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
大寒時節,湖水蒼茫,寒氣砭骨。
顧璨昏迷了三天三夜,陳平安每天都會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時間,聞著濃郁的藥味。
就像先前顧璨和小泥鰍,會去山門口屋子外,曬著太陽。
陳平安在屋子裡邊,時不時起身去坐在床頭,查看顧璨的脈象,久病成醫,陳平安不算門外漢。對於傷勢是加劇還是痊癒,還是能看出一些門道。劉志茂當初讓田湖君捎來的那瓶靈丹妙藥,效果顯著,極有可能是類似青虎宮陸雍專門為地仙煉製的珍稀丹丸。
這天顧璨醒轉過來,見到了坐在那張椅子的陳平安,顧璨咧嘴一笑,只是很快就又睡去,呼吸已經沉穩許多。
在陳平安離開春庭府後,婦人猶豫片刻,讓府上一位龍門境修士老管家去請劉志茂,說她有事商議。
婦人坐在床邊,輕輕握住顧璨還是有些燙熱的手,泫然欲泣。
婦人神遊萬里,最後輕輕嘆息一聲。
所幸璨璨性命無憂,就是有些可惜,耽誤了春庭府精心配製而出的「神仙飯」。
修士進食,極有講究,諸子百家當中的藥家,在這件事上,功莫大焉。民以食為天,練氣士作為山上人,一樣適用。
以一年中的二十四節氣作為大致節點,有一整套極為完善的時令藥補。能夠裨益修士體魄神魂,修道之人的藥補,就類似於富貴門庭的食補。
當然,想要環環相扣,增益修行,需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所以得有錢,很有錢。
婦人很快就眼神堅毅起來。
不幸女子對於生活磨難的韌性,一位娘親牽掛兒子前途的執著,一個寡婦不得不對每一顆銅錢精打細算的精明,就像一磚一瓦,拼湊成了泥瓶巷的那棟祖宅,為相依為命的娘倆遮風避雨。
她放輕腳步,跨過門檻,門外有位開襟小娘想要幫著關門,給婦人一瞪眼,趕緊縮回手,婦人自己輕輕掩門。
在一座富麗堂皇的春庭府客廳,婦人見到了剛剛落座的截江真君,如今的書簡湖江湖君主。
當年那個一手將他們娘倆帶出泥瓶巷的世外神仙,劉志茂。
看著眼前這位婦人,從一個沾著滿身鄉野土味的尤物婦人,一步步蛻變成現在的青峽島春庭府女主人,三年過去了,姿色非但沒有清減,反而增添了許多富貴氣,肌膚宛如少女,劉志茂還知道她最愛府上婢女說她如今,比石毫國的誥命夫人還要貴氣。劉志茂接過府上管事小心翼翼遞過來的一杯熱茶,輕輕搖晃杯蓋,頗為後悔,這等婦人,當年若是早早霸王硬上弓了,恐怕就不是今天這番田地,一個當師父的,反過來忌憚弟子。
因為婦人一旦被他劉志茂降服,她自有萬般理由和藉口,可以完完全全說服自己。
說不定就可以借此更好控制住顧璨。
只要不斷給她帶來榮華富貴,她就會拼命摟住,死死抓在手心,守著這份家業,想著將來全部留給兒子。
那才會是一個青峽島最好的盟友。
而不是如今這般,胃口越來越大,住著已經不輸王侯宅邸的春庭府,便開始眼巴巴望著他劉志茂的那座橫波府,從一開始對田湖君的百般逢迎、揣摩心思,到如今表面上依舊和氣、骨子裡卻透出來一股頤氣指使。不但如此,一個闊氣起來的村婦,竟然還開始讀書了,不但如此,就連琴棋書畫都開始碰了,讓幾位出身豪閥世族的開襟小娘,教她高門禮儀和繁文縟節。
這讓劉志茂看得自樂呵,真真是個妙人也。
不過劉志茂先前心中那點悔意,來也快去也快。
劉志茂笑問道:「夫人,找我談事情?」
婦人點頭道:「我想跟真君確定一件事,陳平安這趟來咱們青峽島,到底是圖什麼?真不是為了從璨璨手中搶回那條小泥鰍?再有,小泥鰍說陳平安當初交給你一塊玉牌,到底是什麼來頭?」
劉志茂沒有飲茶,將杯蓋輕輕放在一旁,茶杯中香霧裊裊,笑了笑,道:「原來是這些啊,我還以為夫人是想要興師問罪,問我這個顧璨師父,為何沒有出面保護弟子。」
婦人說道:「這些不去說它,我相信真君有難言之隱,所以絕不會心生芥蒂。我還可以保證幫著真君,在璨璨那邊說些不昧良心的言語,不然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四周環伺的豺狼虎豹?」
劉志茂會心一笑,誰說女子頭髮長見識短來著?
劉志茂點頭道:「那塊玉牌,大有來歷,我不方便泄露天機。至於陳平安來書簡湖的目的,實在不好揣測,說實話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當了咱們青峽島的賬房先生後,我就更看不懂了。不過我相信陳平安對顧璨,是沒有壞心的。」
婦人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奇怪,覺得今天的劉志茂,說話太扭捏了,以往與劉志茂商議密事,可從來不會這麼拖泥帶水,難道是處心積慮當上了書簡湖共主,沒得意幾天,又給那挨千刀的劉老成在青峽島一鬧,嚇破了膽子?大喜大悲之後,就失了分寸?難道劉志茂如此一位縱橫捭闔的梟雄,其實心性還不如自己一個婦道人家?
劉志茂眯了眯眼,笑道:「陳平安的性情如何,夫人比我更清楚,喜歡念舊情,對看著長大的顧璨,更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將所有好東西交予顧璨,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離開了當年那條滿地雞糞狗屎的泥瓶巷,人都是會變的,陳平安估摸著是投了儒家門戶,所以喜歡講道理,只不過未必合適書簡湖,所以才會在池水城打了顧璨兩個耳光,要我看啊,還是真正在意顧璨,念著顧璨的好,才會如此做,換成一般人,見著了親人朋友飛黃騰達,只會歡天喜地,其餘萬事不管,夫人,我舉個例子,換成呂采桑,見到顧璨有錢了,自然覺得這就是本事,拳頭硬了,便是好事。」
婦人扯了扯嘴角。
劉志茂嘆了口氣,「話說回來,陳平安的想法沒錯,只是他太不瞭解書簡湖,不知道咱們這兒的江湖險惡,好在待了一段時間後,應該是總算知道些書簡湖的規矩,所以就不再對顧璨指手畫腳了。夫人,我們再將道理反一反去講,顯而易見,對於陳平安這種人,講講感情,比什麼都管用,因人而異,因地而宜。」
婦人若有所思,覺得當下這番話,劉志茂還算厚道,此前,盡是些客套廢話。
不愧是那個在小鎮與人爭吵從不落下風的婦人,她一點就透。
婦人便有些懊惱,如果按照劉志茂的這個說法,那天晚上,從見到陳平安背著顧璨返回春庭府,到陳平安最後離開屋子,確實是她做得差了。
若是聽過了劉志茂這些話,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絕不會那般做錯說錯處處錯。
這兩年一有閒暇光陰,她就喜歡讓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風去暑、持爐取暖之餘,必然會讓一位據說是禮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讀各色書籍內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聽了,就是不愛聽而已,倒是一些個典故,經常讓她大受啓發,比如之前聽到書上有人家中,遭遇火災,聞訊後先問有無傷人、而不問損耗,此人一下子就名聲大噪,成了讀書人著名的仁人,婦人所悟,便是覺得自己其實有機會,也可以拿來一用,這才是最上乘的籠絡人心。還有什麼名垂青史的功勛武將,身居高位,卻願意為士卒吸膿水,此後全軍上下,將士人人願意效死,諸如此類,婦人都有自己的心得體會。
婦人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劉志茂的言語,其實就是那個書上道理,自己明明都知道了,記在了心頭,怎麼事到臨頭,就沒做成?
劉志茂察覺到婦人的異樣,問道:「夫人怎麼了?」
婦人强顔歡笑,「沒事。那敢問真君,此後我們應該如何行事說話?那個宮柳島劉老成,還會不會對我們青峽島逞凶?」
劉志茂安慰道:「劉老成此人,是我們書簡湖歷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豪傑,便是他的敵人,都要佩服。殺伐果決,故而當時來到青峽島,他要殺顧璨,誰都攔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經放過了顧璨,一樣誰都攔不住,改變不了劉老成的決定,絕不至於再跑一趟青峽島,所以顧璨與春庭府,已經沒有危險了,甚至我可以與夫人撂下一句準話,那一夜廝殺過後,顧璨才真正沒了危險。如今的書簡湖,沒有誰敢殺一個劉老成都沒有殺掉的人!」
婦人將信將疑。
劉志茂沒有多說什麼,眼前女子,話說一半,由著她自己去琢磨就行了,無論真話假話,只要說得太死,她反而疑神疑鬼,選擇不信。
婦人轉身拿起茶杯,低頭喝了口茶水,姿態雍容,動作優雅,再無半點泥土味。
劉志茂突然放低聲音,問道:「夫人,你為何如此……不放心陳平安?」
婦人眼神晦暗不明,「真君方才說過,人都是會變的。」
劉志茂撫鬚而笑。
婦人問道:「真君,你來說說看,我在書簡湖,能算是壞人?」
劉志茂搖頭:「自然不算,算好人了,賞罰分明,也不刻薄僕役婢女這些下人。」
婦人問道:「就連壞人都有偶爾的善心,我當年對陳平安那麼做,不過是施捨一碗飯而已,值得奇怪嗎?我如今防著陳平安,是為了璨璨的終身大事,是為了璨璨的修行大道,我又不去害陳平安,又有什麼奇怪?」
劉志茂恍然,「夫人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
婦人掩嘴而笑,然後一雙水潤眼眸,風情流轉,問道:「真君是瞧不上我們春庭府的茶水?所以一口都不願意喝?如果沒記錯,這可是田湖君親自送來的虹飲島仙家茶葉,難道真君府邸私藏了更好的茶葉?」
「夫人這番言語說得教人傷心了,行吧,我便是花錢請人去四處搜羅,也要給春庭府拿來幾斤比虹飲島更好的茶葉。」
劉志茂伸手指了指婦人,哈哈大笑,輕輕將杯蓋放回茶杯上,告辭離去,讓婦人不用送。
婦人站起身又落座,沉思片刻,起身離開。
遠遠站在院門口而不是廳門的老管家,趕緊走入客廳,若是平時,自然讓府上婢女收拾殘局,今天不同,島主親臨,他覺得應該親自收拾。
在這位老修士收起劉志茂那杯茶的時候,茶水點滴不剩,唯有綠如翡翠的幾片仙家茶葉,躺在杯底。
老修士心中感慨,島主對春庭府和夫人,還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有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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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志茂離開春庭府後,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讓人去朱熒王朝京城購買幾斤最貴的茶葉。
這位書簡湖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張價值連城的蒲團上,攤開手心,有一小團水球,晶瑩剔透,從袖中取出一隻白碗,將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時分,劉志茂才施展神通,出現在山門口那座屋前,輕輕敲門。
推門而入,陳平安已經繞出書案,坐在桌旁,朝劉志茂伸手示意落座。
這個出身泥瓶巷的大驪年輕人,沒有指著自己鼻子,當場破口大駡,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劉志茂與陳平安相對而坐,笑著解釋道:「先前陳先生不准我擅自打攪,我便只好不去講什麼地主之誼了。現在陳先生說要找我,自然不敢讓先生多走幾步路,便登門拜訪,事先沒有打招呼,還望陳先生見諒。」
堂堂元嬰老修士,又是青峽島自家地盤上,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可謂能屈能伸。
陳平安面無表情,伸出手。
劉志茂趕緊手腕翻擰,手心上方懸停一枚晶瑩剔透的玉牌,竟是都不敢觸碰絲毫,輕輕一推,被陳平安收起。
劉志茂又拿出一隻水碗,以手指推向陳平安那邊,最終停在桌面中央,微笑道:「顧璨母親,找過我,有些言語,我希望陳先生可以聽一聽,我這等小人行徑,自然齷齪,可也算聊表誠意。」
白碗水面,漣漪微動。
很快就傳出了春庭府客廳,劉志茂與婦人的對話嗓音。
不曾想陳平安伸出手臂,以掌心捂住碗口,震碎漣漪,盛放有回音水的白碗,複歸寂靜。
另外一隻手掌,那晚握著半仙兵劍仙劍的那只手,哪怕事後,陳平安塗抹了陸台贈送那瓶能夠白骨生肉的中土陸氏秘煉丹藥,如今仍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劉志茂一臉由衷佩服神色,道:「陳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劉志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平安縮回手,雙手籠袖,「我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是怎麼想的,可能她說的言語,比我想像中更糟糕。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任何言行,都已經與我關係不大了。」
劉志茂點點頭,表示理解。
陳平安緩緩道:「當年在泥瓶巷,你為了幫助自己挑中的顧璨,留住那條小泥鰍的機緣,你不但先以秘術蠱惑了雲霞山蔡金簡,更以陰毒的旁門神通,悄悄在我心頭,刻寫了一心求死四個字,誘使我去刺殺蔡金簡和苻南華,以卵擊石,好讓我徹底消失。」
劉志茂道:「我承認是有這回事,絕不否認。陳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嗎?可以往我心口或是頭顱,刺上一劍,我絕不還手。你我從此恩怨兩清!在那之後,如果陳先生再要不依不饒,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笑了笑,「你們書簡湖的行事風格,我又領教到了,真是百看不厭,每天都有新鮮事。」
劉志茂板著臉,不言不語。
其實在書簡湖,顧璨和婦人除外,劉志茂給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唯有對誰都是笑臉相向。尤其是在田湖君這些嫡傳弟子與俞檜這些藩屬「重臣」眼中,劉志茂道貌岸然與心狠手辣,實在是極具威懾力。
常年不言不語之人,要麼性情憨厚不善言辭,要麼就是心計多如毛了。
所以天姥島那個最看不順眼劉志茂的老島主,曾經書簡湖唯一的八境劍修,那個如今已經神魂俱滅的可憐蟲,給了劉志茂一句「假真君,笑面佛,袖藏修羅刀」的尖酸評價。
陳平安接下來做了一個讓劉志茂都眼皮子微顫的動作,從袖中抬起那只裹有棉布的手掌,摘下腰間養劍葫,往桌子中間那只白碗,倒了大半碗烏啼酒,推回給劉志茂,陳平安將養劍葫放在桌邊,微笑道:「刺你一劍,又能如何。且不說能不能傷到真君,就算可以,狡兔三窟,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還不止一種。」
劉志茂拿過白碗,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陳先生天資聰慧,福緣深厚,當年是我劉志茂眼拙了,我認罰,陳先生不妨開出條件來。」
陳平安說道:「我如果說既往不咎,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劉志茂爽朗大笑,推出白碗,「就沖陳先生這句天大的敞亮話,我再跟陳先生求一碗酒喝。」
陳平安果真又給劉志茂倒了一碗酒,差不多剛好是半碗。
劉志茂一飲而盡。
若是青峽島修士看到這一幕,估計只當是主賓盡歡,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
陳平安說道:「在開出條件之前,我有一事詢問真君。」
劉志茂點頭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問道:「真君修心,根祇為何。」
劉志茂毫不猶豫道:「道人修道,自然求真。」
陳平安問道:「能否細一些說?說些自家功夫?」
劉志茂稍稍猶豫,仍是開口答道:「七情六欲,一團亂麻。那就抽絲剝繭,分門別類……」
說到這裡,劉志茂伸手指了指書案之後的那排櫃子,「正如陳先生這般放置不同的秘檔。」
劉志茂繼續道:「此後,選擇走我這條旁門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捨,各有各的小徑可走。或者縮為芥子大小,擱置一旁,或者大化為山岳,不斷穩固,都是修行法,至於凝練芥子有幾粒,積土成山有幾座,就是每個人修道的資質和天賦了。其中關隘重重,險阻極多,對付那些芥子,例如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傳下來的斬三屍之術,內煉金丹之道,至於如何成山,又有餐霞飲露、外丹服餌之途。其中修行快慢,以及瓶頸高低,就看各家祖傳的修真法訣,品秩如何。」
劉志茂就此打住,「只能細說到這一步,涉及根本大道,再說下去,這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還不如乾脆讓陳先生多刺一劍。」
劉志茂問道:「我知道陳先生已經有了盤算,不如給句痛快話?」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我還有個問題,劉老成黃雀在後,將青峽島在書簡湖的數百年聲勢,一夜之間,連同小泥鰍一起,打入湖底。那麼真君還能當這個江湖君主嗎?真君是將到嘴的肥肉吐出去,雙手奉送給劉老成,從此封禁十數島嶼山門,當個藩鎮割據的書簡湖異姓王,還是打算搏一搏?劉老成黃雀在後,真君還有大驪彈弓在更後?」
劉志茂沒有直接回答什麼,只是既感慨又委屈,無奈道:「怕就怕大驪如今已經悄悄轉去支持劉老成,沒了靠山,青峽島小骼膊細腿的,折騰不起半點風浪,我劉志茂,在劉老成眼中,如今不比島上那些開襟小娘好到哪裡去,莫說是剝掉幾件衣裳,便是剝皮抽筋,又有何難?」
陳平安笑道:「聽說真君煮得一手好茶,也喝得便宜酒,我就不行,怎麼都喝不慣茶水,只知道些紙上說法。」
劉志茂悻悻然道:「陳先生教誨,劉志茂銘記。」
陳平安收斂笑意,「你我之間的恩怨,想要一筆揭過,可以,但是你要交給我一個人。」
劉志茂直接搖頭道:「此事不行,陳先生你就不要想了。」
劉志茂笑道:「說句實在話,一個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劉老成那晚自己强行擄走,或是跟你一樣,與我開口討要,我敢不給嗎?可為何劉老成沒有這麼做,你想過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安安靜靜坐在劉志茂對面,如靈氣稀薄之地,一尊彩繪剝落的破敗神像。
劉志茂好奇問道:「這樁密事,別說她蒙在鼓裡,就算朱弦府鬼修馬遠致都不清楚,你又是如何猜出來的?」
陳平安沒有掩飾,「先是朱弦府這個名稱的由來,然後是一壺酒的名字。」
劉志茂愈發納悶,再次敬稱陳平安為陳先生,「請陳先生為我解惑。」
陳平安緩緩道:「馱飯人出身的鬼修馬遠致,對珠釵島劉重潤情有獨鍾,我聽過他自己講述的陳年往事,說到朱弦府的時候,頗為自得,但是不願給出答案,我便去了趟珠釵島,以朱弦府三字,試探劉重潤,這位女修立即惱羞成怒,雖然一樣沒有說破真相,但是駡了馬遠致一句無恥之徒。我便專程去了趟池水城,在猿哭街以購買古籍之名,問過了幾座書肆的老掌櫃,才知道了原來在劉重潤和馬致遠故國,有一句相對生僻的詩詞,『重潤響朱弦』,便解開謎題了,馬遠致的沾沾自得,在將府邸命名為朱弦,更在『響』諧音『想』。」
劉志茂撫掌而笑,「妙哉,若非陳先生揭開謎底,我都不曉得原來馬致遠這個身份卑賤的馱飯人,還有此等雅致腸子。」
陳平安說道:「黃藤酒,宮牆柳。紅酥家鄉官家酒,書簡湖宮柳島,以及紅酥身上那股縈繞不去的極重煞氣,細究之下,滿是執著的哀怨憤恨之意。都不用我翻看書簡湖野史秘錄,當年劉老成與弟子女修那樁無疾而終的情愛,後者的暴斃,劉老成的遠離書簡湖,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再聯繫你劉志茂如此謹慎,自然知曉成為書簡湖共主的最大對手,根本不是有粒粟島作為你和大驪內應的青塚天姥兩島,而是始終沒有露面的劉老成,你膽敢爭這個江湖君主,除了大驪是靠山,幫你聚攏大勢,你必然還有陰私手段,可以拿來自保,留一條退路,保證能夠讓上五境修士的劉老成他一旦重返書簡湖,最少不會殺你。」
劉志茂爽朗大笑。
真是知己!
真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偌大一座書簡湖,到最後,竟然是這麼個外鄉年輕人,才是他劉志茂的知己!
陳平安神色略顯疲憊,「我先提半個要求,你肯定在顧璨娘親身上動了手腳,撤掉吧。如今顧璨已經對你沒有威脅,而且你當下的燃眉之急,是宮柳島的劉老成,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在大驪那邊,我會試試看,幫你私底下運作一番。最少不讓你當作一枚棄子,作為劉老成的登頂之路。」
劉志茂皺眉道:「紅酥的生死,還在我的掌握之中。」
臉頰微微凹陷的年輕賬房先生,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咳嗽幾聲後,說道:「萬一呢?萬一劉老成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宮柳島島主,萬一涉及到了他的大道前行,紅酥,真的有那麼重要嗎?當年放不下,你確定如今仍是放不下?說不得一個『萬一』真正臨頭,就是他直接了結了紅酥性命,再將膽敢觸碰到他劉老成逆鱗的你一拳打死。所以說,劉志茂,你自己選擇,我只是給你一個防止最壞結局的發生。」
劉志茂問了一個關鍵問題,「陳先生,真有本事影響到大驪高層的決策?」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但有限,不過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大驪宋氏如今還欠我一些東西。」
劉志茂看著這個年輕人。
百感交集。
劉志茂收起那只白碗,站起身,「三天之內,給陳先生一個明確答覆。」
陳平安沒有起身,「希望真君在涉及大道走向和自身生死之時,可以做到求真。」
劉志茂嘴角抽動,「會的。」
在劉志茂走後,陳平安咳嗽不斷。
那晚强行駕馭那把劍仙。
隱患無窮。
本就壞了一處本命竅穴,無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這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從來不怕自己哪天又變得一窮二白,再次家徒四壁。
可是。
有些許多他人不在意的細微處,那點點失去。
甚至會讓陳平安想喝酒而不敢。
陳平安走出屋子,過了山門,撿了一些石子,蹲在渡口岸邊,一顆顆丟入湖中。
顧璨,我想要的不是那條泥鰍。從一開始就不是這樣,不然在泥瓶巷你說出了那番言語後,我就可以不去在意嬸嬸的那一飯之恩了。
但是我知道,你恰恰是知道這些,你才會說那樣的話,因為你必須從我嘴裡得到確切的答案,才能在最脆弱的時候,徹底放心。
這是顧璨聰明的地方,也是顧璨還不夠聰明的地方。
這不是說顧璨就對陳平安如何了,事實上,陳平安之於顧璨,依舊是很重要的存在,是那個不涉及根本利益的前提下,可以摔顧璨兩個、二十個耳光,顧璨都不會還手。
真相很簡單,陳平安一直是泥瓶巷的草鞋少年,顧璨其實就還是那個掛著鼻涕蟲的小孩子,只是那個時候,草鞋少年與小鼻涕蟲,只能相依為命,而且都還不清楚自己的本心,與對方的本心,隨著光陰長河的緩緩向前,便會有人生聚散,人心離合。
陳平安想要的,只是顧璨或是嬸嬸,哪怕是隨口問一句,陳平安,你受傷重不重,還好嗎?
陳平安丟完了手中石子。
蹲在那邊,抬起頭,輕輕吐出一口氣,隆冬時分,霧濛濛。
陳平安縮了縮肩膀,低頭捧起雙掌,輕輕呵氣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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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衆矚目的宮柳島上。
劉老成已經放出話去給整座書簡湖,不准任何人擅自靠近島嶼千丈之內。
無一人膽敢逾越。
這天酒品依舊很差的高冕大醉酣睡之後,只剩下荀淵與劉老成兩人,在一座破敗涼亭內對飲。
對於凡夫俗子眼中的陸地神仙而言,在意的是那千秋長壽,一年當中的酷暑嚴寒,毫無感覺。
兩人並沒有怎麼聊天。
荀淵突然笑道:「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劉老成點點頭,「桐葉洲缺不得荀老坐鎮。」
荀淵搖頭道:「高冕是不會多想事情的,他覺得我這趟遊歷寶瓶洲,就是奔著他去的,事實上,只有一半是如此。你不一樣,如今算是我們玉圭宗自家人了,所以一些密事,也該與你坦誠相見了。」
在書簡湖就是天王老子一般存在的劉老成,沉聲道:「荀老請講。」
荀淵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給朱斂送過「才子佳人打架書」,在高冕那邊,低聲下氣,簡直就是無敵神拳幫老幫主的小跟班,當了一路的錢袋子,荀淵始終都樂在其中,並非是作僞,圖謀什麼。
但是在劉老成這邊。
面對荀淵,卻是高山仰止。
荀淵輕聲道:「我呢,其實機會很大,可就是不太想躋身十三境,束縛太多,不如現在的仙人境自在。天塌下高個子頂著嘛,比如我們桐葉洲,以前就是桐葉宗,是那個杜懋。可如今我就算不認,也得認了。至於為何不向前走出一步,躋身飛升境,我暫時也不確定對錯,你以後自會清楚。」
荀淵擰轉手中酒杯,「可我畢竟是玉圭宗的宗主,還是要為自家人考慮的。杜懋一死,一身大道,崩塌流散,可不止是你劉老成搶到手的琉璃金身碎塊而已。還有那些冥冥之中、不可言說的玩意兒,也就是我們修道之人所謂的機緣,所以姜尚真能夠從原本屬我的那份機緣當中,截取多少,又能從桐葉宗修士手中搶到多少,看本事,看造化。」
「如果姜尚真一無所獲,被我灰溜溜趕到這座書簡湖,劉老成你到時候就能者多勞,多幫襯著點這麼個廢物。」
「如果姜尚真還算不錯,也是好事,一個選址寶瓶洲的玉圭宗下宗,同時兩人有望仙人境,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隔壁鄰居的觀湖書院,還是大驪宋氏,都不敢輕辱你們了。」
劉老成點點頭。
這些是實在話。
劉老成自己之所以沒有在書簡湖開宗立派,不止是心灰意冷那麼簡單,其中的門道,彎彎繞繞,極其凶險,而且極其分心,因果深重,一不小心,就會耽誤甚至是阻礙大道登頂。而且每次拔高,無論是境界和修為,往上多走了一步,身邊親近之人心思如何,又有道不盡的難言之隱,苦不堪言。劉老成是吃過大苦頭、栽過大跟頭的,當年差點連命都丟了。
黃藤酒,埋在宮牆柳。
那是一本很有些年頭的陳年舊賬,糊塗賬。
就連鐵石心腸如劉老成,一樣不願舊事重提。
如果不是徹底想清楚了,又有玉圭宗下宗選址在書簡湖,劉老成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返回這座傷心地。
與荀淵相處越久,劉老成就愈發膽戰心驚。
這不只因為荀淵是一位老資歷的仙人境山巔修士而已。
這是一種讓劉老成熬過一次次險境的直覺。
他為何沒有對劉志茂這個聰明人、以及那個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痛下殺手。還有個原因,劉老成沒有與高冕和荀淵說出口。因為那會讓他變得很被動。把柄留在劉志茂手上,不痛不癢,但是留在荀淵和姜尚真手上,劉老成會被扒掉一層皮,鮮血淋漓,還要乖乖受著,要不然就是徹底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劉老成躋身上五境之後,反而愈發沉寂,就在於更大的壯闊畫卷攤開在眼前後,才發現一個讓他每每深思、次次背脊發寒的殘酷真相。
大道之爭。
聽上去很籠統。
可當境界夠高、視野夠遠的一位山澤野修,低頭看一眼自己腳上道路的寬窄,再看一看同等高處的譜牒仙師上五境,看看他們腳下的道路。
那是一條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與通衢大道的差別。
劉老成難道真不希望自己成為荀淵之流的大宗宗主?不想著能夠真正決定一洲走勢?
有心無力,做不到而已。
荀淵笑望向眼前這位寶瓶洲野修。
荀淵眼中的劉老成。
是個身負氣運和大勢的人。極其難得。極其出類拔萃的玉璞境,便是最擅長捉對廝殺、又有殺力巨大本命物的姜尚真,都未必是對手。
但是一旦躋身十二境,仙人境。姜尚真就會可以扳回劣勢。
所以劉老成擔任玉圭宗下宗的首席供奉,剛剛好。姜尚真心性本就不差,一肚子壞水,根子上,跟劉老成是差不多的貨色,都是天生的山澤野修,越是大爭亂世,越如魚得水。
荀淵微笑道:「劉老成,放寬心,我會保證你安安穩穩躋身仙人境,到時候就不是你次次給我敬酒了,再有酒局,無論大小,我都會回敬的。」
劉老成提起酒杯,笑道:「那就再敬謝荀老一杯酒!」
荀淵與之輕輕碰杯,各自飲盡,自然仍是劉老成率先喝光,荀淵慢悠悠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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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高樓頂層的寬敞屋子中,崔東山數次準備走出那座雷池,又縮回腳。
他蹦蹦跳跳,雙袖使勁拍打。
如同一隻胡亂撲騰翅膀的大白鵝。
水霧彌漫的宮柳島,崔瀺留下的那幅山水畫卷,已經完全無法窺探。
若是坐鎮寶瓶洲天幕上空的儒家聖人,想要看,當然看得到,但是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如此行徑,屬「無禮」,甚至不是道理的理。
而這個道理高到成為禮的規矩,恰恰是禮聖當初為自己儒家訂立的鐵律,專門往儒家聖人施加的枷鎖,束手束腳,很好玩。
事實上,在儒家坐鎮浩然天下的漫長歲月裡,有過許多驚世駭俗的秘密謀劃,諸子百家的,十二、十三境大修士的,妖魔鬼怪山精神祇的,都有,有一部分胎死腹中,但是更多的,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力和深遠後患。
但是這條規矩,雷打不動,依舊牢牢約束著神位上的儒家自己人。
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不要覺得只有禮聖是如此不可理喻。白玉京,蓮花佛國,一樣有類似的一條線存在。
崔東山停下動作,重新盤腿坐在棋盤前,兩隻手探入棋罐內,胡亂攪動,發出兩罐彩雲子各自磕碰的清脆聲響。
崔東山哪怕看不到宮柳島的事情,可還是要對荀淵那晚的言行,稱贊一句,「薑還是老的辣,劉老成還是嫩了點。」
崔東山拈出一顆彩雲子,重重敲在棋盤上。
「提點了劉老成。如何選擇,既是對一位下宗供奉的心智考驗,更是賣了一個好給劉老成。」
「但這些都是小事。如今書簡湖這塊地盤,隨著大勢洶湧而至,是大驪鐵騎嘴邊的肥肉,和朱熒王朝的雞肋,真正決定整個寶瓶洲中部歸屬的大戰,一觸即發,那麼咱們頭頂那位中土文廟七十二賢之一,肯定會看著這邊,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由於劉老成畢竟是野修出身,對於天下大勢,即便擁有直覺,可是能夠第一手接觸到的內幕、交易和暗流走勢,遠遠不如大驪國師。」
崔東山凝視著那顆棋子,冷笑道:「劉老兒,所以你對於荀淵的城府,還是理解得太淺啊。」
當時在藩屬島嶼之巔的三言兩語。
是說給真正的幕後大人物聽的,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間接的。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第一,荀淵提醒你劉老成。言下之意,其實已經帶著傾向性。所以你不管是打死陳平安,還是手下留情,都會感激荀淵。這就叫人之常情。甚至就連我家先生,知道了此事過程,說不定都會感激『仗義執言』的荀淵。」
崔東山又拈出一顆棋子,擺放在棋盤上,「第二,不殺死我家先生,他荀淵就在小處,得了風雨飄搖、幾無燈火的文聖破敗一脈的好感,白白拿到手一份人情。就算是文聖洞察人心,可是事實擺在那邊,捏著鼻子也得認,這就是君子之風,讀書人,沒辦法的。」
崔東山再拿出棋子,隨便丟在棋盤上,「第三,才是真正大處的實惠,大到不可估量。荀淵是說給頭頂那個打過交道的坐鎮聖人聽的,更是說給那個差點連冷豬頭肉都沒得吃的聖人聽的。只要起了大道之爭,哪怕他荀淵知道陳平安身後站著的那位高大女子。一樣殺。」
「真以為那個只是交出了一塊『吾善養浩然氣』玉牌的七十二賢之一,不生氣?當然,不是生我家先生的氣,相反,這位聖賢,氣量極大,否則當初在老龍城也說不出那樣的慷慨言語。但越是如此,他作為監督巡狩寶瓶洲的聖賢之一,對於那位竟敢出劍、想要捅破天底下最大簍子的女子,就越是不滿。」
「饒是這等聖賢、豪俠兼備的風流人物,尚且如此。那個給亞聖拎去文廟閉門思過的可憐蟲,豈不是更加心裡暢快?要對荀淵高看一眼?」
「上宗建立下宗,一向是極難之事。不是錢多錢少,不是拳頭硬不硬,而只是儒家學宮答不答應的事情。」
崔東山視線從棋盤上移開,瞥了眼畫卷上的模糊宮柳島,「劉老成啊劉老成,如此一來,荀淵總共才說了幾句話?幾個字?最後玉圭宗撈到手的價值,又是多少?」
崔東山一拍棋盤,四顆棋子高高飛起,又輕輕落下。
崔東山嘖嘖道:「修道之人,修心無用?」
崔東山一揮袖子,四顆棋子砰然橫飛出去,怒道:「他娘的,連同老王八蛋在內,你們所有人趕緊去燒香磕頭,別讓我家先生渡過此次心劫,不然你們一個都跑不掉!書簡湖,正陽山,清風城,真武山,桐葉宗,玉圭宗,大驪宋氏,白玉京……」
崔東山嗓音越來越低,最後神色呆滯許久,冷不丁哀嚎起來:「老王八蛋說得對啊,我家先生,憂患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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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淵悄然離開書簡湖後,直接去了海上,而不是去最南端的老龍城,御風泛海,以此返回桐葉洲。
劉志茂和粒粟島島主,聯袂拜訪宮柳島。
兩人都停在島嶼千丈之外的湖面上。
劉老成只見了後者,讓前者滾蛋。
池水城高樓內,崔東山看得哈哈大笑,滿地打滾。
開心完了之後,崔東山就又愁眉不展,趴在地上以鳧水姿態,「爬」到了金色雷池邊緣,唉聲嘆氣,真是作繭自縛。
總得找點解悶的樂子不是。
崔東山坐起身,往棋盤上丟棋子,蓋棺定論,來算一算自家先生遇到之人,起先對他的好感多寡。
齊靜春。崔東山往棋盤上丟了十顆棋子,然後翻白眼道:「就你眼光好,行了吧。」
然後揮袖將棋子推出棋盤。
劍靈。崔東山一顆都沒丟,又翻了個白眼,嘀咕道:「還是你齊靜春厲害,行了吧?」
這才丟了六顆下去。
又將棋子拂出棋盤。
楊老頭。一顆。
阿良。五顆。
崔東山想了想,「到了紅燭鎮的話。」
再加上了四顆棋子。
左右。三顆,看在齊靜春的面子上,再加三顆。
魏晉。沒有。
阮邛。兩顆。
崔東山幾乎將所有陳平安認識的人,都在棋盤上給計算了一遍。
最後崔東山突然暴跳如雷,想起漏掉了某個最討厭的傢伙,「最沒有良心的老秀才,就你最喜歡偏袒人!」
他雙手抱起一整罐棋罐,嘩啦啦倒在棋盤上。
崔東山皺了皺眉頭,收起那幅山水畫卷,將所有棋子收回棋罐,沉聲道:「進來。」
這棟高樓的主人,池水城城主范氏夫婦,加上那個傻兒子范彥,陸續走入屋內。
范彥低頭哈腰,戰戰兢兢跟在父母身後,屋內並無椅凳。
崔東山都是坐著的,他們三個總不好站著說話,只好跟著崔東山坐在遠處,當然是跪坐姿態。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
池水城范氏以前是兩面諜子,在大驪宋氏和朱熒王朝之間倒賣情報,至於每一封諜報的真假,成分各占多少,就看是經營書簡湖此處的大驪綠波亭諜子大頭目,出價更高,駕馭人心的手段更高,還是朱熒王朝的那幫蠢貨更厲害了,事實證明,粒粟島島主,要比朱熒王朝負責這一塊的諜報話事人,腦子靈光不少。最終池水城范氏,選擇完完全全投靠大驪鐵騎。
池水城城主的男人,沒有說話。
反而是那個據說只會花錢和寵溺兒子的范氏主婦,娓娓道來,將書簡湖形勢和朱熒王朝邊軍近況,有條不紊說了一遍。
崔東山面無表情。
那位女子不敢有絲毫怠慢。
因為大驪國師,臨行之前,留下一句分量極重的話語,將那個樓頂少年,以大驪六部衙門的左右侍郎視之。
女子與自己男人商議之後,得出一個結論,樓頂那個傢伙,最少也該是個大驪地仙修士,或是某位上柱國姓氏的嫡子嫡孫了。
女子瞥了眼身邊夫君。
池水城城主趕緊站起身,彎腰走到那座古怪玄妙的金色雷池邊緣,低頭伸手,雙手送出一封大驪國師交予范氏的密信,輕聲道:「國師大人交待過小的,如果今天公子還未走出頂樓,就拿出這封信。」
崔東山一招手,抓住那封密信,撕開信封,隨手丟掉,打開那封密信後,臉色陰沉。
這一幕,看得范氏夫婦眼皮子直打架。
大驪國師的密信,竟敢如此對待?
若是他們夫婦二人有此殊榮,早就當聖旨供奉起來了。
崔東山將那封密信卷成一團,攥在手心,駡駡咧咧。
信上內容,是「先前說你忘性大,肯定不會服氣。現在呢?」
「這個圈子,是你崔東山自己畫的,我與你在這件事上有較勁嗎?我最後與你說『逾越雷池、不守規矩』,才會針對你,那麼你出了圈子,守住規矩,我又能如何?是你自己鑽牛角尖,畫地為牢而不自知罷了,與陳平安何異?陳平安走不出來,你這個當弟子的,真是沒白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麼時候,你已經淪落到需要一座雷池才能守住規矩了?」
「既然如此可憐,我就送你這封信,你把它吃了吧。要是吃不飽,可以再開口跟范氏討要。」
崔東山果真將那紙團塞進嘴裡,咬碎吞咽而下。
哎呦,一股宣紙味兒,還挺好吃。
崔東山搖頭晃腦,指了指繼續並肩跪坐的夫婦二人身後,「范彥對吧,滾出來,裝傻扮痴很好玩嗎?說說看,你是如何看待顧璨那傻子的。」
身材高大的青年站起身,作揖行禮,然後向前跨出一步,與父母坐在一排,他爹娘明顯有些緊張,甚至還對這個「傻」兒子帶著一絲畏懼。
范彥神色坦然,直視著那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毫無怯場,微笑道:「那個顧璨啊,很簡單的,只需要表現得傻一點,對父母感情深厚、單純一點,肯吃苦吃虧,久而久之,掩飾得很,火候把握到位,那個孩子就信了。賣他,我只是等出得起價錢的人而已,沒想到劉老成害我損失了一大筆神仙錢,我還沒地方訴苦。」
崔東山笑道:「聰明人。」
范彥說道:「可惜沒有大智慧。」
崔東山樂了,問道:「你真是這麼想的?」
范彥微微錯愕。
崔東山站起身,雙手負後,一腳踹開走在金色雷池邊緣,居高臨下,盯著那個年輕人,「想要活得高高在上,就要能夠同時承受更大的好、更大的壞。」
「想要活得輕鬆,一種是裝糊塗,一種是真糊塗。你范彥算哪一種?慢慢想,答錯了,明兒池水城的城主府,就可以辦一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喪禮了。哦不好意思,城主夫婦,瞧著還是年輕的。」
范彥臉色慘白。
崔東山始終微笑看著他。
不曾想范彥驀然一笑,再無半點惶恐。
崔東山歪著腦袋,冷冷盯著這個將顧璨心性玩弄於鼓掌中的范彥,「是不是那個老王八蛋,早早告訴你,不用擔心我會遷怒於你?你死不了?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連這個都猜不到,連我是誰都不知道,誰給你的膽子,敢這麼跟我說話的?」
直到這一刻,范彥才開始真正緊張起來。
崔東山譏笑道:「大驪吃掉書簡湖,已經沒有懸念,你這種倒賣情報的諜子,先前確實對我們大驪有用,也立功不小,可是該給的好處,一顆銅錢沒少你們,可你們范氏那些私通朱熒王朝的勾當,真當大驪綠波亭沒有記錄檔案?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有保命符籙靠臉啊?嗯?!」
一步跨出那座金色雷池,整座高樓,轟然一震。
元嬰修士!
崔東山走到范彥身前,伸出兩根手指,粘在一起,居高臨下,冷笑道:「捏死你這種渣滓,我都嫌髒手。還他娘的敢在我面前抖機靈?」
崔東山轉頭向房門那邊,吐了一口唾沫,「老王八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讓這個小雜種,勾起我攢了一肚子的天雷怒火,好幫你宰了那個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對吧?」
崔東山對一旁那對瑟瑟發抖的夫婦,厲色道:「教出這麼個廢物,去,你們做爹娘的,好好教兒子去,亡羊補牢,不晚的,先打十幾二十個耳光,記得響亮點,不然我直接一巴掌打死你們仨。他娘的你們書簡湖,不都喜歡一家地上地下都要團團圓圓的嗎?這麼些個上不得檯面的骯髒規矩,你們還上癮了。」
屋內一個個耳光響起。
比棋子摩挲的聲響,好聽多了。
崔東山總算心情大好。
崔東山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桿處,神色蕭索,「顧璨啊顧璨,你真以為自己很厲害嗎?你真的知道這個世道有多凶狠嗎?你真的知道陳平安是靠什麼活到今天的嗎?你有了條小泥鰍,都注定在書簡湖活不下去,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覺得自己的那條道路,可以走很遠?你師父劉志茂教你的?你那個娘親教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為你付出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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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中。
陳平安拎著那壺一直擱在咫尺物中的黃藤酒,散步走到朱弦府大門外。
紅酥笑著走出偏屋,伸手打招呼道:「陳先生!」
陳平安與她還是像那天聽故事、寫故事一樣,兩人一起坐在門檻上。
紅酥眼神熠熠,轉過身,伸出大拇指,「陳先生,這個!」
陳平安眼神晦暗,嘴唇微動,仍是說不出那個會讓女子心如刀割的真相。
世事從來不簡單。
不是一味說真話,做好事,就一定得到最好的結果。
現在的門房紅酥,最少生死無憂。
知道了真相,就可以過得更好嗎?不會變得終日惶惶嗎?
紅酥這一世,如今到底是心思柔軟的善良女子,看到了這位賬房先生,好像有些傷心,她便想岔了,誤以為是那場跌宕起伏、蕩氣迴腸的廝殺,讓陳先生受傷不輕,所以比起之前那次見面,瞧著更加神色萎靡了幾分,再說又有那麼一個跋扈可怕、不可匹敵的敵人,如今就待在宮柳島,盯著青峽島這邊,所以陳先生肯定是要擔憂以後的前程。
陳平安提起手中紅酥贈送的黃藤酒,擠出一個笑臉,「之前沒捨得喝,你那邊有杯碗嗎?咱們喝喝你這家鄉的……加餐酒」
紅酥羞愧道:「只有一個碗。」
她問道:「不然我去府上跟人討要酒具?」
陳平安微笑道:「不用,你就用碗好了,我直接拿著酒壺喝。」
紅酥滿臉笑意,腳步輕盈,去陰暗偏屋拿來了一隻白碗,她坐下後,陳平安已經揭開黃紙封與泥封,側過身,給紅酥倒了些酒。
紅酥臉色古怪,憋著笑。
這陳先生,真是的,就給倒了這麼點酒水?一兩重的白碗,倒了酒,然後就只有一兩半重?
這酒可是她送給他的唉。
他看著他,再看看酒碗,又倒了點酒。
紅酥終於忍不住,一手持碗,一手掩嘴,止不住的笑聲,悠悠然透出指縫。
陳平安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一次倒酒,總算給她倒滿了。
紅酥笑得一雙靈動眼眸眯成月牙兒,雙手捧著白碗,小口小口抿著酒。
陳平安仰頭喝了口黃藤酒。
兩人也沒有怎麼聊天。
紅酥有些好奇,這麼好的陳先生,上次她玩笑詢問,他扭扭捏捏點頭承認的那位姑娘,如今在哪兒呢?
若是見著了如今這麼孤孤單單的陳先生,肯定會很心疼他吧?
陳平安喝了口酒,望向遠方,輕聲道:「紅酥,我們是朋友,對吧?」
紅酥使勁點頭。
陳平安嗯了一聲,像是在與她說,也像是告訴自己,「所以,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先不要怕,不管事情有多大,趕緊記起一件事,山門口那邊,有個姓陳的賬房先生,是你的朋友。」
紅酥有些莫名其妙,可她還是很開心呀,她悄悄轉頭望去,身邊這個賬房先生,冬寒漸重,便不知不覺,已經換了一身青色厚重的棉衣長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