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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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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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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5 00:47:19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六十八章 御劍去往祖師堂

  青衫背劍的年輕劍客,這次遊歷彩衣國,依舊是走過那片熟悉的低矮山脈,比起當年跟張山峰一起遊歷,好似生機斷絕的鬼蜮之地,如今再無半點陰煞氣息,不說是什麼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之地,終究青山綠水,遠勝往昔。憑著記憶一路前行,終於在夜幕中,來到一處熟悉的古宅,還是有兩座石獅子坐鎮大門,並且略有變化,如今懸掛了春聯,也張貼上了彩繪門神。

  敲門過後,耐心等待。

  一位上了歲數的老婆婆彎著腰,手持一盞燈籠,有些吃力地打開大門,見著了那個摘下斗笠、笑臉燦爛的年輕男子,個兒挺高,就是有些瘦,還背著把劍,瞧著像是位遠遊至此的外鄉遊俠兒。

  老嫗臉色慘白,大晚上的,委實嚇人。

  她儘量不嚇著訪客,畢竟如今宅子已經渡過難關不說,還因禍得福,便無需故意嚇退凡俗夫子了,免得他們被牽連。

  老嫗輕聲問道:「這位公子,可是要借宿?」

  年輕人笑道:「不但要借宿,還要討酒喝,用一大碗冬筍炒肉做下酒菜。」

  老嫗楞了楞,然後一下子就熱淚盈眶,顫聲問道:「可是陳公子?」

  來者正是獨自南下的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道:「老嬤嬤如今身體可好?」

  老嫗趕緊一把抓住陳平安的手,好像是怕這個大恩人見了面就走,手持燈籠的那只手輕輕抬起,以乾枯手背擦拭淚水,神色激動道:「怎麼這麼久才來,這都多少年了,我這把身子骨,陳公子再不來,就真撐不住了,還怎麼給恩人下廚燒菜,酒,有,都給陳公子餘著呢,這麼多年不來,年年餘著,怎麼喝都管夠……」

  陳平安將那頂斗笠夾在腋下,雙手輕輕握住老嫗的手,愧疚道:「老嬤嬤,是我來晚了。」

  老嫗趕緊轉頭喊道:「老爺,夫人,陳公子來啦,真的來了。」

  當年為了給妻子續命而不惜淪為倀鬼的男子,楊晃,身穿一襲儒衫,與一位神色光彩的婦人快步趕來門口。

  夫婦二人,見著了陳平安,就要跪地磕頭。

  千言萬語,都無以報答當年大恩。

  陳平安想要去阻攔兩人,卻被老嬤嬤死死攥緊手臂,顯然是一定要陳平安受此大禮。

  陳平安只得作罷。

  楊晃和妻子鶯鶯站起身。

  老嬤嬤這才鬆開手。

  楊晃和妻子相視一笑。

  曾經的少年郎,好似眨眼功夫,如今竟是一位年輕公子了,就是瞧著有些清瘦憔悴,不過更像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仙了,真好。

  一行人走入宅子,陳平安自然而然幫著老婆婆關上大門,楊晃和妻子更是會心一笑,給搶了本分事的老嫗還有些埋怨,說這些不用花費幾兩氣力的粗活兒,哪裡需要勞駕陳公子。

  老嫗說要去灶房生火,做頓宵夜。陳平安說太晚了,明天再說。老嫗卻不答應,婦人說她也要親手炒幾個小菜,就當是招待不周,勉强算是給陳公子接風洗塵。

  楊晃拉著陳平安去了熟悉的廳堂坐著,一路上說了陳平安當年離去後的情景。

  都是好事。

  當年差點墜入魔道的楊晃,現在得以重返修行之路,雖然說大道被耽擱之後,注定沒了錦綉前程,但是現在比起先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倀鬼,實在是天地之別。需知楊晃原本在神誥宗內,是被當做未來的金丹地仙,而被宗門重點栽培,後來經此變故,為了一個情關,主動捨棄大道,此間得失,楊晃甘苦自知,從無後悔便是。

  至於原本被「拘押」在綉樓上的妻子,更是得以恢復容顔,並且修行路上,比丈夫楊晃還要幸運,還破了一境,於是如今已經能夠將本體真身滯留後院綉樓,以陰神夜遊,便是春遊踏秋都無礙,與世俗婦人並無兩樣,再不用日日夜夜飽受天地罡風吹拂、神魂激蕩的煎熬。

  楊晃問了一些年輕道士張山峰和大髯刀客徐遠霞的事情,陳平安一一說了。

  陳平安也問了些胭脂郡城太守以及那個官宦子弟劉高華的近況,楊晃便將自己知道的都講了一遍,說劉太守前幾年高升,去了彩衣國清州擔任刺史,成了一位封疆大吏,可謂光耀門楣,再就是他的女兒,如今已經是神誥宗的嫡傳弟子,劉郡守能夠升任刺史,未必與此沒有關係。

  至於劉高華,這些年裡,還主動來了宅子兩次,比起以前的浪蕩,喜歡藉口縱情於山水,不願意考取功名,如今收了性子,只不過先前一場會試成績不佳,還只是個舉人身份,所以第二次來宅子,喝了不少愁酒,牢騷多多,說他爹發話了,若是考不中進士,娶個媳婦回家也成。

  陳平安還問了那位修道之人漁翁先生的事情,楊晃說巧了,這位老先生剛剛從京城遊歷歸來,就在胭脂郡城裡邊,而且聽說收取了一個名叫趙鸞的女弟子,資質極佳,不過福禍相依,老先生也有些煩心事,據說是彩衣國有位山上的仙師領袖,相中了趙鸞,希望老先生能夠讓出自己的弟子,許諾重禮,還願意邀請漁翁先生作為山門供奉,只是老先生都沒有答應。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到這裡,問道:「這位仙師,風評如何,又是什麼境界?」

  楊晃雖說成為倀鬼那麼多年,傷了魂魄根本和修道根基,可畢竟是一位從神誥宗走出來的天之驕子,加上如今再無絲毫負擔,故而論及彩衣國的一國仙師執牛耳者,仍是談不上有什麼忌憚,笑道:「大概是因為前幾年躋身了龍門境,所以就有些得意忘形,山門上下,跟著浮躁起來,又大肆收取新進弟子,良莠不齊,本來還算口碑不錯的門派,不比當年了。」

  陳平安點點頭,「明白了,我再多打聽打聽。」

  楊晃笑道:「我這些說法,本就是道聽途說而來,做不得準。」

  酒菜端上桌。

  酒是花費了很多心思的自釀醇酒,菜肴也是色香味俱全。

  婦人和老嬤嬤都落座,這棟宅子,沒那麼多古板講究。

  興許是想著陳平安多喝點,老嬤嬤給老爺夫人都是拿的彩衣國特色酒杯,唯獨給陳平安拿來一隻大酒碗。

  楊晃又畢恭畢敬起身,給陳平安敬酒,妻子鶯鶯和老嬤嬤一並起身。

  陳平安只得手持酒碗,跟著起身,無奈道:「再這樣,我下次真不敢來做客了。」

  楊晃一飲而盡後,玩笑道:「等恩公下次來了再說。」

  陳平安一口喝完碗中酒水,老嫗急眼了,怕他喝太快,容易傷身子,趕緊勸說道:「喝慢點,喝慢點,酒又跑不出碗。」

  陳平安笑道:「老嬤嬤,我這會兒酒量不差的,今兒高興,多喝點,大不了喝醉了,倒頭就睡。」

  老嫗一邊給陳平安碗裡倒酒,一邊依舊念叨道:「酒量再好,還是要喝慢些,喝慢些,就能多喝一些。」

  陳平安點頭道:「好,那我喝慢點,聽老嬤嬤的。」

  陳平安大致說了自己的遠遊歷程,說離開彩衣國去了梳水國,然後就乘坐仙家渡船,沿著那條走龍道,去了老龍城,再乘坐跨洲渡船,去了趟倒懸山,沒有直接回寶瓶洲,而是先去了桐葉洲,再回到老龍城,去了趟青鸞國後,才回的家鄉。其中劍氣長城與書簡湖,陳平安猶豫之後,就沒有提及。在這期間,揀選一些趣聞趣事說給他們聽,楊晃和婦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出身宗字頭山頭的楊晃,更知道跨洲遠遊的不易,至於老嫗,可能不管陳平安是說那大千世界的無奇不有,還是市井小巷的雞毛蒜皮,她都愛聽。

  這一晚陳平安喝了足足兩斤多酒,不算少喝,這次還是他睡在上次借宿的屋子裡。

  第二天陳平安多是陪著老嬤嬤曬太陽,閒聊。本該第三天就該動身啓程的陳平安,又給老嬤嬤極力挽留,多待了一天。

  拂曉時分,秋雨綿綿。

  陳平安又戴上斗笠,在古宅門口與三人告別。

  拗不過老嬤嬤說秋雨瞅著小,其實也傷身子,一定要陳平安披上青蓑衣,陳平安便只好穿上,至於那枚當年泄露「劍仙」身份的養劍葫,自然是給老嫗裝滿了自釀酒水。

  離別之前,老嬤嬤又站在屋檐下,握住陳平安的手,「別嫌老嬤嬤話多嘴碎,以後就不願意來了。」

  陳平安輕聲道:「怎麼會,我好酒又嘴饞,老嬤嬤你是不知道,這些年我想了多少次這兒的酒菜。」

  老嬤嬤低頭抹淚,「這就好,這就好。」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輕聲告辭,緩緩離去。

  走出去一段距離後,年輕劍客驀然之間,轉過身,倒退而行,與老嬤嬤和那對夫婦揮手作別。

  老嬤嬤喊道:「陳公子,下次可別忘了,記得帶上那位寧姑娘,一起來這兒做客!」

  陳平安微微臉紅,高聲道:「好嘞!」

  雨幕中,竹斗笠,青蓑衣,年輕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老嫗感傷不已,楊晃擔心她耐不住這陣秋雨寒氣,就讓老嫗先回去,老嫗等到徹底看不見那個年輕人的身影,這才返回宅子。

  婦人鶯鶯嗓音輕柔,輕輕喊了一聲:「夫君?」

  然後她便有些羞愧,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致歉道:「夫君莫怪鶯鶯俗氣市儈。」

  她心中那個念頭,隨即煙消雲散,喃喃道:「哪裡好讓陳公子分心這些瑣事,夫君做得好,半點不提。我們確實不該如此人心不足的。」

  楊晃握住她的一隻手,笑道:「你也是為我好。」

  婦人突然心情好了起來,笑道:「夫君,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對吧?」

  楊晃說道:「別的好人,我不敢確定,但是我希望陳平安一定如此。」

  婦人鶯鶯嫣然一笑,「突然覺得陳公子只是來家中做客喝酒,就很開心了。」

  楊晃嗯了一聲,感慨道:「入秋時節,卻如沐春風。」

  雨幕中。

  陳平安稍稍繞路,來到了一座彩衣國朝廷新晉納入山水譜牒的山神廟外,大踏步走入其中。

  秋收時節,又是一大早,在一座淫祠廢墟上建造出來的山神廟,便沒有什麼香客。

  陳平安摘了斗笠,甩了甩雨珠,跨過門檻。

  不再刻意遮掩拳意與氣機。

  本地山神立即以現出金身,是一位身材魁梧披甲武將,從彩繪神像當中走出,惴惴不安,抱拳行禮道:「小神拜見仙師。」

  陳平安微笑道:「多有叨擾,我來此就是想要問一問,附近一帶的仙家山頭,可有修士覬覦那棟宅子的靈氣。」

  既不是彩衣國官話,也不是寶瓶洲雅言,而是用的大驪官話。

  如今熟稔大驪官話,是所有寶瓶洲中部山水神祇必須該有的,山神笑容尷尬,正要醞釀一番得體的措辭,不曾想那個氣象嚇人的年輕劍仙,已經重新戴上斗笠,「那就有勞山神老爺照拂一二。」

  這尊山神只覺得鬼關門打了個轉兒,立即沉聲道:「不敢說什麼照拂,仙師只管放心,小神與楊晃夫婦可謂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小神心裡有數。」

  陳平安抱拳離去前,笑著提醒道:「就當我沒來過。」

  這位被彩衣國朝廷正統敕封,負責坐鎮這塊風水寶地的新山神,趕緊點頭,心中了然。

  如果不夠聰明,光靠生前功勛和死後陰德,是沒本事爭搶到這塊香餑餑的,神祇統轄一地山水,實則與官場攀爬無異。

  陳平安離開山神廟。

  山神在大殿內緩緩徘徊,最後打定主意,那棟宅子以後就不去招惹了,靈氣再多,也不是他可以分一杯羹的。

  陳平安去了彩衣國胭脂郡,在城門那邊遞交關牒,是一份讓魏檗弄來的嶄新戶籍譜牒,當然還是大驪龍泉郡人氏。

  一路詢問,總算問出了漁翁先生的宅子所在地。

  是一條唯有雨聲的靜謐小巷。

  陳平安叩響門環。

  很快走出一位神色木訥的瘦高少年,見到了陳平安後,少年猶豫不決,似乎不敢確定陳平安的身份。

  陳平安笑著打招呼道:「趙樹下。」

  少年驚喜道:「陳先生!」

  陳平安點點頭,打量了一下高瘦少年,拳意不多,卻純粹,暫時應該是三境武夫,但是距離破境,還有相當一段距離。雖然不是岑鴛機那種能夠讓人一眼看穿的武學胚子,但是陳平安反而更喜歡趙樹下的這份「意思」,看來這些年來,趙樹下「偷學」而去的六步走樁,沒少練。

  少年正是當年那個手持柴刀死死護住一個小女孩的趙樹下。

  趙樹下關了門,領著陳平安一起走入宅子後院,陳平安笑問道:「當年教你那個拳樁,十萬遍打完了?」

  趙樹下有些赧顔,撓頭道:「按照陳先生當年的說法,一遍算一拳,這些年,我沒敢偷懶,但是走得實在太慢,才打完十六萬三千多拳。」

  陳平安問道:「可曾有過對敵廝殺?或是高人指點。」

  趙樹下搖頭道:「不曾。」

  陳平安釋然,若是趙樹下有過多場生死一線的磨礪,拳意嫻熟,打磨得沒了棱角,出拳就會越來越快,這麼多年下來,怎麼都不該只有十六萬拳,可如果沒有,那就只能是緩緩出拳,滴水穿石,拳樁自然很難走得快起來。但是這種慢,陳平安不擔心,拳意在身,就像老嬤嬤遞過來的那碗酒,只要端得平,酒水怎麼都跑不掉,點點滴滴,拳意都在身上。可如果是心思懈怠,那拳意就會輕浮,酒水四濺,渾然不覺,以後就很難熬過三境的那道大關隘,武夫破三境瓶頸,從煉體三境躋身煉氣三境,極難,陳平安吃過大苦頭,朱鹿當年就是自己熬不過去,靠著楊家藥鋪的藥膏才堪堪破境,而楊老頭新收的女弟子,就是全靠自己熬過去,然後同樣是女子武夫,卻有了雲泥之別的武學前程。

  趙樹下帶著陳平安到了僻靜後院,儒衫老人和一位眉眼靈秀的少女並肩站在檐下。

  趙樹下笑道:「陳先生來了!」

  陳平安摘了斗笠,抱拳笑道:「見過漁翁先生。」

  然後望向歲數剛剛能算是少女的趙鸞,「鸞鸞,好久不見。」

  滿頭白髮的老儒士一時間沒敢認陳平安。

  變化是在太大了。

  雖說確實一別很多年,可老儒士還是很難將眼前這個身材修長、容貌清雅的年輕男人,與當初那個竹箱少年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倒是當年那個「鸞鸞」,滿臉淚水,哭哭笑笑的,嗓音微顫喊了一聲陳先生。

  對於陳平安。

  她如何感激和想念都不為過。

  這些年來,便一直想著那個他,心心念念,修行路上的所有枯燥、磨難和委屈、開心,她都會想起當年那個人。

  哥哥趙樹下總喜歡拿著個笑話她,她隨著年紀漸長,也就越來越隱藏心思了,省得哥哥的調侃越來越過分。

  趙樹下性情沉悶,也就在無異於親妹妹的鸞鸞這邊,才會毫無掩飾。

  四人一起坐下,在古宅那邊重逢,是喝酒,在這邊是喝茶。

  茶水中孕育著絲絲縷縷的靈氣,這也是為了趙鸞的修行,修道之人,天賦越好,行走越順,衣食住行,越是消耗金山銀山。

  當年一起在胭脂郡城內斬妖除魔的漁翁先生,姓吳,名碩文,是位儒家老修士。陳平安對其唯有敬重,不然也不敢將趙樹下和鸞鸞托付給老人。

  看得出來,老儒士對待鸞鸞和趙樹下,確實不負所托。

  而且陳平安這些年也有些過意不去,隨著江湖閱歷越來越厚,對於人心的險惡越來越了然,就越知道當年的所謂善舉,其實說不定就會給老儒士帶來不小的麻煩。

  只要涉足山上修行。

  就一樣是身不由己。

  不在江湖,就少了許多極有可能涉及生死大事的爭執和較勁,不在山上,即是不幸,因為一輩子無法領略證道長生路途上,那一幅幅光怪陸離的精彩畫卷,無法長壽不逍遙,但何嘗不是一種安穩的幸運。

  而且趙鸞的天賦越好,這就意味著老儒士肩上和心頭的負擔越大,如何才能夠不耽誤趙鸞的修行?如何才能夠為趙鸞求來與之資質相符的仙家術法?如何才能夠保證趙鸞安心修道,不用憂愁神仙錢的耗費?

  以前,陳平安根本想不到這些。

  唯有行過萬里路,見過百種人千件事,才可以真正知曉當一個「好人」的不容易,對於世間無數苦難,才能夠更多感同身受。

  所以在進入彩衣國之前,陳平安就先去了一趟古榆國,找到了那位早已結下死仇的榆木精魅,古榆國的國師大人。

  因為擔心這位身居高位的精怪,還會去找那棟古宅的麻煩。當年梳水國那場刺客偷襲,讓陳平安記憶深刻。

  到了人家地盤的京城重地,很簡單,陳平安找上門,見了面,三拳撂倒。

  打得對方傷勢不輕,最少三十年勤勉修煉付諸流水。

  再問他要不要繼續糾纏不休,有膽子派遣刺客追殺自己。

  以書生面貌示人的古榆國國師,當時已經滿臉血污,倒地不起,說不敢。

  畢竟當時兩把飛劍,一口懸停在他眉心處,一口飛劍劍尖直指心口。

  陳平安這才離去。

  並且故意在古榆國京城大門口外的一座茶水攤子上,陳平安就坐著那裡,等待那位國師的後手。

  但是沒有。

  陳平安這才去往彩衣國。

  陳平安喝了口熱茶,開門見山道:「吳先生,聽說彩衣國有修士想要收取鸞鸞為弟子?」

  吳碩文點了點頭,憂心忡忡道:「若是那位大仙師真有心傳授仙法給鸞鸞,我便是再不捨,也不會壞了鸞鸞的機緣,只是這位大仙師之所以執意鸞鸞上山修道,一半是看重鸞鸞的資質,一半……唉,是大仙師的嫡子,一個品行極差的浪蕩子,在彩衣國京城一場宴會上,見著了鸞鸞,算了,這般骯髒事,不提也罷。實在不行,我就帶著鸞鸞和樹下,一起離開寶瓶洲中部,這彩衣國在內十數國,不待了便是。」

  陳平安問道:「那座仙家山頭與父子二人的名字分別是?距離胭脂郡有多遠?大致方位是?」

  吳碩文雖然疑惑不解,仍是一一說清楚,其中那座朦朧山,距離胭脂郡一千兩百餘里,當然是徒步而行的山水路途。

  陳平安喝過了一碗茶水,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去趟朦朧山祖師堂,回來再敘,不用太久。」

  吳碩文起身搖頭道:「陳公子,不要衝動,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朦朧山的護山大陣以攻伐見長,又有一位龍門境神仙坐鎮……」

  陳平安神色從容,微笑道:「放心吧,我是去講理的,講不通……就另說。」

  有些話,陳平安沒有說出口。

  當下能講的道理,一個人不能總憋著,講了再說。例如朦朧山。那些暫時不能講的,餘著。比如正陽山,清風城許氏。總有一天,也要像是將一壇老酒從地底下拎出來的。

  至於如何講理,他陳平安拳也有,劍也有。

  去了那座仙家祖師堂,唯獨不用如何磨嘴皮子。

  先前在落魄山竹樓,見過了崔誠所謂的十境武夫風采,也聽過了老人的一個道理,就一句話。

  與講理之人飲醇酒,對不講理之人出快拳,這就是你陳平安該有的江湖,練拳不光是用來床上打架的,是要用來跟整個世道較勁的,是要教山上山下遇了拳就與你磕頭!

  陳平安對前半句話深以為然,對於後半句,覺得有待商榷。

  只是當時在竹樓沒敢這麼講,怕挨揍,那會兒老人是十境巔峰的氣勢,怕老人一個收不住拳,就真給打死了。

  吳碩文顯然還是覺得不妥,哪怕眼前這位少年……已經是年輕人的陳平安,當年胭脂郡守城一役,就表現得極其沉穩且出彩,可對方畢竟是一位龍門境老神仙,更是一座門派的掌門,如今更是攀附上了大驪鐵騎,據說下一任國師,是囊中之物,一時間風頭無兩,陳平安一人,如何能夠單槍匹馬,硬闖山門?

  江湖上多是拳怕少壯,可是修行路上,就不是如此了。能夠成為龍門境的大修士,除了修為之外,哪個不是老狐狸?沒有靠山?

  趙樹下倒是沒太多擔心,大概是覺得教他拳法的陳先生,本事再大都不過分。

  而趙鸞甚至比師父吳碩文還要著急,顧不得什麼身份和禮數,快步來到陳平安身邊,扯住他的衣角,紅著眼睛道:「陳先生,不要去!」

  陳平安看了看老儒士,再看了看趙鸞,無奈笑道:「我又不是去送死,打不過就會跑的。」

  趙鸞一下子就眼淚決堤了,「陳先生方才還說是去講理的。」

  陳平安啞口無言,給趙樹下使了個眼色,想讓他幫著安慰趙鸞,不曾想這個楞小子也是個不開竅的,只是嘿嘿笑著,就是站著不挪步。

  陳平安嘆息一聲,「那就重新坐下喝茶。」

  趙鸞當下淚眼比那座常年水霧彌漫的朦朧山還要朦朧,「當真?」

  陳平安點點頭,她這才鬆開陳平安的衣角,怯生生走回原位坐下。

  吳碩文也落座,勸說道:「陳公子,不著急,我就當是帶著兩個孩子遊歷山川。」

  陳平安問道:「那吳先生的家族怎麼辦?」

  吳碩文說道:「想必一位龍門境修士,還不至於如此厚顔無恥。」

  陳平安望向吳碩文。

  吳碩文低頭喝茶。

  老儒士心中唯有嘆息,他又如何不知道,所謂的遠遊,只是好讓鸞鸞和樹下不用心懷愧疚。

  陳平安輕輕放下手中茶杯。

  一瞬間。

  屋內已經沒了陳平安的身影。

  吳碩文手持茶杯,目瞪口呆。

  趙鸞和趙樹下更是面面相覷。

  只見那一襲青衫已經站在院中,背後長劍已經出鞘,化作一條金色長虹,去往高空,那人腳尖一點,掠上長劍,破開雨幕,御劍北去。

  老儒士回過神後,趕忙喝了口茶水壓壓驚,既然注定攔不住,也就只好如此了。

  趙鸞眼神痴然,光彩照人,她趕緊抹了把眼淚,梨花帶雨,真真動人也。也難怪朦朧山的少山主,會對年紀不大的她一見鍾情。

  趙樹下撓撓頭,笑呵呵道:「陳先生也真是的,去人家祖師堂,怎麼跟著急出門買酒似的。」

  在一個多雨水的仙家山頭,正午時分,大雨滂沱,使得天地如深夜沉沉。

  故而那一抹金色長線從天際盡頭的出現,就顯得極為扎眼,何況還伴隨著轟隆隆如雷鳴的破空聲響。

  對朦朧山修士而言,瞎子也好,聾子也罷,都該清楚是有一位劍仙拜訪山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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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六十九章 劍氣如虹人如仙

  動靜太大,來勢洶洶,關鍵是對方這副架勢,可不像是來朦朧山敘舊的道朋友。

  朦朧山毫不猶豫開啓了護身陣法,以祖師堂作為大陣樞紐,本大雨磅礡的黑幕景象,又有白霧從山腳四周升騰彌漫,籠罩住山頭,由內往外,山視野反而清晰如白晝,由外向內,尋常的山野樵夫獵戶,看待朦朧山,是白茫茫一片,不見輪廓。

  不但如此,有數縷長達十數丈的白光,從山巔祖師堂向外掠出,在山霧雨幕當穿梭不定。

  嚴陣以待。

  許多朦朧山掌權修士都已離開各自府邸,前往祖師堂碰頭,內心深處,自然希冀著那位氣勢如虹的御劍仙人,是友非敵。

  朦朧山,掌門修士呂雲岱,嫡子呂聽蕉,在彩衣國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一個靠修為,一個靠老爹。

  父子身邊,聚攏著數十位朦朧山享譽一國的老修士、祖師堂嫡傳弟子和客卿供奉,大多心情沉重。

  衆人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條金色長線,越來越往朦朧山靠近。

  總不能出去跟人打招呼?

  天底下既是最窮也是最富的劍修,作為山四大難纏鬼之一,而且位居榜首,難纏在殺力大,出劍快不說,還跑得快,不過需要明白一件事,這種跑得快,絕大多數是殺人之後。

  若說以往,朦朧山興許畏懼依舊,卻還不至於這般如喪考妣,實在是形勢不饒人,山下廟堂和沙場的脊梁骨給打斷了,山上修士的膽子,差不多也都給敲碎了個稀巴爛。鄰近山頭的抱團禦敵,與山水神祇的呼應馳援,或是擅自動用山下兵馬的鼓吹造勢,都成了過眼雲煙,再也做不得了。

  畢竟如今變了天。

  許多千百年來雷打不動的仙家規矩,突然不管用了。

  由於如今時不時要跟大驪本土修士打交道,彩衣國十數國的山洞府,才發現自己的境界和勢力,簡直都是紙糊的。

  大驪鐵騎那麼一南下,可是戳破了許多的綉花枕頭。

  如今山上山下,幾乎人人皆是驚弓之鳥。

  沙場,彩衣國先前所謂的兵馬戰力冠絕一洲部諸國,古榆國的重甲步卒,松溪國的輕騎如風,梳水國的擅長山地戰事,在真正面對大驪鐵騎後,要麼一兵未動,要麼不堪一擊,事後聯繫更南邊石毫國、梅釉國等朱熒王朝藩屬國的死戰不退,大多給蘇高山、曹枰兩支大驪鐵騎帶來不小的麻煩,反觀彩衣國在內十數國,邊軍疲軟不堪,便成了一個個天大的笑話,據說梳水國還有一位原本功勛卓著的成名武將,慘敗後,說是他的兵法其實全部學自大驪藩王宋長鏡,奈何學藝不精,這輩子最大的希望是能夠面見一回宋長鏡,向這位大驪軍神虛心請教兵法精髓,於是便有了一樁認祖歸宗的「美談」。

  只是大哥莫笑二哥,彩衣國也好不到哪裡去,號稱甲兵最盛的彩衣國在這場戰事,一仗沒打不說,此外彩衣國皇室一直喜歡對外宣稱,有金丹地仙坐鎮京城,經常散布些雲裡霧裡的消息,藏藏掖掖,讓人吃不準真假,所以以往彩衣國修士素來希望居高臨下看待其餘十數國山頭。

  只是當大驪鐵騎兵鋒所至,古榆國好歹象徵性在邊境,調動萬餘邊軍,作為一股精銳野戰實力,與一支大驪鐵騎硬碰硬打了一架,當然結果毫無懸念,大驪鐵騎的一根手指頭,都古榆國的大腿還要粗,古榆國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彩衣國見機不妙,竟是古榆國還要更早投誠,大驪使節尚未入境,派遣禮部尚書為首的使者車隊,主動找到大驪鐵騎,自願成為宋氏藩屬。這不算什麼,大驪隨之檢索各國各山的諸多譜牒,世人才發現古榆國竟然水頗深,隱匿著一位朱熒王朝的龍門境劍修,給一撥大驪武秘書郎聯手絞殺,廝殺得蕩氣迴腸,反倒是彩衣國,如果不是呂雲岱破境躋身了龍門境,稍稍挽回顔面,不然觀海境已是一國仙師的領頭羊,除了古榆國朝野下,瞧不起軟蛋彩衣國,隔壁梳水國的山修士和江湖豪傑,也差點沒笑掉大牙。

  呂雲岱是一位身穿華服的高冠老人,賣相極佳。

  呂聽蕉則是一位眼眶微微凹陷的俊俏公子,皮囊不錯,加佛靠金妝人靠衣裝,身穿一襲品靈器的雪白法袍,名為「蘆花」,而立之年,瞧著卻是弱冠之齡,不管是靠神仙錢砸出來的境界,還是靠資質天賦,好歹明面也是位五境修士,加喜好遊歷山水,經常與彩衣國權貴子弟呼朋喚友,所以在彩衣國,不算差了,所以在世俗王朝,確實夠得年輕有為、風流倜儻這兩個說法。

  但是在真正的修道之人眼,尤其是彩衣國屈指可數的五境神仙、五岳神祇看來,這個呂聽蕉,自然不算什麼,問道之心不堅,喜好漁色,將大把光陰揮霍在山下的脂粉堆裡,不成事,呂雲岱以後若是真想要將朦朧山全盤交到兒子手,說不定會是一場內訌。

  不過近些年有個小道消息,悄悄流傳,說是朦朧山之所以順利傍大驪宋氏一位實權武將,有望成為下任彩衣國國師,是呂聽蕉幫著父親呂雲岱牽線搭橋,若是屬實,那可是真人不露相了。

  一位垂垂老矣、手持拐杖的老修士輕聲問道:「掌門,恕老朽老眼昏花,瞧不出來者的真實境界,可是……傳說的地仙?」

  呂雲岱神色坦然,笑著反道:「地仙劍修?」

  老修士似乎覺得自己太嚇唬自己,既有陣法庇護,更在自家祖師堂大門口,不該如此亂了分寸,悻悻然道:「那也太驚世駭俗了,想必不會如此。」

  一位腰懸古劍的貌美婦人冷笑道:「便是五境的過路劍修又如何,還敢硬闖朦朧山陣法不成?真當我們朦朧山是軟柿子,任人拿捏?!」

  呂聽蕉瞥了眼婦人高聳如山巒的胸脯,眯了眯眼,很快收回視線。這位女子供奉境界其實不算太高,洞府境,但是身為修道之人,卻精通江湖劍師的馭劍術,她曾經有過一樁壯舉,以妙至巔峰的馭劍術,僞裝洞府境劍修,嚇跑過一位梳水國觀海境大修士。實在是她太過脾氣火爆,不解風情,白瞎了一副好身段。呂聽蕉惋惜不已,不然自己當年便不會知難而退,怎麼都該再花費些心思。不過彩衣國形勢大定後,父子談心,父親私底下答應過自己,只要躋身了洞府境,父親可以親自做媒,到時候呂聽蕉便可以與她有道侶之實,而無道侶之名。說白了,是山上的納妾。

  一位天賦不錯的年輕嫡傳修士輕聲問道:「那些眼高於頂的大驪修士,不管管?」

  雖然今晚躋身此列,能夠站在此處,但輩分低,所以位置較靠後,他正是那位佩劍洞府境婦人的高徒,背了一把祖師堂贈劍,因為他是劍修,只是如今才三境,幾乎耗盡師父積蓄、竭力溫養的那把本命飛劍,才有個劍胚子,如今尚且孱弱,所以眼見著那位劍仙裹挾風雷氣勢而來的風采,年輕修士既嚮往,又嫉妒,恨不得那人一頭撞入朦朧山護山大陣,給飛劍當場絞殺,說不定劍仙腳下那把長劍,成了他的私人物件,畢竟朦朧山劍修才他一人而已,不賞給他,難道留在祖師堂吃香灰不成?

  天幕盡頭的那條金線,越來越清晰可見。

  對方御劍破空,雷聲滾滾,聲勢實在太大,以至於牽連震動了朦朧山的山水靈氣,那六把護陣飛劍竟是有些微微顫抖,原本按照天星斗運行的嚴密軌跡,竟是開始絮亂起來。

  呂雲岱輕聲道:「若是願意止步在陣法之外,還好,多半不是尋仇來了。」

  衆人點頭附和。

  那個手持拐杖的老朽修士,儘量睜大眼睛遠眺,想要分辨出對方的大致修為,才好看菜下碟不是?只是不曾想那道劍光,極其扎眼,讓堂堂觀海境修士都要感到雙眼酸疼不已,老修士竟是差點直接流出眼淚,一下子嚇得老修士趕緊轉頭,可千萬別給那劍仙誤認為是挑釁,到時候挑了自己當殺雞儆猴的對象,死得冤枉,便趕緊換成雙手拄著龍頭紅木拐杖,彎下腰,低頭喃喃道:「世間豈會有此淩厲劍光,數十里之外,便是如此光彩奪目的氣象,必是一件仙家法寶無疑了啊,幫主,不然咱們開門迎客,免得畫蛇添足,本是一位過路的劍仙,結果咱們朦朧山湊巧開啓陣法,於是視為挑釁,人家一劍落下來……」

  越活越膽小的老修士,絮絮叨叨,嗓音細若蚊蠅,耳力差一點的,根本聽不見。

  呂雲岱身為龍門境修士,一國修士的領袖人物,當然將自家師叔那番試圖兩邊討好的言辭,清晰入耳,笑道:「洪師叔,對方是沖著咱們朦朧山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那位洪師叔尚且無法直視那道金色劍光,更別提少山主呂聽蕉、洞府境婦人和她的得意高徒一行人。

  最後也只剩下呂雲岱能夠凝望劍光。

  呂雲岱既像是提醒衆人,更像是自言自語道:「來了。」

  那道映照得天地雨幕如白晝的璀璨劍光,越是臨近朦朧山,越是風馳電掣,御劍而來的那位不知名劍仙,顯然不將一座護山陣法放在眼裡,沒有半點凝滯和猶豫,劍光驟然間愈發大放光明,這一刻,連呂雲岱都不得不眯起眼,避開那抹炸裂開來的絢爛劍光。

  一劍破開了朦朧山攻守兼備的護山陣法,刀切豆腐一般,筆直一線,撞向山巔祖師堂。

  那六把為朦朧山立下汗馬功勞的的護山飛劍,竟是根本來不及攔阻,而且好似先天畏懼劍仙腳下長劍,晃晃悠悠,搖搖欲墜。

  最可怕之處,在於御劍破開陣法之後,那條從天際蔓延到朦朧山的金色長線,依舊沒有此消逝。

  這份劍氣之長,劍意之盛,簡直駭人聽聞。

  風雨被一人一劍裹挾而至,山巔罡風大作,靈氣如沸,使得龍門境老神仙呂雲岱之外的所有朦朧山衆人,大多魂魄不穩,呼吸不暢,一些境界不足的修士更是踉蹌後退,尤其是那位仗著劍修資質才站在祖師堂外的年輕人,如果不是被師父偷偷扯住袖子,恐怕都要摔倒在地。

  這個時候,朦朧山才得以看清楚那位不速之客的尊榮,一襲青衫,身材修長,年紀輕輕。

  只見那人飄然落地,腳下長劍隨之掠入背後劍鞘,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前行,瞥了眼還算鎮定的呂雲岱,以及眼神遊移的白衣呂聽蕉,微笑道:「今兒拜訪你們朦朧山,是告訴你們一件事,我是你們彩衣國胭脂郡趙鸞的護道人,懂了嗎?」

  手拄拐杖的洪姓老修士深居簡出,早已認命,交出所有權柄,不過是仗著一個掌門師叔的身份,老老實實安享晚年,根本不理俗事,這會兒趕緊點頭,管他娘的懂不懂,我先假裝懂了再說。

  精通劍師馭劍術的洞府境婦人,口乾舌燥,明顯已經生出怯意,先前那份「一個外鄉人能奈我何」的底氣和氣魄,此刻蕩然無存。

  她身後那位與訪客「同為劍修」的得意弟子,更是連正視敵人的勇氣都沒有。

  呂雲岱眯起眼,心有些疑惑,臉依舊帶著笑意,「劍仙前輩此話怎講?」

  雙方相距不過二十步。

  陳平安笑道:「你們朦朧山倒也有趣,不懂的裝懂,懂了的裝不懂。沒關係……」

  略作停頓,陳平安視線越過衆人,「這是你們的祖師堂?」

  呂雲岱內心猶在權衡,卻是勃然大怒的臉色,「這位前輩,真要蠻不講理,什麼都沒有說清楚,想著以勢壓人?」

  陳平安微微轉頭,呂雲岱這副嘴臉,實在騙不了人,陳平安很熟悉,色厲內荏是假,先占據道德大義是真,呂雲岱真正想說卻不用說出口的話語,其實是如今的彩衣國山,歸大驪管轄,要自己好好掂量一番,如今大半個寶瓶洲都是大驪宋氏版圖,任你是「劍修」又能囂張幾時。

  陳平安便以大驪官話對呂雲岱說道:「我是大驪人氏,所以你們的靠山,如果不幸剛好是大驪鐵騎的話,可未必管用了。當然,信不信隨你們,而且我跟大驪朝廷的關係,其實較一般。」

  呂聽蕉心中駡娘。

  你這虛虛假假的言語,自家朦朧山那一大幫子牆頭草,還能有個屁的同仇敵愾,衆志成城。

  他呂聽蕉在修行一事,確實廢物,外界傳言,半點不假,其實父親對此也無可奈何。但他的志向,本不在山證道長生,太遙不可及了,可退而求其次,當個不用親自打打殺殺的掌門山主,呂聽蕉自認綽綽有餘。

  陳平安接下來的言語,很開門見山,事實準確說來是推門而入,見著了朦朧山,「我作為趙鸞的護道人,這趟拜訪朦朧山,不與你們廢話,只問你們父子,以後還要不要一個覬覦趙鸞的修道資質,一個貪圖小姑娘的美色。你們只需要說,是,或者不是。」

  呂雲岱沉下臉。

  他這輩子最煩這種直截了當的行事作風。

  呂聽蕉正要說話回旋一二,儘量為朦朧山扳回一點道理和顔面。

  不料那個青衫劍客已經笑道:「最後一次提醒你們,你們那些油滑措辭和所謂的道理,什麼不過是你呂雲岱篤定趙鸞是修道的良才美玉,朦朧山必然以禮相待,傾心栽培,絕無非分之想,若是她實在不願意山,也不會强求,更不會拿吳碩的親人要挾,而且退一步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呂聽蕉如今反正對趙鸞並無任何實質冒犯,如何能夠定罪,又有大驪規定山不可擅自啓釁,不然會被追責,這些烏煙瘴氣的,我都懂。你們很空閒,可以耗著,我很忙。所以我現在,只問你們先前那個問題,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陳平安從袖子裡伸出手,揉了揉臉頰,自嘲道:「不行,這個打架愛嘮叨的習慣不能有,不然跟馬苦玄當年有什麼兩樣。」

  陳平安靜等片刻。

  點點頭,陳平安說道:「那我明白了。」

  陳平安伸出手。

  背後鞘內劍仙鏗鏘出鞘,被握在手。

  輕描淡寫向前揮出一劍。

  出手隨意,手那把劍仙蘊含的劍氣,可不隨隨便便。

  朦朧山祖師堂一分為二。

  不過總算沒有全然倒塌。

  廝殺經驗老道一點的,都沒敢轉頭。

  只有像三境年輕劍修這樣的山雛兒,才會動作略顯僵硬地轉過頭去,去看那一劍的結果。

  陳平安抬臂繞後,收劍入鞘。

  在此時,呂雲岱似乎察覺到什麼端倪,想要涉險確定一二,所以一隻手掌在大袖內微動。

  朦朧山山巔轟然一震,卻不是建築恢弘的祖師堂那邊出了狀況,而是那位青衫劍仙的原地,大地碎裂,但是已經不見了人影。

  在呂雲岱想要有所動作的一瞬間,陳平安另外一隻藏在袖的手,早已拈出方寸符。

  二十步距離。

  你們朦朧山修士,個個挺豪氣啊,這麼大搖大擺,跟一個天天與遠遊境宗師幾乎算是換命廝殺的純粹武夫,靠這麼近?

  龍門境修士的體魄,這麼堅不可摧嗎?

  砰然一聲巨響過後。

  陳平安已經站在了呂雲岱先前位置附近,而這位朦朧山掌門、彩衣國仙師領袖,已經如斷線風箏倒飛出去,七竅流血,摔在數十丈外。

  陳平安視線所及,連同洪姓老修士和呂聽蕉在內,全都開始後退。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早已躍躍欲試的飛劍初一十五,先後掠出,兩縷流螢劃破長空,分別釘入呂雲岱的雙掌,響起一陣哀嚎。

  在陳平安看來,想必是這位龍門境修士在彩衣國順風順水慣了,太久沒有吃過苦頭,才如此經不住這類小傷的疼痛。

  所以才會跟裴錢差不多?

  陳平安望向呂聽蕉,問道:「你也是正主之一,所以你來說說看。」

  呂聽蕉惶恐不安道:「既然劍仙前輩是那趙鸞的護道人,我們朦朧山修士,無論是誰,以後只要見著了趙鸞,一定繞道而行!」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肯定口服心不服,想著還有殺手鐧沒拿出來,沒事,我會在彩衣國胭脂郡等你們幾天,要麼來人,要麼來信,總歸給我個有誠意的答覆,不然又得我回一趟朦朧山。」

  陳平安瞥了眼那座還能修補的祖師堂,眼神深沉,以至於背後劍仙劍,竟是在鞘內歡快顫鳴,如兩聲龍鳴相呼應,不斷有金色光彩溢出劍鞘,劍氣如細水流淌,這一幕,古怪至極,自然也更加震懾人心。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緩緩說道:「別耽誤我修行!」

  陳平安轉過身去,一步跨出,身形如一縷青煙掠出了山巔,一個下墜,劍仙出鞘,然後驟然拔高,直沖雲霄。

  朦朧山修士眼,那位劍仙不知使了何種手段,一把把護山陣法的攻伐飛劍,七零八落,狼狽至極。

  這位一劍破開朦朧山陣法的陌生青衫客,御劍而來,御劍而返。

  ————

  劍仙已去,猶有絲絲縷縷的刺骨劍氣,縈繞在祖師堂外的山巔四周。

  三境劍修的那位年輕俊彥,一屁股坐在地,大汗淋漓。

  洞府境婦人趕緊將他攙扶起來,她亦是滿臉尚未褪去的倉皇神色,但依然安慰這位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壓低嗓音道:「別傷了劍心,千萬別亂了心神,趕緊安撫那把本命飛劍,不然以後大道之上,你會磕磕碰碰的……但是如果能夠壓得下來那份慌張和震顫,反而是好事,師父雖非劍修,但是聽說劍修降服心魔,本是一種砥礪本命飛劍的手段,自古有於心湖之畔磨劍的說法……」

  弟子眼神恍惚,好在給師父點醒,這才沒有渾渾噩噩,連溫養飛劍的本命竅穴內異象都不去管,年輕劍修趕緊以朦朧山祖師堂嫡傳口訣,心默念,運轉靈氣,儘量平穩心境。

  這對師徒已經無人在意。

  因為所有人都圍攏在了掌門呂雲岱那邊,呂雲岱臉色慘淡如金箔,但是並未如何傷及根本,悉心調養幾年便可恢復巔峰,這才是不幸的萬幸,若是剛剛躋身龍門境,給打得跌回觀海境,再加祖師堂被一劈為二,意味著的那份無形命理氣數,那朦朧山真要驚嚇得肝膽欲裂了。

  呂雲岱揮手道:「你們都先回去,關於今日風波,我們明天在祖師堂……在我霧靄府議事。」

  衆人紛紛退去,各懷心思。

  呂聽蕉陪著父親一起走向祖師堂,護山陣法還要有人去關閉,不然每一炷香要耗費一顆小暑錢。

  道路,有一條一指寬的線,一直蔓延出去,然後將眼前這座朦朧山祖師堂給一分為二了。

  呂雲岱在祖師堂大門外停步,問道:「你看出什麼了嗎?」

  呂聽蕉搖搖頭。

  呂雲岱語氣平淡,「那麼重的劍氣,隨手一劍,竟有如此齊整的劍痕,是怎麼做到的?一般而言,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無疑了,但是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事實證明,此人確實不是什麼金丹劍仙,而是一位……很不講不通常理的修行之人,身手是位武學宗師,氣勢卻是劍修,具體根腳,目前還不好說,但是對付我們一座只在彩衣國作威作福的朦朧山,很夠了。聽蕉,既然與大驪那位馬將軍的關係,早年是你成功拉攏而來,所以現在你有兩個選擇。」

  馬聽蕉苦笑道:「請爹明言。」

  呂雲岱捂住心口,咳嗽不斷,擺擺手,示意兒子不用擔心,緩緩道:「其實都是賭博,一,賭最好的結果,那個靠山是大驪柱國姓氏之一的馬將軍,願意收了錢肯辦事,為我們朦朧山出頭,按照我們的那套說法,雷厲風行,以規矩二字,迅速打殺了那個年輕人,到時候再死一個吳碩算什麼,趙鸞便是你的女人了,我們朦朧山也會多出一位有望金丹地仙的晚輩。如果是這麼做,你現在跟姓洪的下山去找馬將軍。二,賭最壞的結果,惹了不該招惹、也惹不起的硬釘子,咱們認栽,火速派人去往胭脂郡,給對方服個軟認個錯,該掏錢掏錢,不要有任何猶豫,首鼠兩端,猶豫不決,才是最大的忌諱。」

  呂聽蕉神色苦澀,「涉及到門派存亡,以及我們呂氏祖師堂的香火,爹,是不是由你來拿主意?」

  呂雲岱搖頭道:「我如今看不清形勢了,像當初你被我拒絕,只能背著朦朧山,只靠自己去押注大驪武將,結果如何,整座朦朧山都錯了,唯獨你是對的,我覺得現在的大亂之世,不再是誰的境界高,說話一定管用。所以爹願意再相信一次你的直覺。賭輸全輸,賭大贏大。輸了,香火斷絕,贏了,你才算與馬將軍成為真正的朋友,至於以前,不過是你借勢、他施捨而已,說不定以後,你還可以借機攀附那個柱國姓氏。」

  呂聽蕉輕聲道:「如果那人真是大驪人氏?」

  呂雲岱嗤笑道:「自己人又如何?咱們那洪師叔,對朦朧山和我馬家忠心耿耿了?他們大驪袁曹兩大柱國姓氏,和和氣氣了?那位馬將軍在軍沒有不順眼的競爭對手了?殺一個不守規矩的『劍仙』,以此立威,他馬將軍算在彩衣國站穩了,並且從幾位品秩相當的數位『監國』袍澤當,脫穎而出,不一樣是賭!」

  呂聽蕉試探性問道:「聽父親的口氣,是傾向於第一種選擇?」

  呂雲岱嘆了口氣,自己這個兒子,除了資質平平、修道無望之外,再一個缺點是心眼太多,太聰明,更多時候當然是好事,可在某些時刻難說了,可以銳意進取,也可以審時度勢,但是人一聰明,往往怕死,很怕擔責任。呂雲岱當初為何要憋著一口氣,拼了性命也要破境躋身龍門境,是擔心以後呂聽蕉無法服衆,呂氏一脈,在朦朧山大權旁落,例如那個擁有劍修弟子的婦人,或者是突然哪天對權位又有了興趣的洪師叔,當下許多新進的供奉客卿,好些可都不是省油的燈,不然此次出現在祖師堂外的人數,應該多出七八人才對。

  呂雲岱突然吐出一口淤血,瞧著嚇人,其實算是好事。

  心胸彷彿隨之開闊幾分,體內氣機也不至於那般凝滯不靈。

  呂雲岱驀然間瞪大眼睛,一掠至山崖畔,凝神望去,只見一把袖珍飛劍懸停在崖下不遠處,一張符籙堪堪燃燒殆盡。

  呂雲岱一跺腳,終於開始手忙腳亂,極有可能是一張子母回音符!即便不是,世間符籙千百種,多半是類似功效的符紙了。

  那廝真真用心險惡!

  果不其然,山水陣法之外的雨幕,劍光破陣又至。

  那個剛剛走回自家府邸大門的拐杖老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以表敬意。

  洞府境婦人好不容易讓弟子心神穩固,結果當那雷鳴與劍光重返朦朧山後,發現年輕弟子已經呼吸大亂,臉色挨了一拳兩飛劍的掌門還要難看。

  佩劍婦人一咬牙,按住佩劍,掠回山巔,想著與那人拼了!

  若是這位弟子壞了大道根本,從此劍心蒙塵,再無前程可言,她難道以後還真要給那馬聽蕉當暖床小妾?!

  朦朧山之頂。

  青衫年輕人,再次落在山巔後,一拍養劍葫後,偷偷藏匿於山崖外的飛劍初一掠回葫蘆。

  這一次長劍根本懶得回鞘了,緩緩抬升位置,最終懸停在陳平安身側,剛要可以輕鬆伸手握住,劍尖直指祖師堂之前的呂雲岱。

  陳平安微笑道:「馬將軍是?不與我與你們父子一同前往拜訪?」

  雙袖鼓蕩不已,言語說得和顔悅色,可是氣勢一點不輕巧,尤其是那把劍尖,竟有金色劍氣凝聚出一顆水珠,滴在地,迅速擴散,光暈耀眼。

  沒來由記起先前那句「不要耽誤我修行」,呂聽蕉腿一軟。

  呂雲岱雙手抱拳,作揖到底,「劍仙前輩,我們認輸,心悅誠服!前輩若是不信,我呂雲岱可以去祖師堂,以三滴心頭血,點燃三炷香,以列祖列宗的名義對天發毒誓。」

  陳平安沉默片刻,終於開口,「那也得有座祖師堂,才能燒香不是?」

  呂雲岱自從躋身五境以來,第一次如此感到恐懼。

  祖師堂可從來不是什麼可有可無的存在,是所有山仙家洞府的半條命!

  呂聽蕉更是神色變幻不定,想要破解當下這個死局。

  陳平安突然死死盯住呂雲岱,問道:「呂聽蕉的一條命,跟朦朧山祖師堂的存亡,你選哪個?」

  呂聽蕉心焦如焚,跪在地,滿臉淚水,求饒道:「爹,這是惡毒的離間計!不要輕易聽信啊……」

  呂雲岱與陳平安對視一眼,不去看兒子,緩緩抬起手。

  動作如此明顯,自然不會是什麼破罐子破摔的舉措,好跟那位劍仙撕破臉皮。

  呂聽蕉心頭巨震,一個翻滾,向後瘋狂掠去,竭力逃命,身那件蘆花法袍幫了不小的忙,速度之快,不輸一位觀海境修士。

  哪怕逃出生天的機會極小,可馬聽蕉總不能束手待斃,而且還是在祖師堂外,給父親活活打死。

  父親的梟雄心性,他這個當兒子豈會不知,真的會通過殺他,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不濟也要以此渡過眼前難關。

  再者,馬聽蕉心存一絲僥倖,只要逃出了那位劍仙的視野,那麼他父親呂雲岱有可能失去出手的機會了,到時候輪到心狠手辣的父親,去面對一位劍仙的秋後算帳。

  陳平安瞥了眼已經被呂雲岱遠遠鎖定氣機的呂聽蕉,面無表情道:「呂雲岱,去祖師堂燒香,此事此揭過。修道之人,還是要講一講陰德福報的,在事更在心。」

  呂雲岱趕緊縮手,轉過身,大踏步走向祖師堂,忍下心悲苦,撤去了山水陣法,面對那些靈牌和掛像,滴出三點心頭血,默默點燃三炷秘制神香,以傳聞能夠窮碧落下黃泉的仙家秘術,按約行事,祭奠先祖,手持清香,朗聲發下毒誓。

  當那個洞府境婦人來到山巔。

  剛好耳畔是那朦朧山祖師堂的發誓。

  她眼中,則是看到那位頭別玉簪、腰別葫蘆的青衫劍仙,山雨陣陣,吹拂得年輕人髮絲與衣袖飄搖不已。

  那人向後倒掠而去,輕輕踩在如影隨形的腳下劍仙之,一抹金光,在朦朧山的空劃出一個大圈,往南而去。

  如那遠古仙人執筆在人間畫了一個大圈。

  不光是這位心神搖曳的婦人,幾乎所有朦朧山修士,心都有一個類似念頭,激蕩不已。

  劍仙之姿,無以復加。

  可是在遠方,一人一劍迅猛破開整座雨幕和厚重雲海,驟然間天地光明,大日高懸。

  陳平安從站姿變成一個微微懸空的怪坐姿,與劍仙也有氣機牽引,故而能夠坐穩,但絕不是劍修御劍的那種心意相通,那種傳說劍仙彷彿「勾連洞天」的境界。

  是撼山譜的一個新拳樁,坐樁,名為屍坐。

  因為拳譜記載,古神靈盤踞天庭如屍坐。

  陳平安能夠「御劍」遠遊,其實不過是站在劍仙之而已,要飽受罡風吹拂之苦,除了體魄異常堅韌之外,也要歸功這個不動如山的坐樁。

  崔誠曾說拳樁是死的,不算高明,看練拳之人的心境,能不能生出氣魄來,養出氣勢來,一個普普通通的入門拳樁,也可直通武道盡頭。

  大日照耀之下。

  青衫劍客坐在那把劍仙之,人與劍,劍與心,清澈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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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5 00:48:13
第七卷龍抬頭 第四百七十章 沒見過半仙兵?

  天微微亮,彩衣國胭脂郡城門那邊,一夥遠遊而來的江湖豪俠,騎馬等待門禁開放,其中一位梳水國大名鼎鼎的武林名宿高坐馬背,手心緩緩摩挲著一塊羊脂玉手把件,閒來無事,環顧四周,瞧見遠處走來一位風塵僕僕的年輕遊俠,神色疲憊,但是眼神並不渾濁,老者心想年輕人應該是位練家子,不過看腳步深淺,身手不會太高。老人便繼續視線游曳,看了些婦人少女,只可惜大多是村野女子,肌膚枯燥,姿色平平,便有些失望,希望入城之後,胭脂郡的女子,可別都是如此啊。

  青衫年輕人看了眼人頭攢動的城門外,便乾脆走向一座早點攤子,已經沒有椅凳可坐的落腳地兒,仍是跟攤主要了份白糖油糕,一碗白米粥,接過了糕點米粥,攤主本想提醒一聲記得還碗筷,只是瞥見了客人背後的長劍,便將話語咽回肚子,江湖人,客氣些。年輕遊俠兒結帳後就蹲在路邊,油糕就粥,就算是解決了一頓早餐,只是吃喝極慢,等到背劍的年輕人將碗筷還給攤主,城門那邊已經放行,便站在路邊等著。

  老人收起手中那塊美玉不雕的手把件,忍不住又瞥了眼那個江湖晚輩,會心一笑,自己這般歲數的時候,已經混得不再如此落魄了。

  陳平安沒有理睬那個老人的審視視線,跟隨著人流遞交關牒入城,不是陳平安不想御劍返回那棟宅子,實在是精疲力竭,從胭脂郡到朦朧山往返一趟,再撐下去,就不是什麼苦練屍坐拳樁,而是一具屍體從天而降了,雖然這個坐樁只要坐得住,就能夠裨益魂魄,但是魂魄受益,體魄肉身受損,傷及元氣,水滿器碎裂,就成了過猶不及。

  不過以後以屍坐之姿御劍遠遊,確實是個好法子。

  但是在寶瓶洲可以如此作為,一旦到了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則未必可行,畢竟在那邊,一個看人不順眼,就只需要這麼個看似荒誕滑稽的理由,便可以讓雙方出手打得腦漿四濺。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往漁翁先生的宅子,而是先去了趟城隍閣,但是一問才知道城隍老爺已經換了,不再是那位金城隍沈老爺。陳平安嘆息一聲,這不算彩衣國朝廷過河拆橋,胭脂郡是一國重地,沈溫金身消亡後,必然需要新城隍繼承神位,負責監察一郡山水。

  陳平安便沒有進去,而是循著當年走過的一條路線,來到一座依舊僻靜的土地廟,廟太小,並無廟祝,即便來此燒香祈福,也是自帶香火。當年就是在這裡,自己與胭脂郡金城隍沈溫作最後的道別。

  陳平安一思量,跨過門檻,趁著四下無人,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三炷香,香味清新,是真正的山上物,莫說是點香驅蚊,於市井坊間辟邪消煞,都可以。

  當年青鸞國水神廟那邊,去獅子園半路上,那位遞香人追上自己一行人,轉交了廟祝贈送的一隻竹制香筒。事後清點,裝了足足二十四支珍稀水香,這次下山,將大部分水香都留在了落魄山,但是帶了香筒,只裝了三炷香,以備不時之需,不曾想現在就用上了。敬香一事,山水神祇之間,有些犯忌諱,可是在城隍閣、文武廟這些地方,山香水香,都無妨。

  陳平安輕輕拈動香頭,無火自燃。

  陳平安站定,舉香過頂,心中默默言語。

  最後將三炷香插入一隻銅爐,又閉眼片刻,這才轉身離去。

  回到了那棟小巷宅子外,陳平安再次叩響門環。

  這次開門的不是趙樹下,而是趙鸞,見著了陳平安,小姑娘的眼神幽幽,好像會說話。

  漁翁先生吳碩文和趙樹下站在院內影壁那邊。

  陳平安與裴錢和粉裙女童相處久了,本想揉揉腦袋就對付過去,突然想起這個鸞鸞,到底是少女歲數和模樣了,只好笑道:「沒事了,朦朧山那邊的修士,還算講理。鸞鸞,以後就跟在師父身邊安心修道。」

  趙樹下偷偷一握拳,表示慶賀。

  果然,教了自己拳法的陳先生,無所不能!

  吳碩文雖然一肚子疑問,但是不好當著兩個孩子的面詢問什麼,就只是對著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然後一起走回後院廳堂。

  不過這次趙樹下和趙鸞依舊是喝茶,用以緩緩滋補魂魄。

  而陳平安則主動拿出兩壺烏啼酒,與漁翁先生一人一壺。

  吳碩文遺憾道:「可惜鸞鸞和樹下如今年紀還太小,不能喝酒。」

  吳碩文只是喝了一口,就捨不得再喝,笑道:「留著,我先留著,以後兩孩子大了些,喝酒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我再拿出來。」

  陳平安趕緊又拿出一壺烏啼酒,起身放在吳碩文身前,無奈道:「吳先生騙酒喝的本事,真是不小,只管喝,酒水我還有。」

  吳碩文半點不客氣,喝著陳平安的酒,半點不嘴軟,「陳公子,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陳平安笑著舉起酒壺,吳碩文亦是,算是碰杯了,各自飲酒。

  陳平安沒打算細說朦朧山之行的過程,但是望向那位心情大好的漁翁先生,輕聲道:「吳先生,朦朧山一事,徹底了結,若是還不放心,那就先去遠遊各國山河,也不差。畢竟樹下和鸞鸞如今也到了開闊眼界的時候,多看看外邊的天地,哪怕是積攢些江湖經驗,終歸是好事。」

  吳碩文點點頭,「可以。」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臉上帶著笑意,跟吳碩文拉家常,詢問了一些彩衣國和梳水國的廟堂江湖形勢,偶爾看一看似乎有些眼饞純釀的少年,以及時不時偷瞄自己一眼的小姑娘,陳平安的心境,重歸祥和,就像從一把尺子的兩端,重新落回了中間位置。

  其實第一次在屋內,趙樹下對於喝茶一事,十分熟稔,並無半點拘謹陌生,顯然是喝習慣了的。

  這才是最讓陳平安欽佩吳碩文之處。

  趙鸞有修道資質,這就已經無形中與趙樹下有了天壤之別,而且趙鸞修行天賦極好,這就意味著按照常理,當年那個需要趙樹下拼命保護的趙鸞,根本不用幾年,就可以讓只會憨傻練拳的趙樹下,修行路上,很快連她的背影都看不見了。吳碩文當然清楚這一點,但是這種消耗神仙錢的仙家茶水,依舊是趙鸞喝,趙樹下就一樣有的喝,絕無親疏、高低之別。

  這哪裡是將兄妹二人當入室弟子栽培,分明是當自家兒女養育了,說句難聽的,許多門戶之中的父母,對待親生子女,都未必能夠如此毫無偏私。

  陳平安覺得這位修為不高的老儒士,就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之風。

  恰恰如此,烏啼酒也不敢多送。

  原本想好了要做的一些事情,亦是思量再思量。

  比如以後趙鸞修行路上的神仙錢,該不該給?怎麼給?給多少?吳先生會不會收?怎樣才會收?便是收了,如何讓吳先生心裡全無疙瘩?

  這般兜兜轉轉,陳平安也覺得確實就像馬篤宜所說,做事太不爽利,只是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

  陳平安突然歉意道:「吳先生,有件事要告訴你們,我可能今天再教樹下幾個拳樁,最晚在夜禁之前,就要動身去往梳水國,會走得比較急,所以就算吳先生你們打算先去梳水國遊歷,我們還是無法一起同行。」

  吳碩文嗯了一聲,「修行路上,不可被紅塵俗事耽擱過多,這非貶義說法,實在是至理。」

  陳平安站起身,一邊卷起袖管,一邊對趙樹下說道:「走,到院子,教你一門煉氣的口訣,一個立樁和一個拳架,就這三樣東西,別嫌少。」

  吳碩文為了避嫌,畢竟無論是拳法口訣,還是修道口訣,便是同門之間,也不可以隨便聽取,他就想要拉著趙鸞離去,可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卻不願意離開。

  老先生有些懵。

  陳平安也察覺到屋子裡邊的情況,猶豫了一下,笑道:「沒事,旁聽無礙,但是容我多嘴一句,千萬不要外泄,只准我們四人知道。」

  吳碩文嘆了口氣,搖搖頭,獨自離去。

  趙鸞雙手托著腮幫,坐在無門檻那邊,輕聲道:「陳先生,你只告訴我哥哥口訣好了,我不會偷聽的,就是看你們打拳而已。」

  陳平安確實擔心那道劍氣十八停的口訣,會與趙鸞當下修行的秘法相沖,所以就以聚音成線的武夫路數,將口訣說給趙樹下,重複了三遍,直到趙樹下點頭說自己都記住了,陳平安這才開始傳授少年一個劍爐立樁,以及一個種秋校大龍、雜糅朱斂猿形意後的新拳架,加上六步走樁,都是武學根本,不管如何勤學苦練都不過分,相信還有吳先生在旁盯著,趙樹下不至於練武傷身。

  陳平安不但親自演練立樁與拳架,而且與趙樹下講解得極為耐心細緻,一步步拆開,一句句講明,再收攏起來,說清楚拳樁與拳架的各自宗旨大綱,最後才講延伸出去的種種玄妙微意,娓娓道來,循序漸進。若有趙樹下不懂的地方,就如拳法揉手切磋,反復闡述當下步驟。

  趙樹下自然不笨,怎麼比起曾掖要好不少。

  曾掖那個榆木疙瘩,都能夠讓陳平安耐心如此之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撓頭,恨不得學竹樓老人餵拳的路子,不懂?一拳開竅!不夠?那就兩拳!

  趙鸞托著腮幫,望著院子裡的兩個人,嘴角掛滿了笑意。

  其實修行路上,自己也好,哥哥趙樹下也罷,其實師父都一樣,都會有好多的煩惱。

  例如自己會害怕許多外人視線,她膽子其實很小。比如哥哥見到了那些年同齡的修道中人,也會羨慕和失落,藏得其實不好。師父會經常一個人發著呆,會憂愁油米柴鹽,會為了家族事務而愁眉不展。

  趙鸞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院子那邊,比當年更像是一位讀書人的陳先生,仍然卷著袖管,給哥哥傳授拳法,他走那拳樁或是擺出拳架的時候,其實在她心目中,半點不比先前那種御劍遠遊差。

  可是與陳先生重逢後,他明顯還是把她當個孩子,她很開心,也有點點不開心。

  午飯是趙樹下下廚,陳平安也幫了忙。

  師父訓了一句陳先生君子遠庖廚,但是飯菜可沒少吃,酒也沒少喝,喝得滿臉通紅。

  下午,陳先生仍是不厭其煩,陪著哥哥練拳,一遍遍演示。

  臨近黃昏的時候。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對趙樹下笑道:「好了,到此為止。記住,六步走樁不能荒廢了,爭取一直打到五十萬拳。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出拳之前,先擺拳架,覺得意思不到,有丁點兒不對勁,就不可出拳走樁。然後在走樁累了後,休息的間隙,就用我教你的口訣,練習劍爐立樁,咱倆都是笨的,那就老老實實用笨法子練拳,總有一天,在某一刻,你會覺得靈光乍現,哪怕這一天來得晚,也不要著急。」

  陳平安抹下袖管,輕輕撫平,然後拍了拍趙樹下的肩膀,道:「好了,就說這麼多。」

  趙樹下擦了擦額頭汗水。

  趙鸞已經站起身。

  陳平安說道:「我去跟吳先生聊點事情,然後就走了。」

  找到了正在屋內練字的吳碩文,陳平安嘆了口氣,打算實話實說,事到臨頭,醞釀好的腹稿都沒啥用處,「吳先生,鸞鸞是你的弟子,照理說我不該指手畫腳,但是鸞鸞如今正值修道的關鍵,練氣士早一天躋身洞府境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我準備了一筆神仙錢……」

  吳碩文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說道:「還有幾張符籙,打算作為臨別贈禮。當然,還有一部抄錄的手稿《劍術正經》,連同一把購自仙家鋪子的法劍,名渠黃,當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並送給樹下,作為防身之用。只是樹下練劍一事,我希望吳先生幫我把把關,覺得何時練拳小成了,再將《劍術正經》和渠黃仿劍交給趙樹下。實不相瞞,如果吳先生答應,我很想要把樹下收為記名弟子,以後如果有緣,樹下又願意,吳先生也不反對,我與樹下再成為正式的師徒。」

  吳碩文伸手示意陳平安落座,等到陳平安坐下,這才微笑道:「怎麼,擔心我抹不開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樹下和鸞鸞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吳碩文感慨道:「樹下還好,無需我做太多,事實上我也做不了什麼。所以你願意收他為記名弟子,再看些年,決定是否正式收入門下,當然是樹下他天大的幸運,我沒有任何異議。可是說實話,領著鸞鸞這個丫頭修行,我真可謂捉襟見肘,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就是這個理兒。並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訴苦,這些年來,為了不耽誤鸞鸞的修行,光是與山上朋友借錢,就不是幾次了。」

  老先生唏噓不已,然後哈哈笑道:「與你自曝家醜,說了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們師徒二人神仙錢了?多送些也無妨,我這把老骨頭,與人打生打死沒本事了,扛些神仙錢在身,還是不難的。」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本手稿《劍術正經》,一把渠黃劍,三張金色材質的符籙,然後掏出一把神仙錢,輕輕擱放在書桌上。

  吳碩文一開始還是撫鬚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神仙錢後,沉默許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在山上開錢莊的?小暑錢也就罷了,為何還有三顆穀雨錢?!」

  陳平安一臉錯愕道:「這也嫌少?真要我砸鍋賣鐵啊?」

  吳碩文哭笑不得,沒料到陳平安會如此「耍無賴」,老人將三顆穀雨錢揀選出來,斬釘截鐵道:「拿回去,這個真不用,將來鸞鸞躋身了洞府境,你再多送幾顆,我都不攔著,如今不行。」

  陳平安也沒有堅持。

  陳平安收起原本作為此次下山、壓箱底家當的三顆穀雨錢,抱拳告辭道:「吳先生就不用送了。」

  吳碩文站起身,「那就只送到屋門口,這點禮數總得有。」

  出了屋子,來到院子,趙鸞已經拿好了陳平安的斗笠。

  趙樹下笑道:「我和鸞鸞把陳先生送到城門口那邊。」

  陳平安接過斗笠,搖頭道:「不用,我打算快些趕路。」

  趙樹下撓撓頭。

  趙鸞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門口。」

  陳平安笑著點頭。

  吳碩文走回屋內,看著桌上的物件和神仙錢,笑著搖頭,只覺得匪夷所思,只是當老先生看到那三張金色符紙,便釋然。

  還是當年那個人嘛,不過是從少年變成了年輕人而已。

  吳碩文撫鬚而笑:「托鸞鸞的福,這輩子總算是見過一顆以上的穀雨錢嘍。」

  宅子外邊。

  陳平安戴上斗笠,準備直接御劍遠去,前往梳水國劍水山莊,在那邊,還欠了頓火鍋。

  趙樹下還好,對於離別,並沒有太過流於表面的感傷。

  一直與陳平安聊天。

  小姑娘卻一言不發。

  趙樹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說先回了,讓鸞鸞自己與陳先生告別。

  陳平安啞然失笑,你小子的聰明勁兒,是不是用錯了地方?

  趙鸞低著頭。

  彷彿不開口說話,就不用離別。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喊了聲鸞鸞。

  趙鸞抬起頭,臉微微紅。

  陳平安又不傻。

  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樣。

  有些時候,喜歡兩個字,哪怕嘴上不說,也會在眼睛裡寫著。

  所以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鸞鸞,我與你說些心裡話,就當是一個我們之間的小約定,行不行?」

  趙鸞有些慌張,但是又有些期待。

  陳平安笑道:「你喜歡我,對吧?」

  趙鸞一下子漲紅了臉。

  陳平安微笑道:「我也喜歡你,但是呢,不太一樣,因為我已經心裡有了喜歡的姑娘了。不過你現在,還是可以喜歡我,我覺得這不一定就是錯的,只管喜歡你心目中的那個陳平安、陳先生便是了。但是我希望在將來,你又長大了一些,可能是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十年,也許就會在某天遇上一個你覺得很好的少年,或是年輕人,那會兒,別怕,很認真想過之後,如果你發現自己其實真的喜歡他,就千萬不要錯過他,好不好?」

  趙鸞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笑道:「好,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走了。」

  劍仙出鞘,御劍而去。

  趙鸞仰起頭。

  一顆腦袋悄悄在大門那邊探出來。

  只是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後還站著一個人。而且明顯比他經驗老道多了,老儒士已經悄然轉身。

  趙鸞轉過頭,結果剛好看到了師父的背影和趙樹下的腦袋。

  趙鸞腦袋低垂,雙手捂著臉龐,飛快跑進宅子。

  趙樹下一邊跟著趙鸞跑,一邊言之鑿鑿道:「鸞鸞,我可一句話都沒聽著!不然我跟你一個姓!」

  前邊傳來一個嗓音,「師父才是真沒看見聽著什麼,身為儒家門生,自當非禮勿視,非禮勿聞,可是樹下嘛,就未必了,師父親眼瞧見,他撅著屁股竪起耳朵聽了半天來著。」

  趙樹下一個急停,毫不猶豫就開始往大門那邊跑,鸞鸞每次只要給說得惱羞成怒,那下手可就沒輕沒重了,他又不能還手。

  雲海之上,陳平安抹了把汗水,只覺得比跑了兩趟朦朧山還累。

  朱斂真是欠削,戴了頂斗笠有屁用啊。

  只是埋怨過後。

  陳平安以坐樁,坐在劍仙之上,會心而笑。

  說到底,還是將鸞鸞當做了小姑娘來著,喜歡誰,就像饞嘴的孩子,會喜歡一串糖葫蘆,一塊糕點,喜歡豈會不是真喜歡,但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而已,更多還是依賴,信任,以及當年那場機緣巧合之下的悲歡相通吧。

  而這樣被喜歡,乾淨單純,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哪怕將來不被喜歡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儀的男子,其實又是另一種美好。

  陳平安朗聲道:「走!去往更高處!」

  腳下那把劍仙,卻是一個急急下墜。

  ————

  在彩衣國和梳水國接壤邊境的一條山野小路上。

  一襲青衫緩緩而行,背著一隻大竹箱,手持一根隨便劈砍出來的粗糙行山杖,已經步行百餘里山路,最終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敗古寺,滿是蛛網,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舊一如當年,摔倒在地,依舊會有一陣陣穿堂風時不時吹入古寺,陰氣森森。

  年輕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後閉上眼睛,打著瞌睡,似乎是擔心書上的精魅鬼怪會出現,想睡就不敢真正睡去。

  約莫子時過後,又有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響起,由遠及近。

  好似負笈遊學的青衫書生,低著頭,嘴角翹起,只是抬起頭向外張望的時候,已經是一副茫然和驚訝的模樣。

  古寺占地規模頗大,故而篝火離著大門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有一位杏眼圓臉的豆蔻少女,有一位梳高椎髻的高挑女子,約莫二十來歲,還有一位鬢蓬鬆如「鬧花」而髻光潤的豐腴婦人,她們嬉戲打鬧,其中那位美婦人某處風景,尤其顫顫悠悠,一起笑著如彩蝶「飄進」進了古寺,然後見著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輕人,她們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停步,聚在一起,放慢了腳步,相互推搡著走向篝火和讀書人。

  美婦人好像膽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看著那個年輕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視,似乎在確定這個年輕人,會不會是個危險的浪蕩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側身而立,雙手十指交錯,低頭凝視著那雙露出裙擺的綉花鞋鞋尖。

  婦人突然楞了一下。

  因為那個年輕讀書人突然笑了起來,似乎綳不住先前那份「假正經」神色了。

  這位一直蹲著的豐腴婦人,她竟是直接從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塊綉帕,輕輕扇風,嗓音柔膩道:「公子熱不熱?奴家可是突然覺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陳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覺得熱,還用烤火嗎?」

  婦人啞然,然後拋了一記嫵媚白眼,笑得花枝亂顫,「公子真會說笑,想來一定是個解風情的男子。」

  陳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會兒。」

  如此一來,風韻妖嬈的美婦人笑了會兒,便很快笑不出來了,只是不願就這麼敗下陣來,舔了舔嘴角,眯眼笑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話也中聽,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陳平安依然笑道:「大嬸你也挺會說笑。」

  婦人笑臉僵硬起來。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遊的陳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終望向那個最膽小的少女,開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們的底細,先前我們打過交道。」

  三位女子,豐腴婦人茫然哀怨,以綉帕覆蓋胸脯風光,高挑女子皺眉,少女置若罔聞,依舊自顧自羞澀難當。

  陳平安往篝火裡加了一根枯枝,依舊笑望向那個腳穿綉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長記性,還是實在喜歡潔淨,綉花鞋也好,裙擺也罷,依舊是走了山路不沾染絲毫塵土,緩緩道:「不記得了?那我幫著你回憶一下,大概七年前,有四個外鄉人就坐在我這裡,一個大髯豪俠,一個年輕道士,一個斯文書生,一個寒酸少年……嗯,後來在劍水山莊,我們又見過一次面。」

  杏眼少女不再側身,面對陳平安,掩嘴而笑,「如何會記不得,那次可是在你們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虧的,如今奴家一想起這樁慘事,這小心肝兒還疼得厲害呢,你們這些臭男人啊,一個個不曉得憐香惜玉,將我那兩個可憐丫鬟,說打殺就打殺了,如果我沒有看錯,公子你就是當年那個出手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呦呦,真是越長大越俊俏啦,不曉得這次大駕光臨,圖個啥?」

  她雙手負後,繞著篝火走了半圈,始終與陳平安保持一定距離,「怎麼,該不會是公子不比當初年少無知,而是開始曉得女子的滋味,嘗過了人間女子,有些膩歪了,便想要來此嘗個鮮?試試看咱們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陳平安擺擺手,「不敢,我可是知道夫人喜歡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因為沒有土腥味。」

  陳平安看了眼古寺門口那邊,「看來當年被宋老前輩祭劍之後,一口氣斬殺了你麾下不少倀鬼陰物,現在你已經沒了當年的聲勢。」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隻綉花鞋,輕輕撥弄著火堆,「說吧,你這次誘使我們露面,想做什麼?」

  陳平安問道:「劍水山莊一役過後,原先的梳水國四煞,傷亡慘重,死的死,跑的跑,還有……算了,不說這些,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過在彩衣國那邊,我聽說後來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舊山頭順勢上位的?」

  她蹲下身,嘆了口氣,「死翹翹了兩個,沒享福的命,都是給大驪一個叫什麼武秘書郎的修士,隨手宰掉的。還剩下個,最早就是跑腿打雜被人找樂子的,差點沒嚇得直接搬家,我好說歹說才勸他別挪窩,人挪活,鬼活了還是鬼嗎,虧得聽我的勸,他是發達了,可我卻悔青了腸子,前些年兵荒馬亂的,那傢伙一下子就生意興隆起來,聚攏了一大撥凶戾倀鬼,兵强馬壯,又從不去觸大驪蠻子的霉頭,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痛快,還得了個讓我眼紅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麼梳水國四煞的名號了,差點連我都給那頭畜生擄了去當壓寨夫人,這世道呦,人難活,鬼難做,到底要鬧哪樣嘛。」

  陳平安雖然一直盯著她,其實眼角餘光也在打量著兩頭女鬼。

  少女模樣的她,在梳水國屬道行不淺的鬼魅,不過這對於當下的陳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當年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面對她,翻出老黃曆,說了一句「宜齋戒,宜求財」,然後女鬼掏出一顆小暑錢,宋老前輩竟然就放過了她。

  一開始陳平安真以為是老黃曆的緣故,是這位在梳水國凶名赫赫的女鬼那晚上運氣好,後來與宋老前輩去小鎮酒樓吃火鍋的時候,聊起,才知道原來梳水國四煞當中,這頭女鬼是身世和作風最複雜的一個,屬那種殺了不冤枉、不殺也未必全是壞事的鬼魅。

  陳平安嘆了口氣,「說吧,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陽間男子?」

  她白眼道:「說甚殘害,話真難聽,你情我願的,他們得了男女之歡,我這些姐妹們得了陽氣,不用淪為厲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歡喜。當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們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管不過來的傢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幾盤爆炒心肝了。」

  陳平安不置一詞,似乎想起了一些舊事。

  她雙手負後,嘖嘖道:「真沒認出你,你要不說,打死我都認不出,當初你瞧著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說女大十八變,你們男人也一樣?」

  陳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認不出來,那我可以考慮不打死你。」

  她瞥了眼這傢伙身上的青衫,突然來氣了。

  轉頭瞪了眼那個高挑女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跟那個窮書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著他有朝一日,幫你脫離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將你送到那頭畜生手上,人家現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爺了,山神納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風光,也不差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杏眼少女雙眼漆黑,渾身煞氣縈繞,一雙微微露出的綉花鞋更是猩紅色彩緩緩流轉,如鮮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顫抖。

  一旁豐腴婦人滿臉譏諷,興許譏諷之中,亦有幾分嫉妒。

  陳平安瞥了眼寺門那邊,對三頭女鬼揮揮手,「你們走吧。」

  片刻之後。

  杏眼少女模樣的女鬼眉頭緊皺,對那兩位所剩不多的身邊「丫鬟」沉聲道:「你們先走!從後門那邊走,直接回府邸……」

  就在此時,一陣夾雜有金光點點的濃郁黑風滾滾湧入寺廟,一位上半身裸露的魁梧大漢,有兩根獠牙從嘴邊露出,現身後,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誰都別走了!等這一天,可是好些日子了,一網打盡。你個小娘皮,真是難抓,老子幾次派人當魚餌,你竟然都沒上鈎,今兒怎麼忍不住啦,有膽子跑出老巢了?真以為從你這邊挑個腿長的小妾,就能填飽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這一口?」

  當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漢出現後,古寺內頓時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

  顯然這頭當了山神的精魅,伺機而動,有備而來。

  陳平安無奈道:「這位就是山神老爺吧,不忙著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們大可以先敘舊,該下聘下聘,該納妾納妾。」

  那位昔年的梳水國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錢、總算得了個山神誥封的魁梧山怪,嘴角習慣性流著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這個看著就是個三腳貓武夫、或是個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輕人,轉頭看著那個身材矮小、腰肢纖細的杏眼少女,然後招了招手,那位豐腴美婦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婦人依偎在這位山神老爺的胸口「山林」當中,咯咯直笑,沒敢望向自家主人的少女,而是狠狠盯著那個滿臉錯愕的高挑女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賤貨,憑什麼你能被納妾,還敢拒絕這等美事?!」

  山怪笑聲震天響,「今晚過後,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為幾句言語傷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爺都會疼惜的。」

  他抹了把嘴,然後隨意擦在懷中婦人的胸脯上,「老爺以後對你們三人,絕對不像對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說了,她們也委實是經不起折騰,可恨死了都無法做成鬼,不如你們幸運,不然你們還能多出些姐妹,老爺那座山神祠廟,該有多熱鬧?」

  最後他收起了那塊交給婦人女鬼的綉帕,就是靠著這個,他才能夠「捕風」而來,將那個垂涎已久的狡詐小婆娘堵在這裡,否則在她府邸那邊,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償失,說不定還會兩頭落空,需知他如今野心極大,是奔著梳水國的五岳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驪宋氏的藩屬國,以後五岳神祇的地位大不如從前,可瘦死駱駝比馬大,在這梳水國一畝三分地,別說是鄉野女子和幾頭艶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與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麼東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陳平安又往火堆裡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動作輕柔,還是有些響動。

  那位山神明擺著並不像表面那樣粗獷魯莽,第一時間就盯住了那個陌生面孔的遠遊書生。

  陳平安笑道:「抱歉,你們繼續。」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晉梳水國山神,暫時壓下心頭古怪和狐疑,對那個杏眼少女笑道:「韋蔚,你就從了我吧?如何?我又不會虧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神娶親的規格,八抬大轎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開口,便是讓縣城城隍開道,土地抬轎,我也給你辦成!」

  名為韋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隻腳,晃了晃綉花鞋,「瞧見沒,多乾淨,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山怪一把推開懷中美婦,掏了掏褲襠,嘿嘿笑道:「我就喜歡你這脾氣,沒法子,只好運用山神神通,先搶親辦了正事,將來再補上娶親儀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這欠抽的脾氣,中意歸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後還怎麼過日子?!」

  韋蔚拍了拍胸脯,「呦,你可嚇著我了。」

  那個站在她身邊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戰之後,走出一步,「我願意當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過我家主人?」

  韋蔚神色不悅,一袖子打得這頭女鬼橫飛出去,撞在牆壁上,看力道和架勢,會直接破牆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腳,山水迅猛流轉。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銅牆鐵壁之時,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華美彩衣,隨著灰煙飄搖,其中有些灰燼散落,她蜷縮在牆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瀉。

  山怪冷笑道:「韋蔚,今時不同往日了,還不肯認命嗎?真當老子還是當年那個任你調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當初每調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給你這個小娘們記了一鞭子!我接下來一定會讓你知道,什麼叫打是親駡是愛!」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現出一根如濃稠水銀的靈動長鞭,其中那一條纖細如髮絲的金線,卻彰顯著他如今的正統山神身份。

  韋蔚沒有轉頭,只是指了指身後的那個青衫書生,「你個毛都沒褪乾淨的髒畜生,瞧見沒,是我剛打算收入帳內的情郎,今兒老娘一頭鬼魅,要在一座古寺內與一位讀書人殉情,不虧!」

  陳平安笑道:「不許臨死還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難怪今夜有此劫難。」

  韋蔚冷笑不已,不再理睬身後那個必死無疑的可憐傢伙。

  在這座山頭,山神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先前那一巴掌拍下去,已經很對得住那個光長腿不長腦子的婢女了,為了個婢女,說些什麼我韋蔚願意跟那畜生走、只求放過婢女之流的傻話,絕無可能,她韋蔚又不是什麼菩薩心腸,至於身後那個要死不死自己送上門、害得自己淪落至此的年輕人,她更不會管他,活該他今夜一起死在這裡,殉情,殉個屁的情,老娘幾百年風光日子,就這麼沒了,那畜生不殺他,她自己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省得給那些山中精怪剝皮抽筋下油鍋,還得謝她給了個痛快死法。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位山神老爺,你能夠被敕封山神,是走了大驪鐵騎某位駐守文官的路子,還是梳水國官員收了銀子,給幫著通融的?」

  那頭山怪陰惻惻笑道:「等你死了,萬一還能夠成為倀鬼,再告訴你。」

  韋蔚暢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驪蠻子?估計如今一聽到大驪兩個字,就要三條腿發軟吧。」

  陳平安點頭道:「原來如此。」

  山怪厲色道:「韋蔚!你等著,不出十天,老子非要讓你戒掉那個磨鏡子的可憐癖好!」

  牆角那邊的高挑女鬼,還有那位美婦女鬼,都有些神色古怪扭捏。

  韋蔚倒是全然無所謂,開始琢磨著如何將以卵擊石的下場,儘量爭取變成一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差不多可以了。

  運氣不錯,還有一頭自己找上門的梳水國四煞之一。

  不過看先前黑煙氣勢與長鞭的那絲金線,應該是金身尚且不穩,香火不足的緣故。

  陳平安彎腰去翻書箱。

  山怪皺了皺眉頭。

  韋蔚也忍不住後掠數步,這才轉頭望去,不知道那個當年一樣背著竹箱上山入寺的傢伙,到底想要做什麼。

  只見那人試圖將那把原本擱放在書箱內的長劍,背在身後。

  看到韋蔚的探詢視線後,陳平安笑道:「一把半仙兵啊,以前沒見過?跋山涉水,沒點傍身的寶貝,怎麼行。」

  韋蔚給這個傢伙的大言不慚氣笑了,笑眯眯點頭:「見過見過,見過幾十上百件半仙兵呢。」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來,真正的得道修士,哪裡需要裝神弄鬼,虛張聲勢。

  陳平安環顧四周,「這一處佛門清淨地,僧人經書已不在,可興許佛法還在,所以當年那頭狐魅,就因為心善,得了一樁不小的善緣,跟隨那個『柳赤誠』行走四方,那麼你們?」

  看著那個背劍年輕人的譏諷笑意。

  韋蔚沒來由有些心慌。

  陳平安手腕一抖,竹箱憑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當中。

  手腕一擰,手中又多出一頂斗笠,戴在頭上,扶了扶。

  不知為何,那頭已被納入一國山水譜牒的神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雙膝發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彷彿如被無上仙法壓勝,徹底運轉不靈。

  只是比起當年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

  在落魄山竹樓練拳之後,陳平安開始神意內斂。

  雖未完全能夠收放自如,卻也不會像之前那麼隨意外瀉,而自己渾然不覺。

  不然這趟古寺之行,陳平安哪裡能夠見到韋蔚和兩位婢女陰物。

  下一刻。

  女鬼韋蔚瞪大一雙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時,那個青衫年輕人已經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劍之外的地方。

  剛好一劍的距離。

  因為那人不知怎麼就已經拔劍出鞘了,劍尖上挑,刺入那頭山怪的下顎,竟是直接將其挑離地面。

  一位山神的金身,開始當場碎裂出無數條細縫。

  陳平安微微仰頭,「當年殺了頭為禍一方的黃鱔河妖,就有因果業障纏身,那麼殺一位山水正神,應該只多不少。」

  韋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覺得天地寂靜,唯有那個青山劍客的話音,悠悠響起。

  「沒關係,這份因果,我接了。」

  ————

  女鬼韋蔚甚至不知道,那個人是什麼時候走的,過了許久,才稍稍回過神來,能夠動一動腦子,卻又開始發呆,不知為何他沒殺自己。

  當然到最後也不知道那把劍,到底是不是真的一把半仙兵。

  古寺內,反而是那個豐腴女鬼,開始跪地砰砰磕頭求饒。

  高挑女鬼則戰戰兢兢來到韋蔚身邊,顫聲說道:「主人一直入神想事情,那位仙師喊了一聲沒反應,便要奴婢轉告主人,說以後這座古寺,咱們就別再來了,假若能夠多積攢些陰德,不是什麼壞事,說不定古寺這邊的菩薩,都看著呢。」

  韋蔚也察覺到自己的怪誕境地,强行運轉術法,好似强行從泥濘中拔出雙腳一般,這才恢復神智清明,大口喘氣,身為女鬼,都出了一身虛汗,她的衣裙和綉花鞋,不比身邊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類粗劣的障眼法。

  韋蔚瞥了眼本該躺著一具山怪身軀卻空蕩蕩的地面,連血跡都沒有,皺眉問道:「那個人呢?」

  高挑女鬼搖頭道:「說完就走了。」

  韋蔚剛想要一腳踹得那個磕頭賤婢灰飛煙滅,只是猛然間收回綉花鞋,惱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罰!」

  她大手一揮,「走,趕緊走!」

  只是離開破敗古寺之前,她在門檻那邊停步轉身,雙手合十,這位從不信佛的女鬼惡煞,竟然低頭呢喃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最後韋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滅的篝火,一團光亮。

  她們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韋蔚三頭女鬼離去後。

  一襲青衫竟然沒過多久,就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舊對著那對篝火,偶爾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期間起身一次,然後站在寺內一處,閉著眼睛,以虛握長劍之姿勢,輕輕向前揮劍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廟大門,來到崖畔,緩緩走樁。

  出完拳後站定,轉頭一笑。

  陳平安收回視線,舉目遠眺。

  天高地闊,風景如畫。

  相信明一年春,又會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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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5 00:48:45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七十一章 聽說你要問劍

  鐵符江畔,幾位高冠大袖的老夫子帶頭走在前方,身後是儒衫的年輕男女,顯然皆是儒家門生。

  隊伍如同一條青色長蛇,人人高聲朗誦《勸學篇》。

  江水潺潺,書聲琅琅。

  隊伍中,有位身穿紅衣的年輕女子,腰間別有一隻裝滿清水的銀色小葫蘆,她背著一隻小小的綠竹書箱,過了紅燭鎮和棋墩山後,她曾經私底下跟茅山主說,想要獨自返回龍泉郡,那就可以自己決定哪裡走得快些,哪裡走得慢些,只是老夫子沒答應,說跋山涉水,不是書齋治學,要合群。

  期間經過鐵符江水神廟,大驪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楊花,一位幾乎從不現身的神靈,破天荒出現在這些書院子弟眼中,懷抱一把金穗長劍,目送這撥既有大隋也有大驪的讀書種子。照理說,如今山崖書院被摘掉了七十二書院的頭銜,楊花身為大驪名列前茅的山水神祇,完全無需如此禮遇。

  可搬遷到大隋京城東華山的山崖書院,曾是大驪所有讀書人心中的聖地,而山主茅小冬如今在大驪,依舊桃李盈朝,尤其是禮、兵兩部,更是德高望重。

  而楊花曾經還是那位宮中娘娘身邊捧劍侍女的時候,對於仍在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仰慕已久,還曾跟隨娘娘一起去過書院,早就見過那位身材高大的茅老夫子,所以她才有今日的現身。

  在鐵符江和龍鬚河接壤處的那處瀑布,早有人等候已久。

  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幾位山主,還有龍泉郡太守吳鳶,袁縣令,曹督造,都位列其中。

  還有一位李氏老人,正是福祿街李氏家主,李希聖、李寶箴、李寶瓶三兄妹的爺爺。元嬰境修為的老人,如今已是大驪頭等供奉,只是一直沒有對外宣揚而已。

  大驪宋氏當年對於掌握了絕大多數龍窯的四大姓十大族,又有不為人知的特殊恩賜,宋氏曾與聖人簽訂過密約,宋氏准許各個家族中「截留」一到三位修道之才的本命瓷,在歷代坐鎮此地聖人的眼皮子底下,准許破例修行,並且能夠無視驪珠洞天的天道壓勝與秘法禁制,只不過修行之後,無異於畫地為牢,並不可以擅自離開洞天地界,不過大驪宋氏每百年又有三個固定的名額,可以悄悄帶人離開洞天,至於為何李氏家主當年明明已經躋身金丹地仙,卻一直沒能被大驪宋氏帶走,這樁密事,想必又會牽扯甚廣。

  李氏老人到底是一位元嬰地仙,遙遙便見著了那位心愛孫女,頓時滿臉笑意,怎麼都遮掩不住。

  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孫女還是跟當年那般不合群,獨來獨往的模樣,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樣,老人突然既欣慰又失落。

  小寶瓶到底是長大了,就這樣偷偷摸摸長大了啊,真的是,也不敢那麼疼她的爺爺打聲招呼,就這麼悄悄長大了。

  隔代親,在李家,最明顯。尤其是老人對年紀最小的孫女李寶瓶,簡直要比兩個孫子加在一起都要多。關鍵是長孫李希聖和次孫李寶箴,哪怕兩人之間,由於他們母親偏袒太過顯眼,在下人眼中,雙方關係似乎有些微妙,可是兩人對妹妹的寵溺,亦是從無保留。

  背著那只老舊小巧的小竹箱,李寶瓶獨自走在水淺、聲卻比江水更響的龍鬚河畔。

  其實隊伍不遠處,與兩個好友一起的李槐,還有與一位書院先生言語交流的林守一,也都背著樣式相仿的竹箱。

  三隻竹箱,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像才怪了。只不過李寶瓶那只做得最早,材質卻最普通,只是最尋常的青竹,林守一和李槐是過了棋墩山之後,陳平安用魏檗的奮勇竹打造而成,反而這麼多年過去,依舊顔色翠綠欲滴。

  至於最後在大驪關隘那邊才第一次與陳平安相逢的於祿和謝謝,可就沒有這份待遇了。

  大驪北岳正神魏檗並未出現,聖人阮邛也沒有露面。

  一位曾經與茅小冬拍過桌子、然後被崔東山談過心的山崖書院副山主,有些皺眉,大驪此舉,合理卻不合情。

  真正分量最重的兩位,都如此無視了山崖書院。

  關鍵是林鹿書院也好,郡城太守吳鳶也罷,好像都沒有要為此解釋一二的樣子。

  這位出身大隋世族的副山長心中難免唏噓,說到底,還是雙方國力的此消彼長使然,遙想當年,我大隋和那盧氏王朝山川版圖上,有多少大驪讀書人慕名而來?以與兩國名士有過詩詞唱和而沾沾自喜。

  隊伍停步,書院老夫子們與大驪那些人客套寒暄。

  李寶瓶瞧見了自己爺爺,這才有點小時候的樣子,輕輕顛晃著竹箱和腰間銀色葫蘆,撒腿飛奔過去。

  老人笑著嚷嚷道:「小寶瓶,跑慢些。」

  李寶瓶在老人身前一個急停站定,笑著,大聲喊了爺爺,笑容燦爛,

  老人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大姑娘家家的了,不像話。」

  不遠處,大隋豪閥出身的馬濂見到了終於露出笑顔的那位姑娘,他鬆了口氣,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劉觀看到這一幕,搖頭不已,馬濂這只呆頭鵝,算是無藥可救了,在書院就是如此,幾天見不到那個身影,就失魂落魄,偶爾路上遇見了,卻從來不敢打招呼。劉觀就想不明白,你馬濂一個大隋頭等世家子,世代簪纓,怎麼到頭來連喜歡一個姑娘都不敢?

  李槐是知道內幕的,先前書院收到了陳平安從龍泉郡寄來的書信,李寶瓶就打算告假返鄉,只是當時書院夫子沒答應,就在李寶瓶準備翻牆跑路的時候,突然傳出個消息,茅山主要親自領路,帶著一部分書院弟子去往大驪披雲山,一路遊歷,然後與林鹿書院切磋學問,此外,就是可以觀看一場千百神靈攜手夜遊訪山岳的稀罕事。

  還是怪李寶瓶自己,說是要給她的小師叔一個驚喜,先不告訴落魄山那邊他們可以回鄉了。

  結果走到半路,李寶瓶不知道從哪兒得了消息,可能是收到了家書或是什麼,然後就開始沒有精氣神了,越來越沉默寡言,恢復了前幾年她在書院讀書的光景。如今在山崖書院,隨著李寶瓶的讀書越來越多,越來越快,跟人請教的次數,拋出來的問題,反而越來越少,起先書院幾乎人人都被問倒的夫子先生們,竟是人人覺得寂寞了,沒了那些刁難,還真不適應,懷念當年那個一本正經與他們問怪問題的紅棉襖小姑娘。

  山崖書院學子需要先到了披雲山的林鹿書院,接下來才有兩天的自由行動,然後重新聚在林鹿書院,觀看那場大驪北岳舉辦的山水夜遊宴。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了小鎮。

  李氏老人沒有去往福祿街祖宅,而是打算跟隨小寶瓶一起入山,當然作為一位元嬰修士和大驪頭等供奉,本身儒家學問又深,老人沒有陪在李寶瓶身邊,那只會讓孫女更加遠離大隋同窗。

  在大隋書院學子剛剛離開小鎮,路過那座真珠山後,一個手持行山杖、腰間刀劍錯的黑炭丫頭,身邊跟著一頭身形矯健的黃狗,一起奔跑,她個兒矮,瞧不見隊伍當中那一襲紅色,就跑到了自家師父的山頭上,這才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使勁揮手,中氣十足喊道:「寶瓶姐姐!我在這裡,這裡!」

  李寶瓶猛然轉頭,看到了裴錢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趕緊離開隊伍,跑向那座小山頭。

  李槐樂了,停步不前,留在隊伍最後,然後大聲嚷嚷道:「裴錢!我呢我呢?」

  裴錢翻了個白眼,沒搭理他。

  劉觀和馬濂幸災樂禍,哈哈大笑。

  這些年,裴錢時不時會寫信去往大隋書院,信上偶爾也會提及馬濂和劉觀這兩個她心目中的馬前卒,畢竟約好了以後要跟李槐一起行走江湖,尋寶挖寶,五五分賬。但是如果身邊沒有幾個搖旗吶喊的小嘍囉,顯不出她的身份,馬濂比較笨,但是忠心耿耿,劉觀心眼多,可以當個狗頭軍師。

  李寶瓶跑向真珠山,裴錢跑下真珠山,兩人在山腳碰頭。

  李寶瓶伸手按住裴錢腦袋,比劃了一下,問道:「裴錢,你咋不長個兒呢?」

  裴錢如遭雷擊,悶悶不樂。

  寶瓶姐姐,太不會說話了唉,哪有一開口就戳人心窩子的。

  李寶瓶突然說道:「沒事,有志不在個兒高。」

  裴錢心情略好,「對對對,我志向高遠,在落魄山人盡皆知,師父都認的。」

  說到這裡,裴錢轉頭斜了一眼那條趴在不遠處的土狗。

  後者耷拉著腦袋,不敢跟這個手持行山杖的傢伙正視。

  說到師父,裴錢安慰道:「寶瓶姐姐,別傷心啊,我師父不曉得你們要來,這才自個兒跑去江湖了,千萬別傷心啊,回頭我見著了師父,我就幫你駡他……嗯,說他幾句……一句好了。」

  已經快要比裴錢高出一個腦袋的李寶瓶笑問道:「你怎麼在小鎮待著,沒在落魄山練習你那套瘋魔劍法?」

  裴錢挺起胸膛,踮起腳跟,「寶瓶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小鎮給師父看著兩間鋪子的生意呢,兩間好大好大的鋪子!」

  李寶瓶一臉訝異道:「你都已經這麼厲害了?」

  裴錢使勁點頭,「寶瓶姐姐如果不信,我可以現在就帶你去騎龍巷!那兒的春聯、門神,還有福字春字,都是我親手張貼上去的。」

  李寶瓶嗯了一聲,贊賞道:「不錯,個兒不高,但是已經能夠給小師叔分憂了。」

  裴錢笑得合不攏嘴,寶瓶姐姐可不輕易誇人的。

  李寶瓶回頭看了眼隊伍,對裴錢說道:「我要先去披雲山林鹿書院,等安置好了,我就下山找你玩兒。」

  裴錢看著個兒高高、臉蛋瘦瘦的寶瓶姐姐,像是想起了什麼,剛才還滿心歡喜的小丫頭,突然一下子哭了起來,低著頭,用手背擦拭眼淚,嗚嗚咽咽道:「寶瓶姐姐,師父這次回家,可瘦了!比你還瘦,瘦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師父沒有說什麼,可是我知道,師父在書簡湖那邊的五年時間,過得半點都不好。寶瓶姐姐,你讀書多,本事大,膽兒大,師父又那麼喜歡你,你這些年也不去看看師父,師父見著了你,肯定比見著了我還要高興的……說不定就不會覺得那麼累了。」

  李寶瓶笑了起來,轉頭遠望南方,眯起一雙眼眸,有些狹長,臉蛋兒不再如當年圓乎乎,有些鵝蛋臉的小尖了。

  她彎下腰,幫裴錢擦去淚水,輕聲道:「好啦好啦,怨我怨我。」

  裴錢哭完鼻子之後,有些心虛,「對不起啊,寶瓶姐姐,我胡說八道哩。」

  李寶瓶拍了拍裴錢肩膀,笑道:「回頭見。」

  裴錢點點頭,看著李寶瓶轉身離去。

  寶瓶姐姐,背著那個小竹箱,還是穿著熟悉的紅衣裳,但是裴錢望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很擔心明天或是後天再見到寶瓶姐姐,個頭就又更高了,更不一樣了。不知道當年師父走入山崖書院,會不會有這個感覺?當年一定要拉著他們,在書院湖上做那些當時她裴錢覺得特別好玩的事情,是不是因為師父就已經想到了今天?因為看似好玩,可人的長大,其實是一件特別不好玩的事兒呢?

  裴錢撓撓頭,一跺腳,懊惱不已,自己如今好歹是兩間鋪子的三掌櫃,怎麼就不記事呢,她從袖子裡掏出兩串用油紙包好的糖葫蘆,忘了給寶瓶姐姐了!

  她唉聲嘆氣,放回袖子一串糖葫蘆,留下一串,自顧自啃咬起來,滋味真不錯,至於買糖葫蘆的錢,是石柔出的,她也真是的,自己不過就是在壓歲鋪子裡邊,多念叨了幾句糖葫蘆的事情,多問了石柔幾句,聽沒聽見小販走街串巷叫賣糖葫蘆的聲音,一來二去,石柔就主動塞了一把銅錢給她了,說請她吃的,不用還錢。這多不好意思,她裴錢又不是那種饞嘴的孩子了,就使勁盯著石柔手心的銅錢,然後搖著頭擺手,說不用不用。不過最後她還是收下了,盛情難卻。

  吃完了糖葫蘆,袖子裡那串就留著好了,畢竟錢是石柔出的,回去送給她,至於寶瓶姐姐那份,明兒她自己出錢好了。

  江湖人行事,就是如此豪爽。

  裴錢揮了一通行山杖,瞥見遠遠躲開的那條土狗,一瞪眼,土狗立即夾著尾巴跑到她身邊趴著。

  裴錢蹲下身,一把抓住它的嘴,怒道:「小老弟,你怎麼回事,個兒這麼矮,你是矮冬瓜嗎?丟不丟人?嗯?開口說話!」

  它莫名其妙得了一樁大福緣,實則早已成精,本該在龍泉郡西邊大山亂竄、好似攆山的土狗一動不動,眼神中充滿了委屈和哀怨。

  它如今開竅通靈,靠山又是龍泉劍宗,在西邊群山之中,也算一頭誰都不會招惹的山水精怪了,可是距離開口人言與化為人形,其實還差了些道行。

  裴錢使勁攥著土狗嘴巴不鬆手,她瞪大眼睛,「不說話就是不服氣嘍?誰給你的狗膽?!」

  它一動不敢動。

  裴錢手腕一擰,狗頭跟著扭轉起來,土狗立即嗚咽起來,裴錢氣呼呼道:「說,是不是又背著我去欺負小鎮上的大白鵝了?不然為何我只要每次帶上你,它們見著了就跑?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拳高莫出?!氣死我了,跟著我混了這麼久江湖,半點不學好。」

  那條土狗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

  當年是誰騎著一隻大白鵝在小巷子亂竄?

  裴錢好不容易放過了土狗,鬆開手,站起身,拍拍手,突然她使勁眨了眨眼睛,伸手揉著。

  上次在騎龍巷吃過師父遞過來的那顆珠子後,就經常這樣,雙眼發酸,倒是不疼,就是有些心煩,害她好幾次抄書的時候,一個眨眼,筆劃就歪斜了,沒寫得工整,就得重新寫過,這是師父為數不多的規矩之一,她一直照做,哪怕如今已經沒人管她的抄書了。

  而且她偶爾望向寫滿字的紙面,總覺得有些字會動,只是當她定睛一看,又很正常,一個一個字規規矩矩躺在紙上。

  裴錢打算借著之後帶寶瓶姐姐去落魄山的機會,問一問成天在山上遊手好閒的朱老廚子,反正他什麼都懂,實在不行,就問問山神老爺魏檗,再不行,唉,就只能去竹樓二樓那座龍潭虎穴,請教那個一言不合就要教她拳法的老先生了,老先生不就是仗著歲數大,氣力比師父多幾斤幾兩而已,懂什麼拳法?能有她師父懂嗎?老頭兒懂個屁嘞!

  裴錢開始大搖大擺走向小鎮,仰著腦袋不看路,高高挺起胸膛,大聲道:「走路囂張,敵人心慌!若是朋友,宰了土狗,我吃肉來你喝湯!」

  那條土狗夾著尾巴,乖乖跟在裴大女俠身後。

  ————

  小鎮愈發熱鬧,因為來了許多說著一洲雅言的大隋書院學子。

  李槐帶著劉觀和馬濂去了自家宅子,破落不堪,劉觀還好,本就是寒苦出身,只是看得馬濂目瞪口呆,他見過窮的,卻沒見過這麼家徒四壁的,李槐卻毫不在意,掏出鑰匙開了門,帶著他們去挑水打掃屋子,小鎮自然不止鐵鎖井一口水井,附近就有,只是都不如鐵鎖井的井水甘甜而已,李槐娘親在家裡遇上好事、或是聽說誰家有不好事情的時候,才會走遠路,去那邊挑水,跟杏花巷馬婆婆、泥瓶巷顧氏寡婦在內一大幫婆娘,過招切磋。

  劉觀是個懶鬼,不願動,說他來燒火起灶負責做飯,李槐就帶著馬濂去挑水,結果馬濂那細皮嫩肉的肩頭,苦不堪言,看得水井旁的女子笑話不已,容貌清秀的馬濂滿臉漲紅。

  李寶瓶到了小鎮,先回了趟家,娘親的眼淚就沒停過,李寶瓶也沒忍住。

  李寶瓶離開了福祿街,去那條騎龍巷,熟稔得很,如今變成小師叔的那兩家鋪子,當年本就是那個羊角辮兒的祖傳産業,李寶瓶小時候沒少去,何況李寶瓶在小鎮內外從小跑到大,大街小巷,閉著眼睛都能逛下來。只是這次走得慢,不再風風火火了。果然在壓歲鋪子那邊看到了坐在板凳上苦等自己的裴錢,李寶瓶這才加快步子,在鋪子待了一會兒,就和裴錢去泥瓶巷,發現小師叔的祖宅乾乾淨淨,都不用打掃,李寶瓶就帶著裴錢回福祿街。

  裴錢蹲在那口小水池旁邊,瞪大眼睛看看石子,看看據說養在裡邊很多年了的金色過山鯽,是小師叔當年送給她的,以及更久的一隻金色小螃蟹,則是寶瓶姐姐自己抓的,其實事情的真相,準確說來,是紅棉襖小姑娘當年給它夾了手指,一路流著眼淚跑回家,給大哥李希聖掰開螃蟹的鉗子。

  裴錢看了半天,那兩個小傢伙,不太給面子,躲起來不見人。

  小水池是李寶瓶當年很小的時候一力打造而成,石子都是她親自去溪水裡撿來的,只撿花花綠綠好看的,一次次螞蟻搬家,費了很大勁,先堆在牆角那邊,成了一座小山,才有後來的這座水池,如今那些作為「開國功勛」的石子,大多已經褪色,沒了光澤和異象,但是還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子,依舊晶瑩剔透,在陽光映照下,光華流轉,靈氣盎然。

  林守一去了趟窯務督造衙署,故地重遊,小時候他經常在這邊遊玩。

  林家是小鎮的大族,卻不在四大姓十大族之列,而且林家人也很不出名,不太喜歡與街坊鄰居打交道,就像林守一父親,就只是督造衙署品秩不高的官吏而已,在當時小鎮唯一衙門當差的時候,搬遷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先後輔佐過三任窯務督造官,但是好像誰都沒有要提拔他的意思。

  林家遷往大驪京城,可老宅子還在,沒有賣,但是只剩下了幾個老僕。

  林守一對於家族,自打懂事起,就沒什麼大的念想。

  家族對他,似乎也是如此。

  兩看相厭。

  哪怕如今林守一在書院的事跡,已經陸陸續續傳入大驪,家族好像依舊無動於衷。

  林守一不覺得奇怪,父親歷來如此,只要是父親認定的事情,旁人的言行,只要不合他的心意,便都是錯的。而娘親在父子之間,永遠只會站在自己丈夫那邊,看待自己兒子的眼神,從來都是冷冷清清的,就像看待一個只是幫著她留在林家的人,不是外人,也不是什麼親人,反正不像是一個娘親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客客氣氣,藏著疏遠。

  林守一認得那些父親當年的衙署同僚,主動拜訪了他們,聊得不多,實在是沒什麼好聊的,而且與人熱絡寒暄,從來不是林守一的長項。

  據說今天的督造官大人又出門溜達去了,按照衙署胥吏的說法,不用懷疑,曹大人就是喝酒去了。

  林守一難免有些奇怪,好像無論官員還是胥吏,聊起那個他們本該小心措辭的督造官,一個比一個笑臉由心,言語隨意。

  剛好於祿帶著謝謝,去了那棟曹氏祖宅,當年於祿和謝謝身份各自敗露後,就都被帶到了這裡,與那個名為崔賜的俊美少年,一起給少年容貌的國師崔瀺當奴僕。

  大驪上柱國曹氏的嫡孫,也就是如今龍泉郡的曹督造,如今就住在這邊。

  今天喝酒上頭了,曹大人乾脆就不去衙署,在那兒他官最大,點個屁的卯。他拎著一隻空酒壺,滿身酒氣,搖搖晃晃返回祖宅,打算眯一會兒,路上遇見了人,打招呼,稱呼都不差,無論男女老幼,都很熟,見著了一個穿著開襠褲的小屁孩,還一腳輕輕踹過去,小孩子也不怕他這個當大官的,追著他狂吐口水,曹大人一邊跑一邊躲,街上婦人女子們見怪不怪,望向那個年輕官員,俱是笑顔。

  這位曹大人好不容易擺脫那個小王八蛋的糾纏,剛好在半路碰到了於祿和謝謝,不知是認出還是猜出的兩人身份,風流倜儻醉悠悠的曹大人問於祿喝不喝酒,於祿說能喝一點,曹大人晃了晃空蕩蕩的酒壺,便丟了鑰匙給於祿,轉頭跑向酒鋪,於祿無可奈何,謝謝問道:「這種人真會是曹氏的未來家主?」

  於祿笑道:「這樣才能是吧。」

  謝謝冷哼一聲。

  相較於溫文爾雅、勤於政務的袁縣令,曹督造是出了名的風流人,各大龍窯,只是走馬觀花逛了一遍,就再也沒有去過。

  倒是在小鎮或是郡城兩處,經常兩頭跑,喜歡買酒,請人喝酒,更喜歡跟人瞎扯,幾乎每次露面,手裡邊都拎著只酒壺,唯一的差別,只是壺裡有無酒水而已。小鎮男人都喜歡跟這個京城來的官老爺喝酒聊天,每次曹大人一露面,就會立即圍攏一大幫愛喝酒的閒漢,聽著曹大人在那邊說京城那邊的趣事,真真假假的,誰在乎,不就是圖個熱鬧嘛,再說了,只要喝高,曹大人經常會撂下一句,今兒酒錢我包了!

  婦人和小娘子,都喜歡這位笑容迷人的年輕官老爺。

  在小鎮女子心目中的歡迎程度,不比當年那個擺算命攤子的年輕道士遜色了。

  披雲山上。

  茅小冬開了口,跟林鹿書院打了聲招呼,出身大隋的夫子們,才算見著了在此求學的皇子高煊。

  不然誰都不敢開這個口,不是他們自己怕惹禍上身,能夠成為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哪個沒這點擔當和書生意氣?他們是擔心自己會連累了身在異國他鄉的高煊,那位自己要求頂替哥哥來此擔任質子的大隋戈陽子弟!

  茅小冬在雙方見面後,這才離開。

  那位十一境的戈陽高氏老祖,並未出現。

  高煊看著那些一個個對自己作揖後,老淚縱橫的大隋學問最高的老書生,原本不覺得來此有何天大委屈的年輕人,也有些眼眶濕潤。

  高煊向那些白髮蒼蒼的大隋讀書人,以晚輩儒生的身份,畢恭畢敬,向前輩們作揖還禮。

  老夫子們一個個正衣襟,肅然而立,受這一禮。

  林鹿書院那座被命名為「浩然亭」的觀景點,陪同高煊一起來到大驪的戈陽高氏老祖,此刻身邊站著茅小冬和老蛟程水東。

  高氏老祖閒聊幾句就離去。

  他在林鹿書院並未擔任副山長,而是隱姓埋名,尋常的教書匠而已,書院弟子都喜歡他的講課,因為老人會說書本和學問之外的事情,聞所未聞,例如那小說家和白紙福地的光怪陸離。只是林鹿書院的大驪本土夫子,都不太喜歡這個「不務正業」的高老先生,覺得為學生們傳道授業,不夠嚴謹,太輕浮。可是書院的副山長們都未曾對此說些什麼,林鹿書院的大驪教書先生,也就只能不再計較。

  浩然亭內只剩下兩位來自不同書院的副山長,程水東似乎與茅小冬是舊識,言談無忌。

  老蛟與茅小冬說了許多書院事,也聊到了落魄山陳平安,其中說到一件小事,關於讓一雙外鄉男女住在林鹿書院的請求,不是讓魏檗捎話給書院,而是親自登門,求了他這位副山長幫忙。

  茅小冬板著臉道:「總算稍微懂了點人情世故。」

  老蛟哈哈大笑。

  在披雲山之巔,一男一女登高望遠,欣賞群山風光。

  正是獅子園柳清山和師刀房女冠柳伯奇。

  柳清山說道:「去過了大驪京城和寶瓶洲最北的大海之濱,我們就回去吧?我們一起回去看看父親,也看看我大哥。」

  柳伯奇輕輕點頭,有些臉紅。

  按照最早的約定,返鄉回家之日,就是他們倆成親之日。

  書生柳清山,在她眼中,就是一座青山,四季常青,春山蒼蒼,春水漾漾。

  他飽讀詩書,他憂國憂民,他待人真誠,他名士風流……沒有缺點。

  可是她卻是個修道之人,姿色平平,只會打打殺殺,說話不文雅,喝茶如飲酒,不會琴棋書畫,沒有半點柔情,好像她只有缺點。

  其實這一路相伴遠遊,她一直擔憂,將來的那場離別,不是柳清風作為凡俗夫子,終有老死的那一天。

  而是柳清風哪天就突然厭煩了她,覺得她其實根本不值得他一直喜歡到白髮蒼蒼。

  柳伯奇憂愁不已。

  直到去了那座落魄山,那個朱老先生一句話就點破了她的心結。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我柳伯奇是如何看待柳清山,有多喜歡柳清山,柳清山便會如何看我,就有多喜歡我。

  可是柳伯奇還想親口確認,鼓起勇氣,可事到臨頭,還是十分緊張,忍不住死死握住了腰間那把佩刀獍神的刀柄,轉頭道:「清山,我想問你一件事情,你不許覺得我傻,更不許笑話我……」

  只是不等柳伯奇繼續言語,柳清山就輕輕握住了她那只握刀的手,雙手捧住,微笑道:「知道在我眼中,你有多好看嗎,是你自己都想像不到的好看。」

  柳伯奇微微低頭,睫毛微顫。

  柳清山輕聲道:「怪我,早該告訴你的。如果不是朱老先生提醒,驚醒夢中人,我可能要更晚一些,可能要等到回到獅子園,才會把心裡話說給你聽。」

  柳伯奇抬起頭,打開了心結,她的眼神就再沒有半點羞赧,唯有臉上微微漾開的紅暈,才顯露出她方才的那陣心湖漣漪。

  柳伯奇輕聲道:「朱老先生竟然淪落到給陳平安看家護院,真是可惜了。」

  柳清山啞然失笑。

  便想要幫著陳平安說幾句,只是沒來由記起朱老先生的一番教誨。

  大是大非寸步不讓,就足夠了,小事上與心愛女子掰扯道理作甚?你是娶了個媳婦進門,還是當教書先生收了個弟子啊。

  柳清山頓時覺得那位朱老先生,真是高山巍巍,句句金玉良言。這次離開龍泉郡之前,一定要再與老先生討教討教。

  ————

  楊家鋪子,既是店裡夥計也是楊老頭徒弟的少年,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鋪子風水不好,跟銀子有仇啊。

  總這樣生意冷清也不是個事吧,名叫石靈山的少年就得好歹認了師父,就得做點孝敬事兒,於是自作主張,跑去跟那個在督造衙署當差的舅舅,詢問能不能幫著拉攏點客人登門,結果給舅舅一頓臭駡,說那鋪子和楊家如今名聲臭大街了,誰敢往那邊跑。

  少年灰溜溜回到鋪子,結果看到師兄鄭大風坐在大門口啃著一串糖葫蘆,動作特別膩人噁心,若是平常,石靈山也就當沒看見,可是師姐還跟鄭大風聊著天呢,他立即就火冒三丈,一屁股坐在兩根小板凳中間的臺階上,鄭大風笑眯眯道:「靈山,在桃葉巷那邊踩到狗屎啦?師兄瞧著你臉色不太好啊。」

  石靈山沒好氣道:「你管不著,回落魄山看你的大門去。」

  鄭大風一臉慈祥地擺師兄架子,揉著少年的腦袋,一通晃蕩,給少年一巴掌拍掉,鄭大風啃著一顆糖葫蘆,含糊不清道:「師兄如今闊氣了,在落魄山那邊又有了棟宅子,比東大門那邊的黃泥房子,可要大多了,啥時候去做客?」

  石靈山說道:「去什麼去,鋪子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鄭大風惋惜道:「真是可惜,新宅子有兩間屋子,床都特別大,特結實,怎麼打滾都不出半點聲兒,本來想著邀請你和蘇丫頭一塊去過夜的,新宅子嘛,得找人添點人氣,吃頓開灶飯,喝點小酒啥的,唉,嫌路遠就算了,蘇丫頭倒是答應了,也好,兩個人兩間屋子,不用擠床鋪了。」

  石靈山張大嘴巴,後悔不已。

  那個被鄭大風稱呼為蘇丫頭的女子,一言不發,哪怕鄭大風先前根本就沒與她說這一茬,她也不反駁什麼。

  方才與鄭師兄詢問武學疑惑,鄭師兄雖然武道廢了,但是見識還在,她沒有半點輕視之心。

  比起尚未真正修行的桃葉巷少年,她要更早接觸到諸多內幕和隱情,眼界大開,即是天地一變,自然而然就會對一間藥鋪生意的蠅營狗苟,渾然不上心。

  只是當她剛想詢問鄭師兄,先前那樁冥冥之中、讓她生出微妙感應的怪事,就給石靈山打岔了。

  鄭大風說道:「石靈山,楞著幹什麼,去拿點吃食過來,孝敬孝敬你師兄。」

  石靈山坐在師兄和師姐中間,屁股不抬。

  女子倒是去店裡拿吃食了。

  鄭大風一巴掌拍過去,「真是個蠢蛋,你小子就等著打光棍吧。」

  石靈山站起身,氣憤道:「小心我跟你急啊。」

  鄭大風揉著下巴,「蘇丫頭長得這般水靈,以後肯定會有很多男人爭著搶著想要娶回家,唉,不知道以後哪個王八蛋有這福分,跟蘇丫頭大晚上過招,我這個師兄,一想到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真是有些心累。還好,蘇丫頭一直聽我這師兄的話,想必以後挑花了眼,還是會由我這個師兄把把關,幫著一錘定音……」

  石靈山立即糾結得一塌糊塗,好像被這個師兄糊了一臉的黃泥巴。

  石靈山轉頭望向店裡邊,師姐在櫃檯那邊,正踮起腳跟去藥櫃裡邊拿東西,鋪子裡邊有些藥材,是能直接吃的。

  師姐一踮腳,一伸腰,身姿便愈發苗條了。

  石靈山很快轉過頭,一屁股坐回臺階。

  師姐真名叫蘇店,小名胭脂,據說師姐早年最大的夢想,就是開一家售賣胭脂水粉的小店鋪,名字也是她叔叔取的,昵稱也是她叔叔喊的,特別不上心。

  就在這個時候,小鎮那邊跑來一個背了個包裹的少年。

  鄭大風一抹臉,完蛋,又碰到這個從小就沒良心的崽子了。想當年,害得他在嫂子那邊挨了多少的不白之冤?

  李槐跑到鋪子門口,嬉皮笑臉道:「哎呦喂,這不是大風嘛,曬太陽呢,你媳婦呢,讓嬸嬸們別躲了,趕緊出來見我,我可是聽說你娶了七八個媳婦,出息了啊!」

  哪壺不開提哪壺。

  鄭大風沒好氣道:「滾你的蛋!」

  李槐哈哈笑著跑進藥鋪,直接往後院去,嚷嚷道:「楊老兒,楊老兒,你猜我給你帶來了啥?!」

  坐在後院的楊老頭抬起頭,望向李槐。

  李槐先摘下那個包裹,竟是直接跑入那個鄭大風、蘇店和石靈山都視為禁地的正屋,隨手往楊老頭的床鋪上一甩,這才離了屋子,跑到楊老頭身邊,從袖子裡取出一隻罐子,「大隋京城百年鋪子購買的上等煙草!足足八錢銀子一兩,服不服氣?!就問你怕不怕吧。以後抽旱煙的時候,可得念我的好,我爹我娘我姐,也不能忘了!

  少年遞過了那罐煙草,他抬起雙手,伸出八根手指頭,晃了晃。

  鄭大風搬了板凳來到後院坐下,看好戲。

  石靈山也跟著,好奇這個傢伙是從哪裡蹦出來的,怎麼沒大沒小,跟鄭大風隨便也就罷了,怎的連自己師父都毫無尊重。

  蘇店猶豫了一下,也站在竹簾子那邊。

  楊老頭皺巴巴的滄桑臉龐,破天荒擠出一絲笑意,嘴上依舊沒什麼好話,「煙草留下,人滾一邊待著去。小崽兒,歲數不大,倒是不穿開襠褲了?不嫌拉屎撒尿麻煩?」

  李槐屁顛屁顛繞到老頭子身後,一巴掌拍在楊老頭的後腦勺上,「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有本事當我娘親的面兒,說這些遭雷劈的混帳話?找削不是?」

  楊老頭竟是也不生氣,只是在那兒嫻熟裝了煙草,開始吞雲吐霧,然後臉色陰沉,呸了一口,駡道:「回頭砸那家鋪子的招牌去,什麼破爛貨色,不值那個價兒。」

  李槐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敢,八錢銀子一兩的鎮店之寶,我可買不起,還在人家鋪子那邊擺著呢,我倒是想買,人家不賣啊。我就量力而行,給你買了便宜些的,禮輕情意重嘛,帶著這些煙草,我這都走了多遠的路了?楊老兒你一個喜歡趴窩不動的傢伙,哪裡曉得那千山萬水,到底有多遠?楊老兒,真不是我說你,趁著還有點氣力,多出去走走,別整天待這兒,萬一出了門,就瞅見了對眼的老嫗,那可了不得,乾柴烈火的,我還不得喝你的喜酒?」

  楊老頭瞥了眼李槐,正要開口駡人。

  李槐雙手捂住耳朵,搖頭晃腦,「楊老王八愛念經,李槐大爺不聽不聽。」

  這一幕,看得鄭大風眼皮子和嘴角一起顫。

  實在是太多年沒領教嫂子的駡聲和李槐的滿地亂撒尿了。

  蘇店和石靈山更是心肝顫,少年還咽了咽口水。不知道這個虎了吧唧的儒衫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

  畢竟石靈山如今只知道小鎮這邊,就只有鄭大風這麼個吊兒郎當的師兄,至於李二,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但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儒衫少年,是真敢講啊。

  石靈山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份膽識。

  這還是石靈山歲數小,沒見過當年藥鋪的光景,不然更覺得匪夷所思。

  當年李二還在藥鋪當夥計的時候,李槐就喜歡背著娘親,一個人來這邊瘋玩,一磕碰就撒潑打滾,滿身泥污,回去後只要給他娘親瞅見,多半是要心疼得不行,既心疼衣服,更心疼灰不溜秋的兒子,就要帶著兒子來這邊駡街,駡天駡地,沒她駡不出口的。這都不算什麼,李槐穿開襠褲那會兒,一天到晚憋不住尿,就在藥鋪後院楊老頭的山頭這邊,各處灑水。

  連李二這麼個八桿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都覺得真是對不住師父,開口與師父道了幾次歉。只不過楊老頭從來沒計較罷了,李二也就隨著去了。楊老頭最多就是拿著煙桿敲打一下那個小王八蛋的小雞崽兒。李槐倒也奇怪,自己摔跤什麼的,哭得山崩地裂,給楊老頭駡了或是拿煙桿「打」了,偏偏不記仇,還喜歡傻樂呵,當然把自己折騰累了後,才會安靜下來,自己去搬根小板凳,坐在一旁,托著腮幫,看著楊老頭在那邊吞雲吐霧,一看能看大半天。

  李槐蹲在楊老頭身邊,在老人耳邊低聲道:「楊老兒,有沒有啥值錢的傳家寶,送我幾件?反正你也不像是打算娶妻生子的,可不就是留給我的,早給晚給,不都一樣?」

  楊老頭搖搖頭,「留給你的,有倒是有幾樣,但是以後再說。」

  李槐唉聲嘆氣道:「可別太晚啊,天曉得我姐哪天就要結婚成親了,咱家窮,說不定就要給我姐未來婆家瞧不起,我可是都靠你撐場面了。」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

  李槐突然轉過頭,「楊老兒,以後少抽點吧,一大把年紀了,也不曉得注意身體,多吃清淡的,多出門走走,成天悶在這兒等死啊,我看你這副身子骨,挺硬朗啊,爬個山采個藥,也沒問題啊。行了,跟你聊天最沒勁,走了,包裹裡邊,都是新買的衣衫、布鞋,記得自己換上。」

  李槐說走就走。

  當然沒忘記駡了一句鄭大風,再就是與石靈山和蘇店笑著告辭一聲。

  親疏遠近,顯而易見,反著來就是了。

  ————

  古寺距離梳水國劍水山莊,大概是七百里山路。

  當年是徒步而行,自然走得慢,只是當陳平安御劍遠遊,就很快了。

  沒有直去山莊,甚至不是那座繁華小鎮外,相距還有百餘里,陳平安便御劍落在了一座高山之上,先前俯瞰山河,依稀看出一些端倪,不單單是山清水秀,有雲霧輕靈,如面紗籠罩住其中一座山峰。當陳平安剛剛落在山巔,收劍入鞘,就有一位應該是一方土地的神祇現身,作揖拜見陳平安,口呼仙師。

  陳平安摘了斗笠,趕緊抱拳還禮,笑道:「我只是路過,土地爺無需如此。」

  在龍泉郡家鄉那邊的習俗,親人死後上山選墓開山破土,需要先以石頭壓紙錢,擱放在山上某些特定位置,相當於與土地公租借山頭,到出殯抬棺入土,沿途都會拋灑紙錢,按照當年老人的說法,這是通過土地老爺,為親人買路錢引行,以便順順利利通過鬼門關和走過黃泉路。

  陳平安對於此事,極為記憶深刻。只不過第一次離開小鎮,遇到的土地公,是當時還被「拘押」在棋墩山的魏檗,那會兒陳平安其實失落了很久。

  當下,那位中年男子模樣的土地公不敢多逗留,神色恭敬,寒暄幾句後,這位負責一方山脈土地就要告辭離去。

  委實是因為對方分明是一位劍仙,小小土地,攀附不起。如果只是一位中五境修士,他自然不願錯過。

  陳平安拿出一壺烏啼酒,遞給那位有些拘謹的土地老爺,「這壺酒,就當是我冒昧拜訪山頭的見面禮了。」

  那位都沒有資格將名諱載入梳水國山水譜牒的末流神靈,頓時惶惶恐恐,趕緊上前,弓腰接過了那壺仙家釀酒,光是掂量了一下酒瓶,就知道不是人間俗物。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古宅老嬤嬤自釀的土燒,問道:「土地爺,我此行去往劍水山莊拜訪朋友,不知道這十年來,莊子近況如何?」

  土地公小心醞釀,不求有功但求無錯,緩緩道:「回稟仙師,劍水山莊如今不再是梳水國第一大門派了,而是換成了刀法宗師王毅然的橫刀山莊,此人雖是宋老劍聖的晚輩,卻隱約成了梳水國內的武林盟主,按照當下江湖上的說法,就只差王毅然跟宋老劍聖打一架了。一來王毅然成功破境,真正成為第一流的大宗師,刀法已經出神入化。二來王毅然之女,嫁給了梳水國的豪閥之子,再就是橫刀山莊在大驪鐵騎南下的時候,最早投靠。反觀我們劍水山莊,更有江湖風骨,不願依附誰,聲勢上,就漸漸落了下風……」

  說到這裡,土地公猶豫了一下,似乎有難言之隱。

  陳平安說道:「土地爺但說無妨。」

  那男子壓低嗓音說道:「朝廷那邊,打算讓劍水山莊搬一搬,要在那邊建造一座五岳之下、規格最高的山神廟,聽說是大將軍楚濠想要促成此事。」

  陳平安喝了口酒,笑道:「就是那個在兵法上,跟大驪藩王認祖歸宗的楚濠,楚大將軍?」

  王毅然也好,楚濠也罷,都是熟人。

  王毅然人不差,雖然女兒王珊瑚遠遠不如他,但是王毅然當年在那場風波中的言行舉止,其實當得起豪傑二字。

  至於當年與宋老前輩並肩作戰,在沙場上與對方分過生死的楚濠,陳平安不至於去尋什麼仇,沙場和江湖,恩怨都在兩處了。

  不過這會兒言語提及,陳平安自然不會客氣。

  土地公嘿嘿一笑,言多必失,自己的意思到了就行,他畢竟還是梳水國的小小土地,楚濠卻是如今梳水國朝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當然要刨去那撥「梳水國太上皇」的大驪駐守文官。

  陳平安戴上斗笠,別好養劍葫,再次抱拳致謝。

  土地公趕緊捧著那壺酒彎腰,「仙師大禮,小神惶恐。」

  陳平安御劍離開這座山頭。

  土地公壓下心中驚懼,疑惑道:「宋雨燒終究不過一介武夫,如何能夠結識這般劍仙?」

  在與劍水山莊毗鄰的小鎮外,一座僻靜小山頭,陳平安收劍入鞘,下了山,走到官道上,緩緩而行。

  過了小鎮,來到劍水山莊大門外。

  陳平安摘下斗笠,與山莊一位上了歲數的門房老人笑道:「勞煩告訴一聲宋老劍聖,就說陳平安請他吃火鍋來了。」

  老門房猶豫了一下,看了眼年輕人,背劍掛酒壺,應該也是位江湖中人,只不過面生,名字也沒聽過,應該不是莊子的故人朋友,而且會在這個時候拜訪莊子,實在不巧,更不應該,所以老人歉意道:「這位公子,我們莊子最近不見客,公子還是回了吧。」

  陳平安只好解釋自己與宋老前輩,真是朋友,當年還在莊子住過一段時間,就在那座山水亭的瀑布那邊,練過拳。

  劍水山莊規矩重,老門房守著一畝三分地,不愛打聽事兒,加上先前陳平安在瀑布練拳,宋雨燒當時就將山水亭那邊,列為了禁地,所以老門房還真沒聽說過陳平安,關鍵是老人自認雖然年紀大了,可是眼力好,記性更不差,若是見過了幾眼的江湖朋友,都能記住。眼前這個年輕人,老門房是真認不出,沒見過!

  所以老門房悄悄挪步,剛好擋住側門,免得這個嘴上言語不太牢靠的江湖晚輩,硬闖進去,如今莊子可不太平,外患大得嚇人。不過老門房相信這次,還會跟上次朝廷大軍壓境差不多,只要老莊主在,總能逢凶化吉。

  但是內心深處,其實老人還是憂慮重重,畢竟就喜歡跟莊子較勁的楚濠,不但升了官,而且相較當年還只是個尋常邊關出身的武將,如今已是權傾朝野,再就是那個迅猛崛起的橫刀山莊,本來該是劍水山莊的朋友才對,可江湖便是如此無奈,都喜歡爭個第一,那個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琅,一舉擊殺古榆國劍法宗師林孤山,那把被蘇琅懸佩在腰間的神兵「綠珠」,就是明證,如今蘇琅自恃劍術已經登峰造極,便要與老莊主在劍術上爭第一,而王毅然則要與老莊主爭個梳水國武學第一人,至於兩個莊子,相當於兩個門派之間,也是如此。

  可即便是自家莊子,上上下下,都不好說那青竹劍仙蘇琅,還有橫刀山莊的王毅然,就是什麼壞人。

  反正已經到了劍水山莊大門口,陳平安就沒那麼急了,耐著性子,與老門房磨嘴皮子。

  一來二去,老門房大概是確認這個江湖後生,除了喜歡說些不著邊際的糊弄人言語之外,其實不是什麼壞人,就堵住門口,跟對方攀扯,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過老人有些腹誹,這個年輕人,沒啥伶俐勁兒,跟自己聊了半天,拿著酒壺喝了好多口酒,也沒問自己要不要喝,哪怕是客氣一下都不會,他又不會真喝他一口酒,如今他還守著門當著差,自然不可以喝酒。再說了,自己莊子釀造的酒水,好得很,還貪你那破酒壺裡邊的酒水?聞著就不咋地。可喝不喝是一回事,你這年輕人問不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嘛。

  陳平安當然也有苦衷,養劍葫只是施展了障眼法,老人一接手就會露出馬腳,他陳平安總不能從咫尺物中「憑空變出」一壺烏啼酒來,何況也是真不捨得,雙方無親無故的,哪有逢人就送仙家酒釀喝的道理,他陳平安的摳門吝嗇,那可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氣的。

  老門房閒來無事,便一邊嫌棄年輕人不上道,一邊順著對方的言語,跟對方說了些整座梳水國都知道的事情。

  廟堂上,楚濠已經放出話來,若是一月之內劍水山莊再不搬遷出此地,後果自負。

  而王毅然,還算厚道,沒有來山莊這邊鬧事,只是即將舉辦武林大會,邀請各方豪傑去橫刀山莊做客,共襄盛舉。

  至於那個青竹劍仙蘇琅,最近就會來此「問劍」於老莊主,來者不善啊,若是真沒有幾分把握,哪敢在這種事情上兒戲。

  老門房還說已經明明拒絕了蘇琅的挑戰,可是那青竹劍仙還算年輕氣盛,放話給梳水國江湖,說他是一定要走一遭劍水山莊的。

  陳平安聽過之後,沉默不語。

  他與那個蘇琅,曾經有過兩次廝殺,只是最後蘇琅不知為何臨陣倒戈,反過來一劍削掉了本該是盟友的林孤山頭顱。

  老門房感慨道:「你這個外鄉後生,現在知道我為何不讓你進門了吧,若是平時,也就讓你進去了,我們劍水山莊,不差幾壺待客的好酒,只是這會兒可不是以往的太平日子,天曉得小鎮那邊有無朝廷諜子盯著,你這一走進門,再走出門,可就說不清楚了,年輕人,你好好想一想,為了點江湖虛名,惹禍上身,值當嗎?何苦來哉,還是走吧。」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門內,老門房便跟著轉頭,以為是府上什麼人來門口這邊了。

  結果也沒個人影。

  等到老門房收回視線,那個年輕人已經向他遞過一壺酒,笑道:「老先生是老江湖,就憑這番好心言語,就該收下這壺酒。」

  老人正疑惑為何年輕人有那麼個探望視線,便沒有多想什麼,心想這後生還算有點混江湖的資質,不然楞頭楞腦的,武功好,人品好,也未必能混出個大名堂啊。老人仍是搖頭道:「拿了你的酒,又攔著你大半天了不讓進門,我豈不是虧心,算了,看你也不是手頭寬裕的,自個兒留著吧,再說了,我是門房,這會兒不能喝酒。」

  陳平安揭開泥封,晃了晃,「真不喝?」

  老門房一聞,心動,卻沒有去接,酒再好,不合規矩,何況人心隔肚皮,也不敢接。

  但是那個年輕人突然戴上了斗笠,一下子將酒壺塞給他,轉身走了臺階,笑道:「好像有人要來,多半是我這樣的,我去替老先生去打聲招呼,要他不用來莊子沽名釣譽了。」

  老門房捧著酒壺,舉目望去,目力所及,道路之上,並無人影。

  而那個年輕人依舊緩緩遠去。

  老門房哭笑不得,到底還是個年輕人,臉皮薄,吃過了閉門羹,然後就找了這麼個蹩腳理由,給自己臺階下?

  老人嘆了口氣,有些於心不忍。

  可是人在江湖,就是如此,原本還打算告訴那個假裝自己是劍客的年輕人一句,等到莊子風平浪靜了,再來登門,自己肯定不攔著了。

  只是猶豫之後,老門房還是把那些言語咽回肚子。

  年輕人出門走江湖,碰碰壁不是壞事。

  ————

  靠近劍水山莊的那座熱鬧小鎮,一座客棧的天字號雅間內,一位真實年紀早已不惑之年,卻越來越面如冠玉的「年輕人」,十年前面相彷彿而立之年,如今更是如同弱冠之齡的公子哥。

  他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正在動作極為細緻地擦拭一把出鞘長劍,劍鞘橫放在膝,篆文為「綠珠」二字,曾是古榆國第一劍客林孤山的心愛佩劍,當年林孤山被斬去頭顱後,這把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就成了他的佩劍。

  此人腰間,還懸掛著一截光澤幽瑩的青竹,長兩尺六寸,與劍等長。

  在一位頭戴斗笠背負長劍的青衫劍客離開小鎮的時候。

  與這位低頭細心擦劍之人,一路隨行離開松溪國來到這座小鎮的貌美女子,就腳步輕盈,來到門外,敲響了屋門,她既是劍侍,又是弟子,柔聲道:「師父,終於有人拜訪劍水山莊了。」

  既是師徒也是主僕的二人,來此已經將近一旬光陰,男子吩咐她,等到哪天有誰去往那座門可羅雀的劍水山莊,就是自己的出劍之時。

  她這些天就一直在小鎮最高處,等待那個人的出現。

  她都等著有些煩了,因為她無比相信,師父此次問劍於宋雨燒,一戰之後,必然會揚名於梳水、松溪、彩衣諸國!

  只是苦等將近一旬,始終沒有一個江湖人去往劍水山莊。

  屋內男子微笑道:「很好。」

  那位女子劍侍退下。

  掠上一座屋脊翹檐,心情激動,等待師父的問劍和出劍。

  那一劍,必然是冠絕江湖的絕世風采!

  因為屋內那個男人,是青竹劍仙蘇琅!

  蘇琅在屋內沒有急於起身,依舊低著頭,擦拭那把「綠珠」劍。

  擦拭劍鋒,本就是在養育劍意,不斷積蓄劍意。

  女子劍侍只覺得度日如年,看一看劍水山莊,生怕那個宋雨燒突然跑路了,再看一看客棧那邊,希冀著師父的身影趕緊出現。

  終於,重新換上了一襲青綠長袍的青竹劍仙蘇琅,走出了客棧大門,站在那條可以直通劍水山莊的熙攘大街中央。

  腰間懸佩那一截彰顯其超然身份的青竹,蘇琅手持綠珠。

  大街之上,劍氣充沛如潮水洶洶。

  大街行人嚇得紛紛作鳥獸散。

  然後不知是誰率先喊出青竹劍仙的名號,接下來一驚一乍的言語,此起彼伏。

  然後就是無數好事之徒,或者登樓,或是學那位蘇琅的劍侍,爬上屋頂觀戰。其中有些神色嚴肅的男女,在小鎮位置各異,相較於那些鬧哄哄一個個面紅耳赤的看客,更加沉默,他們便是梳水國安插在此處的諜子和死士。

  女子站在視野最為開闊的屋脊翹檐上,冷笑不已。

  蘇琅開始向前跨出第一步。

  劍氣縱橫四面八方。

  第二步,一步便跨出一丈。

  一些不知和死還留在大街兩側路人,開始感到窒息,紛紛躲入鋪子,才稍稍能夠呼吸。

  當這位名震數國的江湖大劍仙跨出第三步,一步就是數丈之遠。

  那些被楚大將軍安插在小鎮的諜子死士,即便遠遠旁觀,內心亦是震撼不已,天底下竟有如此淩厲的劍氣。

  蘇琅第四步,剛好離開小鎮牌樓。

  一身劍意與氣勢,已經攀升到畢生武學的巔峰。

  可就在此時,蘇琅竟然停步了。

  遠處走來一位頭戴斗笠的青山劍客。

  蘇琅之所以停步,沒有順勢去往劍水山莊,問劍宋雨燒。

  就在於眼前這個突兀出現的不速之客,因為此人的出現,有過一剎那,剛好是蘇琅要拔出手中綠珠的瞬間,讓蘇琅原本自認無瑕心境和圓滿氣勢,好像出現了一絲塵垢和凝滯。

  所以蘇琅選擇停步不前。

  但是任由那人「一步」就來到自己身前。

  蘇琅從來不懼與人近身廝殺,尤其對方如果是山上修士,更好。

  那個斗笠客瞧著很年輕。

  「聽說你要問劍?」

  那人開口問道:「可宋老前輩不是已經明明拒絕你的比試了嗎?對於宋老前輩這樣的江湖前輩而言,已經意義很大,你還要得寸進尺?」

  蘇琅覺得這些個幼稚問題,一個比一個可笑,不該是一個能夠暫時阻擋自己前行的人物,會問出來的。

  那人猶豫了一下,「是不是只要有個理由,不管對不對,就可以隨心所欲行事?」

  蘇琅微笑道:「那你也找一個?」

  那人竟然真在想了,然後扶了扶斗笠,笑道:「想好了,你耽誤我請宋老前輩吃火鍋了。」

  蘇琅已經重歸圓滿無垢的劍心境界,緩緩道:「那你試試看,能否擋住我出劍。」

  一拳過後。

  都沒能讓陳平安使出一張縮地方寸符。

  那位鼎鼎大名的青竹劍仙,筆直一線,從哪裡來回哪裡去,摔在了他先前走出的小鎮客棧那邊。

  陳平安看也不看那邊,轉身走回劍水山莊,自言自語道:「應該是剛剛到的七境?難怪跟紙糊似的。」

  重新回去劍水山莊那邊。

  老門房一頭霧水,因為不但老莊主出現了,少莊主和夫人也來了。

  人人神情凝重。

  難道是那個青竹劍仙露面了?

  可是老門房只看到那個去而復返的青衫劍客,老人樂了,哎呦,這小子臉皮挺厚啊,算了,看在那壺好酒的份上,不與這後生計較。再者,混江湖,有些時候,臉皮厚也有厚的好處。

  老門房視野中,那個身形不斷靠近大門的年輕人,一路小跑,已經開始遙遙招手,「宋老前輩,吃不吃火鍋?」

  老門房抹了把臉,年輕人,這就有些太不要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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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5 00:49:09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七十二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

  陳平安來到大門口,摘了斗笠。

  宋老前輩依然是身穿一襲黑色長衫,只是如今不再佩劍了,而且老了許多。

  這位梳水國劍聖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以濃重口音問道:「瓜娃兒?」

  陳平安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最後還是點頭。

  宋雨燒爽朗大笑,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頭,「好傢伙,個頭竄得真快,都認不出了。咋不穿草鞋背竹箱了?說不定一眼就認得你小子。」

  陳平安笑問道:「吃火鍋去?」

  宋雨燒沒有回答問題,反問道:「小鎮那邊怎麼回事,蘇琅的劍氣突然就斷了,跟你小子有關係?」

  陳平安點頭道:「給我攔下了,將那個蘇琅打回了小鎮,應該不會再來找老前輩的麻煩。」

  他沒有隨便編個理由,畢竟宋老前輩是他極其佩服的老江湖,很難糊弄。

  只是世事往往真話很假,假話很真。

  老門房就不信,宋雨燒的嫡孫宋鳳山,與他妻子柳倩,也不太信。

  唯獨宋雨燒就相信了,拉著陳平安的手臂,「既然事情已了,走,去裡邊坐,火鍋有什麼好著急的,吃完了火鍋,你小子還清了賬,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我好意思攔著不讓你走?再說也攔不住嘛。」

  宋鳳山和柳倩面面相覷。

  老門房更是偷偷咽了口唾沫。

  陳平安與老門房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停下腳步,後退一步,笑道:「看吧,就說我跟你們莊子很熟,下次可別攔著我了,不然我直接翻牆。」

  老門房哭笑不得,抱拳告罪,「陳公子,先前是我眼拙,多有冒犯。」

  陳平安做了個仰頭飲酒的手勢。

  老門房心領神會,朝陳平安竪起大拇指。

  宋雨燒拉著陳平安就走。

  宋鳳山沒有立即跟上,輕聲問道:「老祁,怎麼回事?」

  老門房便將先前的笑話事,給說了一遍,把一樁自己的糗事說得很樂呵。

  宋鳳山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柳倩笑道:「不挺好的,傳出去就是一樁天大的江湖美談了。」

  老門房笑得很不含蓄。

  在山莊廳堂那邊,紛紛落座,柳倩親自倒茶。

  陳平安喝了口茶水,好奇問道:「當年楚濠沒死?」

  宋鳳山搖頭道:「死得不能再死了,只是被韓元善頂替了身份,韓元善一向擅長易容。」

  陳平安恍然。

  當年最早的梳水國四煞,古寺女鬼韋蔚,韓元善,那位被書院賢人周矩殺死於劍水山莊的魔教人物,最後一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宋鳳山的妻子,柳倩。

  柳倩是為了丈夫宋鳳山,為了將劍水山莊的江湖聲譽,推向更高處。

  至於那位小重山韓氏貴公子,韓元善卻是野心勃勃,城府深厚,手段更是不差,想要挾一國江湖之勢,躋身廟堂中樞,再往後韓元善到底想要做什麼,無法想像。

  韓元善能夠做成這麼大的事情,以楚濠的面容和身份,當下在梳水國廟堂和江湖隻手遮天,陳平安並不奇怪,但是宋鳳山、柳倩夫婦,既然掌握著這麼大的把柄,韓元善不是真的楚濠,如此咄咄逼人針對劍水山莊,劍水山莊為何毫無還手之力?韓元善真不怕山莊這邊徹底撕破臉皮,揭穿其身份?

  宋鳳山似乎看穿了陳平安的疑惑,笑著解釋道:「演戲給人看而已,是一樁買賣,『楚濠』要靠這個給投靠他的橫刀山莊鋪路,統一江湖。韓元善知道我們劍水山莊,不會去做朝廷的走狗,就開始大力扶植橫刀山莊的王毅然,對此我們並無異議,江湖第一大門派的頭銜,王毅然在乎,我們不在乎。我們就想著借此機會,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遠離俗世紛擾。作為交換,韓元善會以梳水國朝廷的名義,劃出一塊山上地盤給我們建造新的莊子,那裡是爺爺早就相中的風水寶地,韓元善會爭取給我妻子謀得一個河神的敕封誥命。我會推掉所有應酬,謝絕所有江湖上的人情往來,安心練劍。」

  柳倩可不是尋常女子,身份與才智都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陳平安嗯了一聲,「退一步海闊天空,宋大哥能夠專心劍道,大嫂也能謀個長長久久的前程。而且祖業之地,被選址為山神廟,也算一樁不小的功德,會有祖蔭陰德庇護子孫。但是唯一需要注意的事情,就是老前輩和宋大哥,你們將來需要時不時來這邊瞅瞅,如果新山神的香火不淨,就要早做切割,當然那是最壞的結果了。」

  宋雨燒與宋雨燒相視一笑。

  陳平安心中了然,想必是自己多嘴了,確實,宋老前輩也好,宋鳳山也罷,其實都算熟稔山上事,尤其是老前輩更是喜好仗劍雲遊四方,不然當初也無法從地龍山的仙家渡口,為宋鳳山購買佩劍。

  陳平安便默默告訴自己,萬事不急,還要在山莊待上幾天。

  終究是宋家自己的家務事,陳平安其實初來乍到,不好多說多問什麼。

  在陳平安心目中,不管別人是如何行走江湖,他的江湖,不會是我今天一拳打退了蘇琅,明天與宋雨燒吃過了火鍋,後天就御劍北歸,在此期間,萬事不思量,好像從頭到尾都只有最快的出拳,最快的御劍,喝酒快活,吃火鍋暢意,學了拳法與劍術,有了些成就,人生就該如此簡單,越來越省心省力。

  不該如此。

  也許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俱蘆洲,會不太一樣,就會沒有那麼多顧慮。

  所以見了面後,只能多問些別人事,來側面推敲一些宋家事。

  但是有一點,陳平安無比清楚,能夠舍去山莊在此的祖業,魄力不算小,事情更不小。

  尤其是宋老前輩願意點這個頭,更不輕鬆。

  對於老一輩江湖人而言,面子比天大,宋老前輩就是老江湖,其實王毅然也能算,松溪國那位青竹劍仙蘇琅,就不太算了。

  別的不說,就說蘇琅此次露面,在小鎮出劍,就很不合規矩。

  因為按照江湖上一輩傳一輩的老規矩,梳水國宋老劍聖既然公開拒絕了蘇琅的邀戰,並且沒有任何理由和藉口,更沒有說類似延後幾年再戰之類的餘地,其實就等於宋雨燒主動讓出了劍術第一人的頭銜,類似對弈,棋手投子認輸,只是沒有說出「我輸了」三個字而已。對於宋雨燒這些老江湖而已,雙手奉送的,除了身份頭銜,還有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名聲和面子,可以說是交出去了半條命。

  宋雨燒只是笑望著陳平安,當年的小瓜皮,如今可以啊。就是不知道酒量長了沒有,吃不吃得辣了?還信不信喝酒能解辣味的話了?老人尤其好奇,當年陳平安那個心心念念的姑娘,見了面後,到底成了沒有?還是真給自己烏鴉嘴,一句「你是好人」給打發嘍?

  聽了宋鳳山還算合乎情理的解釋,陳平安又有些奇怪,忍不住問道:「那麼蘇琅又是怎麼回事?我看他在小鎮那邊準備出劍的氣勢,千真萬確,是想要跟老前輩分出生死,而不僅僅是分個劍術的高低而已。」

  這次是宋雨燒親自來為陳平安解惑:「當年我最尊敬的那位彩衣國劍神,恐怕也就是如今蘇琅的境界。蘇琅天資高絕,破鏡之後,想要尋找一塊磨劍石,助他穩固境界。看遍十數國,我宋雨燒剛好用劍,名氣也夠,又差了他蘇琅一境……就算是半境吧,當然是拿來磨劍的最佳對象。」

  宋雨燒其實對喝茶沒啥興趣,只是如今喝酒少了,只有逢年過節還能破例,孫子孫媳婦管的寬,跟防賊似的,沒法子,就當是喝了最寡淡的酒水,聊勝於無。

  老人繼續說道:「只是蘇琅這一鬧,這就讓我有些兩難,若是答應與之一戰,輸也好,死也罷,都不算什麼,可是卻會壞了我們與韓元善的那樁買賣。」

  說到這裡,宋雨燒喝了口茶,柳倩趕緊起身續了一杯茶。

  宋雨燒有些埋怨,「就算喝幾斤茶水,不還是沒個酒味兒,如今陳平安都來了,以茶待客,不好吧。」

  柳倩剛要落座,既然爺爺問話,就繼續站著,微笑道:「爺爺,這事,鳳山說了算。」

  宋鳳山板著臉道:「今年中秋節,爺爺連立冬和小年的酒水都喝完了。」

  宋雨燒嘆了口氣,也沒堅持。

  陳平安有些高興,看得出來,如今爺孫二人,關係融洽,再不是最早那般各有心中死結,神仙難解。

  宋雨燒繼續先前的話題,有些自嘲神色,「我輸了,就如今梳水國江湖人的德行,肯定會有無數人落井下石,以後即便搬家,也不會消停,誰都想著來踩我們一腳,最少也要吐幾口唾沫。我若是死了,說不定韓元善就會直接反悔,乾脆讓王毅然吞並了劍水山莊。什麼梳水國劍聖,如今算是半文錢不值。只可惜蘇琅鋒芒畢露,得了虛的,還想撈一把實在的。人之常理,就是有些不合老一輩的江湖規矩,但是現在再談什麼老規矩,笑話而已。」

  宋鳳山欲言又止。

  宋雨燒擺擺手,笑道:「不用多想,也就是當著陳平安的面,牢騷幾句,爺爺我什麼脾氣,你還不清楚?真要放不下這些虛頭巴腦的,一早就不會答應韓元善做買賣。說來說去,還是技不如人,一輩子破不開那道瓶頸,這才給了蘇琅後來者居上的機會。學劍之人,誰不想要獨占鰲頭,身邊無人比肩?」

  宋雨燒主動給蘇琅說了一些話,接下來又給所在的那座江湖,說了些可惜已經無人聽的話,「以往十數國江湖,彩衣國劍神老前輩最德高望重,即便古榆國林孤山不會做人,哪怕我宋雨燒才不配位,喜歡遊歷四方,蘇琅滿身銳氣,志向遠大,不管怎麼說,江湖上還是朝氣勃勃的,不管是學誰,都是條路。如今老劍神死了,林孤山也死了,我算數半死,就只剩下個蘇琅,蘇琅想要上位,只要他劍術到了那個高度,沒人攔得住,我就是怕他蘇琅開了個壞頭,以後江湖上練劍的年輕人,胸中都少了那麼一口氣,只覺著我劍術高了,規矩就是個屁,想殺誰殺誰,這就像……你陳平安,或是宋鳳山,腰纏萬貫,富甲一方,只要願意,當然可以去青樓一擲千金,多漂亮多昂貴的花魁,都可以擁入懷中,可是這不意味著你們走在路上,瞧見了一位正經人家的女子,就可以以錢辱人,以勢欺人……」

  陳平安無奈道:「我沒去過青樓。」

  瞥見了柳倩低頭喝茶、嘴角的似笑非笑,宋鳳山趕緊附和道:「我也沒有,絕對沒有!」

  薑到底是老的辣,坑人不商量,宋雨燒轉過頭,笑眯眯對柳倩提醒道:「若是一個男人真沒去過青樓,或是全然沒這份花心思,是不會如此信誓旦旦的,只會一笑而過,雲淡風輕。」

  柳倩輕輕點頭,柔聲道:「好像是唉。」

  陳平安和宋鳳山面面相覷,只是宋鳳山的眼神中除了哀怨委屈,還有埋怨,都是你陳平安帶的好路!

  好意思怪我?你宋鳳山混了多少年江湖,我陳平安才幾年?陳平安眨了眨眼睛,話只說半句,「我反正是真沒去過。」

  宋鳳山楞在當場。

  這傢伙蔫兒壞!

  柳倩掩嘴而笑。

  宋雨燒哈哈大笑道:「看來這些年,你這瓜娃兒江湖沒白混。」

  宋鳳山搖頭不已,轉頭對妻子說道:「還是拿些酒來吧,不然我心裡不痛快。」

  柳倩去起身拿酒了。

  宋雨燒沾了光,說話嗓門都大了些。

  宋鳳山喝得不多,柳倩更是只象徵性喝了一杯。

  那兩罎子莊子自釀並且窖藏了五年多的好酒,都給宋雨燒和陳平安喝了去。

  一聽說陳平安打算後天就走,宋雨燒一揮手,「再去拿兩壇過來,只要這瓜皮喝倒我,別說後天,允許他喝完酒立即滾蛋!」

  柳倩毫不猶豫就起身拿酒去。

  陳平安無奈道:「那就大後天再走,宋老前輩,我是真有事兒,得趕上一艘去往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錯過了,就得最少再等個把月。」

  宋雨燒瞪眼道:「那你咋個不現在就走?一兩天功夫也耽誤不得?是我宋雨燒面兒太小,還是你陳平安如今面子太大?」

  陳平安嘀咕道:「都說酒桌上勸酒,最能見江湖道義。」

  宋雨燒一拍桌子,「喝你的酒!嘰嘰歪歪,我看那個姑娘,除非她眼神不好使,不然萬萬喜歡不上你這種喝個酒還磨蹭的男人!咋的,沒戲了吧?」

  陳平安一聽這話,心情大好,眼神熠熠,豪氣十足,就是說話的時候有些舌頭打結,「喝酒喝酒,怕你?這事兒,宋老前輩你真是坑慘了我,當年就因為你那句話,嚇了我半死,但是好在半點不打緊……來來來,先喝了這碗再說,說實話,老前輩你酒量不如當年啊,這才幾碗酒,瞧你把臉給喝紅的,跟塗抹了胭脂水粉似的……」

  宋雨燒吹鬍子瞪眼睛,「有本事喝酒的時候手別晃啊,端穩嘍,敢晃出一滴酒,就少一點江湖情分!」

  宋鳳山和柳倩偷著樂,還是年輕,老江湖桌上勸酒的本事,層出不窮,防不勝防。

  一老一年輕,喝得那叫一個昏天暗地。

  最後在宋鳳山和柳倩眼中,兩人都已經脫了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

  好在宋鳳山管著,如何都不肯再給酒了,兩人這才沒徹底盡興,不然估計就能喝到吐,還是吐完再喝的那種。

  陳平安還是住在當年那棟宅院,離著山水亭和瀑布比較近。

  倒頭就睡。

  宋雨燒也好不到哪裡去,搖搖晃晃回了住處,很快就鼾聲如雷。

  陳平安是真醉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勉强維持著一絲清明。

  宋老前輩的心氣,出了問題。

  不然以當年初次遇到的梳水國老劍聖,便是因為顧慮晚輩的前程,不得不答應韓元善,然後礙於形勢,又需要拒絕蘇琅的比試,可是即便如此,今天見到他陳平安,也絕不是那般心態。

  不會那般服老,認命。

  可是陳平安卻沒有直接問出口,喝了再多的酒,也沒有提這一茬。

  不是關係好,喝酒喝高了,就真的可以言行無忌。

  多少最親近之人的一兩句無心之言,就成了一輩子的心結。

  喝到最後。

  宋雨燒突然瞥了眼擱放在幾案上的那頂斗笠,再就是陳平安背在身後的長劍,問道:「背著的這把劍,好?」

  陳平安點頭道:「好。」

  宋雨燒笑道:「那就好。」

  陳平安一頭霧水,沒有多想什麼,顧不上了,打著酒嗝。

  宋鳳山和柳倩卻有些神色落寞,只是掩飾很好,一閃而逝。

  陳平安喝得實在頭疼,喃喃入睡。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倒我即是神仙。明日愁來明日憂,萬般憂愁還有酒。

  ————

  一大清早,陳平安睜開眼睛,起床一番洗漱過後,就沿著那條幽靜小路,去瀑布。

  當然不是練拳,而是想要去看一看當年被他偷偷刻在石壁上的字。

  結果在山水亭那邊,看到了宋鳳山,而不是宋雨燒。

  陳平安快步走去,宋鳳山起身相迎。

  宋鳳山笑道:「爺爺難得如此喝酒沒個節制,還沒起呢。」

  陳平安有些愧疚,沉默片刻,環顧四周,「就要搬離這裡,真不可惜嗎?」

  宋鳳山嗯了一聲,「當然會有些捨不得,只不過此事是爺爺自己的主意,主動讓人找的韓元善。其實當時我和柳倩都不想答應,我們一開始的想法,是退一步,最多就是讓那個爺爺也瞧得上眼的王毅然,在刀劍之爭當中,贏一場,好讓王毅然順勢當上梳水國的武林盟主,劍水山莊絕對不會搬遷,莊子畢竟是爺爺一輩子的心血。可是爺爺沒答應,說莊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什麼放不下的。爺爺的脾氣,你也清楚,拗不過。」

  陳平安點頭道:「老前輩就是這樣,不然當年就不會一個人去攔阻梳水國的千軍萬馬。」

  宋雨燒對陳平安而言。

  很重要。

  有些人,只要他還身在江湖,那他每做一件事,就像手持江湖這酒壺,給旁人倒出了一杯酒,杯中滿是俠氣,能讓人接過酒杯,只管暢飲便是。

  宋鳳山笑道:「爺爺也是對如今的江湖,沒有半點念想了,總說如今找個喝酒的朋友都難,才會如此。」

  似乎說得有些沉重了,然後宋鳳山很快打趣道:「陳平安,可別因為爺爺這麼灌你的酒,以後就不敢來我們的新莊子喝酒。說真的,也怪你,說什麼馬上就要走,咱們爺爺自然不會真誤了你的事情,但是酒桌上嘛,老人都這樣,還當著家裡晚輩的面,不好說半句軟話,就只能拉著你多喝一杯是一杯了。」

  陳平安笑道:「這個我懂。」

  宋鳳山說道:「實不相瞞,韋蔚昨夜突然飛劍至山莊柳倩手中,不過只是詢問你如今在不在莊子裡,看樣子,如果如實回復,她就會趕來這邊。我讓柳倩就假裝沒收到飛劍,等你離開了,再回信說確實來過,只是找我爺爺喝酒而已。」

  陳平安抱拳感謝。

  昨夜喝酒多了後,陳平安大致說了些與梳水國四煞中韋蔚的重逢,只不過沒提後邊那位山神的事情。

  那是需要陳平安自己去收拾爛攤子的。

  比如去往地龍山的仙家渡口後,找個機會,飛劍傳訊給披雲山魏檗,詢問此事的大小,以及一般情況下,大驪駐守官員和當地朝廷的一些正常反應。

  魏檗是大驪北岳正神,遠在寶瓶洲中部的梳水國,自然並非北岳地界,也正因為如此,陳平安才會出劍那麼直截了當,不然還真就手下留情了,換種更加含蓄的行事法子。

  宋鳳山指了指小鎮方向,「蘇琅已經帶著那位捧劍侍女離開了。相信很快就會有一個驚世駭俗的說法,傳遍十數國江湖,蘇琅與一位真正的山上劍仙,死戰一場,雖敗猶榮。」

  陳平安不計較什麼以訛傳訛的風言風語,笑道:「我一直不太瞭解,為何會有劍侍的存在。」

  以前那位宮中娘娘是如此,青竹劍仙蘇琅也是這樣。

  宋鳳山有些神色尷尬。

  陳平安問道:「宋大哥也有這份心思?」

  宋鳳山低聲道:「就只敢在心裡邊想想而已。」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原本一件很不理解的事情,只是當他設身處地一琢磨,立即就理解了宋鳳山。

  反正他陳平安是想都不會想的。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這個蘇琅,實在有些糾纏不休了。

  就在此時,那位姓楚的老人管家快步而來,站在小亭外,苦笑道:「青竹劍仙蘇琅秘密而來,在大門外那邊,求見陳公子,說要斗膽麻煩陳公子一件事,將來必有厚報。」

  宋鳳山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關節,冷笑道:「兩次得寸進尺了。」

  陳平安笑了笑,擺擺手道:「沒關係,一登門,就喝了莊子那麼多好酒。」

  宋鳳山搖搖頭,「兩回事!」

  陳平安玩笑道:「宋大哥,你可攔不住我。」

  宋鳳山微笑道:「十個宋鳳山都攔不住,可是你都喊了我宋大哥……」

  不等宋鳳山說完。

  「走!」

  陳平安已經雙指並攏,往劍鞘出輕輕一抹,「記得別傷人,動靜可以大一些。」

  劍仙出鞘。

  繞出了山水亭,直沖雲霄,金線掛空。

  劍氣所致,雷聲震動,劍氣山莊上空的雲海稀碎。

  偶爾那條金線會飛快靠近山主,只是很快就會繼續升空。

  片刻之後,陳平安抬頭笑道:「回了。」

  那把如蛟龍翻雲覆雨的長劍,如被仙人敕令,迅猛墜地,重新歸鞘。

  宋鳳山呆呆無言。

  知道如今的陳平安,武學修為肯定很嚇人,不然不至於打退了蘇琅,但是他宋鳳山真沒有想到,能嚇死人。

  陳平安手腕翻轉,遞過一壺烏啼酒,忍著笑,「喝過了莊子的好酒,也喝喝我的,我可不是老前輩,騙人喝酒能解辣,這酒真的能夠以酒解酒。」

  宋鳳山揭開泥封,聞了聞,「地道的仙家釀,這才是好酒。」

  陳平安搖搖頭,「這樣的酒,也就只是好喝而已,我從不掛念,能喝就喝,沒有就不去想,但是宋大哥你們劍水山莊的酒,我想了好多年。」

  宋鳳山提起酒壺,陳平安提起養劍葫,異口同聲道:「走一個!」

  宋鳳山喝了半了壺酒,就不再喝,陳平安起身說要去瀑布那邊看看。

  宋鳳山沒有同行。

  一起離開山水亭,宋鳳山往回走,手裡又多了壺據說是來自書簡湖的烏啼酒,將酒壺遞給了去了又來的老管家楚爺爺,說是陳平安送的,還要回頭再聊,喝完了再送,千萬別留著。當年就與陳平安關係很好的老管事,笑逐顔開,接過了酒壺,只要是當年那個少年送的酒,好壞都接,不用客氣。老管家說那青竹劍仙已經走了,蘇琅臨行前,對著山莊大門持劍作揖,行了一個大禮。

  柳倩與宋鳳山和老管事半路相逢,喊了聲楚爺爺,老人笑著離去。

  夫婦二人剛散步沒多久,宋雨燒就走了過來。

  見著了自己爺爺,宋鳳山笑道:「爺爺你放心,我不會多嘴。」

  宋雨燒這才拍了拍自己孫子肩膀,繼續前行,走向那座離著瀑布還有段路程的山水亭,坐下後,開始追憶往昔,上了歲數的老人,就容易如此,晚睡早起,年輕人總是不明白,其實一個老人想來想去,都是那些故人和故事,年輕人往往不愛聽,老人就只好自己想著念著。

  陳平安在那邊水榭內,一拳打斷了瀑布,見到了那些字,會心一笑。

  轉頭望去,便很快離開瀑布這邊,來到了小亭子外。

  宋雨燒已經走出涼亭,「走,吃火鍋去。」

  陳平安有些震驚,「這一大清早的,酒樓都沒開門吧。」

  宋雨燒笑道:「梳水國劍聖的名號,再不值錢,在家門口吃頓火鍋還是可以的吧,再說了,是你這瓜兒請客,又不是不給錢,事後掌櫃在肚子裡駡人,也是駡你。」

  兩人沒有像先前那般如飛鳥遠掠而去,當是散步行去,是宋雨燒的主意。

  走到一半,楚老管家就追上了二人,帶上了陳平安留在屋內的那頂竹斗笠。

  陳平安問道:「趕人啊?」

  宋雨燒笑道:「早點走,下次就可以早點來,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似不似個撒子?」

  陳平安無言以對。

  到了小鎮那邊,尚無炊煙,唯有三兩聲雞鳴犬吠,顯得愈發寂靜。

  宋雨燒使勁敲開了酒樓大門,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熟悉的老掌櫃,而是個睡眼惺忪的中年漢子,只是見到了宋老劍聖,笑道:「老莊主這是?」

  宋雨燒指了指身邊頭戴斗笠的青衫劍客,「這傢伙說要吃火鍋,勞煩你們隨便來一桌。」

  漢子臉上和心裡,都沒有半點埋怨,酒樓與莊子的交情,是他父輩就傳下來的,雖說如今他爹過世了,據說莊子也要搬遷,可是漢子還是念著莊子和老莊主的好,便笑道:「得嘞,這就給老莊主準備去,剛好,這會兒二樓可清淨,沒別的客人。」

  宋雨燒帶著陳平安依舊去往那個二樓靠窗位置落座。

  酒樓這邊熟悉宋老劍聖的口味,鍋底也好,葷菜蔬菜也罷,都熟門熟路,挑最好的。

  很快桌上就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火鍋開始熱氣騰騰。

  宋雨燒跟酒樓要了兩壺酒,一人一壺,對陳平安說道:「今天咱倆就意思一下,少喝酒,多吃菜。」

  陳平安點點頭,宋雨燒瞥了眼桌對面陳平安調配出來的那只調料碗碟,挺鮮紅啊,光是剁椒就半碗,不錯,瓜娃兒很上道。

  陳平安比起昨天,更加言語無忌諱,多聊了些山上事。

  其中就有彩衣國那邊朦朧山之行。

  宋雨燒今天喝酒很節制,多是小口抿酒,聽完了陳平安在朦朧山那邊的破山水陣,拆祖師堂,微笑點頭,「如此一來,祖師堂才是真斷了香火,父子從此反目成仇,即便一時半會兒不會翻臉,說不定還要各訴苦衷,事後臉上笑呵呵,假裝那父慈子孝,但是那呂雲岱和呂聽蕉,雙方實則心知肚明,再難父子同心了,你這一手,比真拆了人家的祖師堂更管用。瓜娃兒,可以啊,不殺人只誅心,跟誰學的?」

  陳平安也抿了口酒,「跟山上學了點,也跟江湖學了點。」

  陳平安又聊了那漁翁先生吳碩文,還有少年趙樹下和少女趙鸞,笑著說與他們提過劍水山莊,說不定以後會登門拜訪,還希望山莊這邊別落了他的面子,一定要好好款待,省得師徒三人覺得他陳平安是吹牛不打草稿,其實與那梳水國劍聖是個屁的忘年交朋友,一般的點頭之交而已,就喜歡胡吹法螺,往自己臉上貼金不是?

  宋雨燒哈哈大笑,幫著涮了一塊牛毛肚,放在陳平安碗碟裡。

  一頓火鍋的配菜吃了個精光,一壺酒也已喝完。

  宋雨燒再次將陳平安送到小鎮外,只是這一次陳平安酒量好了,也能吃辣了,再不像當年那麼狼狽,這讓老人有些失望啊。

  陳平安戴著斗笠,站定抱拳道:「前輩,走了。」

  宋雨燒點點頭,最後來了一句,「長得也不英俊,斗笠遮掩什麼。」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一本正經道:「這可說不準,男子相貌如何,得女子說了才算。」

  宋雨燒笑駡道:「算個錘兒的算,麼椽子!」

  陳平安笑著轉身離去。

  宋雨燒一直到陳平安走出去很遠,這才轉身,沿著那條冷冷清清的街道,返回山莊。

  老人獨自走過那座原先蘇琅一掠而過、打算向自己問劍的牌坊樓。

  有些話呢,陳平安想問又不好問,那小子就在飯桌上歪來彎去,說了些看似題外話的言語,比如他在朦朧山的風光。

  他宋雨燒劍術不高,可這麼多年江湖是白走的?會不知道陳平安的秉性?會不知道這種多多少少有顯擺嫌疑的話語,絕不是陳平安平時會說的事情?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要他這個老傢伙寬心,告訴他宋雨燒,若是真有事情,他陳平安如果真開口問了,就只管說出口,千萬別憋在心裡。可是從頭到尾,宋雨燒也明明白白用一言一行,等於告訴了陳平安,自己就沒有什麼心事,萬事都好,是你這瓜娃兒想多了。

  宋雨燒雙手負後,抬頭望天。

  日高萬里,晴朗無雲,今兒是個好天氣。

  希望那個小子,以後的江湖路上,天天如此。

  ————

  這天正午時分,已是陳平安離去山莊的第三天。

  劍水山莊來了一位火急火燎的杏眼少女,踩著雙綉花鞋。

  見著了柳倩和宋鳳山,一聽那個陳平安竟然走了,頓時哀怨不已,說他們夫婦不厚道,也不知道幫著挽留幾天。

  柳倩覺得有些奇怪,問她山頭那邊,是不是出了事情,想要讓陳平安幫著解決?然後柳倩正色道:「你與山神之間的恩怨,只要你韋蔚開口,我們劍水山莊可以出力,但是山莊卻絕對不會讓陳平安出手。」

  韋蔚臉色古怪,「這位大劍仙,就沒跟你說古寺那邊的事兒?」

  柳倩疑惑道:「說了啊,說了你還敢重操舊業,當年在我們爺爺手上吃了苦頭,還是不長記性,又去古寺那邊拐騙男人的陽氣。怎麼,其實你們碰頭後,還有什麼隱情?」

  韋蔚嘿嘿笑道:「沒有隱情,就是他對我看上了眼,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其實也有些心動,就想著讓宋老爺子幫著說媒……」

  宋鳳山嘴角翹起,什麼混帳話,真是騙鬼。你韋蔚真正喜好什麼,在座誰不知道。再者就陳平安那脾氣和如今的修為,當時沒一劍直接斬妖除魔,就已經是你韋蔚命大了。

  柳倩更是笑著直接拆穿韋蔚:「行了,這種嫌命大的玩笑話少說,真給我們爺爺或是陳平安聽了去,有你罪受!」

  柳倩瞥了眼神色輕鬆的夫婦二人,皺眉問道:「蘇琅該不會是一個走路不留神,在半路掛了吧,不來找你們山莊麻煩啦?不然你們還笑得出來?難道不該每天以淚洗面嗎?你柳倩給宋鳳山擦眼淚,宋鳳山喊著娘子莫哭莫哭,回頭幫你擦臉……」

  宋鳳山受不了這頭梳水國女鬼的調侃,找了個藉口起身離開。

  柳倩便將蘇琅被打退一事、以及後來登門求見又一事,都大致說給了韋蔚。

  事實上,這些年劍水山莊都是她在勤勤懇懇打理事務,所以該說不該說的,她心裡有數。

  不然爺孫二人,不會如此放心她持家。

  韋蔚哦了一聲,竟是半點沒有奇怪,瞧見了柳倩若有所思的視線,韋蔚這才哎呦一聲,捧住心口,「原來陳公子已是如此劍術超神了啊,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嚇死我了,我了個乖乖,早知道在古寺那邊,我就該自薦枕席的,哪怕不喜歡男子,眼一閉,也就過去了。」

  柳倩丟了一把瓜子過去,「少說些不知羞的下流話!」

  韋蔚突然說道:「我本該昨天就可以到,唉,咱們鬼魅勉强御風遠遊,真是比不得一位劍仙御劍的風馳電掣,算了,不提這些,老娘苦苦修行幾百年,還不如一個男人遊山玩水不到十年的功夫,傷心事。倩兒,我之所以晚了一天到你這裡,是跑了趟州城,打算謀劃一樁涉及大道根本的大事,詳細的,就不與你說了,反正你遲早會知道,但是在這個過程裡邊,我發現了橫刀山莊的身影,王珊瑚那個小婆娘,如今可是真趾高氣昂,隔著幾里路,我都聞到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兒。」

  「應該是這邊蘇琅一吃虧,韓元善丟在小鎮的諜子,就飛劍傳訊了,所以橫刀山莊才會馬上有所動作。」

  韋蔚一手揉著心口,故作幽怨臉色,「你們可得早做準備,我那情郎陳平安如果還在山莊,自然無所謂,可如今這個……負心郎跑路了,萬一韓元善也跟著來了,到時候我可不會偏袒你們,最多兩邊不幫,姐妹情歸姐妹情,韓元善真要收拾你們,我就只好暗自飲泣了。」

  其實韋蔚很奇怪,為何韓元善如此不講情面,不顧大體,非要跟劍水山莊過意不去,逼著宋雨燒搬離山莊,要在此建造山神廟,那個給陳平安一劍挑死的山怪,就一直做春秋大夢,想著能夠一步登天,挪個位置,成為劍水山莊這兒的新山神。至於她沒有說的那件大事,當然就是籌劃著自己頂替坐上那頭畜生的山神座椅,她韋蔚可是一直與柳倩暗中較勁來著,世間姐妹,多是如此,好歸好,誰的日子過得更好,也要比,半點不含糊,韋蔚和柳倩曾經都是梳水國四煞之一,你柳倩作為山澤精怪,都當上了劍水山莊的少夫人,我韋蔚憑什麼不能當個山神,反過來高你一頭?

  關於劍水山莊和韓元善的買賣,很隱蔽,柳倩自然不會跟韋蔚說什麼。

  掏心窩的話語,除了能夠少說就少說,也得看人。

  不然掏出後,一副心肝,可就再放不回去了。

  柳倩思量一番,小心醞釀措辭,緩緩道:「應該不會是什麼壞事,多半是陳平安的出手,讓韓元善心生忌憚了,以他的謹小慎微,多半不會親臨,只是讓他扶持起來的傀儡王毅然,來山莊回旋一二,不至於讓三方鬧得太僵。」

  韋蔚一想,多半是如此了。

  ————

  在當年曾有一老一少面對千軍萬馬的那座戰場上。

  有個戴斗笠的青衫劍客,在他離開小鎮,卻不是立即去往地龍山仙家渡口,而是問過了附近一位即將「升官」的山神,這才終於明白了一件宋雨燒、宋鳳山和柳倩都不願說出口的事情。

  為何宋雨燒會墜了那一口劍道宗師和純粹武夫的氣。

  這是一樁劍水山莊都沒有幾個人知道的密事。

  只是這位被梳水國朝廷寄予厚望的山神,因為統轄一地氣數,當時又運用了本命神通,才得以知道。

  事情說大不大,沒有一個人死了。

  事情說小?就小了嗎?

  不小。

  曾經有一位遠道而來的中土武夫,到了劍水山莊,跟宋雨燒要走了一把竹劍鞘。

  一開始說是買,用大把的神仙錢。

  宋雨燒不肯。

  理由很簡單,劍鞘要送給一個朋友,不賣。

  然後那個武學境界高到無法想像的外鄉人,說讓宋雨燒考慮三天,三天後,就不是買了。

  走的時候,那個男人瞥了眼宋鳳山和柳倩,滿是山巔之人看待螻蟻的冷笑,與宋雨燒換了措辭,兩條命,也還是算買。

  宋雨燒沉默了三天。

  宋鳳山和柳倩打定主意,竟是勸說他們爺爺,不賣就是不賣!

  但是宋雨燒最後那一天,交出了竹劍鞘,也沒收下那神仙錢。

  在那之後。

  老人就真的老了。

  可是老人在孫子和孫媳婦那邊,主動找他們兩個晚輩喝了頓酒,甚至還給孫媳婦柳倩敬了一杯酒,說自己孫子,這輩子能找了你這麼個媳婦,是咱們老宋家祖上積德了,以前是他這個當爺爺的,對不住她,太小看了她。柳倩含淚喝下了那杯酒。最後老人安慰兩個晚輩,說沒事,真沒事,要他們不要放在心上,不就是一把竹劍鞘嘛,反正從來就沒跟陳平安那小子提過此事,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就行了。

  此時此刻。

  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朝那個青衫劍客緩緩駛來。

  陳平安收起思緒,當時見過了本地山神後,要山神不用去山莊那邊提過雙方見過面了。

  山神自然不敢,不過能夠與那位年輕劍仙坐在山巔,一起喝酒,這位梳水國山神老爺,還是覺得與有榮焉。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立即離去,又沒有返回劍水山莊,就是覺得心裡不痛快,又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就一直在這邊打轉,一個人想著事情。

  然後就又遇到了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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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5 00:49:28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七十三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

  陳平安只是打量了幾眼,就讓出道路。

  行走江湖久了,山上修行的千奇百怪,人間王朝的世間百態,見多了,眼力也就有了,見怪便不怪。

  這支車隊既有梳水國的官家身份,輕騎護衛,背弓挎刀,箭囊尾部如白雪攢簇,也有氣勢沉穩的江湖子弟,反向掛刀。

  橫刀山莊獨特的佩刀方式,讓人記憶深刻。

  其中一位背負巨大牛角弓的魁梧漢子,陳平安更是認得,名為馬錄,當年在劍水山莊瀑布水榭那邊,這位王珊瑚的扈從,跟自己起過衝突,被王毅然大聲呵斥,家教門風一事,橫刀山莊還是不差的,王毅然能夠有今日風光,不全是依附韓元善。

  陳平安既然知道了劍水山莊與韓元善的買賣,加上蘇琅問劍受挫,其實山莊大局已定,所以即便認出了對方,依舊沒有多做什麼,不但讓出了道路,而且緩緩走向遠處山林,就像那些見官矮一頭的江湖遊俠。

  扈從馬錄克忠職守,瞥了眼那個過路客,仔細審視一番後,便不再放在心上。

  一輛馬車內,坐著三位女子,婦人是楚濠的原配妻子,上任梳水國江湖盟主的嫡女,這輩子視劍水山莊和宋家如仇寇,當年楚濠率領朝廷大軍圍剿宋氏,便是這位楚夫人在幕後推波助瀾的功勞。

  還有兩位女子要年輕些,不過也都已是出嫁婦人的髮髻和裝飾,一位姓韓,娃娃臉,還帶著幾分稚氣,是韓元善的妹妹,韓元學,作為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學嫁了一位狀元郎,在翰林院編修三年,品秩不高,從六品,可畢竟是最清貴的翰林官,而且寫得一手極妙的步虛詞,崇尚道家的皇帝陛下對其青眼相加。又有小重山韓氏這麼一座大靠山,注定前程似錦,

  另外一位滿身英氣的年輕婦人,則是王毅然獨女,王珊瑚,相較於世族女子的韓元學,王珊瑚所嫁男子,更加年輕有為,十八歲就是探花郎出身,據說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不喜少年神童,才往後挪了兩個名次,不然就會直接欽點了狀元。如今已經是梳水國一郡太守,在歷代皇帝都排斥神童的梳水國官場上,能夠在而立之年就成位一郡大員,實屬罕見。而王珊瑚夫君的轄境,剛好毗鄰劍水山莊的青松郡,同州不同郡而已。

  這次三位女子之所以碰頭,楚夫人是專程從京城趕來湊熱鬧的,為的就是想要親眼目睹蘇琅問劍後,劍水山莊的聲譽,在梳水國江湖上的一落千丈。王珊瑚本就跟隨丈夫待在附近,而韓元善的那位狀元郎夫君,即將補缺,有些特例,有可能不是留在京城六部衙署,而是去往地方州城擔任首縣縣令,作為衙門所在地與州郡府衙同城的附廓縣父母官,不管會不會做人,都是一樁勞心勞力的差事。

  這次韓元善南下拜訪王珊瑚,當然是希望王珊瑚的丈夫,將來就會是自家男人的頂頭上司,能夠幫著照拂一二,不然一旦刺史不待見,太守又刁難,這個萬衆矚目的首縣縣令,能夠讓人冷板凳坐出個窟窿來,到了地方為官,原先的自身名望與家世背景,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官場上有一點其實挺像小孩子過家家,誰穿了新靴子,就要被你一腳他一腳,踩髒了後,大家都一樣了,就是所謂的和光同塵。

  楚夫人有些愁眉不展,惹人憐愛,哪怕歲數不年輕了,可是保養得體,依舊風韻猶存,絲毫不輸王珊瑚和韓元善這樣的年輕婦人。

  由不得楚夫人不自怨自艾,本來一場好戲,已經敲鑼打鼓拉開帷幕,不曾想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琅這個廢物,竟然出手打了兩架,都沒從劍水山莊那邊討到半點便宜,如今反而讓宋雨燒那個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王八蛋,白白掙了不少名聲。

  她哀愁不已,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心口,自己真是命苦,這輩子攤上了兩個負心漢,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個為了顧全大局,得了她的人,還得了那筆相當於小半座梳水國江湖的豐厚嫁妝,竟然是個慫包,死活不願與宋雨燒撕破臉皮,總要她一等再等,好不容易等到楚濠覺得大局已定,結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鳩占鵲巢的韓元善,比楚濠這個窩囊廢還不要臉,當年得了她的身心後,竟然直接告訴她,這輩子就別想著報仇了,說不定以後兩家還會經常走動。

  好在這次蘇琅要問劍,韓元善倒是沒拒絕她的離京看戲,但是要她承諾不許趁火打劫,不許有任何擅自行動,只準隔岸觀火,不然就別怪他不念這些年的魚水之歡和夫妻情分。

  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

  韓元善這些年靠著楚濠的身份,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如今都是梳水國皇帝之外最有權勢的男人了,還是對她如此刻薄無情。

  不過獨處的時候,偶爾想一想,若是韓元善沒有這般梟雄無情,大概也走不到今天這個煊赫高位,她這個楚夫人,也沒法子在京城被那些個個誥命夫人在身的官家婦們衆星拱月。

  這點道理,她還是懂的。

  韓元學見著了楚夫人的心情不佳,就輕輕掀開車簾,透透氣。

  自從哥哥當年失蹤後,小重山韓氏其實被殃及池魚,遭了一場大罪,風聲鶴唳,父親下令所有人不許參加任何宴席,家族閉門思過了兩年,只是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就覺得家裡男子又開始在朝堂和沙場上活躍起來,甚至比起當年還要更加風生水起,她只知道位高權重的大將軍楚濠,好像對韓氏很親近,她也曾見過幾面,總覺得那位大將軍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可又不是那種男人相中女子姿色,反而有些像是長輩看待晚輩,至於在京城最風光八面的的楚夫人,更是經常拉著她一起踏春郊遊,十分親昵。

  這次聽聞蘇琅問劍失敗後,楚夫人其實第一時間就想要返京,但是她和郡守府各自得了一封京城密信,於是才有這趟出門。

  楚夫人收到的那封家書,韓元善措辭淩厲,在信上要她主動去拜訪劍水山莊,不然以後就別想著在京城當那脂粉堆裡的「誥命班頭」了。既然當初從江湖裡來,那麼就滾回江湖去。

  楚夫人又驚又俱,肝腸寸斷,如何能夠不愁緒滿懷。

  好在王珊瑚和韓元學兩個晚輩,對她一直敬重有加,總算心裡稍稍好受些。

  陳平安突然停步,很快山林之中就沖出一大撥江湖人士,兵器各異,身形矯健,蜂擁而出。

  車隊那邊也察覺到山林這邊的動靜,那隊披掛制式輕甲的梳水國精騎,立即如撒網而出,取下背後弓箭。

  橫刀山莊子弟更是絲毫不懼,圍在那輛馬車四周,嚴陣以待。

  陳平安不知這撥「刺客」的根腳,大致掂量了一下雙方,不好說是什麼以卵擊石,但是必敗無疑。

  可能是「楚濠」這個認祖歸宗的梳水國大將,竊據廟堂要津,口碑實在不好,給江湖上的俠義之士認為是那禍國之賊,人人得而誅之,只是殺楚濠難如登天,殺楚濠身邊親近之人,多少有點機會。「楚濠」能夠有今日的廟堂氣象,尤其是梳水國成為大驪宋氏的藩屬後,在梳水國朝野眼中,楚濠為了一己之私,幫著大驪駐守文官,打壓排擠了許多梳水國的骨鯁文官,在這個過程中,楚濠當然不介意拿捏分寸,順便假公濟私,這就愈發坐實了「楚濠」的賣國賊身份,自然也結仇無數,在士林和江湖,清君側,就成了一股理所當然的風氣。

  楚夫人抬起手,打了個哈欠,顯然對於這類飛蛾撲火,早已習以為常。

  韓元學埋怨道:「這些個江湖人,煩也不煩,只知道拿我們這些婦道人家撒氣,算不得英雄好漢。」

  這些年裡,小重山韓氏子弟遇襲,已經不是一兩起。就連珊瑚姐姐的夫君,就因為與楚濠和大驪蠻子走得近,也遭遇過一次江湖刺殺,如果不是有大驪武秘書郎的護衛,珊瑚姐姐可就要變成寡婦了。所以韓元學一想到自己夫君也要離開京城,同樣有可能遇到這類莫名其妙的仇怨,就十分憂心。

  王珊瑚眼神熠熠,躍躍欲試,只是下意識一探腰間,卻落個空,十分失落,嫁為人婦後,父親便不許她再習武佩刀。

  上次她陪著夫君去往轄境水神廟祈雨,在打道回府的時候遭遇一場刺殺,她如果不是當時沒有佩刀,最後那名刺客根本就無法近身。在那之後,王毅然仍是不準她佩刀,只是多抽調了數位莊子高手,來到青松郡貼身保護女兒女婿。

  那些立誓要為國殺賊的梳水國仁人志士,三十餘人之多,應該是來自不同山頭門派,各有抱團。

  陳平安的處境有些尷尬,就只能站在原地,摘下養劍葫假裝喝酒,以免大戰一起,兩邊不討好。

  至於阻攔這些人捨身取義的事情,陳平安不會做。

  大概是陳平安的一動不動,十分識趣,那些江湖豪客倒也沒有與他計較,有意無意改變前進路線,繞路而過。

  突然一名已經越過陳平安的中年劍客大聲喊道:「劍水山莊在此誅殺楚黨逆賊!」

  陳平安有些無奈。

  這是明擺著要將劍水山莊和梳水國老劍聖逼到死路上去,不得不重出江湖,與橫刀山莊拼個魚死網破,好教楚濠無法一統江湖。

  既是陰謀,也是陽謀。

  只要今天這邊雙方死了人,劍水山莊就是黃泥巴粘褲襠,不是屎也是屎,死人越多,劍水山莊就會被架到江湖這座大火堆上去,與整座梳水國朝廷站在對立面。梳水國的江湖和士林,到時候一定會打了雞血似的,為劍水山莊和宋老前輩拼了命鼓吹造勢。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身形微微後仰,瞬間倒滑而去,剎那之間,陳平安就來到了那名江湖劍客身側,抬起一掌,按住那人面門,輕輕一推,直接將其摔出十數丈外,倒地不起,竟是直接暈厥過去。

  然後陳平安繼續倒掠而去,最終剛好身形飄落在雙方之間,無形中既攔阻身後車隊的精騎,也攔住了那夥江湖義士的慷慨赴死。

  數枝箭矢破空而去,激射向為首幾位江湖人。

  陳平安一揮袖子,三枝箭矢一個不合常理地急急下墜,釘入地面。

  一位少年停步後,以劍尖直指那個斗笠青衫的年輕人,眼眶布滿血絲,怒喝道:「你是那楚黨走狗?!為何要阻擋我們劍水山莊仗義殺賊!」

  陳平安嘆了口氣,「回吧,下次再要殺人,就別打著劍水山莊的旗號了。」

  一位老者突然高聲道:「楚越意,你身為楚老管家養子,更是宋老劍聖的不記名弟子,為何不願與我們一起殺敵?罷了,你楚越意志在劍道登頂,我們可以體諒,可是我們不懼一死,所以今日不求你與我們並肩作戰,只要讓出道路即可!」

  陳平安哭笑不得,老前輩好手段,果不其然,身後騎隊一聽說他是那劍水山莊的「楚越意」,第二撥箭矢,集中向他疾射而至。

  尤其是策馬而出的魁梧漢子馬錄,沒有廢話半句,摘下那張極其扎眼的牛角弓後,高坐馬背,挽弓如滿月,一枝精鐵特製箭矢,裹挾風雷聲勢,朝那個礙眼的背影呼嘯而去。

  那位曾與「劍仙」有幸喝酒的本地山神,在山神廟那邊,一頭汗水,都有些後悔自己運轉巡狩山河的本命神通了。

  當年那次也差不多,那位大駕光臨劍水山莊的中土武夫,從頭到尾,完全不在意他的窺探,只是那位境界高深莫測的純粹武夫,在拿到手了那把竹劍鞘後,御風遠遊之際,毫無徵兆地一拳落下,將山神廟周邊的一座山頭峰頂,直接打了個碎裂,嚇得這位梳水國神位不低的山神,差點沒破了膽。

  在這位神位僅次於梳水國五岳的山神看來,大將軍楚濠的家眷和親信,加上那些喊打喊殺的江湖人,雙方都是不知死活的玩意兒,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誰。

  蘇琅如今是梳水、彩衣在內十數國的江湖第一高手,又如何?真當自己是劍仙了?難道就不知道山外有山?切記這世上,還有那冷眼俯瞰人間的修道之人!

  所以結果如何,在小鎮牌坊那邊,面對青竹劍仙,就是人家一拳的事情。這位年輕劍仙甚至都沒出劍,至於之後蘇琅跑去劍水山莊補救,放低身架,好不容易求來了那麼大的動靜,不過是年輕劍仙賣了個天大面子給蘇琅罷了,不然蘇琅這輩子的名聲就算毀了。

  山神打定主意,堅決不趟這渾水。

  娃娃臉的韓元學扯了扯王珊瑚的袖子,輕聲問道:「珊瑚姐姐,是高手?」

  王珊瑚點頭道:「說不定有資格與我爹切磋一場。」

  王珊瑚斬釘截鐵補充了一句:「當然,肯定無法讓我爹出全力,但是一個江湖晚輩,能夠讓我爹出刀七八分氣力,已經足夠吹噓一輩子了。」

  韓元學很當真,驚訝道:「可是那人瞧著如此年輕,到底是怎麼來的本事?難道就如江湖演義小說那般所寫,是吃過了可以增長一甲子內功的奇花異草嗎?還是墜下山崖,得了一兩部武學秘籍?」

  王珊瑚啞口無言。

  真正的純粹武夫,可沒有這等美事。

  山上的修道之人,才會有這些羨煞旁人的無理機緣,所以才會如此盛氣淩人,一個比一個鼻孔朝天,小覷江湖。

  便是她爹這般氣度的大英雄,提及那些紅塵外的神仙中人,也頗有怨言。

  韓元學的幼稚言語,楚夫人聽得有趣,這個韓氏閨女,沒有半點可取之處,唯一的本事,就是命好,傻人有傻福,先是投了個好胎,然後還有韓元善這麼個哥哥,最後嫁了個好丈夫,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於是楚夫人眼神遊移,瞥了眼聚精會神望向那處戰場的韓元學,真是怎麼看怎麼惹人心裡不痛快,這位婦人便琢磨著是不是給這個小娘們找點小苦頭吃,當然得拿捏好火候,得是讓韓元學啞巴吃黃連的那種,不然給韓元善知道了,膽敢陷害他妹妹,非要扒掉她這個「元配夫人」的一層皮。

  楚夫人哈欠不斷,瞥了眼那些江湖豪傑,嘴角翹起,喃喃道:「真是容易咬鈎的蠢魚兒,一個個送錢來了。夫君,如我這般持家有道的良配,提著燈籠也難找啊。」

  雙方陣營也不見那年輕遊俠如何出手,三枝箭矢就給他握在了手中。

  橫刀山莊馬錄的箭術,那是出了名的梳水國一絕,聽聞大驪蠻子當中就有某位沙場武將,曾經希望王毅然能夠割愛,讓馬錄投身軍伍,只是不知為何,馬錄依舊留在了刀莊,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一樁潑天富貴。

  一名輕騎頭領高高抬臂,制止了麾下武卒蓄勢待發的下一輪攢射,因為毫無意義,當一位純粹武夫躋身江湖宗師境界後,除非己方兵力足夠衆多,不然就是處處添油,處處失利。這位精騎頭目轉過頭去,卻不是看馬錄,而是兩位不起眼的木訥老者,那是梳水國朝廷按照大驪鐵騎規制設立的隨軍修士,有著實打實的官身品秩,一位是陪同楚夫人離京南下的扈從,一位是郡守府的修士,相較於橫刀山莊的馬錄,這兩尊才是真神。

  其中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修士,這一路騎馬,好像骨頭隨時都會散架,驟然間氣勢如爆竹炸開,腰間長劍顫鳴不已。

  與車隊「隔岸」對峙的江湖衆人當中,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滿臉絕望,顫聲道:「是那山上的劍仙!」

  只見那人不可貌相的老人輕輕一夾馬腹,不著急讓劍出鞘,錚錚而鳴,震懾人心。

  老者策馬緩緩向前,死死盯住那個頭戴斗笠的青衫劍客,「老夫知道你不是什麼劍水山莊楚越意,速速滾開,饒你不死。」

  陳平安微笑道:「神仙下了山,那就入鄉隨俗,好好說人話。」

  老者哈哈大笑,「著急投胎?」

  一個小小梳水國的江湖,能有幾斤幾兩?

  若是松溪國蘇琅和劍水山莊宋雨燒親至,他還願意敬重幾分,眼前這麼個年輕後生,强也强得有數,也就只夠他一指彈開,只是既然對方不領情,那就怪不得他出劍了。只要不是劍水山莊子弟,那就沒了保命符,殺了也是白殺。楚大將軍私底下與他說過,此次南下,不可與宋雨燒和劍水山莊起衝突,至於其他,江湖宗師也好,四處撿漏的過路野修也罷,殺得劍鋒起卷,都算軍功。

  陳平安轉過頭,對那些江湖擺擺手,耐著性子說道:「走吧,想必你們也看出來,這裡已經不是你們能摻和的了。我還是那些話,以後再要行俠仗義,誅殺什麼楚黨,是不是會殃及無辜,你們多半不願意多想一想,那就奉勸你們別扯上劍水山莊,江湖道義還是要講一講的,不是自認占了道德大義,就可以事事隨心。」

  那位始終騎馬緩行的修行老者,已經越過騎隊,距離那青衫劍客已經不足三十步,嗤笑道:「這些江湖爬蟲想走,也得能走才行,老夫點頭了嗎?知不知道這些傢伙,他們一顆頭顱能換多少銀子?給你小子幫忙打暈的那個,就最少能值三顆雪花錢。那個眼力不錯,曉得敬稱老夫為劍仙的女子,你總該認得出來吧,不知道多少江湖兒郎,做夢都想著成為她屁股底下的那匹馬,給她騎上一騎,這個小寡婦,丈夫是位所謂的大英雄,僅憑一己之力,親手殺死過大驪兩位隨軍修士,故而男人死後,她這個小寡婦,在你們梳水國極有威望,估摸著她怎麼都該值個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聽著那老人的絮絮叨叨,輕輕握拳,深深呼吸,悄然壓下心中那股急於出拳出劍的煩躁。

  離開落魄山之前,老人崔誠在二樓最後一次餵拳,除了向陳平安展現十境巔峰武夫的實力之外,還有一句分量極重的言語。

  「陳平安,你該修心了,不然就會是第二個崔誠,要麼瘋了,要麼……更慘,入魔,今天的你有多喜歡講理,明天的陳平安就會有多不講理。」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環首四顧,天也秋心也秋,就是個愁。

  總得有個破解之法。

  陳平安收回視線,望向那個山上老劍修,「既然有劍,那就出劍。」

  老者瞥了眼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遊俠,然後將視線放得更遠些,看到了那個享譽一國江湖的女子,「老夫這就是劍仙啦?你們梳水國江湖,真是笑死個人。不過呢,對於你們而言,能這麼想,似乎也沒有錯。」

  長劍鏗鏘出鞘。

  勢如奔雷。

  而老者依舊雙手握住馬繮繩,意態閒適。

  一劍而去,以至於敵我雙方,耳膜都開始嗡嗡作響,心神震顫。

  只是另外那名出身梳水國本土仙家府邸的隨軍修士,卻心知不妙。

  只見那青衫劍客腳尖一點,直接踩住了那把出鞘飛劍的劍尖之上,又一抬腳,好似拾階而上,以至於長劍傾斜入地小半,那個年輕人就那麼站在了劍柄之上。

  出劍的老修士毫不猶豫抱拳道:「懇請前輩原諒在下的冒犯。」

  出劍快,低頭認錯也快。

  其中玄妙,恐怕也就只有對敵雙方以及那名觀戰的修士,才能看破。

  陳平安一腳跨出,重新落地,踩下長劍貼地,向前一抹,長劍劍尖指向自己,一路倒滑出去,輕輕跺腳,長劍先是停滯,然後直直升空,陳平安伸出並攏雙指,擰轉一圈,以劍師馭劍術將那把長劍推回劍鞘之內。始終雙手抱拳的老劍修繼續說道:「前輩還劍之恩……」

  陳平安馭劍之手已經收起,負於身後,換成左手雙指並攏,雙指之間,有一抹長約寸餘的刺眼流螢。

  陳平安笑道:「必有厚報?」

  老劍修面無表情,雙袖一震。

  能夠成為一位觀海境劍修,哪怕在天才輩出的劍修當中,屬資質魯鈍之輩,可劍修就是劍修,心性,天賦,廝殺的手段,都必然是修道之人當中的翹楚。在山下,都講窮學文富學武,在山上,更有窮學百家富煉劍、一口飛劍吃金山的說法,世間劍修的本命飛劍,幾乎每一把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而這位觀海境劍修的那把本命飛劍,强不在一劍破萬法的鋒銳,甚至都不在飛劍都該有的速度上,而在軌跡詭譎、虛幻不定,以及一門好似飛劍生飛劍的拓碑秘術。

  一瞬間。

  那個以雙指夾住一把本命飛劍的青衫劍客四周,浮現出十二把一模一樣的飛劍,構成一個包圍圈,然後懸停位置,各有升降,劍尖無一例外,皆指向青衫劍客的一座座關鍵氣府,不知道到底哪一把才是真,又或者十二把,都是真?十二把飛劍,劍芒也有强弱之分,這便是拓碑秘術唯一的不足之處,無法完完全全令其餘十一把仿劍强如「祖宗」飛劍。

  觀戰修士皺了皺眉頭,這一手,同僚從未展露過,應該是壓箱底的本事了。

  他作為更擅長符籙和陣法的龍門境修士,設身處地,將自己換到那個年輕人的位置上,估計也要難逃一個最少重創半死的下場。

  明知自己是與一位劍修為敵,還敢如此托大,以雙指禁錮飛劍,那個年輕人實在是過於自負了。

  他們這兩位隨軍修士,一個龍門境神仙,一個觀海境劍修,各自侍奉楚濠和青松郡太守,其實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尤其是後者,不過是一地郡守,簡直就是蒙學稚童的教書先生,是位學究天人的儒家聖人,但是如今大將軍楚濠權傾朝野,這可不是一位大公無私的人物,幾乎所有拔尖的隨軍修士,都秘密安排在了楚濠自己和楚黨心腹身邊,待遇之高,已經遠遠超出梳水國皇室。

  老劍修微微一笑,成了。

  但是下一刻,老劍修的笑容就僵硬起來。

  那年輕人負後之手,再次出拳,一拳砸在看似毫無用處的地方。

  老劍修嘴角滲出血絲。

  十二把飛劍,其中十把只靠神意牽連的飛劍,煙消雲散,最後只剩下兩把,一把依舊被牢牢約束在那人左手雙指間,還有一把真正隱藏殺機而非障眼法的飛劍,卻被一身傾瀉流轉的拳意罡氣阻滯,而那個年輕劍客所穿青衫,分明是一件品秩極高的法袍,靈氣凝聚在劍尖所指地帶,更是讓飛劍顫顫巍巍,拒之門外。

  陳平安低頭看著指間那把本命飛劍,自言自語道:「是該去北俱蘆洲見識真正的劍修了。聽她說,那處苦寒之地,自古多豪傑。」

  陳平安一甩手指,將手指中的那柄飛劍丟入養劍葫。

  世間養劍葫,除了可以養劍,其實也可以洗劍,只不過想要成功清洗一口本命飛劍,要麼養劍葫品秩高,要麼被洗飛劍品秩低,剛好,這把「姜壺」,對於那口飛劍而言,品秩算高了。

  當那把關鍵飛劍被收入養劍葫後,第二把如古畫剝下一層宣紙的附庸飛劍也隨之消失,重新歸一,在養劍葫內瑟瑟發抖,畢竟裡邊還有初一十五。

  陳平安對那個老劍修說道:「別求人,不答應。」

  然後轉過頭去,對那些梳水國的江湖人笑道:「楞著做什麼?還不快跑?給人砍下腦袋拿去換錢,有你們這麼當善財童子的?」

  那撥原本視死如歸的江湖豪俠,頓時作鳥獸散,退回山林中去。

  陳平安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覺得有些……無聊。

  想必就算說給了宋老前輩聽,那位心氣已墜的梳水國老劍聖也不會在意了,多半會像上次酒桌上那樣,笑言一句:天底下就沒有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煩心事,如果有,那就再來一壺酒。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一直袖手旁觀的隨軍修士。

  後者點頭致意,並無半點出手的意思。

  陳平安最後也沒多做什麼,就只是跟他們借了一匹馬,當然是有借無還的那種。一人一騎,離開此地。

  那名丟了本命飛劍的老劍修,不知為何,沒敢開口,任由那個年輕人帶走自己的半條命,好像只要自己開口,僅剩半條命就會也沒了。

  龍門境修士更是不會開口求情。

  在山上,那些梳水國江湖人拼命狂奔。

  也有些竊竊私語,有說那人高深莫測,莫不是駐顔有術的山上神仙?

  也有些人腹誹不已,什麼神仙,就算是,又如何,還不是跟那個給搶了飛劍的老劍仙一路貨色,黑吃黑罷了,這種人便是本事高了又如何,稱得上英雄好漢嗎?

  但也有位少年,心生崇敬和憧憬,少年依然不喜歡那個人,但是嚮往那個人的風采。

  還有位女子,幽幽嘆息。

  有數人掠上高枝,查探敵人是否追殺過來,其中眼力好的,只看到道路上,那人頭戴斗笠,縱馬飛奔,雙手籠袖,沒有半點志得意滿,反而有些蕭索。

  有人歪頭吐了口唾沫,不知是嫉妒還是憤恨,狠狠駡了句髒話。

  結果就發現那位青衫劍客似乎心生感應,轉頭看來,嚇得枝頭那人一個站立不穩,摔下地面。

  陳平安突然轉頭說道:「韋蔚,幫我捎句話給宋老前輩,就說那把被帶去中土神洲的劍鞘,以後我會用對方在劍水山莊講理的方式,還回去。」

  一抹淺淡青煙凝聚現身,跟隨一人一騎,她御風而行,正是腳踩綉花鞋的梳水國四煞之一,女鬼韋蔚。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再加一句,可能要等很久,所以只能勞煩宋老前輩等著了,我將來去中土神洲之前,一定會再來找他喝酒。」

  韋蔚嫣然一笑。

  她懸停在空中,不再跟隨。

  目送那一騎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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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5 00:49:48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七十四章 江湖還有陳平安

  女鬼韋蔚御風遠遊,如縮地山河,自然要早於車隊到達劍水山莊。

  韋蔚的去而復還,重返山莊做客,宋雨燒依舊沒有露面,依舊是宋鳳山和柳倩接待。

  宋雨燒當年在古寺放過韋蔚一馬,不意味著這位梳水國老劍聖就待見她,即便是梳水國四煞之一的柳倩,作為自家的孫媳婦,宋雨燒當年何嘗就沒有心結了?只是當一位恪守老規矩的老江湖,年紀大了,將那家國天下,原路折返,走回家中,再有些自省,尤其經歷過那次劍鞘的買賣一事,宋雨燒才徹底認可了柳倩「這個人」,由著柳倩持家,甚至還願意為她將來成為山水神祇一事而奔波,主動與韓元善往來。不然宋雨燒已經得了書院的青眼,本該板上釘釘的破境一事,也成了一場鏡花水月。

  宋雨燒其實這次與陳平安重逢,尤為高興。不光光是親眼看到陳平安成為一位山上劍仙,更是陳平安的江湖路,像他宋雨燒。

  一條路上,行人寥寥,偶然相逢,風雨之中,並肩而行,該有醇酒。

  若說第一次相逢,宋雨燒還只是將那個背著書箱、遠遊四方的少年陳平安,當做一個很值得期待的晚輩,那麼第二次重逢,與頭戴斗笠背負長劍的青衫陳平安,一起喝茶飲酒吃火鍋,更像是兩位同道中人的心有靈犀,成了惺惺相惜。不過這是宋雨燒的切身感受,事實上陳平安面對宋雨燒,還是一如既往,無論是言行還是心態,都以晚輩禮敬前輩,宋雨燒也未强行擰轉,江湖人,誰還不好點面子?

  在聽聞宋鳳山和柳倩再次接待韋蔚議事後,宋雨燒就來到了瀑布那邊的水榭獨坐。

  已經多年不曾佩劍練劍的宋雨燒,今天將那位老夥計橫放在膝上,劍名「屹然」,當年就無意中撈取於眼前這座深潭的砥柱石墩機關當中,那把青竹劍鞘亦是,只不過當年宋雨燒就有些疑惑,似乎劍與劍鞘是遺落之人拼湊在一起的,並非「原配」。

  屹然當然是一把江湖武夫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宋雨燒一生喜好遊歷,拜訪名山,仗劍江湖,遇到過不少山澤精怪和魑魅魍魎,能夠斬妖除魔,屹然劍立下大功,而材質特殊的竹鞘,宋雨燒行走四方,尋遍官家私家的書樓古籍,才找了一頁殘篇,才知道此劍是別洲武神親手鑄造,不知哪位仙人跨洲遊歷後,遺落於寶瓶洲,古籍殘篇上有「礪光裂五岳,劍氣斬大瀆」的記載,氣魄極大。

  只是那把竹鞘的根腳,宋雨燒曾經問遍山上仙家,依舊沒有個準信,有仙師大致推測,興許是竹海洞天那座青神山的靈物,但是由於竹劍鞘並無銘文,也就沒了任何蛛絲馬跡,加上竹鞘除了能夠成為「屹然」的劍室、而內部毫無磨損的異常堅韌之外,並無更多神異,宋雨燒之前就只將竹鞘,當做了屹然劍主人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不曾想原來竟是委屈了竹鞘?

  宋雨燒低頭望去,古劍屹然,依舊鋒芒無匹,陽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光華流轉,水榭這處水霧彌漫,卻半點遮掩不住劍光的風采。

  宋雨燒伸出手掌,輕輕拍打劍身,重新抬頭望向那條飛流直下的瀑布,如仙人雪白長髮從天上垂掛而下,喃喃道:「老夥計,咱們啊,都老啦。」

  議事堂那邊,韋蔚說過了那處戰場的首尾,以及陳平安要她幫忙捎的話,宋鳳山神色凝重。

  柳倩是喜怒不露的沉穩性情,雙重身份使然,只是聽過了陳平安的那番言語後,知曉其中的分量,亦是有些感慨,「爺爺沒有看錯人。」

  宋鳳山輕聲道:「這個理,難講。」

  柳倩點點頭,她畢竟是大驪安插在梳水國的死士諜子,眼界其實相較於一般的武學宗師和山上仙師,還要更高。

  所以她甚至要比宋鳳山和宋雨燒更加清楚那位純粹武夫的强大。

  梳水國、松溪國這些地方的江湖,七境武夫,就是傳說中的武神,事實上,金身境才是煉神三境的第一境而已,此後遠遊、山巔兩境,更加可怕。至於之後的十境,更是讓山巔修士都要頭皮發麻的恐怖存在。

  那位來自中土神洲的遠遊境武夫,到底有多强,她大致有數,源於她曾以大驪綠波亭的公事門路,為山莊幫著查探虛實一番,事實證明,那位武夫,不但是第八境的純粹武夫,而且絕對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遠遊境,極有可能是世間遠遊境中最强的那一撮人,類似圍棋九段中的國手,能夠榮升一國棋待詔的存在。理由很簡單,綠波亭專門有高人來此,找到柳倩和本地山神,詢問詳細事宜,因為此事驚動了大驪監國的藩王宋長鏡!若非那個强買强賣的外鄉人帶著劍鞘,離開得早,說不定連宋長鏡都要親自來此,不過真是如此,事情倒也簡單了,畢竟這位大驪軍神已是十境的止境武夫,只要願意出手,柳倩相信即便對方靠山再大,大驪和宋長鏡,都不會有任何忌憚。

  這已經不純粹是誰的拳頭更硬,而是那天下大勢使然。

  大驪王朝,如今已經將半洲版圖作為疆土,未來獨占一洲氣運,已是大勢所趨,這才是大驪宋氏最大的底氣和憑仗。

  說不定到時候一躍成為整座浩然天下前五的王朝,都不是什麼難事。

  韋蔚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坐在椅子上,晃蕩著那雙綉花鞋,「楚夫人可是要來登門拜訪,到時候是直接打出門去,還是來者即客,笑臉相迎?除了那個蛇蠍心腸的楚夫人,還有橫刀山莊的王珊瑚,韓元善的妹妹韓元學,三個娘們湊一對,真是熱鬧。」

  柳倩微微一笑,「小事我來當家,大事當然還是鳳山做主。」

  宋鳳山無奈道:「還是得聽爺爺的,我天生不適合處理這些庶務。」

  韋蔚望著柳倩,笑嘻嘻道:「據說那個王珊瑚當年偷偷痴情於你夫君?」

  宋鳳山無動於衷。這類話題,沾不得。不諳庶務,只是他不願分心,希望在劍道上走的更遠,並不意味著宋鳳山就真不通人情。

  柳倩笑道:「一個好男人,有幾個愛慕他的姑娘,有什麼稀奇。」

  韋蔚沒來由說道:「那個姓陳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還是你們爺爺眼睛毒,我當年就沒瞧出點端倪。只不過呢,他跟你們爺爺,都沒勁,明明劍術那麼高,做起事來,總是拖泥帶水,半點不痛快,殺個人都要思來想去,明明占著理兒,出手也一直收著力氣。瞧瞧人家蘇琅,破境了,二話不說,就直接來你們莊子外,昭告天下,要問劍,便是我這麼個外人,甚至還與你們都是朋友,內心深處,也覺著那位青竹劍仙真是瀟灑,行走江湖,就該如此。」

  宋鳳山冷笑道:「結果如何?」

  身材嬌小玲瓏的女鬼韋蔚,慵懶靠著椅子,道:「蘇琅只是差了點運氣,我敢斷言,這個傢伙,哪怕這次在莊子這邊碰了一鼻子灰,但這位松溪國劍仙,肯定是未來幾十年內,咱們這十數國江湖的魁首,毋庸置疑。你宋鳳山就慘嘍,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後頭吃灰塵,無論是劍術,還是名聲,就是要不如那個行事霸道、自私自利的蘇琅。」

  宋鳳山一笑置之,各人有各命,何況劍客的最終成就高低,還是要靠手中的劍來說話。就像以前,在劍水山莊風頭最盛的時候,世人都說梳水國劍聖宋雨燒的劍術之高,已經超過垂垂老矣的彩衣國老劍神,後者之所以退隱封劍,就是畏懼宋雨燒的挑戰,害怕宋雨燒有朝一日要問劍,不敢應戰,便主動退讓示弱。而事實上呢,哪怕彩衣國老劍神遭遇意外,落敗身死,以一種極不光彩的方式落幕,卻仍是自己爺爺此生最敬重的劍客,沒有之一。

  柳倩卻有些怒容。

  韋蔚趕緊雙手合十,故作哀憐,求饒道:「好好好,是我頭髮長見識短,說話不過腦子,柳倩姐姐你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氣。」

  宋鳳山不願跟這個女鬼過多糾纏,就告辭去往瀑布那邊,將陳平安的話捎給爺爺。

  女鬼韋蔚占山為王,興許稱不上惡貫滿盈,可是宋鳳山實在不喜,只不過自己妻子與之交好,又有一層盟友關係,才可以坐下來喝茶。比如韋蔚跟韓元善之間的那筆風流賬,宋鳳山便心有厭惡,私底下勸過柳倩,結盟歸結盟,利益往來,那是在商言商,但是柳倩與韋蔚的雙方私誼,還需點到為止。這是宋鳳山寥寥無幾與妻子「拿捏一家之主」的身份「講道理」,正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宋鳳山道理講的少,這個道理,才會顯得重。

  所幸柳倩聽了,也是這般做的。

  所以柳倩那句大事夫君做主,並非虛言。

  這也是柳倩的聰明所在,當然也是宋氏的家教所長。不然柳倩就只能頂著一個劍水山莊少夫人的空頭銜,一輩子得不到宋雨燒的真正認可。到時候最難做人的,其實正是宋鳳山。如果宋鳳山真的萬事由她,到時候自討苦吃,怨不得爺爺宋雨燒不近人情,也怨不得什麼柳倩,所謂的清官難斷家務事,歸根結底,不是講理難,而是難在如何講理,何況一家之內,也講那位卑言輕,故而難是真難。

  在宋鳳山路過山水亭的時候,浩浩蕩蕩的車隊已經通過小鎮,來到山莊之外。

  柳倩猶豫了一下,仍是沒有讓人去通知宋雨燒和宋鳳山這對爺孫。

  一來是對方,來的都是婦道人家,楚夫人,王珊瑚和韓元善,皆是女子,劍水山莊若是宋雨燒親自出門迎接,太過興師動衆,柳倩也開不了這個口,其實宋鳳山與她攜手相迎,剛剛好,只是柳倩並不願意打攪爺孫二人。二來對方為何會蘇琅前腳跟才走,她們後腳跟就來了,意圖明顯,劍水山莊看似日薄西山的處境,本就只是假像,無需對誰刻意逢迎,哪怕是大將軍「楚濠」親臨,又如何?她柳倩,身為大驪綠波亭諜子的梳水國頭目,分量夠不夠?禮數夠不夠?

  韋蔚躲了起來,在莊子裡邊隨便逛蕩。

  最後坐在那座靠近瀑布的山水亭,閒來無事,思來想去,總覺得匪夷所思,當年一個貌不驚人的泥腿子少年,怎麼就突然發跡了?關鍵是怎麼就從一個境界不高的純粹武夫,搖身一變,成了傳說中的山上劍仙?吃錯藥了吧?如果真有這樣的靈丹妙藥,可以的話,給她韋蔚來個一大把,撐死她都不後悔。

  瀑布水榭那邊,宋雨燒已經將古劍屹然重新放回深潭石墩,關閉了那座前人打造的機關後,站在那座小小的「中流砥柱」上,雙手負後,仰頭望去,瀑布傾瀉,任由水霧沾衣。當宋鳳山臨近水榭,黑衣老人這才回過神,掠回水榭內,笑問道:「有事?」

  宋鳳山便將韋蔚捎來的言語複述一遍。

  宋雨燒神色怡然。

  宋鳳山疑惑道:「爺爺好像半點不感到奇怪?」

  宋雨燒滿臉笑意,頗為自得,道:「那瓜娃兒撅個屁股,我就曉得要拉什麼屎,有什麼驚訝的。要是不這麼說,不這麼做,我才覺得奇怪。」

  宋鳳山如今與宋雨燒關係融洽,再無拘束,忍不住打趣道:「爺爺,認了個年輕劍仙當朋友,瞧把你得意的。」

  宋雨燒微笑道:「不服氣?那你倒是隨便去山上找個去,撿回來給爺爺瞧瞧?若是本事和為人,能有陳平安一半,就算爺爺輸,如何?」

  宋鳳山有些哀怨,「爺爺,到底誰才是你親孫子啊?」

  宋雨燒笑道:「當然是出息不大的,才是親孫兒。」

  宋鳳山啞口無言。

  宋雨燒爽朗大笑,拍了拍宋鳳山肩膀,「本事再不大,也是親孫子,再說了,人品又不比那瓜娃兒差。」

  宋雨燒停頓片刻,「再說了,如今你已經找了個好媳婦,他陳平安八字才一撇,可不就算輸了你。你要是再抓個緊,讓爺爺抱上曾孫出來,到時候陳平安即便成親了,依舊輸你。」

  宋鳳山還是無言以對。

  聽著是誇人的好話,可好像也開心不起來。

  但是宋鳳山心底,鬆了口氣,爺爺見過了陳平安,已經心情大好,如今聽說過陳平安那些話,更是打開了心結,不然不會跟自己如此玩笑。

  宋雨燒一琢磨,揉了揉下巴,「生個曾孫女就挺好,修道之人求長生,說不定你小子,還有機會當陳平安的老丈人。」

  宋鳳山終於忍不了,「爺爺!這就過分了啊!」

  宋雨燒收斂笑意,只是神色安詳,似乎再無負擔,輕聲道:「行了,這些年害你和柳倩擔心,是爺爺死腦筋,轉不過彎,也是爺爺小看了陳平安,只覺得一輩子尊奉的江湖道理,給一個尚未出拳的外鄉人,壓得抬不起頭後,就真沒道理了,其實不是這樣的,道理還是那個道理,我宋雨燒只是本事小,劍術不高,但是沒關係,江湖還有陳平安。我宋雨燒講不通的,他陳平安來講。」

  宋鳳山輕聲道:「如此一來,會不會耽擱陳平安自己的修行?山上修道,節外生枝,沾染塵事,是大忌諱。」

  宋雨燒很是欣慰,這些年從未如此眼神明亮,「好,很好,你宋鳳山能這麼想,就不輸陳平安!這才是我們劍水山莊的那一口氣!」

  宋雨燒停頓片刻,壓低嗓音,「有些話,我這個當長輩的,說不出口,那些個好話,就由你來跟柳倩說了,劍水山莊虧欠了柳倩太多,你是她的男人,練劍專一是好事,可這不是你漠視身邊人付出的理由,女子嫁了人,事事勞心勞力,吃著苦,從來不是什麼天經地義的事情。」

  宋鳳山正要說話。

  宋雨燒瞪眼道:「爺爺的道理,會差了?你小子聽著便是,瞧瞧人家陳平安,恨不得把爺爺的話記下來,學著點!」

  宋鳳山笑道:「我不敢跟爺爺頂嘴,這筆賬就記在陳平安頭上了,下次他再來,就他那點酒量,一個宋鳳山最少能喝倒兩個陳平安。」

  宋雨燒點頭,「這個我不攔著。」

  宋雨燒突然說道:「你準備見一見韓元善,我就不搭理他了,沒什麼好聊的。」

  宋鳳山問道:「難道是藏在車隊之中?」

  宋雨燒點頭道:「不信的話,我們可以打個賭。」

  宋鳳山搖頭道:「必輸的賭局,賭什麼。我這就去柳倩那邊。」

  宋雨燒將宋鳳山送到了山水亭那邊,女鬼韋蔚還在那邊雙腿蕩秋千。

  宋鳳山快步離去。

  宋雨燒步入涼亭。

  韋蔚轉過頭,可憐兮兮道:「老劍聖可別從袖子裡掏出一部老黃曆來。」

  宋雨燒笑了笑,「不走江湖好多年,老黃曆就真是老黃曆了。」

  韋蔚嘆了口氣,「老劍聖在江湖上闖蕩的時候,咱們這些禍害,都巴不得老前輩你早死早好,省得每天提心吊膽,給老前輩你翻出黃曆一瞧,來一句今日宜祭劍。如今回頭再看,沒了老前輩,其實也不全是好事。就像那個山怪出身的,如果老前輩還在,哪裡敢行事百般無忌,處處害人,還差點擄了我去當壓寨夫人。」

  宋雨燒說話那叫一個直截了當,毫不留情,「你們這些賤骨頭的惡人惡鬼,也就只有同行來磨,才能稍微長點記性。」

  韋蔚給逗得咯咯直笑,花枝招展。

  宋雨燒瞥了眼,「騷氣熏天,壞我莊子的風水,找削?」

  韋蔚趕緊坐好,輕聲問道:「老前輩,能不能跟你老人家請教一個事兒?」

  宋雨燒譏笑道:「老前輩?你這婆娘多大歲數了?自己心裡沒點數?」

  攤上這麼個死板老東西,韋蔚真是氣得牙癢癢,只是如今梳水國形勢詭譎,劍水山莊這邊又處處透著古怪,柳倩又是個沒良心的女子,半點不為她韋蔚著想,處處惦念著這個即將改為山神廟的破爛莊子,至於宋鳳山,韋蔚更不敢去撩騷,不小心給柳倩記仇上了,肯定是虧本買賣,所以就只好來宋雨燒這邊討個好賣個乖。

  韋蔚硬著頭皮問道:「韓元善這能夠用楚濠這張皮,一直霸占著梳水國朝堂權柄嗎?」

  宋雨燒嘖嘖道:「你不是他姘頭嗎?不去問他來問我,難怪你韋蔚還比不上一個山怪豪豬精。」

  韋蔚苦笑道:「韓元善是個什麼東西,老前輩又不是不清楚,最喜歡翻臉不認帳,與他做買賣,哪怕做得好好的,還是不知道哪天會給他賣了個一乾二淨,前些年著了道的,還少嗎?我委實是怕了。哪怕這次離開山頭,去謀劃一個自家山頭的小小山神,一樣不敢跟韓元善提,只能乖乖按照規矩,該送錢送錢,該送女子送女子,就是擔心好不容易借著那次書院賢人的東風,事後與韓元善撇清了關係,如果一不留神,主動送上門去,讓韓元善還記得有我這麼一號女鬼在,掏空了我的家底後,說不定此地新山神,升了神位,就要拿我開刀立威,反正宰了我這麼個梳水國四煞之一,誰不覺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宋雨燒說道:「你倒是不蠢。」

  韋蔚哀嘆道:「當年我本就是蠢了才死的,如今總不能蠢得連鬼都做不成吧?」

  宋雨燒似乎早有腹稿,「關於你謀劃獲得山神身份一事,我可以讓鳳山和柳倩幫你運作,作為交換,除了一筆該你支付的神仙錢之外,你還要幫著我們看著點這邊,本地山神,我們信不過,萬一壞了這塊風水寶地的山水根本,我們就算搬了家,還是會被牽連一二。」

  韋蔚試探性問道:「是不是我不開口求,你們莊子也會主動幫我?」

  宋雨燒冷笑道:「那當我方才這些話沒講過,你再等等看?」

  韋蔚神色尷尬,輕輕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瞧我這張破嘴,老前輩你可是大英雄大豪傑,說出來的話,一個唾沫一顆釘!不然那陳平安能夠如此敬重老前輩?老前輩你是不知道,在我那山頭古寺,好傢伙,只是遞出了一劍,就將那畜生的山神金身給打了個碎透,好歹是位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真真是死不見屍的可憐下場,事後還沒有半點山水反噬,如此了不起的年輕劍仙,還不是一樣對老前輩你恭敬有加,說來說去,還是老前輩你厲害。」

  宋雨燒撫鬚而笑,「雖然都是些虛情假意的應景話,但應景是真應景。」

  韋蔚嫣然而笑。

  不料宋雨燒又說道:「過猶不及,不然就只剩下噁心人了。」

  韋蔚悻悻然。

  沉默片刻,韋蔚問道:「老前輩不去瞧瞧那邊的明槍暗箭?」

  宋雨燒說了一句怪話,「喝茶沒味兒。」

  韋蔚順桿子笑道:「那回頭我來陪老前輩喝酒?」

  結果宋雨燒就說了一個字:「滾。」

  韋蔚羞惱也無用。

  議事堂那邊。

  其實沒什麼打機鋒。

  因為大將軍正妻的楚夫人也好,王珊瑚和韓元學也罷,都說不上話了。

  進了莊子,一位眼神渾濁、有些駝背的年邁車夫,將臉一抹,身姿一挺,就變成了楚濠。

  讓人大出意外。

  楚夫人,且不管是不是同床異夢,身為韓元善的枕邊人,尚且認不出「楚濠」,自然不用提別人。

  顯然,韓元善面對柳倩,要比面對一個痴心於劍的宋鳳山,更加鄭重其事。

  楚夫人最是哀怨憤懣,當初韓元善將一位傳說中的龍門境老神仙放在自己身邊,她還覺得是韓元善這個負心漢難得深情一次,不曾想說到底,還是為了他韓元善自己的安危,是她自作多情了。

  娃娃臉的韓元學每次見到大將軍「楚濠」,仍是總覺得彆扭。

  至於王珊瑚,相對而言,心思最為單純,就是想來這邊看一眼宋鳳山,想要這個曾經仰慕的江湖俊彥,劍術翹楚,知道自己如今過得很好,嫁了一個遠遠比任何江湖人氏更好的男人,一地郡守,未來的梳水國中樞重臣,你宋鳳山即將被趕出祖宅,在江湖上顛沛流離,如何能比?

  只可惜宋鳳山見到了她,依然客客氣氣,僅是如此。

  這讓王珊瑚有些挫敗。

  柳倩對於這些,心知肚明,從來不會多想,只是覺得王珊瑚從來不懂自己夫君而已,便是沒有她柳倩,鳳山也不會喜歡這個王珊瑚,太嬌氣了,女子不是不能驕傲,可是時時刻刻,處處爭强好勝,跟一隻小刺蝟似的,興許世上會有好這一口的男子,反正鳳山不在此列。

  議事堂沒有外人。

  就連那兩位山上老神仙都沒有被喊過來,只是在各自宅院閉門修行,修道之人,哪怕下山涉足紅塵,更要靜心,不然就不是砥礪心境,而是消磨道行、荒廢道心了。

  柳倩與韓元善聊過了一些三位婦人在場也可以聊的正事,就主動拉著三人離開,只留下宋鳳山和梳水國朝廷第一權臣。

  四位女子在山莊內散步,這是韓元學第二次來訪,還是覺得新鮮,性子嬌憨,說話無忌,在那兒惋惜不已,說這樣的地兒,搬走了不住,多可惜。柳倩拉著這位為人婦後依舊天真的世家女,有說有笑,楚夫人置身於死敵劍水山莊的地盤,渾身不自在,只是自己男人不給她撐腰,如今劍水山莊又因禍得福,由於一個外人的橫插一腳,硬生生擋住了蘇琅問劍不說,更讓整座梳水國江湖,知曉劍水山莊有這樣一位山上朋友,以後她再想要給劍水山莊和宋雨燒穿小鞋,就更難了。

  王珊瑚有些心不在焉。

  雖說嫁了一位仕途遠大的儒雅書生,樣樣不差,夫妻關係也融洽,可對於一位自幼喝慣了江湖水的女子而言,難免會有一絲遺憾,深埋心底,每當夜深人靜,或是獨處時分,或是聽到了娘家人的刀莊心腹,隨口一提新近的江湖恩怨,王珊瑚都會心生漣漪。

  當韓元學說到了路上遇到的刺殺,以及那位橫空出世的青衫劍客。

  楚夫人和王珊瑚幾乎同時竪起耳朵。

  柳倩沒有藏掖,笑道:「那人便是我們爺爺的朋友。」

  柳倩突然賣了個關子,話說一半,「其實珊瑚和元學都認識的。」

  韓元學瞪大一雙水潤眼眸,伸手指著自己,「我認識這樣的神仙?我自己怎麼都不知道?」

  王珊瑚心中狐疑,卻不開口詢問什麼,好像一問,就矮了柳倩一頭。

  倒是楚夫人心思活絡,笑問道:「該不會是當年那個與宋老劍聖一起並肩作戰的外鄉少年吧?」

  柳倩點點頭,「就是他。」

  王珊瑚眉頭一皺,臉色微白。

  韓元學楞了一下,哪壺不開提哪壺,「就是當年跟珊瑚姐姐切磋過劍術的寒酸少年?」

  柳倩無奈,這般痴憨的女子,也虧得是有福氣的,不然離了家族,怎麼活?

  柳倩卻不好在王珊瑚心頭雪上加霜,笑道:「可不是,那人此次拜訪莊子,打退了蘇琅後,與我們爺爺喝酒的時候,說了橫刀山莊的佩刀方式,讓他記憶猶新,山上山下,都不曾見過。當我爺爺提起王莊主刀法,當得起出神入化四個字的候,他也認可。」

  王珊瑚雖然明知是客氣話,心裡邊還是好受不少,畢竟他父親王毅然,一直是她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存在。

  但是韓元學又在她傷口上撒了一大把鹽,迷迷糊糊問道:「珊瑚姐姐,當時你不是說那個年輕劍仙,不是王莊主的對手嗎?可是那人都能夠打敗青竹劍仙了,那麼王莊主應該勝算不大唉。」

  王珊瑚置若罔聞,一言不發。

  心中對韓元學口無遮攔的惱火之外,以及對那個當年仇人的憤恨之餘。

  猶有心悸和畏懼。

  當年那個滿身泥土氣和窮酸味的少年,已是山上最快意的劍仙了。

  這可如何是好?

  她再不願意相信,不敢相信,也知道那就是事實和真相。

  父親辛苦經營出來的橫刀山莊,會不會被自己當年的意氣用事,而受牽連?她聽說山上修道之人的行事風格,素來是有仇報仇,百年不晚,絕無江湖上找個聲望足夠的和事佬,然後雙方落座舉杯、一笑泯恩仇的規矩。

  柳倩輕聲說道:「珊瑚,放心吧,那人是我爺爺的朋友,而且他不像是傳說中的那種修道之人,反而更像是個江湖人。」

  王珊瑚擠出笑容,點了點頭,算是向柳倩致謝,只是王珊瑚的臉色愈發難看。

  ————

  在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的地龍山,仙家渡口。

  有位頭戴斗笠的青衫劍客,牽馬而行。

  一路行來,有兩事沸沸湯湯,傳遍梳水國朝野,已經有那擅長生意經的說書先生,開始大肆渲染。

  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琅問劍於宋雨燒,在山莊外的小鎮,偶遇一位山上修道的絕頂仙人,接連兩場蕩氣迴腸的廝殺,尤其是第二次交手,相傳那一天的劍水山莊,劍氣沖霄,鋪天蓋地,風雲變幻,堪稱江湖百年最巔峰之戰,便是彩衣國老劍神再世,頂替蘇琅出戰,都未必有此壯舉,更別提一旁袖手觀戰的老劍聖宋雨燒了,再無人質疑未來甲子,蘇琅都會是十數國江湖的武學第一人。

  再就是蕭女俠為首的江湖義士,與一撥楚黨逆賊血戰一場,傷亡慘重,血性激發,盡顯梳水國豪俠氣概,仙氣未必能比蘇琅,可是論俠氣,不遑多讓。

  陳平安沒有計較這些,只是專程去了一趟青蚨坊,當年與徐遠霞和張山峰就是逛完這座神仙店鋪後,然後分別。

  拴馬在樓高五層的青蚨坊外,兩側楹聯還是當年所見內容,「童叟無欺,我家價格公道;將心比心,客官回頭再來」。

  陳平安步入其中,很快就有一位妙齡女子來迎客,措辭還是一般無二,重器鑒賞買賣在一樓,靈器在二樓,法寶在三樓。

  陳平安詢問了某位老人是否還在二樓負責掌眼,女子點頭說是,陳平安便婉言拒絕了她的陪同,登上二樓。

  敲開門後,那位老人見這個客人身邊沒有青蚨坊女子相伴,便面有疑惑。

  陳平安看著大桌案上,裝飾一如當年,有那香氣裊裊的精美小香爐,還有綠意盎然的古柏盆栽,枝幹虯曲,橫向蔓延極其曲長,枝幹上蹲坐著一排的綠衣小人兒,見著了有客登門後,便紛紛站起身,作揖行禮,異口同聲,說著喜慶的言語,「歡迎貴客光臨本店本屋,恭喜發財!」

  陳平安摘下斗笠,大笑不已。

  開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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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七十五章 水堵不如疏

  陳平安笑過之後,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見面了。」

  老人一如當年,精神瞿爍,修道之人,數年時光,確實是彈指一揮間,容顔衰減得並不明顯。

  見著了那位摘下斗笠的青衫劍客,名為洪揚波的青蚨坊老人,愈發納悶,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龍山仙家渡口,算是獨一份的好,人來人往,很正常,只是神仙錢更多是在一樓那邊打轉,走上二樓這邊的客人不多,坐下來做過買賣的就更少,若是老人經手的貴客,理應記得,可是瞧著眼前這位一身遊俠裝束的年輕人,實在面生,卻為何如此不見外?

  只不過來者是客,又喊了自己一聲老先生,洪揚波便坐著抱拳還禮,然後伸手示意自己落座,笑問道:「不知客人是要買還是要賣?」

  陳平安搬了把古色古香的棗紅椅子坐下,這些本該是青蚨坊領路女子的活計,當然她們端茶送水,穿針引線,事情都不會白忙活,生意成交後,會有抽成。尤其是將客人做成了回頭熟客後,青蚨坊另有一筆賞金。陳平安記得當年那位婦人名叫翠瑩,只是這次陳平安並沒有買賣物件的打算,不然在樓下就會詢問翠瑩在不在了,相逢是緣,更何況回頭來看,當年的生意,他們三人與這座青蚨坊,做得皆大歡喜,屬開門見喜,這就算是一份香火情了。修行之人,都信這些。

  陳平安剛要落座,就想要去關上門,老人擺手道:「無需關門。」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然順著老人的吩咐,坐回位置,笑道:「我這趟來地龍山渡口,就是順便來看看洪老先生。老先生可能不記得了,當年我,還有一個大髯漢子,一個年輕道士,三個人在老先生這間鋪子,賣出幾樣東西的……」

  老人一拍桌子,笑道:「記起來了,那雙竹筷,就是你們賣給老夫的!好傢伙,你們可算是圓了老夫早年一樁大心願。平時沒事情就拿出來把玩,摸著了那雙竹筷,就像是摸著了青神山竹夫人的那頭青絲……」

  老人沒繼續說下去,大概也覺得自己有些太不見外了。

  張山峰當年在這裡賣出一雙青神山的竹筷,給老先生高價收入囊中,由於是老人的心頭好,有不少的溢價。

  老人開懷不已,記起一事,起身喊道:「情采,趕緊上好茶!」

  很快就有一位身著色彩綺麗的宮錦長裙女子,從鋪有彩衣國地衣的廊道那邊姍姍而來,為兩人遞上一杯熱騰騰的好茶,身材婀娜的女子離了屋子,也未遠去,就在門口候著。

  老人是青蚨坊老人,半百光陰都交待在這兒了,若是遇上沒眼緣的客人,往往沒個好臉,愛買不買愛賣不賣,可對於自己順眼之人,就是個性情豁達和熱情熟絡的,不然當年不會聊到最後,還跟徐遠霞打了個小賭。

  老人笑眯眯問道:「那個眼光獨到的大髯漢子呢,怎麼沒來?當年打的賭,是老夫輸了,那次買下你那只古榆國的五岳碗,害得青蚨坊虧了些錢,不過這些不重要,做生意難免有盈有虧,再說了,老夫擅長鑒定青銅器、字畫和美木良材三物上,雜項一途,偶爾打眼,不足為怪。只是欠了那漢子一頓酒,不能總欠著吧,什麼是個頭兒?老夫可不喜歡欠人,多少是個心頭的小掛念,不如老夫請你去青蚨坊外邊找個好地方,喝頓酒?就當是還上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酒,還是等以後我朋友自己來跟洪老先生討要吧。」

  老人有些無奈,突然眼睛一亮,「上次你們在這鋪子,只是賣,其實有些老夫平時不願拿出來示人的俏貨、開門貨,想不想過過眼癮?不用非要買,老夫不是那種人,就是難得碰到願意打交道的熟人,拿出來顯擺顯擺,也讓寶貝們透透氣,又不是金屋藏嬌,見不得人。」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老人就已經起身,開始東翻西找,很快將大小不一的三隻錦盒放在了桌案上。

  老人小心翼翼打開後,分別是一塊御制松煙墨,一尊戴冪籬泥女俑,和一幅草書字帖。

  老人滿臉得意,「這三樣東西,在青蚨坊二樓,也是稀罕物,靈氣充沛,不說泥俑,其餘兩件文氣還重,別說是送給世俗王朝識貨的達官顯貴,便是送給觀湖書院的儒生,都不用覺得禮輕!」

  老人以手指向松煙墨,「這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不但取自一棵千年古松,而且大有來頭,被朝廷敕封為『木公先生』,古松又名為『未醉松』,曾有一樁典故傳世,大文豪醉酒山林後,遇見『有人』攔路,便以手推松言未醉,可惜神水國覆滅後,古松也被毀去,故而這塊松煙墨,極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了。」

  老人指向那尊泥俑,更是眼神炙熱,「這是老夫早年從一位落魄野修手上購得,屬撿了大漏,當時只花了兩百顆雪花錢,結果經過三樓一位前輩鑒定,才知道這尊泥俑曾是一套,共計十二尊,出自中土白帝城一位驚才絕艶的上五境神仙之手,被後世譽為『十二絕色』仙女俑,妙在那頂冪籬,本身就是一件小巧玲瓏的法器,唯有觸發機關,才可以得見真容,只可惜老夫至今尚未想出破解之法,無法完全驗證泥俑身份,不然此物,都能夠成為整個青蚨坊的壓堂貨,當之無愧的鎮店寶!需知世間收藏,最難求全,故而也最喜求全。」

  最後老人指了指那幅字帖,惋惜道:「相較於前兩者,此物不算值錢,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劍仙修道之前的書法,雖是摹本,但是宛如秋蟬遺蛻,幾乎不輸真跡,名為《惜哉帖》,源於字帖首句即是『惜哉劍術疏』。這幅字帖,書法極妙,內容極好,可惜歲月久遠,早年保存不善,靈氣流逝極多,如英雄遲暮,風燭殘年,真是一語中的,惜哉惜哉。」

  陳平安對於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和冪籬泥女俑,都興趣一般,看過也就算了,但是最後這幅摹本草書帖,仔細端詳,對於文字或者說是書法,陳平安一直極為熱衷,只不過他自己寫的字,跟下棋差不多,都沒有靈氣,中規中矩,十分呆板。但是字寫得不好,看待別人的字寫得如何,陳平安卻還算有些眼光,這要歸功於齊先生三方印章的篆文,崔東山隨手寫就的許多字帖,以及在遊歷途中專門買了本古印譜,之後在那藕花福地三百年光陰中,見識過諸多身居廟堂之高的書法大家的墨寶,雖是一次次浮光掠影,驚鴻一瞥,但是大致意味,陳平安記憶深刻。

  所以沒有打算在青蚨坊花錢的陳平安,有些心動,反正聽洪老先生的口氣,御制松煙墨和冪籬泥女俑,靈氣充沛,肯定不便宜,唯獨這幅字帖,應該不算太貴。

  陳平安便問了價格,老人伸出一手掌,晃了晃。

  五顆小暑錢。

  當年那雙青神山竹筷,也就這個價格。

  陳平安搖搖頭,「買不起。」

  不是不喜歡,是不捨得五顆小暑錢,擱在世俗市井,可就是五十萬兩銀子!

  當年在梅釉國那座縣衙內,跟那個瘋癲酒鬼縣尉購買了一大摞草書字帖,才五壺仙家釀酒而已,滿打滿算,也不到一顆小暑錢。

  買賣一事,就怕貨比貨!

  若是沒有跟那落魄縣尉以酒沽帖的經歷,陳平安說不定就跟老先生遇見了竹筷差不多,一咬牙也就買下。

  老人也不强求,知道對方是在價格上犯了難,不管如何,這個背劍遊俠兒,能夠真心喜歡這幅草書,就已經不枉費他拿出字帖來。

  就在此時,門外那位彩衣女子輕聲道:「洪老先生,怎麼不拿出這間屋子最壓箱底的物件?」

  老人氣笑道:「情采,人又不是你領來的,就算我這屋子賣出去了東西,也沒你半顆銅錢的事兒,瞎起什麼哄!」

  女子明顯與老人關係不錯,玩笑道:「沾客人的光,多看幾眼寶貝也是好的嘛。」

  她對陳平安笑道:「這位公子,來了這間屋子,一定要瞧瞧洪老先生的壓堂貨,不看白不看。」

  陳平安其實沒有這個意圖,但是洪揚波卻笑著伸出手指,點了點,「骼膊肘往外拐,趕緊找個漢子嫁了,省得每天吃飽了撐著,在青蚨坊坑我們這些老頭子。行了,反正已經看過了三樣好東西,不差一件壓堂貨。」

  老人最終取出一隻四四方方的纏金絲錦盒,打開後,頓時有一股沁涼寒氣撲面而來,卻無半點陰煞之感,如隆冬大雪,堂堂正正。

  陳平安定睛一看,裡邊擱放著四枚天師斬鬼背花錢,如出一轍。

  老人陸續將四枚大花錢一一翻過來,微笑道:「分別是雷公、電母、雨師、火君,各自捉妖降魔。這是一套花錢壓勝的珍稀法寶,好看,也中用。曾經有位朱熒王朝的皇室子弟,想要出錢購買,只是出價稍稍低於老夫的預期,本來倒也不是能賣,就是那傢伙太過氣勢淩人,見著了老夫的壓堂貨,哪怕內心竊喜,也擺出一臉故作鎮定的虛僞模樣,老夫瞅著就心煩,這點小伎倆,擱在市井坊間賣弄也就罷了,到老夫跟前來丟人現眼,真是丟盡了朱熒王朝的顔面,就找了個藉口,不賣了。」

  老人笑道:「哪怕不買,也可以上手,又不是什麼尋常瓷器,摔不壞。」

  陳平安拈起其中一枚花錢,將正反兩面仔細凝視,收起視線後,問道:「怎麼賣?」

  老人說道:「一套四枚,不拆分賣。」

  老人還是抬起一隻手掌,晃了晃。

  當然不是五顆小暑錢了,而是那穀雨錢。

  陳平安笑問道:「沒得商量了?」

  老人搖搖頭,「絕不殺價,不然對不住這套從皚皚洲流傳過來的珍貴花錢。」

  陳平安問道:「當年那個朱熒王朝的皇室子弟,是不是壓價到了四顆穀雨錢?」

  老人笑著點頭。

  陳平安苦著臉道:「那我好像跟他沒兩樣啊。」

  他也想砍價到四顆穀雨錢,也愛不釋手,很想要一鼓作氣收入囊中。

  錢是死的,人是活的。

  陳平安在將那桐葉咫尺物交給魏檗後,下山之前,讓魏檗取出了兩筆穀雨錢,一筆是五顆,陳平安自己隨身攜帶,想著下山遊歷,五顆穀雨錢怎麼都足夠應付一些突發狀況,至於另外一筆,則是讓人送往書簡湖,交給顧璨籌辦兩場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

  真要是真遇上類似青羊宮陸雍手上的五彩金匱灶,動輒五十顆穀雨錢,只要不涉及大道根本,陳平安就當與自己有緣無分了。

  畢竟如今都是開銷花錢,除了騎龍巷兩間市井鋪子能夠每月賺幾十兩銀子,落魄山在內所有山頭,暫時都沒有一顆神仙錢進賬。

  實在是不能再只花錢不掙錢了。

  老人爽朗笑道:「還是有些不一樣的,老夫看你小子順眼多了。你只管隨便砍價,反正老夫都不答應。」

  陳平安剎那之間,心有靈犀,試探性問道:「敢問青蚨坊每年給洪老先生的供奉薪水,是多少?」

  龍泉郡的牛角山包袱齋,人是走了,可那些耗費巨資打造的建築和店面都還在,而且作為擁有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只此一家,確實適宜做買賣。

  屋門口那位女子掩嘴而笑,依舊還是有笑聲傳出,由此可見,陳平安的這個問題,是何等滑稽。

  若是買下了那四枚法寶品秩的斬鬼背花錢,也就罷了,買不起,還敢挖地龍山青蚨坊的牆腳?知不知道青蚨坊作為地龍山仙家渡口的地頭蛇,已經傳承十數代人,包袱齋曾經都在這邊碰過壁,最終還是沒有選址開店。

  洪揚波也給逗樂,擺擺手,「此事休提。」

  老人就要收起那只金絲纏繞以遮花錢寒氣的靈器錦盒,不曾想陳平安手腕翻轉,已經將五顆穀雨錢放在桌上,「洪老先生,我買了。」

  老人詫異道:「真要買?不後悔?出了青蚨坊,可就錢貨兩清,不許退還了。」

  陳平安點點頭。

  老人伸出一隻手掌,剛好一根手指抵住一顆穀雨錢,一觸即鬆開,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山上穀雨錢,靈氣盎然,流轉有序,做不得假。

  老人再次詢問,「確定?」

  陳平安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其餘三隻盒子,笑問道:「能不能有件添頭?」

  屋門口的女子,忍不住噗嗤一笑,趕緊扭頭。

  老人半真半假道:「若是幫我還上那頓酒,就可以,如何?」

  陳平安搖頭道:「這個不行。買賣歸買賣。」

  老人搖頭道:「那就算了,買賣就是買賣,公道價格,沒彩頭了。」

  「行,沒添頭就沒添頭,細水長流,以後再說。」

  陳平安微微挪步,背影遮住屋門那邊的視線,將纏絲錦盒收入咫尺物。

  最後老人親自將陳平安送到屋門口,不是不可以送到青蚨坊一樓大門,只是犯忌諱,容易招惹沒必要的揣測和窺探。

  老人突然問道:「若是先前你答應喝酒,你打算選取哪件東西作為彩頭?《惜哉帖》?」

  陳平安搖搖頭,「是那件冪籬泥女俑。」

  老人笑道:「眼光不錯,但不算最好,最值錢的,其實是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市價九顆小暑錢,按照這麼算,你原本只要答應喝酒,其實一套法寶花錢,就當是給你砍價到了四顆穀雨錢,那我至多能賺個半顆穀雨錢。現在嘛,就是一顆半穀雨錢嘍,即便扣去青蚨坊的抽成,我這輩子可謂喝酒不愁了。」

  陳平安笑道:「那下次我朋友來青蚨坊,洪老先生記得請他喝頓好酒,怎麼貴怎麼來。」

  老人點點頭,「自當如此。」

  陳平安跨過門檻後,與那女子說一聲不用相送,然後抱拳告辭,「洪老先生,後會有期。」

  老人點頭致意,「恕不遠送,希望咱們能夠常做買賣,細水流長。」

  陳平安就此下樓離去,在青蚨坊外的大街上牽馬緩行。

  那套花錢,之所以買下,是打算送給太平山的鐘魁。

  掙錢的事情,急不來,怪不得他陳平安。

  只是陳平安很快轉頭望去,發現那名彩裙女子快步走來,懷抱著一隻錦盒。

  陳平安停步後,名為情采的女子將錦盒遞給他,笑道:「洪老先生終究是過意不去,忍痛割愛,將這泥俑贈送給公子。公子是不知道,我接過盒子的時候,扯了半天,才從老先生手中扯出來。」

  陳平安笑著說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只是手上動作沒有半點含糊,結果女子也沒立即鬆手,陳平安輕輕一扯,這才得手。

  女子看著那個背影,抬起雙掌,兩手空空。

  她笑著搖搖頭,返回青蚨坊,一樓那邊的幾位女子見著了她,紛紛低頭。

  到了二樓洪揚波屋子外,老人畢恭畢敬站在門口,苦笑道:「東家,先前見你親自來端茶,嚇了我一跳。」

  女子笑容恬淡,道:「後來那個客人想挖你,更嚇了一跳吧?」

  老人苦笑不已。

  女子走入屋子,彎腰伸出一根手指,逗弄著那些站在古柏枝幹上的綠衣小人,洪揚波站在一旁,疑惑道:「不知東家為何要我送出那只冪籬泥女俑?」

  女子戲耍著那些討喜的綠衣童子,「此人極有可能就是在劍水山莊出現的那位年輕劍仙。」

  老人一臉匪夷所思,「不會吧?就算能夠一口氣掏出五顆穀雨錢,買下那套吃灰百年的斬鬼背花錢,可是我當年就見過此人,那會兒還是位至多三境的純粹武夫……」

  女子淡然道:「寶瓶洲這麼大,難道就只有一個真武山馬苦玄?」

  老人仍是將信將疑,不覺得那個年輕人,就是讓松溪國蘇琅鎩羽而歸的那位青衫劍仙。

  女子突然道:「別忘了,我也是一位劍修。」

  老人笑道:「東家是天縱奇才,年幼時就得了『地仙劍修』的四字讖語,商賈之術,小道而已。」

  女子直起身,拍拍手掌,「方才此人登上青蚨坊二樓,我正巧在三樓『寒氣』屋子裡擦拭古劍,我的劍心,出現了一絲不穩,雖然稍縱即逝,但是千真萬確。」

  女子隨意打開桌上一隻錦盒,攤開那幅草書字帖,手指順著墨跡扭轉不定,緩緩道:「我猜那人其實早就看出來,我不是什麼青蚨坊婢女了。所以才懶得掩飾他懷揣著方寸物或是咫尺物的事實。不但如此,方才在大街分別之際,我故意看了眼他背後長劍,他當時……」

  女子仰起頭,雙手負後,「怎麼說呢,那一刻的他,定得像尊神龕上的泥菩薩。這樣的人,青蚨坊送出一件幾顆小暑錢的泥女俑,算得了什麼?人家願意收,領我這份人情,青蚨坊就該燒高香了。」

  說到這裡,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從上往下一劃,心想那人對她,對洪揚波,細細琢磨,真是判若兩人。

  老人擦了擦額頭汗水,自己當時豈不是差點錯過一樁天大福緣?非要難為人家喝一頓酒才肯有件添頭。

  女人突然問道:「你說那人不答應你喝酒,是身為山頂劍仙,不屑與你洪揚波同桌飲酒,還是真希望他的朋友親自與你喝酒?」

  老人毫不猶豫道:「自然是前者。」

  女子笑了起來,「那套斬鬼背花錢的抽成,青蚨坊今兒就不要了,洪揚波,下次請人喝酒,請貴的,嗯,『怎麼貴怎麼來』。」

  老人笑逐顔開,「這感情好!」

  ————

  陳平安牽馬而行,付帳之後,還需個把時辰,便在渡口耐心等待渡船的啓程,仰頭望去,一艘艘渡船起起落落,繁忙異常。

  這座渡口,似乎比起當年還要更加財源滾滾。若是牛角山將來能有一半的忙碌,想必也能日進斗金。

  天下金銀也好,神仙錢也罷,就怕不挪窩,錢財此物,自古喜動不喜靜。

  這是崔東山當年的一句無心之語,曾經聽來毫無感覺,陳平安如今才嚼出些餘味來,回味無窮。

  崔東山留下那封信,見過了他爺爺崔誠,離開落魄山後,便杳無音訊,泥牛入海一般。

  信上除了溜鬚拍馬的言語,可以忽略不計,也講了三件大事,一件事是關於寶瓶洲的格局大勢,其中涉及煉化新山岳五色土作為本命物一事。

  一件是關於李希聖和福祿街李氏,崔東山希望陳平安這位先生,能夠依舊關愛小寶瓶外,便無需覺得太過虧欠李家,最好雙方關係維持在一個點頭之交的份上,莫要再錦上添花了。

  最後一件則是說得沒頭沒尾,一筆帶過,只說讓先生再等等,撼大摧堅,唯有徐徐圖之。

  陳平安卻知道崔東山在說什麼。

  是他的本命瓷一事。

  陳平安思緒飄遠,秋末時分,悲風繞樹,天地蕭索。

  突然之間,有人從後方快步走來,差點撞到陳平安,給陳平安不露痕跡地挪步躲開,對方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個停頓,快步向前,頭也不回。

  陳平安也沒有追究,肯定是離開青蚨坊後,給那位女子在衆目睽睽之下,贈送了一隻錦盒,惹來了旁人的覬覦。

  野修求財,可不管半點江湖道義。

  陳平安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所殺中五境的邪修鬼修,一雙手都數不過來,最後還與一位不算結下什麼死仇的金丹野修,換傷而過,在那之後雙方就相安無事,陳平安既沒有上門尋仇,對方也沒有不依不饒,靠著占據地利人和,折騰出什麼圍剿狩獵。

  陳平安轉頭望去,有兩個灰不溜秋的男孩女孩,面黃肌瘦,個兒都矮,怯生生站在不遠處,仰著腦袋望向牽馬的陳平安,眼神充滿了希冀。兩個孩子各自手捧打開的木盒,兜售一些類似瓷瓶、小銅像和畫片兒的山上小物件,談不上什麼靈氣,其實被富貴人家拿來當文房雜項清供,還算不錯,多是一兩顆雪花錢的東西,但是相比市井店鋪的價格,也算相當昂貴了,這大概算是天底下最小的包袱齋了,不過這些孩子背後大多盤踞著一股當地勢力,孩子們多是求個溫飽而已。

  陳平安很用心挑選了幾件小東西,一番討價還價,最後用十二顆雪花錢買了三樣小東西,一方「永受嘉福」瓦當硯,一對老坑黃凍老印章,朱紅沁色比較喜人,一隻色澤潤透的紅料淺碗。打算回了落魄山,就送給裴錢,反正這丫頭對一件東西的價格,並不太在意,只求多多益善。

  陳平安從袖子裡掏出的雪花錢,再將三件東西放入袖中。

  兩個孩子致謝後,轉身飛奔離去,大概是害怕這個冤大頭反悔吧。

  步伐輕盈,歡天喜地,到了遠處,才放緩腳步,竊竊私語。

  遙遙看著兩個孩子的稚嫩側臉,充滿了希望。

  陳平安會心一笑。

  當年在驪珠洞天,每多跑一趟多送出去一封信,就能從鄭大風那邊多拿一顆銅錢,想必那個時候,自己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的腳步,只會比這兩個孩子還要匆匆。

  看了眼天色,陳平安去渡口附近的酒肆要了一壺龍筋酒,沒有去往屋內,就在路邊坐著,相較於老龍城桂花釀和書簡湖烏啼酒,都要遜色許多,當然價格也低,據說釀酒之水,來自地龍山一處山腰名泉,而整座地龍山的靈氣來源,傳聞是當年真龍在那條地底走龍道破土現身之後,給一位大劍仙削落的一截龍筋,融入山脈後,山水靈氣如泉湧。

  陳平安一口一口喝著酒,難得如此優哉游哉,此次南下重遊故地,其實都在趕路,又扳手指算著歸程的時日,其實極少有這麼閒散的心境。

  那匹馬即便沒了繮繩束縛,依舊老老實實待在原地,偶爾抬起馬蹄,輕輕敲擊石板。

  陳平安其實一直留心著,不會給它任何闖禍的機會。

  帶去了落魄山,好給那匹被自己取名為渠黃的駿馬作伴。

  渡口這邊的行人除了修行之人,往往非富即貴,陳平安喝著酒,默默看著他們的言行舉止,不過蜻蜓點水,視線一閃即逝。

  光陰悠悠。

  陳平安放下酒碗,牽馬去往渡口。

  登船後,安置好馬匹,陳平安在船艙屋內開始練習六步走樁,總不能輸給自己教了拳的趙樹下。

  似乎每次乘坐渡船,都是打拳復打拳。

  陳平安在一天夜深人靜時分,來到渡船船頭,坐在欄桿上,圓月當空。書上說月是故鄉明,只是浩然天下的書上好像都沒有說,在另外一座天下,在城頭之上,舉目望去,是那三月懸空的奇異景象,外鄉人只需要看過一眼,就能記住一輩子。

  不遠處,走來一雙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女,卿卿我我。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如今喝酒,再沒有最早時候的那種感覺,愁也喝得,不愁也喝得,卻也沒有什麼癮頭,自然而然,就像年少時喝水。

  那雙年輕情侶,臉皮薄,沒料到深夜時分,還會有那麼大一盞燈籠掛在欄桿那邊,只得繞路,去了更遠的地方,訴說衷腸,男子手上小動作不斷,女子羞赧,漲紅了臉,時不時瞥了一眼那盞礙眼的燈籠,見那人似乎渾然不覺,這才鬆了口氣,由著情郎上下其手,畢竟這次師門下山遊歷,多是兩人同屋,難得有此獨處機會,他們是早早約好了時辰,偷偷溜出的屋子。

  陳平安乾脆後仰躺下,翹著二郎腿,雙手抱著養劍葫。

  陳平安的眼角餘光,瞥見遠處,站著一個神色落寞的年輕人,相貌平平,確實不如那個正與女子耳鬢廝磨的男人。

  陳平安不再多看。

  在那個失意人離開後,很快船板這邊就走出一位怒氣衝衝的老嫗,那雙情侶頓時分開而立。

  先前膽大包天的男子後退一步,低下頭去,嬌羞難耐的女子反而向前一步,她與師門長輩直視。

  老嫗一番狠狠訓斥,揮袖離去。

  女子捂臉飲泣,男子好言安慰。

  陳平安根據老嫗的隻言片語,才知道這撥松溪國仙家修士,是要去往雲霞山觀禮,在那邊,有人剛剛躋身成為金丹地仙。老嫗作為山門祖師堂長老,一氣之下,讓那位女子不許登山,只允許她在雲霞山的山腳等候,言語之中,老嫗多有偏袒那個男子。如果不是還有一個外人在場,相信老嫗就不是駡句「狐媚子」就結束了。

  老嫗一走,男子是個會說話的,女子很快就破涕為笑,女子梨花帶雨之後的笑臉,如雨過天青,最最痴情動人。

  陳平安輕輕嘆息,始終沒有轉移視線,就只是看著那月明星稀的天幕。

  在男女返回各自屋子後,又有一人來到船欄附近,失魂落魄,他偷偷摸摸與師門長輩告了狀後,不知是愧疚還是心虛,趴在欄桿那邊,怔怔望著夜空。

  那人突然轉過頭,「勸你別多嘴。」

  光陰長河,川流不息,人生多過客。

  陳平安根本沒有理睬那個年輕仙師的威脅。

  那人勃然大怒,「你是聾子嗎?!」

  陳平安輕輕點頭,「對,我是聾子。」

  那人一楞,厲色道:「你找死?!」

  陳平安緩緩道:「你跟一個聾子聊天,傻嗎?」

  那人氣得七竅生煙,大踏步前行,只是走到一半,猛然間停下腳步,一想到那些師門教誨和江湖傳聞,這個年輕人還是放棄了意氣用事。

  只是如此一來,就顯得自己太過色厲內荏,年輕修士舉棋不定,不知是繼續言語挑釁,還是就此離開,眼不見心不煩。

  陳平安問道:「如果你真的成功拆散了那對鴛鴦,你覺得自己就能夠贏得美人心嗎?還是覺得哪怕退一步,抱得美人歸就夠了?」

  年輕修士默不作聲。

  陳平安坐起身,轉頭笑道:「她是你師姐吧?那麼你師姐喜歡的男子,和喜歡她的男子,似乎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說這樣一個女子,慘不慘?還是說你可以等,等著哪天你師姐被辜負了,傷透心,你就可以趁虛而入?得手之後,再棄若敝屣,作為你的報復?」

  年輕修士雙拳緊握,青筋暴起。

  陳平安微笑道:「人心細究之下,真是無趣。難怪你們山上修士,要時常捫心自問,心田之間,不長莊稼,就長雜草。」

  年輕修士眼神微微變化。

  聽口氣,此人不是修士?

  那就只是一位江湖劍客?

  然後他只是給那人瞥了一眼,一瞬間如有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古怪至極。

  年輕修士倉皇離去,在顧不得什麼顔面不顔面,反正此次一別,注定再無相逢。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書簡湖之後,自己想出來的那個破解之法,仍是用處不大。當時崔誠一語道破天機,人之心魔,無善惡之分,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更可怕的地方,用崔誠的話說,就是在於他陳平安記性太好,太習慣推敲細節,以前得了多大便宜,以後就得吃多大的苦頭。

  水堵不如疏。

  自己真要早點去北俱蘆洲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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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6 01:18:25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七十六章 江清月近人

  不知不覺,渡船已經進入山高水深的黃庭國地界。

  陳平安來到船頭賞景,渡船這邊很貼心,故意降低了渡船浮空的高度,有些時候就直接與險峻高峰擦肩而過,飛鳥作伴。

  作為古蜀之地分裂出來的版圖,除了許多大山頭的譜牒仙師,會聯絡各方勢力一起循著各類地方志和市井傳聞,付點錢給當地仙家和黃庭國朝廷,然後大肆挖掘江河,迫使河流改道,河床乾涸裸露出來,尋找所謂的龍宮秘境,也經常會有野修來此試圖撿漏,碰碰運氣,目盲老道人師徒三人當年也曾有此想法,只不過福緣一事,虛無縹緲,除非修士財大氣粗,有本事打點關係,然後一擲千金,廣撒網,不然很難有所收穫。

  渡船目的地在大驪京畿以北的長春宮,會路過龍泉郡牛角山,陳平安沒有打算在那邊下船,按照既定路線,想要先去趟舊屬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探望一下顧璨父親,然後沿著綉花江、紅燭鎮、棋墩山和鐵符江這條熟悉路線,以坐樁御劍姿態,火速返回落魄山,不然騎乘馬匹還是太慢,會誤了那艘跨洲去往北俱蘆洲的渡船。

  由於一艘渡船不可能單獨為一位客人降落在地,故而陳平安已經跟渡船這邊打過招呼,將那匹馬放在牛角山便是,要他們與牛角山渡口那邊的人打聲招呼,將這匹馬送往落魄山。

  渡船管事那邊面有難色,畢竟光是渡船飛掠大驪版圖上空,就已經足夠讓人膽戰心驚,生怕哪位客人不小心往船欄外邊吐了口痰,然後落在了大驪仙家的山頭上,就要被大驪修士祭出法寶,直接打得粉碎,人人屍骨無存。而且牛角山渡口作為這條航線的倒數第二站,是一撥大驪鐵騎專職駐守,他們哪有膽子去跟那幫武夫做些貨物裝卸之外的交道。

  陳平安便多解釋了一些,說自己與牛角山關係不錯,又有自家山頭毗鄰渡口,一匹馬的事情,不會招惹麻煩。

  老管事哭喪著臉,既不拒絕也不答應。後來還是陳平安偷偷塞了幾顆雪花錢,觀海境老修士這才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貪圖那幾顆雪花錢,而是這個年輕人的大驪身份,不敢太過得罪。既然坐擁一座落魄山,那就是地頭蛇了,這條航線是本家老祖耗費了大量人情和財力,才開闢出來的一條新財路,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涉險幫個忙,就當混個熟臉,具體經營一樁買賣,越是長久,就越是瑣碎,萬一在哪個場合就用得著人情呢?

  所幸那個年輕人也是個識趣的,得了便宜後,投桃報李,說了句以後停船時分,一有得閒,可以去往落魄山做客,他叫陳平安,山上酒茶都有。

  老管事這才有了些由衷笑臉,不管真情假意,年輕劍客有這句話就比沒有好,生意上很多時候,知道了某個名字,其實不必真是什麼朋友。落在了別人耳朵裡,自會多想。

  之後某天,渡船已經進入大驪國土,陳平安俯瞰大地山水,與老管事打了聲招呼,就直接讓劍仙率先出鞘,翻欄躍下。

  踩著那條金色絲線,急急畫弧墜地而去。

  老管事一拍欄桿,滿臉驚喜,到了牛角山一定要好好打聽一下,這個「陳平安」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隱藏如此之深,下山遊歷,竟然只帶著一匹馬,尋常仙家府邸裡走出的修士,誰沒點神仙派頭?

  陳平安落在那條已經十分熟稔的道路上,這次再也無需陽氣挑燈符帶路,直接來到一處山壁,屈指輕彈如叩門,沒有用一張破障符强行「破門而入,擅闖府邸」。先前如此做,事後被那位手臂纏繞青蛇的綉花江水神冷言嘲諷,以大驪山上律法訓斥一通,撂下一句下不為例,雖然看似對方跋扈,實則確實是陳平安不占理,既然如此,別說今天陳平安還不是什麼真正的劍仙,就算將來哪天是了,也一樣需要在此「敲門」。

  漣漪陣陣,山水屏障驟然打開,陳平安步入其中,視野豁然開朗。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緩緩而行,環顧四周,此地氣象,遠勝往昔,山水形勢穩固,靈氣充沛,這些都是好事,應該是顧璨父親作為新一任府主,三年之後,修補山根有了成效,在山水神祇當中,這就是實打實的功勞,會被朝廷禮部負責記錄、吏部考功司負責保存的那本功德簿上。但是顧璨父親今天卻沒有出門迎接,這不合情理。

  先前返回落魄山,關於這座「秀水高風」楚氏府邸,陳平安詳細詢問過魏檗,老府邸和新府主,分別作為魏檗這位北岳大神的下轄地界和屬官,魏檗所知甚是詳細,但是魏檗也說過,大驪的禮部祠祭清吏司,會專門負責幾條朝廷親手「牽扯」的隱線,就算是魏檗,也只擁有知情權,而無干涉權,而這座楚氏舊宅,就在此列,而且就在去年冬末才剛剛劃分過去,等於是單獨摘出了北岳山頭,上次陳平安跟大驪朝廷在披雲山簽訂契約的時候,禮部侍郎又與魏檗提及此事,大略解釋一二,不過是些客套話罷了,省得魏檗多心。魏檗自然沒有異議,魏檗又不傻,如果真把所有名義上的北岳地界視為禁臠,那麼連大驪京城都算他的地盤,難道他魏檗還真能去大驪京城吆五喝六?

  關於顧氏陰神,按照官方的說法,顧韜在最近三年當中,始終深居簡出,勤勤懇懇修補山水氣運,苦勞甚高,朝廷即將對其另有嘉獎和任命。據說關於顧韜的任命就職一事,魏檗和朱斂還打了個賭,各自將答案寫在一張紙條上,都放在粉裙女童那邊,誰輸了誰請喝酒。魏檗當時讓陳平安猜猜看雙方所寫的職務,陳平安哪裡猜得出這些,何況當時還有二樓的教拳餵拳等著自己,頭大得很,陳平安這會兒倒是有些後悔,不然現在就能多些心理準備。魏檗也提了一嘴,顧璨娘親在搬回小鎮泥瓶巷祖宅後,第一時間就去找了顧韜,不過她雖然進了山水轄境,可似乎陰陽相隔的夫妻二人,卻沒能見到面。

  今天依舊是那位身披金甲的綉花江水神,在府邸大門口等待陳平安。

  不過相較於上次雙方的劍拔弩張,這次這尊品秩略遜色於鐵符江楊花的老資歷正統水神,臉色和緩許多。

  陳平安抱拳致禮道:「見過水神老爺。」

  綉花江水神點頭致意,「是找府主顧韜敘舊,還是跟楚夫人報仇?」

  陳平安笑道:「找顧叔叔。」

  書簡湖一事,既然已經落幕,就無需太過刻意了。誰都不是傻子。這尊忠心耿耿的綉花江水神,當年分明就是得了國師崔瀺的暗中授意。說不定當年自己跟顧叔叔那場演戲,瞞天過海,自己毫不猶豫更改路線,提前去往書簡湖,使得那個死局不至於多出更大的死結,不然再晚去個把月,阮秀跟那撥粘桿郎一旦與青峽島顧璨起了衝突,雙方是水火之爭,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牽引,一旦任何一方有所死傷,對於陳平安來說,那簡直就是一場無法想像的災難。

  所以這位當年監督不利的水神,說不定已經在崔瀺那邊吃過了掛落。

  水神輕輕摸了摸盤踞在骼膊上的青蛇頭顱,微笑道:「陳平安,我雖然至今還是有些惱火,當年給你們兩個聯手矇騙戲耍得團團轉,給你偷溜去了書簡湖,害我白白耗費光陰,盯著你那個老僕看了許久,不過這是你們的本事,你放心,只要是公事,我就不會因為私怨而有任何泄私憤之舉。」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能夠出現在這裡,水神老爺就一定會有這份氣魄,我信。以後我們算是山水鄰居了,該是如何相處,就是如何。」

  這位身材魁梧的綉花江水神目露贊賞,自己那番措辭,可不算什麼中聽的好話,言下之意,十分明顯,既然他這位毗鄰龍泉郡的一江水神,不會因公廢私,那麼有朝一日,雙方又起了私怨間隙?自然是雙方以私事方式了結私怨。而這個年輕人的應對,就很得體,既無撂下狠話,也無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後方向,笑道:「修補山根一事,任重道遠,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難你和顧韜,不許你們敘舊,實在是他暫時無法脫身,不過你要是願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來代替顧韜請你喝杯酒,事實上,至於……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言語,想要與你說一說,很多前塵往事,注定是不會被記錄在禮部檔案上,但是喝醉之後,說些無傷大雅的酒話,不算違例僭越。怎麼樣,陳平安,肯不肯給這個面子?」

  陳平安點頭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拼酒量,實在是不太明智,那我就硬著頭皮,自討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並肩而行,陳平安問道:「披雲山的神靈夜遊宴已經散了?」

  綉花江水神嗯了一聲,「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驪舊五岳正神都趕去披雲山赴酒宴了,加上諸多藩屬國的赴宴神祇,我們大驪自立國以來,還不曾出現過這麼盛大的夜遊宴。魏大神這個東道主,更是風姿卓絕,這不是我在此吹噓頂頭上司,委實是魏大神太讓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絕群山。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神祇,對我們這位北岳大神一見傾心,夜遊宴結束後,依舊戀戀不捨,盤桓不去。」

  提及魏檗這位並不陌生的「棋墩山土地爺」,這位綉花江水神似乎很是心悅誠服。

  陳平安一想到在落魄山自家山頭,竟然還會有給人當做色胚浪蕩子的境遇,再看看人家魏檗?

  在燈火輝煌的大堂入座後,只有幾位鬼物婢女侍奉,給水神揮手退去。

  水神拿出兩壺蘊含綉花江水運精華的酒釀,拋給陳平安一壺,各自飲酒。

  水神顯然與府邸舊主人楚夫人是舊識,之所以有此待客,水神言語並無含糊,開門見山,說自己並不奢望陳平安與她化敵為友,只是希望陳平安不要與她不死不休,然後水神詳細說過了關於那位嫁衣女鬼和大驪書生的故事,說了她曾經是如何與人為善,如何痴情於那位讀書人。關於她自認被負心人辜負後的暴虐行徑,一樁樁一件件,水神也沒有隱瞞,後花園內那些被被她當做「花卉草木」種植在土中的可憐屍骸,至今不曾搬離,怨氣縈繞,陰魂不散,十之七八,始終不得解脫。

  提及那個可憐書生在觀湖書院的慘劇,水神亦是心有戚戚然,神色肅穆沉重,喝了一口酒,「大驪興盛之前,稍有志向的讀書人,哪個沒在外邊挨過冷眼,受過委屈,才華越高,被打壓得就越厲害,這位書生就是例子,當年坑害他的書院士子,其中一人,就是大隋豪閥子弟,如今仍然位居廟堂中樞!」

  水神望向大堂門外,感慨道:「一筆糊塗賬,怎麼講理?」

  陳平安喝過了一口酒,緩緩道:「如果真要講,也不是不能講,順序而已,然後一步步走。只是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就是那個講理之人,扛得起那份講理的代價。」

  水神笑道:「你來試試看?楚姑娘是局中人,拎不清的,其實你陳平安是最好,半個局中人,半個旁觀者。你要是願意,就當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了。」

  陳平安搖搖頭,「我沒那份心氣了,也沒理由這麼做。」

  水神本就沒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談不上失望,只是有些遺憾,舉起酒壺,「那就只飲酒。」

  陳平安跟著舉起酒壺,酒是好酒,應該挺貴的,就想著儘量少喝點,就當是換著法子掙錢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實雙方沒什麼好聊的,所以陳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辭,綉花江水神親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門口」。

  眼見著陳平安抱拳告別,然後背後長劍鏗鏘出鞘,一人一劍,御風升空,逍遙遠去雲海中。

  雖然來的時候,已經通過水幕神通領略過這份劍仙風采,可當綉花江水神如今近距離親眼相見,難免還是有些震驚。

  陳平安落在紅燭鎮外,徒步走入其中,路過那座驛館,駐足凝望片刻,這才繼續前行,先還遠遠看了敷水灣,然後去了趟與觀山街十字相錯的觀水街,找到了那家書鋪,竟然還真給他見著了那位掌櫃,一襲墨色長衫,手持摺扇,坐在小竹椅上閉目養神,手持一把玲瓏小巧的精緻茶壺,悠悠喝茶,哼著小曲兒,以折疊起來的扇子拍打膝蓋,至於書鋪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還是與當年如出一轍,相貌英俊的年輕掌櫃,睜眼都不願意,懶洋洋道:「店內書籍,價格都寫得清清楚楚,你情我願,全憑眼力。」

  陳平安當年在這裡掏錢,幫本李槐買了本看似刊印沒幾年的《大水斷崖》,九兩二錢,結果其實是本老書,裡邊竟然有文靈精魅孕育而生,李槐這小子,真是走哪兒都有狗屎運。

  在地龍山渡口的青蚨坊,其實陳平安第一眼就相中了那只冪籬泥女俑,因為看手工樣式,極有可能,與李槐那套泥人玩偶是一套,皆是出自洪揚波所說的白帝城神仙之手。就算最後那個一身劍意遮掩得不夠妥當的「青蚨坊婢女情采」,不送,陳平安也會想法子收入囊中。至於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當時陳平安是真沒那麼多神仙錢買下,準備回到落魄山後,與當年曾是神水國山岳正神的魏檗問一問,是否值得購買入手。

  不過這不是陳平安來此的緣由,事實上這位沖淡江水中精怪化為人形的年輕掌櫃,如今已經一步登天,從一頭出水登岸悠遊人間市井的山澤精怪,高升為了大驪朝廷敕封的沖淡江江水正神,不但如此,這還是大驪自立國以來沖淡江的首任正統水神,當真是名副其實的「鯉魚跳龍門」了。

  與綉花江水神一樣,如今都算是鄰居,對於山上修士而言,這點山水距離,不過是泥瓶巷走到杏花巷的路程。

  陳平安倒也不會刻意拉攏,沒有必要,也沒有用處,但是路過了,主動打聲招呼,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

  落魄時,一定要把自己當回事,發跡後,一定要把他人當回事。

  這些個在泥瓶巷泥濘裡就能找到的道理,總歸不能走路遠了,登山漸高,便說忘就忘。

  陳平安挑了幾本品相大致可算善本的昂貴書籍,突然轉頭問道:「掌櫃的,如果我將你書鋪的書給包圓了買下,能打幾折?」

  好似俊俏世家子的年輕掌櫃睜開眼,沒好氣道:「我就靠這間小店鋪歇腳吃飯的,你全買了,我拿著一麻袋銀子能做什麼?去敷水灣喝花酒嗎?就憑我這副皮囊,誰占誰的便宜還說不準呢,你說打幾折?十一折,十二折,你買不買?!」

  陳平安點頭笑道:「我買。」

  年輕掌櫃將手中茶壺放在一旁的束腰香幾上,啪一聲打開摺扇,在身前輕輕扇動清風,微笑道:「不賣!」

  陳平安只得作罷,付了三十多兩銀子,買下那幾部古書。

  銀子到手,掌櫃笑眯眯將陳平安送到鋪子門口,「歡迎客人再來。」

  陳平安一看他臉色,就知道自己買虧了。

  ————

  在陳平安離開觀水街後,掌櫃坐回椅子閉眼片刻,起身關了鋪子,去往一處江畔。

  紅燭鎮是龍泉郡附近的一處商貿樞紐重地,綉花、玉液和沖淡三江匯流之地,如今朝廷大興土木,處處塵土飛揚,十分喧囂,不出意外的話,紅燭鎮不但被劃入了龍泉郡,而且很快就會升為一個新縣的縣府所在,而龍泉郡也即將由郡升州,如今山上忙,山下的官場也忙,尤其是披雲山的存在,不知道多少山水神祇削尖了腦袋想要往這邊湊,需知山水神祇可不止是靠著一座祠廟一尊金身就能坐鎮山頭,從來都有自己交好的山上仙師、朝廷官員和江湖人士,以及由此不斷延伸出來的人脈枝蔓,所以說以當下披雲山和龍泉郡城作為山上山下兩大中心的大驪新州,迅猛崛起,已是勢不可擋。

  黑衣年輕人來到江畔後,使了個障眼法,走入水中後,在江水最「柔」的綉花江內,閒庭信步。

  三條江水,水性迥異,綉花江之水,柔和綿長,靈氣最為充沛,沖淡江激流湍急,水性最烈,與江水名字截然相反,玉液江河道最短,水性最無常,靈氣分布多寡懸殊,其中江神水府所在地,最為風水寶地。別小看這一點,若真有一位欠缺修道結茅之地的金丹地仙,湊巧想要在三條江水當中揀選一處,自然會選擇擔任玉液江的供奉客卿,在山上,這就叫萬金難買小洞天。

  綉花江是同僚轄境,除非是拜訪水府,不然照理說他這屬越界,只不過負責巡狩江河的水中精怪,見著了黑衣江神,不但不覺得奇怪,反而笑意盈盈,一個個上前套近乎,這倒不是這位新任沖淡江水神好說話,而是故意噁心人罷了,黑衣水神也不跟它們一般見識,沒怎麼惡臉相向,反正言語不多,只說自己要去那座兩條支流交匯處的饅頭山,等到他離遠了又不至於太遠,那幫披掛甲胄、手持器械的精怪便立即一個個哄然大笑起來,言語無忌,多是譏諷這位昔年精怪的德不配位,靠著傍大腿歪路子,才僥倖登上神位,比起自家靠著生前、死後一樁樁功勛才坐穩位置的綉花江水神老爺,一條搖尾乞憐的鯉魚,算個什麼玩意兒。

  黑衣水神來到那座位於江心孤島的土地廟,玉液江和綉花江的蝦兵蟹將,都不待見此處,岸上的郡縣城隍爺,更是不願搭理,饅頭山這個在一國山水譜牒上最不入流的土地爺,就是塊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小祠廟依舊香火凋零,朝不保夕,本地百姓都不愛這裡燒香,需要乘坐渡船才能登岸禮敬,太費勁,加上如今三江地界,神靈祠廟衆多,求誰不是求,再說了哪個品秩神位不比這小小土地公更高?

  黑衣年輕人跨過門檻,一個五短身材的邋遢漢子坐在神臺上,一個身穿朱衣的香火童子,正在那只老舊的黃銅香爐裡鬼哭狼嚎,一屁股坐在香爐之中,雙手使勁拍打,滿身香灰,大聲訴苦,夾雜著幾句對自家主人不爭氣不上進的埋怨。黑衣江神對此見怪不怪,一座土地祠廟能夠誕生香火小人,本就奇怪,這個朱衣童子膽大包天,從來沒有尊卑,沒事情還喜好出門四處逛蕩,給城隍廟那邊的同行欺負了,就回去把氣撒在主人頭上,口頭禪是下輩子一定要找個好香爐投胎,更是當地一怪。

  明知道一位江水正神大駕光臨,那漢子仍是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倒是那個巴掌大小的朱衣童子,趕緊跳起身,雙手趴在香爐邊緣,大聲道:「江神老爺,今兒怎麼想起咱們兩可憐蟲來啦,坐坐坐,別客氣,就當是回自己家了,地兒小,香火差,連個果盤和一杯熱茶都沒有,真是怠慢江神老爺了,罪過罪過……」

  漢子一巴掌按下,將朱衣童子直接拍入香灰之中,省得它繼續聒噪煩人。

  黑衣江神從大老遠的牆角那邊搬來一條破爛椅子,坐下後,瞥了眼香爐裡探頭探腦的小傢伙,笑問道:「這麼大事,都沒跟相依為命的小傢伙說一聲?」

  漢子面無表情道:「不是什麼都還沒定嘛,說個屁。」

  黑衣江神掏出摺扇,輕輕拍打椅把手,笑道:「那也是大喜事和小喜事的差別,你倒是沉得住氣。」

  這漢子坐了好幾百年冷板凳,從來升官無望,顯然是有理由的,不然怎麼都該混到一個縣城隍了,許多當年的舊識,如今混得都不差,也怪不得朱衣香火童子整天怨天尤人,沒事就趴在祠廟屋頂發呆,眼巴巴等著天上掉餡餅砸在頭上。漢子神色淡然來了一句:「這麼多年來,吃屎都沒一口熱乎的,老子都沒說什麼,還差這幾天?」

  這種話,擱誰聽了會心裡舒服?

  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拉倒吧,喜事?喜事能落在自家老爺頭上?就這小破廟,接下來能保住土地祠的身份,它就該跑去把所有山神廟、江神廟和城隍廟,都敬香一遍了。它現在算是徹底死心了,只要不用給人趕出祠廟,害它扛著那個香爐四處顛簸,就已經是天大的喜事。如今幾處城隍廟,私底下都在傳消息,說龍泉郡升州之後,上上下下,大小神祇,都要重新梳理一遍。這次它連磕頭的苦肉計都用上了,自家老爺仍是不肯挪窩,去參加那場北岳大神舉辦的夜遊宴,這不最近都說饅頭山要完蛋了。害得它現在每天提心吊膽,恨不得跟自家老爺同歸於盡,然後下輩子爭取都投個好胎。

  黑衣江神無奈道:「別人不說,你不鳥他們也就罷了,可我們多少年的交情了,說是患難之交,不過分吧?我祠廟建成那天,你也不去?」

  漢子說道:「我去了,你更念我的好?不還是那點屁大交情。登門祝賀總得有點表示吧,老子兜裡沒錢,做不來打腫臉充胖子的事。」

  朱衣童子怒了,站起身,雙手叉腰,仰起頭瞪著自家老爺,「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膽?怎麼跟江神老爺講話的?!不知好歹的憨貨,快給江神老爺道歉!」

  漢子斜了它一眼。

  朱衣童子泫然欲泣,轉過頭,望向黑衣江神,卯足勁才好不容易擠出幾滴眼淚,「江神老爺,你跟我家老爺是老熟人,懇請幫我勸勸他吧,再這麼下去,我連吃灰都吃不著了,我命苦啊……」

  黑衣江神玩笑道:「又不是沒有城隍爺邀請你挪窩,去他們那邊的豪宅住著,香爐、匾額隨你挑,多大的福氣。既然知道自己命苦,怎麼舍了好日子不過,要在這裡硬熬著,還熬不出頭。」

  朱衣童子一拍掌使勁拍在胸口上,力道沒掌握好,結果把自己拍得噴了一嘴的香灰,咳嗽幾下後,朗聲道:「這就叫風骨!」

  說完了大話,肚子開始咕咕叫,朱衣童子有些難為情,就要爬出香爐,老子喝西北風去,不礙你們倆狐朋狗友的眼。

  不曾想那漢子從袖子裡掏出一支山水香,雙指一搓,一粒火光亮起,當然是最劣質廉價的那種,然後隨手丟入香爐,朱衣童子一個飛撲過去,埋怨了一句豬吃得都比這個好,但是趕緊坐在香灰堆裡,捧著那支香火,啃甘蔗似的,搖頭晃腦,滿臉幸福笑意。

  黑衣江神哈哈大笑,打開摺扇,清風陣陣,水霧彌漫,沁人心脾。

  漢子猶豫了一下,正色道:「勞煩你跟魏檗和與你相熟的禮部郎中大人捎個話,如果不是州城隍,只是什麼郡城隍,縣城隍,就別找我了,我就待在這裡。」

  黑衣江神皺了皺眉頭,「真要如此?」

  漢子撓撓頭,神色恍惚,望向祠廟外的江水滔滔。

  黑衣江神打趣道:「你跟魏檗那麼熟,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年又有大恩於他和那個可憐女子,怎麼不自己跟他說去?」

  漢子冷笑道:「不過是做了點不昧良心的事情,就算什麼恩德了?就一定要別人回報?那我跟那些一個個忙著升官發財添香火的傢伙,有什麼兩樣?新城隍這樁事情,又不是我在求大驪,反正我把話放出去了,最終選誰不是選?選了我未必是好事,不選我,更不是壞事,我誰也不為難。」

  黑衣江神點點頭,「行吧,我只幫你捎話。其餘的,你自求多福。成了還好說,不過我看懸乎,難。一旦不成,你少不了要被新的州城隍穿小鞋,可能都不需要他親自出手,到時候郡縣兩城隍就會一個比一個殷勤,有事沒事就敲打你。」

  漢子一臉無所謂。

  畢竟文武廟不用多說,必然供奉袁曹兩姓的老祖宗,其餘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都已按部就班,龍鬚河,鐵符江。落魄山、風涼山。那麼依舊空懸的兩把城隍爺座椅,再加上升州之後的州城隍,這三位尚未浮出水面的新城隍爺,就成了僅剩可以商量、運作的三隻香餑餑。袁曹兩姓,對於這三個人選,勢在必得,必然要占據之一,只是在爭州郡縣的某個前綴而已,無人敢搶。畢竟三支大驪南征鐵騎大軍中的兩大主將,曹枰,蘇高山,一個是曹氏子弟,一個是袁氏在軍隊當中的話事人,袁氏對於邊軍寒族出身的蘇高山有大恩,不止一次,而且蘇高山至今對那位袁氏小姐,戀戀不忘,所以被大驪官場稱為袁氏的半個女婿。

  這其中就要涉及到複雜的官場脈絡,需要一衆地方神祇去各顯神通。

  一直光顧著「啃甘蔗」填肚子的朱衣童子抬起頭,迷迷糊糊問道:「你們剛才在說啥?」

  漢子沒好氣道:「在尋思著你爹娘是誰。」

  江水正神開始說起先前的書鋪客人,說了自己的猜測。

  漢子臉色凝重。

  朱衣童子肚子一飽,心情大好,打了個飽嗝,笑呵呵道:「你還真別說,我剛認識了個龍泉郡的朋友,我前不久不是跑去紅燭鎮那邊耍嘛,走得稍微遠了點,在棋墩山那邊,遇見了一大一小兩個姑娘,說是在那兒等人,一個長得真是俊,一個長得……好吧,我也不因為與她關係親近,就說昧良心的話,確實不那麼俊了,可我還是跟她關係更好些,賊投緣,她非要問我哪裡有最大的馬蜂窩,好嘛,這個我熟悉啊,就帶著她們去了,井口那麼大一個馬蜂窩,都快成精了的,結果你們猜怎麼著,兩小姑娘給一大窩子馬蜂追著攆,都給叮成了兩隻大豬頭,笑死個人,當然了,當時我是很痛心的,抹了好些眼淚來著,她們也講義氣,非但不怪我帶路,還邀請我去一個叫啥落魄山的地兒做客,跟我關係好的那個小黑炭,特仗義,特威風,說她是她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只要我到了落魄山,好吃好喝好玩著呢。」

  漢子一下子就抓住重點,皺眉問道:「就你這點膽子,敢見生人?!」

  朱衣童子悻悻然道:「我當時躲在地底下呢,是給那個小黑炭一竹竿子打出來的,說再敢鬼鬼祟祟,她就要用仙家術法打死我了,事後我才知道上了當,她只是瞧見我,可沒那本事將我揪出去,唉,也好,不打不相識。你們是不知道,這個瞧著像是個黑炭丫頭的小姑娘,見聞廣博,身份尊貴,天賦異稟,家纏萬貫,江湖豪氣……」

  朱衣童子一臉崇敬仰慕,猛然間想起一事,蹲在香灰堆裡,使勁拋出一顆市井銅錢,「瞧見沒,這是她送我的帶路犒勞,出手闊綽不闊綽?你們有這樣的朋友嗎?」

  漢子譏笑道:「是小暑錢還是穀雨錢?你拿近些,我好看清楚。」

  朱衣童子重新藏好那顆銅錢,白眼道:「她說了,作為一個一年到頭跟神仙錢打交道的山上人,送那些神仙錢太俗氣,我覺得就是這個理兒!」

  黑衣江神搖晃摺扇,微笑道:「是很有道理。」

  漢子懶得理睬這個腦子拎不清的小東西。

  ————

  夜幕中。

  鐵符江畔。

  青衫劍客一人獨行。

  在昔年的驪珠小洞天,如今的驪珠福地,聖人阮邛訂立的規矩,一直很管用。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臨近那座江神祠廟。

  一位懷抱金穗長劍的女子出現在道路上,看過了來者的背負長劍,她眼神炙熱,問道:「陳平安,我能否以劍客身份,與你切磋一場?」

  陳平安看了一眼她,當年那位宮中娘娘身份的捧劍侍女,如今大驪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之一,然後說了一句話。

  「我怕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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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6 01:18:45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七十七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

  鐵符江水神楊花沒有動怒,不過她那雙金色眼眸流溢出來的審視意味,有些肆無忌憚,再一次認認真真打量起眼前的年輕劍客。

  夜幕沉沉,楊花作為神靈,以金身現世,素雅衣裙外流溢著一層金光,使得本就姿色出衆的她,愈發光彩奪目,一輪江上月,宛如這位女子江神的首飾。

  反觀她對面的那個年輕人,遠遠沒有她這般「遺世獨立」。

  當年楊花也用這種視線打量過陳平安,當時是位草鞋少年,她只看出一股窮酸味來,以及淡淡的拳意。

  此時此刻,除了幾件外物,好像什麼都沒有看出來,例如腰間那枚被魏檗選中的養劍葫,一襲稱不上法袍的青衫法袍,當然,重中之重,還是陳平安身後那把劍。

  楊花一直對自己的劍術造詣,極為自負,懷中所捧金穗長劍,更不是凡俗之物,是差點被放入那座仿製白玉京中的神兵利器。

  看不出來,才是麻煩。

  當然對楊花而言,正是出劍的理由。

  兩人之間,毫無徵兆地蕩漾起一陣山風水霧,一襲白衣耳掛金環的魏檗現身,微笑道:「阮聖人不在,可規矩還在,你們就不要讓我難做了。」

  魏檗一來,楊花那種耀眼風采,一下子就給壓了下去。

  楊花目不斜視,眼中只有那個常年在外遊歷的年輕劍客,說道:「只要訂下生死狀,就合乎規矩。」

  陳平安緩緩說道:「可惜你家主子,不像是個喜歡講規矩的。」

  楊花終於露出一絲怒容,主辱臣死,娘娘對她有活命之恩,之後更有傳道之恩,不然不會娘娘一句話,她就拋棄俗世一切,拼著九死一生,受那形銷骨立的煎熬,也要成為鐵符江的水神,即便內心深處,她有些話語,想要有朝一日,能夠親口與娘娘講上一講,但是一個外人,膽敢對娘娘的為人處世去指手畫腳?一個泥瓶巷的賤種,驟然富貴,骨頭就輕了!

  魏檗似乎有些訝異,不過很快釋然,比對峙雙方更加耍無賴,「只要有我在,你們就打不起來,你們願意到最後變成各打各的,劍劍落空,給旁人看笑話,那麼你們盡情出手。」

  陳平安對魏檗笑道:「我本來就沒想跟她聊什麼,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把我送到裴錢身邊。」

  魏檗點點頭。

  楊花來了一句,「陳平安,怎麼不直接勞駕魏山神,將你送到落魄山竹樓那邊,躲在一位武道老宗師眼皮子底下,豈不是更安穩,我肯定不敢追過去。」

  陳平安回了一句:「怎麼,你該不會是看上我了吧?非要死纏爛打?」

  楊花臉若冰霜,一身濃郁水氣縈繞流轉,她本就是一江水神,原本水深沉穩幾近無聲的鐵符江,頓時江水如沸,隱約有雷鳴於水下。

  魏檗一陣頭大,二話不說,迅速運轉本命神通,趕緊將陳平安送去騎龍巷。

  不然恐怕自己加上聖人阮邛,都未必攔得住這兩個一根筋的男女。

  楊花這才微微轉移視線,凝視著這位氣質越來越「離世出塵」的山岳正神,她眼神冰冷,沒有絲毫敬意。

  魏檗苦笑道:「兩邊不是人,我跑這趟,何苦來哉。」

  楊花直接問道:「當年你與許弱他們一起騎乘精怪路過此地,看我的時候,眼神古怪,到底是為什麼?」

  魏檗笑道:「別忘了我當時雖然還是個棋墩山土地,可畢竟是做過一國山岳正神的,自然看得出,你的金身品秩太高,不同尋常,就忍不住多瞥了幾眼。」

  楊花搖搖頭,「你在說謊。」

  魏檗沒有在這個話題上跟她過多糾纏,輕聲笑道:「陪我走走?」

  魏檗率先挪步,走出幾步後,轉頭道:「活人混官場,咱們這些死人混香火,不都要講一點規矩?阮邛明明不在,那陳平安為何要還舍了更加省心省力的御劍,選擇徒步走回小鎮?」

  楊花這才開始挪步,與魏檗一前一後,一山一水兩神靈,行走在趨於平穩的鐵符江畔。

  魏檗雙手負後,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攔下陳平安,就只是好勝心使然,究其根本,還是捨不得陽間的劍修身份,如今你金身未曾穩固,進食香火,年份尚淺,還不足以讓你與綉花、玉液、沖淡三江水神,拉開一大段與品秩相當的距離。所以你挑釁陳平安,其實目的很純粹,真的就只是切磋,不以境界壓人,既然如此,明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為何就不能好好說話?真以為陳平安不敢殺你?你信不信,陳平安就算殺了你,你也是白死,說不定第一個為陳平安說好話的人,就是那位想要冰釋前嫌的宮中娘娘。」

  楊花默不作聲。

  山高於水,這是浩然天下的常識。

  一國五岳正神的品秩神位,要高於任何一位水神。

  不過楊花顯然對魏檗並無太多敬意。

  魏檗對此不以為意,就像是在自說自話:「一個念頭與一個念頭之間,距離多近?你這邊一起念,隔著千山萬水,就會有人心生感應,可通碧落與黃泉。有些時候,一個念頭與一個念頭之間,又有多遠?」

  楊花停下腳步,冷笑道:「我沒心情聽你在這裡打機鋒。只要是鐵符江水神職責所在,我並無絲毫懈怠,你如果想要顯擺北岳正神的架子,找錯人了。你如果想要像打壓落魄山宋山神一樣,排擠我和鐵符江,只管來,我接招便是。」

  魏檗轉頭笑道:「將『心情』二字替換成『功夫』就更好了,就顯得更婉轉些,言下之意,就不是冥頑不靈,對上司大不敬,而是你要塑造金身,汲取香火精華,落在我耳朵,就只是你不諳世情,還算情有可原。」

  楊花停下腳步,「教訓完了?」

  魏檗點點頭,笑容迷人,「今夜到此為止,以後我還會找你談心的。」

  楊花臉色陰沉。

  魏檗伸出一根手指,竪在嘴邊,「一些已經跑到嘴邊的傷人話,能不說就不說,切記切記。」

  楊花不愧是做過大驪娘娘近侍女官的,非但沒有收斂,反而直截了當道:「你真不知道一些大驪本土高位神祇,例如幾位舊山岳神靈,以及位置靠近京畿的那撥,在背後是怎麼說你的?我以前還不覺得,今夜一見,你魏檗果然就是個投機鑽營的……」

  魏檗笑著擺擺手,「知道要講什麼,只不過別人說了什麼,我就得是?真當自己是口含天憲的聖人、一語成讖的天君?那陳平安方才說你瞧上他了,所以才要糾纏不休,真是如此?」

  魏檗收起手,「不用試圖用這種方式激怒我,然後你我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你好討個清靜。我以後與你聊天,次數不會多,也會有的放矢,絕不耽擱你的修行。」

  楊花無可奈何,心頭猶有火氣,忍不住譏笑道:「你對那陳平安如此諂媚,不害臊?你知不知道,且不說知道些真相的,有多少不明就裡的山水神祇,大驪本土也好,藩屬也罷,道聽途說了些風言風語,暗地裡都在看你的笑話。」

  魏檗做了個一個很幼稚的舉動,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張開後,按住臉頰,輕輕往上一扯,扯出個笑臉,「只要見著我的面,一個個乖乖笑臉,就很夠了。至於背地裡說什麼,腦子裡想什麼,我沒興趣知道。」

  楊花扯了扯嘴角,捧劍而立,她顯然不信魏檗這套鬼話。

  魏檗感慨道:「你雖然成就神祇金身的時候,吃過一些苦頭。可是等你哪天有了我這些人生起伏,就會明白,現在的這些人之常情,也就只是人之常情了。」

  魏檗最後說道:「大道漫長,修行不易,遇人遇事多思量,天下事之成敗,歸根結底,還是跟人打交道。」

  楊花依舊針鋒相對,「這麼愛講大道理,怎麼不乾脆去林鹿書院或是陳氏學塾,當個教書先生?」

  魏檗突然歪著腦袋,笑問道:「是不是好好說的道理,從來都不是道理?就聽不進耳朵?」

  楊花心知不妙。

  魏檗抬起雙手,輕輕抖袖,大袖翻動,如兩團雪花紛飛,妙不可言。

  江神祠廟那邊的香火精華,以及鐵符江的水運精華,分別凝聚成兩團金黃、碧綠顔色,被魏檗收入囊中。

  魏檗揚長而去。

  楊花站在原地,呆呆站在原地,這算是那位北岳山神泥,菩薩也有火氣,所以惱羞成怒了?

  不曾想那白衣神人腳步不停,卻轉過頭,微笑解釋道:「我可沒生氣,真心話,騙人是小狗。」

  ————

  陳平安輕輕敲響騎龍巷壓歲鋪子。

  既然魏檗將自己送到這裡,說明裴錢應該就夜宿於此。

  也不奇怪,裴錢就不愛跟崔誠打交道,在人數寥寥的落魄山上,哪裡有小鎮這邊熱鬧,自己店鋪就有糕點,嘴饞了,想要買串糖葫蘆才幾步路?陳平安對此從來不說什麼,只要抄書依舊,不太過頑劣,也就由著裴錢去了,何況平日裡看顧店鋪生意,裴錢確實上心。就是不知道,去學塾讀書一事,裴錢想的如何了。

  開門的是石柔,陰物鬼魅也不是全然無需睡眠休憩,只不過跟活人恰好相反,晝伏夜出,而且就算是那裨益魂魄的酣睡,往往只需要三兩個時辰就足夠,據說這是陰物陰物魂魄遠比活人精粹,畢竟罡風吹拂,陽光曝曬大地,等等,既是苦難,也是一種無形的修行。

  石柔笑道:「公子,回來了啊。」

  陳平安點點頭,「裴錢在這邊睡覺?」

  石柔輕聲道:「跟福祿街的李姑娘一起抄完書,熄了燈,又聊了很久才入睡,前些天去了趟棋墩山,給馬蜂叮咬得厲害,哪怕找楊家鋪子那邊抓了草藥敷上,平時還是比較難入睡。」

  一起關上店鋪門板的時候,石柔問道:「我這就去把她們倆喊醒?」

  石柔有些為難,雖然壓歲鋪子後院有三間屋子,可正屋給裴錢和李寶瓶占了,一間偏屋裝滿了貨物,僅剩下一間,名義上算是她石柔的住處,擺了不少從市井坊間購買而來的私人物件,見不得人,沒辦法,如今寄居在一副男子仙人遺蛻當中,然後桌上擺著胭脂水粉,偶爾連她自己都覺得彆扭,裴錢這個死丫頭,還故意送了一柄銅鏡給她當禮物。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不用,我在院子裡對付著坐一宿,就當是練習立樁了。等下你給我聊聊龍泉郡的近況。」

  在靠近石柔偏屋的檐下,一坐一站,石柔給陳平安搬了條長凳過來,椅子還有,可她就不坐了。

  石柔說了些夜遊宴和落魄山的大小事情。

  山崖書院的學子繼續北遊,會先去大驪京城,遊覽書院舊址,然後繼續往北,直到寶瓶洲最北邊的大海之濱。只是李寶瓶不知用了什麼理由,說服了書院聖人茅小冬,留在了小鎮,石柔猜測應該是李氏祖宗去茅夫子那邊求了情。

  柳清山和柳伯奇已經離開龍泉郡,臨行之前,這雙已經攜手遊歷半洲之地的神仙眷侶,專程找朱斂喝了頓酒,拜了把子。

  陳平安聽到這裡,楞了一下,柳清山不像是會跟人斬雞頭燒黃紙的人啊,又不是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

  石柔笑著揭破謎底,原來是柳伯奇認了朱斂做大哥,說了是一定要朱斂跑趟青鸞國,參加她和柳清山的婚宴。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此外還有幾件不算小的正事,石柔說得不多,還是希望陳平安能夠與朱斂閒聊,她不得不承認,朱斂做事,無論大小,還是穩重的,就是那張破嘴,招人煩,還有那眼神,讓她覺得身為女鬼都瘮人。

  一件是書簡湖珠釵島的劉重潤並未親至,而是派了一位心腹弟子,攜禮拜訪落魄山,當時魏檗還主動露了面,讓那位不過洞府境的年輕女子,嚇得不輕,到後來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

  再就是黃庭國的御江和白鵠江兩位水神,先後拜訪落魄山,還是朱斂和鄭大風負責接待。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陳平安聽完石柔有條不紊的講述後,指了指正屋那邊,笑問道:「那兩個傢伙的臉怎麼樣了?」

  石柔楞了一下,無奈道:「裴錢頑皮也就罷了,不曾想李姑娘也是個由著裴錢瞎胡鬧的,公子你是不知道,在鋪子見著她們倆那可憐模樣的時候,我心情就跟珠釵島那個丫頭差不多。不過她們自己倒是挺樂呵。還約好了下次各自學成了一身好武藝,再去闖一闖龍潭虎穴。」

  陳平安哭笑不得。

  石柔不知為何,好像在鋪子這邊落腳後,好像比在落魄山那邊要更自在,竟然還打趣起了陳平安,「公子這次出門遊歷,是不是又給誰帶禮物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手腕翻轉,掏出那三件地龍山渡口買來的小物件,遞給石柔紅料淺碗和瓦當硯,自己拿著出自東南某國篆刻大家之手的對章,放在耳邊,輕輕敲擊,聽著清脆聲響,歪頭笑道:「三樣東西,花了十二枚雪花錢,你如果有喜歡的,可以挑一樣,回頭我就跟裴錢說只買了兩樣。」

  石柔眼神多瞧了幾眼那只可愛可親的紅料淺碗,還是搖頭道:「算了吧。」

  陳平安笑道:「送人物件,多是成雙成對的,單數不好。我很快就要出遠門,短時間內回不來,你就當是明年春節的紅包了。」

  石柔輕輕舉起手心那只紅料淺碗,「那就這件?」

  陳平安點點頭,提醒道:「以後別說漏嘴了,小丫頭喜歡記帳本,她不敢在我這邊碎碎念,但是你免不了要給她念叨好幾年的。」

  石柔收起那只小碗,再將那「永受嘉福」瓦當硯遞還給陳平安。

  石柔疑惑道:「公子就這麼喜歡送人禮物啊?」

  陳平安笑道:「你可能不太清楚,從小到大,我一直就特別喜歡掙錢和攢錢,當時是辛辛苦苦存下一顆顆銅錢,有些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就拿起小陶罐,輕輕晃動,一小罐子銅錢敲擊的聲音,你肯定沒聽過吧?後來鄭大風還在小鎮東邊看大門的時候,我跟他做過一筆買賣,每送出一封信去小鎮人家,就能賺一顆銅錢,每次去鄭大風那裡拿信,我都恨不得鄭大風直接丟給我一個大籮筐,不過到最後,也沒能掙幾顆,再後來,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就離開家鄉了。」

  石柔笑著搖頭。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不是說我現在有錢了,就變得大手大腳,不是這樣的,而是我當年之所以那麼財迷,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在小事上斤斤計較,不用到了每次該花錢的時候,還要束手束腳。比如給我爹娘上墳的時候,置辦物品,就可以買更好一些的。過年的時候,也不會買不起春聯,只能去隔壁院子那邊的大門口,多看幾眼春聯,就當是自家也有了。那種自己都習慣了的窘迫,還有那份苦中作樂,可能任誰看到了,都會覺得很幼稚的。」

  石柔已經不知道如何接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有些話可能比較煞風景,但是反正我馬上就要離開龍泉郡,你就當拗著聽幾句,反正聽過之後,估計最少三年之內都不會給我煩了。」

  石柔笑道:「公子請說。」

  陳平安指了指石柔,「這副仙人遺蛻,我從來不覺得是你占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氣,過了家門,如那風水兜轉一圈,更多還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這樁機緣,首先心裡邊別有芥蒂,怎麼拿穩了,才是本事。當然,不管你信不信,覺得我是不是故意說些賣人情的言語,我都要說,我不圖你石柔靠著這副遺蛻,將來一定要為落魄山做什麼,我只是希望石柔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騎龍巷這間小鋪子也好,都與人融融恰恰,不要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別人的問題,要學會入鄉隨俗,當然這並不輕鬆,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兒,可是我們活著,不都是這樣嗎?對吧?」

  石柔思量一番,「公子說得真誠厚道,我會多想想的。」

  陳平安收起了對章和瓦當硯,摘下養劍葫喝著酒,「你有沒有發現,在落魄山,或者說是泥瓶巷祖宅,如今這麼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關係親疏,不是靠這個來定的。我與你石柔說這些,不是一定要你變成我心目中的那種人,而是不希望你心裡邊覺著委屈,委屈是實實在在的,卻想岔了真相。」

  石柔問道:「陳平安,以後落魄山人多了,你也會次次與人這麼交心嗎?」

  陳平安搖搖頭,「如果將來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門派,動輒幾十上百人,我到時候肯定顧不過來的,但是沒關係啊,我有你們在,而且我一直覺得道理不一定要說,立身正,心態好,你和朱斂鄭大風他們,一個個各有千秋,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陳平安突然抬起骼膊,伸出手,「就像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比我這個連讀書人都不算的傢伙,在那兒絮絮叨叨,要更好。」

  石柔凝視著年輕人的側臉,她怔怔無言。

  之後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現在檐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

  半個時辰後,陳平安才睜開眼,嘆了口氣,「久等了。」

  魏檗問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無奈道:「其實我當年登上宮柳島,見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劉老成,聽過他親口講述關於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覺,自己的心境,其實是拔苗助長了,後來崔老前輩也說我在那場書簡湖問心局,本該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嬰修士,才會經歷的捫心扣關,最大的麻煩,在於我當年本命瓷碎了後,心境也跟著支離破碎,幾次遊歷,一路上所見所聞所學所悟,雖然在拼湊,可是距離重建起一座經得起風吹雨打的長生橋,還是很有差距,結果在青峽島,我自碎文膽,雪上加霜。我雖然最終在書簡湖,說服了自己,可是說服自己的過程裡,又有諸多負擔在身。問題的癥結,在於事與理,起了根本衝突,此事與書簡湖無關,只是自家事。」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一次是真的借酒澆愁,「我曾經堅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劍,都可以更快,越來越快。」

  陳平安喃喃道:「但是當我對這個世界的複雜,和人心善惡難定,瞭解得越來越多之後,一心希望著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對方的一條線,或是幾條線,去盡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壞的,然後再以劍術進行切割和圈定,如此一來,才能達到我自認的無錯,那個時候出手,才可以快。」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可是一旦事發突然,必須要立即分出對錯、生死,由不得我以順序學說,去慢慢細究人心和真相,我怎麼辦?」

  魏檗點頭道:「世間道理越對,就越重,你作為純粹武夫,是在作繭自縛。因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遙想當年,你陳平安在最貧窮的時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輕鬆的,因為那個時候,你無比確定,自己必須堅守的道理,就那麼幾個,所以能忍,不能忍,就拼命,故而面對蔡金簡、苻南華也好,之後對敵正陽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馬苦玄也罷,你拳意有幾斤幾兩,那就遞出幾斤幾兩,問心無愧,拳意純粹,生死且看輕,由我先出拳。」

  陳平安沉聲道:「對!」

  魏檗斜靠廊柱,「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蘆洲,希望無拘無束,希冀著那邊的劍修和江湖武夫,真正不愛講理,只會跋扈行事,這是你離開書簡湖後琢磨出來的破解之法,可是當你離開落魄山,故地重遊,見過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種眼光,去看待世界,結果發現,你自己動搖了,認為即便到了北俱蘆洲,一樣會拖泥帶水,因為說到底,人就是人,就會有各自的悲歡離合,可憐之人會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也會有可憐之處,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陳平安默不作聲,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輕聲道:「看來又是一個無解的死局。要麼變成另外一個陳平安,要麼就只能蹣跚前行,練拳練劍,即便可以隨著境界攀升,可注定都無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種『最快』。」

  魏檗換了一個話題,「是不是突然覺得,好像走得再遠,看得再多,這個世界好像終究有哪裡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就只能憋著,而這個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沒用,甚至沒法跟人聊。」

  陳平安瞪大眼睛,魏檗這番話,一語中的!

  魏檗卻依舊是那麼個慵懶姿勢,仰頭望向明月,「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魏檗眯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陳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轉頭笑道:「既然大方向無錯,無非是難熬,怕什麼?你陳平安還怕吃苦?怎麼,不比當年的一無所有,彷彿人生突然有了盼頭之後,開始有强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來審視自己,第一,講理,從來不是壞事。好好講理,更是難得。第二,如今覺得道理阻礙了你的出拳和出劍,別懷疑自己的『第一』是錯的,只能說明你做得還不夠好,道理還不夠通透,並且你當下的出拳和出劍,依舊不夠快。」

  陳平安眼神明亮了幾分,只是苦笑道:「說易行難啊。」

  魏檗攤開手,「那是你的事,跟我沒關係嘛。」

  陳平安釋然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魏檗嘖嘖道:「不愧是馬屁山的山主。」

  陳平安哈哈大笑,「你也這麼看待落魄山?」

  陳平安趕緊壓下笑聲,以免吵到正屋那邊。

  魏檗突然說道:「關於顧璨父親的升官一事,其實大驪朝廷吵得厲害,官不大,禮部最初是想要將這位府主陰神擢升為州城隍,但是袁曹兩位上柱國老爺,自然不會答應,於是刑部和戶部,破天荒聯手一起對付禮部。現在呢,又有變故,關老爺子的吏部,也摻和進來趟渾水,沒有想到一個個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牽扯出了那麼大的廟堂漩渦,各方勢力,紛紛入局。顯而易見,誰都不願意那位藩王和國師崔瀺,最多加上個宮中娘娘,三個人就商量完了。」

  陳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長凳,試探性問道,「為了那個空懸的位置?」

  魏檗點點頭,「實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禮制。所以寶瓶洲中部那邊的三支大驪鐵騎,已經有些人心波動。」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關心這些。」

  魏檗笑道:「與你說這些,不過是好教你曉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止你陳平安難熬。」

  陳平安道:「你少在那裡站著說話不腰疼。」

  魏檗瞥了眼陳平安,「你一個坐著的傢伙,好意思說我一個站著的?」

  魏檗站直身體,「行了,就聊這麼多,鐵符江那邊,你不用管,我會敲打她。」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了地龍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開價五顆小暑錢,很划算了,青蚨坊還是眼窩子淺了,不識貨,不過不能怪他們,此物妙處,如今恐怕真沒幾個人知道。回頭我趕緊讓人去跑一趟青蚨坊。」

  陳平安說道:「這一趟來回,也會有開銷的,這筆神仙錢,得算在其中。」

  魏檗笑了笑,問道:「跟我有什麼關係?又不需要我掏錢。你猜現在北岳地界,想要為我跑這一趟原路、花這筆冤枉錢的傢伙,有多少,幾十?一百?反過來說,花五顆小暑錢也好,十顆也罷,我送出去這麼份人情,等於一顆定心丸,對方怎麼都是大賺特賺的。」

  如今的陳平安,自然一點就透。

  魏檗一閃而逝,走之前提醒陳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別誤了時辰。

  來到披雲山之巔那座巍峨壯觀的山岳祠廟,魏檗躺在屋檐上,以天為被,酣睡過去。

  大江大河齊到處,曲水大轉,高山相依,千里龍來住。

  淵深魚聚,林茂鳥棲。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

  天微微亮。

  裴錢睡眼惺忪推開門,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跨過門檻後,直接仰頭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爺,我跟你打個賭,我要是今兒不練出個絕世劍術,師父就立即出現在我眼前,咋樣?敢不敢賭?」

  裴錢自顧自點頭,「不說話?那就是答應了!如果賭輸了就賴帳,可不是一個好的老天爺!」

  裴錢一個蹦跳進入院中,結果楞在當場。

  石柔偏屋那邊的屋檐下,師父好像就坐在那兒瞧著自己?

  陳平安看著那張黝黑臉龐,果然還腫得跟饅頭似的,這還是敷藥消腫了一些,可想而知,剛剛從棋墩山跑回龍泉郡那會兒,是怎麼個可憐光景。

  裴錢揉了揉眼睛,「師父?我該不會是做夢吧?」

  陳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個耳光。」

  裴錢眨了眨眼睛,嘿了一聲,「我又不傻。」

  她轉頭往正屋那邊高聲喊道:「寶瓶姐姐,我師父到啦!」

  一位亭亭玉立的紅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臉上紅腫得比裴錢還厲害,所以乍一看,就沒那麼漂亮了。

  而且她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臉龐,有任何扭捏,甩開骼膊,一路小跑到陳平安這邊,驟然站定,笑容燦爛,「小師叔!」

  陳平安站在兩個同齡人身前,伸出兩隻手,比劃了一下個頭。

  裴錢哭喪著臉。

  怎麼寶瓶姐姐這樣,師父也這樣啊。

  陳平安其實第一眼看到小寶瓶後,有些不敢相信。

  當年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怎麼就一個眨眼功夫,就長得這麼高了?

  石柔搬了兩條椅子出來,裴錢想要跟師父一起坐在長凳上,給已經坐在椅子上的李寶瓶看了一眼,裴錢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寶瓶身邊。

  陳平安看著兩個傢伙的紅腫臉龐,忍著笑,問道:「李槐他們已經跟著茅山主去北方了?」

  李寶瓶使勁點頭,「回頭我爺爺會親自帶我趕上大隊伍,小師叔你不用擔心。」

  陳平安問道:「董水井見過吧?」

  李寶瓶笑道:「我和裴錢去過風涼山那邊了,鋪子裡邊的餛飩,還行吧,不如小師叔的手藝。」

  裴錢板著臉,一動不動。

  這黑炭丫頭心裡犯嘀咕,記得當時在董水井的餛飩鋪子,寶瓶姐姐可是吃了兩大碗。

  只不過這些她哪敢當著寶瓶姐姐的面說,萬一將來寶瓶姐姐嫌棄她多嘴,不帶她玩兒啦,咋個辦?

  陳平安叮囑道:「路過京城的時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

  李寶瓶嗯了一聲,「已經寫信寄去了,羊角丫頭正等著我呢。」

  然後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想好了沒有,要不要去學塾念書?」

  裴錢耷拉著腦袋,「想好了,寶瓶姐姐要我去學塾念書,還拽著我去了趟學塾那邊,去了好幾天哩,說是查探虛實,要知己知彼,每一個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氣,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後才能少挨板子和罰抄書。寶瓶姐姐還不許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只書箱,也不許我在額頭上貼著符紙去上學,還有好多好多的規矩,寶瓶姐姐都抄在了紙上,要我每天都要對著抄一遍的。」

  李寶瓶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這叫先難後易。到了學塾,不用害怕教書先生,有問題就問,然後在同窗那邊,如果受了欺負,也不要只知道哭著回來跟石柔姐姐告狀,一定要在學塾那邊,就靠著自己的本事解決。到了學塾,最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什麼?」

  裴錢病懨懨道:「是與夫子們學那做人的道理,書上的具體內容,只是術,不是道,兩者兼備是最好,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術,萬萬不能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李寶瓶這才滿意點頭。

  裴錢抬起頭,皺著一張臉,可憐兮兮望向陳平安,委屈巴巴道:「師父。」

  李寶瓶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裴錢立即擠出笑臉,「寶瓶姐姐,我知道啦,我記性好得很!」

  陳平安取出那瓦當硯和對章,交給裴錢,然後笑道:「路上給你買的禮物。至於寶瓶的,沒有遇到合適的,容小師叔先欠著。」

  裴錢歡天喜地,猶豫了一下,一手持硯臺,一手攥對章,轉頭對李寶瓶問道:「寶瓶姐姐,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寶瓶搖頭道:「不用,我就愛看一些山水遊記。」

  裴錢哦了一聲,有些失落。

  陳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書,遞給李寶瓶,「在紅燭鎮觀水街那邊挑的,不貴,別嫌棄。」

  李寶瓶神采奕奕,捧在懷中,咧嘴笑道:「小師叔你騙人唉。」

  笑得很不淑女。

  倒是跟小時候差不多。

  陳平安開始擺師父和小師叔的架子了,「以後不是不讓你們去捅馬蜂窩,但是事先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線,若是實在不行,也該隨身草藥。」

  李寶瓶雙臂環胸,重重點頭。

  裴錢哀嘆一聲,以行山杖戳地,「都怪我,我這套瘋魔劍術還是威力太小。」

  石柔已經在在鋪子那邊,開門迎客,走入後院,發現陳平安已經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石柔見怪不怪。

  我家少爺,擅長於細微處見心性和功夫,心境壯闊如山河,視野所及,卻見芥子。

  這是朱斂的馬屁話。

  石柔覺得不全是溜鬚拍馬。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寶瓶,你爺爺來了。」

  李寶瓶跟著站起身,蹦跳了一下,「小師叔,下次見面,我就該有這麼高了。」

  裴錢張大嘴巴,這類話題,她插不上嘴,就莫要自取其辱了。

  陳平安取出那只冪籬泥女俑,笑道:「這個交給李槐。」

  李寶瓶小心翼翼收好。

  陳平安帶著她們走到鋪子門口,見到了那位元嬰境地仙的李氏老祖,抱拳道:「見過李爺爺。」

  老人笑著點頭,欣慰道:「很好很好,有出息,不然外邊都以為咱們驪珠洞天,就只出了個馬苦玄這種狼崽子,豈不是讓人笑話!」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搖頭道:「不著急,慢慢來,門戶宅邸,有大小之分,但是家風一事,只講正不正,跟一家大門的寬窄高低,沒關係,我們兩家的家風都不差,既然如此,那咱們雙方酒都怎麼舒心怎麼來,日後一旦有事相求,無論是你還是我,到時候只管開口。」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如此對於雙方都是最好。

  李寶瓶與自己爺爺一起離開,不過她倒退而走,揮手作別。

  陳平安笑著輕輕揮手。

  裴錢沒來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聚散離合,真是愁得讓人揪頭髮啊。」

  陳平安一板栗下去。

  這下子顧不上愁不愁了,裴錢呲牙咧嘴直喊疼。

  ————

  在陳平安帶著裴錢去落魄山的時候。

  裴錢懸好刀劍錯,手持行山杖,繞著師父跑來跑去,一邊說著自己最近的豐功偉績,當然捅馬蜂窩不算,那是她大意了。

  落魄山那邊,朱斂正在畫一幅美人圖,畫中女子,是當初在夜遊宴上,他無意間瞥見的一位小小神祇。

  一旁鄭大風笑容古怪。

  朱斂帶上山的少女,則只覺得朱老神仙真是什麼都精通,愈發崇拜。

  黃庭國南方邊境,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白衣勝雪,風流倜儻,腰佩一柄狹刀,身邊跟著一對雙胞胎姐弟,十二三歲的模樣,皆眉眼靈秀,只不過模樣相似的姐弟二人,姐姐眼神淩厲,少女整個人,鋒芒畢露,斜背著一桿自製木槍。她身邊的少年則更像是個性情溫厚的讀書郎,背著書箱,挎著水壺。

  這雙姐弟,是男人在遊歷途中收取的入室弟子,都是練武良才。

  桐葉洲。

  玉圭宗。

  一處尚未「開峰」的僻靜山頭,山高入雲,一位絕色女子背負長劍,觀看雲海。

  鄰近此峰的一座山頭,一座仙霧繚繞的仙家府邸中,有一位高冠俊美的年輕男子,他在玉圭宗內身份尊貴,此刻扶著欄桿,遙遙望向那位女子,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道侶,就是她了,只能是她。

  寶瓶洲中部,一條去往觀湖書院的山野小路。

  一個身材精壯的漢子,走在一頭黃牛身後,男人有些想念那個古靈精怪的黑炭丫頭。

  而那頭長了一對水牛長角的黃牛,一根牛角上掛著字帖畫卷書籍,至於另外那邊,掛著一個雙腿蜷縮、雙手扒住牛角的白衣少年,眉心有痣,風流蘊藉,皮囊之好,更是宛如天庭謫仙人,不過這會兒,白衣少年郎一臉無聊到要死的表情,使勁哀嚎道:「魏羨,我好想先生啊,怎麼辦啊,一想到先生沒有我在身邊伺候,弟子我心焦如焚哇……」

  魏羨沒說話。

  習慣就好,隔三岔五就要來這麼一出,他魏羨就算再仰慕欽佩此人,也要覺得煩。

  這一路行來,除了正事之外,閒來無事的光陰裡,這傢伙就喜歡沒事找事,血腥的手腕自然有,玩弄人心更是讓魏羨都覺得背脊發涼,只是夾雜其中的一些個話語事情,讓魏羨都覺得一陣頭大,比如早先路過一座隱蔽極好的鬼修門派,這傢伙將一群邪道修士玩得團團轉不說,從下五境到洞府境,再一層層慢慢攀升到元嬰境,每次廝殺都假裝命懸一線,然後幾乎將一座門派給硬生生玩殘了。

  鳩占鵲巢之後,臨時當起了山大王,大擺宴席,廣邀群雄,在酒宴上又開始胡說提起他先生,撂下了一句,害得劫後餘生的滿堂衆人,都不知道如何諂媚答話,結果冷場之後,又給他隨手一巴掌拍死兩個。什麼叫「實不相瞞,我若是不小心惹惱了我家先生,一旦交手,不是我吹牛,根本不需要半炷香,我就能讓先生求我別被他打死」?

  「秋將去,冬便至,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先生可憐可憐學生呦……」

  少年還掛在牛角山,雙腿亂踹,依舊在那邊嚎叫不已,驚起林中飛鳥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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