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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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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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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7 01:40:46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零八章 劍術

  很奇怪,茅小冬明明已經離開,文廟主殿那邊不但依舊沒有對外開放,反而有一種戒嚴的意味。

  後殿,除了袁高風在內一衆金身現世的文廟神祇,還有兩撥貴客和稀客。

  微服出宮大隋皇帝,他身邊站著一位身穿大紅蟒服的白髮宦官。

  還有兩位男子,老者白髮蒼蒼,在人間君主與文廟聖人之中,依舊氣勢淩人,還有一位相對年輕的儒雅男子,興許是自認沒有足夠的資格參與密事,便去了前殿瞻仰七十二賢神像。

  老人並非寶瓶洲人氏,自稱林霜降,只是有一口醇正的寶瓶洲雅言與大隋官話。

  林霜降多半是個化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現在大隋京城後,術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後的蟒服宦官,與一位皇宮供奉聯手,傾力而為,都沒有辦法傷及老人絲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風和其餘兩位聯袂現身與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神祇,臉色不悅。

  視線偏移,一些開國功勛儒將身份的神祇,以及在大隋歷史上以文臣身份、卻建立有開疆拓土之功的神祇,這兩夥神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個廟堂山頭,與袁高風那邊人數寥寥的陣營,存在著一條若有若無的界線。林霜降最後視線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軍心、民心皆可用,廟堂有文膽,沙場有武膽,大勢如此,難道還要一味忍辱負重?若說簽訂山盟之時,大隋確實無法阻擋大驪鐵騎,難逃滅國命運,可如今形勢大變,陛下還需要苟且偷生嗎?」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個外鄉人,給陛下說說看這幾年裡,大隋掛印辭官的京城官員、去山林逃禪的文人,到底有幾百人?還有大隋從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廟氣運的衰減有多嚴重,需要講一講嗎?說是百年盟約,陛下以一人之青史駡名換大隋一國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當真確定,就算大驪宋氏蠻夷果真信守承偌,不對大隋動用一兵一卒,可你們大隋就真能安安穩穩支撐百年?然後眼巴巴望天,等著天上掉餡餅,大驪宋氏自取滅亡,然後由著你們戈陽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臉色冷漠,「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驪宋氏是什麼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長鏡監國,武夫掌權,當初大驪皇帝連與高氏國祚戚戚相關的五岳正神,都能夠算計,全部撤銷封號,大隋東華山與大驪北岳披雲山的山盟,當真管用?我敢斷言,無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驪鐵騎被阻滯在朱熒王朝,但給那大驪皇位繼任者與那頭綉虎,成功消化掉整個寶瓶洲北部,三十年後,大隋從百姓到邊軍、再到胥吏小官,最後到朝堂重臣,都會以大驪王朝作為夢寐以求的安樂窩。」

  林霜降厲色道:「等到大隋百姓從內心深處,將他國異鄉視為比故國家鄉更好,你這個一手促成此等亡國禍事的大隋皇帝,有何臉面去見戈陽高氏的列祖列宗?」

  袁高風怒喝道:「林霜降,你放肆!我大隋國事,容不得你在這裡大放厥詞!」

  一位憑藉制定國策、一舉將黃庭國納為藩屬國的大隋文臣,輕聲道:「陛下三思啊。」

  林霜降不再說話。

  捭闔之術,捭即開,即言。闔即閉,即默。

  說了之後的留白,那些不說直言,更見功力,更能夠蠱惑人心。

  在後殿沉默的時候,前殿那邊,面容給人俊朗年輕之感的長衫男子,與陳平安一樣,將陪祀七十二賢一尊尊神像看過去。

  大隋皇帝終於開口說話:「宋正醇一死,才有兩位先生今日之拜訪,對吧?」

  林霜降點頭承認。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我哪天給一位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個叫許弱的墨家遊俠一飛劍戳死,又怎麼算?」

  大隋皇帝指了指頭頂,又指了指背後的那座前殿位置,「若是許弱出手濫殺君王,許弱作為修道之人,多半會被那邊的某位聖人責罰,許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幫忙打造的仿製白玉京遭受破壞,中土墨家主脈反而改變主意,押注、選中了大驪宋氏,許弱極有可能就是關鍵人物,所以許弱不一定願意出手,跟我『兌子』,墨家太虧本。可李二殺我,一個純粹武夫,好像按照你們山上的規矩,儒家聖人們是不會管的。」

  林霜降淡然道:「那個李二,只要沒有達到十境武夫中的『神到』境界,我可以讓他連大隋京城都進不來,前提是你們文廟到時候願意配合我,啓動護城大陣。」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沒有被說動,繼續問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到時候千日防賊,防得住嗎?難道林老先生要一直待在大隋不成?」

  林霜降皺了皺眉頭。

  這會兒所有人心湖之中,都有一個溫醇嗓音響起,「如果李二敢來大隋京城殺人,我負責出城殺他。我只能保證這一件事,其餘的,我都不會插手。」

  袁高風譏笑道:「好嘛,中土神洲的練氣士就是厲害,擊殺一位十境武夫,就跟稚童捏死雞崽兒似的。」

  林霜降沒有多說,沉聲道:「范先生說得出,就做得到。」

  大隋皇帝笑道:「當真?」

  前殿那人微笑回答道:「商家傳世,誠信為立身之本。」

  ————

  李槐按照裴錢說的那個法子下五子連珠棋,輸得一塌糊塗。

  認輸之後,氣不過,雙手胡亂抹掉密密麻麻擺滿棋子的棋盤,「不玩了不玩了,沒意思,這棋下得我頭暈眼花肚子餓。」

  聽著棋子與棋子間磕磕碰碰響起的清脆響聲。

  在綠竹地板廊道一端修行的謝謝,睫毛微顫,有些心神不寧,只得睜開眼,轉頭瞥了眼那邊,裴錢和李槐正各自揀選黑白棋子,劈裡啪啦隨手丟回身邊棋罐。

  棋罐雖是大隋官窯燒制的器物,還算值幾十兩銀子,可是那棋子,謝謝深知它們的價值連城。

  如果換成之前崔東山還在這棟小院,謝謝偶爾會被崔東山拽著陪他弈棋,一有落子的力道稍重了,就要被崔東山一巴掌打得旋轉飛出,撞在牆壁上,說她如果磕碎了其中一枚棋子,就等於害他這藏品「不全」,淪為殘缺,壞了品相,她謝謝拿命都賠不起。

  世間棋子,尋常人家,漂亮些的石子磨制而已,富裕人家,一般多是陶制、瓷質,山上仙家,則以特殊美玉雕琢而成。

  但是崔東山這兩罐棋子,來歷驚人,是天下弈棋者都要眼紅的「彩雲子」,在千年之前,是白帝城城主的那位師弟,琉璃閣的主人,以獨門秘術「滴制」而成,隨著琉璃閣的崩壞,主人銷聲匿跡千年之久,特殊的『大煉滴制』之法,已經就此斷絕。曾有嗜棋如命的中土仙人,得到了一罐半的彩雲子,為了補全,開出了一枚棋子,一顆小暑錢的天價。

  然後這會兒,琉璃棋子在裴錢和李槐手上,比地上的石子好不到哪裡去。

  謝謝心中嘆息,所幸彩雲子到底是物有所值,青壯男子使出全身氣力,一樣重扣不碎,反而愈發著盤聲鏗。

  李槐不願意玩連珠棋,裴錢就提議玩抓石子的鄉野遊戲,李槐立即信心滿滿,這個他擅長,當年在學塾經常跟同窗們玩耍,那個叫石春嘉的羊角辮兒,就經常輸給他,在家裡跟姐姐李柳玩抓石子,更是從無敗績!

  兩人分別從各自棋罐重新撿取了五顆棋子,玩了一場後,發現難度太小,就想要增加到十顆。

  謝謝聽到那些比落子再枰更加清脆的聲響,心肝微顫,只希望崔東山不會知道這樁慘事。

  時不時還會有一兩顆彩雲子飛出手背,摔落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然後給全然不當一回事的兩個小傢伙撿回。

  謝謝已經完全無法靜心吐納,乾脆站起身,去自己偏屋那邊翻看書籍。

  李寶瓶走出正屋書房,蹲在裴錢和李槐旁邊觀戰,李槐還是被殺得丟盔棄甲。

  李寶瓶默默從另外一隻棋罐抓出了五顆黑棋,將五顆白棋放回棋罐,地板上,黑白棋子各五枚,李寶瓶對面面相覷的兩人解釋道:「這麼玩比較有趣,你們各自選取黑白一色,每次抓石頭,比如裴錢你選黑棋,一把抓起七顆棋子後,裡邊有兩顆白棋,就只能算抓起三顆黑棋。」

  裴錢怯生生道:「寶瓶姐姐,我想選白棋。」

  李寶瓶點點頭,「可以。」

  李槐惱火道:「我也想選白棋!」

  李寶瓶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算了,黑棋瞧著更順眼些。」

  石柔心思微動。

  這個穿紅襦裙的小姑娘,似乎想法總是這般奇特。石柔在所有人當中,因為陳平安明顯對李寶瓶對偏心的緣故,石柔觀察最多,發現這個小姑娘的言行舉止,不能說她是故意老氣橫秋,其實還挺天真無邪,可偏偏很多想法,其實既在規矩內,又超乎於規矩之上。

  就在石柔暗中觀察李寶瓶沒多久,那邊大戰已落幕,按照李寶瓶的規矩玩法,李槐輸得更慘。

  裴錢搖頭晃腦,手心掂量著幾顆棋子,一次次輕輕拋起接住,「寂寞啊,但求一敗,就這麼難嗎?」

  李槐鬼頭鬼腦,眼珠子急轉,想要換個事情找回場子。

  裴錢丟了棋子,拿起腳邊的行山杖,蹦跳到院子裡,「寶瓶姐姐,手下敗將李槐,我給你們耍一耍,啥叫手拄長桿,飛房越脊,我現在神功尚未大成,暫時只能飛檐走壁!看好了!一定要看好啊!」

  只見裴錢退到院落一邊牆壁盡頭,面朝對面牆頭,深呼吸一口氣,飛奔而去,猛然間將行山杖精準戳入院落石板縫隙,裴錢雙腳離地,長桿彎曲出一個大弧度,隨著行山杖砰然綳直,裴錢高高躍起,嬌小身軀在空中舒展,穩穩站在牆頭,轉過身,對著李寶瓶和李槐咧嘴大笑,「看吧!」

  李槐看得目瞪口呆,嚷嚷道:「我也要試試看!」

  裴錢身影輕盈地跳下牆頭,像只小野貓兒,落地無聲無息。

  大大方方將行山杖丟給李槐。

  李槐也學著裴錢,退到牆根,先以急促小步向前奔跑,然後瞥了眼地面,驟然間將行山杖戳入石板縫隙,輕喝一聲,行山杖崩出弧度後,李槐身形隨之抬升,只是最後的身體姿勢和發力角度不對,以至於李槐雙腿朝天,腦袋朝地,身體歪斜,唉唉唉了幾聲,竟是就那麼摔回地面。

  於祿瞬間一陣清風而去,將李槐接住以及扶正站姿。

  李槐大言不慚道:「功虧一簣,只差毫厘了,可惜可惜。」

  裴錢冷笑道:「那再給你十次機會?」

  李槐一本正經道:「我李槐雖然天賦異稟,不是一千年也該是八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可是我志不在此,就不跟你在這種事情上一爭高低了。」

  李寶瓶從李槐手裡拿過行山杖,也來了一次。

  結果這位紅襦裙小姑娘在衆目睽睽之下,不但成功了,而且太過成功,直接飛出了牆頭。

  牆外傳來輕微聲響。

  對這類事情熟門熟路的李寶瓶倒是沒有摔傷,只是落地不穩,雙膝逐漸彎曲,蹲在地上後,身體向後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寶瓶站起身,渾然無事。

  一位佝僂老人笑呵呵站在不遠處,「沒事吧?」

  李寶瓶笑道:「這能有啥事!」

  朱斂笑著點頭。

  李寶瓶飛奔返回院子。

  朱斂身為遠遊境的武學宗師,眼光卓然,當然是清楚李寶瓶不會有事,才沒有出手相助。

  朱斂繼續在這棟院子周圍散步。

  陳平安當時離開書院前,跟李寶瓶那場對話,朱斂就在不遠處聽著,陳平安對他也沒有刻意隱瞞什麼。

  朱斂甚至替隋右邊感到可惜,沒能聽到那場對話。

  之前他們畫卷四人尚未分道,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那邊,那個早早相中隋右邊「劍仙之資」的荀姓老人,很喜歡往藥鋪湊,一次觀棋,隋右邊和盧白象在院中對弈,老人寥寥幾句,以弈棋之理,闡述劍道。

  橫竪縱橫,落子在點。

  精妙在於切割二字。這是劍術。

  棋形好壞,在於界定二字。占山為王,藩鎮割據,山河屏障,這些皆是劍意。

  棋局結束,加上複盤,隋右邊始終無動於衷,這讓荀姓老人很是尷尬,還給裴錢笑話了半天,大吹法螺,盡挑空話大話嚇唬人,難怪隋姐姐不領情。

  只是當晚隋右邊就閉關悟劍,一天兩夜,不曾離開屋子。

  如今隋右邊去了桐葉洲,要去那座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洲仙家領袖的玉圭宗,轉為一名劍修。

  魏羨跟著崔東山跑了。

  盧白象要獨自一人遊歷山河。

  就只剩下他朱斂選擇跟在了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在獅子園那邊兩次出手,一次針對作祟妖物,一次對付李寶箴,朱斂其實並未覺得太過出彩。

  但反而是陳平安與李寶瓶的一番談話,讓朱斂反復咀嚼,由衷佩服。

  李寶箴,李寶瓶,李希聖,福祿街李氏。

  四者之間,以血緣關係牽連,而陳平安雖然被李寶瓶稱呼為小師叔,可到底是一個外人。

  陳平安如何處置李寶箴,極其複雜,要想奢望無論結果如何,都不傷李寶瓶的心,更難,幾乎是一個做什麼都「無錯」,卻也「不對」的死局。

  若是陳平安隱瞞此事,或是簡單說明獅子園與李寶箴相逢的情況,李寶瓶當下肯定不會有問題,與陳平安相處依舊如初。

  可陳平安一旦哪天打殺了自尋死路的李寶箴,即便陳平安完完全全占著理,李寶瓶也懂道理,可這與小姑娘內心深處,傷不傷心,關係不大。

  這就是癥結。

  於是就有了那番對話。

  朱斂緩緩而行,自言自語道:「這才是人心上的劍術,切割極準。」

  何謂切割?

  陳平安先不殺李寶箴一次,是守約,完成了對李希聖的承諾,本質上類似守法。

  又以李寶箴身上家族祖傳之物,與李寶瓶和整個福祿街李氏做了一場「典當」,是情理,是人之常情。

  這就將李寶箴從整個福祿街李氏家族,單獨切割出來,如同崔東山一手飛劍,畫地為牢的雷池秘術,將李寶箴單獨拘束在其中。

  李寶箴是李寶箴,李寶瓶和李希聖背後的李氏家族,是將李寶箴摘出後的李氏家族。

  陳平安做了一場圈畫和界定。

  以及在悄無聲息之間,給李寶瓶指出了一條心路軌跡,提供了一種「誰都無錯,到時候生死誰都可以自負」的豁達可能性,以後回頭再看,就算陳平安和李寶箴分出生死,李寶瓶就算依舊傷心,卻絕不會從一個極端轉入另外一個極端。

  這就是那位荀姓老人所謂的劍術。

  陳平安的出劍,恰好無比契合此道。

  是一場人心上的微妙拔河。

  所以那一天,陳平安同樣在藥鋪後院觀棋,同樣聽到了荀姓老人字字千金的金玉良言,但是朱斂敢斷言,隋右邊哪怕閉關悟劍一天兩夜,隋右邊學劍的天資再好,都未必比得上陳平安的得其真意。

  人人腳下大道有遠近之分,卻也有高低之別啊。

  還記得李寶瓶教給裴錢兩句話。

  背竹箱,穿草鞋,百萬拳,翩翩少年最從容。

  背仙劍,穿白袍,千萬里,人間最好小師叔。

  朱斂喃喃自語:「小寶瓶你的小師叔,雖然如今還不是劍修,可那劍仙心性,應該已經有了個雛形吧?」

  朱斂突然停下腳步,看向通往小院的小路盡頭,眯眼望去。

  那邊出現了一位白鹿相伴的年邁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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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零九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

  酒樓內外依舊喧鬧。

  大隋王朝素來富饒,老百姓願意花錢,也敢於花錢,畢竟坐龍椅的戈陽高氏,在這數百年間,打造了一個無比安穩的太平盛事。

  二樓窗口那邊,茅小冬對望向窗外,對身後的陳平安提醒道:「記得護住自己,不用擔心我。」

  九境金丹劍修,龍門境兵家修士,龍門境陣師,遠遊境武夫,金身境武夫。

  五名刺客。

  不管身份,無論立場,總之都齊聚在了一起,就隱匿在這棟酒樓方圓千丈之內。

  這種陣仗,別說是追剿圍殺一名劍修之外的元嬰地仙,恐怕玉璞境修士,都可殺。

  陳平安想起彩衣國城隍閣那場降妖除魔,那個手腕腳踝繫有鈴鐺的少女,當時兩人萍水相逢,身為郡守之女的她,雖然修為不高,但是每次出手幫忙,都恰到好處,讓陳平安對她觀感很好。

  之後遊歷兩洲外加一座倒懸山,從來都是他陳平安或者獨自與强者捉對廝殺,或是有畫卷四人相伴後,一錘定音之人,仍是他陳平安。這次在大隋京城,變成了他陳平安只需要站在茅小冬身後,這種局面,讓陳平安有些陌生。不過心底,還是有些遺憾,畢竟不是在「頭頂有位老天爺以天道壓人」的藕花福地,重返浩然天下,他陳平安如今修為仍是太低。

  茅小冬笑道:「等你到了我這把歲數,要還是個沒出息的元嬰修士,看我不替先生駡死你。」

  陳平安無奈,拍了拍腰間養劍葫,以心聲告訴飛劍初一和十五,隨時準備刺客的出現。

  法袍金醴的那兩隻大袖內,右手指尖拈有一張以防偷襲的縮地方寸符,左手則是那張用以抵禦强敵的日夜遊神真身符。

  茅小冬放心不少。

  小師弟那麼遠的江湖路,沒白走。

  茅小冬突然在陳平安心湖上響起嗓音,問道:「之前有沒有過走在光陰長河之畔的經歷?比起先前在文廟感受浩然正氣的鎮壓,更加難受。」

  陳平安則以聚音成線的武夫路數,回答道:「走過兩次,第一次尚未習武,在驪珠洞天小鎮走過。第二次在藕花福地,被觀道觀的老觀主拉著,大概看過最少兩百餘年的光陰流水,而且經常順序顛倒,來回交錯,所以我那會兒雖然已經是五境武夫,仍是覺得異常難熬,比當初在落魄山給人餵拳,滋味半點不差了。」

  茅小冬笑問道:「之前在書齋你我閒聊遊歷經過,怎麼不早說,這麼值得炫耀的壯舉,不拿出來與人說道說道,等於苦頭白吃了。就算是我這麼個元嬰修士,在成為山崖書院的坐鎮之人前,都不曾領略過光陰長河的風光,那可是玉璞境修士才能接觸到的畫卷。」

  陳平安靈光乍現,一語道破天機,「茅山主真有搬山神通,暫時將此處作為一座書院小天地?!」

  茅小冬點頭道:「對嘍,這幾年借著庇護小寶瓶,在大隋京城四處行走,瞞天過海,就是做成了這件密事。肩上挑著一座書院的文脈香火,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

  茅小冬氣笑道:「你連一聲茅師兄都沒喊過,我要你理解?」

  陳平安自認理虧,不再說話。

  茅小冬一手負後,一手抬臂,以手指做筆,轉瞬間就寫了「山崖書院」四字,每一筆落成,便有金光從指間流淌而出,並不散去。

  寫完之後,茅小冬一抖袖子,微笑道:「天地四方!」

  四個金色文字便向四方一閃而逝。

  茅小冬轉頭道:「坐著喝酒便是。」

  話音剛落,茅小冬已經消逝不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銘刻在心的熟悉感覺,如江水洶湧而至,陳平安彷彿一個不擅游泳的人,瞬間置身於水底。

  天地寂靜。

  酒樓上下再無半點動靜聲響。

  那位龍門境陣師正在偷偷摸摸「排兵布陣」,當一身靈氣驟然凝滯、運轉不暢之際,猛然抬頭,只見路上行人靜止不動,眼角餘光中的天空飛鳥,只只懸停。

  這位陣師顧不得會被那山崖書院茅小冬發現蹤跡,立即不再遮掩氣機,磅礡傾瀉而出,手指間拈住一張金色符籙,正要有所動作。

  一隻手按住此人肩膀,笑道:「你這陣法,是脫胎於中土道君寧全真所傳龍門陣一脈,對吧?」

  陣師愕然。

  竟是死活掙脫不開身後那人擱在肩頭的那只大手,此人滿臉漲紅,希冀著其餘四人有誰能夠及時救援,幫助自己脫困。

  一名陣師,需要假借所布陣法牽引的天地之力,自身體魄的打磨淬煉,比起劍修、兵家修士和純粹武夫,差距極大。

  好在陣師沒有徹底絕望。

  一抹起始於東北方向的璀璨劍光,像是一根白線,迅猛飛掠而至,劍尖所指,正是向陣師身後的茅小冬眉心處。

  這抹劍光身在小天地當中,軌跡並不完全筆直一線,劍尖出現微妙的顫抖,那把本命飛劍的劍身,起伏不定。

  呲呲作響,飛劍所到之處,摩擦濺射起一連串的電光火石,極為矚目。

  這是那把淩厲飛劍,與這座小天地起了衝突。

  茅小冬沒有躲避,根本沒有任何調用一位元嬰充沛靈氣的跡象。

  那柄距離高大老人與陣師不足一丈距離的飛劍,驀然激起一圈漣漪,如石投湖,一頭撞入水中,就此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陣師七竅流血,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這一動,就又與小天地無所不在的光陰流水起了衝撞,愈發血流不止,更恐怖之處,在於體內氣機絮亂不已不說,所有溫養有本命物的關鍵氣府,心扉以及一座座府門之上,像是被萬針釘入,陣師竭力移動拈有那張保命符的雙指,手指可動,但是體內濃稠如水銀的靈氣,結冰一般,絲毫動彈不得。

  茅小冬握住此人脖頸,隨手丟向身後某處。

  那柄金丹劍修的本命飛劍,在茅小冬身後激起一處流水漩渦,如惡客破門而入,迅猛刺出。

  可已經姍姍來遲。

  本就重傷瀕死的陣師剛好攔阻那名飛劍的路線。

  遠處那名九境劍修沒有任何停下飛劍的意圖,直接刺透陣師身軀,以心意駕馭飛劍,繼續刺殺茅小冬!

  陣師就此當場斃命,死不瞑目。

  不是說茅小冬離開了東華山,就只是一名元嬰修士嗎?

  修行路上,三教諸子百家,條條大路,煉丹采藥,服食養生,請神敕鬼,望氣導引,燒煉內丹,卻老方,一旦跨過大門檻,躋身中五境,成了凡俗夫子眼中的神仙,確實風光無限。

  可修道之人,在山上斷絕紅塵,不理俗世是非,不是沒有理由的。

  因為山下同樣有不信邪的練氣士。

  更有儒家書院。

  茅小冬一步跨出,身形出現在數十丈外,轉過身後,不晚不早,剛好以雙指夾住那柄尾隨至此的飛劍。

  雖然這一手以雙指輕鬆定住飛劍的壯舉,可謂驚世駭俗,傳出去足夠讓一洲地仙嚇掉大牙。

  可是當茅小冬在消磨劍意的同時。

  茅小冬坐鎮的這座小天地,其實也在不易察覺地微微搖動。

  那名遠遊境武夫置身於別人天地中,已是無法做到御風遠遊,可仍是飛奔如雷,最後直接撞開兩堵牆壁,穿過整座店鋪,朝茅小冬一拳轟砸而來。

  店鋪內有數人被他直接撞碎身軀,崩開的碎塊,最後緩緩懸停在鋪子裡邊的空中。

  此人一拳,彙聚了那一口純粹真氣的所有罡氣,再無半點蓄力,竟是不惜以命換命的打法。

  茅小冬調動天地靈氣,而成的一座碑文金字輕輕晃蕩的石碑,以及一座同樣是憑空出現的牌坊,都給遠遊境武夫這一拳打得化作齏粉。

  那名八境武夫的老者,大踏步而沖,勢不可擋。

  另外那名躍上屋脊,一路蜻蜓點水而來的金身境武夫,沒有遠遊境老者的速度,一身金身罡氣,與小天地的光陰流水撞在一起,金身境武夫身上像是燃起了一大團火焰,最終一躍而下,直撲站在街上的茅小冬。

  雙指被割裂出細微傷口的茅小冬,將那柄禁錮在指尖的飛劍,丟擲向那名金身境武夫。

  茅小冬伸出手掌,擋住那名遠遊境武學宗師的一拳。

  茅小冬大袖劇烈鼓蕩,鬚髯飄拂。

  金身境武夫多半與那金丹劍修是摯友,不管那劍尖直指心口的飛劍,依舊殺向茅小冬。

  果不其然,劍修心湖,靈犀微動,竭盡全力,稍稍偏移劍尖,只是刺透那武夫肩頭。

  茅小冬被本該是最弱之人的七境武夫,一拳砸在後背心。

  小天地隨之震蕩開來。

  拳頭被阻、拳勢與意氣猶然壯烈的遠遊境武夫,借此機會,順利出拳如擂鼓。

  流光掠影一般,茅小冬整個人一步步後退,遠遊境老者雙臂肌肉虯結,滲出血絲,浸染衣衫,但是一拳比一拳更加悍勇無匹。

  一旁金身境武夫沒有趁火打劫,跟著遠遊境宗師一起近身茅小冬廝殺,而是儘量跟上兩人腳步。

  並非不想一鼓作氣重創茅小冬,而是他知曉輕重利害。

  陳平安沒有站在原地,而是掠出窗口,上了視野開闊的酒樓屋頂。

  他同樣沒有插手這場戰局。

  遠遊境老者最後一拳,將茅小冬打得倒飛出去十數丈。

  老者立即停步,並且向後而掠,他要換上一口新氣。

  金身境武夫則立即橫移數步,擋在遠遊境身前,站在後者與茅小冬之間的那條線上。

  如此仍是不夠穩妥。

  九境劍修的見縫插針。

  飛劍一掠而去。

  直刺茅小冬。

  速度之快,竟是已經超出這柄本命飛劍的第一次現身。

  既是茅小冬氣機不穩,倒是天地規矩不夠森嚴的關係,更是這名老金丹劍修在這短短時間內,僅僅憑藉數次飛劍運轉,開始尋找出一些縫隙和捷徑,三教聖人坐鎮小天地內,被譽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但是一張漁網的網眼再細密,並且這張漁網一直在運轉不定,可終究還有漏洞可鑽。

  能夠成為天底下最吃神仙錢的劍修,並且躋身金丹地仙,沒有一個是易與之輩。

  茅小冬伸手握住腰間那把戒尺,頓時穩住身形。

  雪白鬍鬚上,已經沾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面對那柄如同跗骨之蛆的纖細飛劍,茅小冬這次沒有以雙指將其定身。

  大袖一卷,直接將飛劍籠入袖中。

  隨後只見大袖之中,綻放出絲絲縷縷的劍氣,袖口翻搖,同時傳出一陣陣絲帛撕裂的聲響。

  遠遊境武夫已經換氣完畢,一蹬地面,大街上裂出好似蛛網的痕跡,這名武道宗師裹挾風雷之勢,再次要利用盟友創造出來的機會,與那茅小冬近身廝殺,不給這位出乎意料「躋身」為玉璞境的書院山主,拉開距離後以水磨功夫耗死他們的機會。

  被一位遠遊境宗師死死盯住。

  尋常地仙修士的氣海都會為之牽引,容不得分心旁顧。

  一名身披銀白甲胄的魁梧男子,接連使用了兩張極其珍稀的高品秩方寸符、與遮掩身形氣機的青蓑衣符,竟是讓抓住一個光陰流水最為薄弱的地帶,使得他從天而降,雙手十指交錯,合為一拳,對著茅小冬的頭顱一砸而下。

  千鈞一髮之際。

  茅小冬袖中籠罩住的那把飛劍,即將破開躍出。

  遠遊境宗師馬上就要一拳殺到。

  但是真正最凶險的殺招,還是那名以甲丸覆身為甲的龍門境兵家修士。

  除去那位幾乎就沒有派上用場的陣師不說,其餘四名刺客,堪稱配合得天衣無縫。

  很難想像,四人當中,只有九境劍修與金身境武夫是相識已久的熟人。

  茅小冬腰間懸掛的戒尺,自行脫落。

  如同一耳光拍在那兵家修士的臉頰上,整個人橫飛出去,砸在遠處一座屋脊上,瓦片粉碎一大片。

  茅小冬腳尖摩挲地面,抬起大袖,伸手向距離自己最遠的劍修一指,「還你便是。」

  剎那之間,天地倒轉且扭曲。

  就像一張被頑劣蒙童胡亂擰轉、卻又不曾揉成紙團的宣紙,說不出的怪誕荒謬。

  那名遠遊境武夫眼睜睜看著自己與茅小冬擦肩而過。

  而且茅小冬變成了「倒立」之姿。

  明明近在咫尺。

  卻偏偏遠在天邊。

  而呈現出來的那一層紙面上,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一個個大小如拳,是一篇篇儒家聖賢教化蒼生的經典文章。

  他轉頭怒吼道:「小心!」

  茅小冬看似緩緩自行,卻是東邊一個茅小冬的身影消失後,就出現在西邊,隨即變成北方,可不管方位如何,茅小冬始終在拉近他與金身境武夫的距離。

  那金身境武夫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躲避。

  就那樣被莫名其妙出現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老人,一巴掌拍掉了整顆腦袋。

  而那名龍門境兵家修士,一直在被那塊戒尺如雨點般砸在甲胄上。

  小天地重歸正常秩序。

  茅小冬一手扶住那具失去頭顱的身軀肩膀,不讓屍體倒地,望向遠處那個眼眶通紅的九境老劍修,問道:「不給你的朋友報仇?」

  茅小冬猛然間一抖手腕,屍體橫飛出去,撞在一間店鋪牆壁上,變成一大攤爛肉。

  九境劍修和遠遊境武夫都看到天地間,無數更加細小的金色文字,從四面八方不斷湧入那高大老人的氣府。

  兩人神色悲壯,心中都有凄涼之意。

  這還怎麼打?

  兩人對視一眼。

  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決絕之意。

  茅小冬環顧四周,從頭至今,沒有任何蛛絲馬跡,那麼應該沒有玉璞境修士藏身其中。

  也就說這五名心存死志的刺客,沒有後手。

  茅小冬抬起那只殘破袖子,打量了一眼,抬頭後說道:「你們這些劍修啊地仙啊,什麼武道宗師啊,不都一直嚷嚷著書院修士,全是只會動嘴皮子的綉花枕頭嗎?」

  茅小冬笑道:「對,你們確實說得沒錯。」

  劍修和遠遊境老人心中一緊。

  茅小冬閒庭信人在書齋沉吟。

  這座小天地的邊境地帶,隨之飛旋起一把把宛如劍修本命物的飛劍。

  飛劍品秩雖然不高,大致相當於觀海境、龍門境劍修的本命飛劍。

  可是數量如此之多,誰敢掉以輕心?

  不但如此,還有各處屋脊上,出現了一位位年齡懸殊或捧書、或佩劍的青衫儒士。

  一樣修為不高。

  一樣以數量取勝。

  大街小巷,湧出一撥撥身披鐵甲的魁梧士卒。

  那些形制、大小各異的飛劍,紛紛掠向金丹劍修。

  屋脊上的儒士和地上的披甲武卒,則沖向了遠遊境武夫。

  茅小冬則來到了那個面對戒尺疲於應付的兵家修士身邊,但是沒有靠近,說道:「你才是真正的死士吧,以兵家甲丸作為遮掩,懷揣著一顆地仙修士的金丹,只要近我的身,就要跟我同歸於盡,即便殺不死我,給你拼去少掉半條命,留給其餘幾名刺客,也夠將我茅小冬留在這裡了。」

  那名兵家龍門境修士眼神堅毅,對於茅小冬的言語,置若罔聞,只是一拳拳攔阻那戒尺,防止甲丸被它敲打到崩碎的地步。

  茅小冬伸出手,對著那名修士指指點點。

  修士四周的地面,升起一串串金色文字,如屋舍棟樑平地起。

  最終形成一座牢籠。

  那名兵家修士慘然一笑,臉色猙獰,無數條金色光線從身軀、氣府綻放,整個人轟然粉碎。

  竟是殺不掉茅小冬,也要將那定然是關鍵本命物的戒尺毀去。

  只是一名龍門境兵家修士的自盡,加上一顆金丹的炸裂,雖然將那座聖賢文字的金色牢籠破壞殆盡。

  那戒尺卻安然無恙,唯獨上邊篆刻的文字,靈性黯淡幾分。

  它輕輕飄回茅小冬手中。

  茅小冬掛在腰間。

  九境劍修雖然險象環生,可性命無憂。

  遠遊境老者更是大殺四方,近身三丈內的儒士與甲士,悉數破碎,並且以雄渾罡氣混淆其中,將那些傀儡蘊含靈氣,硬生生打成茅小冬暫時無法駕馭的渾濁之氣。

  茅小冬面無表情,任由最後兩名刺客慢慢消耗自身靈氣與真氣。

  小天地內靈氣終究會有極限。

  這直接關係到這座「山崖書院」的穩固程度和持續時間。

  所以當下這座天地,已經不知不覺縮小到方圓四百丈。

  若是在東華山,真正的山崖書院所在,茅小冬一樣的出手,恐怕現在還能維持八百丈天地範圍。

  這一手並非儒家書院正統的搬山秘術,讓茅小冬一步跨入玉璞境,缺陷就在於山崖書院的形神不全,根本仍是留在了東華山那邊。

  但是問題不大。

  那兩名僅剩刺客,只要沒有外人插手,還是要將命交待在這裡。

  退一萬步說,就算茅小冬此刻撤去小天地神通,將東華山暫時交還給看守書院大門的梁姓元嬰。

  殺敵有些難,自保則不難。

  不過真出現那種狀況,到底不是什麼快意事。

  茅小冬皺了皺眉頭。

  一把如金黃麥穗的飛劍,突兀地闖入這座小天地。

  驟然懸停在高空後,劍尖翹起又落下,如此反復,指了指一個方向。

  茅小冬二話不說就撤去神通,「跌境」回元嬰修為。

  而一直站在屋頂上觀戰的陳平安,甚至無需茅小冬以心聲通知。

  一拍養劍葫,初一十五掠出。

  陳平安袖中一張方寸符砰然燃燒,沒有選擇針對那位遠遊境老者,而是縮地成寸,直奔瞬間殺力、更為恐怖的九境劍修。

  若是有人旁觀,一定會覺得陳平安選錯了對手。

  與此同時,兩尊身高一丈的日游神和夜遊神「神性真身」,比先前兵家修士更加氣勢磅礡地從天而降,在陳平安出手之前,率先砸向那位武學大宗師。

  日游神披掛金甲,全身光芒四射,雙手持斧。

  夜遊神則身穿一副漆黑甲胄,手持一桿大戟。

  茅小冬會心一笑。

  同樣一拍戒尺,然後向九境劍修掠去。

  那名已有決心死在此地的遠遊境武夫,在茅小冬打造出來的小天地中,並不懼戰。

  等到茅小冬不知為何要將神通匆忙撤去,照理說只要他與金丹劍修精誠合作,說不定還會有些勝算。

  可就在形勢好轉、再不是必死境地的時候,遠遊境武夫一個猶豫之後,就拔地而起,遠遁逃離。

  那名劍修先是微微訝異,隨即二話不說,亦是倒掠而走。

  茅小冬開口道:「既然不是穩占上風,就窮寇莫追。」

  只是發現陳平安早已停步,根本就沒有追趕的念頭,但也沒有立即收起那兩尊日夜遊神,任由神仙錢嘩啦啦從錢袋子裡溜走。

  茅小冬來到陳平安身邊,「等我稍作休息,就帶你返回書院。」

  陳平安點了點頭,依舊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就連那只繞過肩頭握住身後劍柄的手,都沒有鬆開五指。

  任由手心灼燒,血肉模糊。

  小小年紀老江湖。

  那九境劍修,死了一位摯友在此,殺心更重。

  所以陳平安第一時間就選擇此人作為廝殺對象。

  遠遊境武夫老者,則在有退路可走的時候,沒有人可以預知一定會撤走,可最少比起金丹劍修,此人撇下盟友離開險地,自行退走的可能性,會更大。

  茅小冬撤去小天地,是一瞬間的事情。

  陳平安做出這個決定,同樣是一瞬間而已。

  正因為如此。

  這個舉動,才會讓一名遠遊境武夫生出忌憚和猜測。比如為何對方揀選更為危險的劍修下手,是打算真正收網?還是又有陷阱在等待他們?

  陳平安鬆開握劍之手,同時將兩尊散發出罕見天威的神祇,收回那張真身符。

  天地恢復後,四周的驚恐尖叫聲,此起彼伏。

  陳平安瞥了眼不遠處,有一顆那位金身境武夫滾落在地的頭顱。

  死了三個,跑了兩個。

  「準備走了。」

  茅小冬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肩頭,只說了一句話:「有些別人的故事,不用知道,知道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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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7 01:41:55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一十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

  朱斂沒有見過受邀拜訪書院的老夫子趙軾,但是那頭扎眼萬分的白鹿,李寶瓶提起過。

  高冠博帶的趙軾,行走時的腳步聲響與呼吸快慢,與尋常老人無異。

  即便朱斂沒有看出異樣,可是朱斂卻第一時間就綳緊心弦。

  這會兒,出現在院子附近的所有人物,都極有可能是大隋死士。

  仙家術法,千變萬化,防不勝防。

  仙家鬥法,更是鬥智鬥勇。朱斂領與崔東山切磋過兩次,清楚修行之人一身法寶的諸多妙用,讓他這個藕花福地曾經的天下第一人,大開眼界。

  如果不是跟隨了陳平安,譜牒戶籍又落在了大驪王朝,按照朱斂的本性,身在藕花福地的話,此刻早已經動手,這叫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不過拗著性子不去暴起殺人,不意味著朱斂沒有手腕試探對方深淺。

  朱斂瞥了眼道路兩旁的一棵梧桐樹,一片翠綠梧桐葉的葉柄悄然斷裂,如箭矢激射向那個擁有白鹿相伴的老夫子趙軾。

  趙軾渾然不覺,只是繼續前行。

  桐葉在即將割掉老夫子頭顱之際,驟然間失去駕馭,變成一片尋常落葉,飄飄蕩蕩,墜落在地。

  朱斂走過兩洲之地,知道一座儒家書院山主的分量,即便不是七十二書院,而是各國大儒自建籌辦的私立書院,就是一張最好的護身符。

  這種身份,與人間君主、宗室藩王差不多,會得到儒家庇護。

  修道之人,如果膽敢擅自刺殺,就會招來儒家書院的追捕,整座浩然天下都是儒家坐鎮,能跑到哪裡去?要麼通過秘密渠道躲入一些名聲不顯的破碎洞天福地,要麼乾脆就只好遠離世間。可若是奸臣宦官、藩將外戚之流殘害君主,篡位也好,扶植傀儡也罷,七十二書院則不會插手。

  朱斂如果真這麼削掉了一位私人書院山主的腦袋,萬一趙軾不是什麼死士,而是個貨真價實的年邁碩儒,今天不過是心血來潮,來此拜訪崔東山,那麼朱斂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可朱斂猶不罷休,以腳尖踢中一顆路邊鵝卵石,擊向趙軾小腿。

  將力度巧妙掌控在七境金身境修為。

  可憐老夫子哎呦一聲,低頭望去,只見小腿一側被撕裂出一條血槽,滿頭冷汗。

  趙軾抬起頭,咬牙切齒道:「你是誰?!為何要行凶傷人?知不知道這裡是山崖書院!」

  朱斂一臉意外,略帶一絲惶恐,先嘀嘀咕咕,駡駡咧咧,「不都說書院山主是那口含天憲的高明練氣士嗎,既然有白鹿這等通靈神物相伴,怎麼如今不經打,竟是個廢物,慘也,慘也……」

  然後趙軾就看到那人一路小跑而來,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方才神遊萬里,踢石子玩來著,不小心就擋了趙山主的大駕,真是罪該萬死……」

  趙軾吃痛不已,不得不彎腰,臉色慘白,大汗淋漓,大概是不敢去看鮮血淋漓的傷口,狠狠瞪著那個戰戰兢兢佝僂老人。

  朱斂來到趙軾身邊,伸手攙扶,「趙山主,我扶你去院子那邊療傷。」

  趙軾任由朱斂搭住手臂,哀嘆道:「豈會有你這麼毛毛躁躁的武人,既然學了一點技擊之術,就更應該約束自己,稚子蒙童撒潑打滾,與青壯男子打架鬥毆,能一樣嗎?俠以武亂禁,說的就是你們這些人!」

  朱斂連連點頭稱是。

  電光火石之間。

  本就習慣了佝僂彎腰的朱斂,身形頓時收縮,如一頭老猿,一個側身,一步重重踩地,凶狠撞入趙軾懷中。

  一把本該刺入朱斂眉心處的本命飛劍,在朱斂變作猿猴之身後,只是刺透了肩頭。

  趙軾被朱斂勢大力沉的一撞,倒飛出去,直接將身後那頭白鹿撞飛。

  趙軾身形飄轉,落地站穩,心情大惡。

  為何書院還有一位遠遊境武夫藏身在此!

  朱斂對於鮮血浸透的肩頭傷勢,竟是半點不理會,眼神炙熱,咧嘴笑道:「總算領教了一名地仙劍修的能耐,爽哉!」

  院子裡邊,於祿躍上高牆,沉聲道:「來了。」

  謝謝提醒道:「寶瓶,李槐,裴錢,你們三人退入正屋書房,記得關好門,除非我去開門,你們一步都可以走出!」

  三個孩子沒有多問半句,飛奔進屋子。

  林守一輕聲道:「我如今未必幫得上忙。」

  於祿盯著道路上對峙的朱斂和老夫子趙軾,「自己找機會。」

  謝謝來到院子,在心中默念法訣,雙手掐訣,腳踩罡步,按照崔東山所授秘術,開始駕馭小院靈氣,將此地臨時打造成一座玲瓏袖珍的小天地,而她就有機會嘗一嘗「一方聖人」掌控光陰長河的滋味,如果說茅小冬駕馭的光陰,是一條江河,那麼謝謝就只能調動一條溪澗。

  所幸院子占地不大,不容易出現太大的漏洞。

  那個莫名其妙就成了刺客的老夫子,沒有駕馭本命飛劍與朱斂分生死。

  那把飛劍在空中劃出一條條長虹,一次次掠向院子。

  每次飛劍試圖闖入院子,都會被小天地的天幕阻攔,炸出一團絢爛光彩,如同一顆顆琉璃崩碎。

  於祿已經退回院內,輕聲問道:「能支撐多久?」

  謝謝額頭滲出汗水,嗓音微顫,慘笑道:「就算朱斂能夠拖住這名劍修,不讓他全力駕馭飛劍,我仍是最多只能撐住半炷香……飛劍攻勢太迅猛,小院儲藏的靈氣,消耗太快了!」

  劍修,本就是世間最擅長破開種種屏障的存在。

  一劍可破萬法,可不是天下劍修的自我吹噓。

  謝謝無奈道:「可惜茅山主離開了東華山。」

  於祿搖頭道:「茅山主不離開東華山,對手就會有不離開的其它對策,說不定茅山主和陳平安這會兒,已經成功誘使了敵人主力,比這裡還要凶險。」

  院外小道之上,朱斂身形快到了只見一陣青煙影像,而那名劍修則儘量避開,將更多心神放在御劍破開小天地一事上,小院上空,一次次綻放出五彩琉璃色彩。

  面對一位占據地利、能夠近身搏殺的遠遊境宗師,那名劍修老夫子應付得頗為吃力。

  若是原本實力相當的純粹武夫與練氣士,一旦給前者拉近距離,後者就要叫苦不迭了。

  可劍修之所以誰都不願意招惹,就在於遠攻近戰,瞬間爆發出來的巨大殺力,都讓人忌憚不已。

  朱斂一鞭腿掃得那名劍修腦袋撞在一棵梧桐樹上,大樹斷折。

  朱斂也不好受,給對手本命飛劍一劍穿過腹部。

  朱斂不愧是武瘋子,抹了把肚子上流淌鮮血,伸手一看,放聲大笑,抹在臉上,一路而去,繼續追殺劍修。

  大戰正酣,生死一線,朱斂猶然有閒情逸致提醒小院那邊,「小心這老傢伙在隱藏修為,我覺得不是一般的元嬰境界,萬一再來點狗屁秘術……」

  那老夫子趙軾嘔出一口鮮血,聞言後笑了笑,捏出一枚兵家甲丸,覆甲在身,竟是打算當起了縮頭烏龜。

  然後轉頭望向那小院,怒喝道:「給我開!」

  一劍而去。

  一直以快示人的本命飛劍,劍身流溢飄蕩起一股至精至粹的離火。

  撞在小天地屏障後,轟然作響,整座小院的光陰流水,都開始劇烈晃蕩起來,於祿作為金身境武夫,尚且能夠站穩身形,坐在綠竹廊道那邊的林守一如今尚未中五境,便極為難熬了。

  謝謝嘴角滲出血絲,紋絲不動。

  作為這座小天地陣眼所在,謝謝畢竟修為太淺,不敢挪動腳步,否則整座小院的天地就會不穩,破綻更多。

  謝謝雙手掐劍訣,眼眶都開始流淌出一滴血珠。

  老夫子趙軾穿上了兵家甲丸,與朱斂廝殺過程中,笑道:「打定主意要跟我纏鬥,任由我那飛劍破開屏障,不去救上一救?」

  他這把離火飛劍,如果本命劍修煉到極致,再等到他躋身玉璞境劍修後,焚江煮湖都不難,一座名不副實的小天地,又是個連龍門境都沒有的小丫頭片子在坐鎮,算什麼?

  謝謝已是滿臉血污,仍在堅持,只是人力有窮盡時,噴出一口鮮血後,向後暈厥過去,癱軟在地。

  飛劍不但一寸寸刺入那座小天地,看樣子,被劍身蘊含的那股離火燃燒,還能牽扯出一個簸箕大小的窟窿。

  所以謝謝住持的這座小天地,不管清醒還是暈死過去,都已經意義不大。

  於祿高高躍起,一拳擊中飛劍。

  拳罡炸碎,那把元嬰地仙的飛劍直接穿透手指,再從手背「破土而出」,直接向正屋書房那邊掠去。

  身處於光陰流水就已經遭罪不已,小天地驀然撤去,這種讓人措手不及的天地轉換,讓林守一意識模糊,搖搖欲墜,伸手扶住廊柱,仍是沙啞道:「擋住!」

  石柔身形出現在書房窗口那邊,她閉上眼睛,任由那把離火飛劍刺入這副仙人遺蛻的腹部。

  一個響指聲,輕輕響起,卻清晰響徹於小院衆人耳畔。

  東華山的山腳,院門口那邊,姓梁的老夫子,交出一枚玉牌後,死死盯住那個身邊飛旋有一柄金色飛劍的白衣少年,厲色道:「崔東山,我信你一回,暫時將書院交到你手上,如果出了任何問題……」

  那個站在門口的傢伙攥緊玉牌,深呼吸一口氣,笑眯眯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姓梁的話最多。」

  那把形若金色麥穗、名為「金秋」的飛劍,正是先前去茅小冬那邊提醒東華山有變故的飛劍。

  崔東山一步跨過書院大門,閉眼抬頭,滿臉陶醉,「多少年沒有以上五境神仙的身份,呼吸這浩然正氣了?」

  崔東山睜開眼睛,打了個響指,東華山剎那之間自成天地,「先關門打狗。」

  然後一步跨出,下一步就來到了自己小院中,搓手笑呵呵,「然後是打狗,大師姐說話就是有學問,要打就打最野的狗。」

  謝謝已經昏死過去,突然又被丟入小天地中的林守一也是。

  於祿即便是金身境,竟是都無法挪步。

  石柔當下的情形最滑稽可笑,因為有著一副仙人遺蛻,相對而言,神魂不太容易收到小天地中光陰長河的沖刷。

  只是肚子裡吃下那柄離火飛劍後,飛劍如入雷池牢籠,無頭蒼蠅一般瘋狂亂竄。

  害得擋在窗口外的石柔在空中前撲後仰,顛來倒去。

  看到石柔這副德行,崔東山翻了個白眼,覺得太給自己丟人現眼,伸出一隻手掌,輕輕虛空一拍。

  石柔整副仙人遺蛻給拍入綠竹廊道中,地板碎裂無數。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巴掌,直接將躲在遺蛻中的石柔神魂意識,都給拍暈過去。

  崔東山一腳踩在石柔腹部,被石柔誤打誤撞,讓其「自投羅網」的離火飛劍,頓時消停安靜下來。

  崔東山蹲下身,正要以秘術將那把品秩不錯的飛劍,從石柔腹部給「撿取」出來。

  小院外道路那邊,那名元嬰劍修劃出一道長虹,往東華山西邊逃遁遠去,竟是見機不妙,確認殺掉任何一人都已成奢望,便連本命飛劍都捨得丟棄。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站起身,「虧得茅小冬不在書院裡邊,不然看到了接下來的畫面,他這個書院聖人得羞愧得刨地挖坑,把自個兒埋進去。」

  東華山西邊的書院小天地邊緣地帶,出現一位身高數十丈的金身神像,是一位儒家陪祀聖人法相。

  劍修嚇得立即往北方飛掠而去。

  又有一位陪祀聖人的金身法相,屹立在天地間。

  大概是崔東山今天耐心不好,不願陪著劍修玩什麼貓抓耗子,在東方和南方兩處,同時立起兩尊神像。

  劍修一咬牙,驀然筆直向書院小天地的天幕穹頂一沖而去。

  東華山之巔,出現最為高大的一尊神像,竟是大驪國師崔瀺的老儒形象,伸出金色大手,直接抓住那名元嬰劍修,攥緊後,手心裡邊轟隆作響,如神人掌心有雷滾走。

  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年老綉虎法相的肩頭上,豐神如玉,他揉著自己眉心那顆紅痣,慢慢等待那個元嬰劍修被東華山的充沛靈氣一點點消磨道行。

  當然,那個老傢伙願意破釜沉舟,一舉爆裂金丹和元嬰,崔東山不攔著,反正折損的,也只是東華山的文運和靈氣。

  只不過崔東山還是希望能夠從這個元嬰修士手上,擠出一點小彩頭的,比如……那把暫時被隔絕在一副仙人遺蛻腹中的本命飛劍。

  崔東山轉頭看了眼小院那邊。

  那頭白鹿,的確是那個酸儒趙軾的身邊靈物,只是被高人施展了秘術。

  至於被金身法相抓在手心的那個老夫子,自然不會是趙軾了。

  趙軾雖是一座世俗書院的山主,自身體魄卻沒有修行資質,學問又不至於達到天人感應的境界,在某天「讀書讀至與聖人一起會心處」,突然就可以自成一座小洞天,所以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變成一個極其稀少的元嬰劍修。在寶瓶洲,元嬰劍修,屈指可數。

  這個刺殺不成的可憐地仙,崔東山就算用屁股想、用膝蓋猜,都知道不會是寶瓶洲的本土修士。

  多半是那個大隋新科狀元「章埭」身邊的隨從死士了。

  縱橫家嫡傳子弟,以各種身份秘密行走天下,身邊往往有一到兩位大修士擔任死士。

  崔東山盤腿坐下,嘖嘖道:「算你小子跑得快,一箭雙雕,倒是好算計,大驪宋氏和大隋高氏,一起給你算計了,有我當年的風采嘛。咱們真該好好聊聊的,你想啊,差點壞了我的大事,不把你神魂塞進一個娘們的皮囊中去,我不跟你姓?嗯,還必須是個黃花閨女!要你曉得一個大老爺們流血不流淚,其實根本不算什麼英雄好漢。」

  崔東山看似在絮絮叨叨,實則一半注意力放在法相手心,另一半則在石柔腹中。

  對於這類現身的死士,根本不用什麼做什麼嚴刑拷打,身上也絕對不會攜帶任何泄露蛛絲馬跡的物件。

  崔東山可不就得小心翼翼盯著那把離火飛劍?

  他雖然法寶無數,可天底下誰還嫌棄錢多?

  那劍修元嬰即便沒有本命飛劍可以駕馭,可仍是戰力極其不俗,以陽神身外身,打碎了金身法相的拳頭,再陰神出竅,三者各自挑選一個方向逃竄。

  其中受傷慘重、跑得看似最慢的真身體魄,突然一個閃電畫弧,急急下墜,落在小院,對於刺殺一事,仍是不死心。

  依舊坐在那尊法相肩頭的崔東山嘆了口氣,「跟我比拼陰謀詭計,你這乖孫兒算是見著了老祖宗,得磕響頭的。」

  遠遊陰神被一位對應方向的儒家聖人法相,雙手合十一拍,拍成齏粉,那些激蕩流散的靈氣,算是對東華山的一筆補償。

  那具陽神身外身則被另外一尊聖人金身法相打入書院湖水中,法相一腳踩踏而下,濺起巨浪,將那身外身踩得支離破碎。

  已是魂魄不全、又無飛劍可控的那名老元嬰,就要將一顆金丹炸碎,想要拉上整個院子一起陪葬。

  只是老人突然僵住。

  那把崔東山當年與人下棋賭贏來的仙人飛劍「金秋」,釘入老人金丹,一攪而爛。

  隨後老人身上「爬滿」了一個個黑金色澤的古怪文字,與茅小冬坐鎮小天地之時,浩然正氣的金字,略有不同。

  崔東山站在這個「趙軾」身前,在老人臉上一抹,摘下一張鮮血淋漓的墨家秘制上乘「面皮」,再以指尖剝離掉原本就屬老人本來面目的那層皮肉,抖了幾下,抖落鮮血和碎肉屑,收入袖中,抬頭看著那張可見白骨的恐怖「臉龐」,笑道:「謝了啊,幫我小賺一筆。」

  老人已經無法開口言語,不但渾身肌膚碎裂如開片緊密的瓷器,就連眼珠子都是如此布滿了裂紋,破碎不堪,老人唯有神魂深處劇烈激蕩,充滿了仇恨和不甘。

  崔東山瞪大眼睛,向前走出一步,與那人大眼瞪小眼,「幹嘛,想用眼神殺死我啊?來來來,給你機會!」

  片刻後,崔東山在對方額頭屈指一彈,其實生機已經徹底斷絕的老人,倒飛出去,在空中就化作一團血雨。

  崔東山站在院中,走向正屋,期間路過倒地暈厥不起的謝謝,惱火道:「沒用的玩意兒。」

  一腳踹得謝謝撞在牆壁上。

  於祿站在原地,有些苦笑。

  崔東山跟他擦肩而過,沒好氣道:「我都不稀罕說你。」

  臨近臺階。

  崔東山一拍腦袋,想起自家先生馬上就要和茅小冬一起趕來,趕緊隨手一抓,將謝謝身形「擱放」在綠竹廊道那邊,崔東山還跑過去,蹲在她身前,伸手在她臉摸來抹去。

  最後就變成了一個坐著微笑的謝謝。

  崔東山看了看,比較滿意的自己的手藝,只是越看越氣,一巴掌拍在謝謝臉上,將其打醒,不等謝謝迷迷糊糊說話,又一把掌將其打暈,「還是剛才的笑臉順眼一些。」

  又一陣搗鼓。

  謝謝繼續保持那個微笑坐姿。

  崔東山確定昏迷中的石柔,她腹中那把離火飛劍在悲傷顫鳴,暫時沒有掙脫牢籠的可能性。

  他這才高舉雙手,重重拍掌。

  撤去了東華山的書院小天地。

  朱斂返回院中,坐在石凳旁,低頭看了眼腹部,有些遺憾,那元嬰劍修束手束腳,自己受傷又不夠重,估計雙方都打得不夠盡興。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入正屋,去敲書房門,諂媚道:「小寶瓶啊,猜猜我是誰?」

  ————

  一場別說蔡豐苗韌等人、就連大隋皇帝都被蒙在鼓裡的陰險刺殺,就這樣落幕。

  書院上上下下,在茅小冬以心聲告訴幾位副山長和老夫子後,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殘局。

  書院門口那邊,茅小冬和陳平安並肩走在山坡上。

  茅小冬微笑道:「總有一天,你也可以護著身邊在意之人,將他們都護在那棟院子裡邊,外邊的風雨飄搖,山河變幻,都傷害不到他們半點。當然了,長大之後,走出了那座院子,除非是有人太不講理,不然晚輩們,該吃的虧,就讓孩子們自己吃去,該哭哭,該流血就流血,不然歲數再高,其實一輩子都沒真正長大。」

  茅小冬感慨道:「為人父母者,為人師長者,尚未無法照顧誰一輩子,學問高如至聖先師,照顧得了浩然天下所有有靈衆生嗎?顧不過來的。」

  陳平安點頭道:「是這個理。」

  茅小冬一想到即將見到那個姓崔的,就氣不打一處來。

  茅小冬沉默許久,走在小院外那條破碎不堪的道路上,突然說了一些讓陳平安很意外的言語。

  「我覺得天底下最不能出問題的地方,不是在龍椅上,甚至不是在山上。而是在世間大大小小的學塾課堂上。如果這裡出了問題,難救。」

  「那些窮酸秀才、功名無望、每天可能聽得見雞鳴犬吠的教書先生,決定了一國未來。」

  「崔東山,或者說崔瀺,在大驪王朝,台前幕後,做了無數厲害、或是齷齪的事情,在我看來,只有一件事,就連至聖先師都挑不出毛病。

  國師崔瀺在大驪王朝奉行『國之將興,必尊師重傅』之宗旨,為此推出了許多厚待教書匠的政策,並且親自盯著地方官吏,將此事納入決定官員升遷的地方考評中去。國師國師,這才有點國師的樣子。」

  大隋輸在絕大多數讀書人相對務虛,所謂的蠻夷大驪,不但兵强馬壯,更勝在連書生都盡力務實。

  最後茅小冬停下腳步,說道:「雖然有小人嫌疑,可我還是要說上一說,崔東山如今與你大道綁在一起,可是世間誰會自己坑害自己?他歸根結底,都是要跟崔瀺更為親近,雖然將來注定不會合二為一,但是你還是要注意,這對老王八蛋和小兔崽子,一肚子壞水,一天不算計別人就渾身不舒服的那種。」

  小院門口那邊,額頭上還留有印章紅印的崔東山,跳腳大駡道:「茅小冬,老子是刨你家祖墳,還是拐你媳婦了?你就這麼離間我們先生學生的感情?!」

  茅小冬一揮袖子,將崔東山藏藏掖掖的那塊玉牌,駕馭回自己手中,「物盡其用,你跟我還有陳平安,一起去書齋複盤棋局,事情未必就這麼結束了。」

  崔東山正要對茅小冬破口大駡,下一刻,三人就出現在了那座書齋。

  三人落座。

  崔東山竟是出奇沒有糾纏不休,讓茅小冬有些驚訝。

  茅小冬大致將文廟之行與那場刺殺說了一遍。

  陳平安偶爾會查漏補缺。

  聽完之後,崔東山直楞楞看著茅小冬。

  茅小冬瞪眼道:「管好你的狗眼。」

  崔東山哀嘆一聲,「人家袁高風不都告訴你所有答案了嗎?只是你茅小冬眼界太窄,比那魏羨好不到哪裡去,袁高風用心良苦,膽子也大,只差沒有直截了當告訴你真相了,你這都聽不出來?那袁高風是怎麼駡你來著,討價還價,商家伎倆,有辱斯文!」

  茅小冬皺眉道:「真有商家參與其中?唯恐天下不亂?」

  崔東山冷笑道:「還不止,有個以章埭身份現身大隋多年的傢伙,多半是某位縱橫家大佬的嫡傳子弟,在參與一場秘密大考。」

  茅小冬疑惑道:「是兩撥刺客?不是早就約定好的同一夥人?能夠一步步走得如此隱蔽,並且將時間機會,拿捏如此之準?不說其它,只說我和陳平安出去當誘餌……」

  崔東山譏笑道:「還不許壞人裡邊有聰明人了?」

  茅小冬心情沉重,揮揮手,「輪到你了。」

  崔東山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轉頭問道:「小冬啊,就沒有一杯茶水喝喝?」

  茅小冬理也不理,閉目沉思起來。

  崔東山嘆息一聲,笑望向陳平安,「勞煩先生,聽學生嘮叨一些粗鄙之見。」

  茅小冬實在是聽不下去,怒喝道:「小王八蛋!你要點臉行不行,少在這裡噁心人!」

  陳平安微笑道:「習慣就好。」

  崔東山洋洋得意,斜眼茅小冬,「看不出來啊,小冬從大驪到了大隋後,很有長進嘛,看來是與我相處久了,耳濡目染,沾了不少靈光,都知道早早著手準備搬山一事了,占盡了天時地利和先機不說,還知道第一個打殺最關鍵的陣師,不然那場偷襲,給那兵家修士藏著的金丹一炸,你肯定就要死翹翹了吧,你茅小冬死了拉倒,我家先生要是傷了一根汗毛,我可是要往你屍體上吐唾沫的……」

  結果崔東山挨了陳平安一腳踹,陳平安道:「說正事。」

  崔東山立即坐著作半揖,畢恭畢敬道:「聽先生的。」

  茅小冬重新閉上眼睛,眼不見為淨。

  崔東山稍稍醞釀後,站起身,繞過椅子,習慣性踱步,緩緩說道:「這場布局,大致分四層人物和境界。」

  崔東山伸出一根手指。「第一。」

  「大隋供奉蔡京神的子孫,蔡豐之流,官職不高,人多了之後,卻能夠把朝野上下的持輿論風評,鼓噪不已,寄希望於青史留名,內心仰慕那開國儒將風采。蔡豐在其中算是好的,有個元嬰老祖宗,懷揣著極大野心,奔著有朝一日死後美謚『文正』而去

  其餘諸多書生意氣,多是不諳庶務的蠢蛋。如果真能成就大事,那是走狗屎運。不成,倒也未必怕死,死則死矣,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嘛,活得瀟灑,死得悲壯,一副好像生死兩事、都很了不起的樣子。」

  「至於會不會留下一個殘局,以及爛攤子到底有多糜爛,他們可不會管,因為想不到這些。書上記載將人以兩腳羊販賣烹食的慘劇,看過就算,到底距離他們太遠。」

  「我見過,還不少。」

  崔東山笑道:「當然,先生在藕花福地應該也見過了。」

  崔東山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

  「禮部左侍郎郭欣,龍牛將軍苗韌之流,豪閥功勛之後,大隋承平已久,久在京城,看似風光,實則空有頭銜,將京城和朝堂視為牢籠,渴望將先祖勇烈遺風,在沙場上發揚光大。加上外有相當數量的邊軍實權武將的世交將種,與苗韌之流遙相呼應。」

  「兵部右侍郎陶鷲,職掌京城治安的步軍衙門副統領宋善,相對務實,對於行伍之事,比較熟悉。正值壯年的大驪皇帝宋正醇『暴斃』後,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稍縱即逝,不可錯過,在此時撕毀盟約,趁著大隋舉國上下憋著一口惡氣,打算順應民心,借助戰力不俗的大隋邊軍,豪賭一場,不願坐以待斃,被蒸蒸日上的大驪將來,以溫水煮蛙的方式,換了國姓,徹底淪為宋氏藩屬。這一類人,屬權衡利弊之後,得出的結論。比起郭欣、苗韌,要高明一些,但仍是大致在一個層次上。而大隋的底蘊,就在於這樣的人,在廟堂,在邊關,都有不少,這大概勉强能算一國國力所在了。」

  崔東山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接下來才是那位可憐兮兮的大隋皇帝。」

  「此人處境最為尷尬。本來做好了承擔駡名的打算,力排衆議,簽訂恥辱盟約,還把寄予厚望的皇子高煊,送往披雲山林鹿書院擔任質子。結果仍是小覷了廟堂的洶湧形勢,蔡豐那幫崽子,瞞著他刺殺書院茅小冬,一旦成功,將其污蔑以大驪諜子,妖言惑衆,告訴大隋朝野,茅小冬處心積慮,試圖憑藉山崖書院,挖大隋文運的根子。這等包藏禍心的文妖,大隋子民,人人得而誅之。」

  茅小冬沒有反駁什麼。

  文妖?

  他茅小冬都覺得是在誇他了。

  浩然天下曾經被駡為最大文妖的人物,是誰?

  他與崔瀺的先生。

  崔東山笑道:「當然,蔡豐等人的動作,大驪皇帝可能清楚,也可能不清楚,後者可能性更大些,畢竟如今他不太得人心嘛,不過都不重要,因為蔡豐他們不知道,文妖茅小冬死不死,大驪宋氏根本不在乎,那個大隋皇帝倒是更在乎些,反正不管如何,都不會破壞那樁山盟百年誓約。這是蔡豐他們想不通的地方,不過蔡豐之流,肯定是想要先殺了茅小冬,再來收拾小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這些大驪學子。不過那個時候,大隋皇帝不打算撕毀盟約,肯定會阻攔。但是……」

  崔東山笑意森森,「宋正醇一死,看來確實讓大隋皇帝動心了,身為帝王,真以為他樂意給朝野上下埋怨?願意寄人籬下,以至於國境四周都是大驪鐵騎,或是宋氏的藩屬兵馬,然後他們戈陽高氏就躲起來,苟延殘喘?陶鷲宋善都看得到機會,大隋皇帝又不傻,而且會看得更遠些。」

  「此人坐在那張椅子上,看待蔡豐這些人的搗鼓。怎麼說呢,喜憂參半吧,不全是失望和惱火。喜的是,戈陽高氏養士數百年,的的確確有無數人,願意以國士之死,慷慨回報高氏。憂的是,大隋皇帝根本沒有把握賭贏,一旦公然撕毀盟約,兩國之間,就沒了任何回旋餘地。一旦落敗,大隋版圖必然要承受大驪朝野的怒火。」

  崔東山那只手始終保持三根手指,笑了笑,「當初我說服宋長鏡不打大隋,是花費了不少氣力的。為此宋長鏡大怒,與皇帝陛下大吵了一架,說這是養虎為患,將外出征戰的大驪將士性命,視為兒戲。好玩的很,一個武夫,大聲訓斥皇帝,說了一通文人措辭。」

  「那會兒,咱們那位皇帝陛下瞞著所有人,陽壽將盡,不是十年,而是三年。應該是擔心墨家和陰陽家兩位修士,當時恐怕連老王八蛋都給蒙蔽了,事實證明,皇帝陛下是對的。那個陰陽家陸氏修士,確實意圖不軌,想要一步步將他制成心智蒙蔽的傀儡。如果不是阿良打斷了咱們皇帝陛下的長生橋,大驪宋氏,恐怕就真要鬧出寶瓶洲最大的笑話了。」

  崔東山眼神眯起,伸出第四根手指,「然後就輪到了幕後人物,又分兩撥。」

  「那撥真正的高人,我猜測是出自商家與縱橫家這兩方,他們並無多餘動作,不針對茅小冬,更不是針對先生你,不針對任何人,只是在順勢而為,對大隋皇帝誘之以利罷了,將大驪取而代之,不說大驪鐵騎已經碾過的半洲之地,半洲的一半,也足夠讓大隋高氏先祖們在地底下,笑得棺材本都要蓋不上了吧。」

  「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這撥山頂高人,而是那個打暈陸聖人一脈門生趙軾的傢伙,以新科狀元章埭的身份,隱藏在蔡豐這一層人物當中。之後連夜出城,大隋大驪雙方恨不得刮地三尺,可竟是誰都找不到了。就像我先前所說,縱橫家嫡傳,以這樁謀劃,作為學以致用的試練。」

  「這個章埭巧妙在何處呢?」

  「放過來說,只要大隋皇帝被第一撥幕後人說服,孤注一擲,山崖書院死不死人,無論是茅小冬還是小寶瓶他們,已經不會改變大局。若是還有猶豫,那麼給章埭捅了這麼大一個補都補不上的簍子後,大隋皇帝就真的只能一條道走到黑。然後章埭拍拍屁股走人了,整個寶瓶洲的大勢卻因為他而改變。」

  「修行之人,自己出手濫殺人間君主,導致改換山河,那可是大忌諱,要給書院聖人們收拾的。但是操縱人心,培植傀儡,或圈禁架空皇帝,或是扶龍有術,憑此翻雲覆雨等閒間,儒家書院就一般只會默默記錄在檔,至於後果嚴不嚴重,呵呵,就看那個練氣士爬的多高了,越高摔越重,爬不高,反倒是不幸中的萬幸。」

  崔東山收起那四根手指,輕輕握拳,笑道:「之所以鋪墊了這麼多,除了幫小冬解惑之外,其實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崔東山坐回椅子,正色道:「元嬰破境躋身上五境,精髓只在『合道』二字。」

  「我與先生細說這些,就是希望先生看待這個世界,更加全面且透徹,曉得如今天地運轉的規矩,到底有哪些條條框框。哪些必須不去觸碰,哪些可以破而後立,立起來,就是『合道』!被浩然天下的正統所認可,哪怕儒家的學宮和書院聖人不認,都得乖乖捏著鼻子!因為至聖先師和禮聖,認!」

  陳平安陷入沉思。

  崔東山走到窗口那邊,眺望山景,突然轉頭笑道:「先生,我也有個問題要問,希望先生為學生解惑。」

  陳平安抬起頭,笑道:「說說看。」

  茅小冬看似打盹,實則如臨大敵。

  崔東山問道:「若是以錯誤的方法去追求一個正確的結果。對還是不對?」

  陳平安笑了笑。

  他與柳清風聊過此事。

  崔東山又問,「那麼以錯誤的方法,達成了一個極其難得的正確結果,錯,有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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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8 00:45:58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一十一章 我要再想一想

  書齋內落針可聞。

  陳平安在思考這兩個問題,下意識想要拿起那只裝有小巷米酒的養劍葫,只是很快就鬆開手。

  崔東山沒有催促。

  茅小冬手指摩挲著那塊戒尺。

  陳平安說道:「現在還沒有答案,我要想一想。」

  崔東山點點頭,燦爛笑道:「這個,不急。學生隨便問,先生隨便答。」

  陳平安起身告辭,崔東山說要陪茅小冬聊會兒接下來的大隋京城形勢,就留在了書齋。

  陳平安走到門口的時候,轉身,伸手指了指崔東山額頭,「還不擦掉?」

  崔東山一臉恍然模樣,趕緊伸手擦拭那枚印章朱印,赧顔道:「離開書院有段時間了,與小寶瓶關係略微生疏了些。其實以前不這樣的,小寶瓶每次見到我都特別和氣。」

  陳平安關上門,廊道中腳步漸漸遠去。

  崔東山躡手躡腳來到房門口,耳朵貼在房門上,驀然大笑起來。

  只見崔東山直起身,橫著伸出雙臂,開始使勁搖晃,兩隻大袖如波浪翻搖,歡天喜地道:「不用挨駡挨揍嘍。」

  茅小冬看著那個嬉皮笑臉的傢伙,疑惑道:「在先生門下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副鳥樣的,在大驪的時候,聽齊靜春說過最早遇到你的光景,聽上去你那會兒好像每天挺正兒八經的,喜歡端著架子?」

  崔東山一個蹦跳,高高懸在空中,然後身體前傾,擺出一個鳧水之姿,以狗刨姿態開始劃水,在茅小冬這座肅穆書齋游來蕩去,嘴上念念叨叨,「我給老秀才坑騙進門的時候,已經二十歲出頭了,如果沒有記錯,我光是從寶瓶洲家鄉偷跑出去,遊歷到中土神洲老秀才所在陋巷,就花了三年時間,一路上坑坑窪窪,吃了不少苦頭,沒想到三年之後,沒能苦盡甘來,修成正果,反而掉進一個最大的坑,每天憂心忡忡,飽一頓餓一頓,擔心兩人哪天就給餓死了,心態能跟我現在比嗎?你能想像我和老秀才兩個人,那會兒拎著兩根小板凳,饑腸轆轆,坐在門口曬太陽,掰著手指頭算著崔家哪天寄來銀子的慘淡光景嗎?能想像一次渡船出了問題,我們倆挖著蚯蚓去河邊釣魚嗎,老秀才才有了那句讓世間地牛之屬感恩戴德的名句嗎?」

  「所以說啊,老秀才的學問都是餓出來的,這叫文章憎命達,你看後來老秀才有了名聲後,做出多少篇好文章來?好的當然有,可其實無論數量還是立意,大體上都不如成名之前,沒辦法,後邊忙嘛,參加三教辯論,學宮大祭酒盛情邀請,書院山主哭著喊著要他去傳道講學,以本命字將一座大岳神祇的金身都給壓碎了,然後跑去天幕那邊,跟道老二撒潑,求著別人砍死他,去光陰長河的水底撈取那些破碎洞天福地,這些還是大事,小事更是多如牛毛,去舊友的酒鋪喝酒嘮嗑,跟人書信往來,在紙上吵架,哪有功夫寫文章呢?」

  茅小冬冷哼一聲,「少跟在我這裡顯擺老黃曆,欺師滅祖的玩意兒,也有臉緬懷追思以往的求學歲月。」

  崔東山懸在空中,繞著正襟危坐的茅小冬那把椅子,悠哉悠哉遊蕩了一圈,「小冬你啊,心是好的,害怕我和老王八蛋合夥算計我先生,所以忙著在心湖一事上,為先生求個『堵不如疏』,只是呢,學問底子終究是薄了些,不過我還是得謝你,我崔東山如今可不是那種嘴蜜腹劍手筆刀的讀書人,念你的好,就實實在在幫你宰了那個元嬰劍修,書院建築都沒怎麼毀壞,換成是你坐鎮書院,能行?能讓東華山文運不傷筋動骨?」

  茅小冬呵呵笑道:「那我還得感謝你爹娘當年生下了你這麼個大善人嘍?」

  崔東山翻轉身體,變成仰面鳧水的姿勢,氣呼呼道:「吵架就吵架,駡人就駡人,扯上爹娘祖宗算什麼本事?」

  茅小冬嘖嘖道:「你崔東山叛出師門後,獨自遊歷中土神洲,做了哪些勾當,說了哪些髒話,自己心裡沒數?我跟你學了點皮毛而已。」

  崔東山飄落在地,笑道:「小冬你又不是我弟子,學我作甚?你要是願意花錢學,我倒是不介意教你。不然我告訴你,讀書人偷學問那也是偷!」

  茅小冬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眉頭緊皺,一閃而逝,崔東山隨之一起消失。

  兩人站在東華山之巔的那棵大樹上,茅小冬問道:「我只能依稀通過大隋文運,模模糊糊感受到一點飄忽不定的跡象,但是很難真正將他們揪出來,你到底清不清楚到底誰是幕後人?能否指名道姓?」

  崔東山坐在高枝上,掏出那張墨家機關師輔以陰陽術煉製而成的面皮,愛不釋手,真是山澤野修殺人越貨的頭等法寶,絕對能賣出一個天價,對於茅小冬的問題,崔東山嘲笑道:「我勸你別多此一舉,人家沒有刻意針對誰,已經很給面子了,你茅小冬又不是什麼大隋皇帝,如今山崖書院可沒有『七十二之一』的頭銜了,萬一碰到個諸子百家裡邊屬『上家』的合道大佬,人家以自身一脈的大道宗旨行事,你一頭撞上去,自己找死,中土學宮那邊是不會幫你喊冤的。歷史上,又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慘事。」

  茅小冬冷笑道:「縱橫家自然是一等一的『上家之列』,可那商家,連中百家都不是,如果不是當年禮聖出面說情,差點就要被亞聖一脈直接將其從百家中除名了吧。」

  崔東山感慨道:「只見其表,不見其裡,那你有沒有想過,幾乎從不露面的禮聖為何要破例現身?你覺得是禮聖貪圖商家的供奉錢財?」

  茅小冬勃然大怒,「崔東山,不許侮辱功德聖人!」

  難得被茅小冬直呼其名的崔東山神色自若,「你啊,既然如此內心推崇禮聖,為何當年老秀才倒了,不乾脆改換門庭,禮聖一脈是有找過你的吧,為何還要跟隨齊靜春一起去大驪,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開創書院,這不是咱們雙方相互噁心嗎,何苦來哉?換了文脈,你茅小冬早就是實打實的玉璞境了。江湖傳聞,老秀才為了說服你去禮記學宮擔任職務,『趕緊去學宮那邊占個位置,以後先生混得差了,好歹能去你那邊討口飯吃』,連這種話,老秀才都說得出口,你都不去?結果如何,如今在儒家內,你茅小冬還只是個賢人頭銜,在修行路上,更是寸步不前,虛度百年光陰。」

  茅小冬喃喃道:「修道之人,境界高低,很重要嗎?」

  茅小冬自問自答:「當然很重要。但是對我茅小冬小說,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取捨起來,半點不難。」

  崔東山唏噓道:「痴兒。」

  茅小冬臉色不善,「小王八蛋,你再說一遍?!」

  崔東山掂量了一下,覺得真打起來,自己肯定要被拿回玉牌的茅小冬按在地上打,一座小天地內,比較克制練氣士的法寶和陣法。

  所以崔東山笑嘻嘻轉移話題,「你真以為這次參加大隋千叟宴的大驪使節裡邊,沒有玄機?」

  茅小冬問道:「怎麼說?」

  崔東山掏出一把正反兩面皆有文字的摺扇,輕輕搖動清風,「徹底打碎戈陽高氏的僥倖心,教大隋遵守盟約,安分守己龜縮百年。」

  茅小冬疑惑道:「這次謀劃的幕後人,若真如你所說來頭奇大,會願意坐下來好好聊?即便是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謝實,也未必有這樣的分量吧?」

  茅小冬很快點頭道:「豪俠許弱。能夠說服墨家主脈與他所在旁支摒棄前嫌,並且全力押注大驪,這個許弱果然很不簡單。」

  崔東山嘩啦啦搖晃摺扇,「小冬,真不是我誇你,你現在越來越聰明了,果然是與我待久了,如那久在芝蘭之室,其身自芳。」

  茅小冬瞥了眼崔東山,朝他這一面的摺扇上邊,寫了「以德服人」四個大字。

  崔東山也瞥了眼茅小冬,「不服?」

  茅小冬笑眯眯道:「不服的話,怎麼講?你給說道說道?」

  崔東山手指擰轉,將那摺扇換了一面,上邊又是四字,大概就是答案了,茅小冬一看,笑了,「不服打死」。

  茅小冬一袖子,將崔東山從山巔樹枝這邊,打得這個小王八蛋直接撞向山腰處的湖面。

  只見那故意不躲的崔東山,一襲白衣並未砸入湖水中去,而是滴溜溜旋轉不停,畫出一個個圓圈,越來越大,最後整座湖面都變成了雪白皚皚的場景,就像是下了一場鵝毛大雪,積雪壓湖。

  崔東山飄出湖面,站在湖邊,欣賞著眼前適值夏日卻如寒冬雪後的人間美景,沾沾自喜,點頭道:「幹得漂亮!我是服氣的!」

  ————

  陳平安來到崔東山院子這邊。

  朱斂已經包扎完了傷口,除了散發出一身淡淡的血腥氣,朱斂談笑自若,坐在臺階上,正在跟李槐和裴錢兩個小鬼頭,說那場大戰是如何的驚心動魄,蕩氣迴腸。

  林守一正在平穩心神和氣機,比較辛苦,只是三番兩次進出於光陰長河當中,對於任何修道之人而言,只要不留下病根遺患,都會大受裨益,尤其有助於將來破境躋身金丹地仙。

  謝謝臉色慘白,受傷不輕,更多是神魂先前隨著小天地和光陰流水的跌宕起伏,可她竟是沒有坐在綠竹廊道上療傷,而是坐在裴錢不遠處,時不時望向小院門口。

  石柔被於祿從破碎地板中拎出來,平躺在廊道中,已經清醒過來,只是腹內「住著」一把元嬰劍修的離火飛劍,正在翻江倒海,讓她腹部絞痛不已,眼巴巴等著崔東山返回,將她救出苦海。

  李寶瓶蹲在「杜懋」一旁,好奇詢問道:「裴錢說我該喊你石柔姐姐,為什麼啊?」

  石柔正要說話,李寶瓶善解人意道:「等你肚子裡的飛劍跑出來後,我們再聊天好了。」

  石柔苦笑著點點頭。

  於祿正在拿著掃帚打掃院落,那只受傷的手也已經包扎妥當。

  陳平安鬆了口氣。

  來的時候,在路上見到了那頭屬老夫子趙軾的白鹿,中了幕後人的秘術禁制後,仍是僵硬躺在那邊。

  陳平安不敢胡亂搬動,只能留給崔東山處理。

  陳平安在於祿身邊停步,抬起手,當初握住背後劍仙的劍柄,血肉模糊,塗抹了取自山野的止血草藥,和山上仙家的生肉膏藥,熟門熟路包扎完畢,這會兒對於祿晃了晃,笑道:「難兄難弟?」

  於祿笑問道:「你是怎麼受的傷?」

  陳平安搖頭道:「說出來丟人,還是算了吧。」

  陳平安轉頭望向李寶瓶和裴錢他們,「繼續玩你們的,應該是沒有事情了,不過你們暫時還是需要住在這邊,住在別人家裡,記得不要太不見外。」

  李槐說道:「陳平安,你這是說啥呢,崔東山跟我熟啊,我李槐的朋友,就是你陳平安的朋友,是你的朋友,就是裴錢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見外才是對的。」

  陳平安笑道:「你這套歪理,換個人說去。」

  李槐猛然轉過頭,對裴錢說道:「裴錢,你覺得我這道理有沒有道理?」

  裴錢果斷道:「我師父說得對,是歪理!」

  李槐痛心疾首道:「裴錢,沒有想到你是這種人,江湖道義呢,咱倆不是說好了要一起闖蕩江湖、四處挖寶的嗎?結果咱們這還沒開始走江湖掙大錢,就要拆夥啦?」

  裴錢呵呵笑道:「吃完了拆夥飯,咱們再搭夥嘛。」

  李槐揉了揉下巴,「好像也挺有道理。」

  陳平安來到林守一身邊坐下,輕聲問道:「怎麼樣?」

  林守一嘆了口氣,自嘲道:「神仙打架,螻蟻遭殃。」

  陳平安不再說什麼。

  林守一微笑道:「等到崔東山回來,你跟他說一聲,我以後還會常來這邊,記得注意措辭,是你的意思,崔東山師命難違,我才來的。」

  陳平安忍了忍,畢竟還有謝謝在場,就沒有將當時是崔東山邀請林守一來此修行的真相給道破,說道:「你開口,一樣沒問題的。」

  林守一壓低了嗓音,「欠他崔東山的人情,遲早要還,還得由他來定,不如欠你人情,也要還,但是好歹可以由我自己決定。」

  陳平安無奈道:「你這算欺軟怕硬嗎?」

  林守一搖頭,道:「我這叫欺善不欺惡。」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裡邊的甘醇米酒。

  林守一問道:「書院的藏書樓還不錯,我比較熟,你接下來如果要去那邊找書,我可以幫忙帶路。」

  陳平安說道:「不太會去,吃不下那麼多學問了。」

  林守一氣笑道:「你好歹故意點頭答應下來,讓我先還你一個小人情啊,怎麼這麼不諳人情世故呢?」

  陳平安一陣咳嗽,抹了抹嘴角,轉過頭,「林守一,你進了一個假的山崖書院,讀了好幾年假的聖賢書吧?」

  林守一哈哈大笑。

  裴錢以手肘撞了一下李槐,小聲問道:「我師父跟林守一關係這麼好嗎?」

  李槐頭也不抬,忙著撅屁股擺弄他的彩繪木偶,隨口道:「沒有啊,陳平安只跟我關係最好,跟其他人關係都不咋樣。」

  李寶瓶默默來到李槐身後,一腳踹得李槐趴在地上。

  李槐坐起身,哭喪著臉,「李寶瓶,你再這樣,我就要拉著裴錢自立門戶了啊,再不認你這個武林盟主了!」

  李寶瓶撇撇嘴,一臉不屑。

  如今李槐和裴錢,前者撈了個龍泉郡總舵轄下東華山分舵、某某學舍小舵主,只是給開除過,後來陳平安來到書院,加上李槐死皮賴臉,保證自己下次課業成績不墊底,李寶瓶才法外開恩,恢復了李槐的江湖身份。

  至於裴錢,李寶瓶說要公私分明,裴錢資歷還淺,只能暫時靠掛在最底層的學舍小分舵,記名弟子而已。裴錢覺得挺好,李槐覺得更好,比裴錢這位流亡民間的公主殿下,都要官高一級,以至於如今劉觀和馬濂兩個,都一起成為了武林盟主李寶瓶麾下的記名弟子,不過李槐兩個同窗,醉翁之意不在酒,鬼精鬼精的劉觀,是沖著裴錢這位公主殿下的天潢貴胄身份去的,至於出身大隋頂尖豪閥的馬濂,則是一看到李寶瓶就臉紅,連話都說不清楚。

  崔東山大搖大擺走入院子,手上拽著那頭可憐白鹿的一條腿,隨手丟在院中。

  白鹿似乎已經被崔東山破去禁制,恢復了靈性神物的本真,只是精神氣尚未恢復,略顯萎靡,它在院中滑出一段距離,發出一陣哀鳴。

  毫無書上記載呦呦鹿鳴的那種美好。

  李槐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這就是趙老夫子身邊的那頭白鹿?崔東山你怎麼給偷來搶來了?我和裴錢今晚的拆夥飯,就吃這個?不太合適吧?」

  裴錢差點流口水,抹了把嘴,趕緊給李槐使眼色。

  李槐咳嗽了幾下,「吃烤鹿肉,也不是不行,我還沒吃過呢。」

  李槐轉頭對陳平安大聲嚷嚷道:「陳平安,油鹽帶著的吧?!」

  陳平安笑駡道:「吃鹿肉?想不想被書院夫子讓你吃一整年的板子戒尺?」

  李槐眨了眨眼睛,「崔東山偷的,朱老廚子殺的,你陳平安烤的,我就只是禁不住嘴饞,又給林守一慫恿,才吃了幾嘴鹿肉,也犯法?」

  崔東山突然咦了一聲,蹲在地上,瞅著那頭白鹿,發現它正盯著李槐。

  李槐也發現了這個情況,總覺得那頭白鹿的眼神太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了,便有些心虛。

  白鹿搖搖晃晃站起,緩緩向李槐走去。

  嚇得李槐屁滾尿流,轉頭就向正屋那邊手腳並用,飛快爬去。

  白鹿一個輕靈跳躍,就上了綠竹廊道,跟著李槐進了屋子。

  陳平安疑惑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不用擔心,是李槐這小子天生狗屎運,坐在家中,就能有那福從天降的好事發生。這頭通靈白鹿,對李槐心生親近。等到趙軾被大隋找到後,我來跟那傢伙說說這件事情,相信以後山崖書院就會多出一頭白鹿了。」

  陳平安摸了摸額頭。

  不愧是李槐。

  片刻之後,李槐騎白鹿身上,哈哈大笑著離開正屋,對李寶瓶和裴錢炫耀道:「威風不威風?」

  李寶瓶懶得搭理他,坐在小師叔身邊。

  裴錢點點頭,有些羨慕,然後轉頭望向陳平安,可憐兮兮道:「師父,我啥時候才能有一頭小毛驢兒啊?」

  陳平安笑道:「以後等到了龍泉郡,我幫你找找看有沒有合適的。」

  裴錢眉開眼笑。

  崔東山走到石柔身邊,石柔已經背靠牆壁坐在廊道中,起身仍是比較難,面對崔東山,她很是畏懼,甚至不敢抬頭與崔東山對視。

  崔東山蹲下身,挪了挪,剛好讓自己背對著陳平安。

  正要嘴上說著安慰人的話,然後做些讓石柔生不如死又發不出聲音的小動作。

  石柔驚駭發現自己已經動彈不得,看到了崔東山那張陰惻惻泛著冷笑的臉龐。

  所幸遠處陳平安說了一句落在石柔耳中、無異於天籟之音的言語,「取劍就取劍,不要有多餘的手腳。」

  崔東山皺著臉,唉了一聲。

  陳平安坐在那邊慢慢喝著酒,看著略顯擁擠的小院,比起當年大隋求學遊歷,這次多了朱斂和裴錢,還有石柔,就是少了個頭戴斗笠挎著刀的劍客。

  陳平安收起思緒,突然望向崔東山的背影,說道:「我要再想一想。」

  崔東山正專心致志,降伏那柄開始在仙人遺蛻內東躲西藏的離火飛劍,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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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一十二章 出城和上山

  山崖書院出了這麼大一檔子事,自然不能不徹查,而禍端起始於被書院某位副山長邀請講學的趙軾,所以茅小冬與那位大隋世族出身的副山長聊了聊,不歡而散,那位副山長覺得茅小冬這是排除異己,往自己身上潑髒水,乾脆就撂挑子,說副山長不做了,就在自家書齋待著,是書院直接動用私刑,還是茅小冬讓大隋朝廷抄家滅族,他都受著,最後大聲嚷嚷了句你茅小冬少在這裡狗血噴人。

  茅小冬著實給那迂腐老古董氣得不輕,於是真就放狗咬人了,讓崔東山出馬。

  崔東山開心得很,蹦蹦跳跳就去找人談心,不到半個時辰,崔東山就屁顛屁顛去茅小冬書齋邀功,說那位副山長沒問題,趙軾也沒問題,的的確確是一場無妄之災。茅小冬不太放心,總覺得崔東山的神色,像是偷吃了一隻大肥雞的黃鼠狼,不得不提醒一句,這涉及到李寶瓶他們的安危,你崔東山如果有膽子假公濟私,擺弄那些鬼蜮伎倆……不等茅小冬說完,崔東山拍胸脯保證,絕對是秉公辦事。

  茅小冬將信將疑。

  然後崔東山很快就大搖大擺走出了書院,用上了那張剛剛從元嬰劍修臉上剝下的面皮,加上一點不同尋常的障眼法,大大方方走入了京城一座大驪新設驛館,是大驪使節下榻的地方。

  茅小冬猶豫了一下,還是下山沒有尾隨崔東山。

  陳平安煉化金色文膽的天材地寶,最後差的那兩樣,還需要通過私誼關係去想辦法。

  大隋京城文廟那邊,還得去。

  不過目前還要先看看大隋皇帝的表態,對於蔡豐、苗韌具體參與刺殺的這撥人,是以雷霆手段打入牢獄,給山崖書院一個交待,還是搗漿糊,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茅小冬對此,很簡單,如果大隋朝廷含糊應付,那麼書院既然已經建在了東華山,山崖書院教學依舊,茅小冬絕不會用書院去留興廢來威脅戈陽高氏,可他茅小冬也不是沒有火氣的泥菩薩,在你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我茅小冬給五名刺客圍殺,又有一位元嬰劍修闖入書院殺人,這座京城難道是一棟八面漏風的破茅廬?

  蟊賊和匪寇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那茅小冬就不介意去文廟,還有其餘幾處文運彙聚之地,不擇手段,好好搜刮一通了,至於茅小冬要不要搬了東西在牆壁上留下一句「茅小冬到此一遊」,看心情,反正是戈陽高氏不要臉在先。

  崔東山並沒有在驛館逗留太久,很快就返回書院。

  陳平安在茅小冬書齋那邊探討修煉本命物一事,尤其是跟大隋「借取」文運一事,需要重新計劃。林守一去大儒董靜那邊討教修行難題,李寶瓶李槐這些孩子開始繼續上課,裴錢被李寶瓶拉著去聽課,說是夫子答應了,允許裴錢旁聽,裴錢嘴上跟寶瓶姐姐道謝,其實心裡苦兮兮。

  朱斂繼續一個人在書院逛蕩。

  所以當下院子裡,只剩下謝謝和石柔。

  當崔東山笑眯眯返回院子,謝謝和石柔都心知不妙,總覺得要遭殃。

  石柔腹中那把離火飛劍,已經被崔東山以秘法剝離出仙人遺蛻,石柔當初只覺得跟婦人生了孩子一般,十分難熬,懷疑崔東山是故意如此,只是石柔不敢有半點質疑。

  崔東山踢了靴子,走上臺階,躺在廊道裡,埋怨道:「能者多勞,苦了你家公子。」

  謝謝和石柔坐在廊道不遠處,大氣都不敢喘。

  崔東山坐起身,「你們去將我的兩罐彩雲子和棋盤取來。」

  謝謝心中一緊,臉色發白,和石柔去搬來棋盤和兩隻青瓷棋罐。

  崔東山打開棋罐後,拈起一顆,呵了一口氣,小心擦拭,突然瞪大眼睛,雙指拈住那枚得自於白帝城琉璃閣「滴水」大煉而成的的彩雲子,高高舉起,在太陽底下映照,熠熠生輝,雙指輕輕拈動,不知為何,在崔東山指尖的那顆彩雲子四周,雲煙氤氳,水霧升騰,就像一朵名副其實的白帝城彩雲。

  崔東山轉過頭,盯著謝謝。

  謝謝心中驚駭,這顆彩雲子,難道給李槐裴錢他們給磕碰出了瑕疵?

  崔東山驀然大笑,「這事兒做得好,給公子漲了不少顔面,不然就憑你謝謝這次坐鎮陣法中樞的糟糕表現,我真要忍不住把你掃地出門了,養了這麼久,什麼盧氏王朝百年難遇的修道天才,板上釘釘的上五境資質,比林守一好到哪裡去了?我看都是很尋常的所謂天才嘛。」

  謝謝怯生生道:「公子不怪我任由裴錢李槐他們那般糟踐彩雲子?」

  崔東山一拍額頭,「你可是真蠢啊,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若是謝謝表現得小家子氣了,豈不是就是他崔東山家教不嚴、教導無方?到最後自家先生埋怨誰?

  兩罐彩雲子,比得上李寶瓶、裴錢和李槐在先生心中,一根髮絲兒那麼重要嗎?

  崔東山心情大好,隨手將彩雲子丟回棋罐,清脆一聲,似乎觸動了某種秘術禁制,那只棋罐竟然生出一幅海市蜃樓之境,棋罐上方彩雲飄蕩,隱約可見一座袖珍白帝城的輪廓,更有彩虹掛空,一顆顆米粒大小的雪白仙鶴長鳴於天。

  石柔都看得心神搖曳,這個崔東山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崔東山第一次對謝謝露出真誠的笑意,道:「不管如何,這件事是你做的好,公子歷來賞罰分明,說吧,想討要什麼賞賜,只管開口。」

  謝謝看著那個令她倍感陌生的白衣大魔頭,百感交集。

  崔東山嘆息一聲,站起身,伸手點了點謝謝,教訓道:「大人物,隨隨便便一句噓寒問暖,就能讓很多人感恩戴德,銘記於心。這樣真的好嗎?」

  謝謝如墜冰窟。

  崔東山走到謝謝身邊,後者四肢僵硬,崔東山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頰,倒是不重,「沒關係,比起一開始,你還是有很大長進的,這就行。」

  崔東山抬起手,攤開手心,那把品秩不俗的離火飛劍在手掌上方緩緩旋轉,通體鮮紅的飛劍,縈繞著一股股湛然瑩瑩的精粹火苗。

  崔東山笑道:「這把已經無主的本命飛劍,送你了,好好修行,不奢望將其淬煉為本命物,太難,你只需偷偷溫養在某座氣府,可以拿來當做壓箱底的殺手鐧,到時候你雖非劍修,與人對敵,勝算更大。別給你家公子丟人現眼,別看如今林守一境界不高,那是董靜故意壓著林守一境界的緣故,你如果不多用點心,遲早會被林守一追趕上。」

  謝謝見崔東山不像是在開玩笑,小心翼翼調用靈氣,駕馭那把離火飛劍飛掠到自己手心。

  一位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一位元嬰劍修的所有家當和畢生心血,幾乎全在這件小東西裡邊了。

  如果一定要折算成神仙錢,那最少都是一百枚穀雨錢往上走!

  盧氏王朝覆滅之前的鼎盛之時,一國的一年賦稅才多少?

  崔東山看著淚流滿面的謝謝,覆有面皮的關係,一張黑醜黑醜的臉龐。

  崔東山雙腳並攏,往後一跳,大駡道:「長得這麼辟邪,還要哭哭啼啼,你是想要嚇死你家公子嗎?!」

  謝謝羞赧不已,趕緊轉過頭,擦拭淚水。

  崔東山身體歪斜,對石柔勾了勾手指,「老妹兒,過來,咱們談談心。你這一路護著我家先生,沒有功勞,還算有些苦勞,這次又幫我抓住了一把離火飛劍,我得犒勞犒勞你。」

  石柔毛骨悚然,使勁搖頭。

  直覺告訴她,走過去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

  崔東山咧嘴一笑,手腕猛然翻轉,只見謝謝腹部砰然綻放出一朵血花,一顆困龍釘被他以蠻橫手法拔出竅穴,再一手虛抓,將石柔拽到身前,一巴掌拍在石柔額頭,將那顆困龍釘扎入杜懋眉心、石柔魂魄之中的幽光。

  謝謝癱軟在地,坐著捂住腹部,雖然痛徹心扉,不過到底是天大的好事,神色萎靡,卻也滿心歡喜。

  崔東山五指抓住石柔腦袋,低頭俯瞰著內裡神魂哀嚎不已、卻沒有半點嗓音發出的石柔,微笑道:「滋味如何?」

  受石柔的魂魄牽扯,杜懋那副仙人遺蛻都開始劇烈顫抖。

  崔東山凝視著石柔那雙充滿祈求的眼眸,輕聲問道:「需要我告訴你該怎麼做嗎?」

  石柔神智趨於渙散,如果崔東山繼續下去,說不定就要魂飛魄散,世間再無石柔,那顆道脈最後一點靈光的金色種子,恐怕就要隨著石柔「心田」的枯萎乾裂,而徹底消亡。

  崔東山冷哼一聲,輕輕向下一按,將石柔摔在綠竹廊道上,「敢說出去,你將來的下場,比這還要慘千萬倍。」

  石柔身軀在廊道上,一下子一下子抖動抽搐。

  一旁謝謝不明就裡,只是根本不敢探究。

  崔東山一腳將石柔踹得畫弧飄蕩摔入正屋,然後轉頭對謝謝說道:「準備待客。」

  不久之後,李槐和一位老夫子出現在院門口,身後跟著那頭白鹿。

  正是大儒趙軾,不過眼前這位,是貨真價實的那位私人書院山主,南婆娑洲陸大聖人一脈鵝湖書院的門生。

  崔東山光腳站在臺階上,幸災樂禍道:「趙軾啊,你這趟出門沒看黃曆吧?給人一棍子打暈了套麻袋不說,連用來士林養望、沽名釣譽的看家寶都弄丟了。」

  額頭還有些紅腫的趙軾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崔東山故作訝異,「怎麼,真捨得將這頭白鹿送給李槐?」

  趙軾點頭道:「不管如何,這次有人拿我作為刺殺的鋪墊環節,是我趙軾的失職,本就應該賠禮道歉,既然白鹿本就相中了李槐,我於情於理,都不會挽留白鹿。」

  崔東山拉長尾音哦了一聲,笑道:「我很好奇,你給人打暈丟在了哪裡?大隋官府又是怎麼找到你的?」

  打人不打臉,駡人不揭短。

  趙軾雖然養氣功夫極好,不然也做不到讓朱熒王朝極為推崇的私人書院山主,可崔東山哪壺不開提哪壺,終究有些神色不太自然。

  崔東山哈哈笑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趙軾你不愧是有福之人。」

  李槐有些聽不下去,瞪眼道:「崔東山,你怎麼跟趙老山主說話呢?!豈可直呼名諱,信不信我回頭就跟陳平安告狀去?」

  崔東山氣笑道:「李槐,你良心給狗吃了吧,是誰幫你找來這樁福緣?再說了,你到底跟誰更熟,骼膊肘往外拐?信不信我讓李寶瓶將你除名?」

  李槐偷偷朝崔東山使眼色,示意自己是害怕那老夫子反悔,將白鹿帶走,你崔東山趕緊配合一點。

  「那就請趙山主喝個茶。」崔東山走下臺階,謝謝立即往石桌那邊搬動茶具。

  崔東山抬頭看了眼天色。

  許弱差不多應該已經見到幕後人了。

  聊得好,萬事好說。聊不好,估計大隋京城能保住一半,都算戈陽高氏老祖宗積德了。

  只不過好與不好,跟山崖書院關係都不大。

  崔東山如今已不是崔瀺。

  他會想要一塊淨土,想要在心中有一座世外桃源。

  ————

  在崔東山與老夫子趙軾喝茶的時候。

  一位高大老人與人談完了事情,去到那位范先生身邊,一起出城。

  瞧著年紀輕輕的范先生笑問道:「談妥了?」

  老人點頭道:「大致談妥了,就是私事方便,有些鬧得不痛快。」

  范先生好奇問道:「怎麼說?」

  老人笑道:「一筆陳芝麻爛穀子的糊塗賬,不敢髒了范先生的耳朵。」

  范先生微笑不語。

  髒話?

  要知道他被駡了這麼多年,而且駡他之人,不是儒家聖人,就是諸子百家其他的老祖宗,換成尋常人,真早就給活活駡死了。

  老人大概也意識到這一點,不再藏掖,笑道:「范先生,應該知道許弱那小子一直跟那人有私交吧?」

  范先生點頭道:「聽說過,許弱對那人很推崇。」

  老人哈哈笑道:「我就偏偏要當著那許弱的面,說那阿良有什麼了不起的,根本就沒有外界傳聞那麼誇張!」

  范先生疑惑道:「為何你會有此說?」

  老人似乎想起了人生最值得與人吹噓的一樁壯舉,意氣風發,得意笑道:「當年我們十人設局圍殺他,還不是給我一人溜掉了?!」

  范先生楞了一下,無奈道:「我無話可說。」

  ————

  山崖書院的山腳門外。

  兩位主僕模樣的年輕男女,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進去。

  他想要進去看看,說不知道比起家鄉披雲山的林鹿書院,會不會更好。她則不太願意,說書院這種地方,她比學塾還要更不喜歡。

  最後只好他一人登山進了書院。

  她就獨自留在門口。

  姓梁的那位書院看門人,始終在眯眼打盹,對兩人從頭到尾,故意視而不見。

  好重的龍氣。

  竟是女子身上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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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8 00:46:41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一十三章 煉製

  年輕人來到了湖邊,看得出來,戈陽高氏為這座書院花了不少心血和財力,而大驪的山崖書院舊址,即將成為大驪京城新文廟所在地。

  年輕人轉過頭,看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陌生是因為那人的相貌、身高和裝束,都有了很大變化,之所以還有熟悉感覺,是那人的一雙眼睛,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從當年的兩個隔壁鄰居,一個沸沸揚揚的窯務督造官私生子,一個孤苦無依的泥腿子,各自變成了如今的一個大驪皇子宋睦,一個遠遊兩洲千萬里山河的讀書人?遊俠?劍客?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聽茅山主說你們到了書院,我就來看看你。」

  宋集薪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陳平安,據說背著把半仙兵的劍仙,是老龍城苻家的賠罪禮,至於腰間酒壺,是當初購買幾座大山的彩頭,北岳正神魏檗幫陳平安精心揀選的一枚養劍葫,宋集薪笑呵呵道:「我們當鄰居那會兒,總覺得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傢伙,有錢有勢,沒有想到現在看來,還是咱們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人,更有出息一些。杏花巷就靠一個真武山的馬苦玄撐著,反觀我們泥瓶巷,你,我,稚圭,還有小鼻涕蟲,不知道幾十年後,外人看待我們那條當初連條狗都不愛撒尿的泥瓶巷,會不會視為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地方?」

  陳平安正要說話。

  宋集薪擺擺手,「好歹聽我講完,不然就你陳平安那種不會講話的脾氣,我怕咱們這場難得的異鄉重逢,會不歡而散。」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邊走邊說。」

  兩人沿著湖邊楊柳依依的幽靜小徑,並肩散步。

  宋集薪笑道:「你這趟出遠門,走得真遠,也久,你大概不知道這會兒的小鎮是怎麼個光景吧?自從老百姓知道驪珠洞天的大致淵源後,又對外打開了大門,無論是福祿街桃葉巷這些有錢人家,還是騎龍巷杏花巷這些雞糞狗屎滿地的窮地兒,家家戶戶在翻箱倒櫃,把祖傳之物,還有所有上了年頭的物件,一樣有小心翼翼搜出來,吃飯的瓷碗,餵豬的石槽,醃菜的大缸子,牆壁上扣下來的銅鏡,都特別當回事,這些都不算什麼,還有很多人開始上山下水,特別是那條龍鬚河,差不多有半年時間,人滿為患,都在撿石頭,神仙墳和瓷山也沒放過,全是搜寶的人,然後去牛角山那座包袱齋請人掌眼,還真有不少人一夜暴富。以前無比稀罕的銀子金子算什麼,如今比拼家底,都開始按照兜裡有多少顆神仙錢來算。」

  陳平安問道:「莊稼地都荒廢了吧?龍窯那些燒瓷的窯口也停了不少?」

  宋集薪點頭道:「可不是,誰還在乎這點收成。」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是人之常情,換成他陳平安如果沒有那些經歷,留在了驪珠洞天泥瓶巷,當了個普普通通的窯工,上山下水只會更加殷勤,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不會忘記手頭的本分事,如果有莊稼地,捨不得丟下不管,如果當了正兒八經的窯工,手藝捨不得廢。

  當年被陸沉提醒了一句,陳平安一聽說有可能換錢,當晚就去了龍鬚河,背著大籮筐,尋覓那些尚未靈氣消散的蛇膽石,那叫一個撒腿飛奔和廢寢忘食。

  只不過那次陳平安翻翻撿撿,恨不得將整條龍鬚河搜刮殆盡,當然收穫頗豐,可事實上馬苦玄只是一次下水,就找到了那顆最值錢的蛇膽石,拿著出水之時,那塊石頭便如明月升空。

  宋集薪停下腳步,「你恨不恨我?」

  陳平安搖頭道:「談不上恨,就想著跟你敬而遠之。」

  宋集薪疑惑道:「那位娘娘都派人殺你了,你還不恨我?」

  陳平安問道:「是你說服她來殺我的?」

  宋集薪自嘲道:「我可沒這份本事。所謂的母子之情,我在宗人府檔案將名字改為宋睦後,有當然有,不過親疏有別,不過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我如今才知道,帝王家事,雖然都比較大,可本質上跟咱們早年那些街坊鄰居,沒什麼兩樣,一戶人家只要有多個子女,爹娘都會有這樣那樣的偏袒。」

  陳平安說道:「這不就得了。以後有機會,我找她就行了,沒必要恨你宋集薪。」

  宋集薪在折柳,打算編織柳環,陳平安輕聲道:「她跟國師崔瀺一樣,是大驪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可我不覺得這就是大驪的全部。大驪有最早的山崖書院,有紅燭鎮的繁華熱鬧,有風雪中主動要我去烽燧遮擋風寒的大驪邊軍斥候,有我在青鸞國憑藉關牒戶籍就能讓掌櫃笑臉相迎,甚至有她親手創建綠波亭的局外人諜子,願意為了大驪親身涉險來給我捎信,我覺得這些也是大驪王朝。」

  陳平安轉頭對宋集薪繼續說道:「這些我都知道了,以後如果還是決定要面對面一拳打死她,我可以做到清清爽爽,兩個人的恩怨,在兩個人之間了結,儘量不波及其他大驪百姓。」

  宋集薪笑道:「她可不會這麼想。」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道理我已經有了,甚至儒家規矩都挑不出毛病,我還管她怎麼想?」

  宋集薪再次打量起陳平安,「你是不是看了某些法家書籍?」

  陳平安仍是反問,「齊先生留給你的那些書,有些你留在了小鎮屋子裡,有些帶走了,帶走的書,你看沒看?」

  宋集薪編制了一個小柳環,套在手臂上,輕輕晃動,「你管我啊?」

  陳平安也不願多聊這些,問了個與恩怨、公私無關的問題,「你怎麼跑到大隋來了?」

  宋集薪雙手抱住後腦勺,「當年高煊跑去咱們那兒尋找機緣,有人說我不如他,我就來這邊逛逛。」

  陳平安笑道:「能一樣嗎?你這是來大隋耀武揚威來了,當時高煊才算名副其實的深入敵國腹地。再說了,現在高煊又去了披雲山林鹿書院當質子,你也學學?」

  宋集薪啞然失笑,「陳平安,現在你可比以前强太多,都知道說些怪話了。難道是跟我學的?」

  陳平安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宋集薪蹲下身,撿起石子丟入湖中,「求你一件事,怎麼樣?」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答應。」

  宋集薪抬起頭,滿臉委屈道:「為啥?陳平安,你捫心自問一下,除了騙你去當龍窯學徒那次,我其它事情,有任何對不住你的地方?」

  陳平安說道:「你看我不爽,我看你就爽了?何必假裝是朋友?」

  宋集薪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捧腹大笑,「陳平安啊陳平安,現在的你,比以前那個性格死板的木頭人,可要順眼多了,早是這麼個脾氣,當年我肯定誠心誠意跟你做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宋集薪,其實你清楚,我們兩個是做不成朋友的,只要別成為仇人,你我就都知足吧。」

  宋集薪摘下柳環,丟入湖中,然後撿起石子,試圖往柳環中央丟擲,「落魄山的山神廟,如今處境不太好,魏檗對在你家山頭上的這位山神很……有芥蒂,我先前就是想要你幫著在魏檗那邊說幾句話,不奢望魏檗能夠提攜那座山神廟,只求儘量不要哪天突然更換了山神廟裡邊的神像。」

  陳平安欲言又止。

  如今的落魄山山神,正是曾經的窯務督造官宋煜章。

  宋集薪看著那只漸漸飄蕩遠去的柳環,輕聲道:「你想說什麼,我其實一清二楚,他之所以會被過河拆橋,被盧氏降將王毅甫割掉頭顱,除了遮掩那座廊橋的皇室醜聞內幕之外,其實也有皇帝陛下的私心,畢竟誰樂意自己的親生兒子,心中會有個『便宜老爹』?王毅甫私底下告訴我,他死之前,祈求過王毅甫,捎一句話給我,說他那麼多年,一直想要我給他寫一副春聯來著。你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臣子,不死,誰死?」

  陳平安想了想,「我本來就要返回龍泉郡,這件事,我會與魏檗說說看,但是我不會要求魏檗做什麼,也沒這本事去對一位北岳正神指手畫腳,這點,我現在就可以跟你說清楚。甚至我現在還可以告訴你,宋煜章將來多半會站在你娘親那邊,身為落魄山山神,卻要來對付我,到時候我只要做得到,就一定會將宋煜章的金身打成粉碎,再無拼湊成一尊神像的可能性,絕不含糊。」

  宋集薪笑道:「這一來一去的兩筆賬,怎麼覺得我都不用謝你了?」

  陳平安冷笑道:「就沒想過你宋集薪這輩子會感謝我。」

  宋集薪哎呦一聲,發出一連串嘖嘖嘖的聲響,站起身拍拍手,「陳平安,你這會兒的言行舉止,真像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極有神仙心性了。」

  陳平安無動於衷。

  宋集薪笑問道:「見過了你,求過了事情,我就要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了,對了,稚圭就在山腳那邊的書院門口等著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了。」

  宋集薪又道:「如今的真武山馬苦玄,閉關之後破關,破境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就像凡夫俗子吃壞了東西拉肚子一樣,所以如今已經被譽為第二個風雪廟魏晉,你說杏花巷就靠他一個,在名聲上,就跟能我們整條泥瓶巷掰手腕,氣不氣?」

  陳平安默不作聲。

  宋集薪伸出兩根手指,彎曲其中一根手指後,「本來想要告訴你兩件事情,作為報答你關於落魄山山神廟一事,現在我發現還是看你不爽,就只說一件事好了,如今龍泉郡西邊大山,隨著形勢變幻,好像咱們大驪宋氏有翻船的跡象,不少買下山頭、打造府邸的別國勢力,不太看好我們,尤其是一些靠近寶瓶洲中部的山門,都有了賤賣山頭的打算,以免將來被誰拿捏把柄。已經有一兩筆買賣秘密交易成功,其中阮邛就一口氣收了三座山頭,其中就有包袱齋出手的牛角山,你如果早點趕回去,說不定還能搶到一兩座,如今只需要穀雨錢就行。」

  陳平安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情?」

  宋集薪白眼道:「來的路上,我剛聽許弱說的,約莫就是一旬前的事情。在那之前,誰捨得將山頭轉手?一個個恨不得將整座山門都搬遷到龍泉郡的架勢,據說魏檗所在的披雲山,這幾年熱鬧得一塌糊塗,全是溜鬚拍馬之輩。虧得魏檗來者不拒,願意一個個笑臉應付過去,換成我,早給噁心得反胃了。」

  陳平安點點頭,「我會試試看。」

  宋集薪笑道:「不用送我。」

  陳平安道:「那就不送。」

  宋集薪哈哈大笑,「這點沒變,還是沒勁。」

  宋集薪離開湖邊,向山腳走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目送此人緩緩離去。

  宋集薪到了書院門口,對稚圭笑道:「走了。」

  稚圭問道:「公子心情不錯?」

  宋集薪笑嘻嘻道:「見到了陳平安,混得風生水起,公子特別開心。」

  稚圭哦了一聲。

  宋集薪回頭看了眼山崖書院,好奇問道:「真不逛逛?想的話,公子可以陪你再走一趟。」

  稚圭搖搖頭,「沒興趣。」

  宋集薪哀嘆一聲,「你說兩位國師會不會都站在我那弟弟那邊?」

  稚圭掩嘴而笑,「公子,你都問了我很多遍了啊。」

  宋集薪無奈道:「公子這不是心裡沒底嘛。叔叔又不肯跟我交個底,兩位國師大人又是那麼高深莫測,公子在京城那邊毫無根基,比起陳平安當年在泥瓶巷還要一清二白,他好歹還有個祖宅,公子可是什麼都沒有,文臣武將,山上山下,除了一些個信奉賭大贏大的傢伙,誰願意真正看好你公子?」

  稚圭安慰道:「還有奴婢陪在公子身邊呀。」

  宋集薪笑了起來,高高舉起手臂,攤開手掌,手背朝向天空,手心朝向自己,「公子反正就是個傀儡,他們愛怎麼擺弄都隨他們去。陳平安都能有今天,我為什麼不能有明天?」

  稚圭還是丫鬟婢女的裝束打扮,只是相比泥瓶巷那會兒,衣飾多了些富貴氣而已,身材愈發出挑,她笑道:「公子拿自己跟他比,好像有些……丟人?」

  宋集薪收起手,以拳擊掌,轉頭稱贊道:「這句安慰話,中聽!」

  ————

  大隋京城,在千叟宴即將舉辦之際,這段時日氛圍有些雲波詭譎。

  蔡豐已經向欽天監告假,只是蔡家府邸也沒有了蔡豐的身影。

  新科狀元郎章埭不知為何,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最為清貴、培養儲相之才的翰林院。

  據說步軍衙門副統領宋善還去串門了一趟刑部衙門。

  小道消息在京城官場和市井滿天飛。

  那位名義上的山崖書院山主,大隋禮部尚書在一天深夜蒞臨書院,單獨拜訪了副山長茅小冬,見面地點,不在書齋,而是在祭祀尊奉有三位儒家聖人的夫子堂。

  當晚後半夜,茅小冬沒有跟陳平安細說此事,只是喊上陳平安離開書院,去了趟大隋京城文廟,比起第一次的獅子大開口,茅小冬從文廟帶走了更多承載文運的禮器、祭器。

  返回東華山後,茅小冬帶著陳平安來到山巔,拿出那枚玉牌,以聖人姿態坐鎮書院。

  陳平安取出三十餘件茅小冬幫忙準備的天材地寶,姍姍來遲的最後兩件,一件是千年水牛角,一件是寶瓶洲中部某國京城武廟、一位武聖人生前佩刀,蘊含著濃郁的金戈肅殺之氣。茅小冬關於收集煉化材料一事,沒有故作清高,而是從一開始,就跟陳平安講述過這些天材地寶的來歷、價格與獨到之處。

  由於第一次在老龍城煉化水字印,籌備一事,是范峻茂幫忙,所以陳平安這才真正瞭解為何練氣士煉化本命物一事,為何耗錢以及耗費光陰,尋常練氣士,想要成功,除了依靠錢袋子,還要拼運氣,運氣不好,欠缺了關鍵之物,就會直接導致煉製一直停滯不前,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這裡邊的無形損失,讓練氣士都要心焦抓狂。

  運氣稍好一些,也要傷筋動骨,打個比方,得到一件適合的煉化之物,之後對於輔助材料的價格,大致心裡有數,原先計劃花費一顆穀雨錢,這是所需天材地寶的真實價格,可即便所有材料都能夠遇到,但是如何變成自己手中物?山澤野修多半靠搶,喜歡推崇殺人越貨金腰帶,美其名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譜牒仙師多半靠買,靠香火情,以神仙錢跟人購買,或是以物易物,若是沒有交情,就能在倒懸山靈芝齋、龍泉郡牛角山包袱齋、青蚨坊這類各大神仙店鋪,砸下神仙錢,這還不算什麼,最費錢的一種狀況,是那些供不應求的天材地寶,神仙店鋪會有專門的袖裡乾坤樓,喊上一些個有購買意向的金主,各自出價,自有一套讓人割肉、心頭滴血的商家手法,一旦走到這一步,最終成交價格,比起一位練氣士的最早估價,翻上一番都很正常,甚至還專門有人喜歡拆臺抬杠,一旦看準了某人勢在必得,便故意壞事噁心人,一顆小暑錢的物件,硬生生哄抬到三顆四顆小暑錢的價格,苦主買還是不買?不買,許多好東西就會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耽擱了本命物的煉製,如何是好?

  何況一座座仙家山頭之間,一般來說越是鄰近,越是勾心鬥角,誰樂意眼睜睜看著別家山頭多出一位中五境,尤其是一位呼風喚雨的地仙修士?打生打死未必有,可暗中相互下絆子肯定層出不窮。

  所以當茅小冬收集完所有天材地寶後,陳平安在如釋重負的同時,也有些揪心。

  第三件本命物如何煉製?

  按照既定計劃,那會兒自己應該已經身在北俱蘆洲。

  難道改變主意,將老龍城一役剩餘的大驪賠償收攏,砸鍋賣鐵,在落魄山煉製完第三件後,再去遊歷那座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

  陳平安微微嘆息,只能告訴自己明日愁來明日愁。

  這還沒有煉製成功金色文膽,就開始想那第三件本命物,不妥。今日事今日畢,先將今日事做得盡善盡美,才是正途大道。

  陳平安收斂思緒,凝神屏氣,最後取出了那只來自桐葉洲青虎宮的煉物之器,五彩金匱灶。

  然後開始在心中默念一遍埋河水神娘娘相贈的那套煉物道訣。

  茅小冬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

  多說無益。

  修行是自己事。

  即便是傳道人,解惑幾句,指點幾句,就已經差不多了。

  哪怕是護道人,對此更是不會插手,最多就是那人不幸煉製失敗,儘量保住那人的大道根本,竭力追求一個被護道之人的「留得青山在」而已。

  陳平安身前已經擺滿了各異天材地寶,突然抬起頭,望向坐在對面的茅小冬,問道:「茅山主,我其實有個疑惑,一直想不明白。」

  茅小冬點頭道:「問。」

  陳平安問道:「我們浩然天下,既然有七十二書院坐鎮九洲,為什麼不是七百二十座?是中土文廟做不到,還是至聖先師不願意這麼做?」

  茅小冬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緩緩道:「我只說我個人見解,你拿去參考,未必正確,但是可以作為你理解這個世道的一種可能性,如何?」

  陳平安點頭,「好!」

  茅小冬這才說道:「關於此事,我曾經與人探討過。如今可能已經不太有俗世人記得,很早之前,嗯,要在三四之爭之前,北方皚皚洲,在昔年四大顯學之一的某位老祖宗提議下,劉氏的鼎力支持下,以及亞聖的點頭答應之下,曾經出現過一座被當時譽為『無憂之國』的地方,人口大概是千萬餘人左右,沒有練氣士,沒有諸子百家,甚至沒有三教。人人衣食無憂,人人讀書,夫子先生們所傳學問所教道理,皆是四大顯學與諸子百家的精粹內容,但是儘量不涉各自學問根本宗旨,不過主要是以儒家典籍為主,其餘百家為輔。」

  說到這裡,茅小冬緩了一緩。

  說得極慢,極其認真。

  以至於茅小冬此刻身為書院聖人,都顯得有些吃力。

  陳平安開口問道:「學塾先生,是那精心挑選的書院賢人君子?」

  茅小冬搖頭道:「當然不是,不然就毫無意義了,因為即便成功,一國風俗最多演變成一洲,可卻會餓死其餘八洲,以八洲文運支撐一洲安樂,意義何在?所以皚皚洲劉氏在各方監督下,為此前期秘密籌備了將近四十年,方方面面,都必須得到到場的許多諸子百家代言人的認可,只要一人否定,就無法落地實施,這是禮聖唯一一次露面,提出的唯一要求。」

  陳平安好奇問道:「最終結果,不盡如人意?」

  茅小冬點點頭,「不然就不會有後來的三四之爭了。」

  陳平安陷入沉思,思考為何會

  失敗。

  一團亂麻。

  茅小冬輕聲道:「從至聖先師到禮聖,一位闡述仁義道德,一位具體制定規矩框架,為什麼?」

  茅小冬自問自答:「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也曾請教那人,為何至聖先師和禮聖,在奠定浩然天下的獨尊和正統地位後,依舊容得下諸子百家?為何不乾脆只留下儒家學問,教化蒼生?那個人的回答,讓我這榆木疙瘩,豁然開朗,才知道原來天地如此之大,那人說,道祖在看那個一,所以當初那場作亂餘孽,才得以遷徙去往劍氣長城。而我們浩然天下,也沒有對妖族斬盡殺絕。佛祖也只是留下了一句,預言那末法時代終會到來,『從是以後,於我法中,雖複剃除鬚髮,身著袈裟,毀破禁戒,行不如法』。」

  茅小冬反問道:「你覺得這三位,在求什麼?」

  陳平安搖頭不知。

  茅小冬說道:「那人告訴我,他也不知道答案,但也許是希望給世間所有有靈衆生,一種趨近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一種你不需要付出額外代價就能夠達到的自由。」

  茅小冬問道:「可曾明白?」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不懂。」

  茅小冬笑了,「陳平安,你沒有必要現在就去追問這種問題的答案。」

  茅小冬站起身,抬起一隻腳,離地寸餘,懸停空中,然後往上抬高兩次,「當下種種所學,知其根本與真意,循序漸進,步步登高,那麼一個人無論站在怎麼樣的高位,心都穩。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旁門左道,最少我們讀書人,都應該是這樣的。」

  陳平安想起自己在大泉王朝山巔與姚近之所說之事,關於一個個從裡到外、從小到大的圈子,會心笑道:「這個我懂。」

  茅小冬坐回原位,笑問道:「真懂?」

  陳平安點頭道:「真懂!」

  茅小冬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具,那就可以煉物了。」

  陳平安先閉上眼睛,輕輕呼吸一口氣。

  一顆金色文膽,安安靜靜懸停在他身前。

  陳平安依舊沒有急於以一口純粹武夫真氣,去「開灶生火」,反而沒來由想起自己年少時在泥瓶巷祖宅的那件事。

  二月二,龍抬頭,燭照梁,桃打牆,人間蛇蟲無處藏……

  那大概才是陳平安行走江湖的最開始。

  那會兒,很多人都還沒有遇到。

  但是就那麼一步步走,一個一個遇到了。

  練拳不辛苦。讀書很值得。

  堅持與人講道理,原來是一件未必次次痛快、卻不會後悔的事情。

  原來我陳平安也能有今天。

  原來寧姑娘的眼光這麼好啊?

  茅小冬怒喝道:「心境過於快意了,停一停!」

  茅小冬差點一戒尺打過去,氣呼呼教訓道:「就算有了喜歡的姑娘,也在煉製成功了本命物再去想!到時候誰管你想幾個時辰,是不是樂開了花?!沒輕沒重!」

  陳平安悻悻然,趕緊抹了把臉,將臉上笑意斂起,重新凝心靜意。

  茅小冬看似惱火萬分,實則自己心中樂呵著,默默念叨,先生,這件事,弟子做得可還行?跟先生討要一句嘉獎不過分吧?

  ————

  在東華山之巔,茅小冬與陳平安對坐之時。

  書院內還有兩人相對而坐,精通雷法的大儒董靜,與半個弟子林守一。

  當天地寂靜停滯,光陰流水出現顯化跡象,董靜皺了皺眉頭,看到林守一的一點秉性靈光即將隨之停歇,一揮衣袖,隔絕出一方小天地,只是這位大儒略顯吃力。

  董靜沉聲道:「不要分心,與讀書一事一樣,見著了妙不可言的聖賢文章,心神能夠沉浸其中,是本事,拔得出來,更見功力。不然一輩子就是書呆子,談什麼與聖賢共鳴?!」

  林守一點點頭。

  董靜繼續先前的話題,「不要急。爭取再多開闢出兩座本命氣府。破境不遲。我們儒家門生煉氣修行,自身體魄的修道資質,算不得最重要,儒家已是浩然天下正統,儒生修行,歸根結底就是修學問二字,我問你,林守一,為何有許多世人明明曉得那麼多書上道理,卻依舊渾渾噩噩,甚至會立身不正?」

  林守一沉聲道:「不知某個道理、某種學問的根腳所在,自然不知如何去以道理為人處世,故而字字千鈞重的金玉良言,到手之後,已是破敗棉絮,風吹即飄蕩,無法禦寒,到頭來埋怨道理非道理,大謬矣。」

  「你只說對了一半,錯的那一半,在於許多聖賢道理,本就不是讓世人雙手抓住諸多實在之物,而是心有一處所安歇之地罷了。」

  董靜欣慰點頭,「那麼我今日就只與你說一句聖賢言語,我們只在這一句話上做文章。」

  林守一正襟危坐,「願聽先生教誨。」

  董靜問道:「聖人有云,君子不器。何解?禮記學宮作何解?醇儒陳氏做何解?鵝湖書院作何解?青鸞國昔年桐城派又是作何解?你自己更是作何解?」

  林守一胸有成竹,正要回答這一連串問題。

  突然發現董先生轉過頭,望向窗外,比他林守一要分心多了。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見董先生沒有收回視線的意思,就跟著轉頭望去。

  結果看到一顆腦袋掛在窗外。

  董靜怒道:「崔東山,你在做什麼?!」

  崔東山一臉無辜道:「我這不是怕林守一問到了你董靜回答不上的道理,太過尷尬,我好幫你解圍嘛。」

  董靜伸出手指,怒目相視,「你趕緊走!」

  傳道一事,何等莊重肅穆,結果給這顆臭名遠揚的書院老鼠屎在這裡瞎搗亂。

  崔東山始終用雙手扒住窗臺,雙腳離地,眨了眨眼睛,「我如果不走,你會不會動手打我?」

  董靜平穩了一下心神,正打算對這個傢伙曉之以理,然後搬出書院茅山主威脅此人幾句,不曾想崔東山已經鬆開雙手,那顆礙眼的腦袋終於消失不見。

  董靜冷哼一聲。

  結果崔東山又一個蹦跳,骼膊擱在窗臺上,哈哈笑道:「我又來了。」

  董靜怒斥道:「崔東山,你一個元嬰修士,做這種勾當,無聊不無聊?!」

  崔東山理直氣壯道:「我就是快無聊死了,才來你這兒找有聊啊,不然我來幹嘛。」

  董靜站起身,「打一架?!」

  崔東山搖搖頭,「君子動口不動手。」

  董靜氣得大踏步走去。

  修行雷法之人,尤其是地仙,有幾個是脾氣好的。

  崔東山腳尖在牆壁上一點,向後飄蕩而去,揮手作別。

  林守一滿臉苦笑。

  董靜站在窗口那邊,確定崔東山遠去後,依舊等了許久,才返回原位。

  崔東山倒是沒有繼續糾纏,大搖大擺去了幾座學堂和幾間學舍,見到了正在課堂上打瞌睡的李槐,崔東山打賞了這小崽子好幾顆板栗,將一位在光陰長河中靜止不動的大隋豪閥年輕女子,坐在她身前的那張學堂幾案上,為她更換了一個他覺得更符合她氣質的髮髻樣式,去見了一位正在學舍,偷偷翻看一本才子佳人小說的漂亮少女,取了筆墨,將那本書上最精彩的幾處羞人描寫,全部以墨塊塗抹掉……

  由此可見,崔東山確實是無聊得很。

  逛蕩來遊蕩去,最後崔東山瞥了眼東華山之巔的景象,便返回自己小院,在廊道中呼呼大睡。

  石柔「穿著」一副仙人遺蛻,能夠行走自如。

  沒了最後一顆困龍釘禁錮修為的謝謝,想要行走比較艱難,但是坐在臺階上感受光陰長河的玄妙,還算可以。

  崔東山一個毫無徵兆的鯉魚打挺,猛然站起身,嚇了謝謝和石柔一大跳。

  崔東山突然想起前些年那個名叫李柳的少女,在書院門口那邊,對自己所做的那個恐嚇手勢。

  少女看似不諳世事,不知天高地厚。

  崔東山後仰倒地,撲通一聲,嘴上哼哼哈哈,一次次出拳,嘖嘖道:「江湖共主啊,難怪心比天高。」

  崔東山閉眼睡去。

  謝謝和石柔幾乎同時轉頭望向東華山之巔。

  那邊的光陰流水,不知為何彷彿染上了一層浩浩蕩蕩的金黃色彩。

  只是石柔一瞬間,就轉頭飛快瞥了眼崔東山。

  那天當陳平安說出「再想一想」之後,她分明看到背對著陳平安的崔東山,滿臉淚水。

  崔東山明明已經酣睡,卻打了個響指。

  石柔頓時腹部如雷鳴,已經數百年不曾有過的感覺。

  崔東山轉過頭,笑眯眯提醒道:「可別在我院子裡啊,趕緊去找個茅厠,不然要麼你熏死我,要麼我打死你!」

  石柔悲憤欲絕,飛奔離去。

  崔東山在廊道不斷翻滾,嘴上說道:「謝謝,你上哪去找一個會幫你擦拭廊道的公子,對不對啊?」

  謝謝只得附和道:「謝謝謝過公子。」

  崔東山趴在廊道上,以鳧水姿勢,從一頭游到了另一端,然後掉轉身形,再來一遍,重複哼唱著「蛤蟆不吃水,太平年呦太平年……」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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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8 00:47:03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一十四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

  書院已成聖人坐鎮的小天地,東華山之巔,又別有洞天。

  在茅小冬運轉大神通後,山巔氣象,竟已是金秋時分。

  秋高氣爽。

  陳平安坐於正西方,身前擺放著一隻五彩金匱灶,以水府溫養儲藏的靈氣「煽風」,以一口純粹武夫的真氣「點火」,驅使丹爐內熊熊燃燒起一叢叢煉物真火。

  丹爐驀然間大放光明,如一輪人間驕陽。

  那顆金色文膽懸停在丹爐上方,緩緩下降。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按部就班,以脫胎於埋河水神廟前仙人祈雨碑的那道仙人煉物法訣,駕馭起巴掌大小的一罐金砂,灑入丹爐內,火勢更加迅猛,照耀得陳平安整張臉龐都鮮紅明亮,尤其是那雙看過千山萬水的清澈眼眸,愈發靈秀萬分。那雙曾經無數次燒瓷拉坯的手,沒有絲毫顫抖,心湖如鏡,又有一口古井不波不漾。

  那顆被城隍爺沈溫從心口處「剖出」的金色文膽,在丹爐內起起伏伏,緩緩旋轉翻動。

  既有那彩衣國數百年間善男信女,年復一年的香火浸染,也有文臣沈溫死後,秉持一口真靈不散的浩然正氣,還有與龍虎山大天師親手篆刻印章朝夕相處後,孕育出來的神性靈光,星星點點,如初夜天幕的粒粒星辰。

  衆多天材地寶之中,以寶瓶洲某國京城武廟的武聖人遺物佩刀,以及那根長達半丈的千年牛角,煉化最為不易。

  陳平安心神安寧,只管步步穩當,步步無錯,以「萬物可煉」的那道仙訣緩緩煉化。

  曾經追隨那位武聖人戎馬生涯一生的佩刀,懸停在丹爐上空,逐漸消融,從刀尖處起始,熔出一滴金色水珠,墜入五彩金匱灶內,越到後面,水滴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串連成線,若是有人能夠以內視之法,棲身於丹爐小天地內,再仰頭望去,那串水珠便會像是一條金色的天河瀑布,來到人間。

  金主肺。

  而想要調養肺腑,修道之人,早已摸索出一條規律,氣海、膻中與肺俞三穴,至關重要。

  陳平安呼吸之時,有意無意以劍氣十八停的運轉方式,將氣機途徑這三座氣府,三座關隘,頓時劍氣如虹,陳平安隨之外顯的肌膚微微起伏,如沙場擂鼓,東華山之巔不聞聲響,實則人身內裡小天地,三處戰場,充滿了以劍氣為主的肅殺之意,就像那三座巨大的戰場遺址,猶有一位位劍仙英靈不願安息。

  三十餘件天材地寶的煉化,皆有先後順序,必須在既定的時辰準時入爐,絲毫差不得,丹爐火候大小,更是不能出現偏差。

  茅小冬此刻作為坐鎮書院的儒家聖人,可以用醇正秘法出聲提醒,而不用擔心陳平安分心,以至於走火入魔。

  只是陳平安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陳平安始終聚精會神,心無旁騖,以仙人煉物道訣化一件件天材地寶由實為虛,以水府繼續靈氣和一次次新生的純粹真氣,小心翼翼駕馭丹爐的火候,以劍氣十八停壯大三座氣府關隘的「沙場」聲勢,由於煉化這顆金色文膽,涉及到了儒家修行,相較於尋常練氣士的煉化本命物,還要多出一件天大的麻煩事,就是默默念誦一些與五行之金相關的文字,例如帶有西、秋、然在內字眼的那些聖賢文章、詩篇,一大半是陳平安從竹簡上自己揀選,小半才是茅小冬當時在書齋的建議。

  這一關,在儒家修行上,被譽為「以肺腑之言,拜訪請教聖賢」。

  茅小冬其實比較擔心這道關卡。

  事實上之前初次去往大隋京城文廟,不但要取回山崖書院的既得分紅,還要借取更多的禮器、祭器,就在於茅小冬害怕陳平安的煉物,在此處出現紕漏,畢竟陳平安從未接觸過書院儒家門生的修行法門,而且又無瞞天過海的捷徑可走,就只能以一件件文廟器物蘊藏的濃郁文運作為彌補,强行破關而過。

  但是好在陳平安做得比老人想像中,還要更好。

  這意味著陳平安讀書,真正讀進去了,讀書人讀那書上道理,相互認可,於是成了陳平安自己的立身之本。就像茅小冬在帶著陳平安去文廟的路上,隨口所說,書上的文字自己是不會長腳的,能否跑進肚子、飛入心扉間,得靠自己去「破」,讀書破萬卷的那個破!儒家的道理的確繁多,可從來不是拘束人的牢籠,那才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的根本所在。

  茅小冬感慨不已。

  廟,有一處秘不示人的學問堂,全部是儒家聖賢留給浩然天下、並且被天地認可的一篇篇文章、一句句道理。

  字有大小,金光分濃淡。

  離地最近的金色文字,往往字體越大,散發出來的光彩越是光明純粹。

  曾有諸子百家的許多開山鼻祖,或是一些名動天下的後起之秀,瞻仰此地,任由他們施展神通,有些高處的,已經算是字字萬鈞、不動如中土五岳、足可流芳百世的文章,他們可以搖動,甚至可以將其字挪到別處,可是至今無一人,能夠稍稍移動地面上那些如巨大粟米的金色文字。

  因為那就是至聖先師,與禮聖的根本學問。

  但是即便如此,至聖先師與禮聖某些懸停在學問堂稍高處的文字,一樣會金光褪去,會自行消散,在文廟秘史上,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後,學宮聖人震動,驚駭不已。就連當時坐鎮文廟的一位儒家副教主,都不得不趕緊沐浴更衣後,去往至聖先師與禮聖的神像下,分別點燃清香。

  只是兩位聖人依舊不曾露面。

  正是那個時候,尚未被儒家文脈尊奉為亞聖的讀書人,說了一句話,「天底下沒有萬世不易的學問,天底下沒有盡善盡美的文章,不值得大驚小怪,不然要我們後人讀書做學問做什麼?」

  文廟因此而人心大定。

  茅小冬收起思緒,望向與自己相對而坐的年輕人。

  其形,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風塵物外。

  其神,夜光之珠,彷彿一輪遺落人間的袖珍明月,未被月宮神人收回天庭,無數的碎片像那璀璨星光,如衆星拱月。

  有這樣的小師弟。

  身為師兄,豈能不與有榮焉?

  這與出身貴賤、修為高低都沒有任何關係。

  他茅小冬的先生是文聖,師兄有齊靜春、左右他們,也早早認識阿良,還被禮記學宮看好,甚至曾經問道於那位一劍打開黃河小洞天的中土讀書人。

  他一樣有過很多的大機緣,走過很多求學路,認識過無數高人逸士,甚至還與農家老祖喝過無數場酒,同行萬里山河。

  可茅小冬還是覺得自己不如陳平安。

  因為他茅小冬錯過了太多,沒能抓住。

  崔東山曾經無意間說起過,陳平安離開驪珠洞天后的最凶險一段心路。

  不是什麼打打殺殺,而是阿良找到了他。

  那場看似只有福緣沒有半點風險的考驗,如果陳平安心性移動分毫,就會淪為跟趙繇一樣,可能將來的歲月裡,又像趙繇那般,另有自己的機緣,但陳平安就一定會錯過阿良,錯過齊靜春,錯過齊靜春幫他辛苦掙來的那樁最大機緣,錯過老秀才,最後錯過心儀的女子,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

  茅小冬當時不得不問,「那陳平安又是靠什麼涉險而過?」

  崔東山當時給了一個很不正經的答案,「我家先生知道自己傻唄,當然,運氣也是有的。」

  茅小冬還想要刨根問底,只是崔東山已經不願再說。

  到最後,茅小冬從京城文廟搬來的那些禮器祭器,未能雪中送炭,只是錦上添花。

  不過茅小冬對此當然更加高興。

  這意味著那顆金色文膽煉製為本命物的品秩,會更高。

  距離那枚水字印,當然會遜色,但是天底下,上哪兒再去找一枚齊靜春以自身精神氣篆刻為字的印章?

  便是茅小冬都替陳平安感到惋惜,竟然將山字印壞在了蛟龍溝那邊,不然營造出「山水相依」的大格局,可就不是兩件本命物成功後,一舉突破二境瓶頸,躋身練氣士二境巔峰這麼簡單了,板上釘釘的三境巔峰!哪怕之後剩餘三件本命物品秩再差,只要湊足了五行之屬,必然破開練氣士的第一道大門檻,直達中五境!

  不過茅小冬也清楚,攜帶齊靜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懸山,極有可能會出現大波折。

  這些看似無跡可尋的取捨得失,大概就是陳平安比拳法、練劍和讀書,甚至比一些他已經悟出的道理,更內在的「根本學問」。

  關於此事,崔東山其實最有鑽研,神人之分,魂魄深處,為何為人,崔東山和崔瀺在這條細微幽深的道路上,走得極遠,說不定還是世間最遠之人。

  傳聞當年崔瀺決定叛出文聖一脈之前,就去了廟那座學問堂,在那邊一言不發,看了地上如金色粟米的文字,足足三天三夜,只看最底下的,稍高處文字,一個不看。

  茅小冬微微嘆息一聲。

  不管如何,能夠順利將這顆金色文膽煉化為本命物,已是一樁極其不俗的機緣。

  事不求全,心莫太高。

  不再神遊萬里,茅小冬將一件件禮器祭器運,先後傾倒入那座丹爐內,手法妙至巔峰。

  這才有了謝謝石柔眼中,山巔光陰流水染上一層金色光彩的那幕絕美風光。

  五彩氤氳之氣彌漫的丹爐驟然沉寂,煙雲散盡。

  那顆安安靜靜躺在五彩金匱灶底部的金色文膽,化作金色汁液,然後慢慢「生長」拔高成為一位一指身高的背劍儒衫讀書人,只是一身金色,它一個跳躍,來到了丹爐頂部的邊緣,仰頭望向陳平安,只是面容依舊模糊,沒有定型清晰起來,大致是陳平安的模樣,除了背有一把長劍,腰間還有幾本以纖細金線繫掛的金色小書,金色儒衫小人兒老氣橫秋道:「要多讀書!再有,是你自己說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已是大汗淋漓的陳平安擦了擦額頭汗水,點頭笑道:「共勉。」

  金色小儒士化作一道長虹,飛快掠入陳平安的肺腑竅穴,盤腿而坐,拿起腰間繫掛的一本書,開始翻看。

  除此之外,還有一顆金色文膽懸停於洞府之中,與背劍懸書的儒衫小人其實為一體。

  茅小冬楞了楞,然後開始皺眉。

  陳平安疑惑道:「有不妥?」

  茅小冬神情凝重,問道:「那煉化為本命物的金色文膽,凝神為儒衫文士,我覺得不算太過驚異奇怪,可是為何它會說那句話?」

  陳平安認真思量片刻,說道:「我讀書識字之後,一直害怕自己總結出來的道理,是錯的,所以不管是當年面對青衣小童,還是後來的裴錢,再就是問我那兩個問題的崔東山,都很怕自己的認知,其實是於我自己有理,實則對別人是錯的,最少也是不夠全面、不夠高的粗淺道理,所以擔心會誤人子弟。」

  茅小冬釋然,反而欣慰笑道:「這就……很對了!」

  茅小冬站起身,揮手撤去山巔的聖人神通,但是書院小天地依舊還在,叮囑道:「給你一炷香功夫,接下來可以取出那塊『吾善養浩然氣』的金色玉牌,將一些剩餘禮器祭器文運汲取,不用擔心自己過界,會無意運和靈氣,我自會權衡利弊。在這之後,你就是正兒八經的二境練氣士了。」

  陳平安連忙起身致謝。

  茅小冬揮揮手,埋怨道:「真不曉得小師弟你身上這股客氣勁兒,到底是跟誰學來的。」

  陳平安玩笑道:「說不定是文聖老先生呢?」

  茅小冬立即板起臉正色道:「先生的良苦用心,你要好好領會!」

  陳平安尷尬道:「我開玩笑呢。」

  茅小冬訓斥道:「先生傳道在言傳,在身教,在點點滴滴,身為晚輩,豈能馬虎,豈可玩笑!」

  陳平安只得點頭。

  茅小冬轉過身,滿臉笑意,哪有什麼生氣的樣子,小師弟你還嫩著呢。

  山巔光陰長河緩緩倒流,金秋時分退回盛夏光景,落葉返回樹枝,枯黃轉為濃綠。

  陳平安在茅小冬離開後,取出那枚金色玉牌,握在手心,開始汲取東華山之巔那些未被丹爐煉化的殘餘文運。

  一條拇指粗細的小小金色溪澗,縈繞在玉牌四周,然後緩緩流淌進入玉牌。

  再從玉牌匯入陳平安手心,去往金色文膽儒衫小人所在氣府。

  其中所到一處,浸潤了陳平安的心田。

  當金色文運溪水湧入氣府,那儒衫小人立即不再看書,笑得合不攏嘴,蹦蹦跳跳,手舞足蹈。

  這大概就是陳平安在生長歲月裡,極少有機會外露的孩子本性了。

  金色小人在溪水停滯在洞府後,趟水而行,走到洞府大門口,大喊一聲,只見一條純粹真氣化成的火龍飛掠而至。

  它一個蹦跳,坐在那龍頭之上,呼呼喝喝,使勁晃蕩雙腳,騎龍巡狩這座人身小天地。

  陳平安以內視之法,看到這一幕後,有些汗顔。

  「自己」怎麼這麼頑皮?

  感覺不比顧璨和青衣小童好到哪裡去啊?

  ————

  茅小冬其實一直在默默觀察這邊。

  最後陳平安以金色玉牌汲取了大隋文廟文運,點滴不剩。

  而哪怕煉化本命物一事,幾乎耗盡了那座水府的積蓄靈氣,如今又是貨真價實的練氣士,可別說是東華山的文運,就是相對來說不太值錢的靈氣,哪怕有他這麼個師兄已經開了口,一樣點滴不取。

  茅小冬直到這一刻,才覺得自己大致知道那段心路,陳平安為何能夠涉險而過了。

  克己。

  就這麼簡單。

  這樣的近乎迂腐死板、身為修行人卻不知曉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規規矩矩,會讓世間聰明人特別有理由去譏諷嘲笑。

  故而陳平安因此衍生出來的道理,會讓不講道理的人特別厭惡。

  茅小冬心中驀然震動。

  那個壓在心境上的某塊巨石,幾乎斷絕了茅小冬躋身上五境的攔路石,似乎開始有所鬆動。

  道理不分文脈。

  他茅小冬敬重先生,立志此生只追隨先生一人,卻也不用拘泥於門戶之見,為了書院文運香火,而刻意排斥禮聖一脈的學問。

  世間有些道理是相通的,相輔相成。

  茅小冬坐在書齋中,輕輕摘下戒尺,放在書桌上,開始閉目養神。

  厚積薄發,一朝開悟,天地轉運,風月朗朗。

  ————

  崔東山在小院廊道那邊,坐起身,驚訝道:「茅小冬這榆木疙瘩,都要合道了?」

  崔東山向後倒去,手腳亂動,就像一隻被人翻過來的雪白烏龜……他使勁嚷嚷道:「我怎麼還是個狗屁元嬰啊,以後還怎麼活啊,我沒有臉見先生了啊,誰來打死我算了哇……」

  ————

  蜂尾渡。

  三位老人並肩而行。

  瞧著歲數差不多,實則懸殊極大。

  在此土生土長的那位老人,以往來來去去,都不願現身,實在是厭煩了那些俗世糾纏。

  只是這次有個老傢伙說你又不是過街老鼠,藏頭藏尾算怎麼回事。

  於是三人就這麼大搖大擺出現在了蜂尾渡街道。

  名為劉老成的老人,已經察覺到一些震驚視線,只是假裝看不到,心中苦笑不已,默默帶著身邊兩人去往那條小巷祖宅。

  劉老成心想要是你們知道身邊兩人的身份,你們估計得嚇破膽。

  除了他劉老成是祖籍就在這青鸞、慶山、雲霄三國接壤處的蜂尾渡,最終成為寶瓶洲至今尚在人世的唯一一人,以山澤野修躋身上五境。

  其餘兩位,一個是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高冕。為了江湖義氣,兩次從玉璞境跌回元嬰境的寶瓶洲著名修士。

  跟劉老成是關係莫逆的至交好友,所以這次劉老成去爭奪杜懋飛升失敗後的琉璃金身碎塊,專門喊上了高冕。

  高冕身材矮小,身穿麻衣,匪氣十足,貌似凶悍,比起劉老成,更像是一個打家劫舍的山澤野修。

  至於最後那位身穿長袍的別洲修士老者,估計如果沒有劉老成和高冕幫著證明,任由他自己扯開嗓子大喊自己名號,都絕對不會有人相信。

  姓荀名淵。

  玉圭宗老宗主,桐葉洲仙人境第一人。

  雲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姜尚真,那麼一個跋扈大修士,見著了宗主荀淵,一樣要夾著尾巴做人……準確說來說是做玉璞境神仙。

  到了藏龍臥虎的那條小巷盡頭,高冕咋咋呼呼問道:「劉老兒,姜韞那小子啥時候來我們幫派當供奉?長得那麼俊俏,我估摸著肯定能騙來不少仙子來我山頭做客。」

  劉老成無奈道:「我弟子跑去神拳幫待著,就為了讓你過過眼癮,多瞧瞧各路仙子?這種破爛事,我怎麼跟姜韞開口?不然你借我臉皮用用?」

  高冕大步跨過門檻,「你就跟我裝蒜吧你,當年我們一起走江湖那會兒,你學成了那旁門秘術,圖啥?除了偷法寶,還偷了多少仙子的……」

  劉老成一把捂住高冕嘴巴,惱羞成怒道:「誰沒有一段年少風流的荒唐歲月,聊這些有的沒的,也不怕噁心了荀老前輩?」

  荀淵笑眯眯道:「哪裡哪裡。」

  高冕坐在院內,大手一揮,「劉老兒,去買幾壇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釀,家裡邊肯定給姜韞喝完了,想都不用想。」

  劉老成與荀淵告辭一聲,離開院子去買酒。

  回來的時候,結果看到兩個傢伙,又在欣賞那寶瓶洲許多中小山頭「生財有道」的水花鏡月,是一幅畫卷,高冕已經準備好了一大堆神仙錢,老仙人荀淵身前那邊桌上,更多。

  劉老成對這些實在是不感興趣,但還是給荀淵遞過去一壺水井仙人釀的時候,客氣了一句:「老前輩真是有雅興。」

  荀淵笑著點頭。

  畫卷上,是一位正在焚香作畫的「仙子」,身形曼妙,故意揀選了一件略顯緊身的衣裙。由於畫卷景象,可以交由看客自行調轉方向,故而那位仙子的坐姿,就連綉凳的大小,都是極有講究的,她那豐腴的身段,曲線畢露。

  高冕斜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荀淵,嗤笑一聲,伸手將畫卷景象旋轉些許,立即便是一幅側看山峰的動人畫卷了,又雙指微動,畫卷中女子驀然擴大幾分,四周景象則隨之退出了畫卷。

  高冕不忘譏笑道:「裝什麼正經?」

  荀淵赧顔而笑,似乎不敢還嘴。

  劉老成自顧自喝著酒,很是無奈。

  據說分屬兩洲的兩位同道中人,一開始屬不打不相識,在寶瓶洲各類鏡花水月這座江湖上,綽號玉面小郎君、別號武十境的高冕,與真實身份的無敵神拳幫老幫主,言行一致,火爆脾氣,喜歡經常駡人,駡那些矯揉做作、而且勢利眼的仙子,最見不得她們逮住一兩位冤大頭就可勁兒諂媚,公然打情駡俏,全然冷落其餘看客。而自號一尺槍的荀淵,一直是默默砸下神仙錢,見到不喜歡的,也不會說什麼。

  只是兩個人隨著砸錢越多,名氣越來越大,最後一次在關於神誥宗賀小涼和正陽山蘇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第一仙子這件事上,起了爭執,兩人「大打出手」,一人一句,每次一顆小暑錢,砸了一大堆,讓人嘆為觀止,一時間都在猜測這兩位到底是哪座宗門裡頭的老祖宗,出手如此闊綽,將小暑錢當雪花錢打水漂,卻又從不曾傳出半點與仙子們的緋聞艶事。

  許多小山頭的女子修士,為了為師門招徠生意,不惜或者被迫去讓那些擅長摸骨法的旁門練氣士,改變先天面相與身姿,至於為此會不會牽連命數,壞了大道修行,不管,委實是顧不得,任由那些精修此道的修士在臉上動刀子。有此玉面小郎君和一尺槍又偶遇了,當時許多看客眼尖,一眼發現了某位三流仙家門派的仙子,面容變化頗大,一時間嘲諷四起,尖酸刻薄,怪話連篇。

  那位仙子羞憤欲絕,卻也不敢還嘴半句,她只是道歉,一直道歉。

  如此一來,譏諷謾駡越多,肆無忌憚。

  不曾想玉面小郎君突然砸錢,開口說話,仗義執言,將那些看客大駡了一通,一尺槍隨後跟上,兩位死對頭,破天荒,頭一遭同仇敵愾。

  最後小郎君丟完了神仙錢後,繼續駡,「掙錢不易,修行不易,人家小姑娘是跟你有大道之爭了,還是砍了你全家?非得這麼沒完沒了拿話糟踐人家?你們這群小王八蛋當初就不該給爹娘生下來,老子要是有那大神通,非要沿著光陰長河溯流而上,在你們爹娘床上打架的時候,一巴掌拍爛床。」

  最後小郎君對一尺槍撂下一句,「你這傢伙還算是個帶把的,就是眼光差了點,竟然喜歡賀小涼多過蘇稼,一看就是個修行沒大出息的。」

  在那之後,一尺槍就成了玉面小郎君的「跟班」,只要撞在一起,一尺槍次次狗腿得很。

  在高冕和荀淵砸錢之前,已經有人開始以言語調戲那位仙子,鏡花水月中,反正看客各自之間誰都不知道是誰,往往都會肆無忌憚,習慣了往下三路走,經常會有人欣賞畫卷、水碗之時,手邊就擱放著幾部風靡人間的艶情小說。

  大概是給殃及池魚,站在一旁為仙子研磨的婢女,也被牽連。

  婢女名為石湫,是這座山門新收不久的記名弟子,每當主人露面,她偶爾會出現在畫卷中,不是端茶送水就是遞送東西,做著伺候人的瑣碎活計。

  其實她的身段猶勝那位仙子,但是山上修行,始終是靠天資和境界決定身份。

  對於這些,高冕和荀淵是老江湖,習以為常,一般來說只要不太過分,不會說什麼。

  不過那位名為石湫的婢女,大概尚未習慣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眼眶微紅,咬著嘴唇。

  禍不單行,這個畫卷角度,高冕剛好看到在桌子底下,興許是惱火婢女大煞風景的仙子,飛快一腳踩在了身旁婢女的腳背上。

  高冕原本都想要開始丟擲神仙錢了,看到這一幕後,將手上一把雪花錢丟回錢堆。

  拿起酒壺喝了口酒,高冕冷哼道:「又是這種娘們,白瞎了從俗世大族帶往山上的那點書卷氣。」

  荀淵微微一笑。

  高冕覺得有些掃興,只是喝酒。

  劉老成提醒道:「老高,你悠著點,沒喝酒,你是寶瓶洲的,喝了酒,整個寶瓶洲都是你的。這可是我祖宅,經不起你發酒瘋!」

  高冕冷哼一聲,突然問道:「小飛升,你覺得你覺得無敵神拳幫這個名字如何?」

  荀淵視線一直盯著畫卷,毫不猶豫道:「强,無敵,霸氣,在寶瓶洲鶴立雞群,獨一份兒!」

  高冕點點頭,「算你識相,知道與我說些掏心窩的真話。」

  劉老成忍了忍,仍是忍不了,對荀淵說道:「荀老前輩,你圖啥啊,其它事情,讓著這個高老匹夫就罷了,他取的這個狗屁幫派名字,害得山門弟子一個個抬不起頭,荀老前輩你還要這麼違心稱贊,我徐老成……真忍不了!」

  寶瓶洲野修第一人的蜂尾渡徐老成,身為山澤野修廝殺出一條血路的玉璞境大修士,見多了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可荀淵與高冕這樣的,一個仙人境的桐葉洲仙師領袖,一個已經跌回元嬰境的寶瓶洲宗門老祖,若說一見如故,是臭味相投,其實已經少見,不理會兩境之差,不計較兩座山門的底蘊懸殊,劉老成勉强可以理解。但是荀淵你至於這麼處處捧著高冕這個不通文墨的糙老漢嗎?

  一開始徐老成還生怕荀淵是有所圖謀,可荀淵不惜與道家天君祁真對峙,以及「小飛升」去往天幕,與坐鎮聖人商議那塊破碎洞天的歸屬,再加上此後三人閒來無事,聯袂遊歷,哪怕是謹小慎微如劉老成,都不得不承認,荀淵對於高冕,溜鬚拍馬,高冕對於荀淵,呼來喝去。

  兩人竟然都是……真心的。

  荀淵對劉老成微笑道:「我是真覺得無敵神拳幫這個門派名字,特別好。」

  劉老成嘆息一聲,抱拳苦笑道:「佩服。」

  高冕說道:「劉老成,別的地方,你比小飛升都要好,唯獨在審美這件事上,你不如小飛升遠矣。」

  荀淵一拍膝蓋,「對對對,小郎君這句話,讓我茅舍頓開,我原本還想不明白,為何修行路上,我為何會一直如此孤孤單單的,小郎君今天一語道破天機,正是審美趣味使然,讓我曲高和寡啊!如果不是遇到了小郎君……」

  高冕一拍桌子,「馬屁話要你來說?在無敵神拳幫,老子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

  荀淵只得閉嘴。

  今天並無其餘鏡花水月能夠觀看,高冕便故意撤了練氣士神通,喝了個大醉酩酊,去睡覺了。

  荀淵這才敢往畫卷中丟了幾顆小暑錢,開口說話,說那位石湫姑娘如果以後能夠單獨出現在畫卷中,他一尺槍願意次次捧場。

  然後荀淵就收起了畫軸。

  人間悲歡多如牛毛,荀淵不願為這些涉足世俗泥濘,事事點到即止。

  劉老成猶豫了很久,才知道:「荀老前輩,我劉老成作為高冕的朋友,想冒昧問一句,老前輩身為玉圭宗宗主,當真對高冕沒有什麼謀劃?」

  荀淵搖頭笑道:「確實不曾有,靜極思動而已,就想要來你們寶瓶洲走動走動,剛好在你們這邊只有高冕一個朋友,不找他找誰?」

  劉老成點點頭。

  荀淵繼續道:「不過私心,還是有那麼點,練氣士想要躋身上五境,是求合道二字,借此打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心魔,怎麼說呢,這就相當於是與老天爺借東西,是要在仙人境期間還的。而仙人境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無非是修道求真,獨獨落在這個真字上頭。」

  劉老成站起身,畢恭畢敬道:「受教了。」

  荀淵搖頭笑道:「這等陳詞濫調,你劉老成天資卓絕,受教什麼?我又能教你什麼?」

  劉老成笑著坐回位置,「若是沒有高冕,相信我這輩子都沒機會與荀老前輩坐在一起喝酒吧?」

  荀淵點頭道:「因為我們永遠不會是同道中人。不過不妨礙一番接觸下來,我認可你劉老成。」

  劉老成說道:「晚輩幸甚!」

  荀淵突然說道:「我打算在未來百年內,在寶瓶洲籌建玉圭宗的下宗,以姜尚真作為第一任宗主,你願不願意擔任首席供奉?」

  劉老成震驚道:「高冕可知道此事?」

  荀淵搖頭道:「沒告訴他,因為我把他當做了真朋友,與你劉老成不是,所以我們可以談這些。」

  劉老成開始權衡。

  荀淵微笑道:「在我離開蜂尾渡之前,你給我個確切答覆就行,放心,我不會强人所難,再說你劉老成本事真不算小。」

  劉老成點了點頭,「容我考慮一二。」

  荀淵即便是一位術法通天的仙人,都不會知道他那個小小舉動。

  會讓那位名為石湫的年輕婢女,在山門明確通知她可以自行「開畫」、並且能夠得到一筆神仙錢分成後,先站著不動,硬生生挨了那位仙子十幾個耳光,駡了無數句賤婢,石湫只是一言不發,在那仙子發泄完滿腔怒火後,轉身離去,走出很遠,才敢抹去了嘴角血絲,回到了那狹窄房間內,她關上門,蹲下身,小心翼翼掏出那只錦囊,攥在手心,她一手死死捂住嘴巴,嗚咽聲從指縫間一聲聲滲出。

  ————

  在青鸞國,老侍郎柳敬亭從一位士林領袖、斯文宗主,突然變得聲名狼藉,傳為朝野笑談。

  便是那些販夫走卒都開始津津有味,聊起了那些夫子香艶事。

  獅子園始終閉門謝客,柳敬亭從未對外說一個字。

  李寶箴大功告成,使得那些南渡衣冠失去了一個名義上的「文壇盟主」,不得不另尋他人,找一個能夠服衆、且凝聚人心的青鸞國文壇地頭蛇,只是柳敬亭的遭遇,讓原本許多蠢蠢欲動的士林大儒,心中惴惴。遷徙到青鸞國的各大豪閥世族,只得退一步,希冀著從內部找出一位領袖,只是如此一來,形勢就複雜了,其中許多大族家主,名聲之大,其實不輸柳敬亭,但既然大家都是外鄉人,同是過江龍,誰當真願意矮人一頭?誰不擔心被推舉出來的那個人,私底下背著大家以公謀私?

  一時間青鸞國本土士林大亂,幕後那些本來還想著扶持柳敬亭為傀儡,用來制衡青鸞國唐氏皇帝的外來世族,也沒個消停。

  李寶箴這天去縣衙公署拜訪柳清風,兩人在黃昏裡散步,李寶箴笑著對那些群龍無首的南奔士子,說了句蓋棺定論:「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柳清風笑著點頭。

  李寶箴臉上濃濃笑意。

  內心則冰冷。

  那晚在柳清風走後,李寶箴很快就對柳清風的「三板斧」進行查漏補缺,大大完善了那樁筆刀謀劃。

  當時堂上那些豬腦子和大草包,一個個對李寶箴佩服不已,恭維不斷,倒也有幾分真心。

  可是李寶箴卻愈發遍體生寒。

  因為李寶箴足夠聰明,他知道那些小小的缺陷,恰恰是柳清風故意留給他的一點殘羹冷炙。

  是給了他借機樹立威信的餘地。

  這是柳清風無言無語的做人留一線。

  李寶箴離開衙署之時,忍不住回望一眼衙門牌坊,喃喃笑道:「好在公門修行,修不出什麼大道不朽。」

  一想到那些原本由衷仰慕、欽佩柳縣令的胥吏雜役,一個個變得視線複雜、心生疏遠,甚至有人還會遮掩不住他們的憐憫。

  李寶箴便有些開心起來,腳步輕快幾分,快步走出衙署。

  柳清風回到住處,仔細翻看卷宗檔案之餘,突然想起門外那位真名是王毅甫的大驪武秘書郎,昔年寶瓶洲最北方盧氏王朝的頭號猛將,即將成為管轄一縣治安、捕捉盜寇的縣尉。想那足可擔任大驪廟堂棟樑的大材,為我青鸞國小用為縣尉?

  這位柳縣令便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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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8 00:47:27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一十五章 人間最得意

  大隋高氏皇帝出席了千叟宴,大驪使節是當年那位蒞臨龍泉郡的禮部侍郎,陳平安如果看到,肯定可以一眼認出。

  處處是白髮蒼蒼的盛宴上,坐在大驪侍郎左右的分別是宋集薪和許弱,都用了化名,稚圭沒有露面。

  許弱依舊是橫劍在身後的遊俠裝扮。

  大概除了那頭少年綉虎,沒有人知道許弱做了一樁多大的事情。

  直面范先生,替大驪宋氏允諾商家其中一脈,可以半路殺入這場席捲一洲版圖的饕餮盛宴,任其蓬勃發展,三十年內大驪宋氏將毫不干涉。

  許弱喝著酒,想著的不是這些大勢大事,而是思量著如何將那位依然每天買餛飩的董水井,培養成真正的賒刀人。

  宋集薪看著那個大隋高氏皇帝,再環顧四周,只覺得大隋朝野上下,暮氣沉沉。

  稚圭,或者說王朱,獨自留在了冷清的驛館。

  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道士,施展了障眼法,隱去了真實相貌,帶著兩名真武山修士,悄無聲息來到了驛館內,找到了正在檐下斜靠欄桿、聽風鈴聲的稚圭。

  中年道士撤去術法,露出真容,仙氣繚繞,頭頂魚尾冠,只是站在院中,就有一種與天地共存的大道邈邈氣息,人如一座大岳屹立天地間。

  稚圭只是瞥了眼這位神誥宗道君,寶瓶洲道統之主祁真,至於真武山那位負劍修士,更是瞧也不瞧,她更多注意力,還是那個肩頭蹲著只黑貓的青年,文文靜靜,與記憶中的那個杏花巷傻子差不多,比較秀氣,他臉色微白,望著她,充滿了和煦笑意,以及藏在眼神深處的,一股炙熱的占有慾望。

  稚圭不太喜歡這個傢伙,倒不是對他有什麼成見,而是這個馬苦玄的奶奶,實在是太讓她憎惡了,天底下市井婦人該有不該有的陋習,好像全給那個老嫗占盡了,每次去鐵鎖井那邊打水,只要碰到那個老婆娘,少不了要聽幾句陰陽怪氣的酸話,如果當初稚圭不是被驪珠洞天的規矩壓勝得死死的,她有一百種法子讓那個長舌老嫗生不如死,後來楊老頭失心瘋,竟然送了老嫗一場造化,變成了小鎮那條龍鬚河的河婆,稚圭只好繼續等待時機,總有一天,她要將那個本名馬蘭花的老婆姨,嘗一嘗人間煉獄的滋味。

  至於馬苦玄到時候會如何,她在乎?全然不在乎。

  祁真微笑道:「稚圭姑娘,陸掌教囑咐貧道做的事情,已經做到了。如今神誥宗剛剛獲得一座嶄新的破碎福地,貧道歡迎稚圭姑娘進入其中尋求機緣,貧道願意一路保駕護航。」

  追本溯源,祁真雖是那位道老二一脈,可陸沉本就是三大掌教之一,如今更是負責坐鎮白玉京,祁真能夠為陸沉做件事,自然欣喜萬分,能夠入了陸掌教的法眼,祁真確信不疑,自己將來躋身飛升境,不再是奢望。在祁真年少時,就曾得到世外高人一句「仙人也要望梅止渴」的讖語,十二境之前,自是大吉之言,等到祁真躋身天君,幾乎就是行至盡頭、慢慢等死的晦氣預言了。而掌教陸沉,恰好是數座天下最喜歡為順眼人改命的大人物之一,相傳陸掌教最喜歡做四大閒事,其中就有雕琢朽木之說。

  馬苦玄眼中只有她,望著那位喜歡已久的姑娘,微笑道:「不用勞煩天君,我就可以。」

  稚圭理也不理一位道家天君,甚至沒有擺正坐姿,依舊慵慵懶懶歪著腦袋,望向馬苦玄,「你就是陸沉答應送給我的那樁福緣?是不是以後都聽命於我?」

  當年陸沉擺算命攤子,見過了大驪皇帝與宋集薪後,獨自去往泥瓶巷,找到她,說是靠點小算計,得了宋正醇一句正合他陸沉心意的「放過一馬」,因此能夠名正言順,順勢將馬苦玄收入囊中,他陸沉打算將馬苦玄贈予稚圭。

  稚圭不在意那些來龍去脈,一開始也沒太上心,因為沒覺得一個馬苦玄能折騰出多大的花頭,後來馬苦玄在真武山名聲大噪,先後兩次勢如破竹,一路接連破境,她才覺得可能馬苦玄雖然不是五人之一,但說不定另有玄機,稚圭懶得多想,自己手中多一把刀,反正不是壞事,如今她除了老龍城苻家,沒什麼可以自由調用的嘍囉。

  馬苦玄點頭道:「都聽你的。你想殺誰,說一聲,只要不是上五境的老王八,我保證都把他的腦袋帶回來。至於上五境的,再等等,以後一樣可以的,而且應該不需要太久。」

  因為喜歡稚圭的緣故,當年在杏花巷祖宅,馬苦玄沒少被奶奶埋怨嘮叨。

  只有這件事上,最寵溺他的奶奶才會說他幾句不是。

  稚圭問道:「那你能殺了陳平安嗎?」

  那名真武山護道人心中一緊,沉聲道:「不可。」

  稚圭只是盯著馬苦玄。

  馬苦玄笑道:「在山崖書院,有聖人坐鎮,我可殺不了陳平安。但是你可以給我一個期限,比如一年,三年之類的。不過說實話,如果傳言是真的,現在的陳平安並不好殺,除非……」

  稚圭哦了一聲,直接打斷馬苦玄的言語,「那就算了。看來你也厲害不到哪裡去,陸沉不太厚道,送給天君謝實的後代,就是那個傻乎乎的長眉兒,一出手就是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瓏寶塔,輪到我,就這麼小家子氣了。」

  那名真武山兵家修士生怕馬苦玄聽到這番言語後,會惱火。不曾想當他以秘法觀其心湖,竟是平靜如鏡,甚至鏡面中還有些象徵喜悅的流光溢彩。

  馬苦玄燦爛笑道:「王朱,你等著吧,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最好的。什麼價值連城的仙兵,什麼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到時候回頭再看,都是破爛和螻蟻罷了。」

  稚圭有些奇怪,「你喜歡我什麼?在小鎮上,我跟你又沒怎麼打過交道,記不太清楚了,說不定連話都沒有說過。」

  如此被忽略和冷落,馬苦玄依舊表現得足以讓所有真武山老祖宗瞠目,只見他破天荒有些羞赧,卻沒有給出答案。

  稚圭驀然笑了起來,伸手指向馬苦玄,「你馬苦玄自己不就是如今寶瓶洲名氣最大的天之驕子嗎?」

  馬苦玄嘴角翹起,一瞬間,就恢復了世人熟悉的那個跋扈修士,天資卓絕,令同齡人心生絕望,讓老修士只覺得數百年歲月活在了狗身上,關鍵是馬苦玄數次下山磨礪,或是在真武山與人擂臺對峙,殺伐果決,殘忍血腥,轉瞬間就分生死,而且喜好斬草除根,無論得理、不占理都從不饒人。

  馬苦玄緩緩道:「我可不是什麼天之驕子。」

  那只蹲在他肩頭的黑貓,身軀蜷縮,抬起爪子舔了舔,尤為溫順。

  稚圭打量了他一眼,撇撇嘴,「隨你。」

  馬苦玄問道:「如果我哪天打死了宋集薪,你會生氣嗎?」

  稚圭似乎有些惱火,瞪眼道:「馬苦玄,拜託你沒什麼本事之前,少說點大話,不然這樣很讓人厭煩的。」

  馬苦玄笑道:「我聽你的。」

  一路看著馬苦玄一步步成長起來的那位真武山護道人,心情複雜。

  天君祁真對於這些,則是漠不關心。

  不過是出於對那位重返白玉京的陸掌教那份敬意,才耐著性子站在這裡,看這些晚輩過家家一般閒聊。

  不管稚圭和馬苦玄各自的身份,只要他們一天不躋身上五境,就都是兩件說碎就碎的精美瓷器。

  馬苦玄遺憾道:「我這就要去趟朱熒王朝,殺幾個地仙劍修作為破境契機。」

  稚圭漫不經心道:「我管你去哪兒。」

  馬苦玄哈哈大笑,轉頭對祁真說道:「那就有請天君帶我們出城吧。」

  祁真點點頭,對稚圭說了句後會有期,三人身影消逝不見。

  大隋京城大陣,毫無察覺異樣。

  如出入無人之境。

  整座寶瓶洲的山下世俗,恐怕也就大驪京城會讓這位天君有些忌憚。

  稚圭趴在欄桿上,泛起些許睡意,閉上眼睛,一根纖細手指的指甲隨意劃抹欄桿,吱吱作響。

  她翻轉過身,背靠欄桿,腦袋後仰,整個人曲線玲瓏。

  她彎曲手指,一次次屈指而彈,檐下的那串風鈴,隨之叮叮咚咚。

  暮色裡。

  她睜著那雙瞳孔竪立的金色眼眸。

  異象消散。

  她站起身,亭亭玉立,笑望向院門那邊。

  宋集薪帶著一身淡淡的酒氣走入院子。

  她問道:「千叟宴好玩嗎?」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哀嘆道:「宴席上那些老傢伙們,恨不得將我們到場三人抽筋剝皮,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嚇死我了。」

  稚圭好奇問道:「不是締結了百年盟約嗎?與公子無冤無仇的,咱們大驪鐵騎都沒經過他們家門口,就直接往南走了,他們為何這般不友善?」

  宋集薪癱靠著欄桿,想了想,回答道:「好日子過習慣了唄,受不得半點委屈。」

  稚圭一臉恍然道:「這樣啊,那奴婢可比他們脾氣好多了。」

  宋集薪誤以為她是說當年附近幾條街巷的狗屁倒灶事情,笑道:「等公子出息了,肯定幫你出氣。」

  稚圭嗯了一聲,問道:「那三本書,公子還沒能看出門道嗎?」

  宋集薪有些疲憊,閉上眼睛,雙手揉著臉頰,「說不定就只是些普通書籍,害我疑神疑鬼這麼久。」

  宋集薪突然伸手入袖子,掏出一條貌似鄉野時常可見的土黃色四腳蛇,隨手丟在地上,「在千叟宴上,它一直蠢蠢欲動,如果不是許弱用劍意壓制,估計就要直撲大隋皇帝,啃掉人家的腦袋當宵夜了。」

  婢女蹲下身,摸出一顆穀雨錢,放在手心。

  那條四腳蛇畏畏縮縮,楞是不敢一口吞掉美食。

  宋集薪彎下腰,看著那條額頭生出虯角模樣的小傢伙,無奈道:「瞧你那慫樣,再看看書簡湖你那條水蛟,真是天壤之別。」

  宋集薪不再管它,打著哈欠,去屋子裡邊睡覺。

  稚圭晃了晃手掌,四腳蛇仍是不敢上前。

  「算你識趣。」

  稚圭笑眯眯將手心穀雨錢丟入自己嘴中,小傢伙彷彿有些委屈,輕輕嘶鳴。

  稚圭手握拳頭,一拳砸在它腦袋上,「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這都不懂?」

  她站起身,將那條四腳蛇一腳踹得飛入院子,「本事半點沒有,還敢奢望國師的那副上古遺蛻,偷偷流口水也就罷了,還給人家抓了個正著,怎麼攤上你這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兒。」

  稚圭坐在臺階上,脫下一隻綉鞋,朝它招招手。

  小傢伙乖乖來到她腳邊,還生著氣的她便拿起綉鞋,一下一下拍打小傢伙。

  ————

  龍泉郡披雲山上,新建了林鹿書院,大隋皇子高煊就在這裡求學,大隋和大驪雙方都沒有刻意隱瞞這點。

  這是高煊第二次進入龍泉郡,不過一次在天上,是需要走過一架通天雲梯的驪珠洞天,這次在地上,在實實在在的大驪版圖上。

  披雲山如今是大驪北岳,山是新的,書院也是新的,從傳道授業的夫子先生,到求學聞道的年輕士子,也算是新的。

  林鹿書院是大驪朝廷籌辦,沒有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山主副山長名氣都不大,其中還有一個昔年大隋藩屬的黃庭國老侍郎,不過誰都知道,林鹿書院肯定是要奔著「七十二」去的,大驪宋氏對此志在必得。

  高煊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在書院,肯定會有許多衝突,最少也該有一些白眼冷落,不然就是心懷叵測的試探,就像李寶瓶和於祿他們到了東華山的山崖書院差不多,怎麼都要挨上些被欺生的苦頭。但是高煊在林鹿書院待了幾個月後,有些失落,因為好像從夫子到學生,對他這個敵國皇子的學生或是同窗,並沒有太重視,幾乎沒有人流露出明顯的敵對情緒。

  高煊為此疑惑了挺長一段時間,後來被那位在披雲山結茅修行的戈陽高氏老祖宗,一番話點醒。

  大驪王朝短短百年,就從一個盧氏王朝的附屬國,從最早的宦官干政、外戚專權的一塊爛泥塘,成長為如今的寶瓶洲北方霸主,在這期間戰亂不斷,一直在打仗,在死人,一直在吞並周邊鄰國,就算是大驪京城的百姓,都來自四面八方,並沒有大隋朝廷那種許多人當下的身份地位,現在是如何,兩三百年前的各自祖輩們,也是這般。

  高煊一點就透,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不過那位曾經在大隋京城,以說書先生混跡於市井的高氏老祖宗,感慨了一句,「流水?流血才對吧。」

  高煊一有閒暇,就會背著書箱,獨自去龍泉郡的西邊大山遊歷,或是去小鎮那邊走街串巷,要不然就是去北方那座新建郡城逛蕩,還會專程稍稍繞路,去北邊一座擁有山神廟的燒香路上,吃一碗餛飩,店主姓董,是個高個子年輕人,待人和氣,高煊一來二去,與他成了朋友,若是董水井不忙,還會親自下廚燒兩個家常小菜,兩人喝點小酒兒。

  高煊偶爾會去一棟已經無人居住的宅子,據說家主是一個名叫李二的男人,如今給他媳婦的娘家人霸占了,正想著怎麼賣出一個高價,只不過好像在縣衙戶房那邊碰壁了,畢竟沒有地契。

  高煊的書箱裡邊,有一隻龍王簍,每天都會按照高氏老祖傳授的秘術,將一顆顆小暑錢小煉灌注其中,使得裡邊靈氣濃稠如水。

  竹編小魚簍內,有條緩緩游曳的金色鯉魚。

  那是高煊第一次見到李二,當然還有陳平安。

  高煊其實來這裡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說不定某天就需要將龍王簍和金色鯉魚,交給大驪王朝的某位權勢人物,作為自己在林鹿書院安穩求學的代價。

  但是至今連袁縣令和吳郡守都沒有來見過他。

  高煊這天正蹲在溪澗旁洗臉,突然轉頭望去,看到一位身穿雪白長袍、耳邊垂掛有一隻金色耳環的俊美男子。

  高煊趕緊站起身,作揖行禮道:「高煊拜見北岳正神。」

  大驪北岳正神魏檗笑道:「不用這麼客氣,見你逛了很多地方,總這麼背著龍王簍也不是個事兒,如果你信得過我,不妨打開龍王簍,將那條金色鯉魚放入溪水,養在這活水之中。以靈氣作水,那是死養,久而久之,會喪失靈性的,短時間會境界攀升很快,可是會被堵死在元嬰境瓶頸上,雖說放它入水,每天汲取靈氣會遜色許多,修為進展相對緩慢,可長遠來看,還是利大於弊。」

  魏檗指了指遠方,「從這裡到龍鬚河,再到鐵符江,它可以自由游動,我會跟兩位河婆、江神打聲招呼,不會拘束它的修行。」

  高煊其實有些猶豫。

  他與這位大驪山岳正神,從未打過交道,哪裡放心?

  魚簍內那條金色鯉魚,是被老祖宗譽為將來有望跳過中土那座龍門、化作一條真龍的存在。

  大道之上,人心幽微,種種算計,層出不窮。

  被人强取豪奪這樁天大機緣,高煊既然已經寄人籬下,那就得認,認的是大勢,自己的道心反而會愈加堅定,逆境奮發,最能砥礪心性。

  可若是被人算計,失去已經屬自己的手上福緣,那折損的不止是一條金色鯉魚,更會讓高煊的大道出現紕漏和缺口。

  魏檗微笑道:「沒關係,等你哪天想通了,再放養它不遲。」

  魏檗就要轉身離去。

  高氏老祖突然從披雲山一掠而來,出現在高煊身旁,對高煊說道:「就聽魏先生的,百利而無一害。」

  高煊見自家老祖宗現身,也就不再猶豫,打開竹箱,取出龍王簍,將那條金色鯉魚放入溪澗之中。

  金鯉一個歡快擺尾,往下游一閃而去。

  高煊蹲在水邊,手持空蕩蕩的魚簍,喃喃道:「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

  ————

  趙繇當年坐著牛車離開驪珠洞天,是按照爺爺的安排,去往寶瓶洲中部靠近西邊大海的一座仙家門派修道。

  只是在半路上他遇到了那位眉心有痣的少年,自稱綉虎。

  趙繇最終交出了那枚先生贈送的春字印,因為對方是大驪國師崔瀺。

  小鎮學塾當中,這一輩人裡,就數他趙繇陪伴先生最多,李寶瓶那些孩子,宋集薪這個讓趙繇佩服不已的同齡人,在這件事上,都不如他。

  趙繇一路遊歷,靠著崔瀺作為交換,贈送給他的一門修道秘法,以及兩件仙家器物,總能夠逢凶化吉。

  只是最後趙繇臨近那座仙家洞府,牛車已經到了山腳,形神憔悴的趙繇卻突然改變主意,棄了牛車,為那頭水牛打開束縛,獨自繼續往西邊大海而去,最後尋了一座傳說中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孤懸海外的神仙島嶼,再換乘渡船,繼續前往中土神洲方向,畢竟整個寶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龍城那邊有,而且多是倒懸山的商船,因此寶瓶洲練氣士,想要去往中土神洲,就只能用趙繇這種法子,一次次利用海上仙家門派的中短途渡船。

  只是行程大半之後,趙繇乘坐的那艘仙家渡船遇上了一場浩劫,被鋪天蓋日、如同蝗群的某種飛魚撞爛渡船,趙繇跟絕大多數人都墜海,有些當場就死了,趙繇靠著一件護身法寶逃過一劫,可是大海茫茫,似乎還是死路一條,遲早要葬身魚腹。

  渡船上兩名金丹修士想要御風遠遁,一個試圖向上衝破飛魚陣型,結果絕望死於沒有盡頭的飛魚群,粉身碎骨,一個見機不妙,精疲力盡,只得趕緊落下身形,遁入海水中。

  趙繇坐在一塊渡船殘骸的巨木上,身上死死繫著那只包裹,不知道飄蕩了多久,容貌枯槁,生不如死。

  終於支撐不住,趙繇昏死過去,從巨木跌入海水中,靠著護身法寶的最後一點靈光,隨波逐流。

  當趙繇渾渾噩噩睜開眼睛後,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猛然驚醒,坐起身,是一座還算寬敞卻簡陋的茅屋,家徒四壁書侵坐,滿滿當當的泛黃書籍,幾乎要讓人難以步行。

  已經瘦成皮包骨頭的趙繇起身後,發現那只包裹就放在床頭,打開後,裡邊的東西一樣沒少,如釋重負。

  沿著半人高的「書山」小徑,趙繇走出茅屋,推門後,山野豁然開朗,發現茅屋建造在在一座山崖之巔,推門便可以觀海。

  趙繇還看到山頂斜插有一把無鞘劍,銹跡斑斑,黯淡無光。

  趙繇走到懸崖邊上,怔怔看著深不見底的上邊。

  就在趙繇準備一步跨出的時候,身邊響起一個溫醇嗓音,「天無絕人之路,你就這麼對自己失望嗎?」

  趙繇淚眼朦朧,轉過頭,看到一位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遠眺大海。

  當時猶然少年的趙繇抹去眼淚,突然問道:「先生定然是世外高人,能否收我為弟子?我想學習仙家術法!」

  那個男人搖頭笑道:「我這個人,從未拜師,也從不收取弟子,怕麻煩。你在這邊調養好身體,我就將你送走。」

  趙繇問道:「這裡是哪裡?」

  男人笑道:「人間,還能是哪裡。」

  趙繇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又是心性最為絕望脆弱之際,很不客氣追問道:「我想知道,這是人間的哪裡?!」

  男人倒也不生氣,微笑道:「不是我故意跟你打機鋒,這就是個沒有名字的普通地方,不是什麼神仙府邸,靈氣稀薄,距離中土神洲不算遠,運氣好的話,還能遇到打漁人或是采珠客。」

  之後趙繇就在這邊住下來,修養身體,相處久了,就會發現那個男人,除了腳力不俗,其實很普通。

  即便山頂幾座茅屋都藏書頗多,可男人平時沒有半句高深言語,每天也要吃飯,經常走下山去海邊散步。

  趙繇每天就是翻書看書,要不然就是坐在崖畔發呆。

  只有某天趙繇悶得發慌,想要試圖拔出地上那把劍的時候,男人才站在自己茅屋那邊,笑著提醒趙繇不要動它。

  趙繇好奇問道:「這把劍有名字嗎?」

  青衫男人搖頭道:「不曾有過。」

  趙繇又問,「先生可是科舉失意人?或是逃避仇家,所以才離開陸地,在這兒隱居?」

  男子還是搖頭:「都不是,沒你想的那麼複雜,我只是比較認可一句話,人生實難,大道多歧,既然路難走,就停下來,偷個懶,好好想一想。」

  趙繇試探性問道:「先生真不是那世外高人,比如是一位金丹、元嬰境界的陸地神仙?」

  男人笑著反問道:「我自然不是什麼地仙,再者,我是與不是,與你趙繇有什麼關係?」

  趙繇在這邊住了將近兩年,海島不算太大,趙繇已經可以獨自逛完,也確實如男人所說,運氣好的話,可以遇上出海打漁的漁夫,還有風險極大、卻能夠一夜暴富的采珠客。

  趙繇的心境趨於平穩,就主動開口,跟男人說想要去中土神洲遊歷了。

  男人笑著點頭,「路上小心些,記得不要再對自己失望了,也許這才是最讓人失望的。」

  趙繇有些赧顔,最後取出那只木雕螭龍鎮紙,「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我想要把它送給先生。」

  男人擺擺手,似乎有些無奈,「什麼時候外邊的天下,已經變得力所能及去救人,都是一件道德多高的事情了?」

  趙繇倔强道:「可先生救我不圖回報,被救之人,卻不能不在乎!這已是我身上最重要的物件,拿來報答先生,正好。」

  男人展顔一笑,「那說明天下總算沒有變得太糟糕。」

  只是男人最後還是沒有收下那件鎮紙。

  趙繇乘坐一張自製木筏,去往陸地,站在木筏上,趙繇向岸上的男人,作揖告別。

  在那之後,男人依舊是這般閒適生活。

  有一天,山頂那把長劍微微顫鳴。

  男人站在長劍旁邊,望向寶瓶洲那個方向,微笑道:「老黃曆就不要去翻它了。」

  長劍顫鳴漸漸停歇。

  之後,有兩位訪客憑空出現在海島,一位酒糟鼻子的老道人,一位年輕道士,後者趕緊蹲在地上嘔吐。

  從寶瓶洲東南方那個村子的巷子開始,到寶瓶洲西海之濱,再到海上某座宗字頭仙家坐鎮的孤島,最後到這裡,年輕道士已經吐了一次又一次。

  老道人趕緊蹲下身,輕輕拍打自己徒弟的後背,愧疚道:「沒事沒事,這次吐完……再吐一次,呃,也可能是兩次,就熬過去了。」

  年輕道士吐得差點膽汁都給嘔出來,紅著眼睛問道:「師父,次次你都這麼說,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準話?」

  一身古怪道袍雙袖如有火龍遊走的老道人,笑臉尷尬。

  年輕道士站起身,問道:「師父,你說要帶我見見你最佩服的人,你又不願說對方的來歷,為什麼啊?」

  老道人微笑不語,抬頭問道:「開個門,我們師徒跟你討杯茶水喝,行不行?」

  男人嘆了口氣,出現在海邊,就站在師徒二人一丈外,「我一個讀書人,你一個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卻要與我比拼雷法和符籙兩道?」

  老道人早已使用神通,不至於讓自己徒弟聽聞此人言語。

  有些事情,還是需要瞞著這個傻弟子。

  矮小老道人笑問道:「連門都不讓進?怎麼,算是已經答應了與我比拼道法?進得去,就算我贏,然後你就借我那把劍?」

  男人搖頭道:「你真要這麼糾纏不休?」

  年輕道士張山峰根本聽不到師父與那個青衫男子在說什麼。

  事實上,張山峰驚駭發現,那青衫男子的面容,自己看一眼,就會忘記先前那一眼所見。

  老道人哈哈笑道:「哎呦,生氣啦,有本事你出來打我啊?」

  男人扯了扯嘴角。

  張山峰驀然聽見了自己師父這種臭不要臉的言語,忍不住輕聲提醒道:「師父,你雖然一直自詡為修真得道之人,可身為山上練氣士,登門拜訪,說話還是要注意一點禮數和風度吧。」

  老道人連連點頭稱是,然後對那男人瞪了一眼,「使用這等伎倆,算什麼英雄好漢!」

  男人說道:「那把劍,你都拔不出來,借什麼?」

  老道人神色凝重,「貧道當下境界,依然拔不出來?」

  男人點頭道:「任你再高一層境界,也一樣無法駕馭。」

  老道人喟然長嘆。

  當年龍虎山曾經有過一樁密事。

  老道人答應過上代大天師,只有斬殺了那頭飛升境妖魔,才可以名正言順地重返龍虎山。

  如今勝負是八二開,他穩操勝券,可若是分生死,則只在五五之間。

  老道人看了眼身邊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子,決意要去試一試!

  男人突然望向年輕道士,「你這份拳意?」

  張山峰當下背著一把龍虎山尋常桃木劍,和一把篆刻有「真武」二字的破損古劍,聽到那青衫男子的問話後,張山峰一頭霧水。

  老道人引以為傲道:「怎樣,很了不起吧?是我這弟子自創的!」

  青衫男子破天荒露出一抹贊賞神色,「說不定可以再為天下武學開出一條大路,還可以演化出諸多功德,嗯,更難得是其心赤誠,你收了個好弟子。」

  老道人笑得合不攏嘴,開始胡說八道,「哪裡哪裡,一般一般,我這樣的弟子,其實沒有一打也有七八個。」

  張山峰倒是沒覺得師父在說大話,更沒有為此而失落,當年在山上修行,他確實是最資質平平的那個人,遠遠不如師兄師姐,甚至還不如一些輩分只是他師侄的小道童……

  男子笑道:「龍虎山當年的事情,我聽說過一些,你想要帶這名弟子上山祭祖師,難如登天。剛好那頭妖魔,確實過界了。」

  男人想了想,「等我一炷香。」

  轉身走上山巔。

  青衫男子隨手一抓,插在山巔的那把長劍被他握在手中。

  這位只願意承認自己是讀書人的世外人,沒有任何意氣風發的神色,甚至拔出那把一位外姓大天師都拔不出來的長劍後,沒有引發半點天地異象。

  就像世間任何一位寒窗苦讀的窮酸士子,坐在書齋,拎起了一支筆,想要寫點豆腐塊大小的文章而已。

  去了一座中土神洲無人敢入的萬丈深淵,一劍將那頭盤踞在深淵之底的十三境妖魔,形神俱滅。

  返回山巔,重新將銹跡斑斑的長劍插回地面,走下山,對老道人說道:「現在你們可以登上龍虎山了。」

  老道人嬉皮笑臉道:「這難為情的,大恩不言謝,咱們就先走了啊,以後再來。」

  拉著一臉茫然的張山峰的骼膊,以腳畫符,直接縮地千萬里,去了中土神洲內陸一座高山。

  青衫男人也不介意,站在原地,繼續觀海。

  趙繇當時年少無知,曾經詢問他是不是一位失意人。

  這個問題,實在有趣。

  因為這個讀書人,一直被譽為人間最得意。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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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9 12:41:29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一十六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

  天上懸著三個月亮。

  這是浩然天下絕對看不到的景象。

  素潔月輝盡情灑落在天地間,照耀得那十萬大山如同鋪上了厚雪。

  只是綿延不絕的大山之間,簌簌作響,聲音可以輕鬆傳遍數百里。

  若是有仙人能夠逍遙御風於雲海間,向下俯瞰,就可以看到一尊尊高如山峰的金甲傀儡,正在搬動一座座大山緩緩跋涉。

  也有一些身軀長達千丈的遠古遺種凶獸,渾身傷痕累累,無一例外,被手持長鞭的金甲傀儡驅使,擔任苦役,任勞任怨,拖拽著大山。

  偶爾有些得以休憩片刻的蠻荒遺種,精疲力竭地以一些山峰作為枕頭,困頓酣睡,身上早已沒有半點先天而生的凶悍之氣,都被無止境的艱難歲月消磨殆盡。

  這幅畫面,在這座天下,只能是口口相傳、以訛傳訛,距離真相,相差很遠了。

  因為沒有人膽敢在這十萬大山上空擅自掠過。

  漫長歷史上,確實有過一些上五境的大妖偏不信邪,然後就被不計其數的金價傀儡拖拽而下,最終淪為那些苦力大妖的其中一員,變成永久長眠於大山中的一具具巨大骸骨,甚至無法轉世。

  在那群山之巔,有棟破敗茅屋,屋後邊是一塊菜圃,有著難得的綠意,茅屋圍了一圈歪歪斜斜的木柵欄,有條瘦骨嶙峋的看門狗,趴在門口微微喘氣。

  一個身材瘦弱的老人站在門外的空地上,面對大山,伸手撓了撓腮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條瘦狗驀然起身,飛竄出去,朝著一個方向使勁咆哮。

  一股形若龍卷的磅礡罡風,浩浩蕩蕩席捲而去,直接將一大片遮蔽其中一輪明月的烏黑雲海給炸碎。

  老人依舊無動於衷。

  當雲海破去後,圍繞這座大山四周的大地之上,站起一尊尊金甲傀儡,手持各種與身形匹配的誇張兵器,其中不乏有遠古凶獸的雪白骸骨作為長槍。

  其中一尊金甲傀儡便將手中白骨長矛,朝天空丟擲而出,雷聲滾滾,彷彿有那開天闢地之威。

  長矛直撲天上極遠處的兩點米粒大小身影。

  那兩位遠道而來的訪客,皆以人身示人。

  其中一位高大老者,身穿鮮紅長袍,袍子表面漣漪陣陣,血海滾滾,袍子上隱隱約約浮現出一張張猙獰臉孔,試圖伸手探出海水,只是很快一閃而逝,被鮮血淹沒。

  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系有一根不知材質的漆黑腰帶,鑲嵌有一塊塊長劍碎片。

  老人身邊是一位年輕面容的晚輩,腰間兩側各自懸掛一把長劍,背後還斜背著一隻雪白劍匣,露出三把長劍的劍柄。

  眼見著那根長矛就要破空而至,年輕人眼神炙熱,卻不是針對那根長矛,而是大山之巔那個背對他們的老人。

  那根氣勢如虹的長矛不過被紅袍老者瞥了一眼,便化作齏粉,四處飄散。

  其餘飛擲而來的利器,如出一轍,皆是不等近身就已經崩碎。

  紅袍老人有些惱火,不是被這撥攻勢攔阻的緣故,而是氣憤那個老傢伙的待客之道,太小瞧人了,只是讓這些金甲傀儡出手,好歹將地底下牢籠中的那幾頭老夥計放出來,還差不多。

  紅袍老人冷笑道:「老瞎子,你莫不是在別人地盤住久了,就真忘了主人是誰?就拿這些給我撓癢癢嗎?!」

  只見他一巴掌拍去,地上一具金甲傀儡被瞬間砸入地下,塵土飛揚。

  之後出手不停,大地上出現一連串爆竹聲般響聲,一尊尊巍峨如山的金甲傀儡全部給拍得不見蹤跡。

  山巔那個矮小老人轉過頭,「望向」那兩頭站在這座天下頂點的大妖。

  他的眼眶竟是空的,如同兩座漆黑不見底的深淵。

  這個被稱呼為老瞎子的矮小老人,還在那邊撓腮幫。

  照理來說,若是同樣的十三境修士,或是那些個屈指可數的隱秘十四境,在自家打架,除非外人帶著不太講理的兵器,當然,這種玩意兒,同樣是幾座天下加在一起,都數的過來,除了四把劍之外,比如一座白玉京,或是某串佛珠,一本書,除此之外,在家天下,一般都是立於不敗之地的,甚至打死對方都有可能。

  尤其是躋身失傳二境的第一層境界後,如果吃飽了撐著,去往別處天下撒歡,被那座天地的大道規矩壓制,那是最「天經地義」的事情。

  只是天大地大的,總有那麼幾個例外,有何奇怪。

  比如這個老瞎子,蠻荒天下的外來戶,卻硬生生活得比主人家還逍遙。

  又比如浩然天下那個臭牛鼻子。

  老瞎子沙啞開口道:「換那個傢伙來聊還差不多,至於你們兩個,再站那麼高,我可就要不客氣了。」

  那個身上帶了五把劍的「年輕人」,笑了笑。

  作為年紀最輕的一位上五境劍修大妖,參加過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甚至還贏了劍氣長城的劍仙,使得對方不得不淪為倒懸山看門人之一。

  他覺得腳底下那個老瞎子確實是很厲害,卻也不至於厲害到無法無天的地步。

  紅袍老者臉色陰晴不定,一身凶悍戾氣幾乎要使得四周的光陰長河都要停滯。

  可最後他只是冷哼一聲,轉身而走。

  那位戰功彪炳的年輕劍仙大妖稍稍猶豫,心湖間就響起略顯焦急的話語,「快走!」

  驀然之間,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席捲這位劍修大妖。

  劍仙大妖正要借此機會出劍,會一會那個老瞎子,卻發現紅袍老者怒吼一聲,抓住他的肩頭,使勁往天幕拋去。

  然後紅袍老者一揮大袖,滾出一條洶洶血河,試圖打斷那股已經盯上晚輩劍修的氣機。

  天地翻轉,氣機絮亂。

  感受到一陣大道壓肩窒息感覺的紅袍老者臉色微變,使勁揮動大袖,一條條鮮血長河幾乎要彙聚成一座巨湖,厲色道:「老瞎子,你信不信我將你這十萬大山就此毀去?!」

  老瞎子停下撓腮幫的動作。

  就在此時,一個威嚴嗓音傳入這座極大的「小天地」,「夠了。」

  紅袍老者憤憤然停下手,收起神通,鮮血長河返回大袖。

  老瞎子伸手一抓,將那劍仙大妖一把拽在腳邊,蹲下身,滿臉驚駭的年輕大妖發現自己竟然動彈不得,矮小老人伸手從他眼眶中摳出一顆眼珠子,放入嘴中咀嚼,轉頭呸了一聲,吐在地上,結果給那條瘦骨嶙峋的老狗流著口水,飛奔而至,一口吞下。

  老瞎子站起身,用腳尖一挑,將那少了一顆眼珠子的劍仙大妖踢向空中,「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天地重歸寂靜。

  老瞎子雙手負後,走向院門,看著那條老狗,嗤笑道:「狗改不了吃屎。」

  又開始抬手撓腮幫,轉身走向山崖畔,總覺得這幅畫卷上有些地方的「筆墨」,還需要刪減或是增加。

  就這麼一直站著。

  老瞎子突然皺了皺眉頭,猶豫了一下,手指微動,那些再度起身的金甲傀儡重新落座。

  這次的客人,是一位老人和一位年輕女子,來自劍氣長城。

  老瞎子對那風塵僕僕的年輕女子,露出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彆扭的笑意,恐怕誰見到了,都只會覺得陰森恐怖。

  然後他轉頭望向那個老頭子,怒道:「陳清都,別來煩我!這次我誰也不幫!」

  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陳清都。

  陳清都問道:「你還是個人嗎?」

  老瞎子答道:「你捫心自問,我們還是人嗎?」

  陳清都點頭道:「我是。」

  老瞎子沉默片刻,問道:「兩座天下打得再厲害,能有當年厲害?撐死了不過是將那個一,打得更加破碎而已,當年是如此,一千年一萬年之後,能變到哪裡去?世道還不照樣是這麼個鳥樣?意義何在?說不定徹底掀翻了打爛了才好,重新歸一。」

  陳清都說道:「活該你眼瞎。」

  老瞎子突然笑了,「總好過你這條替人賣命的看門狗吧。狡兔死走狗烹,一次不夠,還要再嘗一嘗滋味?我看你們這些刑徒遺民,當初之所以落了個今日田地,就是陳清都你們這些人連累的。我在這邊待了這麼久,知道為什麼一直不願意往北邊瞧嗎,我是怕一看到你們這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會把我活活笑死。」

  老瞎子指了指院門口那條瑟瑟發抖的老狗,「你瞧瞧你陳清都,比它好到哪裡去了?」

  老瞎子偏轉視線,對那個年輕女子沙啞笑道:「寧丫頭,你可別惱,與你無關,你還是很不錯的。」

  寧姚默不作聲。

  陳清都很快就帶著寧姚離去。

  老瞎子輕輕嘆息一聲,再無心情去欣賞那幅尚未完工的山河畫卷,走向院門,看到那條諂媚抬頭吐舌頭的老狗,老瞎子驟然間伸出一腳,重重踩在老狗的背脊上,它立即嗚咽求饒,老瞎子直接將這頭生命力無比頑强的遠古大妖,踩斷了整條脊梁骨,反正靠著那顆年輕大妖的眼珠子,它很快就可以恢復。

  老瞎子嘀嘀咕咕,步入院子。

  劍氣長城那邊的牆頭上。

  老大劍仙盤腿而坐,寧姚在喝酒。

  陳清都淡然道:「不用替我打抱不平,老瞎子才是當初最受傷的那個人,所以不是外界傳聞那般,跟蠻荒天下的祖妖大戰一場,輸了才丟掉的雙眼,而是很早之前,他自己伸手剮出的眼珠子,一顆丟在了浩然天下,一顆摔在了青冥天下。我這次去找他,為的就是想要親耳聽到他那句『誰也不幫』,已經很好了。」

  寧姚點點頭。

  寧姚喝過了半壺酒,轉頭望向老大劍仙。

  陳清都氣笑道:「寧丫頭,我不是說你,你倒是回自己家瞧去啊,這兒可陳爺爺我的地盤,哪有被你趕人的道理?」

  雖然嘴上這麼說,老人仍是跳下牆頭,走回自己茅屋。

  其實他是知道原因的,那個小子曾經在這牆頭上打過拳嘛。

  寧姚從袖中拿出一支卷軸,將酒壺放在一邊,然後趴在牆頭上,攤開那幅光陰長河走馬燈,這已經是第三遍還是第四遍了?

  畫卷上,場景是在那個她也去過的神仙墳,一群孩子正在放紙鳶,有個黝黑乾瘦的孩子,一個人遠遠坐在別處,顯得形單影隻,有同齡人放飛紙鳶的奔跑過程中,路過那個傢伙身邊,拽了拽紙鳶,然後蹲下身,撿起一塊泥巴,狠狠丟擲過去,看到那個轉身就跑的身影,手有紙鳶的高大孩子,哈哈大笑。

  寧姚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幅畫卷上敲了敲,剛好戳在那個高大孩子的腦門上,她嘀嘀咕咕了一些。

  她然後收回手,就這麼安安靜靜看完這幅畫卷。

  咫尺物當中,其實還有不少,不過她每次都只會看一幅。

  她翻轉身,雙手疊放在後腦勺下邊,輕輕搖晃一條腿。

  喜歡他,與畫卷無關。

  看過了一幅幅畫卷,只是從喜歡,變成了更喜歡。

  她寧姚,喜歡誰,與天地無關。

  陳平安可以為了她,傻乎乎練習一百萬拳。

  可這很了不起嗎?

  寧姚睜開眼睛,她覺得自己哪怕死一百萬次,都可以繼續喜歡他。

  ————

  茅小冬告訴陳平安,大隋京城的暗流湧動,已經不會影響到山崖書院,最開心的當然是李寶瓶,拉著陳平安開始逛蕩京城四方。請小師叔吃了她經常光顧的兩家陋巷小飯館,看過了大隋各處名勝古跡,花去了足足大半個月的光陰,李寶瓶都說還有小半有趣的地方沒去,但是通過崔東山的閒聊,得知小師叔如今剛剛躋身練氣士二境,正是需要日夜不休汲取天地靈氣的關鍵時期,李寶瓶便打算按照家鄉規矩,「餘著」。

  陳平安開始真正修行。

  以白天特定時辰的純正陽氣,溫煦臟腑百骸,抵禦外邪、渾濁之氣的侵蝕氣府。

  以夜間某些時刻汲取的清靈陰氣,著重滋潤兩座已經開府、安放本命物的竅穴。

  由於金色文膽的煉化,很大程度上涉及到儒家修行,茅小冬就親自拿出一部詩集,指點陳平安,通讀歷史上上最著名的百餘首塞外詩。

  得知陳平安這麼遙遠的遊歷,竟然在兩洲版圖上,連一座古戰場遺址都不曾親臨觀摩,只有在那小小的藕花福地,看過一群僧人在一座戰場誦經念佛,所以又將陳平安教訓了一通。

  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被茅小冬「關門」,不然符籙品秩再高,靈氣流逝速度再慢,都不是一件好事。

  至於開門之法,則是崔東山在陳平安詳細講述真身符的來歷後,崔東山回去揣摩、搗鼓一番,真就成了。

  崔東山舔著臉說想要翻翻那本《丹書真跡》,他願意每翻一頁書,支付給先生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沒答應。

  裴錢陪著陳平安和李寶瓶逛了幾次,實在是覺得在書院更舒服些,每天走來走去,晨出晚歸,累個半死,哪裡有在崔東山院子那邊跟李槐吹牛打屁、玩五子棋,後來就找藉口留在書院,陳平安也覺得裴錢走了這麼遠的路,一步不比他們少,

  就由著裴錢在書院嬉戲打鬧,不過每天還會檢查裴錢的抄書,再讓朱斂盯著裴錢的走樁和練刀練劍,關於習武一事,裴錢用不用心,不重要,陳平安不是特別看重,但是一炷香都能不少。

  茅小冬經常會與陳平安閒聊,其中有說到一句「法令,只是治國工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

  應該是茅小冬擔心陳平安這位小師弟,不小心在法家一途上越走越遠,不得不出聲提醒。

  茅小冬當時笑道:「這句話可不是我們儒生所說,不是故意貶低法家而抬高儒學,而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土法家酷吏,他自己說的。」

  陳平安點頭認可。

  在崔東山的院子裡,裴錢經常和李槐湊在一起,翻來覆去,看那幾本江湖俠客的演義,看得有快有慢,所以經常會為了該不該翻書頁而爭吵,偶爾李寶瓶也會陪著看一會兒,不過裴錢和李槐喜歡看那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蕩氣迴腸的生生死死。

  李寶瓶也看這些,只是更喜歡看那些可能連名字都沒有的人物,瞎琢磨,為何此人會在書上此地、說此話行此事。

  朱斂有天拿出一摞自己寫的文稿,是寫書中一位位俠女紛紛落難、慘遭江湖名宿和無名小輩欺辱的橋段,於祿偷偷看過之後,驚為天人。

  朱斂覺得於祿不愧是自己的知己,極為投緣。

  崔東山書房那邊,堆滿了仙氣縹緲的古畫,一幅幅畫卷上有鳥語花香,有空山新雨,還有老叟寒江垂釣圖。

  結果當晚就給李槐和裴錢「畫蛇添足」,在這些傳世名畫上邊,擅自勾勾畫畫,大煞風景。

  比如在裴錢為鳥雀畫上鳥籠,歪歪扭扭,靈感來自青鸞國那位柳氏小姐的那只鸞籠。

  李槐在孤舟蓑笠翁的船邊,畫了條比小舟還要巨大的怪魚。

  崔東山見到之後,也不生氣。

  崔東山某天拿出一幅怪癖的宮廷畫作,骷髏鬼怪消暑圖,怡然自得,說是要給裴錢長長見識。

  裴錢看得仔細,結果一具骷髏剎那之間變大,幾乎要衝破畫卷,嚇得裴錢差點魂魄飛散,甚至只敢呆呆坐在原地,無聲哭泣。

  一直到見著了陳平安也只是抿起嘴巴。

  結果崔東山就被陳平安追著打,連拳帶腳,破口大駡,髒話連篇,連龍泉郡家鄉方言都從嘴裡蹦出來了。抓起一掃帚,砸在崔東山後腦勺上,崔東山飛撲出去,倒地裝死,才算勉强逃過一劫。

  崔東山偶爾也會說些正經事。

  這天一堆人不知怎麼就聊起了人之壽命一事,崔東山笑道:「應該知道蛇蛻皮吧?先生生長在鄉野之地,應該看到過不少。」

  陳平安點點頭,李寶瓶裴錢和李槐也點頭。

  崔東山笑眯眯道:「若說人之魂魄為本,其餘肌膚、骨肉為衣,那麼你們猜猜看,一個凡夫俗子活到六十歲,他這輩子要更換多少件『人皮衣裳』嗎?」

  裴錢覺得這個說法,有些讓她毛骨悚然。

  崔東山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

  裴錢瞪大眼睛,「十件?」

  李寶瓶皺眉道:「一百?」

  李槐純粹是為了拆臺,他就喜歡跟李寶瓶和裴錢抬杠,大大咧咧道:「一千!」

  崔東山點頭道:「人這輩子,在不知不覺間,要更換一千件人皮衣裳。」

  崔東山繼續道:「再加上那些冥冥之中無比契合天地的氣府竅穴,所以世間有靈衆生,成為精魅之後,都願意化作人形。」

  「你們家鄉龍窯的御制瓷器,明明那麼脆弱,不堪一擊,最怕磕碰,為何皇帝陛下還要命人燒造?不直接要那山上的泥巴,或是『體魄』更結實些的陶罐?」

  李槐笑呵呵道:「好看唄,值錢啊。崔東山你咋會問這種沒腦子的問題?」

  崔東山駡道:「對對對,就你有腦子,長得就虎頭虎腦,虎了吧唧的。」

  李槐做了個鬼臉,嬉皮笑臉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陳平安會心一笑。

  陳平安有天坐在崔東山院子廊道中,摘了養劍葫卻沒有喝酒,手心抵住葫蘆口子,輕輕搖晃酒壺。

  小院暫時四下無人,難得片刻清靜。

  在煉出水、金兩件本命物後,煉製第三件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就成了繞不過的一道坎。

  但是按照張山峰的說法,尋常練氣士,三件就本命物夠了,一攻一防,最後一件幫助練氣士更快汲取靈氣,已是地仙之下修士相當不俗的成就。

  關於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能否煉製為陳平安自己的本命物,崔東山說得語焉不詳,只說那把元嬰劍修的離火飛劍,贈送給謝謝後,即便被她成功煉製為本命物,可相較於劍修的本命飛劍,看似相差不大,實則雲泥之別,比較雞肋,不過所謂的雞肋,是相較於上五境修士而言,尋常地仙,有此機遇,能夠剝奪一位地仙劍修的本命飛劍,化為己用,還是可以燒高香的。

  火,土,木。

  剩餘三件本命物。

  以大驪王朝五色社稷土,作為本命物的想法,早前陳平安就已經徹底打消。

  觀道觀的老觀主,曾經讓那背著巨大葫蘆的小道童捎話,其中提及過阮秀姑娘的火龍,可以拿來煉化,可陳平安又沒有失心瘋,別說是這種喪心病狂的勾當,陳平安光是一想到阮邛那種防賊的眼神,就已經很無奈了。恐怕這種念頭,只要給阮邛知道了,自己肯定會被這位兵家聖人直接拿鑄劍的鐵錘,將他錘成一灘肉泥。

  那就先不去想五行之火。

  所以最後剩下的,就是木。

  陳平安其實有些打算,就是那棵被砍倒的老槐樹,不過當時就給老百姓們瓜分殆盡,那把留在劍氣長城的槐木劍,就是當年他讓小寶瓶去扛回來的槐枝之一。

  宋集薪說過家鄉的變化,顯然如今小鎮百姓一個比一個精明,牛角山的包袱齋眼力又不差,未必會留給陳平安撿漏的機會了。

  陳平安愁得直撓頭。

  向後躺去。

  如今是五境巔峰的純粹武夫。

  二境練氣士,萬事開頭難,陳平安自己最清楚這個二境修士的來之不易。

  背著把半仙兵的劍仙,只是除非拼死一搏,否則拔劍都不易。

  養劍葫有兩把飛劍,本命小酆都的十五還好,初一已經快要造反了,與陳平安心意相通,幾乎每天都要嚷嚷著吃那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塊長條狀斬龍台。

  穿著法袍金醴,好在七境之前穿著都無礙,反而能夠幫忙快速汲取天地靈氣,很大程度上,等於彌補了陳平安長生橋斷去後,修行天資方面的致命缺陷,不過每次以內視之法巡游氣府,那些水運凝結而成的綠衣小童,仍是一個個眼神幽怨,顯然是對水府靈氣經常出現入不敷出的情況,害得它們身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尷尬境地,所以它們特別委屈。

  倒是那個金色文膽顯化的儒衫小人兒,讓陳平安有些意外之喜,騎著那條純粹真氣凝聚而成的火龍,每天耀武揚威,逍遙快活,幫著陳平安巡狩自身小天地,此舉能夠裨益魂魄,幫助陳平安拓展筋脈,而且一些一次次大戰死戰後遺留下來的沉屙雜質,隱匿在魂魄深處的渾濁污穢之氣,被小人兒騎乘那條火龍,好似一位大將軍,單槍匹馬在那邊攻城拔寨,勤勤懇懇,清掃躲藏在深山老林的反賊餘孽。

  不過它和火龍,與水府那撥同樣勤勉持家的綠衣童子,明顯不太對付,雙方已經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成為一位練氣士後,陳平安其實頭一遭有些茫然。

  要做取捨。

  為了活命,練拳走樁吃苦頭,陳平安毫不猶豫。

  可是如今性命無憂,只要願意,今天立即躋身六境都不難,如那富裕門戶之人,要為掙金子還是銀子而煩惱,這讓陳平安很不適應。

  骨子裡當慣了窮光蛋,總覺得死死握在手裡的一袋子銅錢,或是米缸裡的那薄薄一層米,才是真正屬自己的。

  身邊即便有了座金山銀山,仍是覺得它們今天即便是自己的,一覺醒來,明天就會是別人的了。

  陳平安知道這樣不對,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在這件事上,不能說寸步不前,可終究是進展緩慢。

  陳平安其實在幾年中,知道許多事情已經改了許多,比如不穿草鞋、換上靴子就彆扭,差點會走不動路。比如穿了法袍金醴、頭別玉簪子,總覺得自己就是書上說的那種沐猴而冠。又比如為了那個曾經與陸台說過的夢想,會買許多破費銀子的無用之物,想要有朝一日,在龍泉郡有個家大業大的新家。

  陳平安翹起腿,輕輕搖晃。

  蓮花小人兒鬼鬼祟祟從地底下探頭探腦,一溜煙兒飛奔上臺階,最後爬到了陳平安腳背上坐著。

  陳平安伸出手指竪在嘴邊,示意不要說話。

  自從崔東山第一次出現在青鸞國那座村莊,蓮花小人兒就幾乎不露面了,這是陳平安要它做的,它雖然不明白,卻也照做。

  只有一條骼膊的蓮花小人兒伸手捂住嘴,笑著使勁點頭。

  陳平安晃著腿,小傢伙像是在蕩秋千,如果不是始終捂著嘴,它早就要咯咯笑出聲了。

  一看到歡快的蓮花小人兒,陳平安就心境祥和了許多,那些雜念和煩憂,一掃而空。

  陳平安閉上眼睛,沒過多久,發現腳背一輕,轉頭睜眼望去,小傢伙學著他躺著翹腿呢。

  給陳平安發現後,它笑眯起了眼。

  陳平安側身而臥,它也有樣學樣。

  陳平安開始搖頭晃腦,看似念念有詞,卻不發出聲音。

  小傢伙依葫蘆畫瓢,模仿陳平安。

  一大一小,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在念叨個什麼。

  陳平安並不知道。

  崔東山就在小院院牆外,腦袋靠著牆壁,身體像是一座……斜坡。

  崔東山知道陳平安,為何故意讓蓮花小人兒躲著自己。

  因為在陳平安眼中,當下無憂無慮的蓮花小人兒,就已經是最好的了。

  他甚至都不想、也不願意去知道蓮花小人兒,是不是其實很稀罕,是不是很價值連城,是不是大有用處。

  所以崔東山憋得有些難受。

  因為他很想告訴陳平安,那個小傢伙,真的真的很不簡單。

  但是崔東山不知為何,琢磨來琢磨去,雖然明知道告不告訴,在陳平安那邊,最後都會是一樣的結果,但是崔東山就這麼思來想去,突然覺得不說就不說吧,其實也挺好的。

  崔東山一想通這點後,便滿臉笑意,恢復常態,腦袋往後輕輕一磕,站直身體,悄無聲息地向前飄蕩而去。

  人生若有不快活,只因未識我先生。

  崔東山當下十分快活,因為只要拿這句話去小寶瓶那邊邀功,說不定以後可以少挨一次拍印章。

  於是崔東山飛奔而去,到了學堂窗臺外,對著紅襦裙小姑娘擠眉弄眼。

  結果被教書先生一聲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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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9 12:42:05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一十七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

  不知不覺,由夏入秋。

  陳平安經過這段時間的溫養,以勤補拙,兩件擱放本命物的氣府,靈氣飽滿。

  關於練拳和煉氣一事,陳平安儘量不太過厚此薄彼,但是隨著真正成為練氣士,近期每天必須耗費最少四個時辰去呼吸吐納,陳平安對於未來那個瓶頸的到來,就愈發清晰,總有一天,成為七境純粹武夫,再躋身練氣士中五境,就需要他再做出一次選擇。

  茅小冬有天玩笑道:「你在崔東山院子裡修行的時候,也沒見你心疼書院的靈氣,為何當初在東華山之巔,半點靈氣都不願多占,是不是過於矯情了?」

  陳平安答道:「大規矩守住之後,就可以講一講入鄉隨俗和人之常情了,崔東山,謝謝,林守一,在這座院子,都可以憑藉自己的境界,汲取靈氣,且書院默認為無錯之舉,那麼我自然也可以。這大概就像……小院外邊的的東華山,就是浩然天下,而在這座院子,就變成了一國一地,是一座小天地。沒有出現某種有違本心、或是儒家禮儀的前提下,我就是……自由的。」

  陳平安說得斷斷續續,因為經常要思量片刻,停下想一想,才繼續開口。

  茅小冬點點頭。

  看來當初在東華山之巔煉物之時,自己用心良苦的那番話,沒白說。

  茅小冬又問:「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你覺得道理在哪裡?」

  陳平安答道:「本意應該是告誡君子,要懂得藏拙,去適應一個不那麼好的世道,至於哪裡不好,我說不上來,只覺得距離儒家心目中的世道,相差甚遠,至於為何如此,更是想不明白。而且我覺得這句話有點問題,很容易讓人誤入歧途,一味害怕木秀於林,不敢行高於人,反而讓很多人覺得摧秀木、非高人,是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既然大家都做,我做了,就是與俗同理,反正法不責衆。可一旦深究此事,似乎又與我說的入鄉隨俗,出現了糾纏,雖說其實可以細分,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然後再去厘清界線,但我總覺得還是很費勁,應該是尚未找到根本之法。」

  這一次,陳平安仍是說得磕磕碰碰,於是陳平安忍不住好奇問道:「這類被世人推崇的所謂金玉良言,不否認,也確實能夠免去許多困苦,就像我也會經常拿來自省,但它們真能夠被儒家聖賢認可為『規矩』嗎?」

  茅小冬哈哈大笑,卻沒有給出答案。

  茅小冬然後轉移話題,「白馬非馬,你怎麼看?」

  陳平安答道:「崔東山曾經說過此事,說那是因為聖人最早造字之時,不夠完善,大道難免不全,屬無形中帶給世人的『文字障』,時過境遷,後世創造出越來越多的文字,當時是難題,如今就很好解決了,白馬自然是馬的一種,但白馬不等同於馬,可憐古人就只能在那個『非』字上兜兜轉轉,繞來繞去,按照崔東山的說法,這又叫『脈絡障』,不解此學,文字再多,還是白搭。例如別人說一件正確事,旁人以另外一件正確事去否認先前正確事,旁人乍一聽,又不願意刨根問底,細細掰碎,就會下意識覺得前者是錯,這就算犯了脈絡障,還有諸多以偏概全,順序混淆,皆是不懂來龍去脈。崔東山對此,頗為憤憤,說讀書人,甚至是賢人君子和聖人,一樣難逃此劫,還說天底下所有人,年幼時最該蒙學的,就是此學,這才是立身之本,比任何高高低低的道理都管用,崔東山更說諸子百家聖賢文章,最少有半數『拎不清』。懂了此學,才有資格去領悟至聖先師與禮聖的根本學問,不然尋常讀書人,看似苦讀聖賢書,最終就只是造出一棟空中閣樓,撐死了,不過是飄在彩雲間的白帝城,不著邊際。」

  茅小冬細細咀嚼後,笑道:「不全是那個小王八蛋的泄憤之言,還是有那麼點嚼勁的。」

  陳平安笑道:「崔東山願意說,我只管聽,畢竟文聖老先生曾經說過,讓我萬事多想想,總是好的,哪怕最後得出的結論,還是否定,可那看似多走的一圈心路,其實不是冤枉路。」

  茅小冬拍掌而笑,「先生高妙!」

  然後茅小冬一臉期待,希冀著這個小師弟好歹有點悟性。

  陳平安忍著笑,懂了,道:「下次如果能夠見到文聖老先生,我會多聊聊茅山主。」

  茅小冬輕聲道:「切記切記,莫要含蓄,我家先生不吃這一套,比如我說了這句『先生高妙』,你到時候就原原本本照實說,哪怕添油加醋都無妨,卻絕對不能彎彎腸子。」

  陳平安說自己記下了。

  最後茅小冬拿給陳平安一封來自大驪龍泉郡披雲山的飛劍傳信。

  茅小冬離開。

  山崖書院如今管事的那撥人,有些人心搖晃,都需要他去安撫。

  時不時與陳平安閒聊,既是擺一擺師兄的架子,也算是忙中偷閒的散心事,當然也有為陳平安心境一事查漏補缺的師兄本分職責。

  陳平安打開後,是北岳正神魏檗的熟悉字跡。

  先前陳平安給魏檗寄去了一封信,詢問關於西邊大山轉手賤賣山頭一事。

  陳平安對於魏檗這位最早、也是唯一殘存的神水國山岳正神,懷有一種天然的信任。

  魏檗在信上告訴陳平安,先前連同清風城許氏在內,有總計九座山頭在尋找下家,阮邛、福祿街李氏等幾家都各有接手,暫時還剩下兩座,如果陳平安想要,他可以出面幫忙談價,而且魏檗建議剩餘兩座雖然是給別人撿剩下的,其實陳平安買了還是不虧,還埋怨為何陳平安不早些寄信,不然他完全可以將那座牛角山吃下來,哪怕陳平安兜裡神仙錢不夠,他魏檗可以先墊上,兩人瓜分牛角山,牛角山可是擁有一座包袱齋等於半賣半送的仙家渡口!

  陳平安又看了一遍書信,確保沒有遺漏什麼隱藏玄機後,收入方寸物當中。

  龍泉郡西邊大山,一座座靈氣充沛不輸寶瓶洲頂尖仙家府邸,這不假,可是山水氣運被分割得厲害,再者,地盤還是太小。對於那些動輒方圓百里、甚至是千里的仙家門派、宗字頭而言,那些單個拎出來,大多方圓十數里的龍泉山頭,實在是很難形成氣候。當然,供奉一位金丹地仙,綽綽有餘。

  陳平安覺得買山一事,可行。

  就去茅小冬書房那邊,提筆寫了一封信,請魏檗先商量個價格。

  讓裴錢跑腿,去交給一位書院專門負責此事的老夫子。

  坐在古色古香的書房內,陳平安想起最近一次閒聊,崔東山又隨口說起了青鸞國的佛道之辯,之前他給陳平安提及過關於諸子百家的「正經」書籍,其實不多,所以順嘴就讓陳平安可以去書院藏書樓找出那幾本佛道兩家經典。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離開書房,等待林守一煉氣告一段落,拉著他去了一趟藏書樓。

  路上,林守一笑問道:「那件事,還沒有想出答案?」

  陳平安楞了一下,隨即想起是在書院第一次拜訪林守一,後者所說的感激。

  陳平安苦笑道:「我是真猜不出來,好奇得很,你就別跟我打啞謎了。你要再不說,我離開書院之前,肯定要直接問你。」

  林守一微笑道:「還記得那次山路泥濘,李槐滿地打滾,所有人都感到厭煩嗎?」

  陳平安想了想,「依稀記得,後來我是答應給李槐也做一隻書箱,他才破涕為笑,不再搗蛋了,不然估計我們一時半會兒別想趕路。不過這幾年,李槐懂事太多了。」

  林守一問道:「那你還記不記得當時跟我說了什麼?」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林守一微笑道:「我知道你肯定記得。」

  陳平安感慨道:「那麼點小事,你還真上心了?」

  林守一點頭道:「當時我最不合群,李寶瓶喊你小師叔,李槐與你最親近,就算是阿良,都喜歡跟他們兩個聊天打屁,朱鹿和朱河更是父女,唯獨我林守一,好像最不合時宜,雖然我表現得無所謂,可要說內心半點不失落,怎麼可能呢?所以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就不該跟你們一起去大隋求學。」

  林守一聊起這些,這位在書院不苟言笑的修道美玉,竟然有些溫暖笑意,「然後你蹲在泥路上,轉頭對我說了兩句話,『給你也做一隻?』「反正也是順手隨便的」。」

  林守一緩緩而行,「所以我當時答應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我當時沒多想,只覺得不這麼說,你肯定不會要。可到時候我給李槐做了書箱,就只有你沒有,我擔心你會因此而疏遠小寶瓶和李槐,說實話,在那個時候,我有考慮你的心情,但更多還是想著三人當中,你林守一歲數最大,性情又穩重,以後到了書院,我要離開,就想著你能夠多照顧一些他們。」

  林守一點頭道:「這些,我其實當時在路上就明白,但是我這個人有一點做得還算不錯,那就是別人對我的善意,我不會因為他對別人善意更多,而心有不平。」

  林守一笑容愈多,道:「後來在過河渡船上,你是先給李槐做的小書箱,我那只就成了你最後做的,自然而然,也就是你陳平安最熟手的那只竹箱,成了事實上最好的一隻。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陳平安這個傢伙,話不多,人其實還不錯。所以到了書院,李槐給人欺負,我雖然出力不多,但我到底沒有躲起來,知道嗎,那時候,我已經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修道之路,所以我當時是賭上了所有的未來,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給人打殘,斷了修道之路,然後繼續一輩子當個給爹娘都瞧不起的私生子,但是也要先做到一個不讓你陳平安瞧不起的人。」

  陳平安點頭道:「這些我都記在心裡。」

  林守一笑道:「所以那次元嬰劍修刺殺小院過後,你陳平安到了院子裡,最後故意坐在了我林守一身邊,我知道,你陳平安也知道,其實除了李槐那個缺心眼的,就算是裴錢,院子裡所有人也都知道,你為何會獨獨坐在我身邊,是怕我早早涉足修行而且心高氣傲,卻在那場戰事中只能從頭到尾旁觀,所以肯定會感到失落,怕我林守一與你們愈行愈遠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沒有否認這些,笑問道:「那你知道我最感激你什麼嗎?現在輪到你猜猜看了。」

  林守一直接搖頭道:「我這個人,比較認死理,其餘不去多想,這點跟你陳平安差了十萬八千里,我肯定猜不到。」

  陳平安也沒有賣關子,說道:「你曾經告訴我,天底下不是所有父母,都像我陳平安的爹娘這樣。」

  林守一有些疑惑。

  陳平安伸出拳頭,伸出一根手指,笑道:「首先,我很高興你林守一願意說這樣的話,說明你把我當朋友了,畢竟你的身份,一直是你最大的心結。」

  陳平安伸出第二根手指,「這句話,我一直牢牢記住,以至於我在藕花福地那趟遊歷結束後,和裴錢一直能夠走到這裡,都要歸功於你這句話。」

  陳平安最後伸出第三根手指,「而且聽過這句話後,我就像……一個窮光蛋,突然之間發現自己原來是繼承了好大一筆家産的有錢人!一想到這個,我見著了再有錢的同齡人,比如後來成了朋友的范二,或是始終沒有成為朋友的皚皚洲劉幽州,我與他們相處,我都在有錢沒錢這種事情上,不覺得有什麼好自慚形穢的。」

  林守一笑了笑,然後一語道破天機,「我估計宋集薪最記恨你這點。」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在藏書樓前停下腳步,抬頭仰望高樓,「林守一,我這點微不足道的善意,被你這麼重視和珍惜,我很高興,特別高興。」

  林守一則說道:「這個世道,連好人也喜歡苛求好人,所以你也要珍惜我這麼個朋友啊。」

  陳平安笑道:「我會的!」

  林守一問道:「那麼你送我東西,我將來回不回禮,是不是就不用斤斤計較了?」

  陳平安大手一揮,摟過林守一肩頭,「休想!」

  林守一微微巧勁,彈開陳平安,正了正衣襟,埋怨道:「要是給書院女子瞧見了這一幕,指不定就要少掉幾個仰慕者。我自然是不會喜歡她們,可也不討厭她們喜歡我啊。」

  陳平安笑道:「我看在書院這些年,其實就你林守一鬼鬼祟祟,變化最大。」

  林守一與陳平安相視一眼,都想起了某人,然後莫名其妙就一起爽朗大笑。

  這大概就是朋友之間的心有靈犀。

  兩個同鄉人,談笑風生,一起大步走入藏書樓。

  無數書上的道理,在等著他們去翻閱和擷取。

  ————

  落魄山竹樓那邊,青衣小童剛剛從小鎮酒樓與朋友吃過了一場送行酒。

  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發現他好像有些興致闌珊,她問道:「沒跟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喝盡興?還是酒水錢太貴?」

  青衣小童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竹椅上,雙手托著腮幫,「江湖事,你不懂。」

  粉裙女童伸過手,給他倒了些瓜子,青衣小童倒是沒拒絕。

  之前那位黃庭國御江水神,通過青衣小童,順利得到了一塊無比值錢的太平無事牌。

  然後得了黃庭國朝廷禮部許可關牒,離開轄境,過關大驪邊境,拜訪落魄山。

  青衣小童帶著那位最要好的江湖兄弟,逛了不少地方,粉裙女童估計這傢伙沒少在那水神面前吹牛皮。

  青衣小童磕完了瓜子,一陣愁悶哀嚎,一通抓耳撓腮,然後瞬間平靜下來,雙腿筆直,沒個精神氣,癱靠在竹椅上,緩緩道:「江河正神,分那三六九等,喝酒的時候,我這位兄弟說來的路上,見著了鐵符江那位品秩最高的江神,很是羨慕。就想要讓我跟大驪朝廷美言幾句,將一些支流江河,劃入他的御江轄境。」

  「那他給你打點關係的神仙錢了嗎?」

  「沒呢。」

  粉裙女童眼神古怪。

  青衣小童瞪了一眼她,惱火道:「可不是我這兄弟小氣,他自己說了,兄弟之間,談這些銀錢來往,太不像話。我覺得是這個理兒。我現在只是愁該進哪座廟燒哪尊菩薩的香火。你是知道的,魏檗那傢伙一直不待見我,上次找他就一直推托,半點義氣和情誼都不講的。咱們家山頂那個長了顆金腦袋的山神,說話又不頂用。郡守吳鳶,姓袁的縣令,之前我也碰過壁。倒是那個叫許弱的,就是送我們一人一塊太平無事牌的劍客,我覺得有戲,只是找不到他啊。」

  粉裙女童嗑著瓜子,小聲問道:「就算找著了廟,你有那供奉錢嗎?」

  青衣小童有些底氣不足,「那個許弱,不一定跟我收錢的。你看許弱跟我們老爺關係那麼好,好意思收我錢嗎?實在不行,我就先欠著,回頭跟老爺借錢還給許弱,這總行了吧?」

  粉裙女童難得發火,怒道:「你怎麼回事?!怎麼總惦念著老爺的錢?」

  青衣小童嘟囔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有什麼稀奇,誰還沒有個落魄時候,再說了,咱們這兒不就叫落魄山嘛。得怪老爺,挑了這麼座山頭,名字取得不吉利。」

  粉裙女童更加生氣,「你這都能怪到老爺身上?你良心是不是給狗吃了?!」

  要是換成其它事情,她敢這麼跟他說話,青衣小童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天,青衣小童連生氣都不太想,提不起勁兒。

  就在此時,最近一年已經極少蒞臨落魄山的魏檗,出現在道路上,緩緩走來。

  青衣小童一個蹦跳起來,飛奔過去,無比諂媚道:「魏大正神,怎麼今天得空兒來我家做客啊,走路累不累,要不要坐在竹椅上,我給你老人家揉揉肩捶捶腿?」

  魏檗伸手按住那個傢伙的腦袋,「一邊涼快去。」

  青衣小童雙手抱住魏檗的一隻袖子,結果給魏檗拖拽著往竹樓後邊的池塘。

  粉裙女童搖搖頭,實在是丟盡了自家老爺的臉。

  魏檗蹲在池水清澈見底的小塘旁邊,那顆金蓮種子已經開始抽芽。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魏老神仙,我跟你商量個事唄?」

  魏檗凝視著那顆極其珍貴的種子,畢竟是道家掌教陸沉在這座天下的「遺物」之一。這也是神水國國祚斷絕那麼久,卻依舊藕斷絲連、氣數未盡的根源所在,更是他魏檗盯上了鐵符江那位江河正神楊花的理由。作為神水國僅存的神祇餘孽,在當年那場浩劫中,魏檗能夠逃出生天,苟延殘喘至今,直到一舉成為大驪王朝的北岳正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當然魏檗自己的隱忍,也至關重要,人不自救天不救。

  魏檗語氣淡漠,一句話直接打消了青衣小童的那點僥倖心,「那御江水神,把你當傻子,你就把傻子當得這麼開心?」

  青衣小童憤懣起身,走出幾步後,轉頭見魏檗背對著自己,就在原地對著那個礙眼背影一通亂拳腳踢,這才趕緊跑遠。

  魏檗最後離開落魄山之前,對坐在竹椅上的兩個小傢伙笑道:「你們老爺,很快就會回來了。」

  魏檗揚長而去。

  粉裙女童無比雀躍,只是不知為何,轉頭發現本該跟她一樣驚喜高興的青衣小童,怔怔坐在竹椅上,神色恍惚。

  她輕聲問道:「怎麼了?」

  青衣小童喃喃道:「你已經那麼傻了,結果我還給魏檗說成了傻子,你說我們老爺這次見到了我們,會不會很失望啊。」

  粉裙女童氣呼呼站起身,不再理睬這個好心當作驢肝肺的傢伙,她去提了一桶水拿了抹布,開始仔仔細細擦拭竹樓。

  青衣小童彎著腰,托著腮幫,他曾經無比憧憬過一幅畫面,那就是御江水神兄弟來落魄山做客的時候,他能夠理直氣壯地坐在一旁喝酒,看著陳平安與自己兄弟,相見恨晚,稱兄道弟,推杯換盞。那樣的話,他會很自豪。酒宴散去後,他就可以在跟陳平安一起返回落魄山的時候,與他吹噓自己當年的江湖事跡,在御江那邊是何等風光。

  可是才發現好像有點難。

  青衣小童有些失落,低頭看見地上的瓜子殼,好像還有幾顆漏網之魚,百無聊賴的青衣小童便揀選撿起,吃了起來,好像滋味比平時更好一些?

  正在擦拭竹樓階梯的粉裙女童湊巧撞見這一幕,驚訝問道:「你已經窮到這份上了嗎?該不會是將所有家底,都送給你的御江水神兄弟了吧?」

  青衣小童已經心情好轉不少,朝她翻了個白眼,「我又不傻,媳婦本都不知道留點?我可不想成為老崔這樣的老光棍!年少不知錢珍貴,老來乖乖打光棍,這個道理,等到咱們老爺回家後,我也要說上一說的,省得他還是喜歡當那善財童子……」

  砰然一聲。

  青衣小童整個人飛向崖外。

  粉裙女童已經見怪不怪,並不擔心他的安危。

  一條青色長蛇驀然現身,騰雲駕霧,然後沿著峭壁攀岩而上,恢復青衣小童的模樣,大搖大擺走向竹樓,「忠言逆耳啊,難怪自古忠臣良將難善終……」

  又是砰然一聲。

  青衣小童再次倒飛出去。

  他第二次返回山頂後,看到一位儒衫卻光腳的老者站在竹樓二樓,青衣小童立即嚷嚷道:「老崔,這次我可什麼都沒有說了啊!」

  又給打得墜入山崖。

  粉裙女童已經在二樓擦拭欄桿,有些疑惑不解。

  崔姓老人微笑道:「皮癢欠揍長記性。」

  粉裙女童無法反駁,便不再為青衣小童求情了。

  落魄山山路上,青衣小童駡駡咧咧一路飛奔上山。

  ————

  中土神洲附近的那座海外孤島上。

  儒衫男子這天又拒絕了一位訪客,讓一位亞聖一脈的學宮大祭酒吃了閉門羹。

  若是之前,儒衫男子哪怕不願意「開門」,到底還是會露個面。這一次直接就見也不見了。

  那位學宮大祭酒只得失望而去,內心深處,難免還有些惴惴。

  不知為何這次那位讀書人,如此不近人情。

  儒衫男子一直站在當年趙繇居住的茅屋內,書山有路。

  他站在其中一處,正在翻看一本隨手抽出的儒家書籍,撰寫這部書籍的儒家聖人,文脈已斷,因為年紀輕輕,就毫無徵兆地死於光陰長河之中,而弟子又未能夠真正掌握文脈精髓,不過百年,文運香火就此斷絕。

  他放下書本,走出茅屋,來到山頂,繼續遠觀滄海。

  當年趙繇是怎麼來的這裡,是因為一縷殘餘魂魄的庇護。

  不然連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和一位學宮大祭酒,都要先叩門才能進入,趙繇怎麼可能隨波逐流,就那麼巧合地到達這裡。

  他收回視線,望向崖畔,當初趙繇就是在那裡,想要一步跨出。

  他當然無所謂。

  只是當時有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在對自己使眼色。

  他這才開口勸下了趙繇。

  在趙繇離開海島後,他與那個將趙繇送到這裡的儒士,有過一次對話。

  他問:「既然如此在意,為何不現身見他。」

  那人答道:「趙繇年紀還小,見到我,他只會更加愧疚。有些心結,需要他自己去解開,走過更遠的路,遲早會想通的。」

  他問道:「那你齊靜春就不怕趙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想法?趙繇資質不錯,在中土神洲開宗立派不難。你將自身本命字剝離出那些文運氣數,只以最純粹的天地浩然氣藏在木龍鎮紙之中,等著趙繇心境枯木逢春猶再發的那一天,可你就不怕趙繇為別的文脈、甚至是道家作嫁衣裳?」

  齊靜春答道:「沒關係,我這個學生能夠活著就好。繼不繼承我的文脈,相較於趙繇能夠一輩子安穩求學問道,其實沒有那麼重要。」

  他感慨道:「齊靜春,你可惜了。」

  齊靜春當時只是笑而不語。

  此時此刻,這位曾經一劍劈開黃河洞天的中土讀書人,覺得人生知己,又少一人。

  寶瓶洲雲霞山。

  已經獨自占據一峰府邸的蔡金簡,今日在蒲團上獨坐修道,睜眼後,起身走到視野開闊的觀景台。

  修道路上一路高歌猛進、性情隨之愈發冷清的蔡仙子,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泛起笑意。

  當年有一位她最欽慕敬重的讀書人,在交給她第一幅光陰長河畫卷的時候,做了件讓蔡金簡只覺得翻天覆地的事情。

  那位在她心目中學究天人、毫無瑕疵的齊先生,竟然像一位學生請教先生,誠心問她:「你如果將這副畫卷送往劍氣長城,會不會畫蛇添足?反而不美?」

  蔡金簡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當時的那份心情,簡直就是元嬰修士渡劫差不多,五雷轟頂。

  齊先生見她流露出那般呆滯神色後,笑道:「世間男女之事,我委實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是也。」

  蔡金簡板著臉,使勁綳著。

  齊靜春無奈道:「想笑就笑吧。」

  蔡金簡最後也沒有笑出來,內心深處,反而有些傷心,痴痴看著那位齊先生,回過神後,蔡金簡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若是不喜歡,做這些,未必有用。是不是畫蛇添足,就不重要。若是原本就有些喜歡,看了這些,說不定會更加喜歡。」

  那個時候,聽過了蔡金簡的言語後,齊先生好像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一下子就笑了。

  齊先生當時的笑容,會讓蔡金簡覺得,原來這個男人,學問再高,仍在人間。

  蔡金簡趴在欄桿上,笑眯起了眼,明明在遠眺,可其實觀景台外的壯觀景色,其實都不在她眼中。

  偷偷喜歡這麼一個男人,哪怕明知道他不會喜歡自己,蔡金簡都覺得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

  修行路上,以後不管百年千年,蔡金簡都願意在四下無人的安靜寂寥時刻,想一想他。

  ————

  寶瓶洲中部,一個與朱熒王朝南方邊境接壤處的仙家渡口。

  柳清山買了一大壺酒,坐在河邊,一大口接著一大口喝酒。

  柳伯奇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只是沒有想到比想像中更快一些。

  先是一場與練氣士的衝突,這還是小事一樁,然後是一個更大的噩耗,關於青鸞國的那場鬧劇。

  她奪過柳清山手中酒壺,沉聲道:「我幾乎沒讀過書,說不出大道理,你又是讀書人,所以未必聽我的,但是不管如何,我希望你必須知道一件事!」

  柳伯奇這位師刀房女冠,一手持酒壺,一手按住腰間佩刀獍神,神色間鋒芒畢露,「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極其之多,跟他們讀過多少書根本沒有關係。遇見一點點好的人和事,就恨得牙癢癢,要麼占有,要麼毀掉。今後這類人,你願意與他們說你的道理,只管說,只是最後如果說不通了,我來講。」

  柳清山只是一直搖頭,使勁搖頭,「這些我都想得明白,我只想知道,為何大哥要那麼做。為人子的道理,我想跟我最敬重的大哥說,怎麼辦?我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如大哥,我就只想回家,跟他講這個,可以嗎?」

  柳伯奇破天荒搖頭,事事都順著柳清風的她,唯獨在這件事上沒有遷就柳清風,「別去講這個。你還是忍著受著吧。」

  柳清山喃喃道:「為什麼?」

  柳伯奇說道:「這件事情,緣由和道理,我是都不清楚,我也不願意為了開解你,而亂說一氣。但是我知道你大哥,當下只會比你更痛苦。你要是覺得去他傷口上撒鹽,你就痛快了,你就去,我不攔著,但是我會看輕了你。原來柳清山就是這麼個窩囊廢。心眼比個娘們還小!」

  柳清山一臉呆滯。

  柳伯奇有些忐忑,直截了當問道,「我是不是說重了?」

  柳清山呆呆看著她半天,驀然而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胡亂抹了抹,

  「還好。」

  柳伯奇這才將酒壺還給柳清山,「這會兒可以喝了。」

  柳清山也不客氣,接過了酒壺,大口灌酒。

  一直喝到他趴在河邊嘔吐。

  柳伯奇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如果還想喝,我再去給你買。」

  柳清山輕輕搖頭。

  最後柳伯奇在衆目睽睽之下,背著柳清山走在大街上。

  ————

  青鸞國一座縣城外的道路上,大雨過後,泥濘不堪,積水成潭。

  一輛車夫是位縣衙老人的馬車,放慢速度,片刻之後,又加快馬蹄趕往縣城。

  與那位柳縣令一同坐在車廂內的王毅甫,瞥了眼那個正在閉目養神的柳清風。

  王毅甫是國師崔瀺秘密派遣進入青鸞國的兩人之一,如今名義上是縣尉,其實是作為柳清風身邊的武秘書郎,防止一些刺殺。

  以此可見,崔瀺對於這個一個小國的小小縣令,是何等器重。

  王毅甫知道,馬車身後的道路上,有幾位婦孺蹣跚而行。

  王毅甫也閉上眼睛。

  他這位盧氏王朝的亡國大將,終於開始有些期待這個青鸞國文官,以後在那大驪朝廷,可以走到什麼高位。

  ————

  朱熒王朝北方邊境。

  亂象橫生。

  一條山路上,有幾位小門派的譜牒仙師,隱瞞身份,假扮山澤野修,早早盯上了一支往南逃難的官宦車隊。

  被馬苦玄剛好遇上,其中一位練氣士正拽著位衣裳華美婦人的頭髮,將她從車廂內拖拽而出,說是要嘗一嘗郡守夫人的滋味。

  馬苦玄一開始沒想插手,繼續走自己的路,結果給一位練氣士攔阻,馬苦玄便兩拳打死了一個半,最後一人倉皇逃竄,馬苦玄沒有理睬。

  剩下半條命的那個可憐練氣士,被馬苦玄一腳踩在胸口,馬苦玄微笑道:「壞人是這麼當的嗎?當了壞人,好歹得有點眼力吧,這還要我來教你?」

  馬苦玄一腳踩穿那人胸膛。

  馬苦玄繼續趕路。

  不曾想那位衣衫不整的婦人親人當中,有一位倍感羞辱的少年,憤而質問馬苦玄為何不殺了最後一人,這不是養虎為患嗎?

  馬苦玄便一拳打死了那少年,這才穿過噤若寒蟬的車隊,只是撂下一句,「蠢人犯蠢,比壞人更該死。」

  遠去之後,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現身,皺眉道:「那個無知少年,罪不至死。」

  馬苦玄笑道:「本來所有人都要死的,難道不該感謝我難得行俠仗義一次?」

  那個婦人趴在兒子的屍體上嚎啕大哭,對那個草菅人命的瘋子年輕人,她充滿了仇恨,以及畏懼。

  ————

  距離大驪京城最近的那座仙家門派,長春宮。

  戒備森嚴。

  皇子宋和與他娘親站在山頂,笑問道:「皇叔這是要篡位?」

  宋和很快就自己搖起了頭,道:「可是需要這麼麻煩嗎?直接弄出一樁刺殺不就行了?大隋的死士,盧氏王朝的餘孽,不都可以?娘親,我估計這會兒,別說大驪邊軍,就算朝堂上,也有不少人在攛掇著皇叔登基吧。向著我和娘親的,多是些文官,不頂用。」

  那位失去了所有權勢的大驪婦人,微笑道:「和兒,別這麼小覷你皇叔。人家心大著呢,瞧不上一張龍椅。」

  宋和不太相信。

  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世俗王朝,誰還會嫌棄龍椅硌屁股?

  婦人安慰道:「大驪朝野,民心可用。」

  宋和轉過頭,「民心?娘親,你不是一直說那些都是愚昧無知的螻蟻嗎?」

  婦人掩嘴嬌笑,「這種話,我們母子談心無妨,可是在別的場合,切記,知道了就知道了,卻不可說破。以後等你當了君臨一洲的九五至尊,也要學會裝傻。跟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叔是如此,跟滿朝文武也是如此。」

  宋和問道:「那麼跟山上人呢?」

  婦人竟是有些猶豫。

  宋和說道:「我其實一直想不明白,父皇為何一直要跟那些神仙較勁,換成我是練氣士,尤其是境界高了,誰樂意被一個人間君主束手束腳?如果以後我真當了皇帝,如果改變既定國策,你說會不會有更多的仙家勢力向我投誠,一個個圍繞在我那張龍椅四周?說不定我就可以憑藉這個,逐漸制衡國師與皇叔?」

  身材矮小卻極其玲瓏動人的宮裝婦人,嘆了口氣,「和兒,這種傻話,以後不要再說了,最好想也不要想。」

  宋和哦了一聲,「行吧,聽娘親的便是。」

  婦人嫣然一笑。

  這一點和兒最討喜,乖巧聽話,故而母子事事同心。

  至於另外那個。

  她刻意不讓自己去多想。

  ————

  龍泉劍宗。

  阮秀站在自己院子裡,吃著從騎龍巷買來的糕點。

  院子裡邊,雞崽兒長成了老母雞,又生出一窩雞崽兒,老母雞和雞崽兒都越來越多。

  那條成精開竅的土狗,有了占山為王的跡象,在西邊大山裡四處撒野,所幸曾經吃過苦頭,不敢太過放肆,在市井間見著了人,它就乖乖夾著尾巴。

  阮秀吃完了糕點,收起綉帕,拍拍手。

  一掠而起。

  來到那座不知何人刻出「天開神秀」四個大字的峭壁,她從峭壁之巔,向下行走而去。

  走到了峭壁底下,又原路返回。

  ————

  這天陳平安帶著李寶瓶和裴錢去大隋京城逛蕩。

  崔東山站在自己書房內,瞥了眼那些隨便堆放的仙家卷軸,又看了看那幾本陳平安從藏書樓借來的書籍。

  書桌上還有陳平安的刻刀和幾片竹簡,都是為了方便摘抄那些書上的文字,都沒有收起來。

  崔東山有些開心。

  李寶瓶裴錢和李槐將這裡當做自己地盤。

  陳平安何嘗不是有這麼個跡象?

  但是崔東山,今天還是有些心情不那麼暢快,無緣無故的,更讓崔東山無奈。

  能做的,他明裡暗裡都做了。

  可好像還是很難。

  他便離開書房,來到綠竹廊道那邊盤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小傢伙,出來吧。」

  隨著崔東山猛然一抬袖子。

  一個小傢伙給拽出,暈頭暈腦,搖搖晃晃。

  蓮花小人兒發現是崔東山後,便想要逃回地下。

  結果發現不管它怎麼蹦跳,都沒辦法做到,就想要跑出廊道,去院子那邊試試看。

  只是它好似一頭撞在牆壁上,跌回廊道。

  崔東山哈哈大笑,「小笨蛋。」

  蓮花小人兒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

  崔東山看著它。

  便想起了自己。

  當年求學,陪著個窮酸老秀才在那尚未發跡的貧窮陋巷,當年的自己雖說算不得什麼高人,可其實也已經是位練氣士,如果不是老秀才一開始就訂立了那麼多繁瑣規矩,他們師徒二人,何至於混得那麼慘?連飯都吃不飽?然後終於有一天,他想要去掙點錢回來,至於會不會被老秀才按照約定,驅逐出師門,顧不上了,活人不能給尿憋死!只是當他拿著一大袋子銀子回來後,老秀才面無表情,就說了兩句話,一句話是從此之後,不再是師徒。第二句話,是希望不管那些銀子從哪裡來,就送回哪裡去,因為這些銀子,是他弟子的不義之財,但是在那之後,你崔瀺愛坑蒙拐騙還是打家劫舍,他老秀才連開山大弟子都教不好,管不著了,沒這麼大本事。

  那個時候,年輕崔瀺,就像現在這個蓮花小人兒一樣,悶著,低頭不說話。

  可能心態大不一樣,但是可憐模樣,如出一轍。

  崔東山記得那個年輕崔瀺,沒有哭鬧,求著老秀才不要趕他離開師門,也只說了兩句話,銀子我可以還回去,但是希望留下一兩顆銀錠,本來就欠著一筆半年的求學錢,就當是兩清了。第二句話,是年輕崔瀺告訴老秀才,拿著這點銀子,去買幾支好些的毛筆,一桿桿光禿禿還捨不得丟的筆桿子,就算肚子裡有點學問,你又怎麼寫出文章。

  那天老秀才讓崔瀺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裡邊等著。

  老秀才走出屋子,在陋巷裡邊偷偷唉聲嘆氣一番之後,最後舔著臉跟一個街坊鄰居借了些錢,給本就看不慣他窮酸樣的潑婦,駡了個狗血淋頭,陰陽怪氣說了一大籮筐的混帳話。老秀才也不還嘴,只是賠著笑。老秀才花光了所有錢,去買了半隻油紙包裹的燒雞,大搖大擺回到屋子,再也不提那趕崔瀺離開的言語,只是招呼崔瀺坐下吃燒雞。

  兩人在那張破爛桌子上相對而坐,崔瀺吃了一會兒,問老秀才為何不吃。

  老秀才說最近牙疼,吃不了油膩的。

  年輕崔瀺繼續低頭吃,問那個老秀才,借了錢,買毛筆了嗎?

  老秀才拍了拍肚子,說都在這兒呢,跑不掉,晚些寫又有什麼關係,還可以一口氣寫更多文章。

  年輕崔瀺其實知道,說著豪言壯語的窮酸老秀才,是在掩飾自己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老秀才最後輕聲道,小瀺,這半隻燒雞,先生也好,你也罷,咱們都只能用錢去買。但是先生肚子裡這點不合時宜的學問,你只管拿去,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用花錢,當然好像也不太值錢。我們讀書人,只要一天不餓死,還是要講一天道理的。

  其實那一天,才是崔瀺第一次離開文聖一脈,雖然只有不到一個時辰的短暫光陰。

  只是後來的師弟左右和齊靜春,所有的文聖門生、記名弟子,都不知道這件事。

  崔瀺不說,老秀才也不說。

  ————

  今天,崔東山拿手指敲了敲蓮花小人兒的腦袋,微笑道:「與你說點正經事,跟我家先生有關,你要不要聽?」

  小傢伙猶豫了很久,點點頭。

  崔東山緩緩道:「我家先生有座山頭,叫落魄山,那邊有座池塘,裡邊有顆金蓮種子。極有可能是你的證道機緣,比如說,成為一頭打破元嬰瓶頸,成為寶瓶洲躋身上五境的第一頭精魅。到時候,落魄山也會因此而大受裨益,可以通過你,穩固、凝聚大量的靈氣和機緣。修行一事,某些關隘,想來是先到先得。晚了,連蹲茅坑的機會都沒有。」

  蓮花小人兒眨眨眼睛,然後抬起手臂,緊握拳頭,大概是給自己鼓氣?

  崔東山卻搖頭,「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在將來的某天,我家先生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有人與你說了這些,你又覺得自己特別沒出息的時候,覺得應該為何我家先生做點什麼的時候……」

  崔東山沉聲道:「不要去做!」

  蓮花小人兒愈發迷糊了。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後指了指小傢伙,笑道:「你是我家先生心中的世外桃源。」

  小傢伙歪著腦袋,表示自己聽不明白。

  崔東山轉過頭,望向高處,「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心目中這座天地最美好的景象,嗯,最少也是之一。怎麼說呢,你就像我家先生回頭看待自己年少時遭受的所有苦難,結出了一朵花兒。看到了你,先生就會心安。原來天底下,他不是孤單的,也有跟他一樣的傻瓜,一模一樣。然後運氣那麼好,你們相遇了。甚至有一天,我家先生因為複雜的世道,這樣那樣的無可奈何,也會變了,那麼到了那個時候,如果你還沒有變,先生就還能略微心安一些,變得少一些,慢一些。」

  崔東山收回視線,「可是如果你按照我說的去做,就會失去一樁天大的機緣。」

  蓮花小人兒使勁搖頭。

  像是在說沒關係。

  崔東山笑容燦爛,身體前傾,伸出小拇指,「那咱們拉鈎。」

  只有一條骼膊的蓮花小人兒,便抬起那條骼膊,與崔東山拉鈎,雙方手指大小懸殊,十分有趣。

  崔東山一直彎著腰,微笑道:「上吊一百年不變,嗯,可以的話,一千年一萬年都不變。」

  小傢伙使勁點頭。

  崔東山突然凶神惡煞道:「你如果哪天反悔了,我就打死你,把你放在砧板上,哢嚓哢嚓,大卸八塊,煮湯喝,加上蔥蒜,撒上油鹽……」

  說到一半,崔東山自己樂呵起來,做了個鬼臉。似乎還不過癮,伸出雙手,掰開嘴巴,頂住鼻子,做了個怪臉。

  蓮花小人兒咯咯而笑,乾脆躺在地上,手舞足蹈。

  崔東山也開懷大笑。

  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裡。

  落魄山,就一直有這麼一頭小精魅。

  它無憂無慮,天真無邪。

  陳平安無論未來成就有多高,每次出門遠遊返回家鄉,都會與小傢伙獨處一段時間,簡簡單單,說些心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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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9 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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