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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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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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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 01:34:38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五十八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

  小鎮並無夜禁,夜幕中,陳平安離開泥瓶巷,稍稍繞路,牽馬去了趟楊家鋪子。

  敲門後,是位睡醒惺忪的少年開的門,應該是魏檗信上說的楊老頭新收弟子。

  陳平安歉意道:「你師父睡了嗎?」

  少年打著哈欠,反問道:「你說呢?」

  陳平安無言以對。

  習慣了簡湖那邊的爾虞我詐和咬文嚼字,一時半會兒,還有些不適應。

  少年皺眉問道:「找我師父做啥?有病?」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點頭道:「確實是看病來了。」

  少年皺眉不已,有些糾結。

  月色下,視線中的年輕男子,臉頰微微凹陷,形神憔悴,瞧著挺像是個短命鬼,口音倒是家鄉這邊的人,不過從來沒見過。

  只是自己師父不愛露面,估計今夜是斷然不會做這筆主動送上門的買賣了。何況之前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如今楊家鋪子的名聲和生意都不太好,跟大一堆街坊鄰居結了仇,如今都喜歡往月餅巷那邊的一座藥鋪抓藥看病,他跟師姐每天都閒得發慌,師父他老人家也是個跟銀子有仇的怪人,從來不在乎楊家鋪子的門可羅雀,他家裡人都犯嘀咕,去年就想著讓他改換門庭,乾脆窯務督造署那邊當差好了,舅舅都疏通好了門路,只是他自己不太樂意,覺得跟那幫官老爺打交道,每天見著了人就低頭哈腰,沒勁。

  既然楊老頭沒有現身的意思,陳平安就想著下次再來鋪子,剛要告辭離去,裡邊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肌膚微黑,比較纖瘦,但應該是位美人胚子,陳平安也知道這位女子,是楊老頭的弟子之一,是眼前桃葉巷少年的師姐,騎龍巷的窯工出身,燒窯有很多講究,比如窯火一起,女子都不能靠近那些形若臥龍的龍窯,陳平安不太清楚,她當年是如何當成的窯工,不過估計是做些粗話累活,畢竟祖祖輩輩的規矩就擱在那邊,幾乎人人恪守,比起外邊山上約束修士的祖師堂戒律,似乎更管用。

  女子嗓音竟然如刀磨石,極為沙啞粗糲,緩緩道:「師父說了,幫不上忙,從今往後,敘舊可以,買賣不成。」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與你師父說一聲,我回頭再來拜訪。」

  女子猶豫了一下,瞥了眼陳平安背後的長劍,「客人是位純粹武夫?」

  陳平安問道:「你也是?」

  女子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如今住在哪裡?」

  女子這才繼續開口說話:「他喜歡去郡城那邊晃蕩,不常來鋪子。」

  陳平安看了眼她,還有那個睡眼朦朧的桃葉巷少年,笑著牽馬離開。

  土生土長的兩人,如今大概還不清楚,自己的師父到底是誰,這座楊家鋪子曾經接待過多少位三教聖人,跟楊老頭認了師徒身份,又意味著什麼。

  不知道當年,是不是有人也曾這樣看待自己?

  少年關上店鋪門板的時候,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師姐埋怨道:「我不喜歡這個病懨懨的傢伙,看人的眼神,涼颼颼的。」

  年幼時太過貧苦饑寒,少女時又挨了太多苦力活,導致女子直到如今,身材才剛剛與尋常市井少女般楊柳抽條,她不善言辭,也不苟言笑,就沒有說話,只是瞧著那個牽馬背劍的遠去身影。

  她是少年的師姐,心情穩重,所以更早接觸到一些師父的厲害,不到三年,她如今就已是一位第四境的純粹武夫,但是為了破開那個最為艱辛的三境瓶頸,她寧肯活活疼死,也不願意咽下那只瓷瓶裡的藥膏,這才熬過了那道關隘,師父渾然不上心,只是坐在那邊吞雲吐霧,連冷眼旁觀都不算,因為老人根本就沒看她,只顧著自己神遊萬里。

  在她渾身浴血地掙扎著坐起身後,雙手掩面,喜極而泣。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老話不會騙人的。

  老人斜瞥了眼劫後餘生的弟子,在臺階上磕著煙桿,終於說了一句話,「你的心性,韌性,大概只有某個人的一半,很值得高興?那個人,比你大不了幾歲,當年也是龍窯學徒出身,比你還不如,更早無依無靠,萬事靠自己。三年破三境,很了不起嗎?就這點出息,也想去搶寶瓶洲所剩不多的山巔境?不過我倒是有個建議,下次他再次打散武運饋贈的時候,你就端著碗,跪在地上,去接住他不要的東西好了。連他都比不過,還敢問鄭大風那個曹慈是誰?年紀不大,臉皮不薄,我倒是收了個好弟子。要不要我去你那個娘娘腔叔叔的墳頭,敬個酒,道聲謝?」

  師父要麼不說話,每次一開口,言語都能讓人心肝疼。

  她是如此,師弟石靈山也好不到哪裡去。唯一的不同,在於師弟私底下敢抱怨,她不敢。

  陳平安牽馬走到了小鎮邊緣,李槐家的宅子就在那邊,駐足片刻,走出巷子盡頭,翻身上馬,先去了最近的那座小山包,當年只用一顆金精銅錢買下的真珠山,驅馬上丘頂,眺望小鎮,深夜時分,也就四處燈火稍亮,福祿街,桃葉巷,縣衙,窯務督造署。若是轉頭往西北望去,位於群山之北的新郡城那邊,萬家燈火齊聚,以至於夜空微微暈黃光亮,由此可見那邊的熱鬧,想必置身其中,一定是燈火如晝的繁華景象。

  真珠山,是西邊大山中最小的一座山頭,小到不能再小,當初陳平安之所以買下它,理由很簡單,便宜,除此之外,再無半點複雜心思。

  那會兒還想著要在真珠山打造一座茅屋,如此一來,去小鎮也方便些,反正就幾步路。從真珠山和泥瓶巷往返一趟,哪怕是徒步行走,花費不了多少功夫。

  陳平安坐在馬背上,視線從夜幕中的小鎮輪廓不斷往回收,看了一條出鎮入山的路線,年幼時候,自己就曾背著一個大籮筐,入山采藥,蹣跚而行,酷暑時分,雙肩給繩子勒得火辣辣疼,當時感覺就像背負著一座泥瓶巷祖宅,那是陳平安人生第一次想要放棄,用一個很正當的理由勸說自己:你年紀小,氣力太小,采藥的事情,明天再說,大不了明兒早些起床,在清晨時分入山,不要再在大太陽底下趕路了,一路上也沒見著有哪個青壯男子下地幹活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撥轉馬頭,下了真珠山。

  如今入山,大道平坦寬闊,勾連座座山頭,再無當年的崎嶇難行。

  大山綿延,即便通了道路,落魄山位於群山之南,從最東邊的真珠山一路行去,依舊需要耗費不少光陰,加上陳平安又走得慢,似乎是想要多看看途徑的每座山頭風光,經常停歇,不然就是牽馬而行,所以等陳平安趕到落魄山地界,已是一天兩夜之後,這還是在渠黃腳力遠勝尋常馬匹的前提之下。

  陳平安騎馬的時候,偶爾會輕夾馬腹,渠黃便會心有靈犀地加重馬蹄,在道路上踩出一串馬蹄痕跡,然後陳平安轉頭望去。

  這些年,經常會如此,找些無聊事情做,既是苦中作樂,也是忙裡偷閒。

  大多時候不言不語的賬房先生,落在曾掖馬篤宜還有顧璨眼中,很多時候都會有這些古怪的小事情。

  會蹲在地上用石子畫出棋盤,或是翻來覆去研究那幾個圍棋定式,或是自己與自己下一局五子棋。

  一人一騎,入山漸漸深遠。

  應該是第一個洞悉陳平安行蹤的魏檗,始終沒有露面。

  要知道如今不單單是龍泉郡,龍鬚河、鐵符江所轄流域,乃至於綉花江、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嫁衣女鬼府邸一帶,都隸屬於北岳地界,魏檗高居披雲山,俯瞰衆生,尤其是那些練氣士,洞若觀火。

  不過魏檗沒有早早出現,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

  早年兩人關係不深,最早是靠著一個阿良維繫著,後來逐漸變成朋友,有那麼點「君子之交」的意思,魏檗可以只憑個人喜好,帶著陳平安四處「巡狩」北岳轄境,幫著在陳平安身上貼上一張北岳山神廟的護身符,可是如今兩人牽連甚深,趨向於盟友關係,就要講一講避嫌了,哪怕是表面功夫,也得做,不然估計大驪朝廷會心裡不痛快,你魏檗好歹是我們朝廷尊奉的第一位五岳神祇,就這麼與人合起夥來做生意,然後對著大驪宋氏往死裡砍價?魏檗就算自己肯這麼做,全然不顧及大驪宋氏的臉面,仗著一個已經落袋為安的北岳正神身份,驕縱跋扈,為自己為他人大肆攫取實在利益,陳平安也不敢答應,一夜暴富的買賣,細水流長的友誼,顯然後者更加穩妥。

  何況魏檗一向深思遠慮,謀而後動,值得信賴。

  不然陳平安這些年也不會寄那麼多封信去披雲山。

  在一個拂曉時分,終於來到了落魄山山腳。

  山門建造了牌坊樓,只不過還沒有懸掛匾額,其實照理說落魄山之巔有座山神廟,是應該掛一塊山神匾額的,只不過那位前窯務督造官出身的山神,時運不濟,在陳平安作為家業根基所在落魄山「寄人籬下」不說,還與魏檗關係鬧得很僵,加上竹樓那邊還住著一位高深莫測的武學大宗師,再有一條黑色巨蟒經常在落魄山游曳逛蕩,當年李希聖在竹樓牆壁上,以那支小雪錐寫文字符籙,更是害得整座落魄山下墜幾分,山神廟受到的影響最大,一來二去,落魄山的山神祠廟是龍泉郡三座山神廟中,香火最慘淡的,這位死後塑金身的山神老爺,可謂處處不討喜。

  魏檗緩緩走下山,身後遠遠跟著石柔。

  陳平安翻身下馬,笑問道:「裴錢他們幾個呢?」

  魏檗幸災樂禍道:「我故意沒告訴他們你的行蹤,三個小傢伙還以為你這位師父和先生,要從紅燭鎮那邊返龍泉郡,如今肯定還眼巴巴等著呢,至於朱斂,最近幾天在郡城那邊轉悠,說是無意中相中了一位練武的好苗子,高了不敢說,金身境是有希望的,就想要送給自家少爺返鄉家後的一個開門彩。」

  陳平安與魏檗並肩而行,石柔依舊遠遠跟著,只是跟陳平安相互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陳平安歉意道:「買山一事,一拖再拖,實在抱歉。」

  一身白衣的魏檗行走山路,如湖上神人淩波微步,耳邊一側懸掛一枚金色耳環,真是神祇中的神祇,他微笑道:「其實永嘉十一年末的時候,這場生意差點就要談崩了,大驪朝廷以牛角山仙家渡口,不宜賣給修士,應該納入大驪軍方,以此作為理由,已經清晰表明有反悔的跡象了,最多就是賣給你我一兩座靠邊的山頭,大而無用的那種,算是面子上的一點補償,我也不好再堅持,但是年關一來,大驪禮部就暫時擱置了此事,正月又過,等到大驪禮部的老爺們忙完事,過完節,吃飽喝足,再次返龍泉郡,突然又變了口風,說可以再等等,我就估摸著你應該是在書簡湖順利收官了。」

  陳平安苦笑道:「半點不順利。」

  魏檗轉頭看了眼如今的陳平安相貌,哈哈笑道:「瞧得出來,只比俗子轉入神道時必經的『形銷骨立』,略好一籌,慘不忍睹。裴錢幾個看見了你,多半要認不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嘆息一聲,「即便談妥了買山一事,書簡湖那邊我還有一屁股債。」

  魏檗微笑道:「終究只是錢財二字上傷腦筋,總好過最初的心境起伏不定、萬般我皆錯,太多了吧?」

  陳平安展顔而笑,點頭道:「是這個理兒。」

  魏檗突然說道:「我可沒錢借你,就一個北岳神靈的空架子,不過你要是能以此拐騙來神仙錢,你只管拿去,掙著了錢,算你本事。」

  陳平安輕輕搓手,笑呵呵道:「這哪裡好意思。」

  魏檗一楞,聽口氣,不像當年的那個陳平安啊,像是只要自己一個不小心,這傢伙就要順坡下驢,真要扯著北岳正神的虎皮大旗去掙錢?魏檗趕緊一拍陳平安肩膀,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就算了,我哪裡好意思讓你不好意思,朋友嘛,相互體諒……」

  石柔遠遠跟著兩人身後,說實話,先前在落魄山山門口,見著了陳平安的第一面,她真嚇了一跳。

  幾年不見,變化也太大了點。

  難道是先後沒了隋右邊、盧白象、魏羨和朱斂在身邊,只能單槍匹馬闖蕩那座書簡湖,然後就給野修無數的書簡湖,打出了原形,混得十分凄慘?能夠活著離開那塊名動寶瓶洲的是非之地,就已經很心滿意足?石柔倒也不會因此就小看了陳平安,畢竟書簡湖的無法無天,這幾年通過朱斂和山岳大神魏檗的閒聊,她多少清楚一些內幕,明白一個陳平安,即便身邊有朱斂,也注定沒辦法在書簡湖那邊靠著拳頭,殺出一條血路,畢竟一個截江真君劉志茂,就夠所有外鄉人喝上一壺了,更別提後邊又有個劉老成重返書簡湖,那可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陳平安說道:「跟裴錢他們說一聲,別讓他們傻乎乎在紅燭鎮乾等了。」

  魏檗會心一笑,點點頭,吹了一聲口哨,然後說道:「趕緊回了吧,陳平安已經在落魄山了。」

  如有一葉浮萍,在湍急水流中打了個旋兒,一閃而逝。

  然後在紅燭鎮一座屋脊翹檐附近,有魏檗的熟悉嗓音,在裴錢三個小傢伙身邊響起。

  正托著腮幫的裴錢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躺在屋頂曬太陽的青衣小童揉了揉下巴,「我覺得魏檗是在唬人,吃飽了撐著,逗咱們玩呢。」

  坐在裴錢身邊的粉裙女童輕聲道:「魏先生應該不會在這種事情騙人吧?」

  裴錢猛然站起身,雙手握拳,輕輕一撞,「我師父真是神出鬼沒啊,不聲不響就打了咱們仨一個措手不及,你們說厲害不厲害!」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青衣小童沒好氣道:「厲害個屁,還咱們在這裡白等了這麼多天,看我不一見面就跟他討要紅包,少一個我都跟陳平安急眼。」

  裴錢轉頭望向青衣小童,一隻小手同時按住腰間刀劍錯的刀柄劍柄,語重心長道:「朋友歸朋友,可是天大地大,師父最大,你再這麼不講規矩,一天到晚想著占我師父的小便宜,我可就要取你狗頭了。」

  說得很老氣橫秋,是裴錢一貫的風格。

  大概是年紀不大的關係,有喜歡說些大話怪話,所以很難讓人分清楚裴錢到底哪句話是真心話,哪些是可以當做耳旁風的無心之語。

  青衣小童白眼道:「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

  裴錢搖搖頭,「我跟老廚子熟啊,請他出手打死你,我再取你狗頭,又沒說錯。」

  粉裙女童有些緊張,生怕這兩個傢伙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們倆雖然經常拌嘴吵架,可是真正動手,還真沒有過,兩個人倒是經常喜歡「文鬥」,動嘴皮子,說一些搬山倒海的神仙術法,比拼高下。

  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遠遊境武夫的分量,以及那個老廚子與裴錢的關係,再就是魏檗那個勢利眼,好像對裴錢也很刮目相看,他心中愁苦萬分,立即跳起身,只得滿臉諂媚道:「裴女俠,咋這麼開不起玩笑呢,陳平安是你師父,也是我家老爺啊,一家人和氣生財,說什麼狗頭不狗頭的,再說了,我也不是狗啊,我可是道家三掌教都拍過數次肩膀的一條大蛟龍,在咱們驪珠洞天和龍泉郡,誰敢?就憑我這份英雄氣概,你就該多敬重我幾分,以後莫要再說這種傷和氣的氣話了,幼稚,不好。」

  裴錢一本正經道:「我可沒跟你開玩笑,我們江湖人士,一口唾沫一顆釘!」

  青衣小童嬉皮笑臉道:「知道啦知道啦。」

  粉裙女童鬆了口氣。

  還好他們兩個沒翻臉,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麼當和事佬。

  三人在紅燭鎮一座座屋脊上邊蜻蜓點水,很快離開小鎮,進入山中,一條盤踞在無人處的黑色大蛇游曳而出,腹部碾壓出一條深沉痕跡,聲勢驚人,裴錢率先躍上落魄山黑蛇的頭顱,盤腿而坐,將竹刀竹劍疊放在膝蓋上。

  粉裙女童坐在黑蛇背脊中央。

  青衣小童站在黑蛇的尾巴上,一晃一晃,只是當他望向那個黑炭丫頭的纖細背影,他心頭有些陰霾,先前那一瞬間,自己又感受到了黑炭丫頭恍若天生的壓迫感。

  這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感覺,讓他很不適應。

  第一次察覺到裴錢身上的異樣,是在群山之中,他們一起圍追堵截那條成了精的亂竄土狗,裴錢渾身草木碎屑,臉上還有被樹木枝條鈎破的幾條小血槽,終於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條「野狗」的去路,她對於身上那點不痛不癢的傷勢,渾然不覺,眼中只有那條走投無路的野狗,雙眼神采奕奕,拇指按住刀柄,緩緩推刀出鞘,她貓著腰,死死盯住那條野狗,竹刀出鞘一寸,眼神便炙熱一分。

  從那個時候開始,青衣小童就沒再將裴錢當做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看待。

  他甚至還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陳平安,怎麼就找了這麼個小怪胎當弟子?還是開山大弟子?

  棋墩山出身的黑蛇,無比熟稔返鄉山路。

  裴錢,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三位各懷心思。

  裴錢用刀鞘底部輕輕敲擊黑蛇頭顱,皺眉道:「別偷懶,快一些趕路,不然哪天我學成了瘋魔劍法,就拿你來練手。」

  「座下」黑蛇只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邊。

  陳平安重返竹樓,百感交集。

  一路上,魏檗與陳平安該聊的已經聊完,以縮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祇本命神通,先回返披雲山。

  石柔看著陳平安登上二樓的背影,猶豫了一下,搬了條竹椅,坐在檐下,很好奇陳平安與那個崔姓老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老人不像是純粹武夫,更像是個退隱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斂,好像很默契,都沒有在她面前多說什麼,都當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開始是想要栽培裴錢的,只是隨手輕輕一捏筋骨,裴錢就滿地打滾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糊了一臉,可憐兮兮望著老人,老人當時一臉自己主動踩了一腳狗屎的彆扭表情,裴錢趁著老人怔怔出神,躡手躡腳跑路了,在那之後好幾天都沒湊近竹樓,在群山之中瞎逛,後來乾脆直接離開西邊大山,去了騎龍巷的糕點鋪子,當起了小掌櫃,反正就是死活不願意見到那個老人。在那之後,崔姓老人就對裴錢死了心,偶爾站在二樓眺望風景,斜眼瞥見裴錢,就跟見著了一隻雛鳳幼鸞成天待在雞窩裡、那小傢伙還特別開心,這讓一身儒衫示人的老人有些無奈。

  陳平安敲門進入。

  崔姓老人盤腿而坐,睜開眼睛,打量著陳平安。

  陳平安坐在老人對面,背著那把劍仙,腰間懸掛著養劍葫。

  老人覺得那把劍有些礙眼,至於那枚養劍葫,還稍微好一些,江湖兒郎,喝點酒,不算什麼,「就靠著這些身外物,才得以活著離開那處污穢之地?」

  陳平安說道:「不能說『就』,不過沒有這把劍,我還真活不下來。在書簡湖青峽島,差點被一位上五境野修打死。」

  老人譏笑道:「人家若是真要殺你,有無這把劍,根本不重要。」

  陳平安說道:「在可殺可不殺之間,沒有這把劍,可殺的可能性就會很大了。」

  老人皺眉不悅。

  陳平安緩緩道:「武學路上,當然是要追求純粹二字,可是如果刻意為了盡善盡美的『純粹』,一次次故意將自己置身於生死險境當中,我覺得不好,一次涉險而過,哪怕再有兩次三次,可是總有一天,會遇到過不去的坎,到時候死了也就是死了。我覺得練拳的純粹,要先在修心一事上,比山上修道之人更加純粹,先做到心境無垢,出拳之時夾雜著諸多身外物,事後才有機會剝除,這是武道純粹的根本,不然武學道路,本就道阻且長,坎坷難行,更有斷頭路在前方等著,如果仍是喜歡告訴自己死則死矣,還怎麼走得遠?」

  老人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冷笑道:「怎麼,出門在外浪蕩幾年,覺得自己本事大了,已經有資格與我說些大話屁話了?」

  當老人不過是身前向前幾分,竹樓二層的屋內,瞬間便是拳意豐沛如洪水,洶湧撲向陳平安。

  就連竹樓外的石柔,都察覺到這股洪澇即將決堤的驚人氣勢。

  陳平安坐在原地,巍然不動,身形如此,心境如此,身心皆是。

  室內如有迅猛罡風吹拂。

  陳平安不斷向後倒滑出去,只是依舊腰桿挺直,哪怕背靠牆壁,依舊不改坐姿絲毫。

  老人嘆息一聲,眼中似有憐憫神色,「陳平安,走完了一趟書簡湖,就已經這麼怕死了嗎?你難道就不好奇,為何自己遲遲無法水到渠成破開五境瓶頸?你真以為是自己壓制使然?還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

  陳平安默然無聲。

  老人看著那個背靠牆壁的枯槁年輕人,「怕死就是怕死,你不敢承認罷了,當然,你自有怕死的萬般理由,我不會因此而笑話你半句,不過呢,世事值得玩味處,就在於此,習武也好,修道也罷,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對的,但是很可惜,你無法用一個於你正確的道理,來說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練劍,這個執念越來越深刻。我猜測你在書簡湖這幾年,經常會有念頭,在不經意間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卻不自知,一個是武夫好像不夠强,一個是劍仙實在太瀟灑。這是人之常情,你從未見過我的真正出手,但是你卻走過了一趟劍氣長城,相信親眼所見的劍仙,不止一兩位。」

  陳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駁。

  老人笑道:「我當年餵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將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無比平整,所以你雖然確實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緩,這自然是我的厲害之處,不傷你體魄本元半點,更不壞你本心絲毫。但是你所見的劍仙風姿,可不會管你一個小武夫的心境,劍意縱橫千百里,氣沖鬥牛開雲海,就像隨隨便便一巴掌,就在你心路上拍出了一個個大窟窿,你又是喜歡自省的半吊子讀書人,喜歡有事沒事就頭,看看自己走岔了沒有,不曾想每次頭,就要下意識看一看那幾個窟窿,如凝深淵,如觀深井,深墜其中,不可自拔。」

  陳平安點頭道:「在老龍城,我就意識到這一點,劍修左右在蛟龍溝的出劍,對我影響很大,加上先前魏晉破開天幕一劍,還有老龍城范峻茂飛往桂花島的雲海一劍……」

  說到這裡,陳平安神色凝重,「可是進入書簡湖後,我並非如前輩所說,毫無察覺,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已經有意識去一點點消彌這種影響。」

  老人大笑道:「往水井裡丟石子,每次還要小心翼翼,儘量不要在井底濺起水花,你填得滿嗎?」

  陳平安恍然大悟,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問道:「敢問前輩,那我應該如何做?」

  老人冷嘲熱諷道:「看來一趟書簡湖之行,讓你形神憔悴不說,連一顆原本還湊合的腦子也生銹了。」

  陳平安只是凝視著老人。

  老人沉默片刻,「好在有些東西還沒丟乾淨,不然就真沒救了。」

  老人抬起一隻拳頭,「習武。」

  老人抬起另外一隻手,雙指並攏,「練劍。」

  然後老人手氣雙手,站起身,居高臨下,俯瞰陳平安,道:「即便可以兼得,那麼主次怎麼分?分出主次,當下又怎麼分先後?什麼都沒想明白,一團漿糊,成天渾渾噩噩,活該你在城門大開的關隘外邊繞圈子,還洋洋自得,告訴自己不是打不破瓶頸,只是不願意而已。話說來,你躋身六境,確實簡單,不過就跟一個人滿褲襠屎一樣,從屋外進門,誤以為進了屋子就能換上一身乾淨衣衫,其實,那些屎也給帶進了屋子,不僅在身上,還在屋內。你好在誤打誤撞,總算沒有破境,不然就這樣從五境躋身的六境,也好意思一身屎尿登上二樓,來見我?」

  老人輕輕一跺腳。

  陳平安的後背,被撲面而來的劇烈罡風,吹拂得死死貼住牆壁,不得不用手肘抵住竹樓牆壁,再竭力不讓後腦勺靠住牆壁。

  體內一股純粹真氣若火龍遊走竅穴。

  老人眯眼望去,依舊站在原地,卻驟然間抬起一腳朝陳平安額頭那個方向踹出,砰然一聲,陳平安後腦勺狠狠撞在牆壁上,體內那股純粹真氣也隨之停滯不前,如負重一座山岳,壓得那條火龍只能匍匐在地。

  老人嘖嘖道:「陳平安,你真沒想過自己為何三年不練拳,還能吊著一口氣?要知道,拳意可以在不練拳時,依舊自我砥礪,可是身子骨,撐得住?你真當自己是金身境武夫了?就從來不曾捫心自問?」

  陳平安呼吸困難,臉龐扭曲。

  早知道這次返竹樓,有大苦頭要吃,只是沒想到會這麼直截了當。

  但是老人的那個問題,讓陳平安心中如同「懸崖勒馬」,心意驟然停歇如拴馬,暫時摒棄老人拳罡帶來的壓制,靜心聚氣,聚精會神,去思考這個之前依稀想過卻一筆帶過的問題。

  老人又是抬腳,一腳尖踹向牆壁處陳平安的腹部,一縷拳意罡氣,剛好擊中那條極其細微的火龍真氣。

  陳平安隱約間察覺到那條火龍首尾、和四爪,在自己心扉門外,驀然間綻放出三串如爆竹、似春雷的聲響。

  老人說道:「顯然是有修行之人,以極高明的獨到手法,悄悄溫養你的這一口純粹真氣,如果我沒有看錯,肯定是位道家高人,以真氣火龍的頭顱,植入了三粒火苗種子,作為一處道家的『天宮內院』,以火煉之法,助你一寸寸打通這條火龍的脊柱關節,使得你有望骨體榮華煥發,先行一步,跳過六境,提前打熬金身境底子,效果就如修道之人追求的金玉形骸。手筆不算太大,但是巧而妙,火候極好,說吧,是誰?」

  陳平安一臉茫然。

  老人既然已經看出根腳,也就不再為難陳平安,收斂氣勢,陳平安靠牆而坐,汗流浹背。

  最後陳平安靈犀一動,苦笑道:「我曾經見過一位朋友的師父,道號火龍真人,現在想起來,當時離別之情,那位道袍綉有火龍的道人,確實伸出手指,虛點了我幾下。」

  光腳老人皺了皺眉頭,「為何這位老神仙要白白送你一樁機緣?」

  修行路上,福禍相依,不可不察。

  陳平安抹了把汗水,笑道:「送了那朋友一枚龍虎山大天師親手篆刻的小印章而已。」

  老人點點頭,「山巔修士,不願虧欠,怕沾因果,你這一送,他這一還,就說得通了。」

  然後老人突然問道:「而已?」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

  老人一腳踹出,陳平安腦門處如遭重錘,撞在牆壁上,直接暈厥過去,那老人連腹誹駡娘的機會都沒留給陳平安。

  老人嗤笑道:「小小年紀,暮氣沉沉,真是欠揍。」

  又是一腳,踹得陳平安身體撞向牆壁,墜地後彈了一下,剛因為疼痛而清醒幾分,就又因為疼痛而暈厥過去。

  從頭到尾,老人沒有刻意隱藏氣機和言語。

  竹樓檐下,女鬼石柔坐在翠綠小竹椅上,侷促不安,她咽了口唾沫,突然覺得比起一登樓就被往死裡打的陳平安,她在落魄山這幾年,真是過著神仙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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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五十九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

  石柔猛然站起身,仰頭望去,二樓那邊,光腳老人手裡拎著陳平安的脖子,輕輕一提,高過欄桿,隨手丟下,石柔慌慌忙忙接住。

  老人說道:「這傢伙想得太多,睡得太少。讓他先睡個飽,這段時間,讓誰都別去吵他。」

  石柔趕緊將陳平安放到一樓床鋪上,悄然退出,關上門,乖乖坐在門口竹椅上當門神。

  老人走下竹樓,來到崖畔,今日雲霧濃重,遮蔽視野,畫卷壯麗,猶如天風震撼大海潮,身處落魄山高處,如同置身於一座澤國。稍稍左邊,有一座毗鄰落魄山的山峰,獨獨高出雲海,如仙人踩高蹺,老人隨手一揮袖,輕易打散整座雲海,如開門見山河。

  這一幕,看得石柔眼皮子微顫,趕緊低斂視線。

  這要是一袖子打在她那副仙人遺蛻上,真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會不會徹底煙消雲散。

  先前她最害怕的那個崔東山拜訪過落魄山,就在二樓,石柔從未見過如此失魂落魄的崔東山,老人坐在屋內,並未走出,崔東山就坐在門外廊道中,也未走入,但是稱呼老人為爺爺。

  從那一刻起,石柔就知道該如何跟老人打交道了,很簡單,儘量別出現在崔姓老者的視線中。

  老人駐足遠望。

  一條腹有金線、生出四爪的巨大黑蛇,從山門那邊,沿著寬闊山道,迅猛登山,臨近竹樓後,黑蛇死活不敢靠近,裴錢知道它守規矩,也不為難它,飄落在地,躬身前奔,粉裙女童尾隨其後,如粉蝶紛飛,極其可愛。青衣小童顯得比較無精打采,滑下了黑蛇尾巴,慢悠悠吊在兩個傢伙的身後,就要見著了陳平安,青衣小童不知為何,還是有些心虛。

  裴錢到了竹樓,石柔趕緊將老人言語重複了一遍,裴錢既有失望也有擔憂,輕輕走在竹樓門口,試圖從綠竹縫隙當中瞧見屋子裡邊的光景,當然一無所獲,她猶不死心,繞著竹樓走了整整一圈,最後一屁股坐在石柔的那條竹椅上,雙臂環胸,生著悶氣,師父回鄉後,竟然不是第一個瞧見她,她這個肩挑重擔的開山大弟子,當得不太闊以啊,不太講究了。

  裴錢偷偷丟了個眼神給粉裙女童。

  粉裙女童立即心領神會,跑到光腳老人那邊,輕聲問道:「崔爺爺,我家老爺還好吧?」

  老人點頭道:「有些麻煩,但是還不至於沒辦法解決,等陳平安睡飽了之後,再喂餵拳,就扳得回來。」

  粉裙女童臉色慘白。

  餵拳?

  她可知道當年老爺的境遇,真真是怎一個慘字了得。

  一直竪起耳朵偷聽對話的青衣小童,也神色戚戚然。可憐老爺,才回家就跳進一座大火坑。難怪這趟出門遠遊,要晃蕩五年才捨得回來,換成他,五十年都未必敢回來。

  陳平安足足睡了兩天一夜才醒來,睜眼後,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走出屋子,發現裴錢和朱斂在門外守夜,一人一條小竹椅,裴錢歪靠著椅背,伸著雙腿,已經在酣睡,還流著口水,對於黑炭丫頭而言,這大概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人生無奈。陳平安放輕腳步,蹲下身,看著裴錢,片刻之後,她抬起手臂,胡亂抹了把口水,繼續睡覺,小聲夢囈,含糊不清。

  陳平安站起身,示意朱斂跟上他,兩人一起來到崖畔,那邊打造了一張刻有棋盤的石桌,和四隻篆刻雲紋的古樸石凳。

  朱斂壓低嗓音,輕聲笑道:「若是裴錢瞧見了少爺這副模樣,可要心疼壞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已經很好了,當初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七八年內都無法從書簡湖脫身。」

  朱斂點點頭,「雖然不知具體緣由,一些書信往來,老奴不敢在紙上詢問,可是能夠讓少爺這般度日如年,想來是天大的難事了。」

  陳平安取出兩壺書簡湖烏啼酒,跟朱斂一人一壺,輕輕磕碰,陳平安斜靠著石桌,一條骼膊擱在上邊,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一言難盡。」

  「何謂風骨,無非是能受天磨。」

  朱斂轉頭凝視著陳平安的側臉,喝了口小酒兒,輕聲勸說道:「少爺如今模樣,雖然憔悴不堪,可老奴是那情場過來人,曉得如今的少爺,卻是最惹婦人的憐惜了,以後下山去往小鎮或是郡城,少爺最好戴頂斗笠,遮掩一二,不然小心重蹈紫陽府的覆轍,不過是給街上婦人多瞧了幾眼,就憑空招惹幾筆風流賬、脂粉債。」

  久違的溜鬚拍馬。

  陳平安伸出手揉著臉頰,笑道:「你是當我傻,還是當那些女子眼瞎啊?」

  朱斂唏噓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少爺你就等著吧,到了山外,遲早要被婦人……」

  陳平安連忙擺手,「打住打住,喝你的酒。」

  朱斂痛心疾首,「忠言逆耳!」

  陳平安微笑不言,借著灑落人間的素潔月色,眯眼望向遠方。

  雖然當下是望向南方,可是接下來陳平安的新家業,卻在落魄山以北。

  除了原先包袱齋「安營扎寨」的牛角山,先前見機不妙,打算跳下大驪這條「沉船」的仙家勢力,包括清風城許氏在內選中的朱砂山,其餘還有螯魚背、拜劍台、蔚霞峰和灰蒙山等,除了拜劍台位於最西邊,形單影隻,並且山頭不大,其餘多是西邊群山中靠南位置,恰好與落魄山相距不遠,尤其是灰蒙山,占地廣袤,先前的那個仙家勢力,已經砸下重金,加上大批盧氏遺民的任勞任怨,已經打造出連綿成片的神仙府邸,宛如人間仙境,最後等於是半賣半送,還給了大驪朝廷,不知如今作何感想,想來應該悔青了腸子。

  那些大驪宋氏在老龍城賒欠下的金精銅錢,被魏檗牽線搭橋,然後陳平安用來買山,然後就此一筆勾銷,也算清爽了。

  尤其是那座建造出一座仙家渡口的牛角山,即將被陳平安收入囊中,但是必須暫時掛名在魏檗那邊,不然名不正言不順,利益太過巨大,陳平安也會被大驪權貴眼紅嫉妒,可是私底下,這股源頭活水,裡邊流著的可是一顆顆神仙錢,陳平安會與魏檗對半分紅。

  當年幫著顧璨家與人在田間搶水無數次,不曾想如今也能守著這麼一塊收成驚人的「良田」。

  陳平安收回思緒,問道:「朱斂,你沒有跟崔老前輩經常切磋?」

  朱斂微笑搖頭,「老前輩拳頭極硬,早已走到我們武夫夢寐以求的武道盡頭,誰不仰慕,只不過我不願打攪前輩清修。」

  朱斂身體後仰,轉頭望向竹樓那邊,「我這麼說,老前輩不會介意吧?」

  寂靜無聲,沒有回應。

  朱斂笑道:「老前輩除了偶爾手持行山杖,遊歷群山,與那披雲山的林鹿書院幾位老夫子切磋學問,一般不太願意露面,閒雲野鶴,不過如此。」

  朱斂記起一事,說道:「我在郡城那邊,無意間找到了一棵好苗子,是位從大驪京畿搬遷到龍泉的富家千金,年紀不大,十三歲,跟咱們那位賠錢貨,差不多歲數,雖然現在才開始學武,起步有些晚,可是勉强還來得及,我已經跟她的長輩講清楚,現在只等少爺點頭,我就將她領上落魄山,如今落魄山新建了幾棟府邸,除了我們自住,用來待人接物,綽綽有餘,而且都是大驪出的銀子,不用我們掏一顆銅錢。」

  陳平安點點頭,如今落魄山人多了,確實應該建有這些棲身之所,不過等到與大驪禮部正式簽訂契約,買下那些山頭後,即便刨去租借給阮邛的幾座山頭,好像一人獨占一座山頭,同樣沒問題,真是財大氣粗腰桿硬,到時候陳平安會成為僅次於阮邛的龍泉郡大地主,占據西邊大山的三成地界,除去小巧玲瓏的真珠山不說,其餘任何一座山頭,靈氣沛然,都足夠一位金丹地仙修行。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要是願意領著她登山,當然可以,不過是以什麼名分留在落魄山,你的入室弟子?」

  若是朱斂在浩然天下收取的首位弟子,陳平安還真有些期待她的武學攀登之路。

  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朱斂如今境界最高,實打實的遠遊境武夫,雖說走了捷徑,但是陳平安內心深處,覺得朱斂的選擇,看似急功近利,實則才是最對的。

  朱斂搖頭道:「老奴可沒興致給人當師父,讓她先當個落魄山的記名弟子吧,以後誰相中了她的根骨資質,只管拿走。老奴所作所為,不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想著給少爺的落魄山添份人氣,不然盡是神怪鬼妖,不太像話,總覺得不利於風水。話說回來,這要是在藕花福地,少女那般天賦的弟子,就像是我去書肆買書的時候,路邊撿來的,可是在家鄉那邊,估摸著能讓一籮筐的江湖宗師,爭搶得你打我我殺你,腦漿四濺,很江湖了。」

  朱斂翹著二郎腿,雙指捏住仙家釀酒的酒壺,輕輕搖晃,唏噓道:「不愧是浩然天下,英才輩出,絕不是藕花福地可以媲美。」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說服的少女家人?窮學文富學武,可不是開玩笑的。」

  朱斂呵呵笑道:「事情不複雜,那戶人家,之所以搬遷到龍泉郡,就是在京畿混不下去了,紅顔禍水嘛,少女性子倔,爹娘長輩也硬氣,不願低頭,便惹到了不該惹的地方勢力,老奴就幫著擺平了那撥追過來的過江龍,少女是個念家重情的,家裡本就有兩位讀書種子,本就不需要她來撐門面,如今又連累兄長和弟弟,她已經十分愧疚,想到能夠在龍泉郡傍上仙家勢力,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其實學武到底是怎麼回事,要吃多少苦頭,如今半點不知,也是個憨傻丫頭,不過既然能被我看中,自然不缺靈氣,少爺到時候一見便知,與隋右邊相似,又不太一樣。」

  陳平安嗯了一聲。

  朱斂做事情,還是牢靠的。

  朱斂突然轉頭一聲吼,「賠錢貨,你師父又要出遠門了,還睡?!」

  裴錢連人帶竹椅一起摔倒,迷迷糊糊之間,瞧見了那個熟悉身影,飛奔而至,結果一看到陳平安那副模樣,立即淚如雨水珠子叭叭落,皺著一張黑炭似的臉龐,嘴角下壓,說不出話來,師父怎麼就變成這樣了?這麼黑黑瘦瘦的,學她做什麼啊?陳平安坐直身體,微笑道:「怎麼在落魄山待了三年,也不見你長個兒?怎麼,吃不飽飯?光顧著玩了?有沒有忘記抄書?」

  裴錢一把抱住陳平安,那叫一個嗷嗷哭,傷心極了。

  當年就該死皮賴臉跟著師父一起去的,有她照顧師父的飲食起居,哪怕再笨手笨腳,好歹在書簡湖那邊,還會有個能陪師父說說話、解悶兒的人。

  陳平安瞪了眼在一旁幸災樂禍的朱斂。

  朱斂提起酒壺,自己喝了一大口罰酒,然後趁著陳平安輕聲安慰裴錢的功夫,朱斂拎著還剩下半壺烏啼酒的小壺,起身離去。

  好似要將月色與光陰,都留予那對久別重逢的師徒。

  裴錢好不容易才哭著鼻子,坐在一旁石凳上。

  個頭稍稍長高,但是很不明顯,尋常十三四歲的少女,這會兒身段也該如楊柳抽條,臉龐也會長開了。

  可裴錢就好像還是那個在紅燭鎮分別之際的黑炭丫頭。

  她嘰嘰喳喳,與師父說了這些年她在龍泉郡的「豐功偉績」,每隔一段時日就要下山,去給師父打理泥瓶巷祖宅,每年正月和清明節都會去上墳,照看著騎龍巷的兩間鋪子,每天抄書之餘,還要手持行山杖,騎著那頭黑蛇,兢兢業業巡視落魄山地界,防止有蟊賊潛入竹樓,更要每天練習師父傳授的六步走樁,劍氣十八停,女冠姐姐教她的白猿背劍術和拖刀法,更別提她還要完善那套只差一點點就可以登峰造極的瘋魔劍法……總之,她很忙碌,一點都沒有瞎胡鬧,沒有不務正業,天地良心!

  至於攆狗鬥鵝踢毽子這些小事情,她覺得就不用與師父嘮叨了,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這些個蕩氣迴腸的事跡、壯舉,是她的分內事,無需拿出來顯擺。

  陳平安耐心聽完裴錢添油加醋的言語,笑問道:「崔老前輩沒教你什麼?」

  裴錢眼珠子滴溜溜轉動,使勁搖頭,可憐兮兮道:「老爺子眼界高,瞧不上我哩,師父你是不知道,老爺子很高人風範的,作為江湖前輩,比山上修士還要仙風道骨了,真是讓我佩服,唉,可惜我沒能入了老爺子的法眼,無法讓老爺子對我的瘋魔劍法指點一二,在落魄山,也就這件事,讓我唯一覺得對不住師父了。」

  大概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一番言語已經兩邊討好的裴錢,以拳擊掌,響聲清脆,十分惱火道:「是我給師父丟臉了!」

  陳平安彎腰前傾,一彈指砸在裴錢額頭,疼得裴錢捂住腦袋,倒抽一口冷氣。

  陳平安笑道:「吃不住苦就老實說,什麼眼界高,你唬誰呢?」

  裴錢揉了揉微微發紅的額頭,瞪大眼睛,一臉錯愕道:「師父你這趟出門,莫不是學會了神仙的觀心術嗎?師父你咋回事哩,怎麼不管到哪裡都能學會厲害的本事!這還讓我這個大弟子追趕師父?難道就只能一輩子在師父屁股後頭吃灰塵嗎……」

  陳平安一把擰住這個馬屁精的耳朵,「呦,繼續編,我看你能編到什麼時候。」

  裴錢咧嘴笑了起來,只是一看到師父那張臉龐,便又泫然欲泣,連與師父開玩笑的心思都沒了,低下頭。

  陳平安嘆了口氣,拍了拍那顆小腦袋,笑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很快灰蒙山、朱砂山和螯魚背這些山頭,都是你師父的了,還有牛角山那座仙家渡口,師父占一半,以後你就可以跟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物,理直氣壯得收取過路錢。」

  裴錢興致不高,哦了一聲。

  陳平安雙手籠袖,繼續遠望落魄山以南的夜景,聽說天氣晴朗的時候,只要眼力夠好,都能夠瞧見紅燭鎮和綉花江的輪廓。

  裴錢趴在石桌上,手指沿著棋盤刻線輕輕抹過,目不轉睛,看著師父。

  兩兩無言。

  得了朱斂的消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從新建府邸那邊聯袂趕來,陳平安轉過頭去,笑著招手,讓他們落座,加上裴錢,剛好湊一桌。

  粉裙女童飛快跑來,向陳平安作揖行禮,畢恭畢敬道:「老爺。」

  青衣小童也有模有樣,鞠了一躬,抬起頭後,笑臉燦爛,「老爺,你老人家總算捨得回來了,也不見身邊帶幾個如花似玉的小師娘來著?」

  粉裙女童怒目相向,「不許胡說八道!」

  青衣小童挖著鼻孔,一屁股坐在陳平安對面石凳上,學裴錢趴在桌上,一臉疑惑道:「老爺,你是不是戴了張人皮面具行走江湖啊?大晚上的,我膽兒小,瞧著老滲人了,趕緊摘下來吧。」

  陳平安笑道:「這是不想要紅包的意思?」

  青衣小童抬起腦袋,左看右看,「不曾想細看之後,老爺愈發有男人味道了。」

  陳平安撓撓頭,落魄山?改名為馬屁山得了。

  陳平安隨後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三件東西,千壑國渡口那位老修士贈送的九宮寶匣,老龍城苻家賠償的一塊老龍布雨玉佩,僅剩一張留在身邊的狐皮美人符紙,分別送給裴錢、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裴錢一打開看到琳琅滿目的小物件,玲瓏別致,關鍵是數量多啊。

  青衣小童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那件價值連城的老龍布雨佩。

  粉裙女童拈著那張狐皮符紙,愛不釋手。

  陳平安對她笑著解釋道:「以後打掃屋舍,不用你一個人忙活了,灌注靈氣後,可以讓一位符籙傀儡幫忙,靈智與尋常少女無異,還能與你聊聊天。」

  粉裙女童又起身給陳平安鞠躬致謝,一絲不苟。

  陳平安也攔不住。

  青衣小童突然說道:「是不是貴重了些?」

  陳平安打趣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青衣小童哀嘆一聲,想了想,「不能收,我湊巧聽說過這種老龍城玉佩的珍稀,又不是涉及大道的蛇膽石,給我再多,我也來者不拒……」

  青衣小童將那塊玉佩放在桌上。

  陳平安見他眼神堅定,沒有執意要他收下這份禮物,也沒有將其收回袖中,拿起烏啼酒,喝了口酒,「聽說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來過咱們龍泉郡了?」

  青衣小童耷拉著腦袋,「可不是。」

  陳平安說道:「也別覺得自己傻,是你那個水神兄弟不夠聰明。以後他如果再來,該如何就如何,不願遇見,就隨便說個地方閉關,讓裴錢幫你攔下,如果還願意見他,就繼續好酒招待著便是,沒錢買酒,錢也好,酒也罷,都可以跟我借。」

  青衣小童臉色有些古怪,「我還以為你會勸我不見他來著。」

  陳平安微笑道:「幾百年的江湖朋友,說散就散,有些可惜吧,不過朋友繼續做,有些忙,你幫不了,就直接跟人家說,真是朋友,會體諒你的。」

  青衣小童嘀咕道:「混江湖,與兄弟說自個兒不行,那多不豪氣。」

  青衣小童一說完這些,就更心虛了。

  陳平安笑道:「行吧,只要是跟錢有關,你就算要還想著在水神兄弟那邊,打腫臉充胖子,不行也硬要說行,沒關係,到時候一樣可以來我這邊借錢,保管你還是當年那個闊綽豪氣的御江二把交椅。」

  青衣小童徹底懵了,顧不得稱呼老爺,直呼其名道:「陳平安,你這趟遊歷,是不是腦瓜子給人敲壞了?」

  陳平安安安靜靜坐在那邊,雙手籠袖,清風拂面,「哪天等你自己想明白了,兄弟不再是兄弟,即便朋友都做不得了,你最少可以問心無愧,自認從無對不起兄弟的地方。在落魄山,咱們又不是吃不著飯了,那麼江湖人身在江湖,只要還有酒喝,錢算什麼?你沒有,我有。你不多,我很多。」

  青衣小童一把抓起那塊老龍布雨佩,抹了把臉,什麼也沒說,跑了。

  裴錢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覷。

  陳平安其實還有些話,沒有對青衣小童說出口。

  不管如何,陳平安都不希望青衣小童對他心心念念的那座江湖,太過失望。

  魏檗突然出現在崖畔,輕輕咳嗽一聲,「陳平安啊,有個消息要告訴你一聲。」

  陳平安站起身,「怎麼說?」

  魏檗指了指山門那邊,「有位好姑娘,夜訪落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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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六十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阮姑娘?」

  魏檗微笑點頭。

  陳平安問道:「這也需要你來提醒?以阮姑娘的脾氣,只要登山了,肯定要來竹樓這邊。」

  魏檗一臉好心被當作驢肝肺的受傷表情。

  陳平安氣笑道:「我不過是與阮姑娘見一面,雖是夜晚,可衆目睽睽之下,你們又沒有什麼熱鬧可看,你這位北岳正神,已經空閒到這個份上了嗎?」

  魏檗一身正氣凜然,指了指山門,再點了點陳平安,「如今我北岳轄境,分出了內院外院,內院裡邊最大的兩個地主碰頭,我能不上點心?」

  陳平安不再理會魏檗,起身去迎接阮秀。

  既然知道了她登山拜訪,身為落魄山的山主,還是要拿出些待客的禮數。

  魏檗沒有隨行,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真沒有點什麼?這傢伙瞧著很光風霽月啊。」

  一聽說是那位對自己特別和氣溫婉的青衣姐姐造訪,裴錢比誰都開心,蹦跳起來,腳底抹油,飛奔而走,結果一頭撞入一道漣漪陣陣的山霧水簾當中,一個踉蹌,發現自己又站在了石桌旁邊,裴錢左看右看,發現四周泛起一些微妙的漣漪,倏忽變化不定,此起彼伏,她惱火道:「魏先生,你一個山岳神靈,用鬼打牆這種卑劣的小把戲,不害臊嗎?」

  魏檗無奈道:「你摻和什麼?打個比方,你師父困了,想要睡覺,你提個大燈籠在屋子裡邊逛蕩,合適嗎?」

  裴錢雙臂環胸,伸出兩根手指揉著下巴,陷入沉思,片刻後,認真問道:「還沒有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就睡覺,不太合適吧?我可聽說了,阮師傅如今年紀大了,眼神不太好使,所以不太喜歡我師父跟阮姐姐在一起。不然魏先生你陪著我去逛一逛龍泉劍宗,拉著阮師傅嘮嘮嗑?明兒天一亮,生米煮成熟飯,不是二師娘也是二師娘了,嘿嘿嘿,師娘與錢,真是越多越好」

  這些當然是裴錢的玩笑話,反正師父不在,魏檗又不是愛告刁狀的那種無聊傢伙,所以裴錢言行無忌,隨心所欲。

  不過裴錢在龍泉郡,最喜歡阮秀,是真心的,裴錢是發自肺腑親近阮秀,不單單是看過了崔東山那幅光陰長河畫卷而已,裴錢到了落魄山後,第一眼見到那位扎長馬尾的青衣姐姐,就心生歡喜。而當裴錢看著阮秀,就像看到一幅無比「溫暖」的畫卷,不是崔東山那種讓人骨頭冒寒氣的場景,而是煮海烹湖,天地沸騰,火漿漫天,鮮紅一片。

  有位女子高坐王座,單手托腮,俯瞰大地,那個面容模糊的阮秀姐姐,另外一隻手中,握著一輪好似被她從天幕穹頂摘下的圓日,被她輕輕擰轉,彷彿已是世間最濃稠的火源精華,綻放出無數條光線,照耀四方。

  只是這個秘密,裴錢連粉裙女童都沒有告訴,只願意以後與師父單獨相處的時候,跟他講一講。

  魏檗頭疼。

  好在崔姓老人已經走出竹樓,裴錢立即坐石凳,轉頭問粉裙女童有沒有瓜子,後者趕緊掏出一把,遞給自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她們倆關係好著呢。

  裴錢低頭嗑著瓜子,對那個光腳老爺子,她還是有些怕,尤其是聽過粉裙女童提及當年師父的練拳經歷,裴錢差點沒做噩夢,所以她寧肯成天在外邊晃蕩,就怕老爺子一眼看穿她是那千年難遇的練武奇才。

  老人對裴錢和粉裙女童說道:「還不去睡覺?」

  裴錢只得拉著粉裙女童一起離開,竹樓不遠處,建造了幾座不大的府邸,裴錢跟粉裙女童住在一個院子裡頭,當鄰居。

  老人望向山門那邊,冷笑道:「敢背著一把劍來見我,說明心性還沒有變太多。」

  魏檗笑問道:「若是陳平安不敢背劍登樓,畏畏縮縮,崔先生是不是就要糟心了?」

  老人哈哈大笑,「糟心?不過是多餵幾次拳的事情,就能變當年那個小崽子,天底下哪有拳頭講不通的道理,道理只分兩種,我一拳就能講明白的,此外不過是兩拳才能讓人開竅的。」

  魏檗苦笑道:「崔先生可是世族出身。」

  「曾是崔氏家主又如何?我讀書讀成書院聖人了嗎?自己讀書不濟事,那麼教出了聖人子孫嗎?」

  老人自嘲道:「所以我既清楚讀書人的處事不易,更知道讀書人的劣根。」

  魏檗不再言語。

  這位寶瓶洲當下最引人矚目的山岳神祇,站在崖畔,玉樹臨風,白衣大袖,飄飄乎出塵。宛如一株玉白靈芝高崖生。

  老人問道:「阮邛為何臨時改變主意,不收下牛角山包袱齋遺留下來的那座仙家渡口?為何將這等天大便宜轉手讓給你和陳平安?」

  魏檗說道:「還以為崔先生不會在意這些紅塵俗事。」

  老人扯了扯嘴角,「朱斂這潑皮無賴,跟那幾個孩子在這裡下五子棋的時候,故意碎碎念叨,也不嫌煩,我好幾次差點沒忍住,將他一拳打落山崖。」

  對於朱斂,魏檗與之相談甚歡,相見恨晚。

  朱斂厲害到了什麼程度?厲害到了讓魏檗都要由衷認為早認識朱斂幾年,他魏檗就可以早幾年解開心結,就不會最後一次在棋墩山的小道上,與她擦肩而過,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而是應該早早離開棋墩山,去找到她,即便命裡注定,雙方生生世世無法在一起,可既然他作為山水神祇,長壽如仙人長生,也該每一生一世,更近一些,看著她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而不是躲在棋墩山長吁短嘆,年復一年。

  至於朱斂為何不願與崔老先生學拳,魏檗從不過問。

  當下魏檗解釋道:「關於買山一事,我私底下與阮聖人,有過兩場開誠布公的談話。一方面阮聖人租借了陳平安那幾座山頭數百年,當時自然是互利互惠,陳平安只留下落魄山和真珠山,便不會風頭太盛,免去許多來自大驪京城和別處修士的眼紅視線,阮聖人也能壯大山門版圖,可是後來陳平安迅猛崛起,已經自保無憂,阮聖人便有些過意不去,覺得當年那樁原本出於好心的契約,是陳平安吃虧了,所以才願意收了渡口又轉手,如此一來,加上我從中斡旋,大驪朝廷,牛角山包袱齋,陳平安,三方都有臺階下。」

  魏檗笑道:「畢竟大驪朝廷,還是比較樂意見到我與阮聖人,關係融洽些。」

  老人笑容玩味,「至於另一個方面,還是阮邛不希望跟陳平安有太多人情往來的牽扯,買賣做得越公道,陳平安就越沒臉皮拐騙他閨女了。」

  魏檗對此不予置評。

  這都快成了阮邛的心病。

  魏檗和老人一起望向山腳一處,相視一笑。

  坐鎮一方的聖人,淪落至此,也不多見。

  魏檗說道:「我去為阮聖人寬寬心。」

  老人點點頭,「若說市井人家,為人父母,如此勞心,也就罷了,這個風雪廟打鐵匠,倒是讓我刮目相看。」

  魏檗一閃而逝。

  在大驪北岳地界,魏檗就是山水之主。

  甚至比起聖人阮邛還要更加名正言順。

  即便將來其餘大驪四岳確定,魏檗仍是那會兒整座寶瓶洲五岳神祇中最疆土廣袤的一位,由於寶瓶洲地理形勢,是南北長、東西窄,這就意味著東岳西岳,相較於北岳南岳,會有先天劣勢,而大驪根本,還在北方,如今京城,是宋氏龍興之地,祖宗家業都在北部,這就使得北岳又要稍稍高出南岳一頭,因此哪怕一洲大局底定,大驪宋氏未來遷都南移,多半不會一口氣遷徙到中部彩衣國梳水國以南,因為那兒還有一座觀湖院,大驪宋氏不至於自斷一氣,割裂南北。

  故而當大驪鐵騎的馬蹄,踩踏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唯一可以與魏檗掰腕子的山岳神祇,就只有中岳了。

  落魄山的半山腰。

  陳平安與阮秀相逢。

  阮秀看著那個停步招手的年輕人,她眨了眨眼眸,快步向前,然後兩人並肩登山。

  沒有什麼朋友間久而未見後的些許生疏,水到渠成。

  陳平安笑道:「你那晚在書簡湖芙蓉山的出手,我其實在青峽島遠遠瞧見了,氣勢很足。」

  阮秀微微羞赧,輕聲道:「下山歷練,跟一幫大驪粘桿郎同行南下,後來見著了一個自稱是你學生的崔東山,又一起跑了趟梅釉國。」

  陳平安點頭道:「後來我和朋友一起遊歷梅釉國,我還見過你們追殺朱熒劍修的戰場,就在春花江那邊。」

  阮秀沒有說話。

  什麼春花江,全然沒印象。

  她從來不去記這些,哪怕這趟南下,離開仙家渡船後,乘坐馬車穿過那座石毫國,算是見過不少的人和事,她一樣沒記住什麼,在芙蓉山她擅作主張,駕馭火龍,宰掉了那個武運鼎盛的少年,作為補償,她在北歸途中,先後為大驪粘桿郎重新找出的三位候選,不也與他們關係挺好,到頭來卻連那三個孩子的名字都沒記住。倒是記住了綠桐城的好些特色美食小吃。

  阮秀突然說道:「北邊不遠處,我爹剛買下一座金穰山,離著落魄山和灰蒙山不遠,我爹打算在那邊打造一座新劍爐,山頭上連夜趕工,我今夜就去那邊逛了逛,然後看到了你們這邊雲海給人打散的異象,有些擔心裴錢,就來看看。」

  陳平安忍著笑。

  卻也沒說什麼。

  別人不知道崔姓老人的武道深淺,神祇魏檗和聖人阮邛,肯定是除了藥鋪楊老頭之外,最知根知底的。

  阮邛知道了,往往就意味著阮秀也會知道。

  阮秀自己也笑了起來,說謊話,確實不是她所擅長,彆彆扭扭,爹就從來沒有被騙過,喜歡次次當面揭穿,身邊這個人,就不會說破。

  陳平安沒有去往竹樓那邊。

  而是帶著阮秀一路登頂。

  陳平安作為落魄山的主人,說來奇怪,竟然還從未去過山巔的那座山神廟。

  兩人言語,都是些閒聊,雞毛蒜皮。

  例如神仙墳那邊的修繕成果,騎龍巷兩間鋪子的生意,當年陳平安要她照看的一窩雞,還有那條土狗。

  臨近山神廟。

  陳平安剛要說話。

  阮秀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遠處,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神色安靜,兩人所在的臺階在月輝映照下,道路兩旁又有古木相依,石階之上,月色如溪澗流水斜坡而瀉,水中又有藻荇交橫,松柏影也,這一幕景象,置身其中,如夢如幻。

  陳平安坦然道:「好像怎麼說都是錯,可不說更錯,最好是我自作多情了。男人被女子喜歡,沒有誰會不高興,這是人之常情,即便很多男人有了喜歡的姑娘,也故意與其她的好姑娘牽扯不清,我也不好說這些男人就是錯了,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以此為樂,甚至覺得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這不是我陳平安的人之常情,真那麼做了,對不起寧姚,也對不起阮姑娘你。不過如果是我誤會了阮姑娘,是我多心了,那是最好。可是哪怕被阮姑娘你生氣,以後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我今天還是要把話說清楚,阮姑娘你這些年幫了我很多少忙,我都放在心頭,說句不吹牛的話,哪怕是當著寧姚的面,我還是會告訴她,阮姑娘的那些善意,有些感恩,做人不能忘本,再過十年百年,只要是不該忘的,就不能忘記,是能還就要還的。我當然喜歡阮姑娘,可那不是男女情愛,若是反過來,當年我的某些言行舉止,仍是害得阮姑娘誤會了,錯不在你,在我陳平安,如果這樣,怎麼辦呢……」

  這番言語,如那溪澗中的石子,沒有半點鋒芒,可到底是一塊生硬的石子,不是那交錯飄蕩的藻荇,更不是水中嬉戲的游魚。

  阮秀看著那個有些傷心也有些愧疚的年輕男人,她也有些傷心。

  怎麼好不容易到了家鄉,又要傷心呢?何況還是因為她。

  至於什麼喜歡情愛之類的,阮秀其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糾結,至於對錯什麼,更是想也不想。

  我喜歡你,老天爺也管不著攔不住。

  我不喜歡你,你是老天爺也沒用。

  多簡單的事情。

  這個很懶的姑娘,甚至覺得自己如果真的喜不喜歡誰,跟那個人都關係不大。

  但是阮秀沒有將這些心裡話,告訴陳平安。

  大道不爭於朝夕。

  阮秀安安靜靜坐在那裡,問道:「如果你當年是先見到我,而不是寧姑娘,會怎麼樣啊?」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任何猶豫,「阮姑娘可以這麼問,我卻不可以作此想,所以不會有答案的。」

  阮秀雙手托著腮幫,眺望遠方,喃喃道:「在這種事情上,你跟我爹一樣,唉。我爹强得很,一直不去尋找我娘親的轉世投胎,說即便辛苦尋見了,也已經不是我真正的娘親了,何況也不是誰都可以恢復前世記憶的,所以見不如不見,不然對不住始終活在他心裡的她,也耽誤了身邊的女子。」

  涉及阮師傅,陳平安就不說話了。

  阮秀轉頭笑道:「這次返家鄉,沒有帶禮物嗎?」

  陳平安尷尬道:「哪敢帶禮物啊,如果沒有把話說清楚,不是會更誤會嗎?」

  陳平安隨即釋然笑道:「不過以後就可以給阮姑娘你帶禮物了。」

  阮秀歪著腦袋,笑眯起一雙水潤眸子,問道:「怎麼就把話說清楚啦?」

  陳平安一臉呆滯。

  趕緊從頭到尾重新梳理一遍。

  照理說,阮姑娘不喜歡自己的話,以及萬一真有一點點喜歡自己,他都算是把話說明白了的。

  阮秀笑道:「行了,不就是你不是那種喜歡我,又怕我是那種喜歡你,然後你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怕說直白了,讓我難為情,雪上加霜,以後連朋友都做不成,對吧?放心吧,我沒事,這個不騙你。我的喜歡,也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以後你就會明白了,或者問問你那弟子崔東山,總之,不耽誤我們還是朋友。」

  陳平安點點頭,阮姑娘說得有點繞,但好像比他說得是要更加透徹些。

  阮秀說道:「寧姑娘也喜歡你嗎?」

  陳平安笑道:「喜歡的。」

  阮秀嗯了一聲,「陳平安,為什麼要想那麼多呢,為什麼不多為自己想想呢?」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阮秀拍了拍膝蓋,站起身,「行吧,就這樣,突然覺得有點餓了,回家吃宵夜去。」

  陳平安跟著起身,問道:「不然去我竹樓那邊,我有做宵夜的所有家當,咫尺物裡邊擱放著不少食材,魚乾筍乾,火腿鹹肉,都有,還有許多野菜,都是現成的,燉一鍋,滋味應該不錯,花不了多少功夫。」

  阮秀微笑道:「我爹還在山腳等著呢,我怕他忍不住把你燉了當宵夜。」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

  阮秀走下臺階,轉頭笑道:「別送了啊。」

  陳平安說道:「也要下山,就送到岔路口那邊好了。」

  兩人一起緩緩下山。

  阮秀神色自若,如神人夜遊林野。

  然後兩人分道而行,阮秀繼續步行下山,陳平安走在去往竹樓的道路上。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句刻在竹簡上的美好言語。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落魄山外。

  魏檗站在阮邛身邊。

  漢子坐在一塊巨石上。

  魏檗笑道:「阮先生,真不要看看落魄山那邊?若是我在場,不合適,我可以離開的,保證山上山外,我都不見不聞。」

  阮邛喝著酒,搖頭道:「我還沒有那麼下作,信不過陳平安,難道信不過自己閨女?」

  魏檗無言以對。

  你阮邛真要信得過,還偷偷摸摸跑這趟作甚?

  阮邛喝著酒。

  魏檗就站在一旁陪著。

  阮邛問道:「魏檗,你覺得大驪以後誰來當皇帝?」

  魏檗不怕有人旁聽,在北岳地界,誰敢這麼做,那就是嫌命長。

  至於楊家藥鋪那位老前輩,是不會在意這種事情的。

  魏檗想了想,說道:「暫時看來,宋和與宋集薪都有可能,當然是宋和可能性更大,朝野上下,根基深厚,更能服衆,至於宋集薪,也就禮部有些狗急跳牆了,偷偷往他身上押注了點,但是不管如何,這些都不重要,說來說去,也就是只看兩個的決定,那位娘娘說話都沒用。我覺得宋長鏡和崔瀺,最後都會出人意料的選擇。」

  阮邛說道:「大驪皇帝走得有點巧了。」

  魏檗微笑不語。

  阮邛是大驪頭等供奉,還是誰都要討好的寶瓶洲第一鑄劍師,好友遍及一洲,「娘家」又是風雪廟,雙方關係可一直沒斷,藕斷絲連,欲語還休的,沒誰覺得阮邛就與風雪廟關係破裂了,不然那塊斬龍台石崖,就不會有風雪廟劍仙的身影,而只會是他阮邛乾脆捨棄了風雪廟,直接與真武山對半分。

  他魏檗卻是大驪宋氏敕封的山水正神,有些大逆不道的僭越言語,還是少說為妙。

  說一說兩位皇子,無所謂,聊一聊藩王和國師,也還好,可魏檗這個北岳山神之位,是大驪先帝當年親手鈐印,魏檗要念這份情,所以關於宋正醇的生死一事,無論是阮邛提起,還是那條黃庭國老蛟聊到,魏檗一直緘默。

  遠處,出現一位青衣女子的身影,看似走得不快,身影卻如青煙飄蕩而至。

  阮秀見著了阮邛和魏檗,先對魏檗點頭致意,然後望向她爹,「爹,這麼巧,也出來散步啊?」

  阮邛點點頭,隨手丟了那只空蕩蕩的酒壺。

  魏檗識趣告辭。

  阮邛嘴唇微動,到頭來只是又從咫尺物當中拎出一壺酒,揭了泥封,開始喝起來。

  阮秀笑道:「方才在落魄山上,我碰到了陳平安。」

  阮邛板著臉,「這麼巧。」

  不愧是父女。

  阮秀便挑挑揀揀,將兩人的對話給她爹說了一遍。大致意思不變,只是一些個措辭,阮秀稍作更改。

  阮邛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沉聲道:「陳平安是個睜眼瞎?我閨女哪裡不好了,不喜歡?!誰借給他的狗膽,敢不喜歡?」

  阮秀笑眯起眼。

  阮邛憤懣異常,又大口喝酒,沉默片刻,「不過這小子,還算是個厚道人,不像很多男人,吃著嘴裡的,總惦記著鍋裡的,這一點,挑不出陳平安半點毛病。」

  阮邛突然狐疑道:「秀秀,該不會是這小子走了五年江湖,越來越老奸巨猾了,故意以退為進?好讓我不提防著他?」

  阮秀眼神有些嫌棄,看著她爹,不說話。

  阮邛悻悻然道:「那小子應該不至於這麼缺德。」

  阮邛奇怪道:「秀秀,你就沒半點不開心?秀秀,跟爹說老實話,你到底喜不喜歡陳平安,爹就問你這一次,以後都不問了,所以不許說謊話。」

  阮秀笑著抬起雙手,使勁搖晃,「沒有唉。」

  阮邛將信將疑,「如果爹跟陳平安打架,你幫誰?」

  阮秀信誓旦旦道:「當然幫爹啊。」

  阮邛有些欣慰。

  他猛然轉頭。

  阮秀一臉真誠,毫無破綻。

  「早點回家。」阮邛這才稍稍放心,拔地而起,化虹而去。

  阮秀依舊優哉游哉,一個人行走山林間,最後來到一條溪澗旁邊,蹲在那兒,掬起一捧水,水中有明月,碎碎圓圓。

  落魄山竹樓那邊,陳平安剛想要去石桌那邊獨坐片刻,就給崔姓老人伸手一抓,扯入二樓屋內。

  然後給老人一腳踹在腹部,整個人撞在牆壁上,陳平安單手撐地,身形翻轉,剛要落地站定,又給老人一道拳罡砸中額頭,竹樓隨之一晃,轟然作響。

  足可見這一拳的力道之大。

  莫名其妙就挨了一頓狠揍的陳平安,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跡,狠狠駡娘一句,然後怒道:「有本事以五境對五境!」

  老人嗤笑道:「行啊,就以五境的神人擂鼓式互換?」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向前沖出。

  老人紋絲不動,甚至一手負後,一手隨便伸掌向前,示意陳平安只管先出拳。

  陳平安第六步,重重踏地,氣勢如虹。

  然後一個毫無徵兆地轉折,沖出尚未關閉的二樓竹門,輕喝一聲,劍仙飛掠出鞘,踩在劍上,直沖雲霄,呼嘯遠遁。

  餵拳,陳平安可以接受。

  可是今夜老傢伙明擺著是吃錯藥了,好像將他當做了出氣筒,這個不行。

  光腳老人沒有立即出拳將其打落,嘖嘖道:「挺滑不溜秋一人,咋的遇上了男女情愛,就這麼榆木疙瘩了?小小年紀,就過盡千帆皆不是了?不像話!」

  老人心中默默推演片刻,一步來到屋外欄桿上,一拳遞出,正是那雲蒸大澤式。

  本以為逃過一劫的陳平安,原本打算今夜就在天上賞月一宿了,不然這日子沒法過。

  不曾想連人帶劍,一並給老人一拳打落人間。

  又給老人隨手一巴掌輕輕下按。

  如有罡風雄勁如瀑布,從天幕傾瀉而下,正好將想要繼續踩劍御風的陳平安拍入山林中。

  陳平安摔入一條溪澗,濺起巨大水花。

  溪水不深,陳平安搖搖晃晃從水中站起身,駕馭劍仙返背後鞘中。

  結果看到蹲在溪邊的阮秀,正痴痴望向自己。

  陳平安彎著腰,大口喘氣,然後抹了把臉,無奈道:「這麼巧啊,又見面了。」

  阮秀點點頭。

  陳平安正要說什麼的時候。

  又給莫名其妙一拳打得摔入樹林當中,一個熟悉的嗓音怒吼道:「好小子,就知道你賊心不死,有完沒完?!惦念我閨女上癮了是吧?連苦肉計都用上了?!」

  一拳又至。

  整條溪水,被那道:「過路」的拳罡攔腰斬斷。

  陳平安只得繼續駕馭劍仙出鞘,心意相通,御劍逃遁,堪堪逃過那一拳,此後險象環生。

  陳平安連方寸符都用上了,一邊倉皇逃命,一邊嘀咕道:「再加上個魏檗,又能湊一桌。」

  眼角餘光處,一顆參天古木之上,一襲白衣飄然而立,微笑道:「這多不好意思。」

  魏檗嗓音不大,陳平安卻聽得真切。

  陳平安一頭撞入漣漪中,下一刻,已經站在了仙氣彌漫的披雲山之巔,如釋重負,一屁股坐在地上。

  還好魏檗沒落井下石。

  溪澗那邊,阮邛輕輕按住阮秀肩頭,一閃而逝,返龍泉劍宗後。

  阮邛親自做了桌宵夜,父女二人,相對而坐,阮秀笑逐顔開。

  阮邛心中嘆息。

  今日傷心,總好過將來死心。

  披雲山那邊。

  魏檗笑著彎腰伸手,將精疲力竭的陳平安攙扶起身。

  陳平安苦笑道:「今夜就跟做夢似的。」

  魏檗笑了笑,伸出手掌。

  片刻之後,有夜遊於披雲山之巔雲海的青色鳥雀,倏忽之間,墜於這位神人之手。

  魏檗一手托著青雀,另外那只手輕輕揮袖,有一張白雲蒲團,在陳平安身後浮現而出。

  陳平安在蒲團上,盤腿而坐。

  魏檗微微抬起手掌,鳥雀遠飛,重返雲海。

  魏檗輕聲道:「陳平安,根據你那幾封寄往披雲山的信內容,加上崔東山上次在披雲山的閒聊,我從中發現了拼湊出一條蛛絲馬跡,一件可能你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怪事。」

  陳平安問道:「怎麼個奇怪?」

  自從與崔東山學了圍棋之後,尤其是到了書簡湖,複盤一事,是陳平安這個賬房先生的日常功課之一。

  魏檗舉目遠眺,雲海根本無法遮掩一位山岳神祇的視線,銜接一起的龍鬚河、鐵符江,更遠處,是紅燭鎮那邊的綉花江、玉液江,魏檗緩緩道:「阮秀在驪珠洞天得到的機緣,是如鐲子盤踞腕上的那條火龍,對吧?」

  陳平安點頭,這是顯而易見的真相。

  魏檗又說道:「自從齊先生贈送你山水印後,於蛟龍溝一役,山字印崩毀,僅剩一枚水字印。先是在綉花江畔的那座秀水高風府邸,遇上了一位嫁衣女鬼,之後在桐葉洲,你與那位埋河水神娘娘有緣,青鸞國境內,去往獅子園之前,據說你在一座水神廟內牆上題字。黃庭國紫陽府那邊,遇到過居心叵測的白鵠江水神,無論善緣孽緣,依舊是緣,反觀山水神祇中的山岳神靈,除了我之外,屈指可數,至少在你心目中,即便路過,都印象不深,對不對?尤其是這幾年的書簡湖,你在臨水而居,多久了?時日不短吧?」

  陳平安認真思量一番,點點頭。

  「難道你忘了,那條小泥鰍當年最早選中了誰?!是你陳平安,而不是顧璨!」

  魏檗慘然一笑,「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如此『親水』,而阮秀?水火之爭,難道有比這更天經地義的大道之爭嗎?」

  陳平安楞了楞。

  魏檗哀嘆一聲。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伸手指了指背後劍仙,「放心,真要有一場水火之爭,我給阮姑娘讓道便是。理由很簡單,我是一名劍客,我陳平安的大道,是在武學之路上,仗劍遠遊,出最硬的拳,遞最快的劍,與講理之人飲酒,對不平事出拳遞劍……」

  差點就是「形銷骨立」的年輕人,數年以來,從未如此神采飛揚,「我希望有一天,當我陳平安站在某處,道理就在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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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4 01:45:41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

  魏檗仰頭望向天幕,圓月當空。

  當初是成為神水國的山岳神祇後,才得知原來在另外一座天下,會三月爭輝的奇景,至今魏檗都無法想像,那座天下的天地運轉,會因為多出的兩輪月亮,生出多少與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大道規矩。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酒,想著要將珍藏在方寸物和咫尺物裡邊的好些酒,在落魄山尋一處相對山根深厚、水運濃郁的地方,埋入地下。細算之下,酒水種類真不算少。

  老龍城桂夫人親手釀造的桂花釀,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書簡湖的烏啼酒,埋河水神娘娘贈送的碧游府水花酒,還剩下大半壇,不過如今應該是碧游水神宮了。紫陽府吳懿贈送的老蛟垂涎酒,青峽島紅酥家鄉出産的黃藤酒,又名加餐酒,陳平安喝過,醇軟,極易入口,當年想到家鄉還有裴錢和粉裙女童,逢年過節的時候,她們可以稍稍喝兩杯,就在遊歷途中專程購買了一批老窖藏,反正是市井酒水,並不昂貴。

  行走江湖,箱與劍,酒馬相伴,不會寂寞。

  已經延後三年的北俱蘆洲之行,不能再拖了,爭取今年年底時分,先去過了彩衣國和梳水國,見過一些故人朋友,就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劍修如雲、以拳講理的著名大洲。

  魏檗收視線,越過落魄山,棋墩山,一直望向南邊的那座紅燭鎮,作為山岳神祇,觀看轄境版圖,這點路程,清晰可見,只要他願意,紅燭鎮的水神廟,甚至是每位街上行人,皆可纖毫畢現。如今隨著龍泉郡的興盛,作為綉花江、玉液江和沖淡江的三江匯流之地,本就是一處水運樞紐的紅燭鎮愈發繁榮。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

  這曾是古蜀國流傳下來的詩歌殘篇,後來成為紅燭鎮那邊的鄉謠,無論老幼,所有船家女都愛吟唱這首歌謠。

  雖然他如今已經是大驪北岳正神,可是紅燭鎮敷水灣那邊所有船戶的「賤籍」,依舊無法更改,除了那位已經身在長春宮修行的女子,世世代代,這麼多年了,當年神水國那五姓的後裔,始終無法擺脫賤籍,被「不可上岸」的鐵律,釘死在敷水灣內。

  魏檗看護著敷水灣五大姓氏那麼多年,可是飛黃騰達之後,甚至從來沒有跟大驪開口求情的意思。

  魏檗成為大驪山岳正神之後,做了不少大事情,更換敷水灣船戶版籍,且不說最終成與不成,不過是與大大驪戶部和京城教坊司兩處衙門,打聲招呼的小事情,結果好壞,無非是看禮部尚和國師崔瀺點不點頭,可是魏檗偏偏沒有開這個口。

  魏檗沉默許久,笑道:「陳平安,說過了豪言壯語,咱們是不是該聊點庶務了。」

  先前魏檗去落魄山的山門迎接陳平安,兩人登山時的閒聊,是名副其實的閒聊,由於落魄山有一座山神廟坐鎮,明擺著是一顆大驪朝廷的釘子,而且大驪宋氏也根本沒有任何遮掩,這就是一種無言的姿態。若是魏檗隔絕出一座小天地,難免會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以山巔那位宋山神生是忠臣、死為英靈的剛直秉性,必然會將此記錄在冊,傳訊禮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對此陳平安早有腹稿,問道:「若是與大驪朝廷簽訂地契順利的話,以哪座山頭作為祖師堂祖山更好?落魄山底子最好,可畢竟太偏,位於最南邊。而且我對於地理堪輿一事,十分外行。我如今有兩套陣法,品秩應該算是很高,一座是劍陣,適合攻伐退敵,一座守山陣,適合防禦,一旦在山上扎根,極難搬動遷移,是一開始就將兩座護山陣放在同一山頭,還是南北呼應,分開來安置打造?不過還有個問題,兩座大陣,我如今有陣圖,神仙錢也夠,但是還欠缺兩大中樞之物,所以即便近期能夠搭建起來,也會是個空架子。」

  魏檗不與陳平安見外,毫無顧忌,直截了當問道:「品秩是怎麼個高?有說法?」

  陳平安笑道:「我除了鄭大風給我的那塊玉牌咫尺物之外,其實還有一張得自桐葉宗的梧桐葉,也是咫尺物,只是收到此物的時候,被提醒過,所以這些年從未打開,裡邊除了桐葉宗掏出來的大把穀雨錢,最關鍵是擱放著兩套護山大陣的珍貴陣圖,一套仿造桐葉洲太平山的攻伐劍陣,一套仿製扶乩宗的守山大陣,穀雨錢足夠打造出兩座陣法的開銷,還能夠維持兩陣運轉百年。」

  陳平安苦笑道:「只是支撐兩座大陣運轉的中樞物件,九把上乘劍器,和五尊金身傀儡,都需要我自己去憑機緣尋覓,不然就是靠神仙錢購買,我估摸著就算僥倖碰到了有人兜售這兩類,也是天價,梧桐葉裡邊的穀雨錢,說不定也就空了,即便打造出兩座完整的護山大陣,也無力運轉,說不定還要靠我自己砸鍋賣鐵,拆東牆補西牆,才不至於讓大陣閒置,一想到這個就心疼,真是逼得我去那些破碎的洞天福地尋覓機緣,或是學那山澤野修涉險探幽。」

  陳平安言語之後,看了眼魏檗。

  魏檗點頭道:「不會有任何窺探。」

  陳平安這才取出那張泛黃的梧桐葉,看似尋常,修士若是仔細端倪,就可以發現一張小小梧桐葉,實則玄機重重,氣象萬千。

  陳平安遞給魏檗,輕聲道:「之所以不敢打開,是裡邊還藏著兩顆杜懋飛升失敗後,崩碎墜入桐葉宗的琉璃金身碎塊,一塊小如拇指,一塊大如稚子拳頭,相較於杜懋墜入桐葉、寶瓶兩洲版圖的其它琉璃金身,都算小的。一打開,就等於泄露了天機,說不定就會引來的上五境修士的覬覦。」

  魏檗雙指拈住那枚梧桐葉,高高舉起,眯眼望去,感慨道:「幸好你沒有打開,飛升境修士的琉璃金身碎塊,實在太過價值連城,莫說是別人,就連我,都垂涎不已,氣息濃郁,你瞧瞧,就連這張梧桐葉的脈絡,浸染幾年,就已經由內而外,滲出金玉色澤,要是打開了,還了得?你要知道很多陰陽家修士,就是靠推衍出來的天機,賣於大修士,賺取穀雨錢,所以你忍著誘惑不看,免去了無數意想不到的麻煩。」

  魏檗欣賞了梧桐葉片刻,遞還給陳平安,解釋道:「這張梧桐葉,極有可能是桐葉洲那棵根本之物上的落葉,都說樹大招風,但是那棵誰都不知道身在何處的遠古梧桐樹,幾乎從不落葉,萬年長青,聚攏一洲氣運,所以每一張落葉,每一截斷枝,都無比珍貴,枝葉的每一次落地,對於抓到手的一洲修士而言,都是一場大機緣,冥冥之中,能夠獲得桐葉洲的庇護,世人所謂福緣陰德,莫過於此。當年在棋墩山,你見過我精心培植的那塊小竹園,還記得吧?」

  陳平安點點頭,笑了笑。

  當然記得,如今陳平安還惦念著再跟魏檗討要一竿竹子呢,給自己和裴錢都打造一把竹刀,師徒二人,一大一小。如果竹子夠大,還可以再給裴錢打造一把竹劍。

  與魏檗,陳平安可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魏檗的那片棋墩山竹林,其實只是竹海洞天那享譽九洲的十德竹,十棵仙竹之一奮勇竹的祖宗竹之子嗣而已。

  當初給阿良一刀砍去無數,除了被陳平安打造成竹箱和雕刻為竹簡,真正的大頭,還是落魄山那座竹樓,不過後者的出現,是魏檗自己的意願。奮勇竹,無比契合兵家聖人的一句讖語,「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迎刃而解」,以此竹建樓,對於純粹武夫和兵家修士,裨益最大。後來李希聖又在竹樓外寫滿了符籙,光腳老人幾乎常年待在竹樓二樓,打坐修行,也就不奇怪了。

  頭再看,魏檗算是做了一筆一本萬利的好買賣,掙來了個大驪北岳正神。

  陳平安是走過書簡湖後,才知道原來能夠將買賣做得真誠且自然,沒有半點市儈和銅臭氣息,將生意做成了君子之交,就是為人處世的真正功力和火候。

  魏檗可不清楚自己又要割肉,大概這就叫家賊難防。

  這位大驪正神,還在那兒給陳平安講述那張梧桐葉為何珍稀,「一定要收好,打個比方,你行走大驪,中五境修士,有無一塊太平無事牌,天壤之別,你將來重返桐葉洲,遊歷四方,有無這張桐葉在身,一樣是雲泥之差。如果不是知道你心意已決,桐葉洲那邊又有生死大敵,不然我都要勸你繞過桐葉宗,直接去桐葉洲南部碰碰運氣。」

  「桐葉洲,我暫時是不會去了。至於緣由,不僅僅是杜懋和桐葉宗。」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隋右邊去往玉圭宗,將會從純粹武夫轉為劍修、和李芙蕖尾隨兩事的詳細經過,原原本本說給了魏檗聽。

  桐葉洲的玉圭宗下宗,選址在寶瓶洲的書簡湖,如今已是世人皆知的事實。

  但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將與荀姓老人、姜尚真的關係道破,畢竟之前來往於披雲山和青峽島的飛劍傳訊,陳平安並不放心。

  魏檗聽完之後,楞了一下,思量片刻,皺眉道:「玉圭宗應該是借此機會,在向中土文廟示好,但是又不願與文聖一脈撕破臉皮,所以就讓從桐葉宗轉投玉圭宗門下的那位大修士,當了探路的過河卒,而不是讓姜尚真這個自家人,立即趕赴書簡湖,殺了你,自有替死鬼,不殺你,有了這番動作,也算對亞聖一脈的陪祀聖人,有了交待,不枉費人家支持玉圭宗創立下宗。而那位桐葉宗祖師堂大修士也不蠢,不願被借刀殺人、又鬼鬼祟祟推出了元嬰修士李芙蕖,李芙蕖雖然境界不如前者,卻也不笨,尾隨了你一路,才決定現身,與你在梅釉國那邊演了一場戲。」

  魏檗又將上宗下宗之間的諸多內幕規矩,給陳平安說了一遍。

  陳平安終於恍然。

  為何玉圭宗會反復無常,從出現在老龍城的那個荀姓老人,再到姜尚真,最後到宮柳島,都不念半點「香火情」。

  原來涉及到了宗門的千秋大業。

  陳平安晃了晃養劍葫,唯有嘆息,沒了喝酒的興致。

  不知道荀姓老人和姜尚真在這場謀劃中,各自角色又是什麼。

  如今最瞭解龍泉郡西邊群山底細的,肯定就是魏檗,轉移山水氣運,都不是難事,但是到陳平安最初的問題,兩座護山大陣建在何處,何時破土動工,魏檗神色並不輕鬆,緩緩道:「兩座大陣,品秩極高,耗費更是驚人,既然你當下還缺了關鍵之物,如果不是很著急的話,我建議你晚一些再做決定,護山大陣一事,是所有修士開創門派的重中之重,等到真正萬無一失了,再一鼓作氣搭建好陣法,最好不要斷斷續續。」

  魏檗笑道:「反正如今龍泉郡有我在,你那些山頭,就暫時都不用擔心。實在不行,再加上一個阮聖人嘛。」

  陳平安一陣頭大。

  開過了玩笑,魏檗繼續說正事:「精通陣法和機關術的墨家高人,寶瓶洲別的地方不好找,我們大驪剛好有不少。這件事,倒是可以早些準備,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這兩座大陣,尋常墨家修士還真不敢接手,必須早點敲定人選,再來湊時間,而不是先定日子再找人。所以你最近就可以找個機會,聯繫一下那位豪俠,許弱,此人在大驪幕後,分量極重,我都看不出他的深淺。這件事,你不用管,我出面幫你打聲招呼,不然你未必找得著許弱。」

  魏檗大概是擔心陳平安操之過急,一定要趕在去往北俱蘆洲之前,建好大陣才好放心遠遊,便耐心提醒道:「修行路上,大道漫漫,許多機會,要爭,有些好事,則是靠等。切不可因為書簡湖之行,無比煎熬,度日如年,就覺得世間光陰都是如此緩慢。」

  陳平安點點頭,「這個道理,我懂。」

  魏檗微笑道:「還好,我還以為要多磨磨嘴皮子,才能說服你。」

  陳平安無奈道:「說實話,我確實很想要有個像樣的山頭,闊綽,氣派,我在不在山頭上,身在千萬里之外,都能安心,那是一件想一想就很開心的事情。只不過你都這麼說了,也就只能憋著,慢慢來吧。」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別好養劍葫在腰間,「魏大山神,不曉得還有沒有多餘的奮勇竹?一竿就成。」

  魏檗笑眯眯問道:「這算不算敲竹杠啊?」

  陳平安悻悻然道:「該多少神仙錢就多少,按市價欠著披雲山便是,我這不是想著才來沒多久,很快就要離開龍泉郡,有些對不住裴錢,給他做兩把竹刀竹劍,作為臨別禮物,省得她哭鼻子。」

  魏檗伸出一根大拇指,「幫你聯繫許弱,是一件事。」

  再伸出一根食指,「厚臉皮討要一竿奮勇竹,第二件事。」

  魏檗最後伸出中指,「說吧,湊個大三元。」

  「還真有。」

  陳平安呵呵笑道:「我如今只剩下一袋子金精銅錢,必須給畫卷四人留著,我那件法袍金醴,只要丟入金精銅錢,就可以提升品秩,有人說過,最好是一口氣吃出個半仙兵品秩,肯定不會虧本,哪怕我將來躋身了金身境武夫,穿了反而是累贅,大不了轉手一賣,就是天價。可是按照現在大驪的說法,是所有金精銅錢的賒欠,在將那些山頭賣給我後,就會一筆勾銷,我就想著魏大山神能者多勞,再周旋一二,好歹給我擠出幾袋子金精銅錢出來,實在不行,就當我跟大驪朝廷欠債嘛。」

  魏檗笑容燦爛,問道:「敢問這位陳少俠,是不是不小心將臉皮丟在江湖哪個角落了?忘了撿起來帶回龍泉郡?」

  陳平安一臉正氣道:「瞧你這話說的,傷了感情倒是其次,關鍵是一點都不神仙風範了,這可要不得。」

  魏檗伸手揉著眉心,「陳平安,你其實是朱先生和裴錢的馬屁師傅吧?」

  陳平安靜等下文。

  魏檗想了想,「一竿竹子還好說,送你就送你了,就當是我送給那個小丫頭的見面禮。可是跟大驪多要幾袋子金精銅錢的事情,事情本身,不算大,但臨時開價,到底是壞了生意規矩的,所以我得好好想想如何開口。」

  陳平安抱拳而笑。

  魏檗正色道:「陳平安,別嫌我小題大做,無論是山水神祇,還是山上修士,有些規矩,瞧著越小,越在底層,看似肆意踐踏都沒有任何後果,但其實你越應該尊重。」

  陳平安點點頭,「在書簡湖當賬房先生的時候,也曾想過此事,後來遊歷各處,關於此事,有些心得。」

  魏檗這才恢復正常神色,苦兮兮道:「好一個能者多勞。」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邊,笑道:「落魄山又有訪客。」

  陳平安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心中一緊,害怕是阮邛猶然氣不過,直接打上山頭了。

  魏檗一把按住陳平安肩頭,笑道:「一見便知。」

  陳平安突然說道:「等會兒。」

  魏檗停下動作,一臉悲憤道:「還有事情?陳平安,這就過分了啊?」

  陳平安打趣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嘛。」

  魏檗雙手揉著臉頰,「來吧,大四喜。」

  陳平安重新取出那片梧桐葉,然後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那塊陪祀聖人的玉牌,「吾善養浩然氣」。

  魏檗瞥了眼玉牌,嘖嘖道:「這玩意兒,不是一般燙手。」

  陳平安先遞過去玉牌,笑道:「借給你的,一百年,就當是我跟你購買那竿奮勇竹的價錢。」

  魏檗毫不猶豫就拿過玉牌,哈哈笑道:「這感情好。從你到龍泉郡後,我就開始等你這句話了。有了這塊玉牌,我這大驪北岳正神的寶座,就算徹底坐穩了,便是給我半座寶瓶洲,在我轄境內,也能保證山水穩固,絕對撐不壞我魏檗的肚子了。」

  陳平安再將梧桐葉放在魏檗手上,「裡邊那塊大一點的琉璃金身碎塊,送你了,梧桐葉我不放心帶在身上,就留在披雲山好了。反正如今不著急打造兩座大陣。」

  這下子是真正讓魏檗出乎意外了,一塊大如稚子拳頭的琉璃金身碎塊,送給自己?

  這可是能夠讓上五境修士都不惜打生打死的世間至寶。

  這是魏檗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哪怕這些無垢金身的琉璃碎片,對於山水神祇而言,最是裨益,猶勝修士。

  魏檗憋了半天,問道:「好事成雙,不如將剩餘那顆小碎塊一並送與我?」

  陳平安竪起一根中指。

  魏檗如釋重負,「看來是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不會後悔了。」

  魏檗小心翼翼收起梧桐葉,贊了一句陳平安真乃善財童子。

  陳平安得意洋洋道:「這叫要想馬兒跑,就得給吃草。」

  魏檗斜眼看著陳平安,「真不後悔?」

  陳平安搖搖頭,有些神色恍惚,眺望遠方,雙手籠袖,盡顯疲憊,「書簡湖之行,單槍匹馬,伸個骼膊走步路,都要戰戰兢兢,我不希望將來哪天,在自己家鄉,也要時時刻刻,萬事靠自己,我也想要偷個懶。」

  魏檗沉默片刻,笑問道:「那顆琉璃小碎塊,原本是想要送給落魄山山神的吧?畢竟遠親不如近鄰,攏好關係,不是壞事。」

  陳平安嗯了一聲,「現在看來可以省下來了。」

  魏檗說道:「這就很不善財童子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本來就不是!」

  魏檗一笑置之。

  陳平安想起一事,問道:「對了,如今牛角山有無渡船,可以去往彩衣國一帶?」

  魏檗點頭道:「北岳山神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陳平安笑道:「下次我要從披雲山山腳開始登山,好好走一遍披雲山。」

  魏檗說道:「可以順便逛逛林鹿書院,你還有個朋友在那邊求學。」

  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陳平安對此人觀感不壞。

  魏檗感慨道:「積土成山,風雨興焉。陳平安,你確實可以期待一下未來,山頭之內,落魄山,灰蒙山,拜劍台,等等,諸多地盤,會有崔老先生,崔東山,裴錢,朱斂,等等,諸多修士。大驪之內,我魏檗,許弱,鄭大風,高煊,諸多盟友。」

  陳平安會心一笑。

  人生重重磨難過後,往往柳暗花明又一村。

  魏檗再次按住陳平安肩頭,「別讓客人久等了。」

  輕輕一推。

  陳平安已經從披雲山消失。

  魏檗獨自留在山巔,披雲山極高,雲海滔滔,彷彿與天等高,與月持平。

  舉目望去。

  風景壯麗。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陳平安一個踉蹌,一步跨出,如同置身於一片琉璃色彩的仙境,出現些許暈眩,定睛一看,已經來到落魄山山腳。

  陳平安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當年在藕花福地,這是常有的事。

  是「趟水」之一,水是光陰長河。

  地仙修士或是山水神祇的縮地神通,這種與光陰長河的較勁,是最細微的一種。

  而是當世的縮地神通,據說相距遠古時代仙人、神人的那種移山跨海,已經遜色太多,曾有上古遺篇,曾言「縮地黃泉出,升天朝天闕」,是何等逍遙。這些都是崔東山早年的無心之言,至於崔瀺所謂移山的三山,跨海的四海,陳平安當時沒有深思,後來購買了那本倒懸山的神仙後,才發現浩然天下根本沒有三山四海之說,再後來與崔東山重逢於寶瓶洲東南,兩人下棋的時候,陳平安隨口問及此事,崔東山嘿嘿而笑,只說都是老黃曆了,沒有聊下去。

  陳平安見著了一個身形佝僂的漢子,叼著一根狗尾巴草,

  那傢伙也看到了陳平安,漢子嘖嘖道:「可以啊,移山縮地,怎麼,是嫌棄那個金腦袋礙眼,乾脆自己來當落魄山的山神老爺啦?」

  陳平安無奈道:「是魏檗的神通,我可沒這本事。」

  陳平安身架鬆垮,自然而然,雙手籠袖,「走走?」

  鄭大風瞥了眼陳平安,幾年沒見,瘦了估計得有十幾二十斤,個子應該又長了些,不過當下垮著脊梁、雙肩,便不顯得個子高。

  鄭大風驚嘆道:「看來離開老龍城後,隋右邊功力見長。」

  陳平安一頭霧水,「此話怎講?」

  鄭大風語重心長道:「年輕人就是不知節制,某處傷了元氣,必然氣血不濟,髓氣枯竭,腰痛不能俯仰,我敢肯定,你最近有心無力,練不得拳了吧?回頭到了老頭子藥鋪那邊,好好抓幾方藥,補補身子,實在不行,跟魏檗討要一門合氣之術,以後再與隋大劍仙找場子,不丟人,男子初出茅廬,往往都不是女子的對手。」

  陳平安總算聽明白了鄭大風的言下之意,就鄭大風那脾氣,這類調侃,越計較,他越來勁,要是隋右邊在這裡,鄭大風估計要挨上一劍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一句道教「正經」上的聖人言語,微笑道:「大道清虛,豈有斯事。」

  鄭大風對此嗤之以鼻。

  陳平安問道:「你師父又收了兩個弟子,我見過面了,那女子與你和李二一樣,都是純粹武夫,但是為何那個桃葉巷少年,似乎不是走武道一途?」

  鄭大風搖頭道:「老頭子咋想的,沒誰知道。我連李二之外,到底還有多少散落各地的師兄師姐,一個都不清楚,你敢信?老頭子從來不愛聊這個。」

  陳平安問道:「現在是怎麼個打算?」

  鄭大風一臉天經地義道:「這不是廢話嘛,瞪大眼睛找媳婦啊,我如今是恨不得大晚上提個燈籠,在大街上撿個娘們家。你以為打光棍好玩啊?長夜漫漫,除了雞鳴犬吠,就只有放個屁的聲響了,還得捂在被窩裡,捨不得放跑了,換成你,不覺得自個兒可憐?」

  陳平安抹了把臉,不說話。

  鄭大風笑問道:「跟你商量個事。」

  陳平安好奇道:「你說。」

  鄭大風指了指身後落魄山山腳那邊,「我打算重操舊業,看門,在你這兒蹭吃蹭喝,如何?」

  陳平安停下腳步,「不是開玩笑?」

  鄭大風怒了,「老子趕了一晚上夜路,就為了跑來落魄山跟你開玩笑?」

  陳平安笑道:「行啊,回頭我讓朱斂在山門那邊建造一棟宅子。」

  鄭大風白眼道:「山上也得有一棟,不然傳出去,惹人笑話,害我找不到媳婦。」

  陳平安環顧四周後,湊近鄭大風,與他竊竊私語。

  鄭大風聽完之後,趕緊抹了把口水,賊眉鼠眼笑嘻嘻,「這不太好吧?傳出去名聲不太好?我還是沒有媳婦的人呢。再說了,你都送給了粉裙小丫頭,再跟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要來,這多不合適。」

  陳平安說道:「這可是你說的,以後別眼饞,放著山頭不管,成天待在山上逛蕩。」

  鄭大風一把拉住陳平安骼膊,「別啊,還不許我靦腆幾句啊,我這人臉皮子薄,你又不是不知道,咋就逛了這麼久的江湖,眼力勁兒還是半點沒有的。」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算了,粉裙女童那邊的狐皮符紙,還是不去要討要了,頭我找人,幫你找人在清風城那邊再買一張。」

  鄭大風使勁點頭,突然琢磨出一點意味來,試探性問道:「等會兒,啥意思,買符紙的錢,你不出?」

  陳平安笑道:「出還是我出,就當墊付了你看守山門的銀子。」

  鄭大風急眼了。

  陳平安收斂玩笑神色,「你要真想要一個清淨的落腳地兒,落魄山之外,其實還有不少山頭,灰蒙山,螯魚背,拜劍台,隨便你挑。」

  鄭大風搖搖頭:「看大門,沒什麼丟人的,如果我真是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栽了,要躲起來不敢見人,哪裡去不得,還跑來龍泉郡做什麼?」

  鄭大風拍了拍陳平安肩膀,緩緩而行,抬頭望向落魄山山頂,「這裡,有人味兒,我喜歡。當年的小鎮,其實也有,只是從一座小洞天降為福地後,沒了禁制,千里山河,落地生根,人來人往,魚龍混雜,就是瞧著熱鬧而已,反而沒了人氣。」

  陳平安這趟返龍泉郡,經過小鎮,確實有這種感受,只是心中所想,不如鄭大風說得這般直接。

  鄭大風說道:「如果哪天我覺得落魄山也是這麼個鳥樣了,我會搬走的,到時候別怪我不跟你打招呼。」

  陳平安想了想,「不然還是跟我打聲招呼再搬?」

  鄭大風不置可否,突然伸手,拍了拍陳平安後背,「別故意彎著了,累不累。我鄭大風便是個駝背,又如何?我長得英俊啊。」

  陳平安擠了擠,仍是笑不出來。

  鄭大風當晚就住在了朱斂那棟院子,這兩位同道中人,只要給他們兩壺酒,幾碟子佐酒菜,估計能聊一宿。

  一想到有個朱斂,對於鄭大風主動要求在落魄山看門,陳平安就心安幾分。

  估計朱斂到時候不會少往山腳跑,兩個人一旦開始小酌侃大山,估計鄭大風都能侃出老子是天庭四門神將的風采吧?

  陳平安返竹樓那邊,崔姓老人站在二樓,扯了扯嘴角,轉身走入屋子。

  陳平安頭皮發麻。

  仍是登上二樓。

  老人在屋內盤腿而坐,調侃道:「不謝我送你一程,讓你白白看到了一幅月下美人的旖旎風景?」

  陳平安與他相對而坐,板著臉道:「昧良心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老人點點頭,「可以理解,幾年沒敲打,皮癢膽肥了。」

  陳平安心知不妙。

  老人譏笑道:「還跑?就不怕我一拳將你直接打到神秀山?再讓阮邛一鐵錘把你砸落魄山?」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

  老人從袖中掏出一封信,拋給陳平安,「你學生留給你的。」

  陳平安伸手接住信封,老人隨手一拳已至,哪怕陳平安其實心生感應,仍是措手不及,砰然一聲,倒飛出去,撞在牆壁上。

  老人冷笑道:「奇了怪哉,一個五境巔峰的武夫,還不如當年三境武夫來得機敏?難怪只能跟在別人屁股後頭吃灰。」

  陳平安將那封信收入咫尺物,摘了背後劍仙,脫了靴子,身形佝僂,看似拳架鬆垮,拳意內斂,實則筋骨驟然舒展,關節如爆竹響動,以至於身上青衫隨之一震,四周灰塵砰然散亂起來。

  如果朱斂在這裡,一定要大吃一驚,然後開始溜鬚拍馬,說一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因為陳平安這些年「不練也練」的唯一拳樁,就是朱斂獨創的「猿形」,精髓所在,只在「天門一開,春雷炸響」。

  陳平安如今雖未大成圓滿,卻也已經極其神似打熬數十年的朱斂。

  然後陳平安以一身猿形拳意,擺出一個學自藕花福地國師種秋的校大龍拳架,出拳之姿,卻是鐵騎鑿陣式,「來!有本事只用五境打死我!」

  光腳老人緩緩起身。

  竹樓一震,四周濃郁靈氣竟然被震散不少,一抹青衫身影驟然而至,一記膝撞砸向還在抬頭直腰的老人腦袋。

  老人輕描淡寫伸出一手,按住陳平安膝蓋,隨手一推,將陳平安甩出去,老人依舊是緩緩起身,在這個過程當中,速度不增一分,不減一毫,就那麼站直,氣定神閒。

  陳平安被摔出去後,卻不顯狼狽,反而雙腳腳尖在那堵竹樓牆壁之上,輕輕一點,飄然落地,皺眉道:「六境?」

  老人顯然是不屑答這個幼稚問題。

  只見老人略作思量,便與陳平安如出一轍,以猿形拳意支撐神氣,再以校大龍拳架撐開身形,最後以鐵騎鑿陣式開路,微笑道:「不知天高地厚,我來教教你。」

  陳平安雙膝微蹲,一腳後撤,雙手畫弧如行雲流水,最終由掌變拳,擺出一個老人從未見識過的古怪姿勢,「只要是五境,我怕你?!」

  老人哦了一聲。

  一拳遞出。

  陳平安竟是當場暈厥過去,駡娘的言語,只能出口半句。

  因為老人這一拳,分明不是五境境界,別說六境,說不定七境都有了。

  老人一手負後,微笑道:「不好意思,沒收住拳。」

  並非是老人故意戲弄陳平安。

  而是天大的實話。

  這幾年在這棟寫滿符籙的竹樓,以文火溫養一身原本至剛至猛的拳意,今夜又被這小兔崽子拳意稍稍牽引,老人那一拳,有那麼點不吐不快的意思,哪怕是在極力克制之下,仍是只能壓制在七境上。

  老人心中嘆息一聲,走到屋外廊道。

  雖然重歸十境三重境中的最後一重,是早晚的事情,但是曾經視為志在必得的武夫十一境,是真不用奢望了。

  當初是他自己面對掌教陸沉,放棄了躋身十一境的那一線機會,以此換來兩個年輕人的安穩,雖然不後悔,可豈會沒有半點遺憾?

  老人轉頭瞥了眼屋內的年輕人,收視線後,想了想,又過去踹了陳平安一腳,將其打得清醒過來,不等陳平安說什麼,老人又是一腳踢中他額頭,可憐陳平安又暈死過去,老人嘀咕道:「以後要是沒本事躋身十一境,看我不打死你。」

  老人再次到廊道,覺得神清氣爽了,彷彿又到了當年將孫子關在樓小閣樓、搬走梯子的那段歲月,每當那個孫子學有所成,老人便老懷欣慰,只是卻不會說出口半個字,有些最真心的言語,例如失望至極,或是開懷至極,尤其是後者,身為長輩,往往都不會與那個寄予厚望的晚輩說出口,如一壇擺放在棺材裡的老酒,老人一走,那壇酒也再無機會重見天日。

  老人對陳平安如何?

  裴錢未必清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也未必真正明白,唯獨朱斂知道。

  所以朱斂才不會有向老人請教拳法的念頭。

  珠玉在前。

  群山之巔,有一老一少,教拳與學拳,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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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4 01:46:06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六十二章 小街又有雨

  竹樓這邊的動靜實在太大,裴錢給驚醒後,立即穿好衣裳,配好刀劍錯,手持行山杖,沖出門去。

  粉裙女童晚於她半步,也打開了屋門,見著了裴錢快步奔出院子的靈巧背影,粉裙女童便瞅出些異樣,趕緊掠去,跟上裴錢,果然看到裴錢板著臉,殺氣騰騰,一邊跑一邊嘀嘀咕咕,粉裙女童大致清楚裴錢的脾氣,趕緊勸說道:「可別衝動啊,老爺早些年在山上練拳,一直是這樣的。」

  粉裙女童倒不是不心疼自家老爺,而是知曉輕重利害,不願意裴錢在竹樓那邊吃虧,何況崔老先生,對老爺真沒壞心。

  裴錢握埋頭狂奔,緊行山杖,氣呼呼道:「老王八蛋真是要造反,這座山頭都是我師父的,竹樓更是我師父的,老傢伙死皮賴臉霸占著二樓不說,師父才剛剛上山,就被兩三拳打暈過去,一睜眼,不過是與我們聊了會兒,沒過多久,就又挨了拳頭,現在又來!師父是回家鄉享福的,不是給老傢伙欺負的!」

  裴錢越說越惱火,不斷重複道:「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粉裙女童到底是一條躋身了中五境的火蟒精魅,輕靈飄蕩在裴錢身邊,怯生生道:「崔老先生真要造反,我們也沒轍啊,咱們打不過的。」

  裴錢歪頭吐了口唾沫,沒有放緩腳步,咬牙切齒道:「那就不打架,我跟老王八蛋講理去!我就不信邪了,天底下還有這樣不厚道的客人,欺負我師父好說話不是?我裴錢可不是什麼善茬!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是崔東山的大師姐!」

  粉裙女童倒退著飄蕩在裴錢身邊,瞥了眼裴錢手中的行山杖,腰間的竹刀竹劍,欲言又止。

  裴錢住處附近,青衣小童坐在屋脊上,打著哈欠,這點小打小鬧,不算什麼,比起當年他一趟趟背著渾身浴血的陳平安下樓,如今竹樓二樓那種「切磋」,就像從邊塞詩翻篇到了婉約詞,不值一提。裴錢這黑炭,還是江湖閱歷淺啊。

  鄭大風在和朱斂在院中飲酒賞月,不聊陳平安,只聊女人,不然兩個大老爺們,大晚上聊一個男人,太不像話。

  朱斂聊那遠遊桐葉洲的隋右邊,聊了太平山女冠黃庭,大泉王朝還有一個名叫姚近之的狐媚女子,聊桂夫人身邊的侍女金粟,聊那個脾氣不太好的范峻茂。

  鄭大風便聊了已經叛出神誥宗的賀小涼,不幸跌入山下泥濘中的正陽山仙子蘇稼,大驪那位身材矮小卻風情萬種的宮中娘娘,後來扯遠了,鄭大風還聊到了早年給驪珠洞天看大門那會兒,在小鎮上土生土長的出彩女子,有泥瓶巷顧氏,更早幾十年,還有杏花巷一位婦人,前些年才當上了龍鬚河的河婆,成為山水神祇後,得以返老還童,恢復了年輕時候的姿容,長得真是不賴,可就是嘴巴刻薄了點,吵起架來,比他嫂子還要厲害幾分。

  鄭大風抿了口酒,砸吧砸吧嘴,滿臉陶醉,「月夜清風,與摯友暢飲,說尤物美婦,真是神仙日子。」

  桌上這套青瓷酒具,有些年月了,一看就是小鎮一座龍窯燒造出産,幾近完美,作為大驪宋氏的御用貢品,按照慣例,稍有瑕疵的次品,一律會被窯務督造官衙署的官吏,嚴格篩選出來,敲碎後丟在老瓷山,鄭大風愛喝酒,腦子又靈光,偷偷弄來些本該擱置在大驪皇宮的瓷器,不難。對於鄭大風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藥鋪楊老頭當年估計都不稀罕搭一下眼皮子。

  朱斂正提起酒壺,往空蕩蕩的酒杯裡倒酒,突然停下動作,放下酒壺,卻拿起酒杯,放在耳邊,歪著腦袋,竪耳聆聽,眯起眼,輕聲道:「富貴門戶,偶聞瓷器開片之聲,不輸市井巷弄的杏花叫賣聲。」

  朱斂聽過了那一聲細微聲響,雙指拈住酒杯,笑語呢喃道:「小器大開片,彷彿鄉野少女,情竇初開,蘭花香草。大器小開片,宛如傾國美人,策馬揚鞭。」

  鄭大風聽著了這些頗為醋酸的文人措辭,竟是半點不覺得彆扭,反而跟著朱斂一起怡然自得。

  照理說,一個老廚子,一個看門的,就只該聊那些屎尿屁和雞毛蒜皮才對。

  明月朗朗,清風習習。

  對坐兩人,心有靈犀。

  人間美事,不過如此。

  鄭大風笑道:「朱斂,你與我說老實話,在藕花福地混江湖那些年,有沒有真心喜歡過哪位女子?」

  朱斂輕輕放下酒杯,感慨道:「喜歡女子之時,豈可不真心,豈敢不用心。只是家國江湖,處處事事,身不由己,年輕的時候,心比天高,總覺得男女情愛,風流極致猶嫌小。縱橫捭闔,功高蓋世,力挽狂瀾,青史留名,早年在書上一瞧見這些個詞,就像……」

  鄭大風順嘴接話道:「就跟一條老光棍在深山老林,窺見了美人出浴圖,一下子就熱血上頭了。」

  朱斂趕緊給雙方倒滿酒,就憑這句話,就該滿飲一杯。

  兩人輕輕磕碰,朱斂一飲而盡,抹嘴笑道:「與摯友酒杯磕碰聲,比那豪閥女子沐浴脫衣聲,還要動人了。」

  鄭大風問道:「如此天籟,你真聽過?」

  朱斂點點頭,「過眼雲煙,俱往矣。」

  鄭大風心悅誠服,竪起大拇指,「高人!」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實在想不明白,這兩個武夫,怎麼只要廝混在一起,既不聊武學,也不大碗吃肉,偏偏聊那吃也不能吃、還最耗錢財的女子,女子長得再好看,又能如何?凡俗夫子,即便如花似玉,花能開多久?人老珠黃又需要幾年?便是山上女修,再好看,可好看能當飯吃嗎?能當神仙錢買法寶嗎?青衣小童覺得這兩人的江湖,真俗氣,太無趣。

  關鍵是鄭大風也好,朱斂也罷,分明都是寶瓶洲最出類拔萃的純粹武夫,既然如此愛慕女子顔色,又偏偏身邊一個佳人也無。

  世俗江湖,所謂的江湖宗師,哪怕不過六境七境,想要偎紅倚翠的話,還不簡單?

  青衣小童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陳平安就能跟他們做朋友。

  而且是真正的朋友。

  竹樓那邊,裴錢見著了站在二樓廊道的光腳老人。

  老人笑問道:「怎麼,要給你師父打抱不平?」

  裴錢眨了眨眼睛,「老先生,咱們都是混江湖的英雄好漢,所以要講道義,要知恩圖報,對吧?」

  老人沒有說話。

  他俯瞰著那個怎麼看怎麼都是塊武運胚子的黑炭丫頭,有些納悶,屋內那小子怎麼就捨得不用心雕琢這塊絕世璞玉,陳平安這傢伙別的不說,眼光還是有點的,不該瞧不出裴錢的天資根骨才對。怎的就由著樓底下這個小憊懶貨吃不住疼,就真不去刻苦習武了,成天想著一夜練出絕世劍術,兩天練出個天下無敵。

  只是小丫頭認了陳平安當師父,還算死心塌地,那麼老人就不好隨便插手,這才是真正的江湖道義。哪怕小黑炭每天遊手好閒,暴殄天物,老人也只能等到陳平安返回落魄山,才好說道一二,至於最後陳平安如何對裴錢傳授武學,依舊是這對師徒二人的自家事。

  老人不說話。

  裴錢就越沒有底氣,打是肯定打不過的,喊上老廚子都麼得用,還是怪自己那套瘋魔劍法太難練成,否則哪裡容得老王八蛋如此囂張跋扈,早打得他跪地磕頭,給自己師父認錯了。

  只是裴錢今兒膽子特別大,就是不願轉頭走人。

  粉裙女童扯了扯裴錢的袖子,示意她們見好就收。

  裴錢輕輕拍掉粉裙女童的手,昂首挺胸,大聲道:「老先生,咱們下五子棋,規矩由我來定,誰贏了聽誰的,敢不敢?!」

  老人面無表情道:「不敢。」

  裴錢楞在當場。

  老人突然說道:「是不是哪天你師父給人打死了,你才會用心練武?然後練了幾天,又覺得吃不消,就乾脆算了,只能每年像是去給你師父爹娘的墳頭那樣,跑得殷勤一些,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裴錢眼淚盈盈,緊抿起嘴,伸手死死握住腰間刀柄。

  就在此時,一襲青衫搖搖晃晃走出屋子,斜靠著欄桿,對裴錢揮揮手道:「回去睡覺,別聽他的,師父死不了。」

  裴錢泫然欲泣道:「萬一呢?」

  陳平安氣笑道:「那就上樓,師父讓他幫你揉拿筋骨,就跟隋右邊當時在老龍城差不多,要不要?我數到三,如果還不回去睡覺,就把你抓上來,想跑都跑不了,以後師父也不管你了,一切交由老前輩處置。」

  陳平安剛數了個三。

  裴錢就開溜了,一邊跑一邊嚷嚷道:「沒有萬一,哪有什麼萬一,師父厲害著哩。」

  老人冷笑道:「良心也沒幾兩。」

  陳平安咳嗽幾聲,眼神溫柔,望著兩個小丫頭片子的遠去背影,笑道:「這麼大孩子,已經很好了,再奢望更多,就是我們不對。」

  老人搖頭道:「換成尋常弟子,晚一些就晚一些,裴錢不一樣,這麼好的苗子,越早吃苦,苦頭越大,出息越大。十三四歲,不小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差不多拿到那本撼山拳,開始練拳了。」

  陳平安笑道:「反正我才是裴錢師父,你說了不算。」

  老人斜眼道:「怎麼,真將裴錢當女兒養了?你可要想清楚,落魄山是需要一個無法無天的富家千金,還是一個筋骨堅韌的武運胚子。」

  陳平安雙手放在欄桿上,「我不想這些,我只想裴錢在這個歲數,既然已經做了許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抄書啊,走樁啊,練刀練劍啊,已經夠忙的了,又不是真的每天在那兒遊手好閒,那麼總得做些她喜歡做的事情。」

  老人問道:「小丫頭的那雙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平安搖頭道:「從藕花福地出來後,就是這樣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好像在她眼睛裡動了手腳,不過應該是好事。」

  老人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問過了這一茬,不管答案滿不滿意,立即換了一茬詢問,「這次去往披雲山,談心過後,是不是又手欠了,給魏檗送了什麼禮物?」

  陳平安有些尷尬,沒有隱瞞,輕聲道:「一塊杜懋飛升失敗後墜落人間的琉璃金身碎塊。」

  老人是見過世面的,直接問道:「多大。」

  陳平安回答道:「孩子的拳頭大小。」

  陳平安本以為老人要駡他敗家,不曾想老人點點頭,說道:「不能只欠魏檗的人情,不然將來落魄山衆人,在心境上,被你連累,一輩子寄人籬下,抬不起頭來看那披雲山。」

  老人又問,「知不知道我為何兩拳將你打到溪畔的阮秀身前?」

  陳平安搖頭。

  老人說道:「阮秀當年跟隨粘桿郎去往書簡湖,知道吧?」

  陳平安點頭道:「差點碰面。」

  老人嗤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她宰了一個大驪勢在必得的少年?連阮秀自己都不太清楚,那個少年,是藩王宋長鏡相中的弟子人選。當初在芙蓉山上,大局已定,拐走少年的金丹地仙已經身死,芙蓉山祖師堂被拆,野修都已斃命,而大驪粘桿郎卻完好無損,你想一想,為何沒有帶回那個本該前途似錦的大驪北地少年?」

  陳平安是真不知道這一內幕,陷入沉思。

  老人泄露了一些天機,「宋長鏡相中的少年,自然是百年難遇的武學天才,大驪粘桿郎之所以找到此人,在於此人早年破境之時,那還是武道的下三境,就引來數座武廟異象,而大驪向來以武立國,武運起伏一事,無疑是重中之重。雖說最後阮秀幫助粘桿郎找了三位粘桿郎候補,可其實在宋長鏡那邊,多多少少是被記了一筆賬的。」

  陳平安疑惑道:「跟我有關?」

  老人差點又是一拳遞去,想要將這個傢伙直接打得開竅。

  陳平安心有所動,已經橫移出去數步,竟是逆行那撼山拳的六步走樁,並且無比自然。

  老人稍稍消氣,這才沒有繼續出手,說道:「你只爭最强二字,不爭那武運,可是阮秀會這樣想嗎?天底下的傻閨女,不都是希望親近的身邊男子,盡可能得到萬般好處。在阮秀看來,既然有了同齡人,蹦出來跟你爭搶武運,那就是大道之爭,她是怎麼做的,打死算數,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陳平安神色黯然。

  老人一手負後,一手摩挲欄桿,「我不亂點鴛鴦譜,只是作為上了歲數的過來人,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拒絕一位姑娘,你總得知道她到底為了你做了哪些事情,知道了,到時候仍是拒絕,與她原原本本講清楚了,那就不再是你的錯,反而是你的本事,是另外一位女子的眼光足夠好。可是你如果什麼都還不清楚,就為了一個自個兒的問心無愧,看似鐵石心腸,實則是蠢。」

  老人轉頭問道:「這點道理,聽得明白?」

  陳平安點點頭,「聽得明白。」

  老人又問,「那該怎麼做?」

  陳平安說道:「不知道。」

  老人一挑眉頭。

  陳平安見機不妙,身形飄蕩而起,單手撐在欄桿,向竹樓外一掠出去。

  卻不是直線軌跡,猛然間使了一個千斤墜,落在地面,同時不惜使出一張方寸縮地符,又一拍養劍葫,讓初一十五護住自己身後,再駕馭劍仙先行一步,重重踏地,身如奔馬,踩在劍仙之上,堅決不御劍去往那視野開闊的雲海之上,而是緊貼著地面,在山林之間,繞來繞去,快速遠遁。

  一氣呵成。

  顯然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逃跑路線。

  二樓老人沒有出拳追擊,道:「若是對待男女情愛,有這跑路本事的一半,你這會兒早就能讓阮邛請你喝酒,大笑著喊你好女婿了吧。」

  ————

  夜幕中,寅時末。

  天即將亮。

  陳平安獨自坐在臨近落魄山山巔的臺階上。

  一身酒氣的朱斂拾階而上,坐在陳平安腳邊的臺階上,轉頭笑道:「少爺,有家不得回,確實慘了些。」

  陳平安嘆了口氣,「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朱斂問道:「天快亮了,如果少爺不困,不如我們一起去趟龍泉新郡城?去接了那位如今算是半個落魄山子弟的外鄉少女,實不相瞞,老奴這副尊榮,是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才讓他們相信自己是落魄山的山上人,說話還算做得準,但是那戶人家也提了要求,希望落魄山的主事人,能夠露一面,不然他們不敢就這樣讓那少女離家入山。所以說還是得少爺你親自出馬。」

  陳平安點頭笑道:「行啊,剛好會路過北邊那座風涼山,我們先去董水井的餛飩鋪子瞧瞧,再去那戶人家接人。」

  朱斂呵呵笑道:「那咱們還可以路過龍泉劍宗的祖山呢。」

  陳平安一腳輕輕踹去,朱斂不躲不閃,硬挨了一下,哎呦一聲,「我這老腰哦。」

  陳平安站起身,吹了一聲口哨,聲響悠揚。

  那匹並未拴起的渠黃,很快就奔跑而來。

  陳平安沒有翻身上馬,只是牽馬而行,緩緩下山。

  他習慣了與渠黃相依為命、遊歷四方而已。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睡了?」

  朱斂搓手笑道:「未必,估計大風兄弟這會兒還躺在被窩裡,看我借給他的一本神仙書吧。」

  陳平安黑著臉,後悔有此一問。

  趕緊轉移話題,「那郡城少女姓甚名甚?」

  朱斂答道:「岑鴛機。」

  陳平安說道:「挺怪的一個名字。」

  朱斂繼續道:「這麼一位豆蔻少女,身材高挑,比老奴還要高不少,瞧著纖細,實則仔細觀察之後,就發現腴瘦得當,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尤其是一雙長腿……」

  陳平安無奈道:「你是給落魄山挑弟子,還是給自己挑媳婦?」

  朱斂喟嘆道:「老奴是有心殺賊惜無力啊。」

  陳平安瞥了眼朱斂,「一個遠遊境武夫,你自己信嗎?」

  朱斂改口道:「那就是老當益壯,有力殺賊,沒奈何潔身自好,無心殺賊?」

  陳平安說道:「以後她到了落魄山,你和鄭大風,別嚇著她。」

  朱斂笑道:「少爺未免太小瞧我和大風兄弟了,我們才是世間頂好的男兒。」

  陳平安停步不前,將咫尺物交給朱斂,「我自己去郡城那邊接人,地址我記得。將咫尺物交給鄭大風,他曉得開山之法,本就是他送給我的,我並未重新煉化,這裡邊的酒水,還有一些草書字帖,以及許多小件的古董珍玩,各自應該埋在何處,放在何地,你朱斂是行家,與鄭大風一起謀劃謀劃,我信得過你們的眼光。」

  朱斂接過了那塊咫尺物素白玉牌,只得轉身登山,好心提醒道:「接到了岑鴛機,少爺不用著急趕路,適宜踏秋,賞景緩行,莫要錯過了沿途景色。就是……小心阮師傅誤會了少爺。」

  陳平安剛想要讓朱斂陪在身邊,一起去往龍泉郡城,佝僂老人如一縷青煙,轉瞬間就已經消逝不見。

  陳平安牽馬下山,憂心忡忡。

  隨後一人一騎,跋山涉水,只是比起當年跟隨姚老頭風餐露宿,上山下水,順利太多。除非是陳平安故意想要馬背顛簸,揀選一些無主山脈的險峻小路,不然就是一路坦途。兩種風景,各自得失,入眼的畫面是好了還是壞了,就不好說了。

  在一天黃昏中,陳平安牽馬來到風涼山的半山腰,找到了那家餛飩鋪子,見著了身材愈發高大的董水井。

  董水井滿臉笑意,也無太多熱鬧寒暄,只說稍等,就去後廚親手燒了一大碗餛飩,端來桌上,坐在一旁,看著陳平安在那邊細嚼慢咽。

  陳平安笑著感慨道:「如今就只能希冀著這餛飩味兒,不要再變了,不然莊稼地無人耕作,小鎮的熟面孔越來越少,陌生的鄰居越來越多,處處起高樓,好也不好。」

  董水井笑著不說話。

  除了齊先生之外,李二,還有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少數幾個早年真正「看得起」他董水井的人。

  尤其難能可貴的事情,還在於陳平安當初與林守一相伴遠遊,董水井則主動選擇放棄了去大隋書院求學的機會,照理說陳平安與林守一更加親近,可是到了他董水井這邊,相處起來,還是兩個字而已,真誠,既不故意與自己拉攏關係,刻意熱情,也從不為之疏遠,看輕了他滿身銅臭的董水井。

  董水井會珍惜的。

  陳平安依舊像上次返鄉,與董水井相聚時差不多,聊了山崖書院那撥人的近況,也說些自己遠遊別洲的趣聞。

  董水井也說了自己在風涼山和龍泉郡城的事情,久別重逢,雙方的故人故事,都在一碗餛飩裡邊了。

  聽說陳平安要去龍泉郡城,得知陳平安還是第一次去那邊,董水井便打算稍早打烊,關了鋪子,只是一想到有可能會有香客趕夜路下山,就將鑰匙交給店裡夥計,這才陪著陳平安一起離開風涼山,往北邊的郡城行去,那邊,燈火輝煌如晝,遠遠望去,就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董水井便問了大驪鐵騎南下,寶瓶洲中部的形勢。

  陳平安一一說了。

  董水井輕聲道:「大亂之後,商機蟄伏其中,可惜我本錢太少,在大驪軍伍中,也談不上什麼人脈,不然真想往南邊跑一趟。」

  陳平安想了想,「在書簡湖那邊,我認識一個朋友,叫關翳然,如今已是將軍身份,是位相當不錯的世家子弟,回頭我寫封信,讓你們認識一下,應該對胃口。」

  董水井直截了當道:「行啊,若是真做成了買賣,就從我那邊,抽一成給你。」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董水井笑道:「還擔心你會拒絕。」

  陳平安也笑了,「那以後還怎麼與你做朋友?」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參與經營牛角山包袱齋留下來的仙家渡口,如何分成,你說了算,你只管使勁壓價,我所求不是神仙錢,是那些跟隨乘客走南闖北的……一個個消息。陳平安,我可以保證,為此我會盡力打理好渡口,不敢絲毫怠慢,無需你分心,這裡邊有個前提,若是你對有個渡口收益的預估,可以說出來,我如果可以讓你掙得更多,才會接下這個盤子,如果做不到,我便不提了,你更無需愧疚。」

  陳平安思量一番,「行,那我先與人商量一下,回頭報個價給你,在商言商,不會跟你客氣。」

  董水井微笑道:「已經跟我很客氣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遞給董水井一壺寥寥無幾珍藏在方寸物當中的酒水,自己摘下養劍葫,各自飲酒,陳平安說道:「其實當年你沒跟著去山崖書院,我挺遺憾的,總覺得咱們倆最像,都是窮苦出身,我當年是沒機會讀書,所以你留在小鎮後,我有些生氣,當然了,這很不講理了,而且回頭來看,我發現你其實做得很好,所以我才有機會跟你說這些心裡話,不然的話,就只能一直憋在心裡了。」

  董水井喝了口酒,「我知道自己的斤兩,讀書湊合,不算太差,可是絕對比不上林守一,不如做點自己擅長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你們倆都這麼喜歡李槐的姐姐啊。」

  董水井臉色微紅,不知是幾口酒喝的,還是如何。

  董水井喝了一大口酒,小聲道:「有一點我肯定現在就比林守一强,如果將來哪天李柳,我和林守一,兩個她都瞧不上,到時候林守一肯定會氣個半死,我不會,只要李柳過得好,我還是會……有些開心。當然了,不會太開心,這種騙人的話,沒必要瞎扯,胡說八道,就是糟蹋了手中這壺好酒,但是我相信怎麼都比林守一看得開。」

  陳平安點點頭。

  董水井提起手中酒壺,「很貴吧?」

  陳平安笑道:「真是不便宜。」

  董水井小喝了一口,「那就越來越好喝了。」

  陳平安哈哈大笑,「像我!」

  兩個出身類似的同鄉人,就這樣一路閒聊,徒步而行,一路往北。

  到了龍泉郡城南門那邊,有城門武卒在那邊查看版籍,陳平安隨身攜帶,只是不曾想那邊見著了董水井後,董水井不過是象徵性拿出戶籍文書,城門武卒的小頭目,接也沒接,隨便瞥了眼,笑著與董水井寒暄幾句,就直接讓兩人直接入城了。

  陳平安看在眼中,沒有說話。

  顯然董水井比自己想像中,混得更好一些。

  郡守吳鳶,國師崔瀺的弟子,寒族出身的官場俊彥。窯務督造官,曹氏子弟。縣令,袁氏子弟。風涼山之巔的山神廟神祇,龍泉郡城幾位腰纏萬貫的富豪。

  與董水井這個賣餛飩起家的年輕人,竟然都熟稔。

  董水井將陳平安送到那戶人家所在的街道,然後雙方分道揚鑣,董水井說了自家地址,歡迎陳平安有空去坐坐。

  陳平安看著年輕人的高大背影,沐浴在晨曦中,朝氣勃勃。

  根據董水井的說法,龍泉郡城,如今只需要看住在哪條街巷上,就可以大致看出家底的深淺了。

  陳平安所在這條街道,名為嘉澤街,多是大驪尋常的殷實人家,來此購買宅邸,地價不低,宅子不大,談不上實惠,難免有些打腫臉充胖子的嫌疑,董水井也說了,如今嘉澤街北邊一些更富貴氣派的街道,最大的大戶人家,正是泥瓶巷的顧璨他娘親,看她那一買就是一片宅子的架勢,她不缺錢,只是來得晚了,好些郡城寸土寸金的風水寶地,衣錦還鄉的婦人,有錢也買不著,聽說如今在打點郡守府邸的關係,希望能夠再在董水井那條街上買一棟大宅。

  婦人曾經帶著那幾位婢女,去風涼山那邊燒香拜神,路過了董水井的餛飩鋪子,聽說董水井曾經也上過學塾後,便與年輕人聊了幾句,只是言語之中的倨傲,董水井一個做生意的,什麼樣的客人沒見過,開門迎客百樣人,自然不以為意,但是氣壞了店裡的兩個活計,董水井也就任由婦人顯擺她的風光,還反過來詢問董水井在郡城是否有落腳地兒,若是攢了些銀子,說是她與郡守府關係很熟,可以幫忙問問看。董水井只說有了住處,反正他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宅子小些沒關係,婦人的眼神,當時便有些憐憫。

  後來太守府一位管著一郡戶籍的實權官員,親自登門,問到了董水井這邊,能否賣出那棟閒置的大宅子,說是有位顧氏婦人,出手闊綽,是個冤大頭,這筆買賣可以做,可以掙不少銀子。董水井一句已經有京城顯貴瞧上了眼,就婉拒了那位官員。可賣可不賣,董水井就不賣了。

  顧氏婦人,想必如何都想不到,怎的她明明出了那麼高的價錢,也買不著一棟空著的宅子。

  如今在龍泉郡城,董水井家底越來越厚,人脈越來越寬,但是很奇怪,「董半城」的名聲反而越來越小,短短一兩年,好像郡城就沒了這麼一號大地主。

  其實這才能夠說明,董水井是真有錢了。

  在規模不大的那棟宅子那邊,陳平安與門房稟明情況,說自己從落魄山來的,叫陳平安,來接岑鴛機。

  門房將信將疑,陳平安只得遞出那份通關文牒,但是沒有交給門房,只是攤開了一些,給門房看清楚了姓名籍貫,不然其餘那些兩洲諸國的鈐印官印,太嚇人。

  門房這才去稟報。

  很快四人一起趕來大門這邊。

  見到了在門外牽馬而立的陳平安,他們趕緊跨過門檻。

  三男一女,中年人與他兩兒一女,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中年男子也算一位美男子,兄弟二人,差著約莫五六歲,亦是十分英俊,按照朱斂的說法,其中那位少女岑鴛機,如今才十三歲,可是亭亭玉立,身段婀娜,瞧著已是十七八歲女子的模樣,眉眼已開,容顔確實有幾分相似隋右邊,只是不如隋右邊那般清冷,多了幾分天然嫵媚,難怪小小年紀,就會被覬覦美色,連累家族搬出京畿之地。

  陳平安再次自報名號,用大驪官話,而不是龍泉當地方言。

  那位中年男子作揖道:「岑正拜見落魄山陳仙師。」

  直腰後,男子道歉道:「事關重大,岑正不敢與家族他人,擅自提及仙師名諱。」

  陳平安搖頭道:「無妨。」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少女,「可有言語要與家人說?到了落魄山後,你便不可能隨隨便便,下山入城。哪怕是書信往來,也會有些山頭規矩要講。所以你有話要說,我可以等你說完。」

  岑鴛機搖搖頭。

  陳平安牽馬轉身,「那就走了。」

  既沒有登門喝口熱茶,也沒有給岑家男人吃什麼定心丸,陳平安就這樣帶著少女離開街道。

  到了另外一條街道,陳平安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讓少女看著馬匹,在門外等候。

  少女默默點頭,這座府邸,名為顧府。

  如今在龍泉郡城名氣挺大,聽說是一位極有錢的婦人,並且在大驪靠山極大。

  門房一聽說「陳平安」三個字,趕緊領著貌不驚人的青衫年輕人,直接入了府。

  陳平安見到了那位養尊處優的婦人,喝了一杯茶水,又在婦人的挽留下,讓一位對自己充滿敬畏神色的原春庭府婢女,再添了一杯,緩緩喝盡茶水,與婦人詳細聊了顧璨在書簡湖以南大山中的經歷,讓婦人寬心許多,這才起身告辭離去,婦人親自送到宅子大門口,陳平安牽馬後,婦人甚至跨出了門檻,走下臺階,陳平安笑著說了一句嬸嬸真的不用送了,婦人這才罷休。

  一男一女漸漸遠去,婦人看了眼那個不知根腳的少女背影,似有所悟,轉頭瞥了眼身後大門那邊,她從青峽島帶回的貌美婢女,姍姍而行,走回大門,擰了婢女耳朵一下,笑駡道:「不爭氣的玩意兒,給一個鄉野少女比了下去。」

  妙齡婢女其實姿色頗為出彩,便有些無辜。

  陳平安帶著名為岑鴛機的京畿少女,一路往南返回群山,一路上並無言語交流。

  少女其實一直在偷偷觀察這個朱老神仙嘴中的「落魄山山主」。

  只是她看來看去,也沒看出門道。

  便有些失望。

  本以為是位仙風道骨的老神仙,不然就是位名士風流的儒雅男子。

  哪裡想到,會是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瞧著也沒比她大幾歲嘛。

  一路上,陳平安走在前邊,鬆開馬繮繩,反復思量著崔東山留給自己那封信的內容。

  事關重大,加上有些事情,順著某條脈絡,能延伸出去千萬里,以至於他全然忘記了身後還跟著位腳力不濟的少女。

  等到陳平安回過神,他們已經身在大山中,才過轉頭去,看到一瘸一拐而行的少女,眉頭緊蹙,但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吭聲。

  陳平安停步轉身,歉意道:「對不起,想出神了。」

  岑鴛機抿起嘴唇,仍是一言不發。

  她心中憤憤,想著這個傢伙,肯定是故意用這種蹩腳法子,以退為進,故意先糟踐自己,好假裝自己與那些登徒子不是一類人。

  她一定要多加小心!到了落魄山,儘量跟在朱老神仙身邊,莫要遭了這個陳姓年輕人的毒手!

  只要見到了老神仙,她應該就安全了。

  陳平安見她不說話,只得問道:「會騎馬嗎?」

  她搖頭。

  會也不騎!天曉得這個看似憨厚實則油滑的浪蕩子,是不是借此機會,偷看一些男子都想看到的畫面?

  山上人,真是城府深沉,比京畿那些心計膚淺的色胚子,實在是道行高深太多了。

  少女不斷告誡自己,岑鴛機,你一定要小心啊。

  陳平安哪裡想到這個少女,想岔了十萬八千里,便說道:「那咱們就走慢點,你要是想要休息,就告訴我一聲。」

  瞧瞧,先做惡人,再來柔情,環環相扣,層出不窮的手段。

  少女愈發肯定,這個傢伙,怎麼看怎麼都不是個好東西。

  陳平安總覺得少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深意。

  轉過身,牽馬而行,陳平安揉了揉臉頰,怎的,真給朱斂說中了?如今自己行走江湖,務必小心招惹風流債?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猶豫要不要先讓岑鴛機獨自去往落魄山,他自己則去趟小鎮藥鋪。

  一見到那人喝酒,少女環顧四周,四下無人的荒郊野嶺,她有些欲哭無淚,該不會是這個傢伙要打著醉酒的幌子,做那歹事吧?

  陳平安吃一塹長一智,察覺到身後少女的呼吸絮亂和步伐不穩,便轉過頭去,果真看到了她臉色慘白,便別好養劍葫,說道:「停步休息片刻。」

  岑鴛機一看到那傢伙喝過了酒,放好了酒葫蘆,果然就要出手了。

  她一下子哭出聲,掉頭就跑,晃晃悠悠,慌不擇路。

  陳平安撓撓頭,喃喃道:「走到一半,想家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只得牽馬緩行,總不能將她一個人晾在深山中,就想著將她送出大山以外的官道,讓她獨自回家一趟,什麼時候想通了,她可以再讓家人陪伴,去往落魄山便是。

  陳平安剛要提醒她走慢些,結果就看到岑鴛機一個身形踉蹌,摔了個狗吃屎,然後趴在那邊嚎啕大哭,反復嚷著不要過來,最後轉過身,坐在地上,拿石子砸陳平安,大駡他是色胚,不要臉的東西,一肚子壞水的登徒子,她要與他拼命,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陳平安蹲在遠處,捂著額頭。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跺腳,無奈道:「魏檗,幫個忙!我知道你在看著這邊,看笑話看夠了吧?」

  轉瞬之間。

  一襲白衣、耳垂金環的魏檗瀟灑出現,山間清風流轉縈繞,衣袖飄搖如水紋。

  陳平安再也不看那個少女,對魏檗說道:「麻煩你送她去落魄山,再將我送到真珠山。這匹渠黃也一並帶到落魄山,不用跟著我。」

  魏檗忍著笑,打了兩個響指。

  陳平安獨自一人,已經來到真珠山之巔。

  魏檗則陪著那個傷心至極的少女來到落魄山的山腳,那匹渠黃率先撒開蹄子,登山。

  一身泥土的少女驚魂不定,還有些暈眩,彎腰乾嘔。

  魏檗看也不看她一眼,抬頭望向落魄山高處,微笑道:「岑鴛機,能夠把陳平安當做浪蕩子,你也算獨一份了。」

  少女後退幾步,小心翼翼問道:「先生你是?」

  尋常人,哪裡有資格知曉一位大驪山岳正神的名諱。

  魏檗卻笑而不語,率先登山。

  少女猶豫了一下,拉開一段距離,默默跟在這位白衣神仙的身後。

  到了朱斂和鄭大風的院子,魏檗幸災樂禍,將此事大略說了一遍,鄭大風捧腹大笑,朱斂抹了把臉,悲從中來,覺得自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岑鴛機見著了那位最熟悉的朱老神仙,才放下心來。

  只是不知道為何,三位世外高人,如此神色各異。

  陳平安走下真珠山,去了小鎮,這次總算沒有吃閉門羹,被那個名為石靈山的少年領著走到了後院。

  楊老頭坐在臺階那邊,抽著旱煙,依舊是在那兒吞雲吐霧。

  陳平安沒來由想,老人這般場景,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了?

  當年自己選中落魄山後,為何說及姚老頭後,眼前這位老人,會流露出那副模樣神色?

  陳平安心間有太多問題,想要跟這位老人詢問。

  因為楊老頭必然知道答案,就看老人願不願意說破,或者說肯不肯做買賣了。

  但是到最後,陳平安開口所說,不過是一句:「鄭大風以後怎麼辦?」

  楊老頭淡然道:「等等看。」

  陳平安不再言語,只是安靜坐著。

  老人也不趕人。

  最後下起了濛濛細雨,很快就越下越大。

  陳平安跟那個不情不願的藥鋪少年,借走了一把雨傘。

  陳平安站在藥鋪門口的屋檐下,駐足看了許久的冷清街道,然後一步跨出,走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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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六十三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

  離開了楊家藥鋪,去了趟那座既未毀棄也無啓用的老舊學塾,陳平安撐傘站在窗外,望向裡邊。

  耳畔似有琅琅書聲,一如當年自己年幼,蹲在牆根旁聽先生講課。

  離開了學塾,去了龍尾溪陳氏創立的新學塾,遠比舊學塾更大,陳平安在牌坊樓外停步,轉身離開。

  走過家鄉俗稱螃蟹坊的那處地方,陳平安仰頭望去,繞行一圈,四塊聖人親筆的匾額,儒家的當仁不讓。佛家的莫向外求,道家的希言自然,兵家的氣沖鬥牛。

  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後,被大驪朝廷以秘術,層層拓印,剝離了所有曾經蘊含字中的精氣神,這幾樁機緣,又不知花落誰家。

  期間仰頭看著那個「希」字,想到崔東山在信上所說,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思緒悠悠。

  之後經過了那座鐵鎖井,如今被私人購買下來,成為禁地,已經不許當地百姓汲水,在外邊圍了一圈低矮柵欄。

  陳平安便想起了得到鐵煉的蜂尾渡青年,宮柳島劉老成的弟子,一個身材高大、性情溫和的黑衣青年,不單單是自己如此覺得,就連裴錢都覺得那個青年是個好人,想必真是好人了。後來陳平安之所以膽敢涉險登上宮柳島,多虧了他,總覺得能教出這麼個弟子的野修劉老成,不至於壞到爛肚腸,事實證明,陳平安賭對了,不過與劉老成的勾心鬥角,每每事後想起,仍是會讓陳平安心有餘悸。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站在圍欄外看著那口水井,有點像是當初在倒懸山,遠遠看著那道去往劍氣長城的「天門」,那裡有一個坐在石碑頂部的抱劍漢子,一個坐在蒲團上看書的小道童,陳平安遠遊各地,覺得唯一能夠跟腳下這座小鎮比拼藏龍臥虎的地方,估計就只有倒懸山了,作為浩然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字印,正是道老二的通天大手筆。

  陳平安仰頭望天。

  收回視線後,去遠遠看了幾眼分別供奉有袁、曹兩姓老祖的文武兩廟,一座選址在老瓷山,一座在神仙墳,都很有講究。

  陳平安沒有靠近祠廟,尤其是那座他打小就不怎麼去的老瓷山,相距極遠,不過在修繕一新的神仙墳那邊,陳平安逛了很久,許多菩薩、天官神像都已讓大驪的能工巧匠,修舊如舊,一尊尊一座座,重新樹立起來,不過尚未徹底完工,還有許多匠人在高高的木架上忙碌。

  據說大驪朝廷打算還要繼續擴建文武廟,然後將佛家菩薩、道教天官各自安置在一座祠廟內,到時候此地的文武廟,雖是縣城祠廟,卻會是整個大驪最恢宏壯觀的文武廟,屆時必然會香火鼎盛,絡繹不絕的達官顯貴,前來燒香敬神。

  最早其實是陳平安托付阮秀幫忙,出錢做此事,修繕神像,搭建屋棚,不過很快就被大驪官府交接過去,此後便不允許任何私人插手,其中三尊原本倒塌的神像,陳平安當年還丟入過三顆金精銅錢,陳平安雖然如今急需此物,卻沒有半點想要追尋線索的念頭,若是還在,就是緣分,是三份香火情,若是給稚童、村民無意間撞見了,成了他們的意外之財,也算緣分。不過陳平安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畢竟前些年當地百姓,上山下水,翻箱倒櫃,刮地三尺,就為了尋覓祖傳寶貝和天材地寶,然後拿去牛角山包袱齋賣了換錢,再去龍泉郡城買豪門大宅,增添丫鬟僕役,一個個過上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

  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般做,就是錯了,只是覺得即便要賣,也該晚一些出手,價格只會更高,同樣是一件仙家器物,晚賣幾年,翻幾番都有可能。

  牛角山包袱齋為何要與清風城許氏一樣,當初主動撤出龍泉郡,放棄一座耗資巨大的仙家渡口,白白為大驪宋氏作嫁衣裳?

  陳平安一開始,是覺得包袱齋押注錯了,押注在了朱熒王朝身上,現在看來,極有可能是當初低價收購了太多的小鎮寶貝,所賺神仙錢,已經多到了連包袱齋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的地步,所以當寶瓶洲中部形勢明朗後,包袱齋就權衡利弊,用一座仙家渡口,為各處鋪子,向大驪鐵騎換取一張護身符,又等於和大驪宋氏多續上了一炷香火,長遠來看,包袱齋說不定還會賺更多。

  陳平安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多半就是真相了。

  與官家做偏門生意,來錢快,卻也快,終非正道。至於如何做不偏財的買賣,如今陳平安自然也不清楚,想必老龍城孫嘉樹、珠釵島劉重潤這幾位,比較清楚裡頭的規矩,將來有機會可以問一問。

  神仙墳格局變了許多,故地重遊,許多想去的地方去不成,以往去不得的地方,卻已經有了涼亭、觀景台。

  陳平安在一座翹檐小亭子中歇腳。

  匠人的衆多幫手當中,夾雜著不少當年遷徙到龍泉郡的盧氏遺民,陳平安當年見過許多刑徒,因為落魄山建造山神廟和燒香神道,就有刑徒的身影,比起當年,如今在神仙墳忙碌打雜的這撥遺民,多是少年和青壯,依舊言語不多,只是身上沒了最早的那種心死如灰,大概是年復一年,便在苦日子裡邊,各自熬出了一個個小盼頭。

  於祿,謝謝,一位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一位山上仙家的天之驕子,不能說是漏網之魚,其實是崔瀺和大驪娘娘各自揀選出來的棋子,一番幕後交易往來,結果就都成了如今大隋山崖書院的學子,於祿跟高煊關係很好,有點難兄難弟的意思,一個流亡他鄉,一個在敵國擔任質子。

  至於謝謝,前些年確實是給崔東山欺負得慘了。

  但是就像崔姓老人不會插手他陳平安和裴錢的事情,陳平安也不會仗著自己是崔東山的「先生」,就指手畫腳。

  如何對他人給予善意,是一門大學問。

  不是「我覺得」三個字,就可以彌補所有因為好心辦壞事帶來的後果。

  當初與馬苦玄廝殺的地方,格局大變,外人已經無法涉足。魏檗提過一嘴,神仙墳和老瓷山兩地,白天隨便遊覽,並無禁忌,只是晚上陰陽家和墨家大修士就會出現,設置陣法,負責牽連山根水運,到時候就不適合夜遊了。

  沒能重返那處與馬苦玄拼命的「戰場遺址」,陳平安有些遺憾,沿著一條經常會在夢中出現的熟悉路線,緩緩而行,陳平安走到半路,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停留片刻,這才重新動身,去了趟並未一起搬去神秀山的鑄劍鋪子,聽說是位被風雪廟驅逐出門的女子,認了阮邛做師父,在此修行,順便看守「祖業」,連握劍之手的大拇指都自己砍掉了,就為了向阮邛證明與以往做了了斷。陳平安沿著那條龍鬚河緩緩而行,注定是找不到一顆蛇膽石了,機緣稍縱即逝,陳平安如今還有幾顆上等蛇膽石,五顆還是六顆來著?倒是普通的蛇膽石,原本數量衆多,如今已經所剩不多。

  陳平安沒有就此就此返回落魄山,而是跨過那座早已拆去橋廊、恢復原貌的石拱橋,去找那座小廟,當年廟內牆壁上,寫了許多的名字,其中就有他陳平安,劉羨陽和顧璨,三人扎堆在一起,寫在牆壁最上頭的一處空白處,梯子還是劉羨陽偷來的,木炭則是顧璨從家裡拿來的。結果走到那邊,發現供人歇腳的小廟沒了蹤跡,好像就從未出現過,才記起好像已經被楊老頭收入囊中。就是不知道這裡頭又有什麼名堂。

  回到龍鬚河畔,陳平安順流而下,對面的道路,已經拓寬為龍泉郡驛路之一,曾是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遊的離鄉之路,最早的時候,身邊就只跟著一個紅棉襖小姑娘。

  他一路照顧著小姑娘,走過青山綠水。

  可事實上,何嘗不是小姑娘默默支撐著泥腿子少年小師叔的心境,才讓他能夠遠遊他鄉,一直沒有放棄。

  陳平安路過一座被大驪朝廷納入正統的水神祠廟,幾無香火,名分也怪,好像只是有了金身和祠廟,連別國地方上的淫祠都不如,因為連一塊像樣的匾額都沒有,到現在都沒幾個人搞清楚,這到底是座河神廟,還是座神位墊底的河婆祠,倒是再往下那條鐵符江的江神廟,建造得無比壯觀,小鎮百姓寧肯多走百餘里路途,去江神娘娘那邊燒香祈願。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聽小鎮老人講,祠廟那位娘娘塑像,長得實在是太

  像杏花巷一個老婆姨年輕時候的模樣了,老人們,尤其是街巷老嫗,一有機會就跟晚輩使勁念叨,千萬別去燒香,容易招邪。

  陳平安沒有走入祠廟,繼續往下,打算一直走到那座鐵符江江神廟。

  鐵符江如今是大驪頭等江河,神位尊崇,故而禮制規格極高,比起綉花江和玉液江都要高出一大籌,如果不是龍泉如今才是郡,不然就不是郡守吳鳶,而是應該由封疆大吏的刺史,每年親自來此祭奠江神,為轄境百姓祈求風調雨順,無旱澇之災。反觀綉花、玉液兩條江水,一地太守親臨河神廟,就足夠,偶爾事務繁忙,讓佐屬官員祭奠,都不算是什麼冒犯。

  陳平安走遠之後,他身後那座沒有匾額的祠廟內,那尊香火凋零的泥塑神像,漣漪陣陣,水霧彌漫,露出一張年輕婦人的容顔,她唉聲嘆氣,愁眉不展。

  香火幾無,讓她忍不住怨天尤人,只是駡了會兒,就沒了以往在杏花巷駡人的那份心氣,真是餓治百病。

  陳平安加快步伐,越走越快。

  最後終於開始六步走樁,已經足足三年放下撼山譜三個拳樁沒有練習,略微生疏。

  依照崔姓老人的行家說法,如今陳平安的身體狀況,有好有壞,好的是武夫體魄,在書簡湖沉寂三年,根本底子,依舊無礙。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淩空三次「指點」,裨益極多,不然估計陳平安真要走著進入青峽島,躺著離開書簡湖。

  只是修道一途,可謂命途多舛。碎去那顆金身文膽後,後遺症極大,當初打造五行之屬的本命物,作為重建長生橋的關鍵,

  品秩越高,戚戚相關,崩壞之後,那就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這一點,類似崔姓老人所說一次次親眼目睹的劍仙風采,會在陳平安心境上戳出了一個個大窟窿,碎後重建,難上加難。所以趕緊煉化第三件本命物,就成了燃眉之急。

  所以崔東山在留在竹樓的那封密信上,改變了初衷,建議陳平安這位先生,五行之土的本命物,還是選取當初陳平安已經放棄的大驪新五岳土壤,崔東山並未細說緣由,只說讓先生信他一次。作為大驪「國師」,一旦吞並整座寶瓶洲,成為大驪一國之地,選取哪五座山頭作為新五岳,自然是早就胸有成竹,例如大驪本土龍泉郡,披雲山晉升為北岳,整座大驪,知曉此事之人,連同先帝宋正醇在內,當年不過一手之數。

  中岳正是朱熒王朝的舊中岳,不但如此,那尊迫於大勢,不得不改換門庭的山岳大神,依舊得以維持祠廟金身,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為一洲中岳。作為回報,這位「原封不動」的神祇,必須幫助大驪宋氏,穩固新河山的山水氣運,任何轄境之內的修士,既可以受到中岳的庇護,但是也必須受到中岳的約束,不然,就別怪大驪鐵騎翻臉不認人,連它的金身一起收拾。

  墨家豪俠許弱,親自負責此事,坐鎮山岳祠廟附近。

  屆時阮邛也會離開龍泉郡,去往新西岳山頭,與風雪廟相距不算太遠。新西岳,名為甘州山,一直不在當地五岳之類,此次算是一步登天。

  而一撥大驪頭等供奉,皆是金丹、元嬰這類地仙修士,會去往名為磧山的那座新東岳,一同巡視邊境,防止在各地負隅頑抗的亡國修士,滲入其中,不惜性命,也要破壞當地山水。

  至於南岳,范峻茂,會是那邊的山岳正神。

  關於大驪新南岳的選址,崔東山賣了一個關子,說先生可以拭目以待,到時候就會明白何謂「積土成山」了。

  所以崔東山在信上坦言,他會借此機會,早早從其餘新四岳的山根上刨土,讀書人的事,能叫偷嗎?再說了,即便先生最終仍是不願選取山岳五色壤,作為下一件本命物,一籮筐一籮筐的珍稀土壤,最少也該裝滿一件方寸物,這就是好大一筆小暑錢,趁著如今看管不嚴,不要白不要,至於北岳魏檗那邊,反正先生你與他是穿一條褲子的,客氣作甚?

  陳平安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那座氣度森嚴的江神廟。

  此處香火不斷太旺盛,比不得埋河水神廟,大半夜還有千餘香客在外等候,苦等入廟燒香,畢竟龍泉郡一帶,百姓還是少,等到龍泉由郡升州,大驪朝廷不斷移民來此,到時候完全可以想像這座大驪江神廟的熱鬧場景。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步入其中,古柏鬱鬱,多是從西邊大山移植而來。

  到了主殿那邊,陳平安跨過門檻,抬頭望向那座彩繪泥塑神像,高四丈,栩栩如生,彩帶縈繞,似要飛升。

  金身神像的高矮,很大程度就意味著一位神祇,在一國朝廷內的山水譜牒位次的前後。

  像先前陳平安路過的那座祠廟,神像高不過一丈餘。

  陳平安知道此間密事。

  這位江神娘娘本名楊花,曾是大驪娘娘的貼身侍女,懷抱一把金色長穗的古劍,只是後來不知為何,舍了人身,死而為神,成為這條江水的神靈,她在水中承受巨大痛苦,自塑神祇金身的時候,曾經引來異象,金身品秩極高,使得大驪朝廷極其重視,先是將河升江,再將這位水神娘娘直接提拔到江神中的最高位。

  陳平安既沒有請香燒香,也沒有做出任何禮敬舉動,待了片刻,就離開大殿,走出占地廣袤的祠廟,原路返回。

  從頭到尾,江神廟氣象寂然,唯有香火裊裊。

  陳平安這次沒有勞駕魏檗,等到他徒步走回落魄山,已是第二天的暮色裡,期間還逛了幾處沿途山頭,當年得了幾袋子金精銅錢,阮邛建議他購買山頭,陳平安獨自帶著窯務督造署繪製的堪輿圖,走遍群山,最後挑中了落魄山、真珠山在內的五座山頭。如今想來,真是恍若隔世。

  陳平安登山後,先去了趟竹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總不能每天都躲著老人,再說了,老人真要揍他,也躲不掉。

  陳平安在一樓寫了幾封信,打算分別寄去山崖書院、青峽島劉志茂和顧璨、梳水國宋雨燒所在山莊,其中寄給顧璨的那封信,還要幫忙捎話給珠釵島劉重潤。至於寄給劉志茂的飛劍傳訊,則提了一下春庭府女官紅酥的處境。

  劉志茂大難不死,如今不但已經安然走出宮柳島水牢,重返青峽島,並且搖身一變,與劉老成一樣,成了玉圭宗下宗的供奉,並且排名第三。當年對青峽島落井下石的書簡湖諸多勢力,估計要吃不了兜著走。至於青峽島內的弟子、供奉,估計更要吃掛落,例如那個萬般謀劃都以師父劉志茂必死作為前提的聰明人,素鱗島金丹修士田湖君。

  所以老話說的做人留一線,還是很有道理。

  最後一封信,是寫給桐葉洲太平山鐘魁的,需要先寄往老龍城,再以跨洲飛劍傳訊。其餘書信,牛角山渡口有座劍房,一洲之內,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勢力太弱小的山頭,皆可順利到達。只不過劍房飛劍,如今被大驪軍方牢牢掌控,所以還是需要扯一扯魏檗的大旗,沒辦法的事情,換成阮邛,自然無需如此費勁,說到底,還是落魄山未成氣候。

  寫過一封封書信,找到裴錢和朱斂,讓他們送往牛角山。

  裴錢興致勃勃。

  就想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趕路,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嘛。

  只是卻被陳平安喊住了他們,裴錢只好與老廚子一起下山,不過問了師父能否牽上那匹渠黃,陳平安說可以,裴錢這才大搖大擺走出院子。

  本來以為自己只有下次闖蕩江湖,才能跟師父討要一匹小毛驢兒,不曾想如今就能騎上高頭大馬了,不如以後就別混江湖了吧,騎馬在落魄山周邊逛蕩,不也算走江湖?還不用碰著那麼多不喜歡的壞人,餓了就能跑回落魄山,不愁吃不愁穿,這樣的江湖,小歸小,可她很中意唉。

  鄭大風已經不在山上,說是去龍泉郡城那邊結幾筆賬,然後就來落魄山住下了,估計鄭大風是跟酒樓客棧欠了一屁股債,這不跟朱斂借了錢,至於還不還,什麼時候還,天曉得。

  那個名叫岑鴛機的少女,當時站在院子裡,手足無措,滿臉漲紅,不敢正視那個落魄山年輕山主。

  陳平安自然不會介意那點誤會,說實話,起先一番自作多情,誤以為朱斂一語中的,不曾想很快給天真少女當頭一棒,陳平安還有點失落來著。

  倒不是陳平安真有花花腸子,而是世間男子,哪有不喜歡自己模樣周正、不惹人厭?

  陳平安也沒有故意冷落岑鴛機,再次將先前龍泉郡城岑家門口的言語說了一遍,既然到了落魄山,要在這裡習武,規矩必須得有,最好先與朱斂一一問清楚,然後只要在規矩之內,再做什麼說什麼,便沒了忌諱,而且即便將來受了責罰,覺得自己沒有錯,也不用擔心,可以直接找他陳平安講道理,絕對不會有人攔阻,只要她講得對,陳平安就認她的理。

  岑鴛機迷迷糊糊,點了點頭,還是不說話。

  她既寬心又憂心,寬心的是落魄山不是龍潭虎穴,憂心的是除了朱老神仙,怎的從年輕山主、山主的開山大弟子再到那對青衣、粉裙小書童,都與岑鴛機心目中的山上修道之人,差了很多。唯一一個最符合她印象中仙人形象的「魏檗」,結果竟然還不是落魄山上的修士。

  至於那個名叫石柔的老頭子,不愛說話,更是古怪,瞧著就滲人。

  岑鴛機心中嘆息,不管了,還是安心習武吧。

  陳平安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走向竹樓那邊的崖畔石桌。

  粉裙女童坐在陳平安身邊,位置靠北,如此一來,便不會遮擋自家老爺往南眺望的視野。

  青衣小童坐在陳平安對面,一伸手,粉裙女童便掏出一把瓜子,與最喜歡嗑瓜子的裴錢相處久了,她都有些像是賣瓜子的小販了。

  陳平安正色說道:「你們始終沒個正式的名字,也不是個事兒。以後落魄山可能會有個門派,說不定連祖師堂都會有。不過你們的本命名字,你們還是自己藏好,我這些年都沒問你們,以後也不會,落魄山就算日後成為了真正的修行山頭,同樣不會跟你們索要,我現在就可以把話撂在這裡,以後誰嘴碎,拿著個說事,你們跟我說,我來跟他聊。但是將來可以記錄在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終歸得有,所以你們有沒有喜歡的化名?」

  山川湖澤的精怪妖物,所謂的本命姓名,必須小心翼翼篆刻在心湖、心扉、心田某處。

  尤其是化作人形之後,這個名字必不可少,等於是「昭告天下」,如同立國的國號。

  山上秘傳,若是精怪妖物不願被「記錄在冊」,就會被浩然天下的大道所排擠,坎坷不斷。許多遠離人間的山澤精怪,不諳此道,之所以成道極難,修行路上沒有人告知此事,導致百年千年,始終無名無姓,跌跌撞撞,破境緩慢,不被浩然天下認可,是根本原因之一。

  只是一旦真名被修士掌握,精怪妖物就等於被拿捏住一個大把柄。

  所以陳平安從未詢問過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本命真名。

  陳平安突然笑了,自信滿滿道:「你們如果自己想不好,沒關係,我來幫你們取名字,這個我擅長啊。」

  原本還在搖頭晃腦嗑瓜子的青衣小童,給雷劈了似的,丟了瓜子在桌上,雙手撐在石桌上,哀嚎道:「使不得啊!我可以自己慢慢想名字啊,老爺你已經如此辛苦了,就別再勞心了……」

  就算是最親近陳平安的粉裙女童,粉撲撲的可愛小臉蛋兒,都開始臉色僵硬起來。

  陳平安看了眼青衣小童,又看了眼粉裙女童,「真不用我幫忙?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兒,別後悔啊。」

  青衣小童趕緊揉了揉臉頰,嘀咕道:「他娘的,劫後餘生。」

  粉裙女童怕自家老爺傷心,就假裝沒那麼開心,綳著粉嫩小臉兒。

  陳平安猶不死心,試探性問道:「我返鄉路上,琢磨出了好些個名字,不然你們先聽聽看?」

  青衣小童泫然欲泣:「老爺啊,我聽說讀書人的學問,用掉一點就少一點,四把劍,初一十五,降妖除魔,老爺你的學識、才情應該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啊,就省著點用吧。」

  青衣小童一頭磕在石桌上,裝死,只是實在無聊,偶爾伸手去抓起一顆瓜子,腦袋微微歪斜,偷偷嗑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行吧,什麼時候後悔了,就跟我說。」

  青衣小童臉貼著桌面,朝粉裙女童做了個鬼臉。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陳平安笑臉溫柔,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返鄉路上,陳平安騎馬而行,翻看著一枚枚竹簡,仔細瀏覽上邊的美好文字,就為了給這兩個小傢伙取個好聽的名字。

  可惜了,英雄無用武之地。

  聊完了正事,兩個小傢伙起身告辭後,跑得飛快。

  陳平安啞然失笑。

  坐在原地,桌上還剩下青衣小童沒吃完的瓜子,一顆顆撿起,獨自嗑著瓜子。

  自己與大驪宋氏簽訂山頭契約一事,朝廷會出動一位禮部侍郎。

  陳平安拍拍手,掏出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有些猶豫。

  魏檗說過,福祿街李氏雖然底蘊不淺,可是李氏老祖當初强行破開金丹瓶頸,一舉躋身元嬰,耗費了大量家底。而且這位相對外邊修士而言「極其年輕」的元嬰修士,在驪珠洞天的禁制破開後,習慣了早年那種小天地,當年的惠澤,如今重歸大天地,反而是禍事了,根基太淺,境界太高,以至於形成了海水倒灌的險峻形勢,需要消耗神仙錢來築造堤壩,防止陰煞濁氣源源不斷的侵襲。

  除此之外,李氏如今在大驪京城那邊接手了一棟落魄王侯子孫的大宅子,諸如此類,開銷極大,所以李家現在是真缺銀子。

  最早小鎮上的福祿街、桃葉巷那四大姓十大族,已經大變樣。

  一些已經遷了出去,然後就杳無音信,一些已經就此沉寂,不知是蓄勢,還是在不為人知的幕後謀劃中傷了元氣,而一些當年不在此列的家族,例如出了一個長眉兒的桃葉巷謝氏,由於蹦出個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的老祖宗,如今在桃葉巷已經是首屈一指的大族。

  二樓那邊,老人說道:「明天起練拳。」

  陳平安應了一聲,站起身,去了竹樓後邊的小池塘,池水清澈見底,魏檗開闢出這方小塘後,源頭活水,可不簡單,直接來自披雲山,之後就將那顆金蓮種子丟入其中。

  陳平安蹲在一旁,伸手輕輕拍打地面,笑道:「出來吧。」

  一個蓮花小人兒破土而出,身上沒有半點泥濘,咯咯而笑,拽著陳平安那襲青衫,一下子坐在了陳平安肩頭。

  陳平安已經跟魏檗說過,讓他幫著照看蓮花小人兒。魏檗當時眼神恍惚,只是點頭。

  看了一會兒小池塘,當然沒能看出一朵花來。

  陳平安站起身,帶著蓮花小人兒走向一樓,這裡算是陳平安的正式住處。

  許多物件,都留在這邊,陳平安不在落魄山的時候,粉裙女童每天都會打掃得纖塵不染,而且還不允許青衣小童隨便進入。

  陳平安坐在桌旁,驀然而笑,當下依舊青衫,那就再做一回賬房先生?仔細盤點一下如今的家當?

  蓮花小人跳到桌上,開始跑來跑去,查看那些桌上物件和書籍,是不是擺放整齊了,瞅得一絲不苟,稍有不齊整,就要輕輕搬動,小傢伙十分忙碌。

  陳平安突然瞥見桌上的一隻印章盒,打開後,裡邊是一方私章,數次遊歷,都未隨身攜帶,誤打誤撞,大概算是落魄山如今的鎮山之寶了。

  陳平安高高舉起印章,篆刻著三個字。

  陳十一。

  陳平安就一直這麼看著那三個古篆小字。

  陳平安將這枚印章橫放在桌上,下巴枕在疊放雙臂上,凝視著印章底部的篆文。

  陳平安坐起身,手腕擰轉,駕馭心神,從本命水府當中「取出」那枚本命物的水字印,輕輕放在一旁。

  兩枚印章,終於都不再形只影單了。

  陳平安重新趴在桌上,自言自語道:「希望有朝一日,當有人以不講理與我講理之時,先問過我的拳與劍,答不答應。只是如今拳法也不高,劍術也不成,十年之約已經過半了,怎麼辦呢?」

  就在此刻,背後鞘內劍仙,如點睛之龍,作壁上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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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六十四章 出拳並無區別

  竹樓一樓,已經擺放了一排博古架,木色素雅,錯落有致,格子多,寶貝少。

  陳平安就想要從方寸物和咫尺物當中取出物件,裝點門面,結果陳平安楞了一下,照理說陳平安這麼多年遠遊,也算見識和經手過不少好東西了,可貌似除了陸台購自扶乩宗喊天街所贈之物、吳懿在紫陽府饋贈禮物,再加上陳平安在池水城猿哭街購買的那幅仕女圖,以及老掌櫃當彩頭贈送的幾樣小物件,似乎最後也沒剩下太多,家底比陳平安自己想像中要薄一些,一件件寶貝,如一葉葉浮萍在水中打個旋兒,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石毫國和梅釉國邊境上的那座關隘,「留下關」,名為留下,可其實哪裡留得住什麼。

  有些是暫借別人,例如在魏羨身上的祖宗甘露甲「西岳」,盧白象腰間的狹刀停雪,隋右邊背後的痴心劍,魏檗手上的「吾善養浩然氣」玉牌,顧璨那邊的兩座下獄閻羅殿和仿造琉璃閣,等等。

  更多是直接送出手了,比如彩衣國胭脂郡得來的那枚城隍顯佑伯印,落魄山衆人,山崖書院衆人,誰沒得到過陳平安的贈禮?不說這些熟人,就算是石毫國的狗肉鋪子,陳平安都能送出一顆小暑錢,以及梅釉國春花江畔山林中,陳平安更是既掏錢又送藥。更早一些,在桂花島,還有為了餵養一條年幼小蛟而灑入水中的那把蛇膽石,不計其數。

  陳平安自嘲道:「送人之時唯豪氣,事後想起心肝疼。」

  想了想,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暗自點頭道:「好詩!」

  蓮花小人兒原本坐在桌上休憩,聽到陳平安的言語後,立即後仰倒去,躺在地上,僅剩一條小骼膊,在那兒使勁拍打肚皮,笑聲不斷。

  看著小傢伙活潑可愛的模樣,陳平安也挺開心的。

  在落魄山,這會兒只要不是馬屁話,陳平安都覺得悅耳動聽。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撓著小傢伙的咯吱窩,小傢伙滿地打滾,最後仍是沒能逃過陳平安的戲耍,只好趕緊坐起身,正襟危坐,鼓著腮幫,僅剩一條骼膊,輕輕晃動,伸手指了指書桌上的一疊書,似乎是想要告訴這位小夫子,書桌之地,不可嬉戲。

  陳平安笑著停下動作。

  從方寸物和咫尺物中取出一些家當,一件件放在桌上。

  如今家當只是比預期少,陳平安的家底還是相當不錯了,又有山頭進賬不說,當下就背著一把劍仙,這可不是老龍城苻家剮下的蚊子腿肉,而是實打實的一件半仙兵。

  那件從蛟龍溝元嬰老蛟身上剝下的法袍金醴,本就是海外修道的仙人遺物,那位不知名仙人飛升不成,只得兵解轉世,金醴沒有隨之灰飛煙滅,本身就是一種證明,所以得知金醴能夠通過吃下金精銅錢,成長為一件半仙兵,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大驚訝。

  一條殘缺不全的核桃手串,每顆核雕,都相當於尋常金丹地仙的致命一擊。

  一襲淡薄青衫法袍,品秩並未到達法寶,只是陳平安很喜歡,總覺得那件法袍金醴的白衣勝雪,太扎眼。

  核桃串子和青衫法袍,去往北俱蘆洲的時候,也都要隨身攜帶。

  桌上物件衆多。

  兩枚印章還是擺在最中間的地方,被衆星拱月。

  陳平安開始默默算帳,欠債不還,肯定不行。

  朱斂曾經說過一樁經驗之談,說借錢一事,最是友誼的驗金石,往往很多所謂的朋友,借出錢去,朋友也就做不得了。可總歸會有那麼一兩個,借了錢會還,朱斂還說還錢分兩種,一種是有錢就還上了,一種暫時還不上,說不定卻更可貴,就是暫時還不上,卻會次次打招呼,並不躲,等到手頭寬裕,就還,在這期間,你若是催促,人家就會愧疚道歉,心裡邊不埋怨。

  朱斂說最後這種朋友,可以長久往來,當一輩子朋友都不會嫌久,因為念情,感恩。

  當時陳平安笑著問朱斂,是不是打算借錢?而且一時半會兒不會還我?

  朱斂低頭哈腰,搓著手,說少爺真是學究天人,未卜先知。

  佝僂老人果真厚著臉皮跟陳平安借了些雪花錢,其實也就十顆,說是要在宅子後邊,建座私家藏書樓。

  陳平安當然借了,一位遠遊境武夫,一定程度上涉及了一國武運的存在,混到跟人借十顆雪花錢,還需要先嘮叨鋪墊個半天,陳平安都替朱斂打抱不平,不過說好了十顆雪花錢就是十顆,多一顆都沒有。

  陳平安要求以後朱斂造好了藏書樓,必須是落魄山的禁地,不許任何人擅自出入。

  朱斂答應下來。陳平安估摸著龍泉郡城的書肆生意,要紅火一陣了。

  蓮花小人兒還在那邊擺弄著物件們,將它們一件件擺放得齊齊整整,陳平安都不知道小傢伙這個習慣到底是隨誰。

  陳平安由著它忙碌,自顧自打著算盤。

  青峽島密庫房,珠釵島劉重潤,都是欠了錢的。

  但是真正的大頭支出,注定是和顧璨聯手籌辦的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真要放開手腳,可以成為兩個無底洞,絕對不是幾顆穀雨錢的事情。

  若是尋常小國君主、富豪設置大醮、道場,所請道人高僧,多半不是修行中人,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數,故而開銷不算太大,

  幾萬兩到幾十萬兩,都能辦上一兩場,哪怕是需要耗費五十萬兩白銀,折算成雪花錢,就是五顆小暑錢,半顆穀雨錢。在寶瓶洲任何一座藩屬小國,都是幾十年不遇的盛舉了。

  可一旦涉及修道之人,尤其是聘請地仙坐鎮,要與各地著名的道觀寺廟的老神仙們打交道,人家即便宅心仁厚,菩薩心腸,笑著說一個「隨便」,一句「看著給」,那陳平安和顧璨掏銀子的時候,真敢「隨便」了?而且陳平安在離開書簡湖之前,就與顧璨商量過,兩場法事,宜大不宜小,而且必須確保沒有沽名釣譽之輩,借機渾水摸魚,不然就不是浪費神仙錢的事情,而是耽誤了那些陰靈鬼物的陰德福報和投胎轉世。

  所以在兩年內,顧璨要接連舉辦兩場法事,那會是一場極其耗費心力、考驗眼力、需要相當耐心的事情。

  這也是陳平安對顧璨的一種磨礪,既然選擇了改錯,那就是走上一條極其艱辛坎坷的路途。

  當年在書簡湖南邊的群山之中,妖魔橫行,邪修出沒,瘴氣橫生,可是比這更難熬的,還是顧璨背著的那只下獄閻羅殿,以及一場場送行,顧璨中途有兩次就差點要放棄了。

  改錯,不是一句我知道錯了,然後就雲淡風輕,走點遠路,砸點神仙錢錢,就可以心安理得,好像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壯舉、善舉。

  天底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事!

  不過陳平安其實心知肚明,顧璨並未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顧璨的心性,仍然在游移不定,只是他在書簡湖吃到了大苦頭,差點直接給吃飽撐死,所以當下顧璨的狀態,心境有些類似陳平安最早行走江湖,在模仿身邊最近的人,不過只是將為人處世的手段,看在眼中,琢磨之後,化為己用,心性有改,卻不會太多。

  顧璨大體上還是那個顧璨。

  只是更懂得規矩二字的分量而已。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把劍仙掛於壁上。

  陳平安來到屋外檐下,跟蓮花小人兒各自坐在一條小竹椅上,普通材質,這麼些年過去,早先的翠綠顔色,也已泛黃。

  陳平安坐在那裡,開始打盹,竹樓內外,春暖夏涼,一年四季,便是身體孱弱的凡俗夫子,在這邊久坐,都不用擔心著涼或是中暑,比崔東山在山崖書院的那棟院子,還要仙氣。

  明天又要練拳了。

  迷迷糊糊當中,好似在遠方,一處人心鬼蜮的污穢之地,依稀看到了開出一朵花,搖曳生姿。

  陳平安沒有就此醒來,而是沉沉酣睡過去。

  蓮花小人兒坐在隔壁椅子上的邊緣,揚起腦袋,輕輕搖晃雙腿,看到陳平安臉上帶著笑意,似乎夢見了什麼美好的事情。

  ————

  旭日東升,很快就朝霞萬里。

  竹樓一震,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的陳平安陡然醒來。

  直接脫了靴子,卷了袖管褲管,登上二樓。

  來到二樓屋外,陳平安略作停頓,視線低斂,轉頭望去。

  當時崔東山應該就是坐在這邊,沒有進屋,以少年容貌和性情,終於與自己爺爺在百年後重逢。

  兩人對坐,到底說了什麼,無人知曉。

  陳平安剛要跨步走入屋內,突然說道:「我與石柔打聲招呼,去去就來。」

  光腳老人置若罔聞,盤腿而坐,閉目凝神。

  陳平安躍下二樓,也沒有穿上靴子,兔起鶻落,很快就來到數座宅邸毗鄰而建的地方,朱斂和裴錢還未歸來,就只剩下深居簡出的石柔,和一個剛剛上山的岑鴛機。沒見著石柔,倒是先看到了岑鴛機,高挑少女應該是剛剛賞景散步歸來,見著了陳平安,扭扭捏捏,欲言又止,陳平安點頭致意,去敲開石柔那邊宅子的大門,石柔開門後,問道:「公子有事?」

  陳平安點頭說道:「裴錢回來後,就說我要她去騎龍巷看著鋪子,你跟著一起。再幫我提醒一句,不許她牽著渠黃去小鎮,就她那忘性,玩瘋了什麼都記不得,她抄書一事,你盯著點,再就是如果裴錢想要上學塾,就是龍尾溪陳氏開辦的那座,如果裴錢願意,你就讓朱斂去縣衙打聲招呼,看看是否需要什麼條件,如果什麼都不需要,那是更好。」

  石柔答應下來,猶豫了一下,「公子,我能留在山上嗎?」

  陳平安笑道:「如果你實在不願意跟外人打交道,也可以,但是我建議你還是多適應龍泉郡這座小天地,多去文武廟走走看看,更遠一點,還有鐵符江水神祠廟,其實都可以看看,混個熟臉,總歸是好的,你的根腳底細,紙包不住火,即便魏檗不說,可大驪能人異士極多,遲早會被有心人看穿,還不如主動現身。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你最後怎麼做,我不會强求。」

  石柔有了些笑臉,點頭道:「那奴婢試試看。」

  陳平安無奈道:「以後在外人面前,你千萬別自稱奴婢了,別人看你看我,眼神都會不對勁,到時候說不定落魄山第一個出名的事情,就是說我有怪癖,龍泉郡說大不大,就這麼點地方,傳開之後,咱倆的名聲就算毀了,我總不能一座一座山頭解釋過去。」

  石柔忍著笑,「公子心思縝密,受教了。」

  陳平安更無奈了,趕緊擺手,「落魄山不缺你的馬屁。」

  石柔自然而然,掩嘴而笑。

  陳平安心中哀嘆,返回竹樓那邊。

  因為宅子不遠處,一個看似散步實則偷偷打量這邊的少女,都已經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岑鴛機躡手躡腳,趕緊溜走,總覺得瞧見了什麼了不得的真相,關上門後,岑鴛機輕輕拍著胸脯,喃喃道:「別怕別怕,這樣倒好了,多半不會對你心懷不軌。」

  少女心中悲苦,本以為搬家逃離了京畿家鄉,就再也不用與那些可怕的權貴男子打交道,不曾想到了小時候無比憧憬的仙家府邸,結果又碰上這麼個年紀輕輕不學好的山主。到了落魄山後,關於年輕山主的事情,朱老神仙不愛提,任由她旁敲側擊,盡是些雲遮霧繞的好話,她哪敢當真,至於那個名叫裴錢的黑炭丫頭,來無影去如風,岑鴛機想要跟她說句話都難。

  二樓內。

  當陳平安站定,光腳老人睜開眼,站起身,沉聲道:「練拳之前,自我介紹一下,老夫名為崔誠,曾是崔氏家主。」

  陳平安有些意外。

  這還是老人第一次自報名號。

  老人緩緩道:「君子崔明皇,之前代替觀湖書院來驪珠洞天討債的年輕人,按照族譜,這小子應當喊崔瀺一聲師伯祖。他那一脈,曾是崔氏的偏房,如今則是嫡長房了,我這一脈,受我這莽夫連累,已經被崔氏除名,所有本脈子弟,從族譜除名,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豪門世族之痛,莫大如此。之所以淪落至此,因為我曾經神志不清,流落江湖市井百餘年光陰,這筆賬,真要清算起來,用武夫手段,很簡單,去崔氏祠堂,也就是一兩拳的事情。可若是我崔誠,與孫兒崔瀺也好,崔東山也罷,只要還自認讀書人,就很難了,因為對方在家規一事上,挑不出毛病。」

  陳平安點頭,表示理解。

  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當中,松籟國歷史上,曾有一位位極人臣的權勢高官,因為是庶出子弟,在生母的靈位和族譜一事上,與地方上的家族起了糾紛,想要與並無官身的族長兄長商量一下,寫了多封家書回鄉,措辭誠懇,一開始兄長沒有理睬,後來大概給這位京官弟弟惹煩了,終於回了一封信,直接駁回了那位首輔大人的提議,信上言語很不客氣,其中有一句,便是「天下事你隨便去管,家務事你沒資格管」。那位高官到死也沒能得償所願,而當時整個官場和士林,都認同這個「小規矩」。

  那麼為何崔誠沒有現身家族,向祠堂那些螻蟻遞出一拳,那位藕花福地的首輔大人,沒有直接公器私用,一紙公文,强行按牛喝水?

  明明可以做到,卻沒有將這種看似脆弱的規矩打破?

  陳平安略作思量。

  這大概就是崔誠能夠今日有身前無人的境界,那位首輔能夠身居廟堂之高,雙方的根本脈絡之一。

  當陳平安一旦下定決心,真的要在落魄山開創門派,說複雜無比複雜,說簡單,也能相對簡單,無非是務實在物,燕子銜泥,積少成多,務虛在人,在理,慢而無錯,穩得住,往上走。

  都需要陳平安多想,多學,多做。

  崔誠突然說道:「崔明皇這個小子,不簡單,你別小覷了。」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

  他有什麼資格去「小覷」一位書院君子?

  觀湖書院那位賢人周矩的厲害,陳平安在梳水國山莊那邊已經領教過。

  而桐葉洲鐘魁當年同樣是書院君子。

  崔明皇,被譽為「觀湖小君」。

  是寶瓶洲書院最出類拔萃的兩位君子之一。

  本該按照與那位既是大驪國師也是他師伯祖的約定,崔明皇會光明正大離開觀湖書院,以書院君子的身份,出任大驪林鹿書院的副山主,而披雲山這座書院的首任山主,本該是以黃庭國老侍郎身份現世的那條老蛟,再加上一位大驪本土碩儒,一正兩副,三位山主,皆是過渡,等到林鹿書院獲得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程水東就會卸任山主一職,大驪老儒更無力也無心爭搶,

  崔明皇就會順水推舟,成為下一任山主。

  如此一來,觀湖書院的面子,有了。實惠,自然仍是大半落在崔瀺手中,早就與之密謀的棋子崔明皇,得了夢寐以求的書院山主後,心滿意足,畢竟這是天大的殊榮,幾乎是讀書人的極致了,何況崔明皇只要身在大驪龍泉,以崔瀺的算計能力,任你崔明皇還有更多的「志向高遠」,多半也只能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教書育人,乖乖當個教書匠。

  只是後來形勢變化莫測,許多走向,甚至出乎國師崔瀺的預料。

  例如那座大驪仿造白玉京,差點淪為曇花一現的天下笑談,先帝宋正醇更是身受重創,大驪鐵騎提前南下,崔瀺在寶瓶洲中部的諸多謀劃,也拉開序幕,觀湖書院針鋒相對,一鼓作氣,派遣多位君子賢人,或是親臨各國皇宮,斥責人間君王,或是擺平各國亂局。

  尤其是打醮山跨洲渡船在朱熒王朝境內的墜毀,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的橫空出世,向朱熒背後的觀湖書院施壓,不但惹來一洲修士的衆怒,如此一來,觀湖書院就跟大驪宋氏也算徹底撕破了臉皮,崔明皇就只能滯留於書院,無法出任林鹿書院的副山主。據說這位君子這些年在書齋內潛心學問,未有絲毫的虛度光陰,書院上下,對其贊譽有加。

  陳平安有些奇怪。

  這次練拳,老前輩似乎很不著急「教他做人」。

  以往皆是直來直往,拳拳到肉,好像看著陳平安生不如死,就是老人最大的樂趣。

  今天竟然是以閒聊作為開頭,並且沒少聊。

  崔誠不是那種彆扭的性情,雖然不太符合自己的脾氣,可還是第二次主動提及了裴錢的習武一事,問道:「就這麼想要給裴錢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

  委實是裴錢的資質太好,糟踐了,太可惜。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大人的某句無心之語,自己說過就忘了,可孩子說不定就會一直放在心頭,更何況是前輩的有心之言。」

  崔誠皺了皺眉頭。

  話裡有話。

  自然是埋怨他早先故意刺裴錢那句話。這不算什麼。但是陳平安的態度,才值得玩味。

  陳平安似乎在刻意回避裴錢的武道修行一事。說句好聽的,是順其自然,說句難聽的,那就是好像擔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當然,崔誠熟悉陳平安的秉性,絕不是擔心裴錢在武道上趕超他這個半吊子師父,反而是在擔心什麼,比如擔心好事變成壞事。

  崔誠不悅道:「有話直說,」

  陳平安欲言又止。

  崔誠呵呵笑道:「這會兒不說也行,我自有手段打得你主動開口。」

  陳平安倒也硬氣,「怎麼個打法?若是前輩不顧境界懸殊,我可以現在就說。可如果前輩願意同境切磋,等我輸了再說。」

  崔誠說道:「那你現在就可以說了。我這會兒一見你這副欠揍的模樣,就手癢,多半管不住拳頭的力道。」

  陳平安心中駡娘不已。

  這次返鄉,面對朱斂「餵拳」一事,陳平安內心深處,唯一的憑仗,就是同境切磋四個字,希冀著能夠一吐惡氣,好歹要往老傢伙身上狠狠錘上幾拳,至於此後會不會被打得更慘,無所謂了。總不能從三境到五境,練拳一次次,結果連老人的一片衣角都沒有沾到。

  陳平安嘆了口氣,將那個古怪夢境,說給了老人聽。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吐露此事。

  老人沉默不語。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能否幫著解夢?或是按照我們家鄉老話,夢境是反著來的?」

  老人嗤笑道:「好嘛,又是個要不得的大心結,一個是怕死,一個怕自己本事不濟,怎麼,陳平安,走了遠路,膽子越來越小了?」

  陳平安搖頭道:「正因為見過世面更多,才知道外邊的天地,高人輩出,一山還有一山高,不是我瞧不起自己,可總不能妄自尊大,真以為自己練拳練劍勤勉了,就可以對誰都逢戰必勝,人力終有窮盡時……」

  老人一臉嫌棄,冷笑道:「愚不可及!」

  陳平安真誠求教,「前輩請講。」

  老人瞬間起身,陳平安依舊是心有感應,手腳卻慢於心,一如當年燒瓷拉坯,手心不一,只能經常出錯。

  起身不是陳平安太「慢」,實在是一位十境巔峰武夫太快。

  陳平安只得抬起雙臂,擋在身前,仍是給崔誠一記膝撞砸在額頭,整個人高高飛起,撞在牆壁上,一摔而下,又給老人一腳踹中腹部,踢得直接砸在天花板上,重重墜地,最後被老人一腳踹中額頭,陳平安身軀瞬間倒滑出去,撞在牆根那邊,大口嘔血,毫無還手之力。

  真是記仇。

  以膝撞偷襲,這是之前陳平安的路數。

  崔誠雙臂環胸,站在屋子中央,微笑道:「我那些金玉良言,你小子不付出點代價,我怕你不知道珍貴,記不住。」

  陳平安站起身,吐出一口血水。

  崔誠問道:「如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裴錢習武懈怠,就躲得過去了?唯有武夫最强一人,才可以去跟老天爺掰手腕!你那在藕花福地逛蕩了那麼久,號稱看遍了三百年光陰流水,到底學了些什麼狗屁道理?這也不懂?!」

  陳平安根本不用眼睛去捕捉老人的身形,剎那之間,心神沉浸,進入「身前無人,只顧自己」那種玄之又玄的境界,一腳重重踏地,一拳向無人處遞出。

  可是這一拳給崔誠隨手撇開,胸前彷彿被一記重錘砸中,陳平安後背緊貼牆壁,手肘抵住,加上鬆垮拳架的驟然發力,如弓弦緊綳後的陡然發力,以比倒退速度更快的身形,掠向老人,不曾想就像自己撞到槍口上去,給老人一手臂甩中脖頸,直接將陳平安摔在了地板上,力道之大,以至於陳平安身體在地上彈了數次,直到被老人一腳踩中額頭。

  老人低頭看著七竅流血的陳平安,「有點小意思,可惜氣力太小,出拳太慢,意氣太淺,處處是毛病,拳拳是破綻,還敢跟我硬碰硬?小娘們耍長槊,真不怕把腰肢給擰斷嘍!」

  陳平安雙手一拍地面,身形倒轉,雙腳朝天,腦袋滑出老人的腳底板,以手撐地,猛然旋轉,堪堪躲過老人輕描淡寫的一記鞭腿。

  不料老人微微抬袖,一道拳罡「拂」在以天地樁迎敵的陳平安身上,在空中滾雪球一般,摔在竹樓北側門窗上。

  老人沒有追擊,隨口問道:「大驪新五岳選址一事,有沒有說與魏檗聽?」

  陳平安掙扎著起身,搖頭,「有想過說,只是考慮過後,還是算了,大驪頭等機密要事,不敢隨便泄露,跟魏檗朋友歸朋友,總不能賣了自己學生來換人情。何況如今魏檗樹大招風,暗箭難防,還是小心為妙。」

  崔誠依舊站在原地,點頭道:「自家事,事情可做不可做的事情,可以做做看。說是非,話可說不可說的時候,最好就別說了。」

  陳平安心中默默記住這兩句老人老話,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千金不換。

  崔誠一聲暴喝,「對拳之時,也敢分心?!」

  陳平安看似分心,實則以劍氣十八停秘術,化用在純粹真氣的轉換上,硬生生熬出半口真氣,挨了老人一拳後,竟是忍著魂魄身處的劇痛,咬緊牙關,轟然出拳,拳變雙指,只差一寸,就能戳中老人的眉心處。

  老人伸手握住陳平安的兩根手指,一拽再一踹,打得陳平安整個人騰空,然後挪出數步,轉變方位,如蹲馬步,再肩頭傾斜,撞向落地的陳平安,砰然一聲,陳平安再次跟竹樓牆壁過意不去,最後只能癱靠著牆壁,是真站不起來了,那半口真氣,本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拼命路數,何況對上老人後,只有自損八百。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一說一,如今的你,不算一無是處,當年打熬三境底子的時候,你出拳就只有憨傻二字可以形容,可沒有今天這份腦子,看來拳頭挨得多了,腦子也會變得靈光。」

  陳平安面無表情,抹了把臉,手上全是鮮血,相比當年身軀連同魂魄一起的煎熬,這點傷勢,撓癢癢,真他娘的是小事了。

  陳平安背靠著牆壁,緩緩起身,「再來。」

  老人笑問道:「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你如此怕死,是有錢了就惜命,不願意死,還是覺得自己不能死?」

  陳平安趁機轉換一口純粹真氣,反問道:「有區別嗎?」

  老人一拳已至,「沒區別,都是挨揍。」

  ————

  裴錢和朱斂去牛角山送完信後,她剛跟那匹渠黃混得很熟了,與它商量好了以後雙方就是朋友,將來能不能白天闖蕩江湖、晚上回家吃飯,還要看它的腳力濟不濟事,它的腳力越好,她的江湖就越大,說不定都能在落魄山和小鎮往返一趟。至於所謂的商量,不過是裴錢牽馬而行,一個人在那兒絮絮叨叨,每次問話,都要來一句「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啊」,最多再伸出大拇指稱贊一句,「不愧是我裴錢的朋友,有求必應,從不拒絕,好習慣要保持」。

  看得朱斂一臉從碗裡夾出顆蒼蠅屎的表情。

  結果一回落魄山,石柔就將陳平安的叮囑說了一遍。

  裴錢只好與渠黃依依惜別,跟著石柔一起下山去往小鎮。

  在那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如今除了做糕點的老師傅,依舊沒變,那還是加了價錢才好不容易留下的人,此外店裡夥計已經換過一撥人了,一位少女嫁了人,另外一位少女是找到了更好的營生,在桃葉巷大戶人家當了丫鬟,十分清閒,經常回來鋪子這邊坐一坐,總說那戶人家的好,是在桃葉巷拐角處,對待下人,就跟自家晚輩親人似的,去那邊當婢女,真是享福。

  還有一位婦人,家裡翻出了兩件世世代代都沒當回事的祖傳寶,一夜暴富,搬家去了新郡城,也來過鋪子兩次,其實是跟那位「名不正言不順」的阮秀姑娘炫耀來著,相處久了,什麼阮師傅的獨女,什麼遙不可及的龍泉劍宗,婦人都感觸不深,只覺得那個姑娘對誰都冷冷清清的,不討喜,尤其是一次小動作,給那阮秀抓了個正著,十分尷尬,婦人便腹誹不已,你一個黃花大閨女,又不是陳掌櫃的什麼人,啥名分也沒有,成天在鋪子這兒待著,假裝自個兒是那老闆娘還是怎麼的?

  相比香味彌漫的壓歲鋪子,裴錢還是更喜歡附近的草頭鋪子,一排排的高大多寶格,擺滿了當年孫家一股腦轉手的古董雜項。

  不過當年阮秀姐姐當家做主的時候,高價賣出些被山上修士稱為靈器的物件,之後就不怎麼賣得動了,主要還是有幾樣東西,給阮秀姐姐偷偷封存起來,一次偷偷帶著裴錢去後邊庫房「掌眼」,解釋說這幾樣都是尖兒貨,鎮店之寶,只有將來碰到了大主顧,冤大頭,才可以搬出來,不然就是跟錢過不去。

  裴錢當時就樂了,這是意外之喜啊,頓時笑得合不攏嘴,當時阮姐姐看著她的模樣,大概是覺得好玩,就拿了塊糕點送給裴錢。那還是阮秀第一次分糕點給她,之後裴錢正要開口討要,阮秀只要有,都不會拒絕。

  今天,裴錢端了條小板凳放在櫃檯後邊,站在那裡,剛好讓她的個頭「浮出水面」,就像……是櫃檯上擱了顆頭顱。

  至於裴錢,覺得自己更像是一位山大王,在巡視自己的小地盤。

  石柔站在裴錢一旁,櫃檯確實有點高,她也只比踩在板凳上的裴錢稍微好點。

  石柔有些奇怪,裴錢明明很依賴那個師父,不過仍是乖乖下了山,來這邊安安靜靜待著。

  石柔忍不住問道:「裴錢,不擔心你師父練拳出了紕漏嗎?」

  裴錢還紋絲不動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像是在玩誰是木頭人的遊戲,她只是嘴唇微動,「擔心啊,只是我又不能做什麼,就只好假裝不擔心、好讓師父不擔心我會擔心啊。」

  石柔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按照那個鄭大風的口頭禪,就是腦殼疼。

  裴錢嘆了口氣,依舊目視前方,「石柔姐姐,你覺得一個人,住在別人家裡,那個人又不是你的什麼朋友,那你需要給錢不?」

  說得拗口,聽著更繞。

  石柔疑惑道:「說什麼呢?」

  裴錢嘆了口氣,「石柔姐姐,你以後跟我一起抄書吧,咱倆有個伴兒。」

  石柔哭笑不得,「我為啥要抄書。」

  裴錢一本正經道:「抄書使人聰明啊。」

  石柔後知後覺,終於想明白裴錢那個「住在別人家裡」的說法,是暗諷自己寄居在她師父贈送的仙人遺蛻當中。

  石柔伸出手指,想要學陳平安輕彈小丫頭的額頭。

  結果裝木頭人看著前方的裴錢閃電躲開,然後恢復原樣,從頭到尾都沒有瞥石柔一眼,裴錢埋怨道:「別鬧,我在用心想師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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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4 01:47:33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六十五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

  竹樓二樓。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氣喘吁吁,滿臉血污,地板上滴答作響。

  所幸竹樓無比玄妙,本身就相當於一張滌塵祛穢符,不用擔心會影響到竹樓的「清雅」。

  不過聽說粉裙女童經常提著小水桶,來二樓這邊擦拭地板,日復一日,因此她也是唯一能夠進入二樓的「外人」。

  餵拳告一段落。至於所謂教拳和切磋,真相如何,看一看狼狽不堪的陳平安,氣定神閒的光腳老人,一清二楚。

  可陳平安還是覺得有些古怪,不比當年老人的打熬筋骨,陳平安從頭到尾只能受著,如今再次學拳,似乎更多還是磨礪技擊之術,再就是有意無意,幫助他鞏固那種「身前無人」的拳意,老人偶爾心情好,便念叨幾句還挺押韻的拳理,至於時不時就給一拳撂倒的陳平安能否聽到,分心聽到了,又有無本事記在心頭,老人可不在乎。

  這會兒陳平安忍不住問道:「怎麼不需要錘煉肉身體魄和三魂六魄了?」

  崔誠嗤笑道:「教了稚童拿筷子夾菜吃飯,已是少年歲數了,還需要再教一遍?是你痴傻至此,還是我眼瞎,挑了個蠢貨?」

  陳平安欲言又止,將信將疑,習武之人,錘煉「純粹」二字,照理說每一境都需要,跟練氣士得了仙家秘術後,講究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還不太一樣。

  崔誠似乎不願在此事上就趁,問道:「聽說你以前經常讓朱斂以金身境,與你捉對廝殺?」

  陳平安點點頭,「應付得很艱難。」

  崔誠搖頭道:「火候差了太遠,朱斂不敢殺你,你又明知朱斂不會殺你,好似一雙痴男怨女的打情駡俏而已,你撓我一下,我摸你一回,豈能真正裨益武道。」

  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

  崔誠說道:「從明天起,把朱斂喊來二樓,我來盯著你們的相互餵拳。」

  陳平安疑惑道:「不也一樣?」

  崔誠冷笑道:「一樣?朱斂膽敢沒有殺心,不敢殺你,我就一拳打死他,你覺得還能一樣嗎?記住了,好好與朱斂說清楚,別不當回事,我可不想到時候對著一具屍體,重複這番言語。」

  陳平安笑了笑,「前輩對朱斂還是看上眼了?」

  崔誠扯了扯嘴角,「什麼時候把這傢伙的一身機靈勁和富貴氣都打沒了,打得點滴不剩,才能勉强入我法眼。」

  陳平安搖頭道:「我跟金身境的朱斂切磋,從來沒有一次能夠重傷他,每次他都猶有餘力,只要聽他餵拳後的馬屁,就知道了。」

  崔誠笑呵呵道:「你沒有,我有。」

  陳平安會心一笑。

  天底下不怕吃苦的人,多了去,吃了苦就一定有回報的好事,卻不多。

  雖然陳平安不知道為何朱斂在落魄山待了三年,始終沒有跟老人學拳,但是只要老人開了這個口,對於自身拳架與武道境界兩個瓶頸都極難破開的朱斂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幾乎所有事情,陳平安都會跟當事人商量,從無執意對方一定要如何做,隋右邊去不去玉圭宗,石柔願不願意接受仙人遺蛻,皆是如此,但是朱斂登上二樓習武一事,萬一朱斂不知為何,不太情願,陳平安也會多勸,多磨一磨。

  崔誠突然說道:「念著身邊人的好,自然是不錯。可是你要記住,習武登頂,拳出無敵,終歸是一件很……孤單的事情。兩者,你要拎清楚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曾觀棋,悟出了一門紙上談兵的劍術,就是講切割與圈定,在書簡湖靠這個,走過很多難關……」

  不等陳平安說完自己的肺腑之言,老人嘖嘖道:「不愧是背著劍仙劍的劍客啊,學拳平平,練劍竟是如此天資卓絕……看來是給我耽誤了你成為大劍仙,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心知不妙,就要拍掌地面,讓自己以坐姿倒滑出去,好躲避老人那不講理的泄憤出拳。至於起身躲避,是想也不用想。

  果不其然。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老人一跺腳,竹樓為之震撼而晃,身體剛剛後仰幾分的陳平安,竟是整個人彈向空中,高大身影轉瞬即至,若是鐵騎鑿陣式也就罷了,被一拳打暈,疼痛只在剎那間,可老人顯然沒打算就這麼放過陳平安,是陳平安最熟悉不過、最喜歡拿來對敵的神人擂鼓式,之後足足十四拳,陳平安如柳絮飄蕩,飄來蕩去,始終沒能落地。

  可憐陳平安墜落之際,就是暈厥之時。

  給神人擂鼓式砸中十數拳的滋味,尤其是還是此拳老祖宗的崔誠使出,真是能讓人欲仙欲死。

  陳平安即便暈死過去,已經完全失去神智,可是身體竟然依舊在滿地打滾。

  老人觀看片刻,點點頭,似乎比較滿意,這意味著這小子的拳意真正「活」了。

  真正的武道宗師,夢寐酣睡之時,即便遇到頂尖刺客,只需要感知到一絲殺氣,依舊可以牽動拳意,起身出拳斃敵於瞬間,即是此理。

  可是老人仍是沒有放過陳平安,以腳尖踹中陳平安體內那條若火龍遊走的純粹真氣,一腳將其精準攔腰打斷。

  如一支精騎的鑿陣,硬生生鑿穿了戰場敵方的步陣。

  陳平安的身軀處處關節,頓時如爆竹炸響,如沙場點兵鳴金之聲,由於老人罡氣點到即止,「騎軍」鑿陣而過,並無滯留,故而陳平安的純粹真氣很快就聚攏。

  老龍城一役,杜懋本命之物的吞劍舟,當初一擊就戳穿了陳平安腹部,之所以對陳平安産生後患無窮的病症,就在於很難消彌,不會退散,會持續不斷蠶食魂魄,而老人這次出腳,卻無此弊端,所以江湖傳聞「止境武夫一拳,勢大如潮水摧城,勢巧如飛劍穿針眼」,絕非誇大之詞。

  武夫一口純粹真氣的藕斷絲連,卻依舊不傷「純粹」二字,就是金身、遠遊、山巔這煉神三境的看家本領之一。

  而金身境之下的武夫,真氣一斷則全斷,換新氣就是露破綻,如何能夠與大修士長久廝殺?

  不過這種餵拳方式,並非適用所有晚輩武夫。

  就像尋常人捧碗接飯,碗飯滾燙如火炭,摔了碗不說,還會燙傷手心。

  落魄山的岑鴛機也好,楊家藥鋪的窯工女子也罷,也算武學天才,但注定就要受不住這份打熬。

  只不過她們自有自己的武學機緣便是了,武道一途,看似是一條羊腸小道,可一樣各有各的獨木橋可走。

  女子習武,有利有弊,崔誠曾經遊歷中土神洲,就親眼見識過不少驚才絕艶的女子宗師,例如一個巧字,一個柔字,登峰造極,饒是當年已是十境武夫的崔誠,同樣會嘆為觀止,而且比起男子,經常陽壽更長,武道走得更加久遠。

  崔誠人生中有幾樁大遺憾,其中一件,就是不曾與中土那位女子武神對敵。

  就只能希冀著腳下這個小子,別讓自己失望了。

  不是老人瞧不起世間豪傑女子,可是四座天下的武道山巔,讓一個女子獨占了,俯瞰群雄,總歸是讓老人心裡有些不得勁兒。

  至於陳平安暫時遜色於那個名為曹慈的同齡人,老人反而半點不急。

  陳平安最出彩之處,在於韌、悟二字,韌性好,悟性高。那曹慈是千年不遇的武運天才又如何,讓他先到了九境十境又如何?終究還是要在十一境這道天險關隘,乖乖等著宿敵來爭一爭。當然,如果陳平安走得太慢,也不成,說不定曹慈就要轉頭去與他師父爭了,若是如今她已是傳說中的十一境了,那曹慈就會是與那個喜歡在雲海釣鯨的老傢伙,搶上一搶。

  事不過三。

  真正站在了另外一座高山之巔的修道之人,不會眼睜睜看著一位接著一位的純粹武夫,紛紛為那斷頭路架起長橋的。

  當年道家掌教陸沉來竹樓見自己,將他崔誠拉入陸沉坐鎮的天地中去,難道就為了好玩?

  崔誠嘆息一聲,蹲下身,伸出拇指,輕輕幫陳平安擦拭臉上的血跡。

  吃苦一事,確實比自己孫子當年强上太多。

  豪門貴子,品行好一點的,經世濟民,青史留名,都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性情差的,嬉戲人生,覺得生來享福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寒庶出身,有抱負的,光宗耀祖,沒本事的,戾氣十足,無論如何,都更吃吃得住苦。

  老人坐在陳平安身邊,輕輕拂袖,竹門大開,山上清風,不請自來。

  陳平安的呼吸已經趨於平穩。

  純粹武夫的休養生息,講究一個深睡如死。

  陳平安這些年在書簡湖,就最缺這個。

  事實上在老人眼中,陳平安幾次遠遊,都欠缺了睡意沉穩的美覺,唯有練習劍爐立樁的時候,稍稍好些,不然弓弦緊綳,不被在江湖上給人打死,武學之路也會瑕疵橫生。但是老人依舊沒有點破,就像沒有點破武道每境最强的武運饋贈一事,有些坎,得年輕人自己走過,道理才懂得深刻,不然就算至聖先師坐在眼前唾沫四濺,苦口婆心,也未必管用。

  崔誠舉目遠眺,自言自語道:「不過話說回來,世族也是從寒族爬起來的,只是權貴之家,害怕那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貧苦人家,則擔心那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落魄山一旦以後有了自己的門派,憂患之處,會與許多世族豪閥和仙家府邸不太一樣,不是爭執誰對誰錯,而難在誰更對。那種麻煩,說小極小,說大,可就比天大了,就看你陳平安到時候能否服衆了,那種心境上的磨礪,與書簡湖面對親近之人的大錯特錯,會是兩種風景。」

  崔誠轉頭望向酣睡之中的年輕人,笑道:「怕死是好事,年紀輕輕,千萬別死,大好河山,光是一座浩然天下就有九洲,你小子如今才看過了多少?」

  老人似乎突然心情大好,笑了起來,「以五境對五境,當然還是我勝,可難免要挨你小子好多拳,如此一來,勝也是輸了,要我面子往哪兒擱?」

  老人哈哈大笑,「小兔崽子,走了幾趟遠路又如何,你還嫩得很呢。」

  笑過之後,老人沉聲道:「也該破境了。你只要別被那曹慈拉開兩境差距,死死咬住,將來總有一天,莫說是找回場子,連贏三場,只要被你追上然後趕超,到時候就是贏他三十場都沒問題!」

  老人突然有些神色鬱鬱,雖然這小子的未來成就,值得期待,可一想到那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歷程,老人心情便有些不痛快,轉過頭,看著那個呼呼大睡的傢伙,氣不打一處來,一袖子拂過去,怒駡道:「睡睡睡,是豬嗎?滾起來練拳!」

  陳平安被那陣罡風吹得翻滾出去,撞在牆壁上,迷迷糊糊清醒過來,崔誠已經站起身,臉色陰沉,一步跨出,一腳重重踩下。

  陳平安一個側向翻滾,這才堪堪躲過那一腳。

  崔誠開口道:「什麼時候能夠從容對付一個金身境武夫,在生死之戰當中,輸得不至於太慘,你才可以下山,那之後是去寶瓶洲中部見朋友,還是去北俱蘆洲浪蕩,都隨你,可要是做不到,就老老實實留在這棟竹樓享福吧,不然也是給人送去一身家當,這樣連小命也一並送出去的善財童子,想做一做?」

  陳平安搖頭道:「不能死!」

  崔誠問道:「憑什麼?憑你陳平安的性命比別人更金貴?」

  陳平安沉聲道:「憑教我拳的前輩,姓崔名誠!」

  老人楞了楞,輕輕點頭,欣慰道:「這句話倒真不是什麼馬屁話,就沖這句漂亮話大實話……不賞一記老拳,都對不起你陳平安!」

  老人身形與氣勢,如山岳壓頂,陳平安眼前一黑,便一拳給打得當場暈死過去。

  老人一腳跺下,癱軟在地的陳平安一震而起,在空中剛好驚醒過來,老人一腿又至。

  又是毫無懸念的暈厥。

  如此反復。

  陳平安叫苦不迭,疲於應付。

  老人則是樂此不疲。

  貼衣發勁,擊響見物。

  自然不是尋常江湖把式,追求自家拳譜上所謂的「練拳不出響,行船沒有槳」,實在是崔誠袖中拳罡太盛,每次出拳太暢快。

  最後老人一記鞭腿,掃中陳平安脖頸,陳平安旋轉數圈後,落地後,踉蹌數步,但是力道大不如之前,所以並未倒地不起。

  以倒行六步走樁的拳架,輔以猿形拳意,躬身後退數步,陳平安沒有絲毫懈怠,死死盯住老人。

  被打得慘了,其實拳架也好,拳意也罷,都在晃。

  可是陳平安身上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意思」,始終巍然不動,如老僧入定。

  崔誠笑道:「行了,今天到此為止。再敲打下去,你小子的骨頭就要散架。」

  陳平安一動不動。

  崔誠點頭道:「不錯,可以少挨一拳。自己走下樓去吧。老規矩,在藥水桶裡浸泡著,切記,不同以往,不可以讓水涼透,什麼時候你能夠以真氣煮沸藥水,才可以離開,不然就乖乖留在水桶裡邊,就當練習鳧水好了。魏檗已經備好了藥材,下了樓,讓粉裙小丫頭燒水去。」

  陳平安這才撐著一口氣,出了屋子,跌跌撞撞走下樓,走樓梯的時候,不得不扶著欄桿,頗有年少時入山燒炭、上山不累下山難的感覺。

  粉裙女童已經在樓下開始燒水。

  趁著空隙,陳平安沒有立即返回一樓屋內,而是去了崖畔石桌那邊坐著,練習劍爐立樁。

  等到粉裙女童來打招呼,才起身去往屋內。

  半個時辰後,陳平安換上了一身素雅青衫,正是紫陽府吳懿所贈之一。

  粉裙女童熟門熟路忙碌起來,收拾殘局。

  陳平安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笑了笑,朝她道了一聲謝,小丫頭展顔一笑,好似她做這些雜務,比修道破境更有成就感。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背靠著椅背,雙腿伸出。

  原來不挨揍,就是神仙日子。

  遠處朱斂帶著少女岑鴛機緩緩而來。

  陳平安轉頭望去。

  朱斂拿了竹椅坐在一旁,岑鴛機束手束腳站在這位老神仙身後。

  朱斂微笑道:「少爺,岑鴛機習武一事,有無個章程?」

  陳平安無奈道:「你來領著她入門就行了,要不要那師徒之名,是你的事情。」

  朱斂趕緊搖頭道:「這哪裡成啊,老奴與人打生打死還算湊合,教人拳法,遠遠不如少爺,為人師一事,少爺年輕,卻已經有那大家風範……」

  岑鴛機心中哀怨。

  可惜朱老神仙這般英雄好漢,竟然淪落到給這位年輕山主當奴做僕。

  陳平安輕聲問道:「鄭大風有沒有想法?」

  朱斂遺憾搖頭,「那大風兄弟,如今一門心思撲在如何打造山門茅屋的事情上,既要瞧著好看,不能丟了落魄山的面子,又不能耗錢,讓少爺你白白破費銀子,大風兄弟實在是無法分心。」

  陳平安有些頭疼。

  崔誠走出二樓,「先練個二十萬遍撼山拳的走樁,再來談學武。」

  陳平安有些猶豫。

  朱斂則覺得可行,轉頭對岑鴛機笑道:「真是天大福氣,這個拳樁可是世間罕有的絕學,大巧若拙,蘊含無窮拳意。岑丫頭,從今天起,就必須心無旁騖,一遍遍走樁了。」

  朱斂轉頭,笑嘻嘻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六步走樁,你又不是教不得。」

  朱斂愧疚道:「老奴走樁,走得再正,也不夠風流倜儻,難免給人鴨子走路的嫌疑,說不定要害得岑鴛機小覷了這絕世拳樁,少爺來走,那就是行雲流水,酣暢淋漓,讓人如沐春風……」

  陳平安實在受不了這傢伙的溜鬚拍馬,便將崔誠那番話大略說了一遍,只不過略去了金身境之類的說法,朱斂苦兮兮皺著臉,一言不發。

  陳平安忍著笑。

  朱斂帶著岑鴛機打道回府。

  一路上,岑鴛機發現老神仙好像心情很沉重。

  當時在岑府,老神仙坦誠相見,說過自己是一位即將躋身金身境的六境武夫,還說她以後成就,有望武夫第七境。

  難不成那個喜歡躲在竹樓內的高大老人,是位金身境大宗師?不然一口一個打死朱老神仙,也太不要臉皮了。

  朱斂一本正經教了岑鴛機六步走樁,重複了三次,岑鴛機就已經極其形似。

  朱斂只說要她勤勉走樁,趕緊打完二十萬遍,必須快而穩。

  再就是以後每天都會為她演練三次,讓岑鴛機在旁觀摩,免得走了岔路。

  岑鴛機鬥志昂然,向朱斂承諾,一定不會偷懶。

  朱斂背負雙手,走出院子。

  其實對岑鴛機的第一場考驗,已經悄然拉開序幕。

  只是少女渾然不覺而已。

  接下來就看岑鴛機何時才能走完二十萬遍走樁,以及在走樁期間,多久才能從形似到神似,神似之後,拳意又有幾分,或是她會不會為了一味求快而鬆了拳架,不知不覺就走了捷徑,聰明反被聰明誤,早早將自己的武學之路,走到自家斷頭路的盡頭。

  岑鴛機的習武,悟性,韌性,心性,屆時都將一覽無餘。

  而岑鴛機未來成就,到底是本就是囊中之物的金身境,還是那有些希望的遠遊境,甚至是原本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山巔境,其實都在這二十萬遍六步走樁之中了。

  這大概是就是所謂的三歲看老。

  這一切,不過是光腳老人的一句話。

  朱斂其實不是特別願意摻和到陳平安和崔姓老人的餵拳中去。

  會耽誤他下山挑書買書藏書啊。

  ————

  接下來半旬,朱斂多次被打了個半死,陳平安更好不到哪裡去。

  但是不比陳平安是靠咬牙堅持,一開始不太上心的朱斂,到最後竟是挨揍上癮了,不愧是藕花福地那個想要一人宰掉九個的武瘋子,接下來的練拳一事,竟是都要超出了崔誠的預料,朱斂一個遠遊境,變著法子挑釁崔誠這位十境巔峰的止境宗師,結果就像崔誠所說,朱斂是不能真殺陳平安,但是他可以逼著他下死手,反正有他一旁看著,出不了紕漏,可當朱斂擺出一心求死、你不打我你就不是高手的無賴架勢,他崔誠難道就能真殺了朱斂?還不是只能次次打個朱斂半死不活?

  這段時日,是陳平安練拳以來最痛快的。

  當然朱斂跟他切磋的時候,是真心狠手辣了。

  可是每當陳平安奄奄一息躺在角落,看著朱斂給老人打得那叫一個凄慘,立即就覺得自己其實算幸運的了。

  不過朱斂拳至盡興之時,那種近乎「走火入魔」卻依舊心境剔透無垢的忘我狀態,確實讓陳平安大開眼界。

  想必每次收官,崔誠都故意不讓他暈死過去,也有讓自己觀戰的念頭。

  如果不是年齡懸殊,還有朱斂無比堅持的主僕之分,兩人真是一雙難兄難弟了。

  這天深夜時分,兩人坐在石桌旁。

  朱斂瞥了眼竹樓,躍躍欲試,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朝那邊破口大駡,以便討一頓飽拳吃吃。

  陳平安無言以對。

  自己最多不過是還算吃苦,這朱斂則是吃苦方是真正享福。

  朱斂感慨道:「老前輩純粹以金身境,打我一個遠遊境,一樣打得我哭爹喊娘,少爺當年以五境,硬扛我的金身境出手,前輩與少爺,不愧都是世間罕有的天才。」

  陳平安提醒道:「別扯上我。」

  朱斂突然正色道:「老前輩用心良苦。」

  陳平安點頭道:「是希望我知道,對待習武一事的態度,世間還有朱斂你們這樣的存在,我陳平安這點毅力,根本不算什麼。」

  朱斂一臉愧疚道:「每次出拳打在少爺身上,痛在老奴心坎啊。」

  陳平安氣笑道:「你可拉倒吧。」

  朱斂嘆了口氣,「岑鴛機走樁一事,還是慢了。」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為岑鴛機刻意說什麼好話,不過還是說了句公道話,「總不能奢望人人學你。便是我當年,也是為了吊命才那般刻苦。」

  朱斂搖頭道:「少爺別這麼說,不然對不住活命無礙之後,之後少爺打得那一百多萬拳。」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法子,既可以不影響岑鴛機的心境,又可以以一種相對順其自然的方式,拔高她的拳意?」

  朱斂點頭道:「倒是有一個法子,就是少爺的犧牲會比較大。」

  陳平安好奇道:「說說看。」

  朱斂神色扭捏,壓低嗓音道:「少爺可以假裝是那見色起意的無良山主,但是武道境界又不至於太高,她在某個月黑風高夜,一番掙扎之後,在少爺你即將得手之時,老奴湊巧出現,幫著她磕頭求情,少爺礙於顔面,暫時憤懣離去,只是跨出門檻的時候,回首望去床榻一眼,眼神猶有不甘,然後老奴就寬慰她一番,好教岑鴛機覺得只要她更加用心練拳,就能夠早些打贏了少爺,免去那騷擾之苦……」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好幾口酒壓驚。

  最後問道:「你我位置怎麼不換一下?」

  朱斂無奈道:「岑鴛機又不是真傻,不會相信的。而且小姑娘一旦真相信了,恐怕就算拼死也要偷跑下山了。」

  陳平安又問道:「我就奇怪了,岑鴛機怎麼就覺得你是好人,我是壞人來著?」

  朱斂想了想,「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陳平安在猶豫要不要請那把劍仙出鞘,將朱斂砍個半死。

  朱斂不再開玩笑,舔著臉跟陳平安討要一壺酒喝,說是身為忠心耿耿的老僕,忍著肚子裡的酒蟲造反,在埋酒那會兒,仍是沒敢私藏幾壇好酒,這會兒悔青了腸子。陳平安讓他滾蛋。

  朱斂知道是真沒戲了,微笑道:「少爺,你還這麼年輕,對待男女之事就如此古板,會不會過於迂腐無趣了些?哪個好男兒,沒幾個紅顔知己?」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在腰間,雙手籠袖,望向遠方,輕聲道:「以後行走四方,如果真有女子喜歡我,我未必攔得住,可我這輩子能不能只喜歡一個人,是做得到的,也必須做到。」

  朱斂撓撓頭,沒有說話。

  陳平安等了半天,轉頭打趣道:「破天荒沒個馬屁話跟上?」

  朱斂搖搖頭,喃喃道:「世間唯有痴情,不容他人取笑。」

  陳平安有感而發,「不是痴情人,說不出這種人。」

  朱斂一拍桌子,道:「果然少爺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這等馬屁,了無痕跡,老奴遜色遠矣!」

  陳平安有些牙癢癢,皮笑肉不笑道:「朱斂你等著,等我哪天跟你同境了,走著瞧。」

  朱斂點頭道:「說不定就是明天的事兒,簡單得很。」

  瞧著朱斂那一臉老奴有半個字假話就給雷劈的表情,陳平安給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沉默片刻。

  陳平安問道:「看得出來,裴錢和兩個小傢伙很合得來,只不過我這些年都不在家裡,有沒有什麼我沒有瞧見的問題,給遺漏了,但是你又覺得不合適說的?如果真有,朱斂,可以說說看。」

  朱斂搖頭笑道:「在少爺這邊,無話不可說。」

  陳平安哀嘆一聲,有些無奈,伸手指了指朱斂,表示自己無話可說了。

  「如今落魄山人還是少,問題不多。一些家外事務,大的,少爺已經自己辦了,小的,例如每年給當年那些救濟過少爺的街坊鄰裡,報恩饋贈一事,當年阮姑娘也訂了章法,加上兩間鋪子,老奴接手後,不過就是按部就班,並不複雜。許多戶人家,如今已經搬去了郡城,發跡了,一些便好言拒絕了老奴的禮物,但是次次登門拜年,還是客客氣氣,一些呢,便是有了錢,反而愈發人心不足,老奴呢,也順著他們的獅子大開口,至於那些如今尚且窮困的門戶,老奴錢沒多給,但是人會多見幾次,去他們家中坐一坐,時不時隨口一問,有何急需,能辦就辦,不能辦,也就裝傻。」

  朱斂娓娓道來。

  如果瞭解朱斂在藕花福地的人生,就會知道朱斂處理俗世庶務一事,大到廟堂沙場,小到家長裡短,信手拈來,舉重若輕。

  朱斂笑眯起眼,望著這個習慣了想這想那想所有人的青衫年輕人,「此外便是有些小問題,我不方便代替少爺去說、去做的,等到少爺到了落魄山,便煙消雲散了,這是真心話。所以少爺,我又有一句真心話要講了,不管離家多遠,遊歷如何艱辛,一定要回來,落魄山,不怕等。」

  陳平安點點頭。

  朱斂微笑道:「這就很夠了。少爺將來遠遊北俱蘆洲,無需太擔心落魄山,有崔老前輩,有老奴,如今又有大風兄弟,少爺不用太擔心。」

  陳平安還是點頭,隨後好奇問道:「為何石柔如今對你,沒了之前的那份戒備和疏遠?」

  朱斂訕笑道:「有可能是石柔瞧著老奴久了,覺得其實相貌並非真的不堪入目?畢竟老奴當年在藕花福地,那可是被譽為謫仙人、貴公子的風流俊彥。」

  陳平安瞥了眼朱斂,搖頭道:「反正我是看不出來。」

  朱斂雙手籠袖,眯眼而笑,笑得肩膀抖動,似乎在緬懷當年豪情,「少爺你是不知道,當年不知多少藕花福地的女子,哪怕只是見了老奴的畫像一眼,就誤了終身。」

  陳平安笑問道:「你當年,比得上如今少年容貌的崔東山嗎?」

  朱斂想了想,一本正經道:「實不相瞞,絕非老奴自誇,當年風采猶有過之。」

  陳平安感慨道:「那真的很欠揍啊。」

  朱斂笑道:「所以老奴才要跑去學武嘛,不然得擔心哪天屁股不保。」

  陳平安楞了一下,才領悟到朱斂的言下之意,陳平安沒有轉頭,「這話有本事跟老前輩說去。」

  朱斂偷著樂呵,擺手道:「那就是真找死了。」

  陳平安說道:「不知道盧白象,隋右邊,魏羨三人,如今怎樣了。」

  朱斂神色略帶譏諷,不過語氣淡漠:「各奔前程罷了。一個不如一個。」

  陳平安笑道:「背地裡告刁狀?」

  朱斂嘿然一笑,「少爺洞察人心,神人也。」

  陳平安突然說道:「朱斂,如果哪天你想要出去走走,打聲招呼就行了,不是什麼客氣話,你我真不用客氣。」

  朱斂搖頭道:「少爺的好意,心領了,但是老奴是真不願意出遠門,在藕花福地,走得夠多了,為家為國,為孝為忠,很累人。再說了,最後一程江湖路,尤其是南苑國那場天下十人之爭,就是為我自己走的,這輩子怎麼都該無怨無悔了。自知者少苦,知足者常樂……少爺,這句話,說得還不錯吧,能不能刻在竹簡上?」

  陳平安一開始聽得很認真,結果朱斂自己最後一句話破功了,陳平安黑著臉站起身,去往一樓屋子。

  朱斂站起身,目送陳平安離去,關門後,這才重新坐回位置。

  佝僂老人獨自遠眺夜景。

  山中松子簌簌落,月下草蟲切切鳴。

  真乃人間止境也。

  夫復何求。

  片刻之後。

  這位心止如水的遠遊境武夫,環顧四周,四下無人,偷偷從懷中摸出一本書籍,蘸了蘸口水,開始翻書,秋夜月明是人生一大快事嘛。

  ————

  第二天陳平安沒有去二樓被餵拳。

  因為大驪朝廷的禮部侍郎到了披雲山,要與大驪宋氏正式簽訂山頭買賣的契約了。

  魏檗親自來到落魄山,然後帶著陳平安去往那座林鹿書院,那位老侍郎和相關官員已經在那邊等候。

  陳平安對那位大驪高官並不陌生,當年驪珠洞天下墜扎根後,與那位老侍郎有過數面之緣。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來到這座大驪規格最高的新書院。

  由於是被魏檗直接拽到書院一處僻靜處,省去了許多穿廊過棟的路途。

  阮邛沒在,這位坐鎮此地的兵家聖人已經秘密離開,是龍泉劍宗的金丹地仙董谷代替前來,持有他師父的一方私人印章,是聖人信物,絕非尋常物件,由此可見,阮邛對於這位精怪出身的弟子,信任有加。

  一張桌上,除了一張最重要的盟約總契,還擺著一張張山頭地契。

  原屬包袱齋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的朱砂山,距離落魄山最近、占地極其廣袤的灰蒙山,螯魚背,蔚霞峰,位於群山最西邊的拜劍台,總計六座大小不一的山頭,都將劃入陳平安名下。

  契約上的簽名、鈐印之人,除了陳平安,還有那位同時懷揣著大驪朝廷玉璽和禮部官印的老侍郎,再就是董谷手中的阮邛印章,還有摘下那枚金色耳環的魏檗,耳環摘下後,不知是魏檗施展了何種神通,變作了一枚實心圓印。

  還有兩位書院副山主,只是湊熱鬧而已。

  一位享譽文壇的大驪碩儒,據說龍泉郡文武廟匾額和許多楹聯,都是出自這位名士之手。

  另外一位,還是熟人。

  當年款待陳平安一行人的黃庭國老儒士,真實身份,則是一條活了無數歲月的老蛟,更是紫陽府開山鼻祖吳懿的父親。

  龍泉郡太守吳鳶,袁縣令,曹督造官,三位年輕官員,今天也盡數到場了。

  而董谷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人,謝家長眉兒,出身桃葉巷的謝靈。

  照理說謝靈即便是阮邛的弟子,一樣不該出現在此地。

  只是人家的老祖宗,實在是名聲太大,天君謝實。

  所以當謝靈出現後,在場衆人,大多都假裝沒看到,而老侍郎甚至還主動與這個天生異象的年輕人,客套寒暄了幾句。

  謝靈應對得體,既無倨傲,也無羞澀,與老侍郎聊完之後,年輕人繼續沉默,只是當陳平安這位正主終於出現後,謝靈多看了幾眼泥瓶巷出身的傢伙。

  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陳平安。

  如今在龍泉郡的山上,已經很出名。

  一個已經硬碰硬斬殺金丹劍修的修道奇才,一個收攏仙家山頭如買入幾畝農田的大地主。

  不過有小道消息說,馬苦玄和陳平安不太對付,傳言早年在神仙墳,大打出手過。

  謝靈便很奇怪,陳平安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需知真武山馬苦玄,一直是他默默追趕的對象。

  而他謝靈,不但有個道法通天的老祖宗,曾經還被掌教陸沉青眼相加,親自賜下一件幾近仙兵的玲瓏寶塔。

  所以謝靈的視線,從少年時起,就一直望向了寶瓶洲的山巔,偶爾才會低頭看幾眼山下的人事。

  其實還有個劉羨陽,當年因禍得福,大難不死,還被帶去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求學,肯定也會有不錯的機緣和前程,可畢竟路途遙遠,消息不暢,而且想來在短時間內,仍是很難混得太過風生水起,三教百家的修行,越是出身正宗學脈,越是難以破境神速,雖然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遠,但是在前期,往往不如旁門左道的天才弟子,那麼修行路上一日千里。

  至於書簡湖那個叫顧璨的小傢伙,據說慘淡至極,還失去了那條真龍後裔,估計算是大道崩壞了。

  當年驪珠洞天五樁機緣,顧璨是五人當中最早失去的一個可憐蟲。

  外邊的事情。

  謝靈不太感興趣,有些即便師兄董谷和師姐徐小橋說了,他也當做耳旁風。

  陳平安今天一襲青衫,頭別白玉簪子,別養劍葫,背了一把劍仙。

  尋常人眼中的那份神色憔悴,反而無形中減去了幾分「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印象。

  站在一衆人當中,不說什麼鶴立雞群,最少不會被任何人奪了光彩,哪怕陳平安並未刻意去追求什麼,只是言語溫和,神色從容,與那些人一一應酬過去,例如與老蛟敘舊,說黃庭國那山崖石刻,說老蛟山林府邸的伙食。與書院大儒說他曾經拜讀過著作,說以後有機會還會專程拜訪書院,討教學問疑惑。

  老侍郎笑看著一切。

  這位算是位列廟堂中樞的從三品高官,清貴且實權,老人對陳平安,當然是有印象的,第一次見面是當年在阮聖人的鑄劍鋪子,寒酸少年竟然站在了阮秀身邊,雙方竟然還是朋友,並且雙方都不覺得突兀。

  在官場上煉就一副火眼金睛的老侍郎,當時就記住了陳平安這個少年。

  魏檗今天始終站在陳平安身邊,便是龍泉劍宗的董谷,一看就是沉默寡言的性情,都主動與陳平安聊了幾句。

  簽訂契約一事,原本並不繁瑣,大概因為還有朝廷名為「筆貼」記錄官在旁,又有魏檗和阮邛參與這場盛會,禮部侍郎便多加了幾個錦上添花的步驟,顯得更加隆重一些,當然一定合乎大驪禮制。

  從頭到尾,並無波折,一行人相談甚歡,並無酒席慶祝,終究是在林鹿書院,而且身為大驪禮部侍郎,事務繁忙,今年他又是負責大驪官員地方評的主持人,所以馬上要去往牛角山,乘坐渡船返回京城,便率先離去。

  最後陳平安和魏檗站在林鹿書院一處用以觀景的涼亭內。

  陳平安沒有詢問高煊的事情,不合適,畢竟是大隋送來大驪的質子。

  魏檗笑問道:「在看什麼呢?」

  陳平安收回視線,笑道:「沒什麼。」

  站在這座嶄新且恢弘的林鹿書院,望向那座既然已無人教書、便也無人讀書的老舊學塾,其實只能依稀看到小鎮輪廓,本就看不真切。

  魏檗提醒道:「接下來還會有些應酬,留在這邊的仙家勢力,近期肯定都要陸續拜訪落魄山,你做好準備。」

  陳平安笑道:「如今對於這些人情往來,不算陌生了,應付得過來。」

  魏檗打趣道:「耽擱了練拳,不會覺得有一絲煩躁?」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世事洞明皆學問,只要有用,又避無可避,不如一早就調整好心態。」

  魏檗問道:「為何要側面瞭解董水井的事情?是信不過這個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趕緊搖頭,也沒有對魏檗藏掖什麼,「沒有,我與董水井是朋友。只是買賣一事,涉及到另外一個朋友。既然是買賣,就不能偏袒什麼,萬一我與他們都是朋友,可朋友之間,卻不對路,給我硬拗著扭在了一起,到時候一樁原本三方互利的好事,就因為我在某些事情上的拎不清,失去兩個朋友,就太可惜了。」

  陳平安已經打算寫信給池水城關翳然,大致說了自己有一個朋友,同鄉人,叫董水井,是做生意的,為人厚道,不失機敏。但是在信上也會與關翳然坦言,若是為難,或是當下不適宜出風頭,不是掙錢的時候,就千萬別勉强。而且離開龍泉郡之前,多半會收到關翳然的回信,所以陳平安還會再找一次董水井,再將話語講得透徹一些,哪怕有些話,可能不算好聽,該講還是得講。

  陳平安感慨道:「在這種事情上,我是吃過苦頭的。」

  魏檗點點頭,關於風雷園劉灞橋和老龍城孫嘉樹一事,陳平安與他大致講過。

  陳平安笑了笑,有些由衷的喜悅,「有了這麼多山頭,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魏檗玩笑道:「比如這一座灰蒙山讓誰當山大王,那一座朱砂山誰來占著修行?」

  陳平安微笑道:「想一想就很開心。」

  魏檗沒有說什麼。

  一座座山頭都是陳平安名下的家産了,該如何安置,都是陳平安自己的計較。

  魏檗想起一事,「近期我的北岳地界,會舉辦我上任後的第一場規神靈夜遊宴,四面八方的神祇,都需要離開轄境,趕來朝拜這座披雲山,你要是感興趣,到時候我可以把你帶來披雲山。」

  陳平安仔細翻閱過那本倒懸山神仙書,知道此事由來。

  各國山岳正神,地位尊崇,而且神位、譜牒品秩最高的正統江神,也注定不會高過五岳大神,按照浩然天下的禮制,轄境內的山水神靈,都會定時覲見山岳正神。從最底層的土地公,河伯河婆,等等,到類似龍泉郡的鐵符江水神楊花,再往下,就是綉花江,沖淡江,玉液江,這些江水正神,以及落魄山、風涼山的山神,再加上各地文武廟和各級城隍閣的神靈,都需要在某一天,紛紛離開山水地界,攜帶禮物,禮敬魏檗這位山岳正神。

  到時候龍泉郡城和縣城,就應該要實行夜禁。

  這是一種傳承已久的規矩,每三十年,或是一甲子,長則百年,作為一方主宰的山岳正神祠廟,都會舉辦一場夜遊宴。

  其實還有一種情況,也會出現類似盛舉,就是有修士躋身上五境,數千里之內,山水神祇,不分國界,往往都會主動前去禮敬仙人。

  神靈夜遊,數目衆多,動輒百餘位,各顯神通,故而被山上修士譽為一幅「神靈朝仙圖」。

  陳平安婉言拒絕了魏檗的好意,「那一天,我在落魄山看著就行了。」

  魏檗也不堅持。

  陳平安沒有立即趕回落魄山,今兒就讓朱斂「獨自享福」好了。

  他也想忙裡偷閒一回,順便捋一捋許多雜亂思緒。

  魏檗便陪著陳平安站在這兒賞景。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北方,一路往北,跨海之後,就是北俱蘆洲了。

  魏檗笑道:「當時著急趕路,沒去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或是扶搖洲?會不會有遺憾?」

  陳平安苦笑道:「實在是顧不上。說不上什麼遺憾。」

  魏檗乾脆挪步坐在了欄桿上,「聽說兩個洲的書院聖人最當不得,分別是北俱蘆洲,扶搖洲,一個是忙著勸架,一個是忙著擦屁股,都不得清閒,無法安心做學問。」

  魏檗轉過頭,「對了,你去過桐葉洲,是什麼印象?除了比寶瓶洲大上許多之外,還有什麼感覺?」

  陳平安想了想,「興許是版圖太大了,很多地方都很閉塞,而且各地靈氣,多寡懸殊,容易出大山頭,規模巨大的仙家洞府,像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個個都是龐然大物,我們寶瓶洲恐怕也就神誥宗,能夠與這些大山頭抗衡。不過桐葉洲也有許多一輩子不知修士為何的小國,靈氣稀薄,是名副其實的無法之地。」

  魏檗點點頭,笑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浩然天下九洲,除去中土神洲是特例,其餘八洲,每一洲氣運,其實是相同的。」

  陳平安搖頭不知,很快就有些疑惑。

  魏檗心領神會,解釋道:「別看寶瓶洲小,也沒出過太多的本土大修士,卻是典型的為他人作嫁衣裳,若是追本溯源,按照世俗王朝所謂的『版籍』來算,其實不差的,只說驪珠洞天走出去的修士,就有桃葉巷的謝實,你們泥瓶巷的曹曦,再來說小一輩的,劉羨陽,趙繇,不就往外邊跑了,對吧?就是因為留不住人,就顯得寶瓶洲格外寒酸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先前桐葉洲大亂,我估計扶搖洲好不到哪裡去,而且妖族在桐葉洲的千年經營,雖說害得桐葉洲元氣大傷,尤其是太平山和扶乩宗,最傷亡慘重,可好歹已經掀了個底朝天,我在倒懸山那會兒,就知道南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皆有重寶現世,聽說扶搖洲本就是九大洲當中,山下最亂的一個,如今山上也跟著亂,無法想像,那邊的書院聖人、君子是怎樣的焦頭爛額。」

  扶搖洲,如陳平安通過神仙書所知,確實就是一個字,亂。如果將整個扶搖洲視為一個王朝,經過五百年來的不斷兼並,形成了以十數個大王朝為首的『藩鎮割據勢力』。

  打來打去,英雄豪傑,風起雲湧,亂世奸臣,亂世砥柱,層出不窮。而且扶搖洲的修士,最喜歡下山「扶龍」,

  所以也被中土神洲譏笑為水桶洲,因為最「搖」晃。

  至於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

  文脈興盛,武運昌隆。

  是中土神洲修士眼中,極少數瞧得上眼的別洲「藩屬」。

  而且,婆娑洲還出了一個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

  只是這些天下格局、大勢,閒聊一番,也就只是這樣了。

  陳平安會擔心這些看似與己無關的大事,是因為那座劍氣長城。魏檗會擔心,則是身為未來一洲的北岳正神,無遠慮便會有近憂。

  陳平安笑道:「我先回了,不過不是落魄山,是小鎮那邊,我去看看裴錢,將我送到真珠山就行。」

  魏檗點點頭,輕輕拂袖,將陳平安送往真珠山。

  敕風驅日月,縮地走山川,水是掌心紋,呼吸震天雷。

  即是神靈。

  陳平安離開後。

  魏檗獨自坐在涼亭欄桿上,飛禽走獸,雲海山風,生靈死物,彷彿皆是無比溫順。

  突然笑了起來。

  因為想起了方才的一樁小事。

  那個謝家長眉兒,私底下找到了陳平安,打過招呼後,笑著問了一句,「你就不好奇為何秀秀姐沒來披雲山?」

  秀秀姐。

  一個很有講究的稱呼。

  結果陳平安微笑著回了一句,「我跟阮姑娘熟悉,跟你不熟。」

  差點讓謝靈那個福緣深厚的小傢伙憋出內傷。

  什麼言語,都不如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人啞巴吃黃連。

  恐怕就連路邊的瞎子都看得出來,謝靈對自己這位大師姐是十分愛慕的。

  就更別提龍泉劍宗的弟子了。

  只不過謝靈修行天賦好,機緣大,到底是江湖經驗不足,還自以為沒幾人看出他的那點小心思。

  然後碰到了陳平安,雖然兩人年紀相差沒幾歲,可是論人心拿捏,可不就像是一位下五境修士被一位上五境修士隨便欺負嘛。關鍵這還是謝靈自找的,從見面起,就在那使勁打量陳平安。

  陳平安見著了阮邛,當然只能躲,可見著了你謝靈,會怕?

  魏檗伸了個懶腰,轉頭遙遙望向大驪京畿北方的長春宮。

  不知道那兒,今年的桂花開了沒有。

  會不會又有女子折了桂枝,拎在手中,行走在山野小路上。

  身邊會不會有她這輩子心儀的男子。

  如果有,希望是個品學兼優的讀書人。

  魏檗點點頭。

  還是朱斂說得好,若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套麻袋一頓打,最沒有後顧之憂,如果是修道之人,多少會麻煩些嘛。但是沒關係,如果他魏檗不好下手,他朱斂作為自家兄弟,代勞便是,這類事情,手持麻袋,蒙了面皮敲悶棍,是行走江湖必須精通的一門傍身絕學,他朱斂很拿手。

  人生得此摯友,真乃幸事也。

  魏檗沒來由想起了陳平安返回落魄山後的所作所為,點點滴滴。

  魏檗嘆息一聲,喃喃道:「明明已經擁有這麼大一塊地盤,還覺得住著竹樓一樓的小屋子,就已經很夠了?」

  魏檗隨即釋然。

  安身之地,可小。安心之地,需大。

  於芥子之地尋覓大自由。

  魏檗雙手撐在欄桿上,輕輕哼唱著一句從裴錢那邊學來的鄉謠,吃臭豆腐呦。

  魏檗突然有些多年不曾有的嘴饞。

  不知道陳平安這傢伙會不會待到入冬時分,到時候山中竹林有了冬筍,就挖上幾顆,帶著去竹樓那邊,聽朱斂說其實陳平安的亂燉手藝,相當不錯。

  而魏檗還不清楚,當年少年陳平安帶著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遠遊求學,唯一一次覺得委屈,就是那幫沒良心的小傢伙,竟然嫌棄他的手藝,煮出來的那一鍋魚湯,遠遠不如老蛟府邸的那一大桌子山野清供。這可是陳平安至今未曾解開的心結,之後獨自遠遊,風餐露宿,只要每次得閒,可以稍稍用心對付一餐伙食,都會較勁。

  手藝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小鎮那邊。

  陳平安一跨過門檻,結果就看到擱在櫃檯上的那顆腦袋,關鍵是裴錢那一雙眼眸一動不動,大白天都瞧著滲人,陳平安哭笑不得,快步走過去就是一板栗。

  裴錢雙手抱著腦袋,哀怨道:「師父,我沒偷懶也沒貪玩哩。」

  陳平安伸手去扯她的耳朵。

  裴錢立即正色道:「師父,我錯了!」

  陳平安點點頭,這才收手。

  裴錢這才笑嘻嘻道:「師父,現在可以告訴我,錯哪兒吧?」

  陳平安微笑道:「沒事,師父手癢。」

  石柔忍著笑。

  裴錢轉頭瞪眼道:「石柔姐姐,你怎麼回事?!怎麼還偷著樂呵上了?你曉不曉得,你這種人混江湖,就是第一個被打死的。」

  石柔笑眯眯道:「我本來就死了啊。」

  裴錢氣呼呼道:「那我就一拳把你打得活過來!」

  石柔抬了抬下巴,示意裴錢你師父還在這兒呢。

  裴錢立即頭也不轉,就對石柔笑呵呵道:「江湖上哪裡可以隨便打打殺殺,我可不是這種人,傳出去壞了師父的名聲。」

  陳平安自己拿了塊糕點放在嘴裡,含糊咬著,也給裴錢石柔各自挑了一塊,來到櫃檯,遞給她們。

  裴錢咬了一口,笑容燦爛,「哇,今兒糕點特別好吃唉。」

  石柔小口咬著糕點,很大家閨秀了,只是她以杜懋形貌,做此嬌柔舉動,不比裴錢把腦袋擱在櫃檯上來得讓人舒坦。

  陳平安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難怪店鋪生意如此冷清,你們倆領不領工錢的?如果領的,扣一半。」

  裴錢眼神示意石柔姐姐該你出馬了。

  對付師父,她可不擅長。

  石柔嫣然一笑。

  陳平安毛骨悚然,改口道:「得嘞,不扣了。」

  裴錢抬起手掌,石柔猶豫了一下,很快與之輕輕擊掌慶祝。

  陳平安無奈道:「我去另外那家鋪子瞧瞧。」

  裴錢趕緊跳下小板凳,繞出櫃檯,嚷著要給師父帶路。

  其實都在騎龍巷,就隔著幾步路。

  石柔看著一大一小走出鋪子的背影,她也笑了起來。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原來落魄山有沒有陳平安在,似乎確實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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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5 00:46:30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六十六章 收武運吃珠子

  窄窄的騎龍巷是一條斜坡,還有條長長的階梯,草頭鋪子就在臺階底下,與壓歲鋪子,兩家鋪子都是當年那個扎羊角辮小女孩,石嘉春家的祖業,後來小丫頭沒有跟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去往大隋書院求學,也沒有像董水井這樣留在小鎮,而是跟隨家族,搬去了大驪京城,就將兩間鋪子賣了,後來在阮邛的幫忙下,輾轉到了陳平安手上。陳平安每次返鄉,董水井還能見著,石嘉春卻在當年那次分開後,再沒有見過了。

  草頭鋪子最早在石家手上,售賣雜物,其中也擱放了許多老物件,算是驪珠洞天最早的一處當鋪了,後來搬遷的時候,石家揀選了些相對順眼的古董珍玩,半數留在了鋪子,由此可見,石家即便到了京城,也會是大戶人家。一開始陳平安得了鋪子後,尤其是知道那些物件的值錢後,第一次回到驪珠洞天那會兒,還有些愧疚,良心不安,總想著不如乾脆關了鋪子,哪天石家返回小鎮探親,就按照原價,將鋪子和裡邊的東西原封不動,還給石家,只是當時阮秀沒答應,說買賣是買賣,人情是人情,陳平安雖然答應下來,可心裡邊總歸有個疙瘩,只是如今與人做慣了生意,便不作此想了,但是如果石家捨得臉皮,派人來討回鋪子,陳平安覺得也行,不會拒絕,只是以後雙方就談不上香火情了,當然,他陳平安的香火情,值得了幾個錢?

  鋪子裡邊只有一個夥計看顧生意,是個老婦人,性情淳樸,據說阮秀在鋪子當掌櫃的時候,經常陪著嘮嗑。

  陳平安自然認得婦人,出身杏花巷,按照小鎮攀扯來蔓延去的輩分,哪怕歲數差了將近四十歲,也只需要喊一聲陳姨,不過也算不得什麼真正的親戚。

  老婦人雖然上了歲數,但是做了一輩子的莊稼活,身體硬朗著呢,即便如今兒女都搬去了龍泉郡城,去住了幾次,實在熬不出那邊的宅子大,冷冷清清,連個吵架拌嘴的熟人都找不著,硬是回了小鎮,兒女孝順,也沒轍,只是聽說兒媳就有些閒話,嫌棄婆婆在這邊丟人現眼,如今家裡都買了好幾個丫鬟,哪裡需要一大把年紀的婆婆,跑出來掙那幾顆銅錢,尤其是那個鋪子的掌櫃,還是當年是泥瓶巷最沒錢的一個晚輩。

  陳平安帶著裴錢到了鋪子,一進門就喊了陳姨,問了身體如何,這些年莊稼地還做嗎,收成如何。

  然後陳平安跟老婦人聊了好一會兒天,都是用小鎮方言。老婦人健談,聊到陳年舊事,再看著如今已經大出息了的陳平安,老婦人情難自禁,眼眶濕潤,說陳平安娘親若是瞧見了如今的光景,該有多好,一輩子光顧著吃苦了,沒享著一天的福氣,最後一年,下個床都做到,連那個冬天都沒能熬過去,老天爺不開眼啊。說到傷心處,老婦人又埋怨陳平安的爹,說人好又有什麼用,也是個作孽的,人說沒就沒了,連累媳婦兒子苦了那麼多年。只是說到最後,老婦人輕輕拍了一下陳平安的手,說也別怨你爹,就當是你們娘倆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還清了舊賬就好,是好事,說不定下輩子就該團圓,一塊兒享福了。

  陳平安陪著這位陳姨乖乖坐在長凳上,給老婦人乾枯的手握著,聽著牢騷,不敢還嘴。

  裴錢端了根小板凳,坐在不遠處,輕輕嗑著瓜子,安安靜靜看著有些陌生的師父。

  裴錢學各地言語都極快,龍泉郡的方言是熟稔的,所以兩人閒聊,裴錢都聽得懂。

  師父好像與老人聊著天,既傷心又開心唉。

  而且裴錢也很奇怪,師父是一個多厲害的人啊,不管見著了誰,都幾乎從不會如此……恭敬?好像絮絮叨叨的老婦人不管說什麼,都是對的,師父都會聽進去,一個字一句話,都會放在心頭。而且當下師父的心境,十分祥和。

  其實在師父下山來到鋪子之前,裴錢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師父要在落魄山練拳,她不好去打攪。

  所以她就待在壓歲鋪子那邊,踩在小板凳上發呆,一直悶悶不樂來著,實在提不起半點精神氣兒,像以往那般出去四處逛蕩。一想到小鎮上那幾隻大白鵝,又該欺負過路人了,裴錢就更加火大。

  因為前些天她聽到了小鎮市井許多的碎嘴閒話。

  其實前些年,裴錢也有聽到,只是零零碎碎,裴錢當時覺得自己是江湖人了,氣量該大度些,便沒當場收拾他們,只是偷偷記在了一部小賬本上,悄悄藏在小竹箱的最底下,哪天在哪裡,聽到了哪個小崽子龜孫兒老婆姨的哪些話。

  可是當師父返回落魄山後,最近的壞話,尤其多,有不少吃飽了撐著竟然沒被撐死的閒漢子,還有約莫與師父同齡的早年相熟之人,以及些長舌婦,聚在多是街巷拐角處的地方,一起嚼舌頭。

  多是發生在泥瓶巷的陳年舊事,以及陳平安當龍窯學徒的一些風言風語。

  喜歡將陳平安小時候的那些可憐事,拿來當笑話講,這都不算過分的,還有些更噁心人的話語,將師父的朋友劉羨陽,鄰居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以及顧璨娘親那個寡婦,甚至連阮秀姐姐都給拿出來編排是非,比如說師父當年是靠著對阮秀獻殷勤,才能夠有今天的風光,還說與顧璨娘親有一腿,所以才會經常給那個寡婦幫忙,經常向宋集薪借錢還不還,太多了。

  裴錢都牢牢記住了,每次返回壓歲鋪子,背著石柔,將壓箱底的賬本拿出來,落筆的時候,咬牙切齒,所以墨跡特別重。如果不是師父如今就在落魄山,裴錢早就出手了,管你是幾歲的小屁孩,還是幾十歲的婆姨老嫗。

  後來石柔有天察覺到了端倪,便開解裴錢,說市井坊間也好,廟堂江湖也罷,有幾人是真正見得別人好的,有肯定有,卻少。當面見著了,奉承你,說你的好話,轉過頭去,在背地裡嚼舌頭,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結果裴錢當時頂了一句,說我無所謂,說我師父,不行!

  石柔覺得棘手,真怕裴錢哪天沒忍住,出手沒個輕重,就傷了人。

  所以這次陳平安來到鋪子,她其實想要將此事說一嘴,只是裴錢粘著自己師父,石柔暫時沒機會開口。

  只是當裴錢今天見著了師父,聽著那個老婦人有些煩人的念叨。

  突然之間,生氣還說生氣,委屈還是委屈,不過沒那麼多了。

  尤其是裴錢又想起,有一年幫著師父給他爹娘墳頭去祭奠,走回小鎮的時候,半路遇見了上山的老婦人,當裴錢回頭望去,老婦人好像就是在師父爹娘墳頭那邊站著,正彎腰將裝著糯米糕、熏豆腐的盤子放在墳前。

  裴錢嗑著瓜子,咧嘴一笑。

  就不把糟心事說給師父聽了。

  再就是以後對這位師父都要喊陳姨的老婆婆,平日裡多些笑臉。

  出了草頭鋪子,陳平安沒有直接把裴錢送回壓歲鋪子,而是帶著裴錢開始逛街,沿著騎龍巷那條臺階,一直走上去,然後繞路,走過大街小巷,去了劉羨陽家的祖宅,開了門,陳平安拿起掃帚開始清掃,裴錢對這裡不陌生,當年在紅燭鎮分開,師父給了他一串鑰匙,其中就有這兒,隔三岔五,就要跟著粉裙女童,一起來打掃一遍,那次離別,師父還專門叮囑她不許亂動屋子裡邊的東西,當時她還有些小傷心來著,便詢問粉裙女童有沒有給師父這般說過,粉裙女童一猶豫,裴錢就知道沒有了,便蹲坐在門檻上,惆悵了很久,由著粉裙女童獨自忙活去,裴錢說自己翻看了黃曆,今天她沒力氣。

  今兒不一樣了,師父掃地,她不用翻黃曆看時辰,就曉得今兒有渾身的氣力,跑去灶房那邊,拎了水桶抹布,從還剩下些水的水缸那邊勺了水,幫著在屋子裡邊擦桌凳櫥窗。陳平安便笑著與裴錢說了許多故事,早年是怎麼跟劉羨陽上山下水的,下套子抓野物,做彈弓、做弓箭,摸魚逮鳥捕蛇,趣事多多。

  裴錢在陳平安不說話的時候,閒來無事,就念叨一篇類似公序鄉約、治家祖訓的東西,朗朗上口,就連陳平安都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學來的,而且背誦了下來。

  「雞鳴即起,灑掃庭院,內外整潔。關鎖門戶,親自檢點,君子三省……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器具質且潔,瓦罐勝金玉。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守分安命,順時聽天。」

  陳平安聽著她的背誦聲,沒有多問,只是看著在那兒一邊勞作一邊搖頭晃腦的裴錢,陳平安滿臉笑容。

  忙完之後,一大一小,一起坐在門檻上休息。

  裴錢問道:「師父,你跟劉羨陽關係這麼好啊?」

  陳平安點頭道:「那可不,師父當年就是劉羨陽的小跟班,後來還有個小鼻涕蟲,是師父屁股後頭的拖油瓶,我們三個,當年關係最好。」

  裴錢轉頭看著瘦了許多的師父,猶豫了很久,還是輕聲問道:「師父,我是說如果啊,如果有人說你壞話,你會生氣嗎?」

  陳平安笑道:「當面說我壞話,就不生氣。背後說我壞話……也不生氣。」

  裴錢疑惑道:「師父唉,不都說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嗎,你咋就不生氣呢?」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的小腦袋,「因為生氣沒有用啊。」

  裴錢遞了一把瓜子給師父,陳平安接過手後,師徒二人一起嗑著瓜子,裴錢悶悶道:「那就由著別人說壞話啊?師父,這不對唉。」

  陳平安慵懶坐在那兒,嗑著瓜子,望向前方,微笑道:「想聽大一點的道理,還是小一些的道理?」

  裴錢笑道:「都想聽。」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先說一個大道理。既是說給你聽的,也是師父說給自己聽的,所以你暫時不懂也沒關係。怎麼說呢,我們每天說什麼話,做什麼事,真的就只是幾句話幾件事嗎?不是的,這些言語和事情,一條條線,聚攏在一起,就像西邊大山裡邊的溪澗,最後變成了龍鬚河,鐵符江。這條江河,就像是我們每個人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一條藏在我們心裡邊的主要脈絡,會決定了我們人生最大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這條脈絡長河,既可以容納很多魚蝦啊螃蟹啊,水草啊石頭啊,但是有些時候,也會乾涸,但是又可能會發洪水,說不準,因為太多時候,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所以你剛背誦的文章裡邊,說了君子三省,其實儒家還有一個說法,叫做克己復禮,師父後來閱讀文人筆札的時候,還看到有位在桐葉洲被譽為千古完人的大儒,專門打造了一塊匾額,題寫了『制怒』二字。我想如果做到了這些,心境上,就不會洪水滔天,遇橋沖橋,遇堤決堤,淹沒兩岸道路。」

  裴錢問道:「那小的呢?」

  陳平安笑道:「小道理啊,那就更簡單了,窮的時候,被人說是非,唯有忍字可行,給人戳脊梁骨,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別給戳斷了就行。若是家境富裕了,自己日子過得好了,別人眼紅,還不許人家酸幾句?各回各家,日子過好的那戶人家,給人說幾句,祖蔭福氣,不減半點,窮的那家,說不定還要虧減了自家陰德,雪上加霜。你這麼一想,是不是就不生氣了?」

  裴錢雙臂環胸,皺緊眉頭,使勁思考這個小道理,最後點點頭,「沒那麼生氣了,氣還是氣的。」

  陳平安笑道:「生氣是人之常情,但是生了氣,你不依仗本事動手打人,沒有以大錯對付別人的小錯,這就很好了。」

  裴錢雀躍道:「師父,我聽了那麼多壞話,就沒有動手打人!一次都沒有!」

  陳平安點頭道:「那師父對你口頭嘉獎一次。」

  裴錢笑嘻嘻道:「師父,給幾顆銅錢,打賞一顆也行哩。」

  陳平安笑著搖頭,「那可不行,做事需要講究盈虧,做人可不能如此。既然跟了我這麼個師父,就得吃這份苦頭。」

  裴錢笑道:「這算什麼苦頭?」

  陳平安轉頭望去,看到裴錢嗑完後的瓜子殼都放在一直手心上,與自己如出一轍,自然而然。

  陳平安將自己手心的瓜子殼倒在裴錢手心,說道:「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些人,只要你隨手將瓜子殼丟在小巷子的地上後,就對你指指摘摘,這些人,分兩種,一種是出身世族豪門,從未在泥濘裡摸爬滾打過,一種是你離開了騎龍巷、而他們卻注定一輩子只能留在騎龍巷的人。你以後在江湖上,要更小心後者。因為前者是傲慢,後者卻是心壞。」

  裴錢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隨手丟把瓜子殼,還要給人駡?滿地的雞糞狗屎,不去駡?什麼世道!」

  陳平安沒有去說兩種更極端的「因果」,例如文章聖人身上的道德瑕疵,窮凶極惡之徒偶然的良善之舉。

  與裴錢說這些,還早,也太大,不會讓裴錢變得更講理,只會成為裴錢的負擔。

  而且陳平安也不希望裴錢變成第二個自己。

  所以陳平安儘量讓自己琢磨出來的一些個道理,說與裴錢聽的時候,是碗小米粥,是個饅頭,怎麼吃都吃不壞,哪怕吃多了,裴錢也就是覺得有點撐,覺著吃不下了,也可以先放著,餘著。在裴錢這邊,陳平安希望自己不是遞去一碗苦藥,一碗烈酒,或是過於辛辣的一碟菜。

  陳平安笑道:「之所以跟你說這個,就是怕你以後又要一個人躲起來生悶氣,只是想讓你知道,世上就是有這麼些人。而且這些你未必喜歡的人,在某件事上做得不合你心意,可其它地方,可能就會做得比你更好。所以,我們先去儘量更多瞭解這個世道。」

  裴錢撓撓頭,「師父,腦殼疼唉。」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知道個大致意思就成了,以後自己行走江湖,多看多想。該出手的時候也別含糊,不是所有的對錯是非,都會含糊不清的。」

  裴錢怯生生道:「師父,我以後行走江湖,如果走得不遠,你會不會就不給我買頭小毛驢啦?」

  陳平安笑道:「當然不會。」

  裴錢這才放心。

  那就好,可以回落魄山趕上吃飯。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打算第一次遊歷江湖,走多遠?」

  裴錢如臨大敵,眼珠子急轉,只是想不出好點子,又不願意跟師父撒謊,就有些手足無措。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走到紅燭鎮吧?」

  裴錢如釋重負,還好,師父沒要求他跑去黃庭啊、大驪京城啊這麼遠的地方,保證道:「麼的問題!那我就帶上足夠的乾糧和瓜子!」

  陳平安一板栗砸下去。

  裴錢趕緊忍著疼,不忘捂住手,免得那些瓜子殼掉在地上。

  陳平安站起身,鎖了門,帶著裴錢一起離開巷子。

  在路邊隨便撿了根樹枝。

  四下無人的時候,陳平安笑著要裴錢來一場「天女散花」。

  裴錢小雞啄米,捂著雙手裡邊的瓜子殼,「師父,我開始了啊!」

  陳平安一手負後,一手持樹枝,點點頭。

  裴錢輕喝一聲,高高拋出手中的瓜子殼。

  陳平安人未動,手中樹枝也未動,只是身上一襲青衫的袖口與衣角,卻已無風自搖晃。

  陳平安一步踏出,原地瞬間只留下一抹青色殘影。

  一顆顆瓜子殼被「劍尖」一點,紛紛砰然碎裂。

  當陳平安重新站定,方圓一丈之內,落在裴錢眼中,好像掛滿了一幅幅師父等人高的出劍畫像。

  裴錢以拳擊掌,「師父,你這套驚天地泣鬼神的絕世劍術,比我的瘋魔劍法還要强上一籌!了不得,了不得!」

  陳平安丟了樹枝,笑道:「這就是你的瘋魔劍法啊。」

  裴錢眨了眨眼睛,「天底下還有不會打到自己的瘋魔劍法?」

  陳平安忍俊不禁,想了想,難得有些玩心,笑道:「看好了,還有一招。」

  裴錢立即深呼吸一口氣,雙掌緩緩向下,擺出一個氣沉丹田的架勢,「師父請出招!」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的樹枝,雙指並攏,身形一個驟然擰轉向前,大袖飄搖,地上那根樹枝如飛劍被以氣駕馭,畫弧而掠,當陳平安站定後,手指向一處,「走你!」

  那根樹枝如一把長劍,直直釘入遠處牆壁上。

  裴錢捧腹大笑。

  師父這不還是學她嘛。

  哪有師父偷學弟子的看家本領唉。

  陳平安哈哈大笑,帶著蹦蹦跳跳的裴錢返回騎龍巷,裴錢突然跑回去,從牆壁上拔出那根樹枝,說這把神兵利器,她要好好珍藏起來。

  把裴錢送到了壓歲鋪子那邊,陳平安跟老婦人和石柔分別打過招呼,就要返回落魄山。

  裴錢說要送送,就一起走在了騎龍巷。

  陳平安到了巷子口子上,讓裴錢回去吧。

  裴錢一溜煙跑回去,到了鋪子門口,看到師父還站在原地,就使勁搖手,看到師父點頭後,她才大搖大擺走入鋪子,高高舉起手中的那根樹枝,對著站在櫃檯後的石柔笑道:「石柔姐姐,瞧得出來是啥寶貝不?」

  石柔看著神采奕奕的黑炭丫頭,不曉得葫蘆裡賣什麼藥,搖搖頭,「恕我眼拙,瞧不出來。」

  裴錢眼神憐憫,哀嘆道:「石柔姐姐,這都瞧不出來,就是一根樹枝嘛。」

  石柔哭笑不得。

  她敢肯定自己如果說是樹枝,裴錢又有其它說法。

  小巷盡頭。

  在裴錢身影消失後,陳平安繼續前行,只是突然回首望去。

  當年在另外一條小街上,也曾有一大一小並肩而行,只是相較於他和裴錢的師徒名分,那一次,什麼都沒有,只有下著雨。

  陳平安就這樣看著小巷,好像看著當年那「兩人」朝自己緩緩走來。

  「陳平安,赤子之心,不是一味單純,把複雜的世道,想得很簡單。而是你知道了很多很多,世事,人情,規矩,道理。最終你還是願意堅持當個好人,哪怕親身經歷了很多,突然覺得好人好像沒好報,可你還是會默默告訴自己,願意承受這份後果,壞人混得再好,那也是壞人,那終究是不對的。」

  「聽得懂嗎?」

  「齊先生,聽得懂!」

  「做得到嗎?」

  「現在不敢說做得到。」

  「沒關係,慢慢來。」

  此時此刻。

  換成了自己身穿一襲青衫的年輕人,突然說道:「道理之外,走得已經很慢了,不能再慢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

  選址建造在神仙墳那邊的大驪龍泉郡武廟。

  神像震動。

  不僅如此,神仙墳的許多菩薩、天官神像都開始搖晃起來。

  龍泉郡家家戶戶的大門上,只要是武門神,皆金光熠熠。

  小鎮武廟內那尊巍峨神像似乎正在苦苦壓抑,竭力不讓自己金身離開神像,去朝拜某人。

  不合禮制!

  不順本心!

  但是武廟之內,一股濃郁武運如瀑布傾瀉而下,霧靄彌漫。

  而老瓷山的文廟神像,亦是怪事連連。

  若說龍泉郡武廟聖人是震撼和不甘,心生感應的文廟聖人就更是驚悚和不解了。

  披雲山,與落魄山,幾乎同時,有人離開山巔,有人離開屋內來到欄桿處。

  魏檗剎那之間出現在光腳老人身邊。

  魏檗亦是疑惑,輕聲問道:「這是?」

  崔誠板著臉道:「純粹武夫的五境破境而已,芝麻綠豆的小事情,不值一提。」

  魏檗無奈,那你崔誠這位十境武夫,倒是把嘴角的笑意給徹底壓下去啊。

  崔誠突然神色肅穆起來,自言自語道:「小子,千萬別怕鬧大,武夫也好,劍修也罷,無論你再怎麼講理,可這份心氣總得有吧?」

  魏檗有些頭疼。

  崔誠皺眉道:「楞著作甚,幫忙遮掩氣機!」

  魏檗趕緊一揮袖子,開始流轉山水氣運。

  崔誠突然爽朗大笑起來,一巴掌拍在欄桿上。

  魏檗也已經聽說騎龍巷盡頭那邊的「言語」,楞楞無語,這還是印象中的那個陳平安?

  小巷盡頭。

  陳平安背後那把劍仙已經自行出鞘,劍尖抵住地面,剛好竪立在陳平安身側。

  陳平安睜眼後,手心放在劍柄上,望向遠處,微笑道:「這份武運,要不要,那是我的事情,如果不來,當然不行!」

  心意微動。

  劍仙返回鞘內。

  當陳平安言語落定。

  神仙墳內,從武廟內平地生出一條粗如水井口的璀璨白虹,掠向陳平安這邊,在整個過程當中,又有幾處生出幾條纖細長虹,在空中匯合聚攏,巷子盡頭那邊,陳平安不退反進,緩緩走回騎龍巷,以單手接住那條白虹,來多少收多少,最終雙手一搓,形成如一顆大放光明的蛟龍驪珠,當光亮如琉璃的珠子誕生之際,陳平安已經走到壓歲鋪子的門口,石柔好似被天威壓勝,蹲在地上瑟瑟發抖,唯有裴錢楞楞站在鋪子裡邊,一頭霧水。

  陳平安跨過門檻,掌心托著那顆緩緩轉動的光彩珠子,走到裴錢身前,彎腰笑道:「接住。」

  裴錢伸出雙手。

  她那一雙眼眸,彷彿福地洞天的日月爭輝。

  陳平安將那顆武運凝聚而成的珠子放在裴錢手心,一閃而逝。

  天地歸於寂靜。

  裴錢突然打了個飽嗝,呆呆道:「師父,這是啥?」

  陳平安笑道:「師父的道理之一。」

  裴錢抹了把嘴,拍了拍肚子,笑容燦爛道:「師父,好吃唉,還有不?」

  陳平安再次彎腰,一把扯住裴錢的耳朵,笑問道:「你說呢?」

  裴錢嘿嘿一笑,「可以有,沒有的話,也麼的關係。」

  陳平安剛要說話,好似給人一扯,身形消散,來到落魄山竹樓,看到老人和魏檗站在那邊。

  魏檗笑吟吟抱拳道:「可喜可賀。」

  崔誠面無表情道:「馬馬虎虎。」

  陳平安心中稍定,看來確實可以動身去往彩衣國和梳水國了。

  這會兒去,剛好可以吃上老嬤嬤的一碗冬筍炒肉,再請宋老前輩吃上一頓火鍋。

  結果沒等陳平安樂呵多久,老人已經轉身走向屋內,撂下一句話,「進來,讓你這位六境大宗師,見識見識十境風光。見過了,養好傷,哪天能下床走路了,再動身不遲。」

  魏檗二話不說就跑路了。

  只留下一個悲從中來的陳平安。

  裴錢其實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在師父莫名其妙來了又走了,她雙手負後,走到櫃檯後,看著那個還抱頭蹲在地上的女鬼,裴錢跳上小板凳,有些無聊,從袖子裡拿出一張黃紙符籙,拍在自己額頭上,然後轉頭對石柔說道:「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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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5 00:46:59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六十七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

  今天朱斂的院子,難得熱鬧,魏檗沒有離開落魄山,而是過來這邊跟朱斂下棋來了。

  桌上擺放著兩隻精美棋罐,是陳平安在遠遊過程裡,淘來的宮廷御制物件,價格倒不算撿漏,不過瞧著就討喜,回了落魄山,就送給了朱斂,魏檗精於此道,便常來找朱斂對弈,朱斂當年喜歡看隋右邊和盧白象下棋,假裝自己是半隻臭棋簍子,實則棋力相當不俗,這都不俗什麼藏拙,歸根結底,還是朱斂從來不曾將隋、盧二人視為同道中人。

  鄭大風雖說在老龍城那邊傷了體魄根本,武道之路已經斷絕,但是眼力和直覺還在,猜到多半是陳平安這傢伙惹出的動靜,所以屁顛屁顛從山腳那邊趕過來。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一旁觀戰,前者給老廚子瞎支招,朱斂也是個全無勝負心的,青衣小童說下在哪裡,還真就拈子落子在那邊,自然從均勢變成了劣勢,再從劣勢變成了敗局,這把恪守觀棋不語真君子的粉裙女童看急了,不許青衣小童胡說八道,她身為芝蘭曹氏藏書樓的文運火蟒化身,開了靈智後,數百年間無所事事,可不就是成天看書解悶,不敢說什麼棋待詔什麼國手,大致的棋局走勢,還是看得真切。

  岑鴛機走完拳樁的休息間隙,也過來湊熱鬧,她對那位神人氣度的魏先生,觀感很好,沒辦法,魏先生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岑鴛機這份親近,非男女愛慕之情,岑鴛機只是覺得哪怕多看他一眼,自己都是賺的,就當是欣賞美景嘛,養眼!

  這位少女大概不知道,這座落魄山,除了年輕山主比較古怪嚇人,她最信賴的朱老神仙,根本不是什麼六境巔峰武夫,而是一位實打實的遠遊境武夫,而那個比朱老神仙還佝僂駝背的漢子,所謂的大風兄弟,曾經是位山巔境的武夫,至於竹樓那個光腳老人,更是傳說中的止境武夫。八,九,十,都全了。

  在青衣小童的幫倒忙之下,朱斂毫無懸念地輸了棋,粉裙女童埋怨不已,青衣小童瞥了眼給屠了大龍的凄慘棋局,嘖嘖道:「朱老廚子,棋輸一著,雖敗猶榮。」

  朱斂點點頭,抬起手臂,道:「確實如此,下回咱哥倆再接再厲,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青衣小童眉開眼笑,在朱斂抬手後,趕緊給朱斂揉著手臂,「老廚子,你可能不清楚,我這手,是有仙氣的!對吧,魏檗?」

  遙想當年,他可是兩巴掌拍在了掌教陸沉的肩膀上,這要是傳到了那座白玉京,管你是什麼仙人天君,誰敢不伸出大拇指,誇他一句英雄好漢?!

  魏檗微笑道:「又皮癢了?」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

  青衣小童對於魏檗這位不講義氣的大驪北岳正神,那是毫不掩飾自己的怨念,他當年為了黃庭國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嘗試著跟大驪朝廷討要一塊太平無事牌的事情,處處碰壁,尤其是在魏檗這邊更是透心涼,所以一有下棋,青衣小童就會站在朱斂這邊搖旗吶喊,不然就是大獻殷勤,給朱斂敲肩揉手,要朱斂拿出十二分功力來,恨不得殺個魏檗丟盔棄甲,好教魏檗跪地求饒,輸得這輩子都不願意再碰棋子。

  總之有他在場,朱斂與魏檗的對弈,是跟清閒雅致半點不沾邊的。

  朱斂突然說道:「你倆真決定了?」

  青衣小童鼻孔朝天,冷哼一聲,「再不抓緊,就得遭了陳平安的毒手!」

  粉裙女童輕輕點頭。

  原來他們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本命名字,而是按照陳平安的說法,以後有可能需要放在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

  青衣小童給自己取名為陳靈均,粉裙女童則是陳如初。

  鄭大風調侃道:「陳靈均,什麼個玩意兒?!我看叫你小青青得了,喊著還順口。」

  青衣小童跟鄭大風也不客氣,「大風兄弟,你懂個屁。」

  鄭大風笑呵呵道:「我懂你。」

  青衣小童怒道:「別叨叨,有本事我們在棋盤上見真章!」

  魏檗譏笑道:「自取其辱。」

  鄭大風躍躍欲試,搓手道:「小賭怡情,來點彩頭?不過你棋力高,讓先還不成,讓子才行,就讓我兩子吧,不然我不跟你賭。」

  青衣小童將信將疑,皺了皺眉頭,「讓兩子?這不是瞧不起你大風兄弟嘛,讓一子如何?」

  魏檗哈哈大笑。

  朱斂一拍額頭,鄭大風挖了個這麼明顯的坑,還使勁往裡邊跳。

  鄭大風忍著笑,不打算欺負這個楞頭楞腦的小傢伙,擺手道:「算了,以後再說。」

  鄭大風的棋力如何,很簡單,朱斂和魏檗對弈,鄭大風幫誰誰勝。

  也許不能說鄭大風是什麼大智若愚,可要說當年驪珠洞天最聰明的人當中,鄭大風肯定有資格占據一席之地。

  青衣小童瞥了眼粉裙女童,後者輕輕搖頭。

  他這才恍然大悟,他娘的鄭大風這傢伙也挺雞賊啊,差點就壞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岑鴛機默默離去,繼續去練拳。

  她在白天,就會揀選落魄山上的青山綠水,獨自一人,六步走樁。

  在夜幕中,則會留在院子裡,最少離著朱老神仙的住處近些,不用太擔心給人輕薄的時候,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青衣小童看了眼天色,打算去小鎮鋪子找裴錢耍去,粉裙女童跟著與朱斂他們作揖拜別,要青衣小童等等她,她兜裡瓜子不夠了。

  在岑鴛機和兩個小傢伙走後,鄭大風說道:「這一破境,就又該下山嘍。年輕真好,怎麼忙碌都不覺得累。」

  朱斂笑道:「大風兄弟也年輕的,人又俊,就是缺個媳婦。」

  鄭大風伸手虛按了兩下,「朱老哥,這種大實話,莫掛嘴邊,容易招人恨。」

  「我看陳平安這麼著急遠遊,你們倆功勞不小。」

  魏檗笑著站起身,「我得忙活那場夜遊宴去了,再過一旬,就要鬧哄哄,麻煩得很。」

  小院重歸安靜。

  朱斂開始收拾棋局,鄭大風坐在原先魏檗位置上,幫著將棋子放回棋罐。

  朱斂說道:「猜猜看,我家少爺破境後,會不會找你聊聊?如果聊,又怎麼開口?」

  鄭大風道:「多半是要去山腳找我的,想著寬我的心,省得我心裡頭彆扭嘛,不過應該不會多聊,大概就是陪我喝酒。其實我倒是希望這小子找也不找我,你說這會兒落魄山才幾個人?就這麼勞心勞力,以後真要人多了,有了個山頭門派,他顧得過來?還要不要修行了?朱老哥,勸人一事,你最擅長,你有機會找陳平安交交心。」

  朱斂收拾著棋子,惆悵道:「難。」

  鄭大風沒來由說了一句,「魏檗下棋,分寸感好,疏密得當。」

  朱斂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鄭大風幸災樂禍道:「陳平安這一破境,藥鋪裡邊,我那個心氣高的師妹,估計又要遭罪了。」

  朱斂笑了笑,略帶遺憾道:「岑鴛機也好不到哪裡去。」

  鄭大風賊兮兮道:「當時在披雲山,陳平安如果真是那麼說的,謝家長眉兒才是最糟心的那個。」

  朱斂點頭道:「在藕花福地那裡,稍微大一點的江湖門派,有幾個男人,年輕時候沒被師姐師妹傷透過心,看來浩然天下也差不多。」

  鄭大風不知為何,想起了老龍城的灰塵藥鋪,在那兒光陰悠悠,無事翻翻書,曬曬日頭。

  雙手抱住後腦勺,鄭大風想起某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像喝了一大罎子藥酒,苦得不行,又忍不住不喝。

  只是最後思緒流轉,當他順便想起那個經常在自己眼光逛蕩的女子,嚇得鄭大風打了個哆嗦,咽了口唾沫,雙手合十,如同在跟人道歉,默念道:「姑娘你是好姑娘,可我鄭大風真真無福消受。」

  朱斂望向竹樓那邊。

  鄭大風問道:「打個賭?陳平安是橫著還是竪著出來的?」

  朱斂微笑道:「我家少爺武功蓋世,英明神武……自然是橫著離開屋子的。」

  鄭大風無奈道:「那還賭個屁。」

  ————

  但是最終出乎朱斂和鄭大風所料,陳平安是安然無恙地走出了竹樓。

  然後陳平安在崖畔石桌那邊坐了一宿,直到天明,才回了一樓呼呼大睡。

  此後兩天,朱斂繼續去二樓享福,陳平安果真去找了鄭大風,只是沒見到鄭大風,稍稍猶豫之後,陳平安就返回了山上。

  然後牛角山渡口劍房那邊,陸續收到寄給陳平安的飛劍傳訊。

  先是青峽島劉志茂的回信,說了春庭府的紅酥,如今已經不在府上當女官了,重新去了朱弦府當門房,劉老成對此只說順其自然,青峽島只保證她這輩子的無災無厄就可以了。再就是橫波府開始重建,但是章靨吃錯了藥,竟然離開了青峽島,只跟他討要了一塊末等供奉玉牌,以及一部仙家秘籍和一件法寶,然後就跑去鶻落山那個籍籍無名的小門派,隱姓埋名,給人當起了客卿。最後劉志茂給了陳平安兩個選擇,當初他承諾安然度過難關後,便會有重禮饋贈,所以陳平安要麼等著他,讓人帶著禮物拜訪龍泉郡,要麼就乾脆將欠著青峽島密庫房的兩筆賬結清了。

  陳平安飛劍回信,簡明扼要,就三個字,兩清了。

  至於素鱗島田湖君這撥人的下場,陳平安沒有問。

  第二封信,來自珠釵島劉重潤,告訴陳平安一件秘事,那位金丹地仙的老嬤嬤,本就金丹腐朽,只靠這一口氣强撐著,心弦緊綳太久了,等到書簡湖大局已定,珠釵島非但沒有遭難,反而獲利極多,那根心弦驟然鬆懈,大憂大喜過後,徹底油盡燈枯,在今年的入秋時分,就已經逝世了。劉重潤在信上坦言,老嬤嬤勸她別斤斤計較那點水殿秘藏丹藥的錢財了,所以她希望與陳平安再做一筆買賣,珠釵島也要學一學那高高在上的玉圭宗,將一部分修士弟子遷徙到一洲最北方的大驪王朝龍泉郡,遠離是非,安心修道,所以陳平安不管是租借一塊風水寶地,還是賣給珠釵島,儘管開價,她就算砸鍋賣鐵,也會答應下來,肯定一顆銅錢不少他陳平安的。

  陳平安回信一封,也很直截了當,說自己不賣山頭,但是可以租借。不過哪怕她到信後立即動身趕來大驪,他那會兒多半已經離開龍泉郡,她只要找到落魄山一個叫朱斂的人,商議此事即可。

  顧璨也寄來了信。

  大致說了曾掖和馬篤宜如今的修行進展,以及第一場周天大醮預計所需的神仙錢,各個環節,各需多少,寫得清清楚楚。

  陳平安回信一封,說是第一筆神仙錢,會讓人幫忙捎去書簡湖,讓他們三個安心遊歷,再就是忍不住多提醒了一些瑣碎事情,寫完信一看,陳平安自己都覺得確實絮叨了,很符合當年那個青峽島賬房先生的風格。

  去牛角山寄信之前,陳平安瞥了眼牆角那只竹箱,裡邊還擱放著一隻從書簡湖帶回來的炭籠。

  然後是關翳然的來信,這位出身大驪最頂尖豪閥的關氏子弟,在信上笑言讓那位龍泉郡的董半城來池水城的時候,除了帶上他董水井獨家釀造、遠銷大驪京畿的米酒,還得帶上你陳平安的一壺好酒,不然他不會開門迎客的。

  陳平安得了這封信後,就去了趟風涼山,找到董水井,吃了一大碗餛飩,聊了此事,該說的話,不管好聽不好聽,都按照打好的腹稿,與董水井挑明了。董水井聽得認真,一字不漏,聽得覺得是關鍵的地方,還會與陳平安反復驗證。這讓陳平安更加放心,便想著是不是可以與老龍城那邊,也打聲招呼,范家,孫家,其實都可以提一提,成與不成,到底還是要看董水井自己的本事,不過思量一番,還是打算等到董水井與關翳然見了面,再說。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陳平安離開風涼山後,回到落魄山,湊巧遠遠看到沿著山路走樁的岑鴛機。

  陳平安沒打招呼,怕一抬手,一出聲,又給這位姑娘想多了。

  不曾想看似目不斜視、卻以眼角餘光看著年輕山主的岑鴛機,在陳平安故意在道路另外一邊登山後,她鬆了口氣,只是如此一來,身上那點若隱若現的拳意也就斷了。

  陳平安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頭對她輕聲說道:「岑姑娘,練拳養意一事,最忌諱斷了一口純粹真氣外顯的那根線……」

  岑鴛機伸出一隻手,放在身後,似乎是想要儘量遮掩她的婀娜身段,大概覺得這個動作的意圖,太過明顯,擔心惹惱了那個管不住眼神的年輕山主,她便緩緩側過身,緊抿起嘴唇,既不說話,也不看他。

  陳平安無可奈何,只好默默轉身登山。

  到了竹樓外,聽動靜,朱斂在屋內應該是正在傾力出拳,以遠遊境艱難對峙崔誠的金身境。

  時不時竹樓就會轟然震動。

  陳平安坐在石桌那邊,都想要嗑瓜子了。

  黃昏時分,裴錢和正式取名為「陳靈均」和「陳如初」的兩個小傢伙,一起回到落魄山。

  石柔說她就在那邊幫著看鋪子好了,便沒有跟著回來。

  粉裙女童坐在桌旁,低著腦袋,有些愧疚。

  青衣小童大大咧咧坐在陳平安對面,笑問道:「老爺,你覺得我這新名兒咋樣?牛不牛氣?霸不霸氣?」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不錯。」

  然後轉頭對粉裙女童說道:「你的也很好。」

  粉裙女童這才抬起頭,靦腆一笑。

  她之所以取這個名字,就像希望自己和老爺的關係,一直這麼好,長長久久,一如初見。

  裴錢卻不太滿意兩個傢伙的自作主張,埋怨道:「師父,家有家法,山有山規,我覺得他們就是欠收拾,算了,陳初見不說她了,傻乎乎的,情有可原,可是陳靈均這傢伙,師父你是不知道,到了小鎮壓歲鋪子那邊,恨不得把桌子凳子啊都給刻上他的名字。」

  青衣小童雙臂環胸,「這麼敞亮的名兒,要不是你攔著,只要給我寫滿了鋪子,保管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陳平安氣笑道:「你少給我整麼蛾子。」

  青衣小童突然有些無精打采起來。

  陳平安想了想,「是不是因為黃庭國的一些山水神祇,也會參加這場夜遊宴?」

  青衣小童嗯了一聲,張開雙臂,趴在桌上。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陪著裴錢一起嗑瓜子。

  陳平安說道:「我回頭跟魏檗打聲招呼,讓你去披雲山,待在他身邊,一起參加這場宴會。」

  青衣小童抬起頭,滿臉迷糊問道:「你為啥要白白浪費這麼個人情,我就算裝了回英雄好漢,又不是真的,只要一給人求著辦事,就會立馬露餡。」

  陳平安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可以讓你出了風頭,又不用煩心,只需要喝酒就行了。」

  青衣小童不太相信,「不騙我?」

  陳平安伸手抓了把瓜子,「不信拉倒。」

  青衣小童蹦跳起來,繞到陳平安身後,嬉皮笑臉道:「老爺,肩膀酸不酸?」

  陳平安說道:「肩膀不酸,腦殼疼。」

  青衣小童悻悻然收手,難得會有難為情的時候,隨便找了個由頭,去找那頭黑蛇撒歡去了,美其名曰幫著老爺巡狩各大新山頭。

  裴錢轉頭看了眼青衣小童的背影,嘆了口氣,「長不大的孩子。」

  粉裙女童嘴角剛剛翹起,就給裴錢一瞪眼,嚇得趕緊綳緊小臉蛋。

  陳平安笑道:「怎麼都姓陳,是誰的主意?」

  粉裙女童指了指青衣小童離去的方向,「他的。」

  陳平安有些意外。

  粉裙女童笑問道:「老爺,本來打算給我們取名什麼名字?可以說嗎?」

  裴錢搶過話頭,「你叫小迷糊蛋兒,他叫大傻蛋兒,就是這樣的!」

  陳平安彈了一顆瓜子,擊中裴錢額頭。

  在裴錢揉額頭的時候,陳平安笑眯起眼,緩緩道:「本來打算給他取名『景清』,清澈的清,諧音青色的青,他喜歡穿青色衣服嘛,又親水,而水以清澈為貴,我便挑了一句詩詞,才有了這麼個名字,取自那句『景雨初過爽氣清』,我覺得這句話,兆頭好,也勉强算有些文氣。你呢,就叫『暖樹』,來自那句『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我覺得意境極美。兩個人,兩句話,都是首尾各取一字,善始善終。」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

  似乎覺得老爺的取名,更好。

  陳平安連忙安慰道:「你們現在的名字,更好啊。」

  粉裙女童一言不發站起身,與陳平安作揖拜別,然後走了,肯定是去自己住處偷偷哭鼻子了。

  陳平安抬起手,出聲挽留,竟是沒能留下這個嬌憨丫頭。

  陳平安瞪了眼在那兒沒心沒肺狂嗑瓜子的裴錢,「還不去跟著?!」

  裴錢哦了一聲,追上了更希望自己名字是陳暖樹的粉裙女童。

  陳平安嘆了口氣。

  這事鬧的,早知道就不顯擺自己肚子裡那點可憐的墨水了。

  陳平安拍拍手,站起身,準備去趟披雲山,跟魏檗說下關於青衣小童的事情,求人辦事,總得有點誠意,再者也想好好逛一逛林鹿書院,看能否「湊巧」遇到高煊。

  但是清風拂面。

  一襲白衣已經站在陳平安身旁。

  這位不速之客,一屁股坐在石凳上,開始嗑瓜子。

  這大概能算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陳平安玩笑道:「既要煉化那件東西,又要忙著夜遊宴,還天天往我這邊跑,真把落魄山當家了啊?」

  魏檗擺擺手,「不耽誤。我跟你不一樣,你是能忙絕不閒著,我是能閒著絕不忙。」

  不等陳平安開口,魏檗說道:「陳靈均的事情,交給我好了。」

  陳平安說道:「謝了。」

  魏檗笑容玩味。

  陳平安笑道:「就是跟你客氣客氣。」

  魏檗問道:「什麼時候動身?」

  陳平安有些惋惜,「實在是不能再拖了,只能錯過這場夜遊宴。」

  魏檗淡然道:「沒關係,可以隔個十年,我就再辦一場。」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別!我擔不起這份駡名。這種宴席,大驪朝廷跟著興師動衆不說,還要那些山水神祇和各路英靈,自個兒掏腰包,準備賀禮。稍微泄露出去一點風聲,我以後就別想在龍泉郡待下去了。」

  魏檗搖頭道:「跟你關係不大。」

  陳平安望向魏檗。

  魏檗微微點頭。

  陳平安也就不再說什麼。

  因為這意味著那塊琉璃金身碎塊,魏檗可以在十年內煉製成功。

  魏檗可以憑此契機,有望躋身上五境,只需要「有望」兩個字,就可以在聲勢上,穩穩壓過那先前那五尊大驪山岳正神,到時候就會更加名正言順,大驪朝野和山上,自然再無半點異議。

  山岳正神,統轄地界山水,本就類似聖人坐鎮小天地,可以天然拔高一境。

  若是給魏檗真的破開瓶頸,躋身玉璞境,意義之大,影響之深遠,更是不可估量!

  陳平安覺得除了那塊千載難逢的金身琉璃碎塊,魏檗能夠解開那個心結,或是某種新的期待,也至關重要。

  魏檗站起身,「陳平安,謝了。」

  不等陳平安說話,魏檗就笑眯眯補上一句:「與你客氣客氣。」

  一閃而逝。

  陳平安抬頭望天,不知不覺,已是月明星稀。

  常時愛縮山川去,有夜自攜星月來。

  魏檗便是如此神仙逍遙。

  真是羨慕。

  ————

  之後幾天,好像約好了一樣,落魄山來了一撥撥訪客。

  都是鄰近山頭勢力的修士,或者是留在仙家府邸裡邊修行,或是在這邊以便更好聯絡大驪宋氏,多是金丹地仙,最不濟也是龍門境修士。

  陳平安如今的待人接物,不敢說有多滴水不漏,終究能算是不會出大的紕漏了。

  但是之後來了兩撥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的客人,熟人,也可以說是朋友。

  分別從南北而來。

  從大驪京城來的,是師徒一行三人。

  找到了壓歲鋪子,剛好石柔在那邊,結果雙方都心懷戒備,相互試探了一番,後來石柔便回了趟落魄山,將消息稟告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帶著石柔下山,去往小鎮,身邊當然跟著裴錢這個跟屁蟲。

  到了騎龍巷鋪子那邊,對方師徒差點沒認出陳平安。

  陳平安倒是半點不覺得陌生,那位目盲老道,還是老樣子,背著把自己削砍出來的桃木劍,腰懸一串銀色鈴鐺的,道袍老舊,腳踩草鞋,就這副模樣,當然很難有生意主動送上門。

  老道士道號玄谷子,會些道門雷法,帶著兩個「撿來」弟子的雲遊四方,不過當年在嫁衣女鬼那邊,沒討到半點便宜,差點就身死道消了。跟陳平安他們也算一場共患難,離別之際,目盲道人贈送了一幅師門祖傳的《搜山圖》,陳平安則送了那個扛幡子的跛腳少年一顆蛇膽石。

  綽號酒兒的圓臉小姑娘,她的鮮血,可以作為符籙派極為罕見的「符泉」,所以臉色常年微白。

  只是如今「小跛子」的個頭,已經與青壯男子無異,酒兒小姑娘也高了許多,圓乎乎的臉蛋也瘦了些,臉色紅潤,是位苗條少女了。

  李寶瓶上次在山崖書院,還跟陳平安聊起了酒兒,說很想念她。當年紅棉襖小姑娘和酒兒小姑娘,很投緣。

  小跛子和酒兒都沒敢認陳平安。

  一方面是約莫七年沒見,陳平安從手持柴刀開路的草鞋少年,變成了如今青衫負劍的年輕人,再就是哪怕在落魄山修養得當,還是略顯消瘦,只是臉頰凹陷沒像書簡湖那般嚇人了,不然老道人的兩位弟子更不敢認。

  總算確定了陳平安的身份。

  目盲道人開懷不已,陳平安笑著問了他們有無吃飯,一聽沒有,就拉著他們去了小鎮如今生意最好的一棟酒樓。

  酒桌上,老道人抿了口酒,撫鬚笑道:「陳公子,阮小姐為何如今不在鋪子裡邊了?」

  當年離別,陳平安讓他們來小鎮的時候可以找騎龍巷和阮秀,只不過當時老道人沒想要在小鎮落腳兒,還是告辭離去,想要在大驪京城有一番大作為,搏一搏大富貴,沒奈何在臥虎藏龍的大驪京城,師徒三人那點道行,老道人又不願泄露弟子酒兒的根腳,故而根本闖不出名堂,混了這麼些年,不過是掙了些真金白銀,幾千兩,擱在市井坊間的尋常人家,還算一筆大錢,可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幾顆雪花錢算什麼?實在是令人心灰意冷。在此期間,老道人又斷斷續續聽到了龍泉郡的事情,當然不是通過那仙家客棧的神仙邸報,住不起,買不起,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風聞,一個個無需花錢的小道消息。

  結果老道人拼湊出一個讓師徒三人面面相覷的真相,那個當年在鋪子待客的阮秀,極有可能就是聖人阮邛的獨女!一開始是老道人既沒臉皮返回小鎮,也不怎麼敢,畢竟小跛子來路不正,就又在京城耗了幾年,如今是真待不下去了,這才想要回龍泉郡碰碰運氣,不曾想運氣不錯,把正主兒陳平安給碰著了。

  只是人心似水,雙方本就是一場可有可無的萍水相逢,目盲道人也吃不準能否留在今非昔比的小鎮上,就算留下了,真有錦綉前程?畢竟這麼多年過去,天曉得陳平安變成了什麼性格脾氣,所以目盲道人看似喝酒盡興,將當年那樁慘事當趣事來說,實則內心打鼓,不斷默念:陳平安你趕緊主動開口挽留,哪怕是一個客氣的話頭都行,貧道也就順著竿子往上爬了。我就不信你一個能夠跟聖人獨女攀扯上關係的年輕人,會吝嗇幾顆神仙錢,真捨得給那位你我皆高不可攀的阮小姐看輕了?

  只可惜從頭到尾,敘舊喝酒,都有,陳平安唯獨沒有開那個口,沒有詢問老道人師徒想不想要在龍泉郡逗留。

  裴錢跟陳平安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幾乎不說話。

  陳平安當時介紹她身份的時候,是說弟子裴錢,裴錢差點沒忍住說師父你少了「開山大」三個字哩。

  石柔沒跟他們一起來酒樓。

  由於陳平安的不諳世情,目盲老道人又委實是想給自己留下點臉皮,竟是酒足飯飽,就只好告別。

  雙方站在酒樓外的大街上,陳平安這才說道:「我如今住在落魄山,算是一座自家山頭,下次老道長再路過龍泉郡,可以去山上坐坐,我未必在,但是只要報上道號,肯定會有人接待。對了,阮姑娘如今常駐神秀山,因為她家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和本山,就在那邊,我這次也是遠遊返鄉沒多久,不過與阮姑娘閒聊,她也說到了老道長,並未忘記,所以到時候老道長可以去那邊看看聊聊。」

  目盲道人笑逐顔開,說一定一定。

  陳平安對那個當年就印象極好的小跛子和酒兒少女,微笑道:「一路保重。希望我們下次重逢,不用如此之久。」

  扛著大幡的小跛子點點頭。

  酒兒微笑點頭。

  裴錢抱拳,老氣橫秋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雙方就此告別,老道人帶著兩個弟子離開小鎮,往紅燭鎮那邊緩緩而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

  裴錢輕聲問道:「師父?」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道:「師父內心當然願意留下他們三個,但是討生活不容易,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往往不會太珍惜。如果這點面子都拉不下來,說明不是真的必須要留在龍泉郡謀生。而且一旦留下來,那就意味著是一件長久事,朝夕相處,越是起頭的時候,越搗不得漿糊,還不如一開始就雙方心裡有數,不然到最後我覺得是好心,對方覺得不是好事,雙方各有各的理兒,那還怎麼能夠做到君子絕交,不出惡聲?」

  陳平安嘆了口氣,「當然,也有可能是師父想錯了,所以師父會讓魏檗盯著點,若是對方真有難言之隱,無法開口,或是真遇上了過不去的坎,走投無路了,卻不想連累我,到了那個時候,師父就派你出馬,去請他們回來。」

  裴錢點點頭,聽不聽明白不重要,反正師父都是對的,只是她又有疑惑,問道:「師父故意跟他們聊了秀秀姐姐,這是為啥?」

  陳平安微笑道:「師父還是希望他們能夠留下來啊。」

  裴錢一頭霧水,使勁想著這個老費勁的事兒,仍是沒能整明白裡邊的彎彎繞繞,最後哀嘆一聲,不想了,今天翻了黃曆,不宜動腦子。

  裴錢突然壓低嗓音道:「那個老道長的雙眼,好像是給他肚子裡邊亂跑的一丟丟雷光給炸瞎的。」

  陳平安點點頭,「雷法被譽為萬法之首,只是我們寶瓶洲除了神誥宗和幾個大仙家外,所謂的五雷正法,都是旁門左道中又屬很支離破碎的傳承,所以修煉此法,就會有反噬,時間長了,或是生機衰竭,大道崩壞,或是劍走偏鋒,以某一處竅穴作為消災之地,例如眼睛失明,也有爛肚腸的,或是腐蝕某件本命物,諸多種種,修行旁門雷法之人,大多下場不好。」

  裴錢咋舌。

  陳平安說道:「修行之事,可不都是享福。」

  裴錢使勁點頭,「所以我不修行,只習武!」

  陳平安一扯她的耳朵。

  裴錢哀嚎道:「師父,我一定更加勤勉走樁!多吃苦!」

  陳平安隨後帶著裴錢去了趟老舊學塾。

  陳平安站在窗外,裴錢踮起腳跟,將腦袋「擱放」在窗臺上,望著裡邊。

  陳平安問道:「想的怎麼樣了,你要不要去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

  裴錢一動不動,悶悶道:「如果師父想讓我去,我就去唄,反正我也不會給人抱團欺負,不會有人駡我是黑炭,嫌棄我個兒矮……」

  陳平安哭笑不得,語氣溫和道:「你要真不想去,以後就跟著朱斂在山上讀書,跟鄭大風也行,其實鄭大風學問很高。但是我建議你不管現在喜不喜歡,都去學塾那邊待一段時間,說不定到時候拽你都不走了,可如果到時候仍是覺得不適應,再返回落魄山好了。」

  裴錢問道:「我去學塾能刀劍錯不?」

  陳平安搖頭道:「不行,讀書就得有讀書的樣子。」

  這事情沒得商量。

  他這個當師父的,再寵溺裴錢,該有的規矩,絕對不能少。

  一個孩子天真無邪,童心童趣,做長輩的,心裡再喜歡,也不能真由著孩子在最需要立規矩的歲月裡,信馬由繮,無拘無束。

  裴錢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這事不急,在師父下山前想好,就行了。」

  裴錢還是一動不動,「我如果去學塾,師父能不離開嗎?」

  陳平安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望向這座舊學塾裡邊,默不作聲。

  孩子小小的憂傷,往往如風似霧。

  等到陳平安給裴錢買了一串糖葫蘆,然後兩人一起走回落魄山,一路上裴錢就已經歡聲笑語,問東問西。

  目盲道人心情大好,私底下與小跛子和酒兒說,咱們只需要再在外邊逛個一年半載,就可以回龍泉郡出人頭地了。

  在師徒三人離開龍泉郡沒多久,落魄山就來了一對遊歷至此的男女。

  或是徒步遊歷名山大川,或是乘坐仙家渡船,走了五六年,他們總算是從寶瓶洲東南部的青鸞國,走到了一洲最北的大驪王朝。

  青鸞國獅子園,讀書人柳清山。

  倒懸山師刀房女冠,柳伯奇。

  一把隨身懸佩的法刀,名為獍神。在倒懸山師刀房排名第十七。本命之物,仍是刀,名為甲作。

  陳平安跟柳伯奇,算是不打不相識,當然關係好不到哪裡去,不算朋友。

  見到了柳清山,自然相談甚歡。

  相較於獅子園那邊柳伯奇的跋扈橫行,在落魄山,柳伯奇還是收斂了許多。

  一是如今陳平安瞧著愈發古怪,二是那個名為朱斂的佝僂老僕,更加難纏。第三點最重要,那座竹樓,不但仙氣彌漫,極其出彩,而且二樓那邊,有一股驚人氣象。

  柳伯奇這一點好,不扭捏,我比你形勢强,那我就不跟你半點客氣,若是風流輪流轉,她倒也沒有任何心裡不痛快,她認。

  陳平安領著兩人逛了落魄山,去了山巔的祠廟。

  柳清風說他們這次來,除了來看陳平安之外,再就是想要近水樓臺先得月,好好看看那場聲勢壯大的神靈夜遊宴,當然林鹿書院肯定是要去的。

  陳平安當然答應下來,說到時候可以在披雲山的林鹿書院那邊,給他們兩個安排適宜觀景的位置。

  柳清風比起當年在獅子園書齋,名士風流之外,又多了幾分豪傑氣,是好事。

  豪傑未必聖賢,可哪個聖賢不是真豪傑?

  一天過後,陳平安就發現有件事不對勁,柳伯奇竟然見著朱斂後,一口一口朱老先生,而且極為真誠。

  在不是通過魏檗、而是與黃庭國老蛟開口相求,將柳清風安置在林鹿書院後,陳平安和朱斂先返回落魄山,路上詢問此事。

  朱斂呵呵一笑,「老奴就是隨口一說,扯了句書上言語,柳伯奇便領情了。」

  陳平安愈發好奇,「怎麼說?」

  朱斂隨便指了一座青色鬱鬱的山頭,「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

  陳平安一楞之後,大為拜服。

  柳伯奇這婆娘可不就是只吃這一套嗎?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朱斂肩膀,「老江湖!」

  朱斂正色道:「哪裡哪裡,雛鳳清於老鳳聲。」

  陳平安突然有些感慨,下了山,尤其是去了北俱蘆洲,大概又要有好幾年,聽不著落魄山的馬屁聲了。

  ————

  陳平安是在一天大晚上,悄悄去的牛角山仙家渡口。

  裴錢其實知道,只是假裝不知道,而且比起第一次長久分別的那種魂不守舍,如今裴錢覺得其實還好,就是師父這一走,她心裡就空落落的。

  她第一次真正去翻了黃曆,發現師父離開落魄山的日子,宜遠遊。

  柳清風和柳伯奇暫住在林鹿書院。

  夜遊宴即將舉辦。

  而在紅燭鎮那邊,又有一場重逢。

  當年的紅棉襖小姑娘和酒兒小姑娘,又見面了。

  原來大隋山崖書院安排了一場負笈遊學,也是來觀摩這場大驪北岳夜遊宴的,正是茅小冬帶頭,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都在其中。

  目盲道人依舊沒敢順水推舟,沾著弟子酒兒的光,跟隨書院衆人一起返回龍泉郡。

  畢竟那位山崖書院茅聖人,身份太嚇人。

  在棋墩山之巔。

  一位身材修長的紅衣少女,怔怔出神。

  她已經不再是小姑娘了。

  這些年,她氣質渾然一變,書院那個風風火火的紅衣小寶瓶,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學問越來越大,言語越來越少,當然,模樣也長得越來越好看。

  頭頂有飛鳥掠空聲,她仰頭望去。

  書上怎麼說來著?

  過鳥一聲如勸客,仙人呼我雲中游。

  ————

  斜風細雨。

  寶瓶洲中部彩衣國,臨近胭脂郡的一座山坳內,有一位青年青衫客,戴了一頂斗笠,背劍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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