會之後,就開始真正布局,在屋子裡邊,從頭到尾,都是在跟你講道理,所以說,道理,還是要講一講的,沒用?我看很有用。只是與好人壞人,講理的方式不太一樣,很多好人就是沒弄清楚這點,才吃了那麼多苦頭,白白讓這個世道虧欠自己。」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卻不是握住那把劍仙。

  而是以掌心抵住劍柄,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往前推去。

  劍身不斷向前。

  陳平安道:「其實我吃了那顆丹藥,也沒法真的殺你,現在,嗯,應該是真的了。你不信的話,掙扎一下,不如試試看?你們混書簡湖的,不是就喜歡賭命嗎?」

  陳平安等了片刻,笑道:「你一點都不聰明,但是運氣還算不錯。」

  「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和顧璨這把劍的名字嗎?它叫劍仙,陸地劍仙的劍仙。所以我是故意不說的。」

  「你想一想看,咱們寶瓶洲的上古時代,哪裡劍仙出現得次數最多?」

  「古蜀國。」

  「為何多劍仙?因為那裡蛟龍混雜,最適合劍仙拿來砥礪劍鋒。」

  陳平安最後說道:「所以啊,你不賭命,是對的,這把劍,其實哪怕我不吃最後那顆丹藥,它在嘗過你的心竅鮮血後,它自己就已經蠢蠢欲動,恨不得立即攪爛你的心竅,根本無需我耗費靈氣和心神去駕馭。我之所以服藥,反而是為了控制它,讓它不要立即殺了你。」

  她如墜冰窟,滿臉哀憐和祈求。

  陳平安側耳傾聽狀,「你也有道理要講?」

  他收起那個動作,站直身體,雙手籠袖,笑了笑,「但是你問過我,想不想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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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 01:28:18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四十二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

  屋內劍氣凜冽,屋外大雪酷寒。

  那把穿透了炭雪心竅和屋門的劍仙,就像是勾連了兩座大小天地。

  炭雪已經知道祈求無用,不再言語,雙方陷入長久的沉默。

  眼前這個同樣出身於泥瓶巷的男人,從長篇大幅的絮叨道理,到突如其來的致命一擊,尤其是得手之後類似棋局複盤的言語,讓她覺得毛骨悚然。

  幾乎所有青峽島修士都覺得山門口的這個賬房先生,脾氣好,好說話。

  全是瞎子!

  她輕輕呼吸一口氣,就立即趕到一陣痛徹心扉,那是魂魄深處的激蕩絮亂,不止是這副肉身遭受重創而已。

  萬靈皆畏死,性命,這是最實在的東西,這就是眼前這個傢伙所謂小的那個一,這點,炭雪其實聽懂了,先前只是裝作不懂。

  當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甚至可以感知到玄之又玄的大道,在點滴潰散,這就像世上最守財奴的富家翁,眼睜睜看著一顆顆金元寶掉在地上,死活撿不起來。

  她自然而然,開始掙扎起來,似乎想要一步跨出,將那副相當於九境純粹武夫的堅韌身軀,硬生生從屋門這堵「牆壁」裡邊拔出,獨獨將劍仙留下。

  然後就要一手擰下那個年輕人的脖子,以泄心頭之恨。

  可是她很快停下動作,一是因為稍稍動作,就撕心裂肺,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卻是那個勝券在握的傢伙,那個喜歡步步為營的賬房先生,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如臨大敵的神色,笑意反而愈發譏諷。

  陳平安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氣吃下四顆水殿秘藏靈丹的關係,又駕馭一把半仙兵,太過犯忌,慘白臉龐,兩頰泛起病態的微紅。

  陳平安緩緩道:「我雖然未曾煉化這把劍仙,可是背久了,劍氣浸染魂魄,便有些心意相通,它就像尚未學會說話的稚子。」

  陳平安指了指那把半截劍身,「可是它明明白白告訴我,你方才求饒的時候,動了殺心,想要拼死與我玉石俱焚。現在,反而是做做樣子的,怎麼,覺得被我算計得如此凄慘,太丟人,想要找回點場子?」

  她唯有默然。

  滿心悲苦。

  難道真是自己錯了?那麼錯在哪裡?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陳平安說道:「如果我說錯在你不該身為一條真龍後裔的扈從,不該以自身極其强大的心神和意志,不斷對顧璨的心性進行潛移默化,事實上,劉志茂根本不算是顧璨的師父,顧璨的娘親,還有你這條畜生,才是。因為顧璨對你們兩個,最放心。對於劉志茂,反而一直心懷戒備,所以劉志茂對他的影響,當然不算小,顧璨對於書簡湖的認知,以及在這座茅坑裡的處世之道,很大程度上還是在偷偷學習劉志茂。可是跟你們相比,還是差遠了。我這麼講,你肯定不認錯。那就當你錯在太蠢好了,以為我也是書簡湖的其中之一,只要修為不夠高,就都會被你一力降十會。」

  她問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我在想你怎麼死,死了後,如何物盡其用。」

  她說道:「我現在不懷疑自己會死了,但是別忘了,我終究是一位元嬰修士,你也會死的。」

  陳平安看著她,眼神中充滿了失望。

  她開始真正嘗試著站在眼前這個男人的立場和角度,去思考問題。

  就像第一次將其視為平起平坐、旗鼓相當的對弈之人,去稍稍想一想他的棋理棋形。

  她問道:「我相信你有自保之術,希望你可以告訴我,讓我徹底死心。不要拿那兩把飛劍糊弄我,我知道它們不是。」

  陳平安緩緩道:「老龍城一艘名為桂花島的渡船,歷史上有位很有來頭的老舟子,早年傳下了打龍蒿,篆刻有『作甚務甚』四字,作為渡船安然駛過蛟龍溝的手段之一,我當時乘坐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倒懸山,見識過,只是後世桂花島修士都不清楚,那其實是一本古書上記載的斬鎖符,專門壓勝蛟龍之屬,補上『雨師敕令』四個古篆,才是一道完整的符籙,不湊巧,這道符籙,我會,能寫,威力還不錯,如果沒有這把劍仙將你釘死在門板上,還是殺不得你,估計想要困住你都比較難,但是現在對付你,綽綽有餘,畢竟為了寫好一張符膽精氣飽滿的斬鎖符,在先前的某天深夜,耗費了很長時間。」

  陳平安笑道:「先前讓你去桌邊坐一坐,現在是不是後悔沒有答應?其實不用懊惱,因為你的心路脈絡,太簡單了,我一清二楚,但是你卻不知道我的。你當年和顧璨,離開驪珠洞天和泥瓶巷比較早,所以不知道我在還未練拳的時候,是怎麼殺的雲霞山蔡金簡,又是怎麼差點殺掉了老龍城苻南華。」

  陳平安伸手指了指自己腦袋,「所以你化作人形,只是徒有其表,因為你沒有這個。」

  炭雪緊貼門板處的背部傳來一陣滾燙,她驟然間醒悟,尖叫道:「那道符籙給你刻寫在了門上!」

  陳平安伸出手指,示意她說話的時候不要嗓門太大。

  陳平安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為何你絲毫察覺不到這麼一道强大符籙的存在?」

  她心中凄涼至極。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因為符籙寫得不完整,缺了一點符膽靈氣,一來斬鎖符品秩比較高,我如今不是寫不出,而是代價比較大,二來,寫成了,你畢竟是元嬰境界,對於天地元氣流轉,極其敏銳,說不定你敲了門,就直接不進屋子了。你們不是稱呼我為賬房先生嗎?我就覺得不能辜負你們青峽島的厚愛,你的心竅鮮血,剛好補上了這道符籙的最後一個關鍵環節。」

  陳平安問道:「你以為炭雪這個名字,是白給你取的嗎?現在就是炭雪同爐了,只可惜我不是顧璨,與你不親近。」

  陳平安言語之間,從咫尺物當中拈出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其實還有真正寫完的兩張,現在你怎麼辦?還有把握跟我同歸於盡嗎?你說我的壓箱底手段,不是兩把飛劍,其實你只說對了一半,我與它們,一路相伴走到今天,面對强敵,打生打死的次數,你無法想像的。」

  飛劍初一和十五從養劍葫中飛掠而出,劍尖分別刺中兩張符籙符膽,靈光乍放光明,宛如兩隻光輝溫煦的炭籠。

  兩把飛劍,一把懸停在炭雪眉心處,闕中穴。

  一把懸停在炭雪腹部氣海外。

  陳平安笑道:「別介意,最後那次推劍,不是針對你,而是招呼客人登門。順便讓你瞭解一下什麼叫物盡其用,省得你覺得我又在詐你。」

  陳平安向前跨出幾步,竟是完全無視被釘死在門板上的她,輕輕打開門,微笑道:「讓真君久等了。」

  原來截江真君劉志茂,早已立雪於門外。

  當一位元修大修士,在自家小天地當中,刻意隱蔽氣機,連炭雪都毫無察覺,照理來說陳平安更不會知曉才對。

  當那把半仙兵再度出鞘之時,劉志茂就已經在橫波府敏銳察覺,只是當時猶豫不決,不太願意冒冒然去一窺究竟。

  只是當那把劍的劍尖刺透房門,劉志茂終於按耐不住,悄然離開府邸密室,來到青峽島山門這邊。

  劉志茂已經站在門外一盞茶功夫了。

  陳平安側過身,「真君屋裡坐。」

  劉志茂心中嘆息一聲,面帶笑意大步走入其中,繞過那塊青石板,坐在桌旁。

  陳平安重新關上門,雖然開門和關門的動作都不大,可憐炭雪被一把劍仙穿透,如墜冰窟,再被那道寫在門板上的符籙克制,又如同置身於煮沸的油鍋中。既是雪上加霜,又是火上加油,讓她痛不欲生。

  陳平安再次與劉志茂相對而坐。

  劉志茂也再次拿出那只白碗,放在桌上,輕輕一推,顯然是又討要酒喝了,「有陳先生這樣的客人,才會有我這樣的主人,人生幸事也。」

  陳平安一招手,養劍葫被馭入手中,給劉志茂倒了一碗酒,這次不比第一次,十分豪爽,給白碗倒滿了仙家烏啼酒,只是卻沒有立即回推過去,問道:「想好了?或者說是與粒粟島島主譚元儀商量好了?」

  劉志茂笑著反問道:「難道陳先生都猜不出譚元儀那次去往宮柳島,是談妥了,還是談崩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猜不到。」

  劉志茂感慨道:「若是陳先生去過粒粟島,在烏龍潭畔見過幾次島主譚元儀,說不定就可以順著脈絡,得到答案了。先生擅長推衍,委實是精通此道。」

  陳平安還是搖頭,「這算什麼精通推衍,那是你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大家風範。我說得直接,真君別見怪。」

  劉志茂深呼吸一口氣,說道:「實不相瞞,譚元儀雖是大驪綠波亭在整個寶瓶洲中部的主事人,可是登島與劉老成密談後,仍是不太愉快。當時譚元儀給出的條件,是一虛一實。」

  劉志茂停頓片刻,見陳平安仍是安安靜靜等下下文的神態,又有些唏噓,其實陳平安只憑「一虛一實」四字就知道大致真相了,可仍是不會多說一個字,就是可以等,就是願意熬和慢。

  這種細微處的心性之妙,只有劉志茂這種修為、心性足夠高的老修士,大概才會理解。

  劉志茂繼續說道:「大驪是希望我能夠維持虛的江湖君主身份,但是全部,全部的實在好處,都交給宮柳島。書簡湖千餘島嶼,我這個檯面上的書簡湖盟主,只揀選十餘座藩屬島嶼之外的其餘三十座島嶼,接連成片,形成一個類似世俗王朝的『京畿之地』,其餘所有的島嶼,都歸入宮柳島轄境。當然了,大驪宋氏在未來歲月裡,肯定要向劉老成抽成分紅的。然後在這個前提上,劉老成不可以有任何針對我和青峽島的舉措,明裡暗裡,都不可以。不過譚元儀多半會將這點小要求,儘量在劉老成那邊說得委婉。」

  劉志茂嘆了口氣,「即便是如此退讓了,劉老成仍是不願意點頭,竟是連我那個名義上的江湖君主頭銜,都不願意施捨給青峽島,撂下了一句話給譚元儀,說以後書簡湖,不會有什麼江湖君主了,簡直就是貽笑大方。」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暫時想不通其中關節。

  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玉圭宗荀淵的謀劃,下宗選址書簡湖,以及荀淵與劉老成之間的結盟關係,更猜不到姜尚真這位手握雲窟福地的「老熟人」,即將成為下宗的首任宗主。

  作為玉圭宗的下宗,必然是要囊括整座書簡湖都還嫌小,說不定連朱熒王朝在書簡湖附近的周邊藩屬,例如石毫國在內,都要劃入下宗轄境。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一個元嬰野修劉志茂,算什麼東西?

  只是劉志茂不知,粒粟島譚元儀一樣不知。

  國師崔瀺為了這個棋局,有意無意對譚元儀進行了隱瞞,為的就是讓崔東山輸得心服口服,兩人分出主次,讓崔東山心甘情願離開山崖書院,為他崔瀺所用,幫助他和大驪鐵騎安穩寶瓶洲半壁江山,至於是南是北,是在觀湖書院以北守江山,還是在以南打江山,崔瀺當時給了崔東山選擇,兩者都可以。

  對於崔瀺這種人而言,世間人事皆不可信,可是難道連「自己」都不信?那豈不是質疑自己的大道?就像陳平安內心最深處,排斥自己成為山上人,所以連那座搭建起來的跨河長生橋,都走不上去。

  雖說如今一分為二,崔東山只算是半個崔瀺,可崔瀺也好,崔東山也罷,到底不是只會抖機靈、耍小聰明的那種人。

  只要真正決定了落座對弈,就會願賭服輸,更何況是輸給半個自己。

  崔東山一旦出山,傾力輔佐大驪。

  無疑就等於大驪王朝憑空多出一頭綉虎!

  當時崔瀺還未離開池水城高樓,用崔東山自己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來講,就是「我自己想想都可怕,大驪在寶瓶洲,還怎麼輸?」

  陳平安沉默不語,這個消息,好壞參半。

  好的是,劉志茂與自己開價的底氣,跌落谷底。坐鎮宮柳島的劉老成如此硬氣,青峽島春庭府那邊,以及朱弦府,劉志茂跟陳平安坐地起價的東西,分量會越來越輕。

  壞的是,這意味著想要做成心中事情,陳平安需要在大驪那邊付出更多,甚至陳平安開始懷疑,一個粒粟島譚元儀,夠不夠資格影響到大驪中樞的策略,能不能以大驪宋氏在書簡湖的代言人,與自己談買賣,一旦譚元儀嗓門不夠大,陳平安跟此人身上耗費的精力,就會打水漂,更怕譚元儀因功升遷去了大驪別處,書簡湖換了新的大驪話事人,陳平安與譚元儀結下的那點「香火情」,反而會壞事,最怕的是譚元儀被劉老成橫插一腳,導致書簡湖形勢變幻,要知道書簡湖的最終歸屬,真正最大的功臣從來不是什麼粒粟島,而是朱熒王朝邊境上的那支大驪鐵騎,是這支鐵騎的勢如破竹,決定了書簡湖的姓氏。一旦譚元儀被大驪那些上柱國姓氏在廟堂上,蓋棺定論,屬辦事不利,那麼陳平安就根本不用去粒粟島了,因為譚元儀已經自身難保,說不定還會將他陳平安當做救命稻草,死死攥緊,死都不放手,希冀著以此作為死地求生的最後本錢,那個時候的譚元儀,一個能夠一夜之間決定了青塚、天姥兩座大島命運的地仙修士,會變得更加可怕,更加不擇手段。

  道理再簡單不過。

  炭雪會被陳平安此刻釘死在屋門上。

  陳平安同樣有可能會淪落為下一個炭雪。

  這才是真正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負。

  劉志茂一直耐心等待陳平安的開口說話,沒有打斷這個賬房先生的沉思。

  陳平安的第一句話,「勞煩真君請動譚元儀,近期來青峽島與我秘密一敘,越快越好。」

  劉志茂鬆了口氣。

  只是接下來陳平安一番話就又讓劉志茂提心吊膽了,為難至極。

  「你我都清楚,譚元儀在宮柳島碰壁,劉老成絕不是漫天要價,給你們什麼坐地還錢的機會。現在粒粟島譚元儀本人,就是一個爛泥坑,趟這渾水,一不下心就要滿身泥,所以我有兩個條件,一個是你在顧璨娘親身上的秘密禁制,必須撤銷,不用問我會不會懷疑你答應下來卻不做,你我都知道雙方的底線,沒必要做這些無聊試探。你更清楚,我如今對待春庭府的態度。」

  「第二個條件,你放棄對朱弦府紅酥的掌控,交給我,譚元儀不濟事,就讓我親自去找劉老成談。」

  陳平安最後沉聲道:「第二個條件,其實都不算條件,劉志茂,你自己掂量清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不止是你們書簡湖的規矩,更是所有天下野修散仙的至理。」

  劉志茂毫不猶豫道:「可以!」

  陳平安似乎有些訝異。

  劉志茂攤開一隻手掌。

  陳平安微微一笑,將那只裝滿酒的白碗推向劉志茂,劉志茂舉起酒碗喝了一口,「陳先生是我在書簡湖的唯一知己,我自然要拿出些誠意。」

  劉志茂轉頭看了眼那條小泥鰍,收回視線後,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腦袋,「這玩意兒,我有。」

  陳平安笑道:「真君的知己?怎麼駡人呢?」

  劉志茂絲毫不惱,爽朗大笑,「看看,還說不是知己?」

  看似瀕死的炭雪,她微微擰轉脖子,看著「相談甚歡」的兩個男人,聽著他們極有可能隻言片語就可以決定書簡湖走勢的話語。

  在這一刻。

  她稍稍理解了那個陳平安的話裡話。

  話裡話,她也有,也會,例如被陳平安一口揭穿、一語道破的那個,說自己在泥瓶巷那邊,尚且懵懂無知,故而一切緣由,一切罪孽,即便是到了書簡湖,不過是稍稍「記事」,所以春庭府如今的「飛黃騰達」,與她這條小泥鰍關係不大,都是那對娘倆的功勞。

  可是相比陳平安的話裡話,直到劉志茂走進來,坐下來,身為青峽島主人,但是連喝不喝得成一碗酒,都得陳平安這個客人先點頭答應,並且總算拿回了酒碗,喝成了酒,還挺開心,一位連她都很忌憚的元嬰老修士,竟然以「知己」形容那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

  她才真正承認自己在陳平安這邊,是真的不夠聰明。

  陳平安指了指炭雪,對劉志茂說道:「大驪國師,會喜歡這副元嬰境蛟龍的遺蛻,這是我剛剛拿到手的籌碼,做成了這單生意,保你劉志茂一條命,實在不行,讓你撈到手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避難遷徙出書簡湖,以後成為大驪供奉,最少是有希望的。所以即便粒粟島和劉老成兩邊都談不攏,我一樣可以幫你防止那個最壞的『萬一』出現。」

  劉志茂笑眯眯道:「陳先生真捨得這條畜生?」

  陳平安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指了指炭雪,「我給了她很多次機會,哪怕只要抓住一次,她都不會是這個下場,怨誰?怨我不夠菩薩心腸?退一萬步說,可我也不是菩薩啊。」

  劉志茂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如果眼前年輕人沒有這份手腕和心智,也不配自己坐下來,厚著臉皮討要一碗酒。

  當初第一次來此,為何劉志茂沒有立即點頭?

  一方面是不死心,希望粒粟島譚元儀可以在劉老成那邊談攏,那麼劉志茂就根本無需繼續搭理陳平安,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再者陳平安可以想明白許多事情,紅酥,春庭府婦人的隱蔽禁制,諸如此類,並不會真正讓劉志茂感到「安心」,為何讀書人既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結果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會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還不是如何想是一回事,如何做,又是一回事?

  所以陳平如何安處置那條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畜生,就是一道無形的門檻,跨得過去,做得好,乾脆利落,漂漂亮亮,劉志茂才敢真正跟陳平安打交道,做買賣。

  打打殺殺,必須得有。

  如何打殺,更是學問。

  這條泥鰍和顧璨的所作所為,甚至是呂采桑、元袁這些所謂的年輕天之驕子,在劉志茂眼中,那就是小傢伙玩過家家,說話的嗓門大一點,摔碎的瓷器瓦罐多一點,就真以為老天爺第一我第二了。但是劉志茂非但不會覺得這樣不好,反而這樣才是最好的,太痴迷於所謂拳頭硬不硬的小傻子越多,連只憑喜怒、動輒殺人的那雙稚嫩拳頭之上,到底靠了多少島嶼、師門老祖宗的威勢,都拎不清楚,值得劉志茂去擔心嗎?他劉志茂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張椅子,只會坐得更穩。

  只可惜,來了個更加老江湖的劉老成。

  既生劉志茂,何有劉老成?

  時不在我,劉志茂只能如此感嘆。

  自己之所以在眼前這個年輕人晚輩這邊,如此低三下氣,何嘗不是大勢所迫?不是那塊玉牌,不是大驪鐵騎,不是寶瓶洲中部的風雲變幻?

  不過陳平安與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他無比清楚這些,並且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恪守某種讓劉志茂都感到極其古怪的……規矩。

  並且當這種一句句話、一件件小事不斷聚攏而成的規矩,逐漸水落石出後,劉志茂就願意去信服。

  劉志茂突然氣笑道:「前有劉老祖,後有陳先生,看來我是真不合適待在書簡湖了,搬家搬家,樹挪死人挪活,陳先生若是真能給我討要一塊太平無事牌,我必有重禮相贈致謝!」

  陳平安不以為意,這些話,未必是假話,但是言者如何想,並不重要,關鍵是聽者不能太當真,世事無常,今天人的真心,經不起明天事的敲打。

  就連本性醇善的曾掖都會走岔路,誤以為他陳平安是個好人,少年就可以安心依附,然後開始無比憧憬以後的美好,護道人,師徒,中五境修士,大道可期,到時候一定要再次登上茅月島,再見一見師父和那個心腸歹毒的祖師……

  可能曾掖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這一點點心性變化,竟是讓隔壁那位賬房先生,在面對劉老成都心如止水的「大修士」,在那一刻,陳平安有過一剎那的心中悚然。

  而他原本確實可以走上坡路的人生,差一點就要重新走下坡路。

  陳平安甚至可以清楚預測到,如果真是如此,將來幡然醒悟的某一天,曾掖會怨天尤人,而且極其理直氣壯。

  唯獨不知道,曾掖連自己人生已經再無選擇的處境中,連自己必須要面對的陳平安這一關隘,都過不去,那麼哪怕有了其餘機會,換成其餘關隘要過,就真能過去了?

  靠運氣,靠命嗎?靠大人物無緣無故的青眼相加嗎?

  陳平安從不認為自己的為人處世,就一定是最適合曾掖的人生。

  可是幾乎人人都會有這樣困境,叫做「沒得選」。

  陳平安更不例外。

  家鄉小鎮,楊家鋪子的草藥,就是陳平安唯一的選擇。最後,娘親還是走了。

  炊煙裊裊的泥瓶巷中,就只有一位婦人願意打開了院門。曾是陳平安苦難人生當中,最好的選擇,如今又變成了一個最壞的選擇。

  一部撼山拳譜,也是草鞋少年當時唯一的選擇。

  好在直到今天,陳平安都覺得那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人生往往如此,很多時候根本沒有什麼岔路去選對錯、分好壞,老天爺就是要按著腦袋讓你往前走。

  一個人在當下能做的,不過就是怎麼行走腳下那條唯一的道路。

  只有走過去了,才有岔路可走的機會,才有從羊腸小道和獨木橋變成陽關大道的下一個機會。

  在看曾掖這條線的時候,看到少年的心性起伏後,陳平安又一次感到無奈,甚至疲憊。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原來真正難處不在改,而是在知。

  顧璨是如此,性情在尺子另一個極端上的曾掖,同樣會犯錯。

  唯一的例外,是曾掖如今還很稚弱,修為和心性都是如此,所以才有逐漸完善的機會。

  陳平安不會與曾掖講自己的道理,而是教他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的根本認知,只要知道得越多,就像手中撐著一把桐葉傘、油紙傘,對待風風雨雨,可以躲避更多,若是只與少年講道理,而毫不知曉世道的複雜,無非是給曾掖編織了一個籮筐、背簍,讓他背著,然後陳平安是在不斷强行往裡邊塞東西,非但不會讓曾掖走得更加順暢,而是在負重前行,只會越來越吃力。

  道理,講不講,都要付出代價。

  學問,裝進了籮筐、背簍,一樣未必是好事。

  世間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字彙聚而成的學問,則是有重量的。

  可這就像當年楊老頭在陳平安腿上畫就的八兩真氣符,既會讓陳平安行走沉重,但是一樣可以砥礪武道。

  這些,都是陳平安在曾掖這第五條線出現後,才開始琢磨出來的自家學問。

  以前不是完全不懂,而是陳平安還不通透。

  行走太快,少年來不及。

  原來道理最怕半桶水,一走路,還要晃來晃去,提水桶的人,自然無比吃力。

  劉志茂突然笑著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言語,「陳先生,莫不是在『觀道』與『合道』?」

  陳平安喝了口酒,像是在開玩笑:「原來真君真是知己。」

  劉志茂鄭重其事地放下酒碗,抱拳以對,「你我大道不同,曾經更是互為仇寇,可是就憑陳先生能夠以下五境修為,行地仙之事,就值得我敬重。」

  陳平安打趣道:「如果真君的人生軌跡,能夠與我說上一說,幫我觀道更多,我也會感激不已。」

  劉志茂連忙擺手,「知己不分敵人朋友,如今我們雙方至多不是敵人,最少暫時不會是,以後再有衝突過招,無非是各憑本事。既然不是朋友,我為何要幫助陳先生?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先生如今在咱們青峽島密庫那邊,可是欠了不少神仙錢了。如果陳先生願意以玉牌相贈,或是哪怕只是借我百年,我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坦誠相待,問什麼,我說什麼,就算陳先生不問,我也會竹筒倒豆子,該說不該說,都說。」

  那塊玉牌的原主人,正是亞聖一脈的中土文廟七十二賢之一,更是坐鎮寶瓶洲版圖上空的大聖人。

  劉志茂當然知道輕重。

  既忌憚,又垂涎。

  至於他可以不可以接手,其實很簡單,就看陳平安敢不敢送出手。

  因為劉志茂並不真正瞭解儒家上邊的真正規矩,陳平安反而知道更多。

  陳平安笑道:「這個你就別想了。」

  劉志茂本就不抱希望,自然不會失望。

  陳平安突然問道:「我如果手持玉牌,毫無節制地汲取書簡湖靈氣水運,直接涸澤而漁,盡收入我一人囊中,真君你,他劉老成,幕後的大驪宋氏,會阻攔嗎?敢嗎?」

  劉志茂臉色僵硬。

  陳平安微笑道:「放心,這合情合理,但是不合禮。所以即便你們不敢攔,我也不敢做。當然,如果萬不得已,我會試試看,看看能否一步就跨入地仙境界。」

  劉志茂再次抱拳,「懇請陳先生莫要兩敗俱傷,對書簡湖釜底抽薪,也讓自己徹底失去這塊護身符。」

  陳平安搖頭道:「我在後,書簡湖在前,先後順序不能亂。」

  陳平安站起身,「走,有請真君陪我去趟春庭府,一起吃頓我們家鄉那邊的冬至餃子。」

  劉志茂跟著起身,瞥了眼無比凄慘的那條小泥鰍。

  一把半仙兵,兩把本命飛劍,三張斬鎖符。

  都是咱們書簡湖的極好道理啊。

  實在得很。

  陳平安看也不看她,「去的路上,勞煩真君與我說說看蛟龍遺蛻的剝取之法,回來之後,我再聽聽她的遺言,萬一,她的道理能夠說服我呢?」

  劉志茂哈哈大笑。

  兩人離開屋子。

  到了春庭府那邊,顧璨臉色慘白,婦人更是難掩惶恐。

  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話,「炭雪在我那邊,想要與我講一講她的道理,就不來吃餃子了。」

  一頓餃子吃完,陳平安放下筷子,說飽了,與婦人道了一聲謝。

  劉志茂便也放下筷子,並肩而立,聯袂離開。

  兩人分道揚鑣。

  劉志茂先返回橫波府,再悄然返回春庭府。

  陳平安則獨自返回屋子。

  風雪夜歸人。

  劍仙的劍尖還在門上。

  陳平安打開門,進了屋子,炭雪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不想死。」

  陳平安關上門後,「這就是你的道理?」

  陳平安沒有再理睬她,在書案和桌上點燃兩盞燈火,從竹箱搬出那座「下獄」閻王殿,放在桌上。

  繼續做著這大半個月來的事情。

  她就一直被釘死在門口。

  等到後半夜。

  精疲力盡的陳平安喝酒提神後,收起了那座木質閣樓放回竹箱。

  手持炭籠,他走到窗口,望向窗外的書簡湖,大雪停歇。

  陳平安望著一座島嶼上大雪滿山的冷寂景色,輕聲道:「四頁賬本,三十二位,竟然沒有一位陰物鬼魅敢開口,要我殺你報仇。所以我覺得你該死了,打算改變主意,準備不與大驪國師做買賣。春庭府那邊,等我吃完了一大碗餃子,也沒人幫你求情。就像你說的,先前我金色文膽自行崩碎,顧璨是不敢問,今夜是一樣的,還是不敢。這會兒,劉志茂應該在春庭府,幫顧璨娘親祛除了禁制,多半會被她視為頭等好心腸的大恩人了。至於我呢,大概從今夜起,就是春庭府忘恩負義的仇人了。」

  陳平安單手持炭籠,走到她身邊,伸手握住劍仙的劍柄。

  她滿臉淚水,道心幾近崩潰,反復呢喃道:「陳平安,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陳平安搖搖頭,「你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風雪夜中,又有客至。

  一位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飛奔而來,他跪在門外雪地裡。

  陳平安持劍橫掃,將她一分為二。

  在門外的劍仙金色劍尖,橫移出一段距離後,依舊沒有被持劍之人拔出。

  然後屋門被打開。

  陳平安站在門口,「顧璨,我還以為你會說,只要炭雪死了,你也要自盡在我眼前的。我開門之前,還在想,這到底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你娘親教給你的措辭。」

  顧璨抬起頭,無聲而哭。

  這是他離開家鄉在書簡湖這些年,第一次哭得重新像泥瓶巷當年那個小鼻涕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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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 01:28:42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四十三章 涼風大飽

  陳平安抬頭看著夜幕,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他站在屋檐下,手裡邊拎著炭籠。

  顧璨哭得撕心裂肺,就像一隻受傷的幼崽。

  陳平安哪怕已經重新望向顧璨,依舊沒有開口說話,就由著顧璨在那邊哀嚎,滿臉的眼淚鼻涕。

  顧璨就這麼一直哭到了身體抽搐起來,哭到沒了力氣,便開始嗚咽,攢出些氣力,又開始乾嚎,就這樣像是把所有心氣都給哭沒了。

  陳平安緩緩問道:「為什麼不跟我求情?是因為知道沒有用嗎?不願意失去最後一次機會,因為幫炭雪開了口,我不但跟春庭府,跟你娘親兩清了,跟你顧璨也一樣,最後一點點藕斷絲連,也沒了,是這樣嗎?是總算知道了哪怕有炭雪在,如今也未必在書簡湖活得下去了,將炭雪換成我陳平安,當你們春庭府的門神,說不定你們娘倆還能繼續像以前那麼活著,就是稍微沒那麼痛快了,不太能夠理直氣壯告訴我,『我就是喜歡殺人』了?可是比起哪天莫名其妙給一個都沒見過面的修士,無冤無仇的,就給人隨手一巴掌打死,一家人跑去在地底下團團圓圓,還是賺的?」

  顧璨就是不說話,也不去擦拭滿臉的鼻涕眼淚,就是那麼直楞楞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嘆了口氣,走到顧璨身前,彎腰遞過去手中的炭籠。

  踩在積雪中,每一步都踩出吱吱呀呀的踩雪聲響。

  顧璨不接。

  陳平安蹲下,面對面,看著顧璨,「小鼻涕蟲,沒關係,照實說,我都聽著。」

  顧璨抓起一大把雪,轉過頭去,往臉上糊了糊,這才轉回頭,哽咽道:「陳平安,你是最壞的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猶豫片刻,「在你們書簡湖,我確實是好人。不是好人聰明了,就是壞人。」

  顧璨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你們書簡湖,你們春庭府,你們娘倆!陳平安,你就喜歡說這樣的話,我們不要這樣,好不好……」

  顧璨用雙手手背遮掩臉龐,嗚嗚咽咽。

  陳平安說道:「你回去吧。」

  顧璨一拳打在陳平安胸膛,打得陳平安跌坐在雪地裡。

  顧璨站起身,踉蹌跑走。

  跑出去十數步外,顧璨停下腳步,沒有轉身,抽泣道:「陳平安,你比小泥鰍更重要,從來都是這樣的。但是從現在起,不是這樣了,就算小泥鰍死了,都比你好。」

  陳平安坐在雪中,眺望著書簡湖。

  心止如水。

  站起身,抖落棉衣上沾染的雪屑,陳平安走向渡口,等待粒粟島譚元儀的到來,以劉志茂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肯定一回到橫波府就會飛劍傳信粒粟島,只是突然想到這位大驪綠波亭在寶瓶洲中部的諜子頭目,多半不會乘船而至,而是事先與劉志茂通氣,秘密潛入青峽島,陳平安便轉身直接去往橫波府。

  春庭府。

  婦人披著一件雪白狐裘,焦急等待。

  看著顧璨的身影後,趕緊小跑過去,問道:「怎麼樣,炭雪呢?沒跟你一起回來?」

  先前在灶房娘倆一起包餃子的時候,顧璨突然神色劇變,摔倒在地,捂住心口,像是大病了一場。

  當時婦人就心知不妙,多半是炭雪在春庭府外邊出了岔子。

  顧璨抬起頭,怔怔道:「死了。」

  婦人愕然,以為自己聽錯了,「璨璨,你說什麼?」

  顧璨重複道:「死了。」

  婦人厲色道:「死了?就這麼死了?炭雪是元嬰境的蛟龍,怎麼可能會死?!除了宮柳島那個姓劉的老王八蛋,書簡湖還有誰能夠殺死炭雪!」

  顧璨看著娘親那張臉龐,說道:「還有陳平安。」

  婦人憤怒道:「說什麼昏話!陳平安怎麼可能殺死炭雪,他又有什麼資格殺死已經不屬他的小泥鰍,他瘋了嗎?這個沒良心的小賤種,當年就該活活餓死在泥瓶巷裡頭,我就知道他這趟來咱們青峽島,沒安好心,挨千刀的玩意兒……」

  顧璨突然說道:「陳平安可能聽得到。」

  婦人立即閉上嘴巴,慌慌張張環視四周,她臉色慘白,與地上積雪與身上狐裘差不多。

  顧璨默然無聲。

  婦人一把抱住他,哭道:「我可憐的兒啊。」

  顧璨面無表情,他如今體魄和神魂都孱弱至極,在春庭府和山門的雪地裡往返一趟,此刻早已手腳冰涼。

  ————

  再次返回橫波府,劉志茂猶豫了一下,讓心腹管家去請來了章靨。

  又去那座類似劍房的秘密小劍塚,珍藏著上品傳訊飛劍,細細斟酌醞釀一番措辭,才傳信給粒粟島島主譚元儀。

  最後劉志茂來到鋪有一幅彩衣國特産地衣的大堂,一拂手,撈起一團水霧,灑在地上,出現一幅青峽島山門口的畫卷。

  大雪已停歇,畫面便顯得有些死寂。

  劉志茂低頭凝視著水霧生成的畫面。

  期間幾次抬頭望向門外。

  劉志茂無奈而笑,如今的青峽島近千修士,也就只有一個章靨敢得了橫波府敕令,依舊是晃晃悠悠趕來,絕對不會匆忙御風,至於他這個島主會不會心生芥蒂,章靨這個老傢伙可從來不管。

  劉志茂嘆了口氣。

  最早一起並肩廝殺的老兄弟,幾乎全死完了,要麼是死在開疆拓土的戰場上,要麼是死於層出不窮的偷襲暗殺,要麼是桀驁不馴生有反心,被他劉志茂親自打殺,當然更多還是老死的,結果最後身邊就只剩下個章靨,青峽島最後一個老夥計了。

  劉志茂徑直穿過那幅水運畫卷,來到大門口,猶豫了一下,跨出門檻,在那邊等著章靨。

  章靨作為地仙之下的龍門境修士,在島嶼千餘的書簡湖,即便不談與劉志茂的交情,其實自己占山為王,當個島主,綽綽有餘,事實上劉志茂這兩年以遠交近攻的路數,吞並素鱗島在內那些十餘座大島嶼後,就有意向讓章靨這位扶龍之臣,揀選一座大島作為開府之地,只是章靨婉拒了兩次,劉志茂就不再堅持。

  在兩人皆是觀海境的相逢初期,譜牒仙師出身的章靨,不但是劉志茂的朋友,更是為劉志茂出謀劃策的幕後軍師,可以說,青峽島早期能夠一次次安然渡過難關,除了劉志茂領著一幫聚攏在身邊的從龍之臣,次次出手狠辣,對敵斬草除根,震懾群雄之外,章靨的謀斷,至關重要。

  劉志茂之所以對章靨一直禮遇有加,除了艱難歲月裡這段殊為不易的香火情,再就是章靨在青峽島站穩腳跟之後,尤其是劉志茂在修行路上,步步登高,遠遠將他甩在身後,許多自認為該說的話,章靨從不猶豫,簡直就是硬生生將一個本該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開國功勛,變成了不知死活、惹人厭煩的廟堂諫臣,劉志茂數次確實大為惱火章靨的半點臉面不講,馬上打江山和下馬守江山,規矩能一樣嗎?可章靨依舊我行我素,劉志茂在躋身元嬰之後,便對章靨越來越疏遠,不過是讓其掌管釣魚、密庫兩房,當著京官的身份,卻做著地方官的事,章靨的不討喜,顯而易見,所以這些年不好說處境艱難,但是比起供奉俞檜這些風光無限的青峽島後來人,章靨在青峽島露面的機會,越來越少,許多慶功宴,倒也參加,但是從不開口說話,既不對截江真君阿諛奉承,也不會潑什麼冷水。

  腦海中走馬觀燈,劉志茂一想到這些陳年舊事,竟是有些久違的唏噓感觸。

  總算是來了。

  章靨見著了劉志茂,依舊走得不急不緩。

  不但如此,他手裡竟然還捏了個結實雪球,由此可見,趕來的路上,章靨走得何等悠哉,去喊他的人又是如何心急如焚。

  身邊那個同樣是龍門境修士的橫波府大管家,這趟出門去找章靨,確實糟心,可當他瞧見了站在門外等候的真君老爺後,心弦一震,立即有些後悔,這一路催促章靨的次數,實在太多了,所幸沒有發牢騷,不然多半要栽跟頭。

  劉志茂對大管家揮揮手,示意不要靠近大堂,後者立即躬身離開。

  章靨抱拳致禮,「見過島主。」

  劉志茂笑著抬手虛按兩下,示意章靨不用如此見外。

  兩人一前一後跨過門檻,章靨看著懸浮在那幅錦綉地衣上邊的畫卷,默不作聲。

  劉志茂開門見山道:「當年你和釣魚房耗時八年,才幫我辛苦找到那位金丹女修的轉世,當時勸我可以將其拘押在青峽島上,但是絕不可以在她身上動手腳,將來一旦劉老成重返宮柳島,最後撕破臉皮的時候,才道破此事,憑藉此舉,說不定我劉志茂可以自救一命,我當時不信,你便與我爭執,我還說你是婦人之仁,對劉老成的心性揣摩,十分可笑。現在看來,你未必就對,但我肯定是錯了。」

  章靨面無表情道:「難得島主肯認個錯,不曉得明兒早上,太陽會不會從西邊起來。」

  劉志茂伸手點了點這個老强頭,氣笑道:「就你這種臭脾氣和這張臭嘴,換成別人,我早就宰了十次八次了。」

  章靨哦了一聲,「那我謝過島主的不殺之恩。」

  劉志茂正要說話,突然指了指畫卷,說道:「看好了。」

  畫面上,顧璨跪在門外雪地裡。

  那個賬房先生推開門後,在說完那句話後,抬起頭,雙手拎著炭籠,就這麼仰頭看著。

  劉志茂臉色陰晴不定。

  章靨說道:「我勸島主還是撤了吧,不過我估摸著還是沒個屁用。」

  劉志茂先伸出一根手指,在畫卷某處輕輕一點,然後一揮袖子,真的撤去了這幅畫卷。

  劉志茂說道:「這個陳平安,你覺得如何?」

  章靨想了想,「很可怕,如果他是書簡湖野修,應該就沒島主什麼事兒了。」

  劉志茂點頭道:「一些個我與他之間的秘事,就不說與你聽了,並非我信不過你,而是你不知道,可能更好。不過有些無傷大雅的小事,倒是可以當個樂子,說給你聽聽看。」

  章靨不再故意拿言語去刺劉志茂。

  劉志茂所謂的小事,肯定不小。

  劉志茂便詳細說了與陳平安離開山門後的對話,以及是如何一起吃了春庭府那頓冬至餃子,然後分開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

  劉志茂說道:「你說陳平安為何故意帶上我,嚇唬那婦人,又白白送我一個天大人情,必須瞞著婦人真相,由我劉志茂當一回好人?」

  章靨思索片刻,一語中的:「不複雜,陳平安從搬出春庭府那一刻起,就在與顧璨娘親在劃清界線,只是手法屬比較溫和,雙方都有臺階下,不至於鬧得太僵,不過那會兒婦人多半只會如釋重負,猜不到陳平安的用心,此後陳平安時不時去春庭府吃頓飯,安撫人心罷了,婦人便漸漸安心了,處於一種她認為最『舒適』的心境狀態,陳平安不會拐騙了顧璨,害得顧璨『誤入歧途』,去當什麼找死的好人,而且陳平安還留在了青峽島,怎麼都算是一層春庭府的護身符,就跟多了一尊看門的門神似的,她當然喜歡。在那之後,陳平安就去春庭府越來越少,而且不落痕跡,因為這位賬房先生,確實很忙碌,於是婦人便更加開心了,直到今晚,陳平安拉上了島主,一起坐在春庭府餐桌上吃著餃子,她才終於後知後覺,雙方已是陌路人。」

  章靨說完這些幾乎就是真相的言語後,問道:「我這種外人,不過是多留心了幾眼陳平安,尚且看得穿,何況是島主,為何要問?怎麼,怕我坐了這麼多年冷板凳,常年不用腦子,與春庭府這位喜好以誥命夫人自居的婦人一般無二,生銹了?再說了,腦子再不夠用,幫著島主打理密庫、釣魚兩房,還是勉强夠的吧?難道是覺得我手裡邊握著密庫房,不放心,怕我眼見著青峽島要樹倒猢猻散,卷起鋪蓋就一個腳底抹油,帶著一大堆寶貝跑路?說吧,打算將密庫房交給哪位心腹,島主放心,我不會戀棧不去,不過若是人選不合適,我就最後一次潑潑島主的冷水。」

  劉志茂笑駡道:「少在這裡瞎扯卵!」

  章靨緩緩道:「那到底是圖什麼?不是我章靨看不起自己,如今的形勢,我真不幫不上大忙,如果是要我去當個死士,我不會答應,哪怕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好歹還有甲子光陰,都算是凡俗夫子的一輩子了,這麼多年來,福,我享了,苦頭,更沒少吃,我不欠你和青峽島半點。」

  劉志茂沒有回答章靨的問題,沒來由感慨了一句,「你說如果書簡湖都是陳平安這樣的人,我們這幫老不死的傢伙,一邊給人駡罄竹難書、一邊又給人頂禮膜拜的大惡人,還怎麼混?怎麼能混得風生水起?」

  章靨笑道:「島主,這樣的人,不多的。」

  劉志茂轉頭望著這個魂魄腐朽飄零的龍門境老修士,看了很久。

  章靨只是不說話。

  劉志茂說道:「章靨,你找個良辰吉日,然後在今年年底,不要等到開春,就悄悄離開書簡湖吧,走得遠一點,隨便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穩穩過完最後的甲子光陰。」

  章靨皺緊眉頭,疑惑道:「形勢已經惡劣到這份上了?」

  劉志茂猶豫了一下,坦誠道:「目前來看,其實不算最壞,可是世事難料,大驪宋氏入主書簡湖,是大勢所趨,一旦哪天大驪腦子抽筋了,或是覺得給劉老成瓜分太多,想要在我身上找補回來,青峽島就會被秋後算帳,到時候大驪隨便找個由頭,宰了我,既能夠讓書簡湖大快人心,還能得了十幾座大島嶼的家當,換成我是大驪管事情的,鐵定做啊,指不定這會兒就開始磨刀了。」

  劉志茂拍了拍章靨的肩膀,「不是在故意收買人心,你如果不是章靨,一個不上不下的龍門境修士,算個屁,哪裡需要我劉志茂如此婆婆媽媽,絮叨個半天,有這閒功夫,我閉關修行不行啊?不小心修出個玉璞境,他娘的看大驪還敢不敢磨刀,還舍不捨得卸磨殺驢,同樣是玉璞境,一個阮邛,都快給大驪宋氏捧上天了。我這個只差半步的元嬰,比起阮邛,真是半境之差,就要氣死人。」

  「話說回來,怎麼收買人心,當年還是你手把手教我的。」

  劉志茂從章靨肩頭,收起手,又給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笑道:「我希望身邊的老夥計,總歸得有一個人,夠有個善終的結局。反正是舉手之勞,別謝我啊,不然就見外了。」

  章靨突然開始破口大駡:「你這個老王八蛋,真有給大驪或是劉老成活活打死的一天,然後我躲起來了,六十年過去了,我還怎麼在黃泉路上追上你,陪你說說話?」

  章靨搖搖頭,輕聲道:「我不走。」

  劉志茂看著這個又犯倔的傢伙,說了句題外話,「你倒是能跟咱們那位賬房先生當個朋友,聰明的時候,聰明得根本不像個好人。强勁上頭的時候,就像個腦子進水的傻子。」

  章靨道:「你現在心性不太對勁,無益於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時候一口氣墜下,你這輩子都很難再提起來,還怎麼躋身上五境?那麼多大風大浪都熬過來了,難道還不清楚,多少死在我們手上的對手,都是只差了一口氣的事情?」

  劉志茂哎呦一聲,「章靨,可以啊,又開始教訓起來了,還敢跟我談修行了,真以為咱倆還是當年兩個觀海境的楞頭青啊?」

  章靨笑道:「我躋身洞府境的時候,能算是楞頭青,你劉志茂那會兒,年紀已經不小了,沒辦法,你們這些野狗刨食的山澤野修嘛,混得就是比我們譜牒仙師要差勁很多。」

  劉志茂嘲笑道:「在書簡湖當了這麼多年的野修,到頭來還是願意以譜牒仙師自居啊?」

  章靨喃喃道:「有件事情,一直放在心底沒跟人講過,我在跟著那個叫劉志茂的傢伙,來到書簡湖的第一天起,就無比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親眼看到那個劉志茂以野修身份,在書簡湖開宗立派。所以這些年,我經常去一個地方逛蕩,那是我和劉志茂在書簡湖最早的立足之地,一個跟橫波府同名的小島嶼,橫波島,巴掌大小的地兒,後來給一位當時來看無可匹敵的金丹仇家,直接用本命法寶給打沒了,真是氣死我了,當時背著那個半點沒有氣餒的劉志茂,一個人划船過去,在那邊默默流淚,哭也,苦也。」

  ————

  陳平安和譚元儀幾乎同時到達橫波府。

  只是一明一暗。

  劉志茂親自出門將手持炭籠的賬房先生,領到一間密室,竟是四壁與地面竟然都是雪花錢,然後只擺放了四張蒲團。

  粒粟島島主譚元儀已經坐在其中一張蒲團上,正在閉目養神,在劉志茂和陳平安並肩走入後,睜開眼,站起身,笑道:「陳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

  陳平安問了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書簡湖的近況,譚島主你的那位綠波亭同僚,如今身在青鸞國的李寶箴,能不能夠知曉?」

  譚元儀說道:「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一些關鍵諜報的交換,如果陳先生不願意在諜報上被提及太多,我可以親自潤筆一二。」

  陳平安自然需要拱手致謝。

  譚元儀則說了一番客氣話,什麼陳先生可是龍泉郡的山大王,還是北岳正神魏檗的摯友,在綠波亭內部,人人久仰陳平安的大名。

  實則陳平安心中非但沒有驚喜和感激,反而開始擔憂今夜的秘密會晤。

  大驪官場,尤其是安插在大驪王朝以外的諜子,最重規矩律法。譚元儀所謂的「潤筆」,就是破例,若是換成書簡湖的山澤野修,當然可以理解為雙方做買賣的鋪墊和誠意,可是陳平安剛好是極其熟稔大驪某些運作規矩的人,沒辦法,曾經的死敵,剛好是綠波亭的原先主人,那位宮中娘娘,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女子。譚元儀既然敢壞了規矩,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意味著他需要在陳平安身上悄悄找補回來,這也是做買賣的分內事,在商言商罷了。很多朋友,壞在一個錢上,反目成仇,未必全是那些所謂的朋友不厚道,自身亦是錯在了「拎不清」上。至於這裡邊還應該講一講的順序先後、對錯大小,又往往因為一味感情用事,誤人誤己,兩敗俱傷。

  三人一起落座。

  一位大驪諜子頭目,過江龍。

  一位書簡湖元嬰修士,地頭蛇。

  一位既是籍貫在大驪龍泉郡、又是青峽島供奉的賬房先生,過路客。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攤放在炭籠上,直截了當問道:「因為老龍城變故,大驪宋氏欠我金精銅錢,譚島主知不知道?」

  譚元儀點點頭,「這是綠波亭頭等機密,綠波亭所有隱匿在寶瓶洲中部的諜子死士,只有我可以接觸到一些大概,屬大驪公文裡邊故意語焉不詳的那部分,所以具體內幕,我依然沒資格知道。」

  陳平安又問道:「大驪軍方,比如在先後到達朱熒王朝邊境的兩支鐵騎,是不是都對譚島主很不滿?」

  譚元儀臉色微變。

  大驪尚武,從廟堂到江湖再到市井,皆是如此,民風彪悍絕非虛言,所以一直被寶瓶洲譏笑為「北方蠻夷」。

  大驪的上柱國姓氏,大部分的根基都在軍方,均攤掌握著一支支打慣了「老仗」的邊軍鐵騎,沒有誰能夠完全掌握一支邊軍,往往是兩三大豪閥姓氏相互制衡、結盟,當然也有類似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這般互相仇視的存在。

  如果不是大驪國師崔瀺,大驪文官根本就沒有出頭之日,哪怕是綉虎經營朝堂百年之久,去年還是鬧出了一個大笑話,大驪其中一支南征騎軍在京城的傳話人,氣勢洶洶去戶部討要銀子,品秩比此人高出一截的戶部侍郎,親自出面接待,結果戶部當然是要按照流程,先吐苦水,再喊窮,最後雙手一攤沒銀子,若是有點牽來扯去官場香火情的,最多就是私底下說些盡力周轉的掏心窩言語,若是沒交情的,那就是愛咋咋的,有本事你們來戶部砸場子啊。

  那個造訪戶部要銀子的傢伙,就是與戶部關係平平的,聽了半天,拗著性子,忍到最後,終於開始炸窩,拍桌子瞪眼睛,指著一位戶部侍郎的鼻子,駡了個狗血淋頭,將自家鐵騎一路南下的滅國功勛,一樁樁擺事實說清楚,再把將士在哪一國哪一處戰場的慘烈傷亡,一一報上數字,按照國師崔瀺的話說,這就是「武人也要說一說文官聽得懂的斯文話」,最後質問那個戶部侍郎是不是良心給狗叼了,竟敢在軍餉一事上支支吾吾裝大爺,再將戶部到底還有多少存銀說了個底朝天,說得那位戶部侍郎直感慨你這傢伙來咱們戶部當差算了。

  最終結果,自然是那人滿載而歸,還有意外之喜,戶部侍郎單獨劃撥一筆不算燃眉之急的款項,給了那支勢力在京城盤根交錯的鐵騎。

  只是那人還沒能帶著喜訊離開京城,就給揪了回去,不但如此,連同戶部侍郎以及頂頭上司,那個被譽為大驪財神爺的尚書大人,三個人同聚一堂。

  主位上,坐著一頭綉虎,國師崔瀺。

  當時崔瀺喝著茶水,微笑道:「給咱們大驪那教書匠窮儒生的那點銀子,你們戶部也好意思拖延?你們不也是讀書人出身嗎?你戶部右侍郎宋岩,如果我沒有記錯,最早也是村塾受的蒙學,真捨得動這幾下子筆刀子?咱們大驪已經這麼揭不開鍋了?」

  不理會那個戰戰兢兢的戶部侍郎,崔瀺轉頭望向那位白髮蒼蒼卻精神矍鑠的戶部尚書,「韓大財神爺,大驪這麼窮,怪誰?怪我?還是怪你?」

  不曾想老尚書毫不畏懼,指了指宋岩,「哪敢怪國師大人,我年紀大,但是官癮更大。再說了咱們戶部也不窮,銀子大大的有,就是不捨得胡亂花費而已,所以怪不著我,要怪就怪宋岩,那筆款項,從頭到尾,咱們戶部都按照國師的要求,辦得清清爽爽,一顆銅錢不多,一顆銅錢沒少。只是宋岩壞了事,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宋岩,快,拿出一點咱們戶部官員的骨氣來。」

  那個邊軍出身的要錢人,瞪大眼睛,他娘的六部衙門的高官,就這操行?不比咱們邊軍裡邊出來的糙漢子,好到哪裡去啊。

  看來天底下臭不要臉的人和話,其實都一個德行?

  崔瀺喝了口茶,對老尚書笑道:「行了,少在這裡拐彎抹角給下屬求活路。宋岩錯是不小,但還不至於丟了官,幾次京評,都還算不錯。就把三年俸祿拿出來,給到那筆款項裡頭去。」

  膝蓋發軟的宋岩如獲大赦,「屬下願意拿出十年俸祿……」

  老尚書一拍腦袋,「瓜慫蠢蛋,自尋死路啊。」

  崔瀺還是沒生氣,一手端茶,一手持杯蓋對宋岩擺擺手道:「這不是當官該有的規矩,回去後,還魂了,靜下心來,再好好跟老尚書討教一些為官之道。別總以為自己這位頂頭上司,只是靠著掙錢本事,才得以立身廟堂中樞。」

  老尚書帶著劫後餘生的侍郎離開大堂。

  兩個一起抹汗水,老尚書氣得一腳踹在侍郎腿上,低聲駡道:「我再年輕個三四十年,能一腳把你踹出屎來。」

  後者苦笑不已,這還是那個喜歡成天之乎者也的老尚書嗎?

  那個在大鬧戶部衙門的傢伙,咽了咽唾沫,到底是個能從戶部要到銀子的聰明人,學那老尚書耍無賴,「國師大人,可不能殺我啊,我這是職責所在。」

  崔瀺點點頭,「你做的非但沒錯,反而很好,我會記住你的名字,以後再接再厲,說不定出息不小,最少不用為了跑趟衙門,專程去咬咬牙,購買了一身不丟邊軍臉面的新衣服,買衣這筆錢,離開這裡後,你去戶部衙門討要,這不是你該花的銀子,是大驪朝廷的文官,欠你的。你在宋岩那邊討要到的軍費,除了本該撥給教書匠的那點銀子,其餘都可以帶出京城。」

  那個傢伙滿臉的匪夷所思,「國師大人,當真就只是這樣?」

  至於為何堂堂大驪國師,會知曉自己買衣服的這種芝麻小事,他當下已經顧不得多想了。

  崔瀺笑了笑,「當然不止是這樣,這件事情害我分心,尤其是讓我心裡頭有些不痛快了,既然怪不到你這個跑腿的人頭上去,韓尚書又滑不溜秋,不給我讓戶部衙門吃點掛落的機會,所以就只好拿你們的那位主將來說事,南下途中,他一些個可睜眼可閉眼的賬,我打算跟他蘇高山算一算,你告訴他,朝廷這邊,扣掉他滅掉夜遊國的一國之功,所以本該是囊中之物的巡狩使,有些懸乎了,接下來與曹枰雙方齊頭並進,攻打朱熒王朝,記得多出點力,如果能夠率先率軍攻入朱熒王朝京城,會是大功一件,樵夫出身的他,不是喜歡拿龍椅劈砍當柴火燒嗎?那一張椅子,我可以今天就答應他,只要蘇高山搶先一步,見著了京城高牆,那張寶瓶洲中部最值錢的椅子,就是他的柴火了,吞掉那張椅子的火焰,他豢養的那條火蟒,就有希望躋身金丹。」

  那個邊軍漢子臉色難看至極。

  這明擺是要逼著蘇大將軍拼死突入腹地啊。

  崔瀺放下茶杯,「還有事情要忙,你也一樣,就不請你喝茶了,一兩杯茶水,也沒法子讓你變得不火急火燎。」

  那漢子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放棄了與國師大人再商量商量的打算,他敢在戶部鬧,那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狗急跳牆,在這兒,毫無意義。

  漢子離開之前,壯起膽子說道:「國師大人,能不能再耽擱耽擱,容我說句話,就一句話。」

  崔瀺笑道:「是兩句了。」

  漢子直爽笑道:「以前總聽說朝堂上的大人物,都喜歡說些雲裡霧裡的屁話,全靠自己去猜,國師大人說話也繞,可繞的不多,雖然今兒事情讓國師大人有些糟心,可說實話,我還是心裡挺痛快的。」

  崔瀺揮揮手,「以後可以跟人吹牛皮,但是別太過火,一些個與我崔瀺把臂言歡、稱兄道弟的話,還是別講了。」

  漢子由衷佩服,抱拳道:「國師大人真乃神仙也。」

  很難想像。

  一個邊軍漢子在去年末跟戶部討要銀子,就這麼一件當初跟書簡湖八竿子打不著的小事,會最終直接影響到書簡湖數萬野修的大勢和命運。

  一支大驪鐵騎的主將蘇高山,從去年到今年末,整整一年,就一個感覺,老子沒錢,老子缺錢。

  尤其是長驅直入,打到了朱熒王朝的藩屬石毫國中部地帶後,拿下石毫國,毫無困難,但是掂量了一下曹枰那傢伙的兵馬,蘇高山就愁,怎麼看都是那個小白臉更有勝算,拿下攻破朱熒王朝京城的首功。

  人總不能活活給尿憋死,尤其是蘇高山這種高位的實權大將,所以在一切規矩之內,銀子也要,神仙錢更要。

  所以他就盯上了石毫國以南的那座書簡湖。

  親自派人去了趟池水城,與粒粟島譚元儀有過一番會晤。

  他蘇高山不管是什麼劉志茂馬志茂,誰當了書簡湖的盟主,無所謂,只要給錢就行,只要銀子夠多,他就可以加快南下的馬蹄速度,為此人撐腰,那幫好似的過街老鼠山澤野修,誰不服氣,那正好,他蘇高山此次南下,別說是野修地仙,就是那些譜牒仙師的大山頭,都鏟平了四十餘座,如今麾下不提大驪配給的武秘書郎,光是一路拉攏而來的修士,就有兩百人之多,這還是他看得入眼的,不然早就破千了。而且只要打算進行一場大的山上廝殺,自家大軍的屁股後頭,那些個給他滅了國或是被大驪承認藩屬身份的地方,在他身前低頭哈腰的譜牒仙師、神仙洞府,還可以再喊來三四百號,最少是這個數,都得乖乖騰雲駕霧,屁顛屁顛過來馳援書簡湖。

  更何況大軍之中,專門配置有專門針對山上修士的即艘巨型劍舟,是墨家機關師打造出來的大傢伙,一次升空齊射,飛劍數千如雨落。

  就是吃錢,而且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錢,每用一次,蘇高山就要心如刀割,感覺像是從自己心頭剮肉。

  每次一聽到文官幕僚在那邊打算盤,說此次動用劍舟,得不償失,劈裡啪啦,最後告訴蘇高山虧損了多少小暑錢,蘇高山就恨不得把那些祖師堂的老梁木都給拆下來賣錢的覆滅山門,再派人去掘地三尺,重新收刮一遍。萬一找出個秘密藏寶地之類,說不定就能保本、甚至是有賺了。這類事情,南下途中,還真發生過,而且不止一次。那幫老不死的山上修士,都他娘的是老鼠打洞,一個比一個藏得深。

  一想到書簡湖那麼多野修積攢了百年數百年的家當和積蓄,蘇高山差點都想要厚著臉皮去找曹枰那個小白臉,跟他再借幾艘劍舟。

  而蘇高山身負大驪氣勢,本身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將,做事情,往往是越簡單越好。

  但是對於粒粟島譚元儀而言,一個習慣了刀刃上計較得失的大諜子,實在是碰到了蘇高山這種實權武將,能夠在大驪邊軍中排名前十的真正大人物,一位板上釘釘的未來巡狩使,譚元儀是既高興又頭疼。

  粒粟島這些年的盈餘,以及先前從青塚、天姥島掙來的一點神仙錢,對於那支急劇擴張的鐵騎所需軍費而言,四個字,杯水車薪。

  蘇高山以戰養戰,已經無法維持,畢竟南下途中,除了大驪鐵騎的如雷馬蹄,還有大驪監軍和專門負責收拾殘局的一撥文官,後者都會盡力避免軍方對戰敗之地的盤剝過重。這裡邊,國師崔瀺早就制定出一套近乎繁瑣的規矩,那些邊軍將帥愛看不看,會不好看,無所謂,反正自有幕僚幫著解惑,而且一旦違例,就要付出代價,可以憑藉軍功抵過,只要戰功足夠,遇上了冥頑不化的城池,久攻不下傷亡慘重,最後一旦成功破城,主將甚至可以下令屠城,別說是兩條腿的人,還可以殺得豬犬不留,但是這種違反那本南征律例冊子的泄憤之舉,大驪隨軍監軍和那些留守文官最多是建言,不會死勸,更不會彈劾,因為這種情況,一樣在國師大人的規矩之內,只需要拿出那本冊子,翻翻看,一路殺敵積攢下來的功勞簿膽敢,以及破城軍功,拿來去跟屠城所需代價算一算,足夠,又捨得戰功被抹、捨得事後撈不到一個大驪新設官職的封疆大吏「巡狩使」,只管去做,大驪朝廷絕對不會對你秋後算帳。

  可若是軍功不夠,還敢肆意屠城或是坑殺敗軍降卒,更簡單,就殺頭,監軍可以直接下令所有軍伍當中的武秘書郎,哪怕是主將身邊的心腹武秘書郎,一樣需要聽令於大驪國師交予監軍的令牌,當場將下令屠城的主將斬立決,然後還要被傳首各支大驪邊軍,一顆人頭還不夠,在大驪本土的家族一起幫著補過,補到足夠為止,若是殺光了還不夠,沒關係,大驪國師說了,就當是大驪對你這些年的戎馬生涯,破例法外開恩了。

  可如果劉老成沒有出現。

  這筆買賣,對他譚元儀,對劉志茂,對大將蘇高山,還有對大驪,是四者皆贏的大好局面。

  結果蹦出個已經兩百年在宮柳島沒露面的劉老成。

  所以說,劉老成這根攪屎棍的出現,使得劉志茂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對書簡湖的掌控,譚元儀的下場,不比青峽島顧璨和那條畜生好到哪裡去,都屬無妄之災。

  這會兒,劉志茂眼觀鼻鼻觀心,老僧入定一般。

  陳平安微微抬手,搓了搓掌心,「譚島主,跟攻打石毫國的那位大驪主將蘇高山,關係如何?」

  譚元儀說得很坦誠,「關係很一般,蘇高山看上的,是書簡湖千餘島嶼的孝敬錢和賣命錢,拿不出來,隨時可能翻臉,連我這半個自家人,都無法例外。雖說武將絕對無法干涉綠波亭事務,可是我這種諜子,光是綠波亭內部,就多達十餘位。更不要說還有差不多性質的牛馬欄和銅人捧露臺,都不比綠波亭遜色。」

  陳平安笑道:「更不妙的是綠波亭,原本是那位娘娘親手打造而出,雖說如今變成了大驪國師的養子,可畢竟不是親生的。最最不妙的,則是同樣是綠波亭內做到譚島主這個高位的諜子,是李寶箴的升遷之路,注定更加順遂,反而像譚島主這樣的綠波亭資歷深厚的前朝老臣子,有些難熬了。」

  譚元儀笑道:「對待牛馬欄和綠波亭,國師大人是不會有所偏心的。」

  陳平安一針見血道:「對待牛馬欄和綠波亭,當然不會偏心。可是具體對待綠波亭每一個被那位娘娘提拔起來的心腹老人,會不會?可能國師度量極大,不會,可能肚量沒那麼大,會。可能今天亂世用才,不會,可能明兒天下太平,就會。可能今天遞了投名狀,與娘娘劃清了界限,明天就突然天降橫禍,被不太聰明的別人給株連。似乎都有可能。」

  譚元儀嘆息一聲,沒有反駁。

  劉志茂依舊一副置身事外的散淡模樣。

  陳平安也心中嘆息一聲。

  在譚元儀這邊,打不打開死結,有意義,但是意義不大。

  但是哪怕如此,沒有開始做買賣,就已經知道結果會不盡如人意,今夜的會談,依舊是必須要走的一個步驟。

  陳平安需要通過譚元儀所有細微處,透露出來的一個個小的真相,去敲定一樁樁心中疑惑,再去匯總、分別那個看似模糊、但是有跡可循的大勢脈絡。

  陳平安笑道:「形勢確實不是太好,可是患難生交情,譚島主,劉島主,那咱們就當一回精誠合作的盟友?開始聊聊細節步驟?三方相互查漏補缺?」

  譚元儀微微坐直幾分,沉聲道:「陳先生願意投桃,譚元儀必然報李!」

  劉志茂更是開口說話,笑道:「如此甚好!」

  ————

  深夜時分。

  陳平安獨自離開橫波府,返回青峽島山門,將炭火早已熄滅的炭籠放回屋子,懸掛好養劍葫,換上了那件法袍金醴,再在外邊穿上厚實的青色棉袍,拔出房門上的那把劍仙,歸鞘背在身後,徑直走向渡口,解開那艘小渡船的繩索,去往宮柳島。

  水路遙遠。

  只是陳平安並不心急,撐蒿划船,渡船如一枚箭矢,破水而去。

  書簡湖太過廣袤,即便渡船如同疾鳥飛掠,可天亮時分,猶然沒有看到宮柳島的影子。

  大雪飛鳥絕。

  陳平安休憩片刻,便停船湖在心某處,手持一根筷子,擺放一隻白碗,輕輕敲擊,叮叮咚咚。

  側耳傾聽。

  既像個街邊乞討要飯的乞兒,但又像那種退隱山林、孤雲野鶴的年輕仙人。

  陳平安就這麼自得其樂了一炷香功夫,將碗筷都收入咫尺物後。

  陳平安搓了搓臉頰,然後深呼吸一口氣。

  涼風大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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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 01:29:16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

  穗山之外。

  一位悄然而至的學宮大祭酒,依舊耐心等著答覆。

  就連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於心不忍。

  一個有希望成為文廟副教主的讀書人,就這麼給一個連神像都給砸了的老秀才晾著,已經大半個月了,這要是傳出去,光是浩然天下讀書人的口水,估摸著就能淹沒穗山。

  穗山之巔。

  對於文廟那邊的興師動衆,老秀才依舊渾然不當事,每天就是在山頂這邊,推衍形勢,發發牢騷,欣賞碑文,指點江山,逛蕩來逛蕩去,用穗山大神的話說,老秀才就像一隻找不著屎吃的老蒼蠅。老秀才非但不惱,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岳神祇的金甲上邊,開心道:「這話帶勁,以後我見著了老頭子,就說這是你對那些文廟陪祀賢人的蓋棺定論。」

  穗山大神臉色冷漠,「你敢這麼說,以後你就別想再來穗山。」

  老秀才趕緊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幫著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玩笑都聽不出來,一點都不風趣。」

  這位中土神洲公認脾氣最差的金甲神人,紋絲不動,雙手拄劍,眺望穗山轄境之外的邊境,竟是對老秀才這種舉動習以為常了,由此可見,這麼多年來,在老秀才這裡吃了多少苦頭,可謂飽受蹂躪,不然不至於如此麻木。

  老秀才一手撓著後腦勺,站在金甲神人身邊,「當先生的,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說過的哪句話,講過的哪個道理,做過的那件事情,會真正被學生弟子一輩子銘記在心。如果是一個真正『為天下蒼生授業解惑』自居的讀書人,其實心底會很惶恐的,我這麼多年來,就一直處於這種巨大的恐懼當中,不可自拔。最後落得個心灰意冷,因為我發現自己的弟子當中,總有這樣那樣的瑕疵,極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金甲神人冷笑道:「原來不止是庸人自擾。」

  老秀才跳腳駡道:「我警告你啊,別仗著我們關係好,你就可以學那些假的讀書人,陰陽怪氣說話,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恨這點?我忍你好幾百年了,你再不改改這個臭脾氣,我以後就真不挪窩了,就待在這裡每天噁心你。」

  金甲神人呵呵笑道:「我怕死了。」

  老秀才嘀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金甲神人問道:「按照你的推衍結果,崔瀺在寶瓶洲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最後又處心積慮算計那個孩子,除了想要將崔東山拔河到自己身邊之外,是不是還有更大的陰謀?」

  老秀才笑眯眯道:「我這等知天知地知道的頭等聰明人,當然曉得崔瀺的真正追求,可我偏不說。」

  金甲神人點頭道:「那我求你別說了。」

  老秀才嘆息一聲,輕輕一揪,從頭上揪下一根頭髮,給旁邊的穗山大神遞過去。

  金甲神人皺眉問道:「作甚?」

  老秀才板著臉道:「你這麼不好學的榆木疙瘩,拿著這根頭髮去上吊算了。」

  金甲神人笑了笑,「你想要給自己找個臺階下,惹惱了我,被我一劍劈出穗山地界,好去見那個大祭酒,不好意思,沒這樣的好事情。」

  老秀才嘖嘖道:「你還真不傻。」

  金甲神人被遮掩在面甲之後的神色,突然凝重起來,「你推衍的幾件大事,還是混沌不明?」

  老秀才收斂笑意,「很麻煩。那座古老關隘,就算是我親自出馬,有些用,但是極其之慢,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穗山邊境上那位學宮大祭酒,我不太好意思見他。最大的麻煩,還是這次蠻荒天下是來真的了,那邊出了好幾個彷彿是應運而生的大天才,當初劍氣長城那場比試,不過是那幾個年輕傢伙的牛刀小試而已,就已經是相當了不得的大手筆啊。所以我才要去婆娑洲找一找那個迂腐傢伙,提醒他別一個不小心死翹翹了,還要給人駡上千百年。」

  金甲神人正要開口。

  老秀才搖頭道:「天機不可泄露。中土陸氏這一脈的陰陽家,我已經完全信不過,就只差沒有把他們的所有推算結果,反過來聽了。」

  金甲神人說道:「白澤那邊,禮記學宮的大祭酒,碰了一鼻子灰。海外島嶼那邊,亞聖一脈的大祭酒,更慘,聽說連人都沒見著。最後這位,不一樣吃了閉門羹。三大學宮三位大祭酒,都這麼運氣不好,怎麼,你們儒家已經混到這個份上了?曾經的盟友和自家人,一個個都選擇了袖手旁觀,坐看山河崩塌?」

  老秀才哀嘆一聲,揪著鬍鬚,「天曉得老頭子和禮聖到底是怎麼想的。」

  金甲神人譏笑道:「你不是自詡為聰明人嗎?」

  老秀才搖搖頭,一本正經道:「真正的大事,從不靠聰明。靠傻。」

  金甲神人沒好氣道:「就這麼句廢話,天底下的對錯和道理,都給你占了。」

  老秀才還是搖頭,「錯啦,這可不是一句模棱兩可的廢話,你不懂,不是你不聰明,是因為你不在人間,只站在山巔,世上的悲歡離合,跟你有關係嗎?有點,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這就導致你很難真正去設身處地,想一想小事情。可是你要知道,天底下那麼多人,一件件小事情累積起來,一百座穗山加起來,都沒它高。試問,如果到頭來,風雨驟至,我們才發現那座儒家一代代先賢為天下蒼生傾力打造、用來遮風避雨的房子,瞧著很大,很穩固,其實卻是一座空中閣樓,說倒就倒了,到時候住在裡邊的老百姓怎麼辦?退一儒家文脈堅韌,真可以破而後立,建造一座新的、更大的、更牢固的茅屋,可當你被倒塌屋舍壓死的那麼多老百姓,那麼多的流離失所,那麼多的人生苦難,怎麼算?難道要靠佛家學問來安穩自己?反正我做不到。」

  金甲神人搖頭道:「別問我。」

  老秀才跺了跺腳,舉目遠望,「每個讀書人,走到了高位上,就該好好想一想良心是何物了。」

  老秀才喃喃道:「倉廩足而知禮節,這麼好的話,你們怎麼就不聽呢?難道就這麼年復一年,被道祖那個老傢伙再笑話我們儒家一萬年嗎?」

  金甲神人旁聽過那兩次三教辯論,關於老秀才的這番話,其實一樁驚世駭俗的爭辯,他雖然算是老秀才的朋友,都覺得如何都吵不贏,可最後仍是給老秀才說服了其餘兩教的佛子道子。那場包羅萬象的辯論中,又有過一場關於「大道廢,有仁義」的爭論,白玉京某位道子以此與老秀才論道,實在是驚險萬分,結果老秀才不但吵贏了那位驚才絕艶的道子,順帶著連一旁暫時觀戰的佛子,都給說服了。

  老秀才吵贏之後,浩然天下所有道門,已經固有的藏,都要以朱筆親自抹掉道祖所撰文章的其中一句話!並且此後只要是浩然天下的版刻道,都要刪掉這句話以及相關篇章。

  那句話,就是「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三教之爭,可不是三個天才,坐在神壇高位上,動動嘴皮子而已,對於三座天下的整個人間,影響之大,無比深遠,並且戚戚相關。

  金甲神人察覺到身邊這個老秀才極其罕見的失落,便有些惻隱之心,找了個相對輕鬆的話題,「齊靜春真沒有後手?陳平安可是他幫你挑選的閉關弟子。」

  老秀才搖搖頭,「插手幫助小平安破開此局,就落了下乘,齊靜春不會這麼做的,那等於一開始就輸給了崔瀺。」

  金甲神人搖搖頭,無奈道:「人心如此拖泥帶水,才有了你們的修道。為何齊靜春還要自尋煩惱。」

  老秀才突然笑了,晃動雙袖,負手而立,「所以你們這些神祇,永遠不知道為何人間明明如此泥濘不堪,又偏偏如此風景壯闊,只要人一抬頭,就能夠看到,也許絕大多數人也就是看一眼而已,低頭繼續做事,可終究會讓一小撮人心神往之,坐而論道,起而行之!」

  老秀才猛然間抬起手臂,高高指向天幕,「我俯瞰人間,我善待人間!」

  沉默片刻。

  金甲神人說道:「你嘴裡的那位老頭子,應該聽不到你這番豪言壯語。」

  老秀才懊惱跺腳,氣呼呼道:「白瞎了我這份慷慨激昂的飽滿情緒!」

  池水城那范氏高樓,已是人去樓空。

  這座池水城最為巍峨的閣樓,本是范氏引以為傲的觀景樓,客人登門,此處必然是首選。

  只是如今范氏不但將這座樓圈禁起來,任何人都不得踏足,竟然還有些閉門謝客的意思,門可羅雀,門外街上,再無車水馬龍的盛況。

  范彥今天就站在樓下,作為范氏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親自頒布的禁令,當然可以不守規矩,登自家樓欣賞湖景,算什麼。

  但是范彥不敢。

  這個騙過了幾乎所有書簡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就像心鏡上邊,被人用刀子刻畫得亂七八糟,這會兒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個人,他就心肝直疼,想一想那人那刀,范彥就會真的頭疼欲裂。

  在崔東山離開池水城的那一天。

  當時書簡湖還尚未下了那場初雪,結果范彥就迎來了差點被活活凍死的一場人生大雪,即便是現在,范彥都覺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東山把他范彥喊了過去。

  在這之前,范彥在頂樓被自己爹娘扇了幾十個響亮耳光,離開後,在范氏密室,范彥就讓親生父母,當著自己的面,互相扇耳光,兩人扇得滿嘴流血,鼻青臉腫,而不敢有絲毫怨言。

  然後沒過幾天,范彥就去「覲見」了那個白衣少年。

  兩人一起憑欄賞景。

  崔東山一個蹦跳,飄落坐在欄桿上,開始說起了讓范彥當時就心驚膽戰的「肺腑之言」,只是范彥哪敢讓那人閉嘴,只能聽著。

  崔東山說道:「無知是一種很舒服、很幸福的狀態。當一個人走得再高一些,自以為是,就更美妙了。因為對於幸運和不幸的緣由,都不懂,受著便是。熬得過去,還是一條好漢,熬不過去,駡駡老天爺。我沒有說這樣不對,甚至我偶爾還會很羨慕這樣的兩種狀態。」

  「我曾經與自己的第一位先生,遠遊四方,有次去逛街邊肆,遇上了三位年輕不大的讀書人,一個出身士族,一個貧苦出身,一個雖然穿著樸素,瞧著還算儒雅風流,三人都是參加州城鄉試的士子,當時有位妙齡女子待在那邊找書看。」

  「有錢的書生,想要吸引漂亮女子的注意力,便隨手抽出一本書籍,開始誇誇其談,沒錢的書生,唯唯喏喏,是真有些佩服的,畢竟窮書生,發跡之前,可看不到幾本書。」

  「書肆掌櫃是一位落魄文人,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還算有理有據,說了幾句。」

  結果給有錢書生指著鼻子,說我出身郡望大族,家學淵源,自幼就有明師授業,諸子百家學問我早早都看遍了,還需要你來教我做人的道理?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那窮酸先生就當起了和事佬,沒辦法,他這輩子最喜歡在小事上搗漿糊,總覺得人人都沒那麼錯,就算有錯,都是可以改的。他就一邊勸說掌櫃莫置氣,道理那麼多,誰都有。然後一邊伸手輕輕按下那士子的手指,說這般與人說話,不妥當。便是有道理,都給人覺得沒道理了。」

  「那士子也是個燥脾氣的,反手就拍掉了我家先生的手掌,大駡老傢伙一邊涼快去。」

  「我家先生當然不會生氣,然後那個瞧著最有儒生風采的年輕人,看似溫文爾雅,笑眯眯說了三句公道話。第一句,『這裡是賣的書肆,我們是買的書生,小心買不著心儀書籍,還要直接給人攆了出去。』范彥,知道妙在哪裡嗎?你肯定知道,妙在先後混淆,不先講一講入鄉隨俗,反而一開始就假設前提,書肆是店主的,若是客人給攆出去,是『有理』的。真有理嗎?換成任何旁人,都不會覺得吧,所以按照不提對錯的這條脈絡,一旦倒推去,店主就瞬間成了無理之人,是不是有點小意思?若是旁人不知緣由,只是聽到了這句話,或只是撞見了掌櫃攆人的場景,還願意分對錯嗎?不會吧,人生忙碌,誰樂意探究這些,看個熱鬧而已。所以聽到這句話,我覺得好笑,覺得這個傢伙挺聰明。」

  「第二句,『老先生大概是相中了想買的書籍吧,可別因為這個而偏袒掌櫃,若是如此,就有辱斯文了。我看老先生也是讀書人,為何如此沒有風骨?喜歡對一個賣書之人,如此阿諛奉承?』是不是更有嚼頭了?只要是外人身在店中,為掌櫃說話,那就是阿諛之輩。一些個不願意沾惹是非的看客,即便不認同此理,可是不是都會或多或少心一緊?」

  「第三句,『這位掌櫃的,真要有多高多好的學問,何至於在這裡賣書掙錢?難道不該已經是高居廟堂或是著述傳世了嗎?』如何?有點誅心了吧?這其實又是在預設兩個前提,一個,那就是世間的道理,是需要身份和聲望來做支撐的,你這位賣書的掌櫃,根本就沒資格說聖賢道理,第二個,唯有功成名就,才算道理,道理只在聖賢書籍上,只在廟堂要津那邊,雞飛狗跳的市井坊間,墨香怡人的書肆店,是一個道理都沒有的。」

  「結果你猜怎麼著,我家先生一巴掌就扇過了去。對那個最聰明的讀書人,開始破口大駡,那是我當了那麼久學生,第一次見到自家老好人先生,不但生氣,還駡人打人。老秀才對那個可憐傢伙駡到,『從爹娘,到學塾先生,再到本本聖賢,總該有哪怕一兩個好的道理教給你,結果你他娘的全往眼睛裡抹雞糞、往肚子裡塞狗屎了?!』」

  「這一下,打駡得那個傢伙傻眼。你又猜接下來如何?被打的,膽氣全無,唯有眼中刻骨的仇恨,打著心中陰損算盤。倒是那個有錢書生,和那個木訥書生,一個個卷起袖管,要揍我家先生。我家先生還能如何,跑嘛。我能如何,跟著跑嘛。」

  「跑出去很遠,我們才停步,我家先生轉頭看著對方沒追來,先是哈哈大笑,然後笑著笑著就不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自己先生,對一件事情,露出如此失望的神色。」

  「我們一起離開的路上,先生沉默了很久,最後找了家街邊酒肆,要了一斤酒,一邊高高興興喝著酒,一邊說著愁悶言語,他說,讀書人之間的學問之爭,市井坊間的尋常吵架,人與人之間的道理辯論,講道理的態度如何,態度好,那是最好,不好,半點聽不見別人言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世事總歸是越辯越明,哪怕吵架只吵出個面紅耳赤,不是壞事。所以在書肆裡邊,那個年輕人脾氣差些,算得了什麼錯,便是他與那書肆掌櫃,雙方雞同鴨講,到底是各自說著各自的真心話。我這個教書的人,聽著他們說著各自的道理,無論初衷是什麼,心性怎樣,還是開心的。唯獨最後開口說話的那個傢伙,嘴最損,心最壞!」

  「我那個極少對誰的品行去蓋棺定論的先生,一拍桌子,說那個傢伙,那就是人品有問題!這種人,披著件儒家青衫的外皮,只會謀取一己之私,書讀越多,越是禍害。只要一遇到事情,最喜歡躲在暗處,暗戳戳,陰陽怪氣,說些噁心人的言語。百般算計,權衡利弊,要麼沒賊膽,一旦膽肥了,多半是看準了,所以真正做起壞事來,比誰都能夠獲利。這樣一個人,如果給他不斷爬高,一年年的潛移默化,根本不用他說什麼,就會影響到親人兒女,整個家族,同窗同僚,所在官場衙門風氣,轄境的一地民風,一國文運。都可能要遭殃。」

  「還願意講道理和聽道理的,無論大小好壞,其實都可以教,有的救。實在不行,當了賢人君子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走了狗屎運,吃著了冷豬頭肉的,那就能者多勞,辛苦點,幫著這個世道縫縫補補。」

  「天底下如果都是第三個陰陽怪氣開口說話的讀書人,我看老頭子當初給道祖駡了個慘兮兮,是道祖駡得對,老頭子被駡得不冤枉。老頭子你本就不該把那些道理說出口,寫在上,教給世人!」

  「怪我們儒家自己,道理太多了,自說自話,這本書上的這個道理,給那本書上否定了,那本書上的道理,又給其它書說得一文不值了。就會讓老百姓感到無所適從。所以我一直推崇一點,與人吵架,絕對不要覺得自己占盡了道理,對方說得好,哪怕是三教之爭,我也用心去聽佛子道子的道路,聽到會心處,便笑啊,因為我聽到這麼好的道理,我難道不該高興啊,丟人嗎?不丟人!」

  「道理太高了,會讓老百姓誤以為只有讀書人才可以講道理。其實道理又不止是在書上的,便是幾歲的孩子,也能說出很好的道理,便是從未讀過的鄉野村人,一樣在做著最好的道理,便是沒能考取功名的書肆掌櫃,也一樣可能當下這個道理說的不對,卻說不定會在另外的某個時候,說出讓老頭子和禮聖無意中聽到了,都會心一笑的好道理。」

  崔東山說到這裡,雲淡風輕。

  范彥聽到這裡,就一個念頭,自己死定了。

  在確定崔東山已經不會再講那個「故人故事」後,范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崔東山轉過頭,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真是風流且瀟灑。

  他笑道:「你們書簡湖,不是都喜歡我覺得爽,只要我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我自個兒問心無愧了,我又有那個夠硬的拳頭,我就能想殺就殺誰嗎?這有什麼難做到的?天底下好人難做,當壞人還難?穿開襠褲的小孩子都會做。稍微難一點的,只是足夠有腦子的壞人而已。那麼我問你,你馬上要被要想要學你們書簡湖爽一爽的我,像捏爆螞蟻一樣打死了,你現在,爽不爽?」

  范彥伏倒在地,顫聲道:「懇請國師大人以仙家秘術,抹去小人的這段記憶。而且只要國師願意耗費氣力,我願意拿出范氏一半的家産。」

  崔東山跳下欄桿,「你真是挺聰明的,我都不忍心宰掉你了。怎麼看,書簡湖有你范彥幫著盯著,都是件好事。范彥,你啊,以後就別當人了,當條大驪的狗,就能活下去。」

  范彥立即開始磕頭,砰然作響後,抬起頭,感激涕零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這份感激,范彥無比發自肺腑,簡直都快要精誠動天了。

  崔東山蹲下身,嘖嘖搖頭,「這麼個聰明人,混到當條狗,好慘啊。」

  崔東山拍了拍他的臉頰,一下又一下,力道可不輕,「是不是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差了,遇上我這麼個拳頭剛好比你大一些的同道中人?」

  范彥使勁搖頭。

  崔東山縮著身子,收手,看著那張寫滿惶恐不安四個大字的臉龐,「我現在突然覺得一條狗,哪怕以後會很聽話,可就是覺得有些礙眼了。怎麼辦?」

  范彥還有些茫然。

  崔東山就已經雙指並攏,戳向范彥眉心處。

  這一戳下去,范彥就肯定神魂俱滅了。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有人出現在崔東山身後,彎腰一把扯住他的後領口,然後向後倒滑出去,崔東山就跟著被拽著後退,剛好救下了眉心處已經出現一個不深窟窿的范彥。

  被提在那人手中的崔東山,依舊死死盯住范彥,「你們知不知道,這座天下,天底下有那麼多個老秀才和陳平安,都給你們虧欠了?!以後誰來還?攻破劍氣長城的妖族嗎?!來來來!趕緊殺進來,教教浩然天下的所有蠢貨們!教你們都知道,沒任何天經地義的便宜給你們占,王八蛋,你們是要還的!要還的,知道嗎?!」

  那個阻攔崔東山殺人的不速之客,正是重返書簡湖的崔瀺。

  這位年邁青衫儒士淡然道:「今天殺了范彥,你再想要躋身上五境,就很難了。還有,別說孩子氣的話,你年紀不小了。平時裝嫩噁心我,我無所謂,可你如果犯傻,我不會答應,因為你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東山掙扎了一下,崔瀺鬆開手,崔東山一屁股坐在地上。

  崔瀺對范彥揮揮手,「滾出去。以後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自己掂量,不然他不能殺你,我來殺你就是了。」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發著呆。

  崔瀺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按住崔東山的腦袋,「不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你就一次都不會失望。你不會恨壞人惡人,不會喜歡好人善人。然後你碰巧是個讀書人,自己又不否認,你同時足夠瞭解這個世界的複雜,那麼當你想好了最好與最壞的結果,以及必須承擔的後果,然後你就去做好了。所以,別讓陳平安,成為你的那個例外。一旦混淆起來,看似真心誠意,實則只會害人害己。」

  崔東山沒好氣道:「拿開你的狗爪子。」

  崔瀺笑了笑,雙手負後,眺望書簡湖,「定人善惡,很不容易的,老秀才都不敢隨便講這個。這方面,佛家確實講得更好一些。老秀才自己都承認了的,可不是私底下,而是在那三教辯論之上。還記得嗎,當時好幾位儒家陪祀聖賢的臉,當場就黑了,對方佛子和道子沒嚇死,差點先嚇死了自家人。這些,我們親耳聽到過,親眼看到過。所以老秀才,才會是那個老秀才。你的好道理,我認道理,你們不認,也得認!」

  「最後一次三教辯論,贏了之後的老秀才,如何?做了什麼?窮酸老夫子,正襟危坐,伸出雙手,說了什麼?『有請道祖佛祖落座』。」

  「然後呢?已經無數歲月不曾碰頭的那兩位,真來了。禮聖也來了,老秀才只是視而不見。」

  「怎麼辦?」

  「於是老秀才嘴裡的那個老頭子,也來了嘛,一到場,就立即隔絕天地。最後是怎樣的,沒過多久,在我們面前偷偷摸摸出現的老秀才,好像是呲牙咧嘴,歪著腦袋,揉著耳朵?」

  崔瀺說到這裡,便不再多說什麼,「走吧,書簡湖的結局,已經不用去看了,有件事情,我會晚一些,再告訴你。到時候與你說說一塊比書簡湖更大的棋盤。」

  崔東山再次躍上欄桿,伸出雙手,就像當年的老秀才擺出過的那個姿勢,只是崔東山沒有說出口「有請道祖佛祖落座」這樣的言語。

  他朗聲道:「天高地闊道理大。」

  「人是芥子事如毛!」

  崔瀺微笑道:「事不過三,孩子氣的話,我不想聽到第三次了。」

  崔東山腳尖一擰,兩隻雪白大袖翻轉,他雙手放在身後,然後攥緊拳頭,彎腰遞給崔瀺,「猜猜看,哪個是道理,哪個是……」

  砰然一聲。

  崔東山被打得墜入書簡湖當中,濺起滔天巨浪。

  崔東山以狗刨姿勢上岸後,行走在湖邊小徑上,兩隻大袖甩得飛起,漸行漸遠,就此離開書簡湖。

  崔瀺卻沒有很快離開欄桿處。

  遙想當年的人人事事。

  暮色裡,依稀可見宮柳島的輪廓,只是與其它大雪滿山水的島嶼不同,宮柳島綠意蔥蘢,幾乎不見半點積雪。

  其實也不足怪,劉老成的本命法寶之一,是那鎏金火靈神印,水火不容,想必劉老成不太喜歡雪景,便施展仙家術法,才使得宮柳島更顯獨樹一幟。

  只是偌大一座島嶼,外人無法想像,就只有劉老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一艘渡船小如芥子,不斷靠近宮柳島轄境。

  在千丈之外,遠遊至此的「舟子」,從湖水中拔出竹篙,沙啞道:「陳平安拜見劉島主。」

  片刻之後,雖然劉老成沒有任何話語應,但是陳平安發現腳下那艘渡船,自行向前,最終緩緩停靠在宮柳島渡口。

  陳平安繫好渡船,開始登島,島上楊柳依依,即便是隆冬時節,依舊是盛夏時分生機盎然的茂密光景。

  宮柳島絕大多數建築都已經荒廢,破敗不堪,之前還是因為選址此地,作為推舉江湖君主的場所,青峽島出錢修繕了宮柳島幾座主要殿閣。

  結果劉老成不管出於何種原因,殺上青峽島,導致青峽島這份「好心好意」,淪為不少山澤野修的笑柄,劉志茂真是好心有好報了,這不劉老祖一返書簡湖,第一件事情就去青峽島登門做客,不愧是當上了書簡湖共主的「截江天君」,真是有天大的面子。

  就在陳平安猜測劉老成到底身在何處的時候,那位玉璞境野修已經出現在視野中,看似緩慢而行,實則轉瞬即至,劉老成走在湖邊一條坑窪不平的宮柳島「腰帶」大路上,陳平安便跟在劉老成身後。

  劉老成說道:「看在你有本事攔阻我在青峽島殺人的份上,給你說三句話的機會,如果我不滿意,就要送客了。」

  陳平安緩緩道:「兩句話就夠了。」

  劉老成雙手負後,沒有轉頭,笑道:「那剛好。」

  陳平安說道:「朱弦府紅酥,我已經說服劉志茂撤去他的獨門禁制,紅酥此後是被島主借來宮柳島也好,就這樣與世無爭在青峽島度過餘生也罷,全憑劉島主的心意。」

  陳平安停頓片刻,快步向前,與劉老成並肩而行,遞出手掌,拿著那塊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玉牌,「這件東西,送,我不敢,也不合適成為劉島主的私人物品,所以我想要借給劉島主,哪天劉島主躋身了仙人境,再還給我。」

  劉老成瞥了眼陳平安手心那塊玉牌,腳步不停,「就這些?」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說話。

  劉老成這才轉頭,看了眼陳平安,「小聰明,不少啊。」

  劉老成笑道:「想說就說吧,先前兩句話,還是沒能說服我,但是足夠讓你走完這段路。」

  陳平安這才說道:「想要活命,拼字當頭,之後想要活得好,聰明鋪墊。」

  劉老成嗯了一聲,「與我當年的看法差不多。」

  劉老成問道:「如果你只能無功而返,我又可以答你一個問題,想問什麼?為何殺顧璨?應該不會,你這位賬房先生,還不至於如此蠢。為何半點顔面不給粒粟島天譚元儀和北邊的大驪鐵騎?這個值錢點的問題,你倒是可以問一問。問吧,問完之後,以後就不要再來這裡碰運氣了,下次我可沒這麼好的脾氣。」

  陳平安問道:「紅酥會不會被劉島主親手打死?」

  劉老成停下腳步。

  陳平安幾乎同時停步。

  劉老成伸手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問這種該死的問題,你難道不需要喝口酒壯壯膽?」

  陳平安果真摘下養劍葫,「這就補上。」

  劉老成搖搖頭,繼續散步,「行吧,是我自己答應你的事情,與你直說無妨,本就是過去的關隘,山澤野修傷筋動骨是家常便飯,給人打了個半死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哪裡會在意揭開這點傷疤。紅酥原名黃撼,是我的嫡傳弟子,也是後來我的道侶,紅酥是她的小名,劉志茂一向比較喜歡抖摟小聰明,就給她留了這麼個不是名字的名字。黃撼資質並不算好,在幾位弟子當中是最差的一個,不過是後來靠著我耗費大量神仙錢,硬生生堆上去的金丹地仙,性情呢,跟她的真名差不多,不像女子,直來直往,心地又迥異於書簡湖其餘修士,只是在我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野修眼中,她那種傻乎乎的嬌憨,真是要了老命……」

  說到這裡,劉老成竟是折下一根柳條,開始嫻熟編織柳條,「我資質好,運道更好,修行一途,平時磕磕碰碰,沒少吃虧,可是每次關鍵時刻,都走得步步順暢,所以早就是元嬰了,結果千不該萬不該,喜歡了她,更要命的是還給她瞧出來了,起先我為了躲她,便離開了書簡湖,結果過了幾十年,發現宮柳島的柳條都給她折沒了。便有些心軟,想著不如順乎本心,以前是太絕情,才導致死活無法躋身上五境,說不定靜極思動,反而是破開瓶頸的契機,就與她結成了道侶,確實瓶頸有所鬆動,只是在那之後,由於她當年為了多陪陪我,想要延長壽命,當時又不願求我,怕我瞧不起她,她不知道從哪裡找到的殘篇秘籍,路數太過邪門,差點走火入魔,我這才砸了一大堆穀雨錢,害得當年的宮柳島給掏空了小半積蓄,還好,跌跌撞撞,成為了金丹修士,可是我很快發現她的存在,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噩夢,我又不願意殺了她,以此彌補心鏡瑕疵,躋身上五境,就將她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座椅,然後離開書簡湖,但是我又錯了,大錯特錯,隨著時間推移,被我晾在宮柳島的她開始變了,因為她怕死,她的那顆金丹,本就是半真半假,八面漏風,她之前修行邪門歪道的結丹捷徑,心境差上加差,加上我這一走,火上加油,害得她越來越魔怔,最後有一天,她終於離開了書簡湖,開始瘋了一樣四處找我,所有我露過面、可能待過的地方,她都走了一遍,就她那種性子,離開了宮柳島,沒了江湖君主的名頭,那一路吃盡了苦頭,如果不是靠著我留給她的兩件法寶,說不定就那麼死了對我們雙方來說,反而是幸運的事情。」

  劉老成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旋轉柳環,「當我找到她的時候,她的魂魄已經支離破碎,碎得就像千百片瓷片,哪怕是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她是靠著什麼支撐到我出現的那一天,換成是一位元嬰修士,恐怕都撐不住。她那會兒,已經完全神志不清,依稀感覺到了我跟別人不太一樣,她就站在原地,她當時看著我的眼神你知道是什麼感覺嗎?你不會懂的,她是在使勁記起我,就像是在跟老天爺較勁。」

  劉老成輕輕一揮,柳環墜入書簡湖。

  漣漪陣陣,山水大陣已經悄然開啓。

  劉老成語氣趨於冷漠,「我在那一刻,身為只差一步就可以躋身上五境的元嬰修士,道心幾乎當場崩碎,就跟她的魂魄氣象差不多,我直到那一刻才心中明悟,原來她的的確確是我證道的大契機,我當年順應本心的選擇,並沒有錯。所以我就斬卻心魔,親手將她殺了。」

  劉老成冷笑道:「只是我當時足夠鐵石心腸,卻仍是不夠圓滿契合自身大道,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紅酥,她的魂魄本該徹底消散,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沒有,更不會有什麼紅酥出現在青峽島朱弦府,然後被那個愚蠢不可及的劉志茂當做什麼把柄。已經殺了一次,再殺一次,又能如何?」

  劉老成臉色凝重起來,「那一絲手下留情,害得我在破開元嬰瓶頸的時候,差點就要淪為化外天魔的餌料。那一戰,才是我劉老成此生最慘烈的廝殺。化外天魔以黃撼的容貌不,它就是她,她就是它,就是那個我心目中的黃撼。心湖之上,我的金身法相有多高,她就有多高,我的修為有多强,她的實力就有多强,可是我會心神受損,她卻絲毫不會,一次被我打散,又完整出現,她一次次跟我搏命,幾乎沒有止境,最後她終於開口說話,大駡我劉老成是負心郎,駡我為了證道,連她都可以殺了一次又一次。」

  劉老成自嘲一笑,「那算是她第一次駡我吧。所以先前說殺了她一次,並不準確,其實是上百次了。」

  「凶險嗎?」

  劉老成自問自答,「比起後邊的情景,簡直就是稚子互毆,撓破點皮就嗷嗷大哭。」

  「又給我打殺無數次後,她竟然怔怔站在了原地,一如當年,就那麼痴痴看著我,像是在使勁想起我,像是靈犀所致,她竟然恢復了一絲清明,從眼眶裡邊開始淌血,她滿臉的血污,以心聲斷斷續續告訴我,快點動手,千萬不要猶豫,再殺她一次就行了,她不後悔這輩子喜歡我,她只是恨自己無法陪我走到最後……」

  「我當時就又心境大亂,幾乎就要心生死志,為了所謂的上五境,在山巔擁有一席之地,真的值得嗎?沒了她在身邊,真的就逍遙神仙了嗎?」

  「她一步步向我走來,踉踉蹌蹌,四肢僵硬,仍是竭力以心聲不斷重複三個字,『求你了』,最後她說了一句話,『就當是為了我而活下去』。」

  「我便瘋了一般,打碎了她。天地寂靜。」

  「我倒地不起。」

  「結果當我睜開眼睛,卻看到天上,黃撼她如仙人飛天,身姿曼妙,彩帶飄搖,她一言不發,但是她的眼神中告訴了一切,之前種種掙扎,種種深情,只是她的把戲而已。」

  劉老成停下言語,沒有去說自己與黃撼、或者說是那尊化外天魔的最終結局,而是轉過頭。

  結果看到一個使勁皺著臉,望向遠方的年輕人,嘴角微微顫抖。

  劉老成笑了笑,搖頭道:「看來是個有了喜歡姑娘的人。不過是稍稍代入其中,就感同身受,扛不住了。」

  兩人繼續前行,劉老成感慨道:「之所以與你說這些,自然是我放得下,再就是你能夠找出紅酥的身世,並且來這趟宮柳島的真正原因,書簡湖所有人肯定都猜不到,竟然是為了個無足輕重的棄子。至於你那個問題的答案,我可以告訴你,紅酥也好,黃撼也罷,她必須要死,不然我躋身仙人境的瓶頸,又是一場大劫,哪怕只是『萬一』,我都會親手殺了她,大道之上,所謂的萬一,往往就是全部。到時候你可以再試試看,還能不能攔下我。至於宰了你之後,會不會像杜懋一樣慘,呵呵,身為山澤野修,誰沒像條野狗在譜牒仙師的腳底刨食,吃著別人的殘羹冷炙,一邊吃一邊被打得半死。難道當年做得到,好不容易躋身了上五境,反而不敢了?這也配做那譜牒仙師眼中的真正瘋狗?」

  陳平安默然。

  從頭到尾,都很不「書簡湖劉島主」的老修士,卻開始咄咄逼人,「你如果敢說你偏要試試看,我現在就打殺了你。」

  「你如果是想要靠著一個紅酥,作為與我謀劃大業的切入點,如此投機取巧,來達成你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結果只是被我趕到絕境,就立即選擇放棄的話。你真當我劉老成是劉志茂一般的傻子?我不會直接打死你,但我會打得你四五年起不了床,下不了地,所有盤算和辛苦經營,要你付諸流水。」

  「你如果換一個方式,審時度勢,明知道自己救不了紅酥,就選擇放手,但是準備要我吃不了兜著走,願意為一個認識沒多久的女子,付出巨大的代價,也行,只是在這座書簡湖,在我劉老成的眼皮子底下,當好人,做英雄,一樣要做好被我報復的準備,放心,比打得你幾年下不了床更難受,鈍刀子割肉,不會受傷太重,行走無礙,就是跟廢人差不多,我有的是時間陪你玩耍。」

  「陳平安,現在,輪到我問你答了,你怎麼辦?」

  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那我選第三種。」

  「你要殺紅酥,我攔不住,但是我會靠著那顆玉牌,將半座書簡湖的靈氣掏空,到時候連同玉牌和靈氣一並『借』給大驪某人。」

  陳平安直視劉老成,「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連大驪鐵騎都不放在眼裡,但這恰恰說明你對書簡湖的重視,異乎尋常,絕不是什麼買賣,這是你的大道根本所在,甚至哪怕成為仙人境,你都不會放棄的基業,並且你多半能夠說服大驪宋氏,允許你在這裡分疆裂土。越是這樣,我做了第三種選擇,你越慘。」

  陳平安攤開手,「玉牌就在這裡,搶走試試看?不然,你現在就打殺我,或是打碎我僅剩的那座本命氣府。但是,不好意思,玉牌已經開始吞吐整座書簡湖的靈氣水運了。」

  那塊晶瑩剔透的玉牌上,「吾善養浩然氣」開始熠熠生輝。

  四面八方,以宮柳島作為圓心,靈氣與水運竟然凝為一條條水脈,分別湧入六個字當中。

  劉老成臉色陰沉。

  陳平安說道:「現在又輪到你做選擇了。要麼打死我,書簡湖靈氣蕩然一空,全部在這塊你根本不敢拿住、拿住了也打不開、關不上的玉牌。要麼打得我半死,我就汲取半座書簡湖的水運。要麼我們規規矩矩做買賣,各自退讓一步,爭取最大的互利互惠。前提條件是放我離開宮柳島,等到安然返青峽島,對玉牌施展禁制後,它便可以『我死則自行開闢洞府』。到時候我們再坐下來談。到時候是在青峽島,還是在宮柳島,都行。」

  劉老成譏笑道:「你當真以為我會相信,你能夠有本事駕馭這塊玉牌?」

  陳平安心意微動,手心玉牌汲取天地靈氣的速度,漸漸放緩,不再如先前那般風卷雲湧,氣勢如虹,這讓宮柳島周邊百里之內所有不明就裡的野修,嚇得肝膽炸裂,誤以為是劉老成要躋身仙人境了,開始殺雞取卵,打算瘋狂吞入書簡湖水運,不給所有野修留活路。

  劉老成笑道:「陳平安,算你狠,終年打鷹,還差點給鷹啄瞎眼了。」

  老修士揮揮手,「等你返青峽島,辦妥了事情,我們再談一次。」

  陳平安卻說道:「我覺得不如劉島主陪我一起返青峽島,不然我擔心去的路上,劉島主已經偷偷摸摸去了趟青峽島,到時候劉志茂哪裡還敢動用青峽島山水陣法,為我遮蔽天機,防止你這位玉璞境神仙以掌觀山河的神通,以此來察看我是否真的有本事,能以自己生死作為玉牌洞府開關的關鍵所在。」

  劉老成嘖嘖道:「夠謹慎,難怪能活到今天。只是如此一來,你不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否則何須擔心我的掌觀山河,確定你到底能否做成此事?」

  陳平安笑道:「越是大道,越賭萬一。這是劉島主自己說的。萬一我就算死了,也真的給了劉島主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呢?」

  劉老成撫掌大笑,「雖然我幾乎可以確定你小子沒那本事,是在跟我虛張聲勢,但是沒關係,我願意親自護送你返青峽島。到了青峽島,你去做兩件事,就用你那兩把不知從哪裡偷來搶來的小東西,早於我們靠近青峽島,去給劉志茂傳信,讓他打開山水大陣,理由你隨便編,想不出來的話,我幫忙給你出主意都行,免得他連打開陣法的膽子都沒有。再就是,你去趟朱弦府,將紅酥帶到山門口附近,我想看看她。」

  陳平安一本正經問道:「如果你一直在詐我,其實並不想殺死紅酥,結果看到她與我稍稍親近,就打翻醋罎子,就要我吃點小苦頭,我怎麼辦?我又不能因為這個,就賭氣繼續打開玉牌禁制,更無法跟你講什麼道理,討要公道。」

  劉老成楞了一下,似乎他都沒有想到這一茬,笑著搖頭道:「你跟誰學的下棋?驪珠洞天那位差點捅破天的齊先生?」

  陳平安搖搖頭。

  劉老成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打得陳平安一個踉蹌,「走吧,放心,我沒醋罎子可打。」

  一老一小,陳平安撐蒿划船,速度不慢,可落在劉老成眼中,自然是在慢悠悠返青峽島。

  不過劉老成卻沒有拒絕,由著陳平安按照自己的方式返,不過譏笑道:「你倒是無所不用其極,如此狐假虎威,以後在書簡湖,數萬瞪大眼睛瞧著這艘渡船的野修,誰還還敢對陳平安說個不字。」

  陳平安說道:「物盡其用,能掙一點是一點。」

  劉老成一笑置之,不以為意,老修士坐在渡船那一頭,好奇問道:「既然你都有了這塊玉牌,為何不乾脆直接汲取掉半數書簡湖水運?到時候朝你跪地磕頭祈求歸還靈氣的野修,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陳平安緩緩道:「有所不為,才可以有所為。那種手段,立竿見影,但不是長久之計。」

  劉老成想了想,「好大的野心,不入我們這一行,當個無法無天的山澤野修,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怔怔出神。

  似乎從未想過,自己是不是山澤野修。

  他確實沒有一般意義上的師門。

  劉老成突然笑道:「你膽子也沒那麼大嘛,棉衣裡邊還穿著一件法袍,還會汗流浹背?」

  陳平安說道:「我又不是傻子,命懸一線,難免緊張。」

  劉老成搖頭道:「不太一樣。我很好奇你的栓馬柱,到底什麼,怕死歸怕死,卻能夠不耽誤你跟我鬥智鬥勇。」

  陳平安答道:「換成是劉島主剛剛打破化外天魔那會兒,估計就算前輩你馬上就要面對一位飛升境修士,劉島主一樣將生死置身事外。」

  劉老成微笑道:「看來你在青峽島沒少吃苦頭。」

  陳平安以一口純粹真氣撐船,刻意儘量繞過所有途中島嶼的轄境,以免玉牌汲取的靈氣,波及到任何一座島嶼自身聚攏的水運。

  劉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搖頭道:「我收先前的話,看來你這輩子都當不了野修。」

  陳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後背負的劍仙,「我是一名劍客。」

  劉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老修士坐在渡船頭,隨手一抓,將十數里外一座鄰近島嶼的山門給轟碎,島嶼一位金丹地仙的門派祖師爺,立即嚇得趕緊撤去隱秘神通,他並非是以掌觀山河窺探渡船和兩人,而是以腹內藏匿有一枚聽聲符籙的游魚,悄然游曳在渡船附近,想要以此偷聽兩人對話。

  劉老成盤腿而坐,「這麼多年了,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我仍是想不明白,為何有那麼多人喜歡找死。像你我這般,怎就這麼少。」

  陳平安說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龍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歲月裡,劉島主一樣會被人如此看待。」

  劉老成說道:「看似一樣,實則大不一樣。」

  陳平安點點頭,眼神晦暗。

  劉老成突然說道:「你敢登島找我,除了身懷玉牌之外,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還有其它原因吧?不過我暫時沒想到。」

  陳平安沒有隱瞞,點頭道:「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又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劉老成反正閒來無事,便開始琢磨這件小事,就像猜謎。

  陳平安笑道:「劉島主猜不到的,別費勁了。」

  劉老成輕拍船欄,「我已經猜到謎底了。」

  陳平安將信將疑。

  那件小事,確實很小。

  蜂尾渡巷子那邊,有個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湊巧住在那邊,更湊巧是陳平安認識的人,正是在驪珠洞天得到鐵鎖井那樁機緣的幸運兒,他告訴了陳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釀在哪裡能夠買到。

  裴錢後來說過,這是個好人唉。

  陳平安也這麼覺得。

  而蜂尾渡巷子,恰好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的龍興之地。

  能夠教出這麼一個「好人」徒弟的師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極其鮮明的立身準則,那同樣是一種牢不可破的規矩。

  得知道。

  世事複雜,每個人的言行舉止,按照陳平安自己劃分的那個六大版圖構成的圈子,人心流轉不定,只是細究之後,陳平安越來越發現,可能會有一兩條根本脈絡在支撐著一切,這就是崔東山曾經提及的脈絡障,與老道人提倡的「來龍去脈」,有異曲同工之妙,那麼只要將貶義的「脈絡障」,反過來看待,就可以拿來用,來分辨人心。

  再來以文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具體對待一件事情。

  兩者既有些許衝突,卻又有些互補的更大意味。

  陳平安這趟涉險登島,就是想要親眼看看,親耳聽聽,來確定書簡湖的第六條線。

  線頭在紅酥身上,線尾在那個高大青年手中。

  儘量多知道一點,終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慮更多,就可以少犯錯。

  崔東山曾經在山崖院詢問自己,若是以一個錯誤的方式去達成一個最正確的結果,到底是對是錯?

  現在陳平安依舊無法給出答案。

  但是他在書簡湖形成的一條脈絡,已經逐漸清晰,就以什麼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錯,以什麼心態去做到如何改錯。

  冥冥之中,那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劉老成問道:「那你就不好奇,為何我願意如此詳細,跟你說我自己的『合道』過程?真就只是積攢多年,不吐不快?」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然很好奇,但是思來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劉老成感慨道:「一個人,永遠不知道哪段緣分,會結出善果,還是惡果。」

  陳平安換了一口純粹真氣,沒有絲毫拘謹。

  劉老成真要鐵了心殺他,彈指之間,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

  玉牌,劍仙,養劍葫,法袍,拳法劍術。

  青峽島劉志茂,粒粟島譚元儀,大驪宋氏鐵騎。

  以及那件讓陳平安更有膽子登島的小事。

  點點滴滴,如積土成山,風雨興焉。

  這一切,都是先要確保紅酥的安穩,此後才是為了自己心中的謀劃。

  不能跳過第一個步驟。

  不然陳平安心不平。

  對於陳平安而言,朋友這個說法,在桃李春風一杯酒裡邊,更在捨生忘死之中。

  劉老成問道:「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紅酥,值得嗎?」

  陳平安搖頭道:「別說是你們,我自己都覺得不太值得。」

  劉老成楞了一下。

  陳平安隨即補充道:「但是我高興。」

  劉老成看了看年輕人的那雙眼眸,老修士收視線,拍欄而笑,不予置評,只是環顧四周,「得閒時,便是人間風月主人。只有自己真正當了神仙,才會知道,更不得閒。」

  陳平安欲言又止,問道:「如果我說句不中聽的真話,劉島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

  劉老成搖頭道:「那就老老實實憋著吧,我不樂意聽。」

  陳平安果真沒有開口。

  他本想駡劉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這裡坐著說話不腰疼。

  小渡船上,兩兩無言。

  書簡湖諸多親眼看到這一幕或是得知這個消息的島嶼,私底下已經人聲鼎沸。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劉老成突然睜眼,打趣道:「呦呵,心亂了?這可是稀罕事,陳平安,在想什麼呢?」

  天地茫茫。

  一葉扁舟,兩粒芥子。

  陳平安停下划船,坐下身,竹蒿橫放渡船上,他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他雖然如今的心境,無法練拳和練劍,但是這並不意味著陳平安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陳平安真正第一次去深究拳意和劍術的根本。

  而不是莫問收穫的勤勉二字而已。

  當時在雲樓城外湖水上,身體魂魄已經幾乎不堪重負的陳平安,能夠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雖然受限於體魄,出拳吃力,事後還有不少後遺症,但是心境上,陳平安從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敵人之身,從未如此行雲流水,拳意流瀉,從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練拳之人,與下棋之人,雙方都推崇的那種境界:身前無人。

  陳平安不敢說自己已經完全躋身這種境界,但是已經一隻腳、半隻腳踏入其中,絕對不是陳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這讓陳平安稍稍心安。

  勞心勞力做事,總不能辛辛苦苦補一個錯,不知不覺再犯一個錯。

  那麼在書簡湖一切的切割與圈定,去看五六條線的來龍去脈,最後就成了個笑話。

  陳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划船,緩緩道:「劉老成,雖然你的為人和處事,我半點不喜歡,可是你跟她的那個故事,我很……」

  陳平安想了半天,還是沒能想出合適的措辭,就乾脆朝一位玉璞境大修士,伸出大拇指,然後說道:「可如果是換成是我,與你一樣的處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說到這裡,這個形神憔悴、兩頰凹陷的年輕賬房先生,還在撐蒿划船,臉上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既然遇上了那麼好的姑娘,怎麼捨得去辜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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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 01:29:40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四十五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

  到了一處湖面,陳平安停下划船,放下竹蒿,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份乾糧,以此果腹充饑。

  劉老成突然笑問陳平安喜不喜歡釣魚,說書簡湖有三絕,都是朱熒王朝權貴宴會上的珍饈美食,其中就有冬天打漁的一種魚獲,越是大雪酷寒,這種名為冬鯽的魚類,越是美味。劉老成指了指湖底,說這一帶就有,不等劉老成多說什麼,陳平安就已經取出紫竹島那桿一直沒機會派上用場的魚竿,拿出一小罐酒糟玉米。

  劉老成亦是如此,動作嫻熟,不過餌料稍有不同,魚竿是一竿青翠欲滴、靈氣流溢的特殊綠竹。

  最後劉老成釣起三尾巴掌大小的冬鯽,陳平安收穫兩尾,差不多同時收竿,雙方此後又是各顯神通,砧板,火爐,陶罐,木柴,油鹽醬醋糖等等,皆有。

  一人在船頭一人在船尾,各自煮魚。

  熱氣騰騰,兩人盤腿而坐,一手持筷,一手持酒壺。

  兩人相視一笑,開始一邊吃一邊閒聊。

  勾心鬥角,殺機四伏,暫且都付談笑中。

  笑談之後,才剛剛收拾好火爐陶罐,陳平安就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飛掠而去,陳平安當著劉老成的面,說道:「先去青峽島告知劉志茂,就說宮柳島劉老成跟我在一起,要他開啓護山陣法,我會獨自登岸。」

  劉老成問道:「只是發號施令,不再編個藉口?不然劉志茂豈不是要疑神疑鬼?」

  陳平安答道:「說多了,他反而不敢開啓陣法。」

  劉老成點點頭,「單刀直入,要麼嚇唬住對手,要麼就撕破臉皮,適合劉志茂這種人,就不能給他們任何旋餘地。」

  陳平安眼睛一亮。

  劉老成笑道:「怎麼,我隨口一說,你就有所得?」

  陳平安點頭道:「我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應該這麼做,但是不如劉島主說得這般透徹,嗯,就像劉島主在我面前擺了一把尺子,我以往對於人事,是追求不走極端,可劉島主卻教我對付劉志茂這類人,恰恰相反,要將他們不斷往兩端擠去。」

  劉老成點點頭,表示認可,只是同時說道:「與人言語七八分,不可拋全一片心。你我之間,還是敵人,什麼時候可以掏心掏肺了?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陳平安撐著竹蒿,「兩事,若是一味想要你死我活,我就根本不用跑這趟宮柳島。歸根結底,還是希望雙方皆大歡喜,劉島主依舊得到那份大利益,我就是討個安心,不會跟劉島主搶著撈錢。」

  劉老成不置可否,慢慢喝酒。

  陳平安微笑道:「我與人學下棋的時候,確實沒有悟性,學什麼都慢,一個已經被前人看死了的定式,我都能琢磨好久,也不得精髓,所以喜歡瞎想,就想著有沒有一塊棋盤,大家都可以贏,不是只有勝負,還可以讓雙方只有少贏多贏之分。」

  劉老成搖搖頭,「別與我說下棋之事,頭疼,從來不喜。棋術高低,跟做事好壞,沒個屁的關係。」

  陳平安正要說話,大概是還想要跟這位老修士掰扯掰扯,反正劉老成自己說過,人生得閒便是什麼江山風月主人,這趟返青峽島之行,之所以堅持撐船緩緩歸,本就是想要多瞭解劉老成的心性,雖然謀劃成敗在更大、更高處。

  劉老成抬起手,「住嘴。別得寸進尺,當什麼學塾先生,你撐死了就是個打算盤還不錯的賬房先生。渡船就這麼大,你這麼個嘮叨,我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想要清淨,就只能一巴掌將你打落湖水。就你現在這副體魄,已經經不起更多折騰了。如今是靠一座本命竅穴在死撐,這座府邸要是一碎,你的長生橋估計得再斷一次。對了,之前是怎麼斷的長生橋?我有些好奇。」

  陳平安笑道:「當年在家鄉小巷,給一位山上女修打斷的,不過她大半還是給劉志茂算計了,那場劫難,挺驚險的,劉志茂當時還在我心頭動了手腳,如果不是運氣好,我和女修估計到死都不明不白,一場稀裡糊塗的廝殺,你們這些山上神仙,除了神通廣大,還喜歡殺人不見血。」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與劉老成訴說自家事。

  也算是一點誠意。

  不然陳平安還真擔心沒到青峽島,就已經惹惱了性情難測的老修士。

  劉老成似乎有所觸動,「山上修士,很怕沾染紅塵,在書簡湖,我應該最有資格說這句話。所以兵家修士才會被其餘練氣士羨慕不已,無論怎麼殺人,都可以不怕因果纏身。所以比法家、縱橫家還有商家農家等,更喜歡待在山下修行。劍修在內四大山上難纏鬼,也舒服,束縛少。」

  陳平安笑道:「法家修士,師刀房道士,我都見過了,就剩下墨家賒刀人還沒領教過。」

  劉老成嗤笑道:「勸你別招惹賒刀人,那是難纏鬼裡的難纏鬼,簡直就是給閻王看門的小鬼。」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留心的。」

  路途遙遠,終有盡頭。

  渡船經過幾座素鱗島在內的藩屬島嶼,來到了青峽島地界,果然山水陣法已經被劉志茂開啓。

  在劉志茂看來,這當然會惹來劉老成的不悅,只是他與陳平安是一根線上的螞蚱,一旦拒絕陳平安的要求,就得承受相對應的後果,只能是兩權相害取其輕。而且劉志茂雖然死活想不出,為何劉老祖願意陪著陳平安一起坐船返青峽島,但是劉志茂不斷告訴自己,陳平安做事情,喜歡講規矩,無論劉老成想要做什麼,人是陳平安帶來的,未必擺得平所有事情,可最少會跟青峽島一起解決這個爛攤子,而不是置身事外,拍拍屁股走人。

  這就是一個所謂的「好人」,帶來的無形影響,如那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哪怕是劉志茂這樣可謂惡貫滿盈的壞人,都要認。

  劉老成信守承諾,御風懸停在渡口以外的湖面上。

  陳平安繫好渡船繩子,去了趟山門屋子那邊,片刻之後,那塊玉牌就不再汲取書簡湖天地靈氣。

  陳平安去了趟朱弦府,但是返回的時候並沒有帶上紅酥,獨自返回渡口。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說道:「我不想親眼看到紅酥就死在我身邊,只能毫無作為,這是我最怕的那個萬一。」

  劉老成爽朗大笑,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騰空而起,化作一抹虹光返宮柳島,發出一連串轟隆隆如冬雷震動的炸響。

  陳平安站在渡口良久,等到劉老成徹底遠去,如釋重負地抬起手,伸手擦拭額頭汗水。

  劉志茂來到渡口,苦笑道:「陳先生,能否據實相告,這是鬧哪一齣?」

  陳平安說道:「來的路上,跟劉老成一直在閒聊,相互試探。我從中得出一個結論,劉老成似乎還從未跟大驪武將蘇高山碰過頭。」

  劉志茂立即臉色微變。

  兩個都是聰明人,言者有心,聽者會意。

  已經殺到石毫國京畿之地的大驪鐵騎主將蘇高山,是粒粟島譚元儀都越不過的一座高山,當初三人在橫波府結盟議事,都覺得劉老成已經搭上了蘇高山這條線,所以根本不屑於與譚元儀一個綠波亭諜子頭目商量大事,是宮柳島直接通過蘇高山,得到了大驪廟堂中樞的某種答覆,所以才如此跋扈行事,完全不理會劉志茂和譚元儀開出的條件,若是如此,劉老成如今的位置,大致與蘇高山平起平坐。

  現在看來,三人都猜錯了,還是小看了這位上五境修士,劉老成連大將軍蘇高山都未放在眼中,宮柳島必然擁有一條更高、更隱蔽的線,說不定可以直接與大驪宋氏、甚至是大驪國師對話。

  劉志茂臉色苦澀意味更濃,「陳先生該不會審時度勢,拋棄青峽島投向宮柳島吧?」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真這麼做,我就不跟你說這個了。何況劉島主慧眼獨具,肯定看得出來,我跟劉老成,看似關係融洽,實則根本沒書簡湖修士想像中那麼好,哪裡是什麼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如果不是那塊玉牌,讓劉老成心存忌憚,宮柳島差點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了。」

  劉志茂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陳先生如果選擇跟劉老成聯手,我恐怕再多出兩條腿,都走不出書簡湖。」

  陳平安玩笑道:「過了年關,明年開春之後,我可能會經常離開青峽島,甚至是走出書簡湖地界,劉島主不用擔心我是在鬼鬼祟祟,背著你與譚元儀自謀生路。不過真說不定會半路遇上蘇高山,劉島主一樣不用猜疑,橫波府結盟,我只會比你們兩個更加看重。但是事先說好,如果你們兩人當中,臨時變卦,想要退出,與我明說便是,仍是可以商量的事情。一旦誰率先背信棄義,我不管是任何原因,都會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劉志茂苦笑道:「只敢保證,一旦反悔,我劉志茂肯定會事先與陳先生明說。至於譚元儀,我會將這番話原原本本捎給他們粒粟島。」

  陳平安點點頭。

  劉志茂不否認,當劉老成這趟陪著陳平安來到青峽島,陳平安越是說得直白明確,越是撇清與宮柳島的關係,他劉志茂心裡邊就越七上八下,心湖晃蕩。

  因為那就是一個「萬一」。

  萬一陳平安靠著自己的膽識和難耐,多出了一種選擇的可能性,萬一陳平安自己背信棄義?比他劉志茂和譚元儀更加心狠手辣?

  要知道,他可是清清楚楚,知道那條不可一世的小泥鰍是怎麼跳的火坑,如何遭的殃,陳平安又是如何收的尾。

  劉志茂突然之間,有些後悔,自己是不是就根本不該走入陳平安的「規矩」中去?會不會事到臨頭,才在某天幡然醒悟,自己竟然已經與那條小泥鰍的凄慘下場一般無二?

  陳平安雙手籠袖,遠望湖山,微笑道:「劉島主,你已經沒得選了,那就不要分心,不然就只能徒增煩惱,這可不是一位元嬰修士該有的心境。」

  劉志茂感慨道:「一語驚醒夢中人,又一次受教了。」

  陳平安打趣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是什麼夫子先生,只是青峽島一個落魄賬房先生,寄人籬下,還需要劉島主多加照拂。」

  劉志茂也玩笑道:「偶爾也會惡念大起,想著陳先生哪天給誰莫名其妙一拳打死了,會不會更好。」

  陳平安微笑道:「彼此彼此。」

  劉志茂離開渡口後,陳平安返屋子,摘了劍仙掛在牆壁上,脫掉了法袍金醴,只穿厚實棉袍勉强禦寒,往那只小炭籠裡邊,丟了木炭,點燃炭火,提著取暖,在屋子裡邊踱步。

  曾掖跑過來敲門問候,陳平安開門後,詢問了曾掖修行的詳細進展,聊完之後,陳平安還算滿意,估計年底左右,曾掖應該就可以用自身體魄作為承載陰物神魂、自由行走陽間,到時候曾掖就能夠憑藉這樁上乘秘術和自身特殊根骨,砥礪、精進修為,說不定破境速度,會極快,比起茅月島那種拔苗助長的陰毒偏門,還要快上一籌,可以更早成為一位跨過中五境第一道大門檻的洞府境修士。

  看到曾掖磨磨蹭蹭好像不願意離開。

  陳平安問道:「是想問為什麼前不久才跟劉老成打生打死,如今又能像是忘年交,一起遊覽書簡湖?」

  曾掖有些難為情,點點頭。

  哪怕他牢牢記住,在青峽島要多看多想少說,可是這位高大少年是真的好奇萬分,便沒能忍住。

  陳平安笑道:「比較複雜,也不是什麼可以當做談資、趣事來講的事情。」

  曾掖趕緊起身說道:「陳先生,我去修行了。」

  陳平安對他說道:「等到哪天可以講了,到時候你請我喝酒,我就說給你聽。」

  曾掖輕輕關上門,滿臉笑意,透過最後那點門縫,開心道:「陳先生,一言為定!」

  此後書簡湖諸多島嶼,尚未化雪殆盡,就又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

  真是奇了怪哉。

  今年到底是怎麼了,這才隔了沒多久,就已經有了接連兩場數十年難遇的大雪。

  不過沒誰不樂意,這意味著整座書簡湖本就充沛的靈氣,又有了些進補,這就叫老天爺賞飯吃。

  最近幾天,沸沸揚揚,幾乎所有修士,都在議論那個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就連池水、雲樓四座湖邊大城,一樣沒能例外。

  俞檜第一次主動來到青峽島山門,在陳平安屋子那邊坐了一會兒,順便做了筆小買賣,低價賣於陳平安一件品秩距離法寶只有一線之隔的上乘靈器,功效類似於那座「下獄」閻王殿,是一座樣式規制仿造中土白帝城「琉璃閣」的閣樓,雖然能夠棲息鬼魅陰物的「屋舍」不多,才十二間,遠遠不如那座出自青峽島密庫的閻王殿,但是屋舍品相更好,便是朱弦府鬼修精心培育的招魂幡鬼將之流,溫養其中,都綽綽有餘。

  陳平安有些無奈,東西肯定是極好的東西,就是沒錢,只能跟月牙島賒欠,俞檜一聽,樂了,說陳先生不仗義,這麼低的價格,還要打欠條,真好意思?陳平安笑著說好意思好意思,跟俞島主哪裡還需要客氣。俞檜更樂了,不過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拉著陳平安,要密庫主事人章靨,以青峽島的名義打欠條,不然他不放心,還求著章老先生幫著盯著點陳平安,到時候他俞檜和密庫房就是一雙患難兄弟了。

  章靨笑著點頭答應,沒肯借錢給陳平安支付那座小琉璃閣,畢竟陳平安本就欠了青峽島一屁股債,但是章靨答應寫了張欠條,俞檜這才心滿意足,還順便開口邀請章老先生有空去月牙島做客,章靨一樣點頭答應下來,毫不勉强,直接就與俞檜約好了時間。

  陳平安最後反而像是個局外人。

  紫竹島島主,喜氣洋洋,乘坐一艘靈器渡船,給陳先生帶來了三大竿島上祖宗輩分的紫竹,送錢比收錢還開心。到了陳平安屋子裡邊,只是喝過了連茶葉都沒有一杯熱水,就離開,陳平安一路相送到渡口,抱拳相送。

  還有許多陳平安當初吃過閉門羹、或是登島遊歷卻無島主露面的,都約好了似的,一一拜訪青峽島。

  大雪停歇。

  劉志茂這天正午時分,來到屋子這邊,敲門卻沒有進門。

  陳平安拎著炭籠走出,神色疲憊。

  兩人一起散步。

  劉志茂有些幸災樂禍,「要不要我出面,幫你將那些傢伙拒之門外?隨便找個藉口就行了,就說青峽島要封山。」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我苦中作樂,又樂在其中。跟這些島主打交道,其實能學到不少東西,不過累是真累,與人寒暄,說些客套話,這一直是我最不擅長的事情,就當查漏補缺,修煉為人處世的內功了。」

  劉志茂笑道:「其實誰都要經歷這麼一天的。以後等你有了自家山頭,要照顧到方方面面,更加勞心勞力,早點習慣,確實是好事情。」

  兩人已經走出山門屋子一大段距離,劉志茂望一眼,忍住笑,「陳平安,你那位嬸嬸走出春庭府,來找你了。如果沒記錯,這是你搬出春庭府後,她第一次出門見你吧,咱們要不要往回走?」

  陳平安搖搖頭,「再走走。」

  劉志茂點頭道:「你要是真如我們修道之人這麼心硬,其實哪裡需要這麼彎彎腸子。」

  陳平安提著炭籠,笑道:「爭取有個好聚好散吧。哪怕香火情散盡之後,還是會希望對方的日子,能夠過得好些。」

  劉志茂說道:「有些半吊子的家務事,無論是一棟陋巷宅子,一座豪門府邸,還是咱們青峽島這種大山頭,想要做點好事,就很難做好人。陳平安,我再勸你一句不中聽的話,興許再過幾年十年,那位婦人都不會理解你現在的良苦用心,只會記住你的不好,無論那個時候,她過的是好是壞,都一樣。說不定過得差了,反而會多少記起點你的好,過得越好,對你積怨只會越深。」

  陳平安神色淡然,「那跟我有關係嗎?」

  劉志茂大笑道:「也是。」

  劉志茂突然玩味笑道:「你猜顧璨娘親這趟出門,身邊有沒有帶一兩位婢女?」

  劉志茂很快說道:「絕非煽風點火。」

  陳平安想了想,「有沒有可能,是帶著婢女走到一半,覺得不妥,將她們遣返春庭府?我這個嬸嬸,很聰明的,不然當年在泥瓶巷,也很難把顧璨拉扯大,可是沒有可是,在泥瓶巷,她確實已經做到最好了。」

  劉志茂嘖嘖道:「厲害!」

  陳平安笑道:「真給我猜準了?」

  劉志茂點點頭,「走出春庭府大門的時候,還帶著兩位最乖巧順眼的婢女,沒走太遠,就想明白了,這不是裝可憐求人該有的姿態,很快就讓婢女們返回,順便讓她們帶走了身上那件貴重狐裘,所以咱們再走下去,回去的時候,她肯定會在門外凍得嘴唇鐵青,瑟瑟發抖,到時候進了屋子,多半要話都說不利索。怎麼樣,咱倆是不是立即掉頭,不給她這個真可憐的機會?」

  陳平安無奈道:「回吧。」

  劉志茂笑道:「其實比我想像中心硬嘛。」

  陳平安搖頭道:「反正我什麼都知道了,何必讓她多吃苦頭,慪氣,是最沒意思的事情。」

  劉志茂問道:「還是像那次去往春庭府,一起回去?」

  陳平安說道:「這次就不用了。我可沒這麼大面子,能夠次次勞駕劉島主,沒這麼當青峽島供奉的。」

  劉志茂沒有堅持,一閃而逝,「放心,不會偷聽你們的對話,反正她會說什麼,我大致都猜得到。」

  陳平安到屋子那邊,婦人凍得鵪鶉似的,雙手籠肩,當她可以遠遠見著了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立即鬆開手。

  她一個婦道人家,都已經可以看得見陳平安。

  陳平安當然只會更早看到她。

  果然。

  陳平安臨近山門這邊後,快步走來,見著了婦人,將炭籠先遞給她,一邊開門,一邊說道:「嬸嬸怎麼來了?讓人打聲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婦人進了屋子,坐在桌旁,雙手攤放在炭籠上邊,强顔歡笑道:「平安,小泥鰍死了,嬸嬸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小泥鰍畢竟跟了我們娘倆這些年,沒有它,別說是春庭府,就是只在青峽島占了間茅屋,可能都沒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鰍的屍體還給我們,找個地方葬了?如果這個請求,有些過分,嬸嬸也不會說什麼,更不會埋怨你。就像顧璨這麼多年一直嘮叨的,天底下除了我這個當娘親的,其實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麼多年,就是一碗飯而已,你幫了咱們娘倆那麼多事情,大娘倆看見了的,沒有看見的,你都做了……」

  說到這裡,婦人掩面而泣,嗚咽道:「落得這麼個田地,都是命,嬸嬸真不怨你,真的……」

  陳平安耐心聽著,等到婦人泣不成聲,不再言語。

  去書案那邊,默默搬出擺放在底下的大火爐,再去牆角打開裝有木炭的大袋子,給火爐添了木炭,以特製火摺子點燃炭火之後,蹲在地上,推入兩人對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婦人將雙腳擱放在火爐邊沿取暖。

  做完這些,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始終沒有說話。

  婦人趕緊擦去眼淚,桌子底下,輕輕抬腳,踩在火爐邊上,臉色慘然道:「不行也沒關係,小泥鰍本就是水裡來的,不用像我們,不講究什麼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為安。」

  陳平安眼神恍惚。

  依稀記起。

  當年一次在小巷,自己護著她,與那些長嘴婦吵完架也打完架後,兩人坐在院門口臺階上,她只是默默流淚,雙手攥緊那件縫縫補補的衣裳衣角,一個字都沒有說,見到了自己的頑劣兒子從泥瓶巷一段大搖大擺走入後,趕緊背轉過身,擦拭眼淚,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攏鬢角。

  陳平安哪怕是現在,還是覺得當年的那個嬸嬸,是顧璨最好的娘親。

  她輕聲問道:「平安,聽說你這次去了趟宮柳島,見了那個劉老祖,危險嗎?」

  陳平安雙拳緊握,輕輕擱放在膝蓋上。

  已經沒什麼悲苦至極的情緒,唯有無奈。

  察見淵魚者不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鬆開拳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嬸嬸,真的一家人,其實不用說話,都在這裡了。嬸嬸當年打開院門,給我拿一碗飯的時候,我看到了。當年吵完架,嬸嬸坐在院門口,對我使眼色,要我對顧璨保密,不要讓他知道自己娘親受了委屈,害他擔心受怕了。」

  婦人欲言又止。

  桌底下,死死攥緊那只小炭籠的竹柄把手。

  陳平安很想告訴她。

  「嬸嬸,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當年在泥瓶巷,就知道為了那條小泥鰍,嬸嬸你想要我死,希望劉志茂能夠害死我。」

  「嬸嬸,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請劉志茂去往春庭府,詢問我的底細,劉志茂其實沒有喝掉那碗茶水,卻帶走了杯中水,其實是被他以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後放入碗中,就放在了這張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們兩人對話的餘音漣漪而已。」

  「嬸嬸一樣不知道,摘掉狐裘,婢女回府,甚至就連先前在門口,那個見著了我就立即鬆手的小動作,其中的心機,以及進了屋子說的這些話,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

  但是這些話語,陳平安都一個字一個字,全部咽了肚子,最後說的,只是一句話,「嬸嬸,以後的書簡湖,可能會跟如今不太一樣,嬸嬸和顧璨到時候就再也不用這麼害怕,會哪天守不住家業,又會哪天出現尋仇的刺客,需要顧璨去一殺再殺,但是在那天,真正到來之前,我還想希望嬸嬸能夠儘量待在春庭府。」

  婦人輕輕點頭。

  陳平安看著她,緩緩道:「書簡湖會變得很不一樣,然後當那一天真的來到了,希望嬸嬸就像從泥瓶巷搬遷到了青峽島一樣,能夠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麼幫著顧璨將春庭府的家業,變得更大。既然是為了顧璨好,那麼我想,泥瓶巷那麼多年的苦頭,都吃了,剛到青峽島三年,也吃了。以後,為了顧璨,嬸嬸也能再熬一熬?總有熬出頭的一天,就像當年把顧璨拉扯大,小鼻涕蟲吃的穿的,從來不比其他街坊鄰居的孩子差半點,就像從泥瓶巷祖宅變成一座春庭府,以後說不定會是一整座自己的島嶼,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橫波府而已,對吧?更何況顧璨他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可以來書簡湖見你們。」

  婦人使勁點頭,眼眶濕潤,微微紅腫。

  陳平安不再言語。

  婦人再坐了會兒,就告辭離去,陳平安送到門口,婦人始終不願意拿走那只炭籠,說不用,這點風寒算什麼,以前在泥瓶巷什麼苦頭沒吃過,早就習慣了。

  陳平安目送她遠去後,返回屋子。

  婦人一路走得艱辛而無怨言。

  等她鄰近春庭府後,立即板起臉,嘴唇微動,只是當婢女快步跑出,婦人很快就笑了起來。

  陳平安坐在桌旁,怔怔無言,喃喃道:「沒有用的,對吧,陳平安?」

  他揉了揉臉頰,「那就做點有用的事情。」

  陳平安低頭彎腰,挪了挪火爐,踩在上邊,依舊拿著那只炭籠,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個盹兒。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家鄉當年。

  三更半夜的柴門犬吠,擾人清夢的孩子啼哭聲,老嫗佝僂身形的搗衣聲。

  很多人都會感到厭煩。

  陳平安當年在泥瓶巷也一樣,就只能受著。

  終究都是小事。

  並且越來越覺得是小事,如今想起,反而有些懷念。

  啪一聲,炭籠墜落在地,陳平安清醒過來,撿起炭籠,放在長凳一邊。

  去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已是深夜時分,是給敲門聲吵醒的。

  陳平安去打開門,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駡。

  竟然是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陳平安開了門,卻沒有讓道。

  劉重潤一挑眉頭,「怎麼,門都不給進?」

  陳平安反問道:「讓你進了門,我以後還怎麼去朱弦府見馬遠致?」

  劉重潤揚了揚手中瓷瓶,「這麼重要的事情,咱們就在這門口商量?」

  陳平安皺眉道:「你故意的?」

  劉重潤笑眯眯點頭。

  陳平安無奈道:「劉島主,你到底在想什麼啊?這不是做生意的規矩,好嗎?」

  劉重潤笑得:「別與女子講道理。」

  陳平安楞了一下,苦笑道:「有道理。」

  讓開路,劉重潤走入屋子,陳平安沒敢關門,結果被劉重潤抬起一腳往後一踹,屋門緊閉。

  劉重潤低頭看了眼大塊青石板,瞥了眼牆角的書箱,以及斜靠牆壁的對半劈成的六竿紫竹,最後視線到青石板,「陳大先生整天躲在這裡,就為了搗鼓這些陰森森的玩意兒?」

  陳平安點點頭。

  劉重潤走到桌旁,低頭瞥見那火爐,「這東西,可稀罕。」

  陳平安笑道:「老百姓見識了你們富貴門戶裡邊的地龍,覺得更稀罕。」

  劉重潤作為一位故意對書簡湖藏拙的金丹地仙,落座後,雙腳擱放在火爐旁,「呦,還挺暖和,回頭我在寶光閣也弄一個。」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想好了?」

  劉重潤依舊在好奇四顧,隨口道:「想好了,一個能夠讓劉老祖親自護送的賬房先生,我哪敢怠慢,找死不成?」

  陳平安卻說道:「我們的生意,可能需要暫時擱放一下。」

  劉重潤怒道:「陳平安,你玩我呢?先前是誰跑去寶光閣主動跟我做買賣,這會兒我來給你親口答覆了,你就開始跟我擺架子?怎麼,傍上了劉老祖,你要抬價?行,你開價!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沒有那個臉說出人財兼收的話。」

  陳平安盯著這個亡了國的長公主殿下,「如果不是之前已經來了這麼多拜訪青峽島的島主,你今夜這趟,我就不是讓你坐在這裡駡人,而是真的跟你劃清界線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你完全可以在珠釵島耐心等待,你這樣的畫蛇添足,只會害得珠釵島身陷漩渦,一旦我失敗了,珠釵島別說是遷出書簡湖,連現在的家業都守不住!劉重潤,我再問你一遍同樣的問題,你到底在想什麼?」

  劉重潤笑道:「國破家亡,我都熬過來了,如今沒有國破的機會了,最多就是個家亡,還怕什麼?」

  陳平安突然心思微動,望向屋門那邊。

  劉重潤微微訝異,難不成陳平安真是一位外界傳聞的金丹劍修?不然他為何能夠有此敏銳感知。

  因為外邊,來了個不速之客,偷偷摸摸,就像是經常偷聽別人家牆根的骯髒漢子。

  陳平安對劉重潤眨眨眼,然後冷聲道:「劉島主,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不會收取珠釵島女修為貼身丫鬟的!這不是多少神仙錢的事情」

  結果劉重潤根本沒接茬,反而哀怨道:「沒有想到你陳平安也是這樣的負心漢,是我看錯了你!」

  劉重潤猛然起身,打開房門,一掠而去。

  陳平安一臉呆滯。

  硬著頭皮站起身,來到門口,片刻後,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笑呵呵走來。

  陳平安剛想要解釋一番,馬遠致竟是滿臉驚喜和開懷,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不用解釋,我知道的,長公主殿下是故意氣我呢,想要我吃醋,陳平安,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以後我與長公主殿下結為道侶,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馬遠致摩拳擦掌,大笑著離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這也行?」

  陳平安嘖嘖稱奇。

  走到渡口岸邊,蹲下身,捏了個雪球,想了想,乾脆堆了個雪人,嵌入幾粒木炭當鼻子眼睛,拍拍手。

  陳平安想了想,在旁邊又堆了一個,瞧著稍微「苗條纖細」一些。

  這才心滿意足。

  關於男女情愛,以前陳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只能想什麼做什麼,哪怕兩次遠遊,其中還有一次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陰流水,反而更加疑惑,尤其是藕花福地那個周肥,如今的玉圭宗姜尚真,更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春潮宮那麼多在藕花福地中的出彩女子,願意對這麼一個多情近乎濫情的男人死心塌地,真心喜歡。

  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

  類似一法通萬法通。

  身邊的人不講道理,身邊人又有實力欺負外人,反而會特別安心。

  市井坊間,廟堂江湖,山上山下,古往今來,哪怕加上一個以後,都會有很多這樣的人。

  藕花福地,春潮宮周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為何最終能夠讓那麼多女子死心塌地,這就是緣由之一。

  世人對於强者,既厭惡,又崇拜。

  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

  倒不是說世間所有女子,而只是那些置身於春潮宮的女子,她們內心深處,就像有個冥冥之中的聲,在心扉外不斷蕩,那種聲音的蠱惑,如最虔誠的僧人誦經,像世間最用功的儒生讀。那個聲音,不斷告訴她們,只需要將自己那個一,全身心奉送給了周肥,周肥其實可以從別處奪來更多的一。而事實上,只說在武學瓶頸不高的藕花福地,真相恰恰是如此,她們確實是對的。哪怕是將藕花福地的春潮宮,搬到了桐葉洲,周肥變成了姜尚真,也一樣適用。

  除非是姜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或是左右。

  就像顧璨的所作所為,能夠完完全全說服自己,甚至是說服身邊人。

  顧璨的道理,在他那邊,是天衣無縫的,所以就連他陳平安,顧璨如此在乎的人,都說服不了他,直到顧璨和小泥鰍遇到了宮柳島劉老成。

  你喜歡不講理,可能在某個規矩之內,可以活得格外痛快,可是大道漫長,終究會有一天,任你拳頭再大,就有比你拳頭更大的人,隨隨便便打死你。

  陳平安遇上杜懋,有偶然,有必然。

  顧璨遇上劉老成,則只有必然,只是那一次,劉老成出現得早,早到讓陳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

  可是,無論是什麼人心,就像劉老成在渡船上所說,都不知道自己與人的緣分,是善果還是惡果。

  如果說顧璨遇上劉老成,是必然。

  那麼陳平安自己來到書簡湖,深陷死局,自討苦吃,難道就不是必然嗎?

  一樣是。

  甚至以後,還會有各色各樣的一個個必然,在安安靜靜等待著陳平安去面對,有好的,有壞的。

  這就是道家所謂的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只是關於講不講理這件複雜事。

  陳平安是最近才明白,是那天船停在湖心,敲過了碗筷,涼風大飽,才想通的一點。

  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過於拳頭最大的人,是至聖先師和禮聖,他們兩位,剛好是天底下最能夠講道理的人。

  在那一刻,哪怕陳平安對於人心,到了書簡湖後,有著很大的失望,之後又有一些星星點點的希望,可不管那些,那個當下,陳平安在剎那之間,突然有些喜歡這座天下了。

  他想要將來有一天,如果已經去過了北俱蘆洲,再去過了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在那之後,一定要去中土神洲,再見一見文聖老先生,與他聊聊分別之後的見聞與苦樂,下一次,自己一定要陪著老先生好好喝頓酒,不再讓老先生一人寂寞貪杯了。

  甚至還要壯起膽子,鼓起勇氣,問老先生一句,能不能讓自己見見那兩位更老的老先生,當然了,他可以等兩位聖人有空的時候。

  一想到這個似乎很放肆、很無禮的念頭,年輕的賬房先生,臉上便泛起了笑意。

  世道好壞如何?很重要嗎?很重要。

  有那麼重要嗎?則未必。

  夜色中,陳平安蹲下身,看著肩並肩的兩個雪人,笑容燦爛,朝它們做了個鬼臉:「對吧,姓陳的,還有寧姑娘。唉?你們倒是說話啊,別光顧著卿卿我我啊,知道你們很喜歡對方。」

  年底時分,都已經臨近大年三十了,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卻帶著一個名為曾掖的高大少年,開始了自己的第三次遊歷。

  而且直接離開了書簡湖地界,過了石毫國南境關隘,一直往北而去。

  這天,夜宿靈官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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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 00:40:23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四十六章 風雪宜哉

  化雪時分,尤為酷寒。

  要麼是官道上的道路泥濘,要麼是僻靜小路上的積雪深厚,踩在其中,沙沙作響。

  而且根據書簡湖幾位地仙修士的推算,今年末,書簡湖廣袤地界還會有一場更大的雪,到時候除了書簡湖,那場百年難遇的大雪,還會囊括石毫國在內的幾個朱熒王朝藩屬,書簡湖修士自然樂見其成,幾個藩屬國恐怕就要遭罪了,就是不知道入冬後的三場大雪,會不會無形中阻滯大驪鐵騎的馬蹄南下速度,給立國以來第一次采取堅壁清野策略的朱熒王朝,贏得更多的喘氣機會。

  只是這些天下大勢,與山頭穩固的修士日常生活,似乎關係不大,畢竟「天下」又有山上山下之分。

  在靈官廟主殿內,曾掖去周邊拾取柴火,點燃了一堆篝火。

  陳平安還是身穿一件厚實棉袍,跟在青峽島沒兩樣,只是不再背劍,而是以裴錢「開創」的刀劍錯樣式,將一把自製竹刀,一把購自池水城猿哭街的那把大仿渠黃劍,懸佩在腰間一側。

  兩人吃著乾糧,此次遊歷,是曾掖生平第一次出遠門,所以比起沉默寡言的陳平安,少年心性的曾掖,難免有些雀躍,過個關隘,向石毫國邊境士卒遞交青峽島祖師堂頒發的譜牒,都能讓曾掖倍感新鮮,只是不敢流露出來,陳先生的心事重重,曾掖又不是瞎子,這點人情世故,曾掖還是有的。

  兩人幾無言語。

  陳平安吃過乾糧後,開始攤開一幅石毫國州郡堪輿圖,如今石毫國南方版圖還好,只有稀稀疏疏的大驪鐵騎斥候騎軍游曳其中,陳平安和曾掖就見到過兩次,但其實尚未被戰火波及的南部,也已經出現了亂世跡象,就比如兩人身處的這座靈官廟,就是個例子。

  這是一座久未修繕的老舊靈官廟,稍顯破敗,根據附近鄉民的解釋,掌管香火的老廟祝在今年入秋時分去世了,縣衙那邊本該選出個新廟祝,一般來說,只要人選身世清白,又有個譜牒在身的道士老爺幫忙簽字,州郡那邊都會點頭,這點芝麻小事,根本不用麻煩京城禮部,可是大驪蠻子一來,世道亂得很,就顧不上了,畢竟老百姓逃難,事後返籍回鄉,朝廷不會怪罪,可廟祝這種雞肋職務,卻跟縣令老爺差不多,擔著「守土有責」四個字,所以縣衙原本屬意的兩個人選,哪怕縣衙那邊退讓了一大步,私底下明言,不用兩人自己花錢去跟縣中某位高高在上的譜牒道爺打點關係,依舊不願意上任,就這麼一拖再拖,估計等到已經圍住石毫國京城的大驪蠻子,騰出手來,再往南走,這座本就香火寥寥的靈官廟,明年的香火就算是徹底沒著落了。

  亂世之中。

  老百姓自顧不暇,哪裡管得上入廟敬香一事,自己吃飽了,才好計較泥塑的神仙老爺吃不吃得飽,這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將那只竹箱交予曾掖背負,裡邊擱放著跟青峽島密庫房賒帳而來的那件鬼道法寶,「下獄」閻羅殿。

  至於俞檜後邊拜訪青峽島,將那座仿製琉璃閣的上乘靈器主動賣於陳平安,給陳平安暫時收在了咫尺物當中,十二間能夠溫養鬼將之流的屋舍,當下都住滿了魂魄相對飽滿完整的陰靈鬼魅,除了其中一間,其餘十一頭陰鬼,皆是生前中五境修為仍是死在炭雪手下的練氣士,戾氣相對較重,執念更深。

  曾掖雖然修行資質平平,又性情魯鈍,卻是個手腳勤勉、眼裡有活的高大少年,離開書簡湖,這一路北上,曾掖沒少做事情。

  不過陳平安也不是那種習慣錦衣玉食的譜牒仙師,並不用曾掖服侍,所以像是師徒卻無師徒名分的兩人,一路上走得融洽自然,此次過關進入石毫國,需要拜訪四十個地方之多,涉及石毫國八州、二十餘郡,曾掖比較頭疼的地方,在於其中半數地方位於石毫國北部,兵荒馬亂,說不定就要跟北方大驪蠻子打交道,只是一想到陳先生是位神仙,曾掖就稍稍釋然,貧苦少年自幼被帶往書簡湖,在茅月島長成少年,以前從未跟隨師門長輩出來遊歷,沒有嘗過「山上仙師」的滋味,對於朝廷和兵馬,還是帶有一絲先天畏懼。

  看似幼稚,實則在陳平安看來,這才是對的,不然遇上了那支來自遙遠北方的陌生鐵騎,誤以為是寶瓶洲中部版圖的那些尋常兵馬,一旦起了衝突,別說是曾掖這麼個下五境修士,就是一位足可在石毫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金丹地仙,都要在大驪鐵騎那邊碰壁,說不定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場。

  關於此事,陳平安沒有刻意提醒曾掖,許多看似粗淺的道理,到底還是要親身經歷過,才會深刻,最少也該親耳聞親眼見。

  曾掖開始修行,以陳先生傳授的那門仙家秘術,呼吸吐納,勤能補拙,越是一窮二白的野修出身,越能夠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機緣。

  陳平安如今修心不易,修力一事,自然凝滯不前,拳法劍術與汲取靈氣的修道,三者皆是如此。

  陳平安便站起身,跨過門檻,來到靈官廟主殿外,微微皺眉。

  有句流傳頗廣的村野老話,叫一人不住廟,兩人不看井。

  老百姓未必真正懂得其中玄妙,可是修道之人,感觸會更深。

  當一個人的心扉屋舍中,善念如樹倒猢猻散,雜念、惡念便魚貫而入,反之亦然。

  推及寺廟道觀這些原本香火興旺的場所,也差不多,原本是鬼怪敬畏的神祇坐鎮、規矩之地,一旦沒了香火,靈氣流散,更容易惹來鬼魅陰物的覬覦和窺探。

  許多文人的讀筆札,都記錄著一樁樁發生在殘破寺廟的精怪詭事,即是此理。

  曾經在彩衣國和梳水國之間,陳平安就在破敗寺廟內遇到過一隻狐魅。

  那一次,有相逢,也有離別。

  陳平安低頭捧手,輕輕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霧氣,手心互搓取暖,想了想,去關上門,免得打攪到曾掖的修行。

  曾掖心性淳樸,但是在修道一途上,不夠堅韌,很容易分心岔神,那麼今晚淬煉靈氣、溫養氣府一事,剛剛開了個頭,就要被打斷,只得重頭再來,一兩次沒關係,次數多了,一旦形成一條曾掖自己都毫無察覺的心路軌跡,就是大麻煩,人之惰性、貪念等等,多是如此,看似悄然生發,天經地義,實則在旁人眼中,早已有跡可循。

  所以在曾掖修行的前期,陳平安就必須要多費心,照顧著點少年。

  雖非師父,倒也挺像是一位護道人了。

  想到這裡,陳平安啞然失笑。

  陳平安非但沒有心情沉重,反而輕鬆幾分,大概是想起了些以往的開心事,以至於不知不覺之間,已是眉頭舒展,微笑道:「出來吧,我知道你們的存在。這座靈官殿雖然由於香火凋零,使得那金身法相分身之一,早已隱匿沉睡多年,靈官老爺那點僅剩神性,不足以它現身庇護一地氣數,可是你們雙方無怨無仇,井水不犯河水,總好過莫名其妙就結仇吧?一旦遇上某位脾氣不太好的靈官老爺,拼著神性消耗,金身破碎,也會將你們打殺的。你們大可以在主殿外進食香火殘餘,相信身後這尊靈官老爺也未必就會動怒,陰陽之別,凡夫俗子往往喜陽厭陰,道家靈官卻未必如此,你們死而得存,本就是天意和機緣使然,所以你們可以在主殿之外四周徘徊,幫著自己維持一點靈光,但是主殿就不要進去了。」

  陳平安說得耐心且仔細,因為許多死後戾氣、恨意或是執念凝聚不散的陰物鬼魅,渾渾噩噩,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並不比生前為人之時更多,恐怕連曾掖這類下五境的山澤野修都不如。

  在陳平安眼中,前殿后門附近,有數頭陰物藏在那邊,陰風陣陣,並不濃郁,如今正值嚴冬酷寒,陽氣稍足的老百姓,比如青壯男子,站在陳平安這個位置上,未必能夠清晰感受得到那股陰物散發出來的陰煞之氣,可若是本身陽氣孱弱、易招災厄的世人,說不定就會中招,陰氣侵體,很容易感染風寒,一病不起。鄉野土郎中的補氣藥物,未必管用,因為治標不治本,病人傷及了神魂,倒是一些神婆一招鮮的那些招魂定神的土法子,說不定反而有效。

  不知道是忌憚陳平安,還是道理講通了,那些陰物漸漸退去,放棄了進入靈官廟主殿的打算。

  既然它們止步,陳平安就沒有多說多做什麼。

  他們此行第一處要去的地方,就是一個石毫國小山頭仙家,女子陰物現世,行走陽間,陳平安往往會問過她們的意見,可以托身於曾掖,可若是覺得彆扭,也可以暫時寄身於一張陳平安手中出自清風城許氏的狐皮美人符紙,以姿容動人的符籙女子,白日放在咫尺物或是陳平安袖中,在夜間則可以現身,她們可以跟隨陳平安和曾掖一起遠遊。

  十二張狐皮美人符紙,如同客棧,如今都有人下榻其中,並且曾經都是石毫國人氏,所以一到夜幕時分,四下無人之處,陳平安就會拿出符紙,將她們棲身的符籙取出,不過需要陳平安消耗些雪花錢,不然符紙就會關門,害得她們無法重返陽間,無法多看幾眼此方天地那份動人、又凍不著鬼物陰物的雪後風景。

  如果是往常的夜色中,陳平安和曾掖四周,真是嘰嘰喳喳,鶯鶯燕燕,熱鬧得很,十二張符紙當中,即便原本有些不喜交流的女子陰物,可是這一路相處久了,身邊多少都有了一兩位親近相熟的女子鬼魅,各自抱團,聊著些閨房言語,至於大道和修行,是不會再多說一字了,多說無益,徒惹傷心。

  至於今晚為何她們現身,是陳平安請她們返了符紙當中,因為要夜宿靈官廟,入鄉隨俗,不可冒犯這些祠廟,有幾位膽子稍大的女子陰物,還取笑和埋怨陳平安來著,說這些規矩,鄉野百姓也就罷了,陳先生身為青峽島神仙供奉,哪裡需要理會,小小靈官廟神靈真敢走出泥塑神像,陳先生打去便是。只是陳平安堅持,她們也就只能乖乖返許氏精心打造的狐皮符紙。

  此刻陳平安站在廊道中,身後主殿供奉著一赤面大髯、黃袍金甲的靈官老爺,手持鐵鞭,金雞獨立,威風凜凜。

  相傳是道家兩百多位記錄在冊的正統靈官之一。

  更有極為隱蔽的一個傳聞,近百年在浩然天下流傳開來,多是上五境大修士和劉志茂之流的地仙,才有資格耳聞。

  那就是上一屆坐鎮白玉京的道家三位掌教之一,有真無敵美譽的道老二,提出了五百道教靈官之屬,三座天下的所有人,哪怕是龍虎山天師,甚至即便原本不是道門弟子,無論是其餘兩教還是諸子百家的門生,都有機會,一旦積攢足夠功德福運,便得以歸位、最終在白玉京五城之一的靈官殿陪祀、享受無窮香火。

  那麼拋開既有兩百多尊「位列仙班」的靈官神祇,意味著還有半數神位空懸。天命所歸,虛位以待。

  陳平安走下臺階,捏了個雪球,雙手輕輕將其夯實,沒有去往前殿,只是在兩殿之間的院子徘徊散步。

  這大概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想著一些心事。

  南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三個距離倒懸山最近的洲,重寶出世,群雄相爭。杜懋飛升失敗,琉璃金身碎塊四散,這樁天大機緣,傳聞引發了許多寶瓶洲上五境修士的爭奪。

  然後又有五百靈官神位之說。

  這就是真正的天下大勢。

  其中陳平安還親身經歷過桐葉洲之亂,被稍稍殃及池魚,所幸倒是不算性命之憂,但是被那個遞出一塊祖師堂玉牌的太平山「年輕道士」,算計得很慘。

  鐘魁更是因此淪為鬼物,失去了院君子身份。

  大道之上,險之又險,但是玄之更玄,就在於風險和機遇並存,是渾水摸魚,得利,甚至是一夜暴富,遠勝百年積澱,還是大道折損,一蹶不振,歸根結底,就看修道之人自家本事高不高了。大勢席捲之下,太平山鐘魁是如此,桐葉宗杜懋也是如此,並不會分善惡。

  這些事情,知道了,未必有用,但是知道其中脈絡,比起從頭到尾蒙在鼓中,肯定更好。

  由於這趟要走過石毫國南北各個州郡,所以陳平安對於石毫國的朝野江湖和風土民情,在青峽島就瞭解頗多。

  石毫國崇尚道門,敬奉一位道教散仙真人為國師,所謂散仙,自然就是不在道家四大主脈之中的旁門道人,其中道祖座下三脈,道袍樣式也有差別,不過頭頂道冠最容易區分,分別是芙蓉冠、魚尾冠和蓮花冠,道士在道門的品秩高低,道冠也有諸多細微講究。此外便是中土神洲的龍虎山一脈,屬浩然天下的本土道家勢力。

  據傳此次阻滯北方蠻夷大驪鐵騎的南下,護國真人在陣前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護住京城不失,功莫大焉。

  除了這些來自柳絮島仙家邸報的紙面消息,陳平安還專程在池水城擺下酒席,找了個時機,一起宴請了顧璨的兩位兄弟,那位逃難至此將近一年的石毫國皇子韓靖靈,以及石毫國邊軍大將之子的黃鶴。

  陳平安問得多,聊得淺,客客氣氣。

  韓靖靈雖是石毫國皇子殿下,當今陛下的嫡子之一,正兒八經的天潢貴胄,已經出京就藩多年,可是仗還沒打,就找了個藉口離開自己的藩王轄境,迅速南下避難,大致是什麼樣的脾性,並不難猜。不過世事難料,大驪鐵騎南下,所到之處,在冥頑不化的石毫國北部,往往是寸草不生,戰火慘烈,反而是韓靖靈的轄境,因為群龍無首,竟然逃過一劫,沒有任何兵禍發生,在轄境內,韓靖靈莫名其妙就有了個「賢王」的美譽,不過陳平安知道,這多半是韓靖靈身邊那撥扶龍之臣的幕僚們,在幫著出謀劃策。

  當韓靖靈面對大名鼎鼎的青峽島賬房先生,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恨不得掏出心肝肺來,給那位在書簡湖數次揚名的陳先生瞧上一瞧。石毫國大將軍嫡子黃鶴,先前離開書簡湖,去和他那個投靠大驪鐵騎的老子,一起謀劃扶持韓靖靈為石毫國新帝,據說都已經見過了蘇高山的面,所以這趟返書簡湖池水城,是給韓靖靈報喜來了。

  陳平安沒給他們與自己稱兄道弟的機會,當然韓靖靈和黃鶴也沒這膽子。不過兩者心性,又有細微差別,前者是落難,心氣不高,至於一旦成功成為石毫國新帝之後,是何種光景,會不會後悔當初在池水城酒宴上的卑躬屈膝,韓靖靈應該暫時還沒能想到那一步,陳平安則是不在乎。至於後者,面對陳平安,黃鶴則是看似比韓靖靈更加謙恭的神色之下,隱藏著一絲彷彿弓弦逐漸綳緊的心思,因為大驪武將蘇高山,這座巍峨山岳,就像給了他們邊軍黃氏一顆莫大的定心丸,哪天真正傍上了這座靠山,別說是已經桀驁不再的小魔頭顧璨,就算是陳平安,恐怕將來再次聚會,都要對他黃鶴以禮相待了。

  這些人心細微處的蠢蠢欲動,陳平安只是默默看在眼中。

  至於柳絮島邸報上,石毫國皇帝頒發詔,昭告朝野,其中以「驕縱不臣,縱兵殃民」八個字,對曾經被先帝敕封「忠毅侯」的黃鶴父親,進行了蓋棺定論。

  一直給陳平安和韓靖靈陪酒而少言語的黃鶴,唯獨提及此事,神色張揚幾分,滿臉笑意,說他父親聽聞詔後,毫不動怒,只說了「氣急敗壞」四個字。

  陳平安當時看著那張意氣風發的年輕臉龐,獨自喝了杯酒,當時見他提起酒杯,韓靖靈趕緊招呼黃鶴,一起舉杯共飲。

  有那麼幾分共襄盛舉的意味。

  讓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種酒桌上,都他娘的盡是這麼些學問,最好喝的酒,都沒個滋味。

  那場看似主賓皆喜、相談盡歡的酒宴散去後,陳平安獨自返青峽島,對於大驪武將蘇高山,陳平安再次高看了一眼,上一次,還是因為粒粟島譚元儀的進退失據。

  陳平安過神。

  原來前殿那邊出現一位身披甲胄的高大陰物,生前可能是位有官身的沙場校尉。

  這位陰物走出前殿,左腳跨過門檻,抱拳道:「這位仙師,先前我們和屬下們有所冒犯,差點就驚擾了主殿的靈官老爺,仙師提醒,省去我不少。」

  說到這裡,那位面容慘白的校尉陰物,凄然一笑,收起雙手,習慣性伸手按住腰間長刀刀柄。

  甲胄也好,佩刀也罷,與陰物本體如出一轍,皆是生前種種執念的幻化。

  看著那位滿身傷痕的石毫國武人,尤其是胸膛、脖頸兩處被馬刀劈砍而出的傷口,陳平安雖未真正經歷過兩軍對壘的沙場廝殺,卻也知道此人戰死沙場,當得起轟轟烈烈這四個字。

  陰物頭望了一眼前殿,然後轉頭繼續道:「仙師是山上人,可能明白我們這些天地厭棄的鬼魅,越是死了,對於生的念頭,反而越是比活人還要强烈,只要能夠苟延殘喘,就會不擇手段,所以戰死後,我與麾下同鄉武卒,陰魂不散,晝歇夜遊,一路往南,來到這裡,有些兄弟支撐不住,在半路就已經魂飛魄散,有些到了家鄉,見過了妻兒父母,多是在祠堂、祖墳那些地方,算是安心上路了,但是也有不少兄弟越來越入魔,只要夜間遇上活人,就想要吞食他們的陽氣,或是途徑本地靈官廟這類已經沒有神祇坐鎮的地兒,不管不顧,就想著飽餐一頓,極難約束,越來越難……」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敢問這位將軍,如果袍澤當中有人想要如此作為,例如禍害半路百姓,攔又攔不住,將軍又該如何自處?」

  這是一個很煞風景的問題。

  武將陰物輕輕推了推刀鞘,滿臉痛苦,卻無半點猶豫神色,「這就得問過我的刀,答不答應!生前我們即是保家衛國的武人,既然戰死,那麼已算報國無門了,可要說死了就要去殘害百姓,先過我這一關。」

  武將陰物深呼吸一口氣,咧嘴一笑,「說出來不怕仙師笑話,一路南下,一位位兄弟陸續返鄉分別,我們也從最早老百姓眼中的陰兵,六百餘,到如今的不足十位,我們非但沒有殘害任何一位陽間的老百姓,反而在亂葬崗各地,清剿了近百頭滿身戾氣的孤魂野鬼,只可惜我們大軍當中的隨軍修士,當時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害得我死後根本來不及詢問,不曉得我們這種為民除害的行徑,能否給兄弟們積攢陰德,下輩子好投個好胎。」

  陳平安先拱手抱拳致禮,然後收手,以毋庸置疑的堅定語氣,沉聲道:「天地無私,但是人倫有道,相信將軍與袍澤,都會有陰德蔭庇的,即可庇護自身,也能夠惠澤家族子孫!」

  武將一聽到這句言之鑿鑿的仙師親口所說言語,一個鐵骨錚錚的沙場武人,竟是當場落淚,轉過頭去,「聽到了沒有,我沒有騙你們!」

  前殿后門那邊,一位位武卒現身,各自抱拳,不知是感謝那位生死同歸的武將,還是感激那位青色棉袍年輕人的一番「蓋棺定論」。

  天地酷寒凍骨之時,一國山河破滅之際,它們的身上,鐵甲錚錚作響。

  這天夜幕沉沉中,陳平安掏出紙筆,將武將在內那六百餘陰物的姓名、籍貫,都一一記錄在下,說是以後會有朋友要舉辦兩場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他可以試試看,幫著他們的名字列在其中。期間今夜修行告一段落的曾掖,打開主殿大門後,給陳平安和那十來號陰兵,幫了不小的忙,陳平安的寶瓶洲雅言,當然極其熟稔,可是對於書簡湖一帶修士與百姓慣用的朱熒王朝官話不算陌生,但是當武將武卒他們帶上了石毫國各地口音後,就很頭疼了,剛好曾掖可以「牽線搭橋」。

  一直忙碌到雞鳴之分之前,陳平安才好不容易將所有名字記錄在冊。

  對於陰物而言,雞鳴未必就要退避,一些陰氣强勢的鬼物,只要不是陽光曝曬的正午時分,於白晝行走陽間,可能都一樣暢通無阻,只是陰物的雞鳴而歇,有些類似活人的日出而作,近乎本能。

  那位姓魏的石毫國陣亡武將,在陳平安收起紙筆後,說是離別在即,想要與陳仙師去靈官廟外散個步,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兩人走過前殿,跨出大門後,武將陰物輕聲笑道:「陳仙師是外鄉的譜牒仙師吧?不然咱們這兒的官話,不至於如此生澀。」

  陳平安點頭道:「來自北方。」

  武將下意識揉了揉脖子,笑道:「哪怕是來自大驪,都無所謂了。不得不承認,那支大驪鐵騎,真是厲害,戰陣之上,雙方根本無需隨軍修士投入戰場,一個是覺得沒必要,一個不敢送死,廝殺起來,幾乎是同等兵力,戰場形勢卻完全一邊倒,還是那支大驪兵馬,與我們下馬作戰的緣故,沙場技擊,還有氣勢,咱們石毫國武卒都跟人家沒法比,輸得窩囊憋屈是一事,不然我與兄弟們也不會死不瞑目了,可話說來,倒也有幾分服氣。」

  陳平安嗯了一聲。

  武將停下腳步,「我也不多嘴問什麼,不過我又不傻,曉得陳仙師其實就是那個要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人。所以……」

  武將輕輕一晃甲胄,手掌鬆開刀柄,就要單膝跪地,這樁大恩大德,他總得為兄弟們,對這位山上神仙,有些表示。

  不曾想他卻被陳平安扶住雙手,死活無法跪下去。

  陳平安笑道:「不用如此,我當不起這份大禮。」

  武將只得無奈放棄,玩笑道:「陳仙師,這般客氣,難道是想要我再愧死一次?」

  陳平安搖頭道:「不敢不敢。」

  陳平安雙手籠袖,舉目遠眺,天將微亮,夜幕漸漸稀薄,輕聲道:「魏將軍其實比我强多了,一開始就知道怎麼做正確的事情,如此一來,才是對袍澤真正好,我就不如魏將軍這般雷厲風行,自己受累不說,還要害得所有人都受累。」

  武將沉默片刻,問道:「為何自己受累便不說了?自己都不痛快了,還不許說上一說?又哪來的『還要害得別人受累』?陳仙師,我雖是個外人,可這一路走下來,其中甘苦自知,真是不算容易,尤其是對袍澤抽刀相向,那份遭罪,真是比自己挨了大驪鐵騎的刀子還難受,難熬到覺得過不去的時候,我便私底下喊上幾位麾下親軍的兄弟,揍上他們一頓,不然我早給逼瘋了,估計兄弟們還沒失去靈智,化作厲鬼,我就先成了禍害四方的厲鬼。所以陳仙師你不該這麼想的。」

  陳平安細細思量,然後展顔笑道:「謝了,給魏將軍這麼一說,我心裡好受多了。」

  魏姓武將哈哈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將軍,就是個從六品官身的武夫,其實還是個勛官,只不過真正的實權將軍,跑的跑,避戰的避戰,我才得以領著那麼多兄弟……」

  說到這裡,他輕輕跺腳,踩在路邊積雪裡,「赴死而已,不是什麼壯舉,窩心事罷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雪花錢,「這是山上的神仙錢,你們可以拿去汲取靈氣,保持靈智,是最不值錢的一種。」

  武將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打趣道:「陳仙師可以多給一些,我不嫌神仙錢沉的,生前死後,我都愛錢,天底下最不壓手的,可不就是銀子?」

  陳平安趕緊擺手笑道:「我如今就是個賬房先生,做買賣,精明得很,你們的籍貫我都知道了,不多不少,該給你們幾顆夜遊趕路的神仙錢,門兒清。」

  魏姓武將爽朗大笑。

  好嘛。

  天底下還有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精明」的生意人?

  陳平安問道:「魏將軍既然籍貫在石毫國北方邊境的一處衛所,是打算為兄弟們送完行,再獨自返北邊?」

  其實才三十歲出頭的魏姓武將,搖搖頭,「不用去,爹娘走得早,又沒妻兒,在家鄉那邊認識的人,死光了。皇帝陛下前年就開始大規模調動邊軍,除了北部邊軍本來就骨頭硬,幾支敢打、又能打硬仗的邊軍,也大多給抽調去了北邊,至於像南邊黃氏這樣的藩鎮勢力,喊了,只是喊不動而已,這不就造反了,在腰眼上狠狠捅了咱們一刀,其實我心知肚明,咱們石毫國的骨氣,都給大驪鐵騎徹底打沒了。」

  陳平安緩緩道:「魏將軍如果願意的話,等你做完所有事情後,就獨自去往書簡湖雲樓城,尋找一個名為杜射虎的八境劍修,如果杜射虎不在城內,就去找梅子巷的柳氏,讓他們家主引薦,乘船帶你去往青峽島。杜射虎也好,柳氏家主也罷,你就說自己是陳平安的朋友,到了青峽島,自會有人接待,你可以先住在青峽島山門口那邊,暫住在曾掖的屋子裡邊,等我們返回。如果魏將軍願意,我可以寫一封信,再給魏將軍一件信物。」

  魏姓武將笑問道:「難道陳仙師或是身邊有朋友,精通鬼道之法?打算將我培養成一頭鬼將?陳仙師有大恩於我,我才會有此問,不然就乾脆不開這個口了,大不了嘴上答應下來,到時候四處逛蕩,偏偏不去書簡湖便是,還望陳仙師海涵。說實話,對於打打殺殺,實在是沒了半點興致,如果可以,哪怕就這麼一天一天等著魂飛魄散,也認命。陳仙師的大恩,只能寄希望下輩子再來償還。」

  陳平安搖頭道:「我雖然知道一些鬼道秘法,也有兩件適宜鬼魅陰物居住的靈器法寶,但不是希望魏將軍為我所用,只是不願意魏將軍就這麼消散於天地,只要到了青峽島,以後的去留,只要信得過我,都會由魏將軍自己決定,哪怕魏將軍想要成為鬼將,我也不會點頭答應,這既是辱人,更是自辱。」

  魏姓陰物抱拳道:「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多活幾天就是賺幾天,至於期間消耗了陳仙師多少神仙錢,我還是那句不要臉的話,有機會下輩子再還!若是沒機會,就當陳仙師這個賬房先生,當得還不夠精明!」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

  難得不是為了提神,而只是想要喝酒。

  到了靈官廟那邊,陳平安寫了一封信,又交給一張陽氣挑燈符,和一枚紫竹打造而成的小簡,全部交給魏姓武將,最後還偷偷塞給他一枚小暑錢。

  做完這些,天已亮。

  所有陰物都暫時棲息在靈官廟前殿。

  陳平安返主殿,曾掖已經收拾好行李,背好竹箱。

  陳平安對著那尊彩繪神像抱拳,輕聲歉意道:「今夜我們二人在此落腳,還有前殿那撥陰兵借宿,多有叨擾。」

  曾掖只好跟著一起抱拳告罪一聲。

  他們走出主殿,路過前殿的時候,魏姓武將只是對兩人抱拳相送,並無再多感激言語。

  離開靈官廟後,繼續北上趕路,兩人行走在雪地裡,曾掖輕聲問道:「陳先生?能問個問題嗎?」

  陳平安正彎腰抓起一捧雪,隨便洗了把臉,笑道:「說吧。」

  曾掖問道:「無緣無故的,陳先生你至於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破費嗎?在茅月島上,師父和所有人,都講過咱們修行之人,最耗銀子了,小事情上不曉得節儉,這輩子就注定沒有大前途可講了。」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那你覺得我現在有大前途嗎?」

  曾掖撓頭道:「當然有!陳先生已經是頂天大的大修士了嘛!」

  陳平安說道:「這不就成了,反正我都已經算是你眼中的大修士了,偶爾不節儉一次,關係不大。」

  曾掖總覺得一向待人以誠的陳先生,其實在這個問題上,故意沒有給自己說透徹,只是看陳先生不太願意細說,曾掖就沒好意思去刨根問底。

  陳平安感慨道:「昨夜我們借宿靈官廟,那你知不知道靈官的由來,這些神靈的職責所在?」

  曾掖搖頭道:「只聽師父說是道家的神祇,比山水神祇的淵源,還要更久遠一些。」

  陳平安笑道:「那麼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句老話,總聽說過吧?靈官,曾經就是糾察人間衆人的功德、過失的神靈之一。雖說如今這個說法不太靈驗了,但是我覺得,信這個,比不信,終歸是要好很多的,老百姓這些所謂的修行之人也罷,如果心裡邊,天不怕地不怕,到頭來只怕惡人怕惡鬼,我覺得不太好,不過這是我自己的看法,曾掖,你不用太在意這些,聽過便是。」

  曾掖點頭道:「那我先記下了。說不定哪天就用得著呢。」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曾掖,笑了笑。

  曾掖有些難為情,「陳先生,我又說錯話啦?」

  陳平安搖搖頭,緩緩前行,「沒呢,你說得很好。有些道理,是用來活命的,以及幫助自己過得更好,而有些呢,是用來安心的。至於哪些道理更好,更適合當下,得看每個人自己的家底和心境,反正我認為都是有用的道理。你以後也會知道這樣那樣的大小道理,遇到了事情,就拿出來,多想想,再做選擇。」

  曾掖由衷道:「陳先生,知道的道理真多。」

  陳平安笑道:「以後這樣的屁話少說,你『陳先生』的身邊,從來不缺你這種馬屁精。」

  曾掖背著大大的竹箱,側過身,開朗笑道:「如今可就只有我陪著陳先生呢,所以我要多說說這些誠心的馬屁話,免得陳先生太久沒有聽人說馬屁話,會不適應唉。」

  陳平安笑眯起眼,突然蹲下身,手法嫻熟,捏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小雪人,放在曾掖背後的竹箱上邊,看得高大少年一頭霧水。

  陳平安拍拍手,「我接下來會走一個入門的拳樁,很簡單,就每六步出一拳,你可以跟我學,但是你學拳可以,必須保證竹箱上邊的小雪人不能掉下來。我就教你三遍,然後接下來這一路,你有事沒事就按照這個拳樁趕路,我不强求,你也不用强求,就當是個解悶的小法子。」

  陳平安之後給曾掖演練了三遍走樁,曾掖聚精會神死死盯著陳平安的腳步,以及最後遞出的一拳。

  陳平安都看在眼裡,讓曾掖自己走走看。

  四平八穩,比起泥瓶巷當年那個草鞋少年,看似走得好多了。

  可陳平安心中嘆息,看拳不知意,三年不入門。

  曾掖的練拳悟性,遠遠不如彩衣國胭脂郡城內,當年那個手持柴刀站在自己跟前的瘦弱男孩。

  不過這不是什麼要緊事情,就像陳平安所說,只是讓曾掖找點事情做做而已,省得跟自己一路上大眼瞪小眼,畢竟那些狐皮美人符紙,不能經常取出,而且陳平安也委實是怕了那些越來越性情活潑、言語無忌的女子陰物。逗弄曾掖也就罷了,一個個偷偷打賭,來自己這邊蹩腳地暗送秋波,她們不是自取其辱是什麼?我陳平安都見過多少的江湖險惡和大風大浪了?

  曾掖終究是在茅月島被砸錢栽培的練氣士,體魄强健,所以只得其形的撼山拳走樁,只要陳平安不說破,曾掖自己就覺得挺滿意,反正擱放在背後竹箱上邊的小雪人,始終沒有歪斜墜落在地。

  陳平安走完三次拳樁後,就不再繼續走樁,時不時拿出堪輿圖翻看。

  當晚兩人準備在一處荒郊野嶺露宿,只要沒有下雪,其實都無礙。

  陳平安取出一張狐皮美人符紙,其中棲息著一位名叫蘇心齋的女子陰物。

  她生前是位洞府境修士,石毫國人氏,父親重男輕女,年少時就被石毫國一座仙家洞府的練氣士相中根骨,帶去了黃籬山,正式修道,在山上修行十數年間,從未下山返鄉,蘇心齋對於家族早就沒有半點感情牽掛,父親曾經親自去往黃籬山的山腳,祈求見女兒一面,蘇心齋依舊閉門不見,希冀著女兒幫助兒子在科舉一事上出力的男人,只得無功而返,一路上駡駡咧咧,難聽至極,很難想像是一位親生父親的言語,這些被暗中尾隨的蘇心齋聽得真真切切,給徹底傷透了心,原本打算幫助家族一次、此後才真正斷絕紅塵的蘇心齋,就此返山門。

  蘇心齋最後一次下山遊歷,連同兩位師姐師妹一起,被書簡湖素鱗島一位龍門境祖師擄走,最後慘死在那條蛟龍嘴中,其餘兩人同門女子,則早就死在原素鱗島那位祖師手上了。

  蘇心齋以狐皮符紙所繪女子容貌現身,巧笑盼兮,眉目傳神。

  她是十二位女子陰物當中,性子最豁達、跳脫的一個,許多逗弄曾掖的鬼點子,都是她的主意。

  如果不是很快就要進入黃籬山地界,陳平安真不敢將她請出來。

  關於黃籬山的近況,陳平安已經把知道的,一開始就都說給蘇心齋聽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位恩師,早在數年前就已經去世,但是黃籬山如今還算安穩,畢竟只是石毫國的二流仙家,不上不下,在亂局當中反而相對容易躲災避禍,三流末流的,早就給周邊仙家洞府吞並了,一流的頂尖勢力,樹大招風,焦頭爛額,該怎麼跟石毫國朝廷或是大驪鐵騎打交道,一著不慎,就是滅頂之災。

  黃籬山有修士三十餘人,屬正兒八經記錄在冊的譜牒仙師,加上雜役婢女等附庸,如今大概有兩百餘人。

  蘇心齋的遺願,便是希望能夠返黃籬山,在師父墳頭與祖師堂,各上三炷香,再無別求,甚至連活在下獄閻羅殿、或是仿製琉璃閣當中的念頭,也沒有。

  蘇心齋出現後,破天荒沒有打趣曾掖或是那位賬房先生。

  曾掖覺得奇怪,陳平安卻不會。

  近鄉情怯使然。

  曾掖見著了蘇心齋,就有些開心。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

  陳平安知道,蘇心齋其實也知道,不過她假裝懵懂不知而已,少女情動與否,往往比年紀更長的女子,更講究一見鍾情。

  男子見佳人美色而動容,女子見男子俊俏而動心,皆是顛簸不破的道理,不值得大驚小怪。

  可憐曾掖這位高大少年,比起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的處境,要好,但是真好不到哪裡去。

  陳平安見蘇心齋愁眉不展,便改變了主意,告訴曾掖修行之外,再睡個把時辰,就連夜趕路。

  曾掖難得能夠為蘇心齋做點什麼,自然是拍胸膛震天響,看得陳平安直扶額,到底還是不曾飛過花叢的雛鳥。

  不過陳平安還是給曾掖了一份機會,獨自走開,留著蘇心齋在篝火旁給修行中的曾掖「護道」。

  陳平安偷偷留下兩柄飛劍在那邊,然後獨自走在積雪壓松、偶爾落雪簌簌而響的山脊小路上。

  轉頭望去,發現蘇心齋拎著裙擺快步跑來,還故意在雪地中踩出聲響,在身後留下一長串腳印,不是因為她生前就是洞府境修士,而是清風城許氏作為搖錢樹的狐皮符紙美人之身,做到這些並不難。

  天高地闊,無奇不有。

  修行之人,一步步登高望遠,總是能夠看到比山腳更多的旖旎風光。

  蘇心齋來到陳平安身邊,與他並肩散步,笑道:「陳先生真是不會當媒婆,難道看不出來,我對曾掖那個傻小子半點不動心嗎?」

  陳平安苦笑道:「不動心就不動心,我又不會硬要你做什麼,可你也別故意傷人家的心啊,以後蘇姑娘倒是清淨了,我可是還要跟那個傻小子朝夕相處好幾年的。」

  蘇心齋故作驚訝,笑眯眯道:「陳先生這樣的神仙老爺,還會在意一個傻小子的心情啊?不聽話,就揍他嘛,打得他只知道乖乖聽話,咱們書簡湖野修都這樣,誰都不記好,只記打。」

  陳平安氣笑道:「我都不稀罕搭理你。」

  蘇心齋突然要伸手去挽住陳平安的骼膊,結果給陳平安跳開躲過,瞪眼道:「記打不是?」

  蘇心齋掩嘴而笑,彎腰捏了個雪球,隨口問道:「陳先生隨身攜帶的那只小炭籠呢,我可以幫忙生火。」

  陳平安搖頭道:「就不浪費木炭了,在青峽島,反正不愁,用完了自會有人幫忙添上,在這兒,沒了,就得自己掏錢去集市買,手暖和了,但是心疼。」

  蘇心齋雖然這一路多次露面,早就領教過這位賬房先生的摳門,可還是會覺得新鮮有趣呀。

  她本就是為了聽到這個答案,才問那個問題的。

  蘇心齋走在陳平安身前,然後倒退而行,嬉笑道:「到了黃籬山,陳先生一定一定要在山腳小鎮,吃過一頓酥脆酥脆的桂花街麻花,才算不虛此行,最好是買上一大麻袋捎上。」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掏錢啊?」

  蘇心齋白眼道:「哎呦,我的陳大先生,陳老神仙,你都專程跑這麼遠一趟路了,還在意幾兩銀子啊?」

  陳平安笑道:「一看就是個不會過日子的姑娘,還敢瞧不上老實本分的曾掖?」

  蘇心齋氣惱不已,一下子丟出手中的雪球,給本就身架微垮的陳平安輕鬆躲過,蘇心齋還要再去捏個雪球,陳平安忙不迭說道:「打住打住,我可不希望曾掖對咱倆心生誤會。」

  蘇心齋果真收手了,打趣道:「陳先生是滄海難為水啊,還是有賊心沒賊膽呀?」

  陳平安微笑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蘇心齋看著這個年輕男人的那雙眼眸,做了個鬼臉,「呦呦呦,原來咱們木頭人陳先生,真有喜歡的姑娘了啊。唉,打賭又輸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最後陳平安讓蘇心齋先返曾掖那邊,說他還要再隨便走走。

  蘇心齋取笑了一句年紀輕輕就是老狐狸了,真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姑娘,才能有這份滴水不漏的心思。

  陳平安就當是一句好話收下了,不跟她計較。

  蘇心齋到曾掖那邊,蹲在篝火旁。

  陳平安久久未歸。

  曾掖修行完畢,見著了就在身邊的蘇心齋,只是傻笑而已。

  陳平安返後,繼續趕路。

  由於臨近仙家洞府地界,陳平安便沒有取出其餘九張狐皮符紙美人,以往途徑山水神祇的祠廟,或是城隍閣文武兩廟,也多是如此。

  其實書簡湖青峽島的一個供奉玉牌,根本不用擔心那些可能會出現的小麻煩,再者石毫國由於臨近野修遍地的書簡湖,對於許多在其餘小國版圖上匪夷所思的奇人異事,大多見怪不怪。只是陳平安堅持如此,蘇心齋與其餘九位陰物,也就只是嘴上碎碎埋怨幾句而已,甚至不像是埋怨,就像是在跟一位長輩撒嬌差不多。

  在一個黃昏時分,一鬼兩人,來到了那座黃籬山的山腳小鎮,上山之前,陳平安雖然說不樂意花錢,還是買了一袋子桂花街麻花,什錦夾餡,最貴的一種,分給蘇心齋和曾掖,確實酥脆香甜,吃了幾口後,陳平安竟是轉身又去買了兩大袋子,趁人不注意,偷偷收入咫尺物當中,見著了蘇心齋的笑臉,陳平安視而不見。

  看守黃籬山山門的兩位修士,是兩位資質不太好的下五境弟子,一老一少。

  當陳平安拿出那塊靈氣盎然的青峽島供奉玉牌後,又大致說明來意後,兩人大驚失色,竟是根本沒有半點想要通報的想法,直接就領著三位往山上走去。

  關於蘇心齋的身份以及那兩件事,陳平安沒有向黃籬山隱瞞。

  老修士其實是記得蘇心齋這個名字的,畢竟她當年是黃籬山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只是那場山下慘事,讓黃籬山非但沒有半點問罪的念想,反而還曾主動派人去往書簡湖素鱗島,與那位身為龍門境老神仙的祖師賠罪,當然也有「逢凶化吉、變壞為好」的心思,想著與素鱗島攀扯上點關係,也好在黃籬山山頭樹起一桿旗幟,震懾那些遠遠近近的仇家門派。只是素鱗島當時就沒讓黃籬山修士走入山門,半點顔面都沒有,好在那位修士返黃籬山後,私底下,故意放出一些模棱兩可的風聲,還算是給自家師門帶來一些實實在在的好處。

  所以聽聞是一位青峽島的供奉現身造訪,老修士哪裡敢怠慢。

  黃籬山師門老祖很快從府邸走出,帶上幾位山上掌權的修士,親自接待這位高不可攀的陳大供奉。

  對於石毫國而言,書簡湖千餘島嶼,數萬位桀驁不馴的野修,其中百餘島嶼都需要牢牢記住名字,在這之中,又有青塚、粒粟、天姥在內十餘座大島嶼,必須死死記住,至於出了一位元嬰老祖截江真君的青峽島,那更是最山頂、彷彿人間最高處的陸地神仙了,黃籬山無法知曉書簡湖最近兩個月的風起雲湧,但是關於劉志茂順利登上江湖君主的寶座一事,石毫國內除了那些消息閉塞、隔絕人世的末流門派,幾乎所有山上修士,仍是人盡皆知。

  蘇心齋見著了那位面容熟悉的黃籬山老祖,熱淚盈眶,立即跪下,泣不成聲。

  這個舉動,嚇了那位老祖和黃籬山衆人一大跳。

  陳平安便措辭委婉,又將與山門修士說過一遍的那些言語,再說了一遍。

  這些說法,都是蘇心齋自己琢磨出來的。

  陳平安只是照搬而已。

  黃籬山得知「真相」後,人人心底如釋重負,對於更換了容貌的蘇心齋當年那個小丫頭,那位始終無法躋身龍門境的觀海境老祖師,更是在雙方落座後,對她噓寒問暖,多少有些真情實意,做不得假。對於蘇心齋的念舊,更是讓黃籬山一干修士唏噓不已。

  然後蘇心齋順利去了山門祖師堂敬香,是黃籬山祖師親自遞的香。

  最後蘇心齋去了師父墳前,這次只有陳平安和曾掖兩人作伴,她自己婉拒了黃籬山祖師和其餘幾位前輩修士。

  一位中年修士望向一行人的遠去背影,忍不住輕聲感慨道:「這位青峽島遠道而來的陳供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黃籬山老祖師笑道:「你這算什麼話,到底是誇人還是貶人?虧得陳供奉不在,不然就憑你這句話,咱們小小黃籬山,恐怕就要吃掛落。」

  不過老祖師很快撫鬚笑道:「不過還真是人不可貌相,相貌普通,身上也沒帶什麼一件半件光彩奪目的法寶,如果不是那塊供奉玉牌,還真無法讓人相信,這麼年輕一個修士,就已經是青峽島的頭等供奉!了不起啊,咱們這幫沒出息的老骨頭,比起人家,沒法比,沒法比。」

  不等中年修士想要說什麼。

  老祖師瞥了眼他,輕輕搖頭,「都這樣了,還需要咱們黃籬山多做什麼嗎?嫌棄好事不好,所以吃飽了撐著,做點畫蛇添足的勾當?」

  中年修士立即會意點頭。

  雖然已經走遠,蘇心齋卻敏銳發現陳平安一臉無奈,笑問道:「怎麼了?是山上老祖師在背後說我什麼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沒呢話。」

  蘇心齋好奇問道:「怎麼,若說是陳先生年輕有為,還算湊合,陳先生倒是可以大大方方應下,可要是稱贊陳先生相貌英俊,器宇軒昂?陳先生你可千萬別當真啊。」

  陳平安無奈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們黃籬山修士的眼光,果然都差不多。」

  蘇心齋笑了。

  此後她走得有些慢。

  陳平安便跟著放慢腳步。

  在靈氣遠遠比不得青峽島一帶的黃籬山後山,一處還算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座墳前。

  上完香,磕過頭。

  蘇心齋久久不願起身。

  陳平安蹲在遠處,隨手抓起一小捧土,輕輕拈動。

  曾掖遙遙看著蘇心齋的身影,少年亦是傷心又傷心。

  蘇心齋起身後,擦拭淚水,走到陳平安這邊,神色釋然,眉眼再無愁緒。

  陳平安丟了泥土,站起身。

  蘇心齋微笑道:「陳先生可以收符紙了。」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仍是沒有多說什麼,將狐皮符紙取回,收入袖中。

  身前唯有恢復本來面貌的女子陰物。

  陳平安問道:「真不願意活在狐皮符紙當中?即便有那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投胎轉世一事,還是……」

  蘇心齋已經搖頭,「我不後悔,半點都沒有。」

  她後退數步,對著那個面容慘白不比陰物好到哪裡去的賬房先生,嫣然而笑,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她轉過頭,先對眼眶濕潤的曾掖笑道:「傻小子,以後跟著陳先生,好好修行,記得一定要躋身中五境,再成為一位地仙啊!」

  曾掖使勁點頭。

  然後她望向陳平安,輕聲道:「願陳先生,心想事成,無憂無慮。」

  陳平安沙啞問道:「再考慮考慮?」

  蘇心齋又道:「願陳先生,與那位心儀的姑娘,神仙眷侶。」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抬手抱拳,「願與蘇姑娘,能夠有緣再見。」

  蘇心齋滿臉淚水,卻是開心笑道:「千萬千萬,到時候,陳先生可別認不得我呀?」

  陳平安輕輕點頭。

  蘇心齋微微歪著腦袋,凝望著年輕人的那雙眼眸,似乎在確定他是不是在撒謊,最後驀然而笑,「哈,才發現原來我們的陳先生,英俊極了。」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顫顫巍巍,伸出大拇指,「這位姑娘,眼光不壞。」

  蘇心齋再無執念,點點滴滴,開始魂飛魄散,如一幅仕女畫卷,燃燒殆盡,灰燼飛散,重新歸於天地間。

  陳平安與她揮手告別。

  曾掖掩面而泣。

  最後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了。」

  曾掖耷拉著腦袋,微微點頭。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真的有那麼喜歡蘇姑娘,既然這輩子到最後也沒能說出口喜歡她,沒關係,以後數十年百餘年,哪怕找遍人間,你都要去再見她一次,大聲告訴她,自己喜歡她。如果百年不夠,那就努力成為一位與天地爭長壽的地仙,只要到時候還喜歡著她,一邊勤勉修道,一邊遠遊萬里,尋她千年又何妨。」

  曾掖猛然抬起頭,哽咽道:「可是我資質差。」

  陳平安沉聲道:「曾掖,在你沒有付出遠遠超乎常人的努力之前,你根本沒資格說自己天賦不好,資質差!這種話,你跟別人說一千遍一萬遍,我都不管你,但是在我這裡,你只要還想跟著我修道,那就只能說一次!」

  曾掖怔怔出神。

  陳平安率先挪步,對曾掖說了最後一番話,「我在山門口那邊等你,在那之前,我會去跟黃籬山修士道別,你就不用跟著了,有些心裡話,你可以一個人留在這邊,至於要不要說出口,無所謂,能不能真正長久記在心頭,那才是你有多喜歡蘇姑娘的證明,但是說句你當下可能不太願意聽的言語,就算你幾個月,或是幾年後,喜歡上了別的姑娘,我不會因此而看輕你曾掖,但是如果如果你能夠始終記住蘇姑娘,我一定會高看你曾掖!」

  陳平安將曾掖一個人晾在那邊,獨自返回,去跟黃籬山修士致謝告別。

  緩緩下山。

  坐在山門處的底部臺階上。

  轉頭望去,一位高大少年正在奔跑下山。

  石毫國一座州城權貴扎堆的松鶴街上,有座門檻極高的馬氏府邸,本就是一等一的郡望大族,後來又因為生了個比皇親國戚還要金枝玉葉的好女兒,使得家族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偌大一座州城內,極有聲望,便是那位一向清高倨傲的刺史大人,逢年過節,都會次次主動派人去馬氏府邸做客。

  年關時分,這天清晨,馬蹄陣陣,響徹在青石板大街上,有三騎早早入城來到這條松鶴街。

  由於戰火已經蔓延到只隔著一個州的石毫國中部地帶,今年的年關,松鶴街不再如往年那麼喜氣洋洋,年味十足。

  三騎紛紛下馬。

  一位神色萎靡的年輕男子,身穿一件青色棉袍,卻學那遊俠懸佩刀劍。

  身邊兩位牽馬的男女,女子身姿曼妙,可惜頭戴帷帽,遮掩了容顔,還有一位背負竹箱的健碩少年。

  門房是位穿著不輸郡縣豪紳的中年男子,打著哈欠,斜眼看著那位為首的外鄉人,有些不耐煩,只是當聽說此人來自書簡湖青峽島後,打了個激靈,睡意全無,立即低頭哈腰,說仙師稍等片刻,他這就去與家主稟報。那位門房快步跑去,不忘頭笑著懇請那位年輕仙師莫要著急,他一定快去快回。

  府邸廣闊,約莫半炷香後,大汗淋漓的門房,與一位雙鬢霜白的清瘦儒雅男人,一起急匆匆趕來。

  兩人身後,步伐不急不緩卻半點不慢的老人,家塾先生模樣。

  帷帽之下的女子,早已熱淚盈眶,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沒有開口說話。

  陳平安掏出那塊玉牌,那位老先生接過手,正反兩面,皆仔細端詳一番,畢恭畢敬遞還給陳平安,輕聲道:「不知供奉仙師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馬氏家主按耐下心中驚喜和敬畏,趕緊邀請遠道而來的青峽島一行三人,進入自家府邸。

  馬氏家主原本還想要大開儀門,以示誠意,給那個年輕仙師婉言拒絕了。

  陳平安按照與這座馬氏府邸,當年那位光耀門楣的嫡女,早早商量好的那套措辭,與這位年近半百卻保養得體的家主,開門見山道:「馬篤宜在書簡湖,最早本是松風島修士,投在一個名叫邵洞天的老修士門下,根本無望大道,後來馬篤宜另有機緣,真正得以在修行一事上登堂入室,有幸與我同脈,如今算是我的師侄輩,所以我此次出門遊歷,就專程前來你們馬氏看看。」

  這番話,身為客人,其實說得很不客氣,居高臨下,很符合一位書簡湖修士的語氣,也符合石毫國頂尖譜牒仙師的山上風範。

  但是馬氏家主也好,那位家族供奉也罷,反而覺得如此才對。

  不然還真要立馬掂量掂量這位年輕人的供奉身份,是不是作假,眼見著馬氏如今岌岌可危,便坑騙到了自家頭上。不然至多就是就好吃好喝,殷勤伺候一頓,就趕緊送神出門,穩妥起見,免得節外生枝,畢竟如今馬氏需要的,是實打實的雪中送炭,不是什麼不痛不癢的錦上添花。

  雖然還是對年輕人所謂的青峽島供奉身份,將信將疑,可到底是相信的成分更多些了,於是客氣話就愈發客氣,近乎諂媚。

  反正客氣話一籮筐,不耗一分銀錢。

  馬氏能夠有今天的家底,可不是只是靠苦祖祖輩輩、子子孫孫讀那聖賢讀出來的。

  唯一的麻煩,就是馬氏這幾十年間,太風光,太過左右逢源,什麼錢都想掙,結果掙出了天大麻煩,馬氏倒是不怕花銀子擺平麻煩,怕就怕花了的大筆銀子,買來了的,不是什麼破財消災的保命符,而是一張催命符。

  若是這位年輕仙師,真是馬篤宜的新師叔,那真是萬事大吉!

  如今的石毫國,從京城到地方,沸沸揚揚,一位分量足夠的神仙修士,說話比六部衙門的那撥可憐大佬,還要管用!

  進了府邸大堂,陳平安依然言語簡明扼要,說馬篤宜與他關係不錯,如果馬氏有難,可以儘量幫點小忙,如果家業穩當,那就看看家族有無適合修道的好苗子,萬一真有這等福緣,至於到時候是將那棵好苗子送往書簡湖修行,還是留下一筆神仙錢,兩者皆可。

  三天後,三騎出城。

  始終頭戴帷帽的女子,望一眼州城城牆,眼神複雜。

  馬氏的燃眉之急,在一位青峽島年輕供奉露面後,去了一趟刺史府邸,得以安穩度過。

  一位勉强擁有練氣士四五境資質的馬氏孩童,投靠在一位州城的老神仙門下,開始修道,不是那種記名弟子,而是名副其實的入室弟子,需要在朝廷衙門明白無誤地記錄在冊,這就意味著那個孩童,在擁有名師的前提下,家族又有一筆源源不斷的神仙錢,能夠每年進入他師父的口袋,當然不會全部拿來給孩子為修道鋪路,可不管如何,那個孩子都等於沒有了後顧之憂,多多少少,會拿到手一部分屬他自己的真正實惠。

  陳平安坐在馬背上,沒有說話。

  便是曾掖這麼個在人情世故上不太開竅的少年,在馬氏府邸這幾天,都看出了從馬氏家主,到那位婦人,對於早就離開身邊的女兒馬篤宜,沒了什麼情分,言語之中,小心翼翼問這問那,問馬篤宜的師門淵源,問馬篤宜的修為境界,旁敲側擊詢問年輕供奉有無道侶總之,關於馬篤宜從松風島修士變成了青峽島修士,夫婦二人也蜻蜓點水,問過一兩句,可那就像一種酒桌上、官場上的應酬,有些場面話,得說上一說,問與答,其實都不重要,不然吃相就會難看,僅此而已。

  父女、母女之情的疏遠,也許是馬篤宜離家太多年,在松風島修行不順,讓老祖師大失所望,至死才五境修士,一直無法離開書簡湖返鄉探親,於是雙方距離太遠,也許是父母覺得與女兒變得身份懸殊了,或許是家族子嗣香火興旺,承歡膝下的子女,自然會比「遠嫁」出去的女兒,更討長輩歡喜原因可以有千百種,可事實只有一個。

  在這會兒,外人說任何言語,都只會是在心坎上動刀子,說一個字就痛一個字。

  所以陳平安在一次停馬間隙,以眼神暗示曾掖,讓這位忍不住打算開口安慰幾句的質樸少年,不要說什麼。

  陳平安沒有收起馬篤宜所寄居的那張狐皮美人符紙,由著她騎馬散心,跟隨他們去往下一處。

  過了兩天,曾掖開始眼神變化,而容貌、嗓音則毫無異樣,不過人之眼眸,是相貌靈性集聚所在,很容易影響到別人對整個面相的觀感。

  馬篤宜終於不再失魂落魄,大概是覺得曾掖當下的狀況,比較有意思。

  那是一個青峽島雜役陰魂,開始附身曾掖了,與尋常山澤野修擅長的「請神上身」、「開門揖靈」,還是不太一樣。

  至於其中的真正門道,馬篤宜當然看不出深淺。

  臨近一座鄉野村莊。

  見到了一位身形佝僂的老嫗,衣裳素潔,哪怕有些縫補,仍然不會給人破敗之感。

  她正從溪畔搗衣而返,挽著只大竹籃,步履蹣跚。

  這對於一位上了年紀的鄉野老嫗而言,並不容易。

  人生世事多磨礪,把清貧苦日子過得沒有太多怨言,已經殊為不易,窮人想要過得像是個有錢人,是登天之難,可想要過得自在從容,更難。

  「曾掖」翻身下馬,踉蹌前奔,跑到老嫗身邊,撲通跪地,只是磕頭,砰砰作響。

  老嫗一臉茫然,趕緊放下竹籃,顧不得剛剛清洗出來的衣衫,會不會沾染地上泥漿,蹲下身,有些吃力,想要將這位陌生少年攙扶起來,以陳平安與馬篤宜都聽不懂的鄉音著急詢問:「這是做什麼?這是做什麼?使不得使不得」

  當天夜幕裡。

  老嫗屋舍裡,多出一位狐皮符紙美人,裡邊卻其實住著一位男人。桌上放著一位離去之人留下的一堆神仙錢,靈氣足夠他維持二十年。

  為老嫗送終,儘量讓老嫗頤養天年,還是可以的。

  在客人遠行後,老嫗與這位離鄉太多年的「孫兒」,相互握著手,對坐而泣。

  鄉野小路上,依舊是三騎離開。

  曾掖還有些神魂搖蕩,必須緩緩呼吸吐納。

  三騎緩緩而歸。

  馬篤宜突然開口道:「老嫗是個好人,可得知真相那會兒,還是不該那麼跟你說話的,以命償命,道理是對的,可是跟你有什麼關係。」

  陳平安搖頭道:「我覺得應該這麼說,這麼說才對。」

  馬篤宜突然冷哼一聲,滿臉懊惱道:「你瞧瞧,一位鄉野老嫗,都比我那狠心的爹娘念舊!」

  陳平安轉頭笑道:「氣死了吧?不然去州城,我幫你要那筆神仙錢?再幫你駡你爹娘一頓?老規矩,你來斟酌文字,我來開口說話。」

  悠哉悠哉騎在馬背上的馬篤宜,朝那個賬房先生呸了一聲,「休想!果然是個豬油蒙心的賬房先生,就想著能掙一點是一點。」

  陳平安哈哈大笑。

  馬篤宜突然笑道:「知道為啥我爹娘要給我取這個名字嗎?因為我還沒出生的時候,産婆言之鑿鑿,說肯定是個大胖兒子,結果我生下來後,守在門外的爹一聽說是個閨女,立即傻眼了,氣得直跺腳,直接走了。只是最後還是氣呼呼走來,我娘親當年經常對我說,你爹啊,見著了我第一眼,粉雕玉琢的,一點不像尋常那些醜兮兮的孩子,長得特別好看,我爹立即就樂開懷嘍。對了,知道為啥叫『篤宜』嗎?問你話呢,陳大先生!」

  陳平安笑了笑,搖頭。

  馬篤宜像那自己年幼時厭煩至極的家塾老夫子那般,搖頭晃腦,道:「天資既高,輔以篤學,心手相應,獨步大道,宜哉!」

  陳平安問道:「不是『獨步當世』嗎?」

  馬篤宜捧腹大笑,「好嘛,陳夫子,給我揪出狐狸尾巴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行行行,就你聰明。」

  馬篤宜轉過頭,柔聲問道:「陳先生,對我們這樣,為了什麼呢?」

  陳平安鬆開馬繮繩,雙手抱住後腦勺,喃喃道:「是啊,為什麼呢?」

  馬篤宜痴痴看著那張消瘦的臉頰,無關男女情愛,就是瞧著有些心酸,一時間竟是連自己那份縈繞心扉間的傷心,都給壓了下去。

  只見那棉袍先生收手,一拍掌,「有答案了!」

  馬篤宜一臉好奇。

  腰間刀劍錯的賬房先生,這一刻,難得如此眉開眼笑,「宜哉!就是宜哉嘛!」

  馬篤宜跟著笑了起來,只是嘴上卻說,「什麼狗屁答案。」

  陳平安雙手籠袖,道:「再發牢騷,小心把你收起來。」

  馬篤宜可半點不怕,渾然不當事,「下一處,是哪兒?」

  陳平安笑了笑,眯眼遠眺,輕聲呢喃,「反正都在人間。」

  馬篤宜驀然高聲道:「宜哉!」

  陳平安笑著附和道:「善。」

  馬蹄遠去那雞鳴犬吠的鄉野村落。

  今年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場鵝毛大雪,不期而至。

  風雪夜深。

  早已遠離村莊。

  馬篤宜是那陰物,絲毫不懼大雪,還有那閒情逸致,朗誦名家詩詞,說那大雪如飛鷗,轉盼已見平檐溝,村深出門風裂面

  陳平安騎在馬背上,多次環首四顧,試圖尋找能夠躲避風雪的棲身之所,忍不住顫聲埋怨道:「哪裡是風裂面,分明是要凍死個人」

  馬篤宜笑嘻嘻問道:「陳夫子,這會兒,還宜哉不宜哉了?」

  陳平安沒搭理她,從坐在馬背變成站在馬背之上,儘量遠望四周,片刻之後,終於發現遠方某處,依稀有星星點點的燈火。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三騎這段路程,屬原路折返,先前一路所見景象,陳平安默記在心,本不該有此光亮才對。

  就在陳平安打算挨著風雪如刀割的酷寒,繼續趕路,繞開那些依稀燈火。

  卻發現那點點亮光似乎在緩緩偏移,如果不出意外,最終燈火與三騎,會在道路前方彙聚。

  陳平安反而心安下來,這種天氣,能夠盯上自己的,並且相隔如此之遠,還可以伺機而動,多半不是什麼劫匪草寇,可若真是山澤野修,或是精怪鬼魅,倒也省心了。

  天大地大,有些時候,活命都未必容易,唯獨找死最容易。

  馬篤宜有些擔心,她終於察覺到遠處的異象,輕聲問道:「陳先生,咱們要不要繞道而行?」

  陳平安淡然道:「不用。」

  馬篤宜楞了一下。

  直到這一刻,離開書簡湖後,大概是習慣了那個最好說話的賬房先生,馬篤宜才記起,其實這位陳先生,只要他覺得不用好說話的時候,那就真要比誰都不好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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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 00:40:52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四十七章 這麼巧,我也是劍客

  狹路相逢。

  一支三十餘人的輕騎,緩緩停馬,大雪滿弓刀,精悍異常。

  其約莫半數騎卒手持火把,為首數騎,並未披掛制式甲胄,簇擁著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風雪遮眼,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輕人正在眯眼望向那三騎,抿起猩紅纖薄的嘴唇,是位翩翩貴公子。

  停馬於此人兩側的三位貼身扈從,左手邊,分別是一位魁梧壯漢手持長槊,槊鋒雪亮,在身後騎卒手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還有一位雙臂環胸的瘦猴漢子,既無弓刀,也無懸佩刀劍,但是馬鞍兩側,懸掛著數顆滿臉血污冰凍的頭顱。

  右手邊,唯有一人,四十來歲,神色木訥,背負一把松紋木鞘長劍,劍柄竟是靈芝狀,男人經常捂嘴咳嗽。

  那位年輕人似乎對自己右手邊的中年人最為親近,高坐馬背,身體卻會微微傾斜向此人。

  中年劍客咳嗽之後,瞥了眼相距五十餘步外的三騎,輕聲道:「殿下,如我先前所說,確實是兩人一鬼,那女子艶鬼,身穿狐皮,極有可能是一張出自清風城許氏獨家秘制的狐皮美人符紙。」

  中年劍客一伸手,像是要接些雪花,不料手心,驟然出現一隻手指身高的玲瓏精魅,通體雪白,背後生有一對羽翅,與風雪融為一體,如此近距離,小傢伙都不易察覺。想必這是所謂的仙家斥候了,其功用,與神人掌觀山河相仿,只不過一個是靠術法,一個是靠活物。

  「辛苦了。」男人對掌心那個小傢伙笑了笑,從袖取出一隻精緻的青花小瓷罐,精魅飛掠而入,瓷罐被男人緩緩收回袖子。

  被這位劍客尊稱為「殿下」的年輕人眉毛一挑,眼神炙熱,身體傾斜幅度更大,笑道:「曾先生,清風城許氏,我有所耳聞,只是母后捨不得我出京藩,拖延了八年之久,我常年待在京城府邸,為了避嫌,也為了給御史台那幫諫官老爺們節省一點筆墨錢,一直沒什麼機會接觸山上仙師,這狐皮美人符紙,到底是何物,妙在何處,曾先生學問淵博,又曾遠遊半洲之地,給我說道說道?」

  中年劍客在年輕人言語之時,大概是風雪侵襲,身子骨有些經不起折騰,已經掏出一隻瓷瓶,倒出兩顆翠綠晶瑩的丹藥,黃豆大小,抬手輕輕拍入嘴,這才臉色稍稍紅潤幾分,服藥之後,中年人臉還有了些笑意,道:「許氏坐擁一座老狐出沒的千年狐丘,與許氏結盟,每年都要送出幾張成長百年到三百年不等的狐皮,打造符紙,遠銷寶瓶洲各地,風靡大半洲。那些個不愁神仙錢的地仙府邸,大多擁有幾位狐皮美人作為丫鬟婢女,符紙美人,落地後,與活人無異,符紙還可以放入陰靈鬼魅,前邊那位女鬼,應該是如此。若是與清風城許氏關係好的山上仙家,購買狐皮符紙之前,還可以送去心儀女子容貌的畫像,許氏便會有專人按圖刻皮,幾位老供奉,皆是精於此道的丹青妙手,從未讓買家失望過。」

  年輕人恍然,望向那位停馬遠處的「女子」,眼神愈發垂涎。

  雖然他這麼多年沒有按照祖制出京藩,可是在京城沒白待,最大的癖好,是離開那座歷史曾經兩次成為「潛龍邸」的牢籠,喬裝成科舉失意的落魄士子,或是遊歷京城的外鄉遊俠,早已嘗遍了千嬌百艶的各色女子滋味,尤其是御史台諫官老爺們的家眷女子,稍有姿色的婦人和少女,都給他騙人騙心,所以那些個如雪花紛紛飛入御書房案頭的彈劾摺子,他甚至可以隨意翻閱,沒辦法,看似森嚴恐怖的帝王之家,一樣會寵溺麼兒,再說了他那位母后的手腕,可不簡單,父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私底下一家三口團聚,一國之君,哪怕給母后當著面調侃一句順毛驢,不以為恥,反而大笑不已。所以他對那些用來打發無聊光陰的摺子,是真不在意,覺得自個兒不給那幫老王八蛋駡幾句,他都要愧疚得無地自容。

  可是這樣的舒心日子過久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他是要當皇帝的人,所以五境神仙當不得,吃不住淬煉體魄的苦頭和練樁拳架的,也當不了真正的江湖宗師,至於帶兵打仗,殺來殺去,更是沒心情。

  所以他難免有些埋怨母后,太子不是他,如今連賢王都不是他,母后當真是寵他?而不是故意拿自己當個廢物養在身邊?那兩個哥哥,可都是前皇后的賤種。看看自己現在的慘淡光景,自己被母后找了個由頭,跟一頭喪家犬似的,有家不得回,只能在京畿之外的地方,晃蕩來逛蕩去,那些個骨子裡透著土裡土氣的鄉野女子,早吃膩歪了,這些女子姿色再好,到底不如豪閥美婦知道伺候人。這也罷了,自己悄然離京之時,母后還下了一道死命令,要他必須親自帶人斬殺大驪斥候,這不是逼著自己走絕路嗎?他其實並不看好空架子的朱熒王朝,內心深處,更想投靠兵强馬壯的大驪蠻子,如果他現在是坐龍椅的人,早打開京城大門了,為那蘇高山親手牽馬入京,打仗有什麼好玩的,他倒是想要見識見識成千萬練氣士的廝殺場面,那才是真正神仙打架,馬背的廝殺,兩窩螞蟻較勁嗎?

  不過這次出門散心還算不錯,給自己遇了位與活人無異的狐皮艶鬼。

  年輕皇子樂開了懷。

  對方三騎也已停下良久,這麼與精騎對峙。

  名為韓靖信的石毫國皇子,朝野下,最聲名狼藉的一位皇室宗親,笑容漸濃。

  有膽識,對方竟然始終沒有乖乖讓出道路。

  不愧是擁有一位狐皮美人的山修士,要麼是書簡湖那撥無法無天的野修,要麼是石毫國境內的譜牒仙師,年輕氣盛,可以理解。

  只可惜荒郊野嶺的,身份可不管用。

  於風雪夜殺人,韓靖信覺得極有感覺,前不久的那場追剿,太過小打小鬧,宰了一位秋初時分已告老還鄉、然後離京南下慢如烏龜挪步的御史台官員而已,要怪怪他家的種不好,生不出一個模樣周正的女兒,也沒能迎娶一位稍稍入眼的女子,如此一來,可沒有半點情分可講了,駡自己駡得那麼酣暢淋漓,連父皇母后都沒落下,一並被自己牽連了,白白給他在士林當得了鐵膽言官的美譽,這也罷了,那老頭兒都不當官了,一路還喜歡發牢騷,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不說,與一些個沒本事當官的士林名士,針砭時事,

  所以韓靖信反正無所事事,打算當一回孝子,追馬趕那支車隊,親手捅爛了老頭兒的肚子,那麼多年聽多了牢騷,耳朵起繭子,想要再親眼瞧瞧那傢伙的一肚子牢騷,只是他覺得自己還是宅心仁厚,見著了老傢伙在雪地裡抱著肚子的模樣,實在可憐,便一刀砍下了老頭兒的腦袋,這會兒懸掛在那位武道宗師的馬鞍一側,風雪歸程當,那顆頭顱閉嘴無言,讓韓靖信竟是有些不習慣。

  韓靖信一手把玩著一塊玉佩,取巧的山物件而已,算不得真正的仙家法寶,是握在手心,冬暖夏涼,據說是雲霞山的出産,屬還算湊合的靈器,韓靖信抬起空閒的那只手,揮了揮,示意那三騎讓路。

  那三騎果真緩緩陸續撥轉馬頭,讓出一條道路。

  韓靖信樂了,天底下真有這麼天真的修士?

  那邊。

  馬篤宜輕聲提醒道:「陳先生,對方不像是走正道的官家人。」

  陳平安點點頭,說了句讓馬篤宜和曾掖都有些不適應的言語,與今夜的刺骨風雪最是相宜。

  「我知道對方不會罷休,退讓一步,做做樣子,讓他們出手的時候,膽子更大一些。」

  曾掖臉色僵硬,不知是給風雪凍僵了,還是給這句話嚇到了。

  陳平安沒有去看那畏畏縮縮的高大少年,緩緩道:「本事不濟,死的是我們兩個,馬篤宜最慘,只會生不如死。這都想不明白,以後安心在山修行,別走江湖。」

  韓靖信抬手又做了個手勢,身後騎卒嫻熟策馬而出,卻並未開始衝殺,只是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扇面阻滯陣型。

  顯而易見。

  先前示意三騎避讓,是貓逗耗子的小把戲,是可有可無的一碟開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不著急立即端桌。

  陳平安突然問道:「曾掖,如果我和馬篤宜今夜不在你身邊,只有你和蘇心齋兩人兩騎,面對這支騎軍,你該怎麼辦?」

  曾掖只是稍稍思量,額頭便已經瞬間滲出汗水。

  陳平安不再說話。

  一些道理是如此不討喜,旁人說的再多,聽者只要未曾經歷過類似的遭遇,很難感同身受,除非是苦難臨頭。

  但是聽不進某些道理的人,其實本是幸運人。

  因為經歷過不幸之人,只要遇了相似的事情,根本無需旁人說道理,早已心領神會。

  可這些都沒什麼,真正讓陳平安越琢磨越悚然的一件事情,是他發現好像那些對世界滿懷惡意的人,起心地良善像更能夠吃了苦頭死死記住,甚至是在更聰明的人身吃了一點小虧、沒能享到一些本不該屬自己的福,開始揣摩為人處世的道理,認認真真尋思著種種困境的破解之道,如何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四兩撥千斤,如何損人利己,如何一人得道,能否雞犬升天,全看得道之人的心情與利益權衡……

  陳平安希望自己的看法,是錯的,越錯越好。

  憑什麼要求好人還要壞人更聰明?才能過好日子?

  陳平安吐出一口濁氣,為馬篤宜和曾掖指了指前方騎軍當的年輕人,「你們可能沒留心,或是沒機會看到,在你們書簡湖那座柳絮島的邸報,我見過此人的面容,有兩次,所以知道他名叫韓靖信,是皇子韓靖靈同父異母的弟弟,在石毫國京城那邊,名氣很大,更是石毫國皇后最寵溺的親生兒子。」

  陳平安搓了搓手心,「曾經也與身份與韓靖靈、韓靖信大致相當的皇子殿下,打過交道,同樣是兄弟,是在桐葉洲一個叫大泉王朝的地方,不過比起這對兄弟,桐葉洲那兩位,腦子好像更靈光些。做事情,不論好壞,最少會算計別人,眼前這位石毫國皇帝老爺的麼兒,好像更喜歡硬碰硬。」

  馬篤宜臉色微變。

  陳平安微笑道:「不用擔心,沒人曉得你的真實身份,不會連累家族的。」

  馬篤宜怒道:「這個還需要你告訴我?我是擔心你逞强,白白將性命留在這邊,到時候……連累我給那個色胚皇子擄走!」

  陳平安當然知道馬篤宜是真心誠意的,在擔心他的安危,至於她後邊半句話,興許是女子天生臉皮薄,喜歡故意把真心的好話,當嘴的壞話講給人聽了。

  陳平安轉頭對她笑道:「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讓你們掉頭跑路,對吧?」

  曾掖當下滿腦子都是那個蘇姑娘,想著假設陳先生的情況出現了,自己該如何應對,腦子裡一團漿糊,便沒聽明白這位陳先生的言下之意。

  馬篤宜卻是有一副玲瓏心肝的聰慧女子,不然也無法年紀輕輕躋身五境的洞府境,如果不是慘遭橫禍,當時面對那條蛟龍,她當時不知是失心瘋還是如何,執意不退,否則這輩子是有希望在書簡湖一步步走到龍門境修士的高位,到時候與師門祖師和幾個大島嶼的修士打點好關係,占據一座島嶼,在書簡湖也算是「開宗立派」了。

  馬篤宜雖然聽出了陳平安的意思,可還是憂心忡忡,道:「陳先生真要跟那位皇子殿下死磕到底?」

  馬篤宜匆忙解釋道:「我當然不是要為那撥騎軍說話,只是咱們書簡湖,一直不太推崇意氣之爭,要麼不出手,要麼是斬草除根,一旦跟這個韓靖信起了衝突,我們接下來又要去往石毫國腹地,還有走過許多北方州郡,會不會很麻煩?耽擱陳先生的大事?」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看著辦的。殺人從來不是目的。不過這個韓靖信,離開京城後,似乎殺人取樂,還上癮了,扈從當中,馬鞍還懸掛著幾顆頭顱,瞧著不是大驪斥候,這意味著絕不是拿去當做軍功憑證,而是殺人泄憤之舉。」

  陳平安隨手在空畫出一條線。

  這下子不但曾掖沒看懂,連兩肩積雪的馬篤宜都感到一頭霧水。

  陳平安一拍額頭,對馬篤宜說道:「忘記可以將你收入袖了。」

  馬篤宜掩嘴嬌笑。

  韓靖信那邊,見著了那位女子艶鬼的模樣風情,心滾燙,覺得今夜這場鵝毛大雪沒白受罪。

  他笑問道:「殺幾個不知根腳的修士,會不會給曾先生惹來麻煩?」

  中年劍客搖頭道:「殺修士,不麻煩,這場大雪可以幫大忙,毀屍滅跡,做得小心點行了。問題在於幾十里外的那支車隊,殿下當時故意沒有就地掩埋屍體,很容易被有心人順藤摸瓜,懷疑到殿下身上。兩者相加,一旦對方三騎,真是大門派裡邊下山遊歷的譜牒仙師,或是書簡湖大島嶼的野修,麻煩的,只會是殿下。所以現在殿下有三條路可以走。」

  「第一,既然咱們已經擺出大陣仗,學著對方,也退一步,讓人去跟那個好似受過重傷尚未痊癒的年輕修士,殿下大大方方表明身份,說要與他做筆買賣,出錢購買那頭艶鬼,以勢壓人,以錢買物,最穩妥。第二,雙方擦肩而過,當什麼都沒有發生,殿下至多是錯過一樁艶福。第三,殿下下令殺過去,只是記得回頭要處理乾淨那支車隊的屍體,免得留下給人猜疑的蛛絲馬跡,山上修士,只要起了疑心,一般來說根本懶得講理了。」

  韓靖信點點頭,這些事情他也想得通透,只是身邊扈從,不能光有些個能打能殺的,還得有個讓主子少動嘴皮子的幕僚,這位曾先生,是母后的心腹,然後他此次出京,讓自己帶在了身邊,一路確實省去好多麻煩。韓靖信由衷感慨道:「曾先生不當個縱橫家,實在可惜,以後我若是有機會當皇帝,一定要延請先生擔任當個國師。母后重金邀請而來的那個狗屁護國真人,是個坑蒙拐騙的綉花枕頭,父皇雖然處理朝政不太濟事,可又不是睜眼瞎,懶得揭穿而已,當養了個優伶,無非是將銀子換成了山的神仙錢,父皇背著幕後偷偷與我說,一年才幾顆小暑錢,還稱贊我母后真是持家有道,瞧瞧其餘幾個藩屬國的國師,一年不從國庫掏出幾顆穀雨錢,早跳腳造反了。」

  那邊的瘦猴漢子早急不可耐,大聲笑道:「養鬼之人,殺了便是,至於那頭較稀罕值錢的狐皮艶鬼,留給殿下,好好調教。多簡單的事情。反正先前我們從大驪蠻子斥候身剝落了十多副甲胄,殿下仁義,捨得扣下兩副最值錢的,沒有全部賣給詹勁那個慫包大將軍,賞賜了一副給我,一副給了咱們這位橫槊賦詩郎,我們反正一直收在甲囊當,回頭宰了那兩個男的,剛好讓殿下拿去京城邀功,陛下見著了,一定會龍顔大悅,那可是大驪蠻子隨軍修士的特製甲胄,估計丟在那幫京城官老頭子的腳下,沒哪個提得起來,我可是聽說那些個已經沒幾斤瘦肉的老骨頭架子,在床榻,倒是一個一個煊赫武功。」

  年輕男人搖頭道:「這些話,可別在京城講。」

  略微停頓,韓靖信自嘲道:「不過如今估計談不麻煩不麻煩了,便是拎著他們的耳朵大聲駡人,他們也沒那心氣彈劾我了吧,都忙著找退路呢,石毫國姓不姓韓,反正與他們關係不大,只要能夠繼續當官,不一樣是為了蒼生百姓謀福祉嘛。」

  他瞥了眼南方,「還是我那位賢王哥哥福氣好,本來是躲起來想要當個縮頭烏龜,哪裡想得到,躲著躲著,都快要躲出一個新帝了,哪怕坐不了幾天那張新做的龍椅,可畢竟是當過皇帝老爺的人,讓我怎麼能不羨慕。」

  瘦猴漢子已經站在了馬背,「殿下,你與曾先生聊你們的,給我句準話,到底殺不殺那兩個男的,放一百個心,那頭女鬼,我保管她毫髮無損!」

  韓靖信笑道:「去吧去吧。還有那副大驪武秘書郎的特製甲胄,不會讓你白拿出來的,回頭兩筆功勞一起算。」

  瘦猴漢子抹了把嘴,笑呵呵道:「跟著殿下是好,有肉吃。」

  瘦猴漢子作為一位極為擅長近身廝殺的七境武夫,又身負一門讓同境武夫都頭疼的成名絕學,在石毫國江湖,還真找不到一個讓他盡興的對手。這才投了軍,一開始其實跟太子沾點邊,只是那個書呆子太子爺不是個識貨的,給了個軍虛職,從來不給真正的實惠,他乾脆跑到了韓靖信這邊陣營,打算渾水摸魚,撈個大將軍當當,尤其是曾先生那個沙場萬人敵的說法,讓他覺得很對胃口。

  江湖,哪怕是滅人滿門,才能殺多少?

  沙場,動輒幾千數萬人攪和在一起,殺到興起,連自己人都可以誤殺!

  當精悍矮小的武道宗師腳尖一點,飄掠而去。

  韓靖信對那位手持長槊的男人說道:「還請許將軍幫著胡邯壓陣,免得他在陰溝裡翻船,畢竟是山上修士,咱們小心為妙。」

  並未披掛甲胄的魁梧武將輕輕點頭,一夾馬腹,騎馬緩緩向前。

  離京之後,這位邊關出身的青壯武將根本沒有攜帶鐵甲,只帶了手那條祖傳馬槊。

  他對於皇子韓靖信的所作所為,並不喜歡,但是還不至於心生厭惡,韓靖信雖然性情乖戾,痴迷漁色,喜好濫殺,但是腦子真不差,反觀那位一身書卷氣的太子殿下,是個好人,其實當個太平皇帝,對於石毫國百姓而言,會是好事,但是到了亂世,注定出息不大,剛好如今正值亂世,還不止是數國之亂,而是整個寶瓶洲都在亂,至此關頭,他當然要良禽擇木而棲,哪怕這根木頭早長歪了。

  在胡邯和許將軍兩位心腹扈從先後離去,韓靖信其實已經對那邊的戰場不太心,繼續跟身邊的曾先生閒聊。

  聊一聊如今寶瓶洲部的亂局。

  韓靖信東一句西一句,說得沒有半點章法。

  但是那位曾先生卻沒有半點輕視心思。

  在那只瘦猴似的矮小漢子掠出馬背,並未直接飛撲而至,而是輕飄飄落在雪地,好似散步,大大咧咧走向三騎。

  馬篤宜難免有些緊張,輕聲道:「來了。」

  畢竟是一位皇子殿下身邊的强大扈從,看樣子還是位擅長貼身肉搏的江湖宗師,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旦給近身,誰不會給瘋狗似的純粹武夫,咬下一層皮。這是山修士和山下江湖的共識。馬篤宜再相信身邊的陳先生,還是惴惴不安,曾掖更是大氣都不敢喘,對於陳先生,發生在書簡湖地界的種種事跡和壯舉,他都只是聽說,從未親眼見過,先前還會時不時拂去身落雪的高大少年,已經滿身熱汗,察覺不到半點風雪寒意。

  陳平安翻身下馬,抖落肩頭些許雪花,卷了卷袖口。

  與那位打遍石毫國江湖無敵手的武道宗師,迎面走去,一樣緩緩而行。

  沒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氛圍,反而像是兩位久別重逢的江湖朋友。

  馬篤宜只恨自己魂魄不穩,狐皮符紙既是她的安身之地,其實也是一種約束,她生前好歹是洞府境修士……

  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洞府境修為,好像在今夜一樣幫不到陳先生半點忙,這讓馬篤宜有些灰心喪氣。

  女子心思,真是柔腸百轉似江河。

  曾掖怯生生問道:「馬姑娘,陳先生不會有事的,對吧?」

  馬篤宜轉頭看著那個憨憨的高大少年,沒好氣道:「難道你希望有事啊?然後靠你力挽狂瀾?」

  曾掖吃癟,給噎得不行。

  那位不惑之年的劍客似乎有感而發,一邊打量著前方的動靜,一邊緩緩道:「大驪蠻子戰線拉伸太長,只要朱熒王朝再咬牙撐過一年,阻敵於國門之外,成功攔下大驪蘇高山和曹枰麾下那兩支騎軍,防止他們一鼓作氣突入腹地,這場仗有的打,大驪鐵騎已經順風順水太久了,接下去風雲變幻,可能在朝夕之間。朱熒王朝能不能打贏這場仗,其實關鍵不在自身,而是幾個藩屬國能夠拖多久,只要拼掉了蘇高山和曹枰兩隻大軍的所有銳氣,大驪只能是在朱熒王朝周邊藩屬大掠一番,然後會自己撤軍北退。」

  韓靖信玩笑道:「如果不是對曾先生的身世一清二楚,我都要懷疑曾先生是不是朱熒王朝的說客了。」

  中年劍客苦笑道:「我只是一名會些下乘馭劍術的劍師,江湖人而已,一直是那些山劍修最瞧不眼的一類純粹武夫,年輕的時候,第一次遊歷朱熒王朝,我都不敢背劍出門,如今想來,這樁可謂恥大辱的糗事,我該想著朱熒王朝給大驪馬蹄踩個稀爛才對,不該慫恿殿下去往朱熒京城蟄伏幾年,等到大勢明朗,再返回石毫國收拾山河。若非皇后娘娘信得過在下,如今還不知道在哪裡混飯吃。」

  韓靖信突然說了一句離題萬里的言語,「都說大驪國師算無遺策,可連同咱們石毫國在內,幾大朱熒藩屬,都稱得是負隅頑抗,看來大驪諜子對於咱們這些藩屬國的滲透,很失敗啊。咱們石毫國,也有個邊軍黃氏,那還是覺得有機可乘,不甘心當個邊境線吃沙子聞馬糞的土皇帝,想要豪賭一場,才臨時起意,拉我那個賢王哥哥,一起投靠的蘇高山。」

  中年劍客搖頭笑道:「世間沒有真正算無遺策的人,只有對大勢的精準預判,然後每個步驟都符合審時度勢的宗旨,才是正道。」

  韓靖信滿臉心悅誠服道:「曾先生高見。」

  中年劍客突然皺眉不語,盯著遠處約莫四十步外、一觸即發的戰場。

  胡邯與那位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輕修士,已經各自停步。

  胡邯身後那一騎,許姓武將手持長槊,也已停馬不前。

  韓靖信疑惑道:「那個年輕人找死不成?非但沒有撤退,憑藉仙家術法牽扯胡邯,再祭出幾件殺力大的本命物,反而主動前?是要服軟?雙手奉那位狐皮美人?看來山的神仙老爺,骨頭也不山下的俗人重多少嘛。攤這麼個主子,那頭艶鬼也算遇人不淑了,這難道不是我這種王八蛋負心郎,才會做的事情嗎?」

  中年劍客沒有附和韓靖信最後那句「俏皮」話,神色凝重幾分,「處處都不對勁確確是位修士才對,身有著大小兩座天地的靈氣流轉氣象,要麼是修為太淺,只有下五境,所以靈氣流轉得晦暗凝滯,要麼是隱藏得深,達到了觀海境、甚至是龍門境修士的高度,所以連我都無法看破。若是一位出人意料的純粹武夫,拳意到了渾然天成的境界,可我一直在觀察此人下馬行走的細微跡象,步伐還算穩健,可是我們武夫身獨有的那種『意思』……鬆垮得很,簡直是個沒有明師幫忙領路的門外漢。但是,不提這兩種可能性,我可以確定一件事,那個年輕人,絕對沒有與我們善了的打算。」

  韓靖信雙手並攏,將那枚玉佩貼在掌心摩挲,笑道:「會不會是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傻子?在山或是師門周邊地界,耍威風慣了,根本沒瞧出胡邯的可怕?」

  中年劍客搖頭,「不像。」

  這位曾先生很快改了說法,再次搖頭,「不是。」

  韓靖信百無聊賴,一次次吐氣,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咱們別瞎猜了,那個傢伙是騾子是馬,胡邯一拳下去,清楚了。」

  韓靖信放低嗓音,嘿嘿笑道:「胡邯真要碰了硬釘子,也不是壞事,我那兩筆賞賜,胡邯說不定會真正感激幾分,這可是相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中年劍客啞然失笑,輕輕點頭。

  韓靖信有些話語泄露出來的心性,真是讓旁人不得不服氣。

  這位尚未藩的皇子殿下,已經能夠駕馭桀驁不馴的胡邯,以及那位心高氣傲的許將軍,不光是靠身份。

  看人挑擔,會吃力才叫怪事,韓靖信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停馬持槊的許將軍則是內心波瀾不驚。

  只有胡邯身在局,從一開始的摩拳擦掌,雀躍不已,離著那個年輕男人越來越近,起遠在身後觀戰的曾先生,胡邯要更加直觀。

  直到雙方停步,相距不過五步。

  胡邯竟然生出一絲危機感,只是臉笑意不變,又瞥了眼對方懸掛腰間一側的竹刀和古劍,「小子,你該不會也是位純粹武夫吧?」

  結果那個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輕人點點頭,反問道:「你說巧不巧?」

  胡邯笑眯眯道:「巧啊,怎麼不巧,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人,那我要忍不住講一講江湖道義了,咱倆打個商量,你和少年只管離去,留下那頭狐皮女鬼,咋樣?」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胡邯視線偏移,再次打量起陳平安身後雪地腳印的深淺。

  尋常人看不出差別,可胡邯作為一位七境武夫,自然眼力極好,瞧得細緻入微,年輕人從下馬落地,再走到這裡,走得深淺不一,高高低低。

  陳平安微笑道:「別看了,你看不出真相的,我第二次出門遊歷的時候,獨自一人,乘坐仙家渡船,早早知道了該如何隱藏步伐深淺和呼吸快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所以練拳越來越多了之後,習慣成自然,可能我有些時候,自己都沒在意。」

  胡邯楞了一下,嘖嘖道:「小兄弟,還是位高手啊!」

  陳平安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你是金身境武夫?不過底子打得稀爛,跟紙糊的差不多。」

  胡邯呵呵一笑,「小兄弟這話說得傷人感情了,小心我一個不高興,把你的舌頭連根拔出。」

  陳平安點頭道:「怪我,最近小半年,跟已死之人打交道太多,習慣了多聊聊,其實以前我只要是與人對敵,不這樣的。」

  胡邯恍然道:「難怪,不打緊不打緊,作為江湖前輩,我跟小兄弟恰好相反,我最喜歡一邊跟人聊天……」

  「一邊殺人!」

  胡邯腳底下的雪地,雪花四濺。

  一拳砸向陳平安腹部。

  雙袖卷起的陳平安一手負後,一手掌心輕輕按住那拳頭,一沾即分,身形卻已經借力趁勢向後飄掠出四五步。

  胡邯一拳落空,如影隨形,出拳如虹。

  矮小漢子身側兩邊的漫天風雪,都被雄渾充沛的拳罡席捲傾斜。

  陳平安以手肘抵住胡邯一拳,身形又倒滑出去數步,再往後小兩步,是那匹坐騎了。

  胡邯覺得大致試探出這個神神道道的年輕人真正底子了,正打算不再藏掖,來個乾脆利落的痛下殺手,結果年輕人那手肘不但擋回了自己的拳頭,還驟然間爆出一陣洪水決堤的凶猛勁道,嚇得胡邯趕緊壓下體內那一口純粹真氣,後撤數步,當然即便是後退,身為金身境的武道宗師,依舊是行雲流水,毫無頽勢。

  胡邯停步後,滿臉大開眼界的神色,「好傢伙,裝得挺像回事,連我都給騙了一次!」

  原來那個年輕人氣勢洶洶的拳勁,彷彿是要與他拼死一搏,實則蜻蜓點水,點到即止,這像稚子手持鐵錘,使出所有氣力提起後,順勢砸下地面,然後竟是在離地寸許的高度,鐵錘那麼靜止不動了,懸停空,關鍵是那個稚子掄起錘子,好像很費勁,等到提著鐵錘的時候,反而覺得半點不吃力了。

  興許胡邯沒有退讓,而是趁機欺身更近,說不定一拳能打穿此人的胸膛。

  但是胡邯心知肚明,更大的可能性,是對方有後手在等著自己,如年輕人那只藏在身後的手。

  對方對於自身拳罡的駕馭,既然如此爐火純青,哪怕境界不高,但必然是有高人幫著千錘百煉體魄,或是實實在在經歷過一場場無凶險的生死之戰。

  陳平安抖了抖手腕,神色自若,「別說是那個武瘋子了,你境界雖高,可其實在武學造詣,還不如我早年遇到的一個笑臉兒,他跟你應該是一個路數的純粹武夫,拳意不夠,身法來湊。」

  胡邯臉色陰晴不定。

  倒不是說這位石毫國武道第一人,才剛剛交手已經心生怯意,自然絕無可能。

  而是年輕人身後的那只手,以及腰間的刀劍,都讓他有些心煩。

  這是一種武學宗師在生死線砥礪出來的本能直覺。

  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至於什麼「底子稀爛,紙糊的金身境」、「拳意不夠、身法來湊」這些混帳話,胡邯並未心。

  「只要手心相應,能收放自如。練拳也講究煉心,重要性,不修道之人遜色。拳意之下是拳架,拳架之後才是技擊之術。你這樣的金身境,給丟到某個地方後,活不過幾天的,只會淪為那邊武夫的最佳磨刀石。」

  陳平安笑道:「好了,閒聊到此為止。你的深淺,我已經知道了。」

  胡邯也一手負後,一手抬起勾了勾手指頭,嬉皮笑臉道:「禮尚往來,這次換你先出手,省得你覺得我欺負晚輩,沒有長者氣度。」

  其實只要是相互近身廝殺,綽號「打鐵匠」的胡邯怎麼都是賺的。

  只有爹娘取錯的名字,沒有江湖給錯的綽號。

  聽到陳平安那句「手心相應、收放自如」後,馬篤宜差點沒笑出聲。

  一開始她認為這是陳先生隨口胡謅的大話空話,只是馬篤宜突然收斂神色,看著那個傢伙的背影,該不會真是學問與拳意相通、相互印證吧?

  換做別人,馬篤宜根本不會有這麼個古怪念頭,可當這個人是陳平安,馬篤宜便覺得世間的萬一萬一,到了陳平安身,好像可能會是那個一。

  如誰會像他這樣枯坐在那間青峽島山門口的屋子裡邊?

  還會真的離開書簡湖,有了這次的遊歷?

  陳平安一步踏出。

  依舊輕描淡寫,不顯半點宗師氣象。

  起胡邯每次出手都是拳罡震動、擊碎四周雪花,簡直是天壤之別。

  胡邯嚼出一些餘味來了。

  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年輕人,肯定是重傷在身,所以每次出手,都像是個……做著小本買賣的賬房先生,在算計一星半點的蠅頭小利。

  純粹武夫的豪氣,真是屁都沒有!

  胡邯殺氣盈胸,徹底放開手腳。

  剎那之間,胡邯心弦緊綳,直覺告訴他不該由著那人向自己遞出一拳,可是武學常理和江湖經驗又告訴胡邯,近身之後,自己只要不再留手,對方早晚只有一個死。

  些許的心神不定。

  一拳已至。

  胡邯挨了一拳後,哈哈大笑,「小娘們的撓癢癢不成……」

  之後胡邯笑不出口了。

  一拳至,拳拳至。

  勢如瀑布飛瀉三千尺。

  胡邯只是一拳一拳應對過去,兩人身影飄忽不定,道路風雪狂湧。

  哪怕真是紙糊的金身境,那也是傲視一國江湖的金身境!

  七八拳之後,胡邯額頭微汗。

  十一拳後,胡邯不但大汗淋漓,嘴角已經滲出血跡。

  而那個出拳一次快過一次的年輕人,依舊毫無氣機衰竭、想要停手的跡象。

  無比憋屈的胡邯,堂堂七境武夫,乾脆放棄了還手的念頭,罡氣遍布全身經脈,護住各大關鍵竅穴,由著這個年輕人繼續出拳,拳意可以持久,可是武夫一口純粹真氣,終有窮盡耗竭之時,到時候是胡邯一拳遞出的最佳時機。

  但是胡邯卻聽到身後遠處,那個曾先生爆喝一聲,「許將軍,速速幫助胡邯打斷此人拳意!」

  許姓武將皺了皺眉頭,卻沒有任何猶豫,策馬沖出。

  他能夠被說成是石毫國馬戰第一人,坐於馬背,手持長槊,戰力卓絕,不是一般意義的武人。

  胡邯先前之所以願意與此人並駕齊驅,還有說有笑,當然這才是根本緣由,一切靠真本事說話。

  至於那個石毫國傳遍朝野的「橫槊賦詩郎」,源於此人第一次入宮覲見皇帝之時,特旨准許隨身攜帶長槊進入皇宮,然後當著武百官的面,在那天朝會的尾聲,皇帝陛下竟是命人牽來一匹尚未馴服的烈馬,讓他騎馬持長槊,在一塊長條石板,以長槊鋒尖,書寫一篇石毫國碩儒的傳世辭賦,而且必須是策馬不停,否則要被奪去那條祖傳長槊,並且逐出邊軍。若是做成了,大大有賞,正四品的武勛官身!

  最終他一朝成名舉國知。

  將那條長槊輕輕放下,跪地磕頭,在臺階底部,向那位皇帝陛下叩謝隆恩。

  當時年輕武將,渾身顫抖,言語激動。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武運昌隆的年輕人,是感激涕零得不可抑制。

  皇帝陛下龍顔大悅,親口賜下「橫槊賦詩郎」的稱號。

  但是他這些年,一直對此憤恨不平,視為生平大辱!

  祖輩四代,一條浸染無數敵人鮮血的長槊,一次次父傳子,竟然交到了他手後,淪落到無異於女子以針線綉花的地步!

  他許茂,世代忠烈,祖輩們慷慨赴死,沙場之,從無任何喝彩和掌聲,他許茂豈是一名嘩衆取寵的優伶!

  一人一騎一槊,衝殺起來,竟有山崩地裂的沙場氣勢。

  雖然陳平安和胡邯兩人身影纏繞,可是許茂槊鋒所指,仍是恰好指向了陳平安遞出第十二拳後的脖頸。

  陳平安不再勉强遞出下一拳神人擂鼓式。

  這一切都在預料之。

  不是騎將長槊趕到,是那名年男子的長劍。

  陳平安只是一掌將那個暫時沒有遭受致命傷的胡邯,拍得身形踉蹌,剛好擋住那一騎武將的長槊鋒芒,自己則橫移數步。

  許茂手腕微微擰轉,差點要將胡邯串成糖葫蘆的那條長槊,槊鋒堪堪從後者腋下刺了個空。

  陳平安一腳重重踩地。

  大地之,陳平安方圓七八丈內,瞬間積雪飛揚。

  許茂幾乎一瞬間立即閉了眼睛。

  驀然睜眼,長槊高高舉起,一刺而去。

  長槊一沉。

  一個青色身影踩著長槊,一滑而下,一記膝撞,將許茂從馬背一撞倒飛出去。

  只是許茂死死攥住長槊,沒有鬆手,嘔出一口鮮血,許茂站起身,卻發現那個人站在了自己坐騎的馬背,並未趁勝追擊。

  許茂這才望向那個抽身遠離戰場的胡邯,暴怒道:「胡邯!是我救你脫離困境,你卻袖手旁觀,故意害我?!」

  陳平安沒有望向許茂,而是看向更遠處的韓靖信與那位中年劍客,笑道:「勸你們還是別指望他了,一個已經嚇破膽的紙糊金身境,靠不住的。」

  韓靖信臉色有些凝重,許茂和胡邯都敗下陣來了?兩次捉對廝殺,分別輸了對方,這不可怕,怕的是給那個年輕人切要害,許茂已經與胡邯起了間隙,一旦胡邯果真沒了宗師的那顆武膽,接下來這場架還怎麼打,難道靠身邊這個曾先生?倒是胡邯許茂更靠得住,可是韓靖信有自己的算盤,曾先生要麼一錘定音,擊殺那人,否則不要出手,死死護住自己便是了。

  曾先生不出手,形勢再糟糕,都還有回旋餘地,一旦曾先生出手且落敗,到時候難道還要自己去給人賠禮道歉?

  那也得人家願意給自己修繕關係的機會啊。

  據說某些鑽牛角尖的山修士,發起狠來,為了什麼大道,那是名副其實的六親不認。

  曾先生輕聲道:「殿下,我如果不出手,人心散,要任人宰割,出手,才有可能讓胡邯、許茂一起,與我聯手圍殺此人。不過有個前提條件,我不可以一招落敗。」

  韓靖信笑容牽强,「曾先生說笑了。」

  許茂退回騎隊當,換了一匹戰馬騎乘,臉憤懣異常。

  胡邯倒是也想回去,但是當他剛要有所動靜,那個年輕人轉頭望向他。

  胡邯好像真給嚇破了膽子,悻悻然留在原地。

  陳平安倒是覺得胡邯也好,許茂也罷,都沒這麼簡單。

  只是局勢微妙,人人藏拙,都不太願意出死力。

  看來韓靖信麾下這支騎隊的軍心,相當值得玩味。

  那位幾乎從未出過劍的中年劍客緩緩騎馬而出。

  兩騎相距三十餘步。

  始終站在馬背的陳平安問道:「先生不是劍修,是劍師?」

  中年劍客搖頭,「萬萬當不起先生的稱呼,我姓曾,混江湖的。哪裡有飯吃,去哪裡討飯吃。」

  男人笑道:「接下來可能不講道義了。」

  陳平安一手負後,一手攤開手心,「自便。」

  那人望向胡邯,「懇請與我和許將軍,三人暫且拋開芥蒂,精誠合作,一起殺敵。」

  陳平安笑道:「既然曾前輩也是純粹武夫,應該看出來了,你們這位金身境武夫,較鶴立雞群,真正的武夫,是拼著一口氣,硬生生將自己的心境拔高,面對哪怕高出自己一境的敵人,絲毫不懼,分生死就分生死。他倒好,底子差不說,還差了那口氣,喜歡把自己拉低一層境界,去跟人廝殺,你們石毫國的江湖,真是有趣。如果不湊巧此人剛好是石毫國江湖的頭把交椅,估計他在世一天,整個石毫國江湖要被他拖累一天。」

  許茂嘴角翹起。

  似乎認可此語。

  不過這不耽誤他手持長槊,再次緩緩出陣。

  胡邯若有所思。

  不料陳平安轉頭又道:「想通了?可惜你做不到的。」

  胡邯伸長脖子,「哦?這可未必。」

  胡邯氣勢渾然一變,似乎直到這一刻,才是真正的胡邯,那個教石毫國江湖群雄俯首的第一人。

  胡邯朗聲道:「曾先生,許將軍,等下我率先出手便是,你們只需要策應一二即可!」

  陳平安對胡邯的言語,置若罔聞,對於許茂的持槊出陣,視而不見。

  風雪茫茫,陳平安的視線之,唯有那個背負長劍的中年劍客。

  不見那男人出手,背後長劍自行出鞘,沖天而起,轉瞬間銷聲匿跡。

  這是一位劍師的看家本領,馭劍術。

  更是山上劍修對山下劍師嗤之以鼻的最大緣由。

  陳平安左手按住那把大仿渠黃古劍的劍柄,「巧了,我也是一名劍客。」

  以拇指緩緩推劍出鞘寸許。

  山岳之姿。

  已經分不清是拳意還是劍意。

  許茂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因為覺得有些刺眼。

  但是許茂竟是第一個出手。

  戰馬狂奔,持槊向前。

  胡邯不甘落後,掠向陳平安。

  中年劍客灑然一笑。

  那把劍柄為白玉靈芝的古劍,依舊不知所蹤。

  陳平安在馬背向前跨出一大步,然後一步踏空後,身形憑空消失。

  胡邯剛好飛撲躍過馬背,落在對面道路。

  下一刻,那個青色身影出現在許茂身側,一肩靠去,將許茂連人帶馬一起撞得橫飛出去。

  許茂在半空離開戰馬,穩穩落地,可憐坐騎重重摔在十數丈外的雪地,當場暴斃。

  但是更加怪的事情出現了,與陳平安莫名其妙消失身影,如出一轍,那個中年劍客也憑空離開,同樣無聲無息。

  不但如此,背後劍鞘也捨棄不要,跌落馬背,剛好歪斜插入雪地。

  陳平安站在馬背,皺眉不語。

  輕輕將大仿渠黃推回劍鞘。

  低頭凝視著那把空落落的劍鞘。

  先前驚鴻一瞥,可能注意力在自己身的胡邯和許茂,都沒有發現,劍鞘是真,鞘內所藏,卻不是長劍,而更像是一把直刀。

  陳平安有些無奈,呢喃道:「該不會烏鴉嘴,真給我碰到一個賒刀人了吧?」

  劍鞘留下了。

  人跑了,那把直刀應該也被一並帶走了。

  處處都透著古怪。

  先前那位「曾先生」說陳平安如此,現在算是一報還一報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先放一放,把想明白了的事情先做完。

  如陳平安以馭劍術將那把劍鞘從雪地裡拔起,隨手一揮袖。

  劍鞘如飛劍一閃而逝。

  穿透了那個石毫國皇子的脖頸。

  確定沒有什麼替死符之類的仙家術法後,陳平安便不再去看那具頽然滑落馬背的屍體。

  陳平安轉身,視線在許茂和胡邯之間游移不定。

  許茂紋絲不動,握緊長槊。

  胡邯已經撒腿狂奔。

  陳平安一追而去。

  兩人身影先後消失在衆人視野。

  所有精銳騎卒皆面面相覷。

  等待著許茂的發號施令。

  天既然已經塌下來,總得有個高個子頂。

  約莫半炷香後。

  依稀可見青色身影的返回,手拎著一件東西。

  馬篤宜和曾掖都已經快瘋了。

  原來許茂魔怔一般,在陳平安離去後沒多久,先是聚攏了領頭的幾位精銳王府扈從,然後暴起行凶,之後大開殺戒,將所有四十餘騎卒一一擊殺,最後更是蹲下身,以戰刀割下了皇子韓靖信的頭顱,掛在腰間,挑了三匹戰馬,翻身騎乘其一匹,其餘兩匹作為長途奔襲的輪換輔馬,免得傷了戰馬腳力。

  許茂沒有就此離去。

  反而安安靜靜坐在馬背,等待著陳平安的返回。

  陳平安來到許茂附近,將手那顆胡邯的頭顱拋給馬背的武將,問道:「怎麼說?」

  許茂接過頭顱,掛在馬鞍旁,笑道:「你已經猜到了吧?死了個石毫國的未來皇帝,我這個護主不利的必死罪人,還能如何,只好投奔大驪蘇高山了。」

  陳平安沒有感到意外。

  許茂問道:「不殺我?」

  陳平安搖頭道:「你都幫我收拾爛攤子了,殺你做什麼,自找麻煩。」

  許茂看了眼臉色依舊慘白的年輕男人,笑道:「希望我們以後不會再碰頭了。」

  陳平安點點頭,「最好如此。」

  許茂撥轉馬頭,在風雪中策馬遠去。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捧起一把積雪,用來擦拭臉頰。

  四周除了滿地屍體,還有那些徘徊不去、低頭輕輕觸碰主人的戰馬。

  鬆開手後,鮮血浸染積雪,散落在地。

  快馬趕來的馬篤宜和曾掖正要說話,陳平安擺擺手,示意他們先不要說話。

  躍上一匹戰馬的背脊,眺望一個方向,與許茂離去的方向有些偏差。

  片刻之後,陳平安這才坐在馬背上,伸手抹去瞬間從耳鼻齊齊流淌出來的鮮血。

  打殺胡邯之後,服下了楊家鋪子的秘制藥膏,全身下並無痛楚,但是掩飾慘狀,依舊較麻煩。

  不然許茂這種梟雄,說不定要殺一記回馬槍。

  事實,許茂確實有這個打算。

  只是被陳平安察覺之後,果斷放棄,徹底遠去。

  殺一個許茂不難,但是殺了許茂,這個爛攤子,只能陳平安自己兜起來,此後北上,會風波不斷。

  陳平安之所以從頭到尾都沒有動用兩把飛劍,更沒有取出那把半仙兵,除了純粹武夫,擊殺皇室宗親,即便是一個皇帝,都不屬壞了山上規矩,因為武夫,從來不是什麼山上人,練氣士是,練氣士當的劍修,自然更是。還有是陳平安也想酣暢淋漓跟人打一架,這一點,還是夜宿靈官廟,那位陰物魏將軍帶給他的靈感。

  感覺……好像不怎麼管用。

  馬篤宜還是曾掖更理解陳平安這個動作的深意。

  她從未如此覺得毛骨悚然。

  這石毫國境內,哪裡比書簡湖的勾心鬥角差了?

  陳平安沙啞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最少離開百餘里後,再找個隱蔽的棲身之地,能夠躲避風雪就行了。」

  三騎繼續趕路。

  陳平安不得不在棉袍之外,直接罩上那件法袍金醴,遮掩自身的慘淡光景。

  許茂早已遠去,但是這位準備投奔大驪鐵騎的石毫國武將,驟然停馬,沉聲道:「曾先生?」

  那位中年「劍客」果真從遠處風雪走出,來到許茂身邊,笑道:「許將軍,你可以將祖傳下的那條長槊,還我了。相信你許氏口口相傳的祖訓當中,藏著那麼一句你這麼些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語。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與你借一匹馬,你便可以繼續留著這條篆刻有『風雪』二字的長槊,將來某天,即便不是我親自來取,也自會有人找那個大驪巡狩使許茂,如何?」

  許茂點點頭,眼神炙熱,「可以!」

  那個男人牽了一匹馬,漸行漸遠。

  這個身份、長劍、名字、背景,似乎什麼都是假的男人,牽馬而走,似有所感,微微笑道:「心亦無所迫,身亦無所拘。何為腸氣,鬱鬱不得舒?」

  他轉頭望向陳平安那個方向,遺憾道:「可惜名額有限,與你做不得買賣,委實可惜,可惜啊,不然多半會是一筆好買賣,怎麼都掙了一個大驪巡狩使强一些吧。」

  三騎的速度,時快時慢。

  都得看陳平安的傷勢而定。

  不過在馬篤宜眼中,雖然這位陳先生受傷不輕,可好像心境上,似乎沒什麼變化。

  陳平安突然問道:「冬宜密雪,有碎玉聲。這句話,聽過嗎?」

  馬篤宜點頭道:「聽過。」

  陳平安嗯了一聲,「果然學識淵博,沒辜負這麼個好名字。」

  馬篤宜忍著笑意,「剛剛聽過。」

  陳平安楞了一下,笑道:「這個笑話,跟這風雪似的。」

  馬篤宜有些疑惑。

  她開始往深處琢磨這句話。

  曾掖悶悶開口道:「陳先生應該是說,馬姑娘你的笑話較寒風凜冽。」

  馬篤宜一臉懷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呵呵笑道:「曾掖的話,你也信?」

  馬篤宜想一想,也對,便狠狠瞪了一眼曾掖。

  曾掖有些哀怨。

  馬篤宜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敢開口說話。

  陳平安說道:「是想問要不要收攏那些騎卒的魂魄?」

  馬篤宜有些心虛,「我倒是覺得完全沒必要,但是……」

  陳平安笑道:「但是覺得我這個人腦子拎不清,總是喜歡做些繞來繞去的怪事,對吧?」

  有些話說得出口,意味著沒有壓在心頭。

  這是好事情。

  馬篤宜心情大好,便有了些笑容。

  陳平安說道:「其實只要拎住了線頭線尾,哪怕暫時是一團亂麻的處境,都不用怕,慢慢來是了。」

  馬篤宜喜歡較勁的脾氣又來了,「那陳先生還說咱們速速縱馬遠去百餘里?怎麼不慢慢來了?」

  陳平安倒出一粒水殿秘藏丹藥,喝了口酒,一起咽下,頗為無奈,也沒反駁什麼。

  馬篤宜自顧自笑了起來。

  曾掖搖搖頭,女人唉。

  三騎縱馬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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