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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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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七十八章 山中鷓鴣聲

  昔年的西邊大山,人煙罕至,唯有樵夫燒炭和挖土的窯工出沒,如今一座座仙家府邸占據山頭,更有牛角山這座仙家渡口,陳平安不止一次看到小鎮的當地孩子,一起端著飯碗蹲在牆頭上,仰頭等著渡船的掠過,每次湊巧瞧見了,就要大呼小叫,雀躍不已。

  這次返回落魄山的山路上,陳平安和裴錢就遇到了一支去往衣帶峰的仙師車隊。

  在這邊落腳,打造洞府,有點不好,就是阮邛立下規矩,不許任何修士肆意御風遠遊,不過隨著時間推移,阮邛建立龍泉劍宗後,不再僅是坐鎮聖人,已經是需要開枝散葉、人情往來的一宗宗主,開始略微開禁,讓金丹地仙的弟子董谷負責篩選出幾條御風蹈虛的路線,然後跟龍泉劍宗討要幾枚袖珍鐵劍樣式的「關牒」腰牌,在驪珠福地便可以稍稍自由出入,只不過迄今為止還留在龍泉郡的十數股仙家勢力,能夠拿到那把小巧鐵劍的,寥寥無幾,倒不是龍泉劍宗眼高於頂,而是鑄劍之人,不是阮邛,也不是那幾位嫡傳弟子,是阮邛獨女,那位秀秀姑娘鑄劍出爐的速度,極慢,磨磨蹭蹭,一年才勉强打造出一把,只是誰好意思登門催促?即便有那臉皮,也未必有那膽識。如今山上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前些年,禮部清吏司郎中親自帶隊的那撥大驪精銳粘桿郎,南下書簡湖「講理」,秀秀姑娘幾乎憑藉一人之力,就擺平了一切。

  當初掏出金精銅錢選址衣帶峰的仙家門派,山門祖師堂位於雲霞山所在的夢粱國,屬寶瓶洲山上的二流勢力墊底,當初大驪鐵騎形勢不妙,委實不是這座門派不想搬,而是捨不得那筆開闢府邸的神仙錢,不願意就這麼打了水漂,何況祖師堂一位老祖師,作為山上碩果僅存的金丹地仙,如今就在衣帶峰結茅修行,身邊只跟了十餘位徒子徒孫,以及一些僕役婢女,這位老修士與山主關係不和,門派此舉,本就是想要將這位脾氣執拗的祖師爺送神出門,省得每天在祖師堂那邊拿捏架子,吹鬍子瞪眼睛,害得晚輩們誰都不自在。

  陳平安走得不急,馬車卻不慢,就帶著裴錢讓出道路,不曾想車隊也跟著停下。

  車隊兩輛馬車,二十餘人,真正的衣帶峰譜牒仙師才三人而已,其餘皆是峰上的雜役扈從。

  有一位年輕修士與兩位貌美女修分別走下馬車,其中一位女修懷抱一頭慵懶蜷縮的年幼白狐。

  年輕修士是衣帶峰老祖師的幾位嫡傳之一,來到陳平安身邊,主動打招呼笑道:「陳山主,我是衣帶峰宋園,先前師父帶我去拜訪落魄山,站得靠後,陳山主興許沒有印象了。」

  這話說得圓而不滑膩,很漂亮。

  陳平安其實認得宋園,自己本就記性好,又從來不是那種鼻孔朝天的人,想當年青蚨坊翠瑩都記得住,更別提鄰居山頭一位金丹地仙的嫡傳弟子了,事實上那天衣帶峰地仙拜訪落魄山,宋園非但沒有站得靠後,反而是幾位師兄師姐站在後排,宋園就站在師父身側,畢竟是閉關弟子,最受寵,皇帝也愛麼兒,就是這麼個理。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問道:「小宋仙師這是從外地回來?」

  宋園有些訝異,衣帶峰上,有位師叔也姓宋,所以這位落魄山山主,一口喊出小宋仙師,就很講究和嚼頭了。

  宋園點頭道:「我與劉師妹剛剛從雲霞山那邊觀禮回來,有朋友當時也在觀禮,聽說我們驪珠福地是一洲少有的鐘靈毓秀之地,便想要遊歷我們龍泉郡,就與我和劉師妹一起回了。」

  宋園不露痕跡後退兩小步,朝兩位年輕女修伸出手掌,「給陳山主介紹一下,這位是劉師妹,我師父最寵溺的孫女,陳山主喊她潤雲便是。這位是南塘湖青梅觀的周仙子,與劉師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剛剛從陳氏學塾那邊過來,打算先去披雲山林鹿書院看看,再回衣帶峰。」

  陳平安喊了兩聲劉姑娘、周仙子,然後笑道:「那我就不耽誤小宋仙師趕路了。」

  宋園微笑點頭,沒有刻意客套寒暄下去,關係不是這麼攏來的,山上修士,只要是走到山腰的中五境仙家,大多清心寡欲,不願沾染太多紅塵俗事,既然陳平安沒有主動邀請去往落魄山,宋園就不開這個口了,哪怕宋園知道身旁那位青梅觀周仙子,已經給他使了眼色,宋園也只當沒看見。

  這一路北遊行來,這位靠著鏡花水月一事讓南塘湖青梅觀頗多收益的仙子,十分執拗,不願錯過任何人脈經營和山水形勝,幾乎每到一處仙家府邸或是山河秀美的景觀,周仙子都要以青梅觀秘法「截留」一幅幅畫面,然後將自己的動人身姿「鑲嵌」其中,逢年過節時分,就可以寄給一些財大氣粗、為她一擲千金的相熟看客。宋園一路陪同,其實是有些鬱悶的,只不過周仙子與劉師妹關係素來就好,劉師妹又無比憧憬以後自家的衣帶峰,也能打開鏡花水月的禁制,學一學這位八面玲瓏的周姐姐,宋園就不多說什麼了。師父對這個孫女很寵愛,唯獨此事,不願答應,說一個女子妝扮得花枝招展,拋頭露面,成天對著一大幫心懷不軌的登徒子搔首弄姿,像什麼話,衣帶峰又不缺這點神仙錢,堅決不許。

  那位周仙子也不願陳平安已經挪步,捋了捋鬢角髮絲,眼波流轉,出聲說道:「陳山主,我聽宋師兄說起過你多次,宋師兄對你十分仰慕,還說如今陳山主是驪珠福地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呢。不知道我和潤雲一起拜訪落魄山,會不會唐突?」

  宋園一陣頭皮發涼,苦笑不已。

  其實他與這位青梅觀周仙子說過不止一次,在驪珠福地這邊,不比其它仙家修道重地,形勢複雜,盤根交錯,神人衆多,一定要慎言慎行,想必是周仙子根本就沒有聽入耳,甚至說不定只會更加鬥志昂揚,躍躍欲試了。只是周仙子啊周仙子,這大驪龍泉郡,真不是你想像那般簡單的。

  陳平安對宋園微微一笑,眼神示意這位小宋仙師不用多想,然後對那位青梅觀仙子說道:「不湊巧,我近期就要離山,可能要讓周仙子失望了,下次我返回落魄山,一定邀請周仙子與劉姑娘去坐坐。」

  衣帶峰劉潤雲正要說話,卻被宋園一把悄悄扯住袖子。

  周仙子咬了咬嘴唇,「是這樣啊,那不知道陳山主會何時返鄉,瓊林好早做準備。」

  陳平安搖頭笑道:「暫時真不好說。」

  婷婷裊裊的青梅觀仙子,側身施了個萬福,直起那纖細腰肢後,嬌嬌柔柔道:「很高興認識陳山主,歡迎下次去南塘湖青梅觀做客,瓊林一定會親自帶著陳山主賞梅,我們青梅觀的『草堂梅塢春最濃』,久負盛名,一定不會讓陳山主失望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如果有機會路過,一定會叨擾青梅觀。」

  周瓊林瞧見了那個手持行山杖的黑炭丫頭,微笑道:「小姑娘,你好呀。」

  裴錢指了指自己還紅腫著的臉龐,一副憨憨傻傻的笨模樣,「我不太好哩。」

  周瓊林還要試圖在這個瞧著很不討喜的小丫頭身上迂迴一番,陳平安已經牽起裴錢的手告辭離去。

  劉潤雲似乎想要為周姐姐打抱不平,只是宋園不但沒有鬆手,反而直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吃痛的劉潤雲,極為訝異,這才忍著沒有說話。

  雖然從小到大,都在爺爺的庇護下,無憂無慮,性情嬌憨,少有城府,可劉潤雲到底是一位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哪怕至今尚未躋身洞府境,卻也不是真傻。

  車隊緩緩而過,駛出去很遠後,事先得了吩咐的車夫才敢加快馬蹄趕路。

  車簾子掀開,周瓊林看著那走在道旁的一大一小,只是那兩人只是埋頭趕路,讓她有些無奈,自個兒精通蠱惑男子心思的十八般武藝,竟然遇上了個不解風情的瞎子。

  宋園獨坐前邊馬車的車廂,唉聲嘆氣。

  這個周仙子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回頭上了衣帶峰,一定要私底下跟師父說兩句,省得潤雲給帶偏了。

  道路上,裴錢吭哧吭哧耍了一套瘋魔劍法後,笑眯眯問道:「師父,你猜那三個人裡邊,我最順眼哪個?」

  陳平安隨口答道:「衣帶峰劉潤雲?」

  裴錢搖搖頭,「再給師父猜兩次的機會。」

  陳平安笑道:「跟師父一樣,是宋園?」

  不料裴錢還是搖頭跟撥浪鼓似的,「再猜再猜!」

  陳平安有些奇怪,「為何是周瓊林?」

  對於善於鑽營的周瓊林,陳平安談不上反感,但是更說不上喜歡。

  主要是她那種拉攏關係,太不得體妥當了,很容易給宋園惹上麻煩,萬一惹來了惡感,周瓊林可以返回南塘湖青梅觀,繼續當她的仙子,但是作為她半個朋友的宋園,以及宋園所在的衣帶峰,可都走不掉,這一點,才是讓陳平安不願給周瓊林半點面子的關鍵所在。

  裴錢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晃動了兩下,示意她要與師父說些悄悄話。

  陳平安笑著彎下腰,裴錢一隻手掌遮在嘴邊,對他道:「那個周仙子,雖然瞧著狐媚狐媚的,當然啦,肯定還是遠遠不如女冠姐姐和姚近之好看的,但是呢,師父我跟你說,我瞧見她心裡邊,住著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憐小人兒哩,就跟當年我差不多,瘦不拉幾的,都快餓死了,而她呢,就很傷心,對著一隻空落落的大飯盆,不敢看他們。」

  陳平安內心一震,猛然間抬頭望去,車隊已經遠去,陳平安喃喃說了句先前那位仙子說過的一句話:「是這樣啊。」

  陳平安緩緩而行。

  裴錢揮著行山杖,有些疑惑,揚起腦袋,「師父,不開心嗎?是不是我說錯話啦?」

  裴錢想了想,很快就想出了補救之法,她張大嘴巴,然後搖晃腦袋,做了一個狼吞虎咽的樣子,「好了,師父我已經把話都吃回肚子啦,師父趕緊開心起來!」

  陳平安笑容燦爛,輕輕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晃得她整個人都左搖右晃起來,「等師父離開落魄山後,你去衣帶峰找那個周姐姐,就說邀請她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如果周姐姐要你幫著去拜訪龍泉劍宗之類的,就不要答應了,你就說自己是個小孩子,做不得主。自家山頭,你們隨便去。如果有些事情,實在不敢確定,你就去問問朱斂。」

  裴錢哦了一聲,「放心吧,師父,我如今待人接物,很滴水不漏的,壓歲鋪子那邊的生意,這個月就比平時多掙了十幾兩銀子!十四兩三錢銀子!在南苑國那邊,能買多少籮筐的雪白饅頭?對吧?師父,再給你說件事情啊,掙了那麼多錢,我這不是怕石柔姐姐見錢起意嘛,還故意跟她商量了一下,說這筆錢我跟她偷偷藏起來好了,反正天不知地不知,就當是姑娘家家的私房錢啦,沒想到石柔姐姐竟然說好好想想,結果她想了好多好多天,我都快急死了,一直到師父你回家前兩天,她才說來一句還是算了吧,唉,這個石柔,幸好沒點頭答應,不然就要吃我一套瘋魔劍法了。不過看在她還算有點良心的份上,我就自己掏腰包,買了一把銅鏡送給她,就是希望石柔姐姐能夠不忘本,每天多照照鏡子,哈哈,師父你想啊,照了鏡子,石柔姐姐看到了個不是石柔的糟老頭子……」

  裴錢像只小麻雀圍繞在陳平安身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陳平安摸著額頭,不想說話。

  真不知道壓歲鋪子這倆,到底是誰逗誰,好像誰也沒占著便宜。

  「師父為什麼不自己邀請周瓊林?算了,由我這個師父的開山大弟子親自出馬,她也應該覺得很榮幸了,倍兒有面子!」

  「我只是認可她那些不為人知的作為善舉,不是認同她在經營關係一事上的不周密,所以師父就不能出面。不然在龍泉郡,拜訪了落魄山,一旦誤以為處處山頭皆如我們落魄山,就她那種行事風格,興許在青梅觀那邊順風順水,可到了這邊,遲早要碰壁吃苦頭。能夠在這裡買下山頭的修道仙師,一旦起了衝突,可不會管什麼南塘湖青梅觀,到最後,可不就是我們害了她?」

  「師父,你說得彎來繞去,我又用心好學,喜歡認真想事情,結果我腦殼疼哩。」

  「那就別想了,聽聽就好。」

  「可是左耳進右耳出,不是好事唉,朱老廚子就總說我是個不開竅的,還喜歡說我既不長個子也不長腦子,師父,你別千萬信他啊。」

  「不許在背後說人閒話。」

  「哦,曉得嘞。」

  「其實不是什麼都不能說,只要不帶惡意就行了,那才是真正的童言無忌。師父之所以顯得不近人情,是怕你年紀小,習慣成自然,以後就擰不過來了。」

  「但是如果我自己並不知道是惡意,但其實又是真的惡意,結果就做了錯事,辦了壞事,怎麼辦?」

  「有師父在啊。」

  到了落魄山,鄭大風還在忙著監工,不稀罕搭理陳平安這位山主。

  朱斂的宅子裡,牆壁上已經掛滿了畫卷,皆是仕女圖樣式。

  竟然全部是北岳地界的女子神?栩栩如生,十分傳神,光是髮髻就多達十餘種。

  陳平安憋了半天,問道:「岑鴛機就沒說你為老不尊?」

  朱斂笑呵呵道:「小姑娘只稱贊老奴是丹青聖手。」

  當時陳平安手持斗笠,無言以對。

  三人一起去往竹樓。

  朱斂問道:「少爺就這麼走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艘跨洲渡船最近幾天就會到達牛角山。」

  身形佝僂的朱斂揉著下巴,微笑不語。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個說法?有話直說。」

  朱斂撓撓頭,「沒事,就是沒來由想起咱們這大山之中,鷓鴣聲起,離別之際,有些感觸。」

  陳平安一頭霧水。

  朱斂說是去瞅瞅岑鴛機的練拳,走了。

  陳平安到了竹樓那邊,沒有著急登樓,在崖畔石凳那邊坐著,裴錢很快就帶著已經名為陳初見的粉裙女童,一起飛奔過來。

  陳平安嫻熟伸手,結果一把瓜子。

  陳初見是文運火蟒化身,其實讀書極多,所以陳平安忍不住問道:「古詩詞和文人筆札,關於鷓鴣,有什麼說頭?」

  陳初見趕忙停下嗑瓜子,坐好後,講了一大通關於鷓鴣的詩詞篇章,娓娓道來,聽得裴錢直打瞌睡,趕緊多嗑瓜子提神。

  陳平安覺得也沒能真正琢磨出朱斂的言下之意,多是類似山深聞鷓鴣、闡述離別之苦,只不過陳平安懶得多想了,稍後還要登樓,多擔心自己才是。

  小丫頭突然笑道:「還有一句,溪流湍急嶺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裴錢靈光乍現,「哦,老廚子是說秀秀姐姐呢。」

  陳平安放手中下還有大半的瓜子,默默起身,去了二樓,被餵拳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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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七十九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

  二樓內,老人崔誠依舊光腳,只是今日卻沒有盤腿而坐,而是閉目凝神,拉開一個陳平安從未見過的陌生拳架,一掌一拳,一高一低,陳平安沒有打攪老人的站樁,摘了斗笠,猶豫了一下,連劍仙也一並摘下,安靜坐在一旁。

  崔誠睜開眼,姿勢不變,緩緩道:「天下拳法,無非剛柔,我之拳法,可謂至剛,當年行走四方,柔拳見過不少,可從未有拳種當得起至柔二字。」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除了拳譜和樁架,心性也要契合,與老前輩的拳法相比,如果不爭什麼雙方拳法高低、拳意輕重,只說想要練到至柔境界,應該更難,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願意轉為練拳,可能性會更大一些,純粹的江湖武夫,很難很難,架從下往上走,意由內及外發,心意不到,休想登頂。」

  崔誠收起拳架,點頭道:「這話說得湊合,看來對於拳理領悟一事,總算比那黃口小兒要略强一籌。」

  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想要從這個老人那邊討到一句話,難度之大,估摸著跟當年鄭大風從楊老頭那邊聊天超過十個字,差不多。

  崔誠跟著坐下,凝望著這個年輕人。

  從書簡湖返回後,經過先前在此樓的練拳,外加一趟遊歷寶瓶洲中部,已經不再是那種雙頰凹陷的形神憔悴,只是目為人之神氣凝聚所在,年輕人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麼井水乾涸,唯有漆黑一片,那麼就是井水滿溢,更難看破井底景象。

  崔誠問道:「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光陰倒流,心境不變,你該如何處置顧璨?殺還是不殺?」

  陳平安答道:「仍是不殺。」

  崔誠皺眉道:「為何不殺?殺了,無愧天地,那種手刃親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裡,卻極有可能讓你在未來的歲月裡,出拳更重,出劍更快。人唯有心懷大悲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擺鈍刀,磨損意氣。殺了顧璨,亦是止錯,而且更加省心省力。事後你一樣可以補救,之前做什麼,就繼續做什麼,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難道顧璨就能比你辦得更好?陳平安!我問你,為何別人作惡,在你拳下劍下就死得,偏偏於你有一飯之恩、一譜之恩的顧璨,死不得?!」

  老人的語氣和措辭越來越重,到最後,崔誠一身氣勢如山岳壓頂,更怪之處,在於崔誠分明沒有任何拳意在身,別說十境武夫,當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一個正襟危坐、身著儒衫的書院老夫子。

  「無愧天地?連泥瓶巷的陳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劍行走天下,替她與這方天地說話?」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譏笑,「在書簡湖大義滅親?殺了顧璨,一走了之,難嗎?難。可有我在書簡湖耗費三年光陰那麼難嗎?沒有。我的選擇,最終有沒有讓書簡湖的世道,變得有一點點更好?有。顧璨活下來之後,彌補他欠下的惡果惡業之後,會不會稟性難移,再行惡事,以至於對未來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壞事?我不確定。哪怕我遠遊北俱蘆洲,遠遠不止曾掖和馬篤宜會看,青峽島劉志茂,宮柳島劉老成,池水城關翳然,都在看。」

  老人對這個答案猶然不滿意,可以說是更加惱火,怒目相向,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眯眼沉聲道:「難與不難,如何看待顧璨,那是事,我現在是再問你本心!道理到底有無親疏之別?你今日不殺顧璨,以後落魄山裴錢,朱斂,鄭大風,書院李寶瓶,李槐,或是我崔誠行凶為惡,你陳平安又當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到時候再說。」

  崔誠問道:「那你如今的疑惑,是什麼?」

  「與魏檗聊過之後,少了一個。」

  陳平安答道:「所以現在就只是想著如何武夫最强,如何練出劍仙。」

  崔誠要是搖頭,「小稚童背大籮筐,出息不大。」

  陳平安笑道:「那就懇請老前輩再活個百年千年,到時候看看誰才是對的?」

  崔誠瞥了眼陳平安有意無意沒有關上的屋門,嘲諷道:「看你進門的架勢,不像是有膽子說出這番言語的。」

  陳平安拍了拍肚子,「有些大話,事到臨頭,不吐不快。」

  崔誠點點頭,「還是皮癢。」

  陳平安突然問道:「老前輩,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崔誠點頭,「是。」

  為氣任俠之外,施恩不圖報,自然可算好人。

  陳平安又問道:「覺得我是道德聖人嗎?」

  崔誠瞥了眼年輕人,「像。」

  陳平安轉頭望向屋外,微笑道:「那看來這個世道的聰明人,確實是太多了。」

  崔誠哈哈大笑,十分暢快,似乎就在等陳平安這句話。

  陳平安緩緩道:「東海觀道觀的老道人,處心積慮灌輸給我的脈絡學,還有我曾經專門去精讀深究的佛家因明之學,以及儒家幾大脈的根祇學問,當然為了破局,也想了國師崔瀺的事功學問,我想得很吃力,只敢說偶有所悟所得,但是依舊只能說是略懂皮毛,不過在此期間,我有個很奇怪的想法……」

  說到這裡,陳平安從咫尺物隨便抽出一支竹簡,放在身前地面上,伸出手指在居中位置上輕輕一劃,「如果說整個天地是一個『一』,那麼世道到底是好是壞,可不可以說,就看衆生的善念惡念、善行惡行各自彙聚,然後雙方拔河?哪天某一方徹底贏了,就要天翻地覆,換成另外一種存在?善惡,規矩,道德,全都變了,就像當初神道覆滅,天庭崩塌,萬千神靈崩碎,三教百家奮起,穩固山河,才有今天的光景。可修行之人證道長生,得了與天地不朽的大造化之後,本就全然斷絕紅塵,人已非人,天地更換,又與早已超然物外的『我』,有什麼關係?」

  崔誠指了指陳平安身前那支纖細竹簡,「興許答案早就有了,何須問人?」

  陳平安低頭望去,那支泛黃竹簡上寫著自己親自刻下的一句話:一時勝負在於力,萬古勝負在於理。

  陳平安喃喃道:「可是一個山下的凡夫俗子,哪怕是山上的修行之人,又有幾人能看得到這『千秋萬古』。憑什麼做好人就要那麼難,憑什麼講道理都要付出代價。憑什麼此生過不好,只能寄希望於來生。憑什麼講理還要靠身份,權勢,鐵騎,修為,拳與劍。」

  崔誠笑道:「想不明白?」

  陳平安默不作聲。

  崔誠站起身,伸手朝上指了指,「想不明白,那就親自去問一問可能已經想明白的人,比如學那老秀才,老秀才靠那自稱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學問,能夠請來道祖佛祖落座,你陳平安有雙拳一劍,不妨一試。」

  陳平安抬起頭。

  崔誠收回手,笑道:「這種大話,你也信?」

  陳平安笑了笑。

  崔誠問道:「一個太平盛世的讀書人,跑去指著一位生靈塗炭亂世武夫,駡他即便一統山河,可仍是濫殺無辜,不是個好東西,你覺得如何?」

  陳平安答道:「不提根本善惡,只是個蠢壞。關鍵在於哪怕他說了對方的功勞,實則心中並不認可,之所以有此說,不過是為了方便說出下半句,故而蠢而壞。」

  崔誠指了指屋外,「憑這個答案,來了落魄山,見與不見在兩可之間的一個人,估摸著是願意見你了,接下來就看你願不願意見他了。見了該怎麼談,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情。出門之後,記得關上門。」

  陳平安轉頭望去,老書生一襲儒衫,既不寒酸,也無貴氣。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屋外,輕輕關門,老儒士憑欄而立,眺望南方,陳平安與這位昔年文聖首徒的大驪綉虎,並肩而立。

  崔瀺率先下樓,陳平安尾隨其後,兩人一起登山去往山巔的那座山神祠廟。

  宋山神早已金身退避。

  離開了那棟竹樓,兩人依舊是並肩緩行,拾階而上。

  崔瀺第一句話,竟然是一句題外話,「魏檗不跟你打招呼,是我以勢壓他,你無需心懷芥蒂。」

  陳平安說道:「當然。」

  崔瀺問道:「書簡湖之行,感受如何?」

  陳平安說道:「說客氣話,就是還好,雖然混得慘了點,但不是全無收穫,有些時候,反而得謝你,畢竟壞事不怕早。如果撂狠話,那就是我記在賬上了,以後有機會就跟國師討債。」

  崔瀺嗯了一聲,渾然不上心,自顧自說道:「扶搖洲開始大亂了,桐葉洲因禍得福,幾頭大妖的謀劃早早被揭露,反而開始趨於穩定。至於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陳淳安在,想必怎麼都亂不起來。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一位老祖宗拼著耗光所有修行,終於給了儒家文廟一個確切結果,劍氣長城一旦被破,倒懸山就會被道老二收回青冥天下,南婆娑洲和扶搖洲,極有可能會是妖族的囊中之物,所以妖族到時候就可以占據兩洲氣運,在那之後,會迎來一個短暫的安穩,此後主攻中土神洲,屆時生靈塗炭,萬里硝煙,儒家聖人君子隕落無數,諸子百家,同樣元氣大傷,所幸一位不在儒家任何文脈之內的讀書人,離開孤懸海外的島嶼,仗劍劈開了某座秘境的關隘,能夠容納極多的難民,那三洲的儒家書院弟子,都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將來的遷徙一事。」

  崔瀺略微停頓,「這只是一部分的真相,這裡邊的複雜謀劃,敵我雙方,還是浩然天下內部,儒家自身,諸子百家當中的押注,可謂一團亂麻。這比你在書簡湖拎起某人心路一條線的線頭,難太多。人心各異,也就怨不得天道無常了。」

  陳平安面無表情,下意識伸手去摘養劍葫喝酒,只是很快就停下動作。

  崔瀺步步登高,緩緩道:「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我們都還有時間。」

  崔瀺說道:「崔東山在信上,應該沒有告訴你這些吧,多半是想要等你這位先生,從北俱蘆洲回來再提,一來可以免得你練劍分心,二來那會兒,他這個弟子,哪怕是以崔東山的身份,在咱們寶瓶洲也闊氣了,才好跑來先生跟前,顯擺一二。我甚至大致猜得出,那會兒,他會跟你說一句,『先生且放心,有弟子在,寶瓶洲就在』。崔東山會覺得那是一種令他很心安的狀態。崔東山如今能夠心甘情願做事,遠遠比我算計他自己、讓他低頭出山,效果需要謝你。」

  陳平安沒有說話。

  崔瀺瞥了眼陳平安別在髮髻間的玉簪子,「陳平安,該怎麼說你,聰明謹慎的時候,當年就不像個少年,如今也不像個才剛剛及冠的年輕人,可是犯傻的時候,也會燈下黑,對人對物都一樣,朱斂為何要提醒你,山中鷓鴣聲起?你若是真正心定,與你平時行事一般,定的像一尊佛,何必害怕與一個朋友道聲別?世間恩怨也好,情愛也罷,不看怎麼說的,要看怎麼做。」

  「再者,你就沒有想過,老龍城一役,出手之人是飛升境杜懋,是他的本命物吞劍舟,所以連她贈送給你的咫尺物玉牌都毀了,若是尋常的簪子,還能存在?」

  崔瀺雙手負後,仰起頭,「見微知著。一直看著光明璀璨的太陽,心如花木,向陽而生,那麼自己身後的陰影,要不要回頭看一看?」

  陳平安伸手摸了一下玉簪子,縮手後問道:「國師為何要與說這些誠摯之言?」

  崔瀺灑然笑道:「半個我,如今是你弟子,我爺爺,還在你家住著,身為大驪國師,要不要講一講公私分明?」

  陳平安信,只是不全信。

  崔瀺走上臺階頂部,轉身望向遠方。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舉了舉,說了句我喝點酒,然後就坐在臺階上。

  崔瀺問道:「你覺得誰會是大驪新帝?藩王宋長鏡?放養在驪珠洞天的宋集薪?還是那位娘娘偏愛的皇子宋和?」

  陳平安搖搖頭。

  崔瀺笑道:「宋長鏡選了宋集薪,我選了自家弟子宋和,然後做了一筆折中的買賣,觀湖書院以南,會在某地建造一座陪都,宋集薪封王就藩於老龍城,同時遙掌陪都。這裡頭,那位在長春宮吃了好幾年齋飯的娘娘,一句話都插不上嘴,不敢說,怕死。現在應該還覺得在做夢,不敢相信真有這種好事。其實先帝是希望弟弟宋長鏡,能夠監國之後,直接登基稱帝,但是宋長鏡沒有答應,當著我的面,親手燒了那份遺詔。」

  陳平安喝著酒,抹了把嘴,「如此說來,皆大歡喜。」

  崔瀺問道:「你當年離開紅燭鎮後,一路南下書簡湖,覺得如何?」

  陳平安說道:「死人很多。」

  崔瀺輕輕抬腳,輕輕踩下,「世間的悲歡離合,自然無貴賤之分,甚至分量的輕重,都差的不多,但位置,其實有高下之別。」

  崔瀺問道:「知道我為何要選擇大驪作為落腳點嗎?還有為何齊靜春要在大驪建造山崖書院嗎?當時齊靜春不是沒得選,其實選擇很多,都可以更好。」

  陳平安說道:「我只知道不是跟傳聞那般,齊先生想要掣肘你這個欺師滅祖的師兄。至於真相,我就不清楚了。」

  崔瀺微笑道:「齊靜春這輩子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怕我在寶瓶洲折騰出來的動靜太大,大到會牽連已經撇清關係的老秀才,所以他必須親自看著我在做什麼,才敢放心,他要對一洲蒼生負責任,他覺得我們不管是誰,在追求一件事的時候,如果一定要付出代價,只要用心再用心,就可以少錯,而改錯和補救兩事,就是讀書人的擔當,讀書人不能只是空談報國二字。這一點,跟你在書簡湖是一樣的,喜歡攬擔子,不然那個死局,死在何處?直截了當殺了顧璨,未來等你成了劍仙,那就是一樁不小的美談。」

  陳平安一言不發。

  崔瀺笑道:「知道你不信。沒關係。我與你說這些,是私事,便有私心。」

  崔瀺問道:「有沒有想過,阿良與齊靜春關係那麼好,當年在大驪京城,仍是為何不殺我,連大驪先帝都不殺,而只是壞了那座仿造白玉京,更留了先帝三年壽命?」

  陳平安搖搖頭,「不知道。」

  崔瀺微笑道:「不妨依循某個臭牛鼻子的脈絡學,多想一想你已經看在眼中的既定事實,推算一二,其實不難。」

  陳平安緩緩道:「大驪鐵騎提前火速南下,遠遠快過預期,因為大驪皇帝也有私心,想要在生前,能夠與大驪鐵騎一起,看一眼寶瓶洲的南海之濱。」

  崔瀺伸手指向一處,「再看一看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陳平安皺眉道:「那場決定劍氣長城歸屬的大戰,是靠著阿良力挽狂瀾的。陰陽家陸氏的推衍,不看過程,只看結果,終究是出了大紕漏。」

  崔瀺偏移手指,「桐葉洲又如何。」

  陳平安說道:「看似氣運庇護一洲,使得妖族謀劃過早浮出水面,得以逃過一劫,如果假定妖族真的能夠攻破長城,桐葉洲就不適合作為第一個攻打方向,危機傾向於南婆娑洲和扶搖洲,尤其是後者。」

  崔瀺指了指地面,「我們寶瓶洲,版圖如何?」

  陳平安喝了口酒,「是浩然天下九洲當中最小的一個。」

  崔瀺又問,「版圖有大小,各洲氣運分大小嗎?」

  陳平安搖頭,並無。

  崔瀺指向地面的手指不斷往南,「你即將去往北俱蘆洲,那麼寶瓶洲和桐葉洲相距算不算遠?」

  陳平安攥緊養劍葫,說道:「相較於其餘各洲間距,可謂極近。」

  崔瀺抬起手,指向身後,「先前北俱蘆洲的劍修遮天蔽日,趕赴劍氣長城馳援,是不是你親眼所見?」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艱難點頭。

  崔瀺笑了笑,「先前怪不得你看不清這些所謂的天下大勢,那麼現在,這條線的線頭之一,就出現了,我先問你,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是不是一心想要與道祖比拼道法之高下?」

  陳平安點頭。

  崔瀺又問,「那你知不知道,為何世人喜歡笑稱道士為臭牛鼻子老道?」

  陳平安說道:「因為傳言道祖曾經騎青牛,雲遊各大天下。」

  崔瀺輕聲感慨道:「這就是線頭之一。那位老觀主,本就是世間存活最悠久之一,歲數之大,你無法想像。」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雙手揉著臉頰,手心皆是汗水。

  東海觀道觀老觀主的真實身份,原來如此。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個最壞的結果,帶給桐葉洲最好結果的線頭一端,那個無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謀劃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筆?那少年自己當然是無心,可老道人卻是有意。」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以劍爐立樁定心意。

  雜念絮亂,如雪花紛紛。

  即便不管桐葉洲的存亡,那些認識的人,怎麼辦?

  「勸你一句,別去畫蛇添足,信不信由你,本來不會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禍得福的,給你一說,大半就變得該死必死了。先前說過,所幸我們還有時間。」

  崔瀺顯然對此不太上心,陳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當年也曾遊歷天下,而我的根本學問之一,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學說之外,還在細微二字之上。所以我在踏足寶瓶洲之前,就已經堅信兩件事,妖族攻破劍氣長城,是必然之勢!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葉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葉洲,小小寶瓶洲能算什麼?頂尖劍修被抽調半數的北俱蘆洲,又算什麼?!一個商賈橫行的皚皚洲,面對强敵,又有幾斤骨氣可言?」

  崔瀺大手一揮,「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轉瞬之間,盡在手中!一旦皚皚洲審時度勢,選擇不戰而降,即便退一步說,皚皚洲選擇中立,兩不相幫,此消彼長,誰損失更大?如此一來,妖族占據了幾洲實地和氣運?這算不算站穩腳跟了?浩然天下總共才幾個洲?妖族然後對西北流霞洲,徐徐圖之,當真是某些自詡聰明之人以為的那樣,妖族只要一進來,只會被關門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機會一鼓作氣,趁勢占據蠻荒天下?」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為何崔東山當初在山崖書院,會有那個問題。

  也明白了阿良當年為何沒有對大驪王朝痛下殺手。

  崔瀺放聲大笑,環顧四周,「說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將一人學問推廣一洲?當那一洲為一國的國師,這就算大野心了?」

  崔瀺滿臉譏笑,嘖嘖搖頭,「一拳打破一座山岳,一劍砍死千萬人,厲害嗎?爽快嗎?大勢之下,你陳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著手指頭算一算,那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惡,到最後還能留下幾座山頭,活下幾個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湧入桐葉洲岸上的妖族,收不收錢,講不講理。」

  崔瀺嘴角翹起,「一切都是要還的。」

  崔瀺伸出一隻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阿良當初在大驪京城,未曾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當時就更加確定,阿良相信那個最糟糕的結果,一定會到來,就像當年齊靜春一樣。這與他們認不認可我崔瀺這個人,沒有關係。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還有蠻荒天下那幫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憑藉一己之力,將一洲資源轉化為一國之力,以老龍城作為支點,在整個寶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條銅牆鐵壁的防禦線!」

  崔瀺一揮衣袖,風雲變幻。

  落魄山之巔,頓時雲霧濛濛。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與此同時,陳平安發現腳下,逐漸浮現出一塊塊山河版圖,星星點點,依稀如市井萬家燈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東寶瓶洲,東南桐葉洲,搶走北字前綴的俱蘆洲,位置正北的皚皚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終才是被衆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圓地方。

  這不奇怪,因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鎮的青冥天下,蠻荒天下,也都是。

  陳平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問出那個問題,因為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你崔瀺為何不將此事昭告天下。

  說了沒人聽,聽了未必信。

  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隨之會有應對之策。

  崔瀺岔開話題,微笑道:「曾經有一個古老的讖語,流傳得不廣,相信的人估計已經所剩無幾了,我年少時無意間翻書,湊巧翻到那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這句讖語是『術家得天下』。不是陰陽家支脈術士的那個術家,而是諸子百家當中墊底的術算之學,比低賤商家還要給人看不起的那個術家,宗旨學問的益處,被譏笑為商家賬房先生……的那只算盤而已。」

  「我們三教和諸子百家的那麼多學問,你知道缺陷在哪裡嗎?在於無法計量,不講脈絡,更傾向於問心,喜歡往虛高處求大道,不願精確丈量腳下的道路,故而當後人奉行學問,開始行走,就會出問題。而聖人們,又不擅長、也不願意細細說去,道祖留下三千言,就已經覺得很多了,佛祖乾脆不立文字,我們那位至聖先師的根本學問,也一樣是七十二學生幫著匯總教誨,編撰成經。」

  崔瀺轉頭望向目眩神搖的陳平安,「你陳平安在書簡湖吃了那麼多苦頭,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見過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順序學說,差?我看未必吧。」

  陳平安不願多說此事。

  反而問道:「為何要跟我泄露天機?」

  崔瀺微笑道:「書簡湖棋局開始之前,我就與自己有個約定,只要你贏了,我就跟你說這些,算是與你和齊靜春一起做個了斷。」

  陳平安問道:「贏了?你是在說笑話嗎?」

  崔瀺點頭道:「就是個笑話。」

  崔瀺一震衣袖,山河版圖瞬間消失散盡,冷笑道:「你,齊靜春,阿良,老秀才,還有將來的陳清都,陳淳安,你們做的事情,在那麼多沾沾自喜的聰明人眼中,難道不都是一個個笑話嗎?」

  崔瀺轉過頭,望向這個青衫玉簪養劍葫的年輕人,劍客,遊俠,讀書人?

  崔瀺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書簡湖棋局已經結束,但人生不是什麼棋局,無法局局新,好的壞的,其實都還在你這裡。按照你當下的心境脈絡,再這麼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會讓一些人失望,但也會讓某些人高興,而失望和高興的雙方,同樣無關善惡,不過我確定,你一定不願意知道那個答案,不想知道雙方各自是誰。」

  陳平安看著這位大驪國師。

  確實與少年崔東山,很相似,卻的的確確已經是兩個人了。

  崔瀺似乎有感而發,終於說了兩句無關大局的言語。

  「豪門府邸,百尺高樓,撐得起一輪月色,市井坊間,挑水歸家,也帶得回兩盞明月。」

  「自古飲者最難醉。」

  陳平安重新坐在臺階上,摘下養劍葫,卻幾次抬手,都沒有喝酒。

  崔瀺說道:「在你心中,齊靜春作為讀書人,阿良作為劍客,好似日月在天,給你指路,可以幫著你晝夜趕路。現在我告訴了你這些,齊靜春的下場如何,你已經知道了,阿良的出劍,暢快不暢快,你也清楚了,那麼問題來了,陳平安,你真的有想好以後該怎麼走了嗎?」

  陳平安沉默不語。

  崔瀺便走了。

  因為答案如何,崔瀺其實並不感興趣。

  陳平安後仰躺下,將養劍葫放在身邊,閉上眼睛。

  沒來由想起刻在倒懸山黃粱酒館牆壁上的那句話,字跡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寫給齊先生的。

  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陳平安猛然間睜開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條金色長線從落魄山竹樓處掠出,來到山巔,被陳平安握在手心,劍尖向下,輕輕挑起養劍葫,最終伸臂持劍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夠夠的了。」

  陳平安持劍下山,連連喝酒,放開了喝之後,是真醉了,身形踉蹌,路過朱斂他們宅子那邊的時候,剛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練拳的岑鴛機。

  她發現他一身酒氣後,眼神畏縮,又停下了拳樁,斷了拳意。

  陳平安一笑而過,搖搖晃晃走遠之後,腳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轉頭道:「岑鴛機,你的拳,真不行。」

  岑鴛機閉上一隻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說話。

  砰然一聲。

  陳平安應聲倒地。

  岑鴛機心中哀嘆一聲,裝什麼高手說什麼大話啊。

  只見那位年輕山主,連忙撿起劍仙和養劍葫,腳步快了許多。

  瞅瞅,先前分明是裝醉來著。

  岑鴛機轉頭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憤憤不平,攤上這麼個沒輕沒重的山主,真是無上賊船了。

  在崖畔那邊,陳平安趴在石桌上,滾燙臉頰貼著微涼桌面,就那麼遙望遠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腦袋,總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龍泉郡,還有人膽敢這麼急哄哄御風遠遊?

  極遠處,一抹白虹掛空,聲勢驚人,想必已經驚動很多山頭修士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不去管了。

  在落魄山還怕什麼。

  就這麼昏睡過去。

  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竅地就為了見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寶盡出,匆匆北歸,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將已經酣睡的青衫先生,輕輕背起,腳步輕輕,走向竹樓那邊,喃喃低語喊了一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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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6 01:20:08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八十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

  落魄山作為驪珠洞天最為高聳的幾座山頭之一,本就是賞月的絕佳地點。

  一身白衣的崔東山輕輕關上一樓竹門,當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歸來月色和雲白。

  崔東山躡手躡腳來到二樓,老人崔誠已經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欄桿。崔東山喊了聲爺爺,老人笑著點頭。

  爺孫二人,老人負手而立,崔東山趴在欄桿上,兩隻大袖子掛在欄外。

  崔誠不願與崔瀺多聊什麼,倒是這個魂魄對半分出來的「崔東山」,崔誠興許是更加符合記憶的緣故,要更親近。

  崔誠問道:「怎麼跑回來了?」

  崔東山輕聲道:「在外邊逛蕩來晃蕩去,總覺得沒啥勁。到了觀湖書院地界,想著要跟那些教書匠碰面,雞同鴨講,心煩,就偷跑回來了。」

  崔誠笑道:「既然做著無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恒心,不能總想著有趣無趣。」

  崔東山用下巴當抹布,來回擦拭著欄桿,「知道啦。」

  崔誠問道:「今夜就走?」

  崔東山點點頭,「正事還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歡較真,願賭服輸,這會兒我既然自己選擇向他低頭,自然不會耽擱他的千秋大業,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就當小時候與家塾夫子交課業了。」

  崔誠沒有多說什麼,老人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對他們指手畫腳,當年他就是迂腐教訓得多,死板道理灌輸得多,又喜歡擺架子,小崽子才負氣離家,遠遊他鄉,一口氣離開了寶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認了個窮酸老秀才當先生。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當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索要銀錢,老人是既惱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孫,陋巷求學,能學到多大多好的學問?這也就罷了,既然與家族服軟,開口討要,每個月就這麼點銀子,好意思開口?能買幾本聖賢書?就算一年不吃不喝,湊得齊一套稍稍像樣的文房清供嗎?當然了,老人是很後來,才知道那個老秀才的學問,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誠說道:「方才崔瀺找過陳平安了,應該兜底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並不奇怪,崔瀺將他看得透徹,其實崔東山看待崔瀺,一樣相差無幾,到底曾經是一個人。

  崔東山轉過頭,「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誠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攔得住?除了小時候把你關在閣樓念書之外,再往後,你哪次聽過爺爺的話?」

  崔東山說道:「這次就聽爺爺的。」

  崔誠道:「行吧,回頭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東山笑逐顔開,嫻熟爬上欄桿,翻身飄落在一樓地面,大搖大擺走向朱斂那邊的幾棟宅子,先去了裴錢院子,發出一串怪聲,翻白眼吐舌頭,張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過來的裴錢嚇得一激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出黃紙符籙,貼在額頭,然後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臺那邊,閉著眼睛就是一套瘋魔劍法,瞎嚷嚷著「快走快走!饒你不死!」

  崔東山怒喝道:「敲壞了我家先生的窗戶,你賠錢啊!」

  裴錢楞在當場,伸出雙指,輕輕按了按額頭符籙,防止墜落,萬一是妖魔鬼怪故意變幻成崔東山的模樣,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她試探性問道:「我是誰?」

  崔東山笑眯眯道:「大師姐唄。」

  裴錢如釋重負,看來是真的崔東山,屁顛屁顛跑到窗臺,踮起腳跟,好奇問道:「你咋又來了?」

  崔東山反問道:「你管我?」

  裴錢摘下符籙放在袖中,跑去開門,結果一看,崔東山沒影了,轉了一圈還是沒找著,結果一個抬頭,就看到一個白衣服的傢伙倒掛在屋檐下,嚇得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裴錢眼眶裡已經有些淚瑩瑩,剛要開始放聲哭嚎,崔東山就像那大雪天掛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錐子,給裴錢一行山杖戳斷了,崔東山以一個倒栽蔥姿勢從屋檐滑落,腦袋撞地,咚一聲,然後直挺挺摔在地上,看到這一幕,裴錢破涕為笑,滿腔委屈一下子煙消雲散。

  崔東山爬起身,抖著雪白袖子,隨口問道:「那個不開眼的賤婢呢?」

  裴錢小心翼翼道:「石柔姐姐如今在壓歲鋪子那邊忙生意哩,幫著我一起掙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可不許再欺負她了,不然我就告訴師父。」

  崔東山嗤笑道:「告狀?你師父是我先生,明擺著跟我更親近些,我認識先生那會兒,你還不知道在哪裡玩泥巴呢。」

  裴錢可不願在這件事上矮他一頭,想了想,「師父這次去梳水國那邊遊歷江湖,又給我帶了一大堆的禮物,數都數不清,你有嗎?就算有,能有我多嗎?」

  崔東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稱多寶大爺的我比家當?」

  裴錢認真道:「自己的不算,我們只比各自師父和先生送咱們的。」

  崔東山雙手攤開,「輸給大師姐不丟人。」

  裴錢點頭道:「識時務者為俊傑。」

  崔東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錢眉心,「你就可勁兒瞎拽文,氣死一個個古人聖賢吧。」

  裴錢一巴掌拍掉崔東山的狗爪子,怯生生道:「放肆。」

  崔東山給逗樂,這麼好一詞匯,給小黑炭用得這麼不豪氣。

  崔東山開始往院子外邊走,「走,找豬頭耍去。」

  裴錢已經不犯困了,樂呵呵跟在崔東山身後,與他說了自己跟寶瓶姐姐一起捅馬蜂窩的壯舉,崔東山問道:「自己淘氣也就罷了,還連累小寶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沒揍你?」

  裴錢白眼道:「盡說傻話。」

  崔東山哀嘆一聲,「我家先生,真是把你當自己閨女養了。」

  裴錢樂開了懷,大白鵝就是比老廚子會說話。

  至於大白鵝,是裴錢私底下給崔東山取的綽號,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寶瓶姐姐說過。

  路過一棟宅子,牆內有走樁出拳的悶悶振衣聲響。

  崔東山蹈虛淩空,步步登高,站在牆頭外邊,瞧見一個身材苗條的貌美少女,正在練習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樁,裴錢將那根行山杖斜靠牆壁,後退幾步,一個高高躍起,踩在行山杖上,雙手抓住牆頭,雙臂微微使勁,成功探出腦袋,崔東山在那邊揉臉,嘀咕道:「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

  裴錢壓低嗓音說道:「岑鴛機這人心不壞,就是傻了點。」

  崔東山點頭道:「看得出來。」

  岑鴛機終究是朱斂相中的練武胚子,一個有望躋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這種鬼怪神仙亂出沒的地方,才半點不顯眼,不然隨便丟到梳水國、彩衣國,一旦給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實的大宗師,走那水淺的江湖,就是山林蟒趟池塘,水花炸裂。

  只是岑鴛機剛剛練拳,練拳之時,能夠將心神全部沉浸其中,已經殊為不易,所以直到她略作休憩,停了拳樁,才聽聞牆頭那邊的竊竊私語,瞬間側身,腳步後撤,雙手拉開一個拳架,抬頭怒喝道:「誰?!」

  當她看到那個俊美「少年郎」的腦袋後,皺了皺眉頭,怎麼冒出這麼個彷彿謫仙人的陌生人,又看到一旁裴錢正在咧嘴笑,岑鴛機這才鬆了口氣。

  崔東山雙肘擱放在牆頭上,問道:「你是豬頭……哦不,是朱斂挑選上山的落魄山記名弟子?」

  岑鴛機沒有答話,望向裴錢。

  裴錢笑嘻嘻介紹道:「他啊,叫崔東山,是我師父的學生,咱倆輩分一樣的。」

  岑鴛機開始犯嘀咕。

  那個年輕山主的學生弟子?

  眼前這個瞅著十分靈秀的漂亮少年,是不是傻啊?找誰不好,非要找那個不學無術的傢伙當先生?一年到頭就知道在外邊瞎逛,當甩手掌櫃,偶爾回到山頭,聽說不是胡亂應酬,就是她親眼所見的大晚上喝酒賣瘋,你能從那傢伙身上學到什麼?那傢伙也真是豬油蒙了心,竟然敢給人當先生,就這麼缺錢?

  岑鴛機心中嘆息,望向那個白衣俊美少年的眼神,有些憐憫。

  崔東山輕聲道:「是真傻,不是裝的。」

  裴錢嗯了一聲,「我沒騙你吧。」

  大小兩顆腦袋,幾乎同時從牆頭那邊消失,極有默契。

  岑鴛機聽不真切,也懶得計較,反正落魄山上,怪人怪事挺多。

  崔東山沒去找朱斂,帶著裴錢去了落魄山之巔,一跺腳,怒斥道:「還不滾出來。」

  落魄山的山神宋煜章趕緊現出真身,面對這位他當年就已經知曉真實身份的「少年」,宋煜章在祠廟外的臺階底下,作揖到底,卻沒有稱呼什麼。

  崔東山臉色陰沉,渾身煞氣,大步向前,宋煜章站在原地。

  裴錢見勢不妙,崔東山又要開始作妖了不是?她趕緊跟上崔東山,小聲勸說道:「好好說話,遠親不如近鄰,到時候難做人的,還是師父唉。」

  崔東山嘆了口氣,站在這位神色自若的落魄山山神之前,問道:「當官當死了,好不容易當了個山神,也還是不開竅?」

  宋煜章雖然敬畏這位「國師崔瀺」,但是對於自己的為人處世,問心無愧,故而絕對不會有半點怯懦,緩緩道:「會做官做人的,別說我大驪不缺,從已經覆滅的盧氏王朝,到苟延殘喘的大隋高氏,再到黃庭國這類見風使舵的藩屬小國,何曾少了?」

  崔東山問道:「那我問你,當官也好,做山神也罷,你被大驪宋氏放在這些位置上,你到底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圓滿,還是在一心為國為民?」

  宋煜章問道:「國師大人,難道就不許微臣兩者兼具?」

  崔東山揮揮袖子,不耐煩道:「懶得跟你廢話。」

  宋煜章作揖拜別,一絲不苟,金身返回那尊泥塑神像,並且主動「關門」,暫時放棄對落魄山的巡視。

  崔東山帶著裴錢在山巔隨便散步,裴錢好奇問道:「幹嘛生氣?」

  「哪有生氣,我從不為蠢人生氣,只愁自己不夠聰明。」

  崔東山搖搖頭,雙手攤開,比劃了一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學問,道理,老話,經驗,等等等等,加在一起,就是給自己搭建了一座房子,有些小,就像泥瓶巷、杏花巷那些小宅子,有些大,像桃葉巷福祿街那邊的府邸,如今各大山頭的仙家洞府,甚至還有那人間皇宮,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小之外,也有穩固之分,大而不穩,就是空中閣樓,反而不如小而堅固的宅子,經不起風吹雨搖,苦難一來,就大廈傾塌,在此之外,又看門戶窗戶的多寡,多,並且時常打開,就可以快速接受外邊的風景,少,且常年關門,就意味著一個人會很强,容易鑽牛角尖,活得很自我。」

  裴錢點點頭,「我就喜歡看大大小小的房子,所以你這些話,我聽得懂。那個不怕你的山神老爺,明顯就是心扉緊閉的傢伙,一根筋,認死理唄。」

  崔東山轉過頭,瞥了眼裴錢的雙眸,笑道:「可以啊,賊機靈。」

  裴錢雙臂環胸,捧著那根行山杖,「那可不,我都是快要去學塾讀書的人啦。」

  崔東山笑道:「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一棟宅子地方有限,裝了這個就裝不下那個的,很多讀書人為什麼讀傻了?就是一種脈絡上的書讀得太多,每多讀一本,就多遮住窗戶、大門一分,所以越到最後,越看不清這個世界。眨眼功夫,白髮蒼蒼了,還在那兒撓頭髮蒙,為啥老子讀書那麼多,還是活得豬狗不如。到最後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世風日下,非我之過。」

  裴錢看了看四周,沒有人,這才小聲道:「我去學塾,就是好讓師父出遠門的時候放心些,又不是真去念書,念個錘兒的書,腦殼疼哩。」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然後哈哈大笑,一路飛奔下山,「告狀去嘍。」

  裴錢一楞,然後泫然欲泣,開始拼了命撒腿狂奔,追趕那只大白鵝。

  崔東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處臺階下,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黑炭丫頭,為了追上自己,顧不得會不會摔傷自己,她在山巔一腳蹬地,高高躍起,像極了當年泥瓶巷的那個草鞋少年,如鷹隼躍澗而飛。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學生,弟子。原來我們三個都一樣,都那麼怕長大,又不得不長大。」

  驟然間,有人一巴掌拍在崔東山後腦勺上,那個不速之客氣笑道:「又欺負裴錢。」

  話音未落,剛剛從落魄山竹樓那邊迅猛趕來的一襲青衫,腳尖一點,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錢,將她放在地上,崔東山笑著彎腰作揖道:「學生錯了。」

  裴錢眼抹了把滿臉汗水,珠子一轉,開始幫著崔東山說話,「師父,我和他鬧著玩呢,咱們其實什麼話都沒有說。」

  崔東山小雞啄米,「對對對。」

  陳平安笑道:「你們自己相信嗎?」

  裴錢和崔東山異口同聲道:「信!」

  陳平安沒有刨根問底,反正都是瞎胡鬧。

  三人一起下山。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

  青衫白衣小黑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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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八十一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三人來到石崖畔,各自落座,陳平安相對的那個座位,崔東山和裴錢都不樂意去坐,離著先生或是師父遠了些。

  侯門月色少於燈,山野清輝尤可人。

  三人一起眺望遠方,輩分最高的,反而是視野所及最近之人,哪怕借著月光,陳平安依舊看不太遠,裴錢卻看得到紅燭鎮那邊的依稀亮光,棋墩山那邊的淡淡綠意,那是當年魏檗所栽那片青神山奮勇竹,遺留惠澤於山間的山水霧靄,崔東山作為元嬰地仙,自然看得更遠,綉花、沖淡和玉液三江的大致輪廓,彎曲扭轉,盡收眼簾。

  裴錢從兜裡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石桌上,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只不過丟的位置有些講究,離著師父和自己稍稍近些。

  崔東山聽著了瓜子落地的細微聲響,回過神,記起一事,手腕擰轉,拎出四隻大小不一的袋子,輕輕放在地上,熒光流轉,色澤各異,給袋子表面蒙上一層輕鬆覆住月光的五彩光影,崔東山笑道:「先生,這就是未來寶瓶洲四岳的五色土壤了,別看袋子不大,分量極沉,最小的一袋子,都有四十多斤,是從各大山頭的祖脈山根那邊挖來的,除了北岳披雲山,已經齊全了。」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辛苦什麼,若不是有這點盼頭,此次出山,能活活悶死學生。」

  裴錢抬起屁股,伸長脖子,「我能打開瞅瞅不?」

  崔東山大手一揮,「看吧看吧,羞愧死你這個賠錢貨,看看我這學生是如何為先生分憂的,再看看你自己,身為先生的開山大弟子,成天吊兒郎當,在騎龍巷那邊每月掙了十幾兩銀子就滿足了?每月沒個二三十兩銀子的淨利,你好意思跟人邀功?能夠一年掙了三百兩銀子,在龍泉郡城那邊買棟像樣的小宅子,那還差不多。」

  裴錢雙臂環胸,「看個屁的看,不看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那我求你看,看不看?」

  裴錢伸出大拇指,「大氣!」

  裴錢不給崔東山反悔的機會,起身後一溜煙繞過陳平安,去打開一袋袋傳說中的五色土壤,蹲在那邊瞪大眼睛,映照著臉龐光彩熠熠,嘖嘖稱奇,師父曾經說過某本神仙書上記載著一種觀音土,餓了可以當飯吃,不曉得這些五顔六色的泥巴,吃不吃得?

  崔東山踹了一腳裴錢的屁股,「小姑娘眼皮子這麼淺,小心以後行走江湖,隨便遇上個嘴巴抹蜜的讀書人,就給人拐騙了去。」

  裴錢伸手拍了拍屁股,頭都沒轉,道:「不把他們打得腦闊開花,就是我俠義心腸嘞。」

  崔東山開始說正事,望向陳平安,緩緩道:「先生這趟北去俱蘆洲,連魏檗那份,都一起帶上,可以在北俱蘆洲那邊等著消息傳過去,約莫是一年半到兩年左右,等到大驪宋氏正式敕封其餘四岳,就是先生煉化此物的最佳時機,這次煉物,不能早,可以晚。其實不談忌諱,在未來中岳之地煉化五色土,得利最豐,更容易招來異象和饋贈,只不過咱們還是給大驪宋氏留點顔面好了,不然太打臉,滿朝文武都瞧著呢,宋和那小子剛剛登基,就成了寶瓶洲開拓疆土最多的千古一帝,容易腦子發熱,下邊的人一攛掇,便是老王八蛋壓得住,對落魄山而言,以後也是隱患,畢竟老王八蛋到時候忙得很,世事如此,做事情的人,總是做多錯多不討好,真到了一統寶瓶洲的光景,老王八蛋就要面對很多來自中土神洲的掣肘,不會是小麻煩。反而宋和這些什麼都不做的,反而享清福,人只要閒了,易生怨懟。」

  「五色土煉化一事,我心裡有數。」

  陳平安點頭之後,憂心道:「等到大驪鐵騎一鼓作氣得到了寶瓶洲,一衆功勛,得到封賞過後,難免人心懈怠,短時間內又不好與他們泄露天機,那會兒,才是最考驗你和崔瀺治國馭人之術的時候。」

  崔東山笑道:「到時候注定煩心事很多,但是不會出大亂子,一棟新宅子,地基牢固,架子搭好,那些棟樑不出岔,就不怕風吹雨打,窗戶紙破了,屋頂瓦片摔了些,都是縫縫補補的小事。等到新宅子變成了老宅子,戶樞腐朽,廊柱乾裂,屋內多白蟻蛇鼠,那會兒,就不又是我和老王八蛋會操心的事情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事功一途,本就講究細微功夫,別忘了眼前這個傢伙,正是這門學問的老祖宗。

  崔東山轉頭瞥了眼那座竹樓,收回視線後,問道:「如今山頭多了,落魄山不用多說,已經好到無法再好。其餘灰蒙山,螯魚背,拜劍台等等,各處埋土的壓勝之物,先生可曾挑選好了?」

  陳平安苦笑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些想法,但是沒合適的物件。」

  原本用來打造落魄山護山大陣的穀雨錢,如今都已經寅吃卯糧,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所以這趟去往北俱蘆洲,練劍之外,真要嘗試一下,去當個名副其實的野修,上山訪仙府遺址,下水尋龍宮秘境,看能否掙到一些意外之財,添補家用。

  崔東山正要說話。

  陳平安已經擺手道:「兩回事,一戶人家的親兄弟,尚且需要明算帳。」

  崔東山有些悻悻然,只要他願意,學自家先生當那善財童子的能耐,恐怕浩然天下也就只有皚皚洲姓劉的人,可以與他一拼。

  陳平安隨口問道:「魏羨一路跟隨,現在境界如何了?」

  崔東山搖頭道:「魏羨離開藕花福地之後,志不在武學登頂,我手邊如今可用之才,可憐巴巴,屈指可數,既然魏羨自己有那份野心,我就順勢推他一把,等到此次返回觀湖書院,我很快就會把魏羨丟到大驪行伍之中,至於是選擇依附蘇高山還是曹枰,再看看,不是特別急,大驪南下,像朱熒王朝這種死仗不會多了,硬仗卻不少,魏羨趕得上,尤其是南邊許多作威作福慣了的山上仙家,那些個千年府邸,更加硬骨頭,魏羨脫穎而出的機會,就來了。先生,將來落魄山即便成了山上洞府,仙氣再足,可是與人間王朝的關係,山上山下,總歸還是需要一兩座橋梁,魏羨在廟堂,盧白象混江湖,朱斂留在先生身邊,各司其職,目前看來,是最好的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裴錢問道:「那隋姐姐呢?」

  崔東山沒有回答裴錢的問題,正色道:「先生,不要著急。」

  陳平安點頭道:「你先前信上那句『撼大摧堅,徐徐圖之』。其實可以適用很多事情。」

  桐葉洲,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本來打算遊歷完北俱蘆洲,就要直奔倒懸山,現在看來,從劍氣長城返回後,先不返回老龍城,還要再走一趟桐葉洲才行。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伸出一隻手掌,「我和老王八蛋都認為,最少還有這麼長時間,可以讓我們潛心經營。」

  五十年。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西邊,當下視野被竹樓和落魄山阻攔,故而自然看不到那座擁有斬龍台石崖的龍脊山。

  聖人阮邛,和真武山和風雪廟,外加大驪四方,在此「開山」一事,這些年做得一直極其隱蔽,龍脊山也是西邊群山之中最戒備森嚴的一座,魏檗與陳平安關係再好,也從不會提及龍脊山一字半句。

  崔東山抬頭看了眼天色,然後乾脆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體後仰,怔怔出神。

  陳平安和裴錢嗑著瓜子,裴錢問道:「師父,要我幫你剝殼不?到時候我遞給你一大把瓜子仁,嘩啦一下倒入嘴裡,一口吃掉。」

  陳平安笑道:「不用。」

  崔東山大煞風景道:「先生是不願意吃你的口水。」

  裴錢像只小老鼠,輕輕嗑著瓜子,瞧著動作不快,身邊桌上其實已經堆了小山似的瓜子殼,她問道:「你曉得有個說法,叫『龍象之力』不?知道的話,那你親眼見過蛟龍和大象嗎?就是兩根長牙彎彎的大象。書上說,水中力最大者蛟龍,陸地力最大者為象,小白的名字裡邊,就有這麼個字。」

  彎彎繞繞,陳平安都不明白這個傢伙到底想要說什麼。

  結果崔東山嗤笑道:「想要說我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就直說,繞什麼彎子。」

  裴錢搖晃肩膀,得意洋洋道:「我可沒這麼講,你自己知道就好。」

  陳平安笑了笑。

  崔東山做了個一把丟擲瓜子的動作,裴錢紋絲不動,扯了扯嘴角,「幼稚不幼稚。」

  陳平安輕輕屈指一彈,一粒瓜子輕輕彈中裴錢額頭,裴錢咧嘴道:「師父,真準,我想躲都躲不開哩。」

  崔東山大開眼界,「這落魄山以後改名馬屁山得了,就讓你這個先生的開山大弟子坐鎮。灰蒙山文氣重,可以讓小寶瓶和陳如初她們去待著,就叫道理山好了,螯魚背那邊武運多些,那邊回頭讓朱斂坐鎮,稱為『打臉山』,山上弟子,人人是純粹武夫,行走江湖,一個比一個交橫跋扈,在那座山頭上,沒個金身境武夫,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拜劍台那邊適宜劍修修行,到時候正好跟螯魚背爭一爭『打臉山』的名號,不然就只能撈到個『啞巴山』,因為拜劍台的劍修遊歷,道理應該是只在劍鞘中的。」

  「我才不是只會遊手好閒的馬屁精!」

  裴錢怒道:「我要去拜劍台!明兒我就去占地盤,師父除外,誰都不許跟我搶!我一定會在那裡練出絕世劍法!誰都不能跟我爭拜劍台,不然我就……」

  陳平安看著裴錢那雙猛然光彩四射的眼眸,他依舊悠然嗑著瓜子,隨口打斷裴錢的豪言壯語,說道:「記得先去學塾念書。下次如果我返回落魄山,聽說你念書很不用心,看我怎麼收拾你。」

  裴錢一身氣勢驟然消失,哦了一聲。心中懊惱不已,得嘞,看來自己以後還得跟那些夫子先生們,拉攏好關係才行,千萬不能讓他們將來在師父跟前說自己的壞話,最少最少也該讓他們說一句「讀書還算勤勉」的評語。可如果自己念書明明很用功,夫子們還要碎嘴,喜歡冤枉人,那就怪不得她裴錢不講江湖道義了,師父可是說過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負!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問道:「是不是要走了?」

  崔東山點點頭,苦著臉道:「披星戴月,晝夜兼行,然後一想到先生北游,弟子南去,真是心肝擰成一團了。」

  陳平安笑道:「那你們倆等我一下,我去拿兩樣東西,做完了事情,你再遠遊。」

  陳平安起身去往竹樓一樓。

  崔東山望向裴錢,裴錢搖搖頭,「我也不曉得。」

  陳平安拿回一隻小錦袋和一顆梅核,落座後將兩者放在桌上,打開袋子,露出裡邊外形圓薄如錢幣的青翠種子,微笑道:「這是一個要好朋友從桐葉洲扶乩宗喊天街買來的榆錢種子,一直沒機會種在落魄山,說是只要種在水土好、向陽的地方,三年五載,就有可能生長開來。」

  崔東山拈出其中一顆榆錢種子,點頭道:「好東西,不是尋常的仙家榆錢種子,是中土神洲那顆世間榆木老祖宗的出産,先生,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可不是扶乩宗能夠買到的稀罕物件,多半是那個朋友不願先生收下,胡亂瞎編了個由頭。相較於一般的榆錢種子,這些誕生出榆錢精魅的可能性,要大很多,這一袋子,就算是最壞的運氣,也怎麼都該冒出三兩隻金黃精魅。其餘榆樹,成活後,也可以幫著聚斂、穩固山水氣運,與那先生當年捕獲的那尾金色過山鯽一般,皆是宗字頭仙家的心頭好之一。」

  陳平安有些無奈。

  這確實是陸台會做的事情。

  陳平安安慰自己既得之則安之,指了指那顆梅核,裴錢搶先說道:「我知道我知道,這是紫陽府那個叫吳懿的瘦竹竿兒,讓紫陽府木偶人府主轉贈我師父的,後來我擔心那瘦竹竿兒不厚道,故意拿次貨糊弄我師父,我就偷偷拿著它,找魏檗幫著鑒定過,說是一年後,就可以成長一株千歲高齡的楊梅樹,最少也該有竹樓一半這麼高哩,又叫『節氣梅』,每一個二十四節氣的當天,都會有茫茫多的靈氣流溢出來,最適合修行之人在樹底下煉氣啦,魏檗還說這顆梅核,對於有了穩定山頭的譜牒仙師來說,其實是當初紫陽府四件禮物當中,最珍貴的。」

  陳平安笑道:「那我們今夜就把它們都種下去。」

  崔東山斜眼裴錢,「你先挑。」

  裴錢樂呵呵道:「梅核再好,也只有一顆唉,我當然挑選榆錢種子,對……吧?」

  說到最後,裴錢偷偷望向師父,見著了師父輕輕點頭後,這才轉頭對崔東山斬釘截鐵道:「這麼珍貴的梅核,就讓給你好了!不過事先說好,以後長成了大梅樹,還是師父的,我想要帶著寶瓶姐姐一起去爬樹玩兒,你可不能攔著我。」

  崔東山嘆了口氣。

  真是滿身的機靈勁兒,話裡都話。

  也虧得是自家先生,才能一物降一物,剛剛降服得住這塊黑炭。換成別人,朱斂不行,甚至他爺爺都不行,更別提魏檗這些落魄山的外人了。

  落魄山其實很大。

  作為驪珠洞天的南大門,氣勢巍峨,高聳入雲。

  以至於落魄山的北邊,陳平安還沒怎麼逛過,多是在南邊竹樓長久逗留。

  在南邊的向陽面,竹樓以下,鄭大風坐鎮的山門往上,崔東山挑選了兩塊鄰近的風水寶地,分別種下那袋子榆樹種子和梅核。

  大功告成後,裴錢以鋤頭拄地,沒少出力氣的小黑炭滿頭汗水,滿臉笑容。

  崔東山依舊一襲白衣,纖塵不染,若說男子皮囊之俊美,恐怕只有魏檗和陸台,當然還有那個中土大端王朝的曹慈,才能夠與崔東山媲美。

  陳平安輕聲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們共勉。」

  崔東山再次「繁文縟節」,作揖鄭重道:「學生拜別。先生遠遊,遊必有方。」

  陳平安在崔東山直腰後,從袖子裡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支竹簡,笑道:「好像從來沒送過你東西,別嫌棄,竹簡只是尋常山野青竹的材質,一文不值。雖然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當你的先生,那個問題,在書簡湖三年,也經常會去想答案,還是很難。但是不管如何,既然你都這麼喊了,喊了這麼多年,那我就擺擺先生的架子,將這枚竹簡送你,作為小小的臨別禮。」

  崔東山接過那枚已經泛黃的竹簡,正反皆有刻字。

  正面刻字,已經有些年月,「聞道有先後,聖人無常師。」

  反面刻字,多半是先前陳平安去竹樓取物的時候,臨時點燈,取出刻刀,新刻上去的,只是事出匆忙,字跡依舊一絲不苟,規規矩矩,「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裴錢咳嗽兩聲,潤了潤嗓子,鄭重其事道:「崔東山,我身為大師姐,必須提醒你一句了,你可別不當回事啊,師父其實最在乎這些竹簡了!」

  崔東山緩緩收入袖中,「先生期許,殷殷切切,學生銘記在心。學生也有一物相贈。」

  崔東山抖了抖雪白大袖,取出一把古色古香的竹摺扇,素雅玉潔,崔東山雙手奉上,「此物曾是與我對弈而輸飛劍『金秋』之人的心愛珍寶,數折聚春風,一拈生秋意,扇面素白無文字,最最適合先生遠遊時節,在異鄉夏日祛暑。」

  陳平安接過入手那把輕如鵝毛的玉竹摺扇,打趣道:「送出手的禮物這麼重,你是螯魚背的?」

  裴錢一琢磨,先前崔東山說那螯魚背是「打臉山」,她剛剛有些竊喜,覺著這次送禮回禮,自己師父做了筆划算買賣,然後當下便有些埋怨崔東山。

  崔東山哈哈大笑,「走了走了。」

  不知為何,崔東山面朝裴錢,伸出食指竪在嘴邊。

  裴錢眨了眨眼睛,裝傻。

  崔東山就直楞楞看著她。

  裴錢這才一跺腳,「好吧,不說。咱倆扯平了!」

  崔東山一擰身,身姿翻搖,大袖晃蕩,整個人倒掠而去,瞬間化作一抹白虹,就此離開落魄山。

  陳平安帶著裴錢登山,從她手中拿過鋤頭。

  裴錢憋了半天,小聲問道:「師父,你咋不問問看,大白鵝不想我說什麼唉?師父你問了,當弟子的,就只能開口啊,師父你既知道了答案,我也不算反悔,多好。」

  陳平安揉了揉裴錢的腦袋,笑著不說話。

  裴錢蹦蹦跳跳跟在陳平安身邊,一起拾階而上,轉頭望去,已經沒了那只大白鵝的身影。

  先前那只大白鵝親手種下那顆梅核後,裴錢親眼看到在他心中,那座蛟龍搖曳的深潭水畔,除了那些金色的文字書籍,多出了一株小小的梅樹。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那麼欺負小鎮街巷的白鵝,跟被你取了大白鵝這個綽號的崔東山,有關係嗎?」

  裴錢抹了把額頭汗水,然後使勁搖頭,「師父!絕對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絕對不是我將那些白鵝當做了崔東山!我每次見著了它們,打架過招也好,或是後來騎著它們巡視大街小巷,一次都沒有想起崔東山!」

  陳平安忍著笑,「說實話。」

  裴錢一手握著行山杖,一把扯住陳平安的青衫袖口,可憐兮兮道:「師父,方才種那些榆樹種子,可辛苦啦,累死個人,這會兒想啥事情都腦闊疼哩。」

  陳平安伸手握住裴錢的手,微笑道:「行啦,師父又不會告狀。」

  裴錢笑容燦爛,轉過頭,微微仰起,凝視著師父的側臉,「師父,沒事,就算師父告狀,我也不覺得有一丟丟的委屈。師父都已經這麼好嘍,再更好,那還了得。」

  「師父這趟出遠門,一時半會是不回落魄山了,你上學塾也好,四周逛蕩也罷,沒必要太拘束,可也不準太頑劣,但是只要你占著理兒的事情,事情鬧得再大,你也別怕,哪怕師父不在身邊,就去找崔老前輩,朱斂,鄭大風,魏檗,他們都會幫你。但是,事後他們與你說些道理的時候,你也要乖乖聽著,有些事情,不是你做的沒錯,就不用聽任何道理。」

  「好嘞。師父,你就放心吧,哪怕真受了委屈,只要不是那麼那麼大的委屈,那我就只要想像一下,師父其實就在我身邊,我就可以半點不生氣啦。」

  「畢竟沒有碰到事情,師父不好多說什麼。等師父離開後,你可以跑去問一問朱斂或是鄭大風,什麼叫矯枉過正,然後自己去琢磨。雖說占著理了,落魄山任何人,不可以得理不饒人,但是做好人受委屈,從來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些話,不著急,你慢慢想,好的道理,不止在書上和學塾裡,騎龍巷你那個石柔姐姐也會有,落魄山上學拳比較慢的岑鴛機也會有,你要多看,多想。天底下最無本買賣的事情,就是從別人身上學一個好字。」

  「師父……」

  「知道你腦殼又開始疼了,那師父就說這麼多。以後幾年,你就算想聽師父念叨,也沒機會了。」

  「哈哈,師父你想錯了,是我肚子餓了,師父你聽,肚子在咕咕叫呢,不騙人吧?」

  「習武之人,大晚上吃什麼宵夜,熬著。」

  「師父,到了那個啥北俱蘆洲,一定要多寄信回來啊,我好給寶瓶姐姐還有李槐他們,報個平安,哈哈,報個平安,報個師父……」

  「……」

  裴錢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給師父牽著,她膽氣十足,挺起胸膛,走路囂張,妖魔心慌。

  一大一小,行走在月色中,步步登高。

  彷彿這一刻,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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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八十二章 另一個朱斂

  裴錢其實還是沒有困意,只不過給陳平安攆去睡覺,陳平安路過岑鴛機那棟宅子的時候,院內依舊有出拳振衣的沉悶聲響,院門口那邊站著朱斂,笑吟吟望向陳平安。

  兩人並肩而行,身高懸殊,寶瓶洲北地男兒,本就個高,大驪青壯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衆,名動一洲,大驪制式鎧甲、戰刀分別沿襲「曹家樣」和「袁家樣」,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銳士不可佩戴、披掛。

  陳平安如今身材修長,朱斂又習慣性身形佝僂,只看背影,彷彿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打算讓朱斂趕赴書簡湖,給顧璨曾掖他們送去那筆籌辦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的穀雨錢,朱斂並無異議,在此期間,董水井會隨行,董水井會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會晤上柱國關氏的嫡玄孫關翳然。朱斂也好,董水井也罷,都是做事特別讓陳平安放心的人,兩人同行,陳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囑什麼。

  陳平安沒有對朱斂藏掖天下大勢,朱斂聽過之後,卻也沒什麼感慨唏噓,只說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如今來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這些波瀾壯闊的事兒了,他朱斂只能做些掃掃門前雪、瓦上霜的活計。

  到了竹樓一樓,陳平安讓朱斂坐著,自己開始收拾家當,後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動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於老龍城和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處著名的「形勝之地」,因為名氣大到陳平安在那部倒懸山神仙書上都看到過,而且篇幅不小,名為骸骨灘,是一處北俱蘆洲的南方古戰場遺址,坐鎮此地的仙家門派叫披麻宗,是一個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門內豢養有十萬陰兵陰將,只不過雖然跟陰靈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卻極好,宗門子弟的下山歷練,都以收攏為禍陽間的厲鬼惡靈為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當年與一十六位同門從中土遷徙到骸骨灘,開山之際,就立下一條鐵律,門內弟子,下山敕神劾鬼、鎮魔降妖,不許與救助之人索要任何報酬,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市井百姓,務必分文不取,違者打斷長生橋,逐出宗門。

  所以骸骨灘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蘆洲「小天師」的美譽。

  披麻宗四周方圓千里,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駐扎,所以陳平安想要到了骸骨灘之後,多逛幾天,畢竟在書簡湖占據一座島嶼,建造一個適宜鬼魅修行的門派,一直是陳平安心心念念卻無果的遺憾事。

  朱斂見陳平安取出了折疊整齊的那件法袍金醴,猶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帶去北俱蘆洲。

  朱斂瞥了眼那把被陳平安放在桌上的摺扇,崔東山贈送,朱斂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寶無疑,他便笑道:「少爺,金醴配摺扇,如那正值妙齡的傾國美人,與映照容貌纖毫畢現的琉璃境,絕配。」

  陳平安坐在書案後邊,一邊細緻清點著神仙錢,沒好氣道:「我去北俱蘆洲是練劍,又不是遊玩山水。而且都說北俱蘆洲那兒,看人不順眼就要打打殺殺,我要是敢這麼行走江湖,豈不是學裴錢在額頭上貼上符籙,上書『欠揍』二字?」

  朱斂微笑道:「少爺,再亂的江湖,也不會只有打打殺殺,便是那書簡湖,不也有附庸風雅?還是留著金醴在身邊吧,萬一用得著,反正不占地方。」

  朱斂靈光乍現,笑道:「怎麼,少爺是想好了將此物『借』給誰?」

  陳平安點了點頭,「想要找個機會,托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寄給劉羨陽。」

  朱斂問道:「是通過在那個在小鎮開辦學塾的龍尾溪陳氏?」

  陳平安輕輕拈動著一顆小暑錢,黃玉銅錢樣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當年破敗古寺,梳水國四煞之一女鬼韋蔚破財消災的那枚小暑錢篆文,「出梅入伏」,「雷轟天頂」,而是正反刻有「九龍吐水」,「八部神光」,小暑錢的篆文內容,就是這樣,五花八門,並無定數,不像那雪花錢,天下通行僅此一種,這當然是皚皚洲財神爺劉氏的厲害之處,至於小暑錢的來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種流傳較廣的小暑錢,與雪花錢的兌換,略有起伏。

  陳平安說道:「當年醇儒陳氏來到驪珠洞天,查看那棵墳頭楷書的人,名為陳對,雖然脾氣不太好,口氣也沖,但是秉性不錯,而大雍朝龍尾溪陳氏當年接洽陳對的那個讀書人,陳松風,與我一個叫劉灞橋的朋友,關係極好,雖說陳松風脾氣軟了點,面對來一位自婆娑洲的高門嫡女,底氣不足,但陳松風此人溫文爾雅,做不得僞,相信一個世族豪閥,千年清譽,怎麼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錢。」

  朱斂不覺得陳平安將一件法袍金醴,贈送也好,暫借也罷,寄給劉羨陽有任何不妥,但是時機不對,所以難得在陳平安這邊堅持己見,說道:「少爺,雖說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只差一步,法袍金醴就會成為雞肋,甚至是累贅,但是這『只差一步』,怎麼就可以不計較?北俱蘆洲之行,必定是凶險機遇並存,說句難聽的,真遇到强敵劍修,對方殺力巨大,少年哪怕將法袍金醴穿上,當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擋幾劍,都是好事。等到少爺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哪怕是十年,再寄給劉羨陽,一樣不晚,畢竟只要不是純粹武夫,莫說是金丹、元嬰兩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說穿著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將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中。

  朱斂說道:「既然崔東山說了,還有半百光陰,可以讓我們穩穩經營,少爺自己也認可這個觀點,為何事到臨頭,自己就變卦了?這有些不像少爺的心性了。」

  陳平安凝視著桌上那盞燈火,突然笑道:「朱斂,我們喝點酒,聊聊?」

  朱斂低頭哈腰,搓手道:「這敢情好。」

  陳平安拿出兩壺珍藏的桂花釀,挪了挪桌上物件,隔著一張書案,與朱斂相對而坐。

  陳平安便將重建長生橋一事,期間的心境關隘與得失福禍,與朱斂娓娓道來。事無巨細,年幼時本命瓷的破碎,與掌教陸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瀏覽三百年光陰長河,就算是風雪廟魏晉、蛟龍溝左右兩次出劍帶來的心境「窟窿」,也一並說給朱斂聽了。以及自己的講理,在書簡湖是如何磕碰得頭破血流,為何要自碎那顆本已有「道德在身」跡象的金身文膽,那些心扉之外在輕輕摳門、道別,以及更多的心扉之外的那些鬼哭哀嚎……

  這本是一個人的大道根本,極其忌諱,本該天知地知己知,然後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曉,許多山上的神仙道侶,都未必願意向對方泄露此事。

  只不過陳平安說得雲淡風輕,朱斂也毫無拘束,只是竪耳聆聽,偶爾緩緩喝一口酒。

  陳平安彎腰從抽屜裡拿出一隻小陶罐,輕輕倒出一小堆碎瓷片,不是直接倒在桌上,而是擱放在手心,然後這才動作輕柔,放在桌上。

  「這些就是被我爹當年親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在那之後,我娘親就很快病逝了。當年拿到它們的時候,整個人都懵著,就沒有多想,它們為何能夠最終輾轉到我手中,光顧著傷心了。」

  陳平安雙指拈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輕聲道:「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在巷子裡邊襲殺雲霞山蔡金簡,就是靠它。如果失敗了,就沒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種種,此後種種,其實一樣是在搏,去龍窯當學徒之前,是怎麼活下去,與姚老頭學燒瓷後,最少不愁餓死凍死,就開始想怎麼個活法了,沒有想到,最後需要離開小鎮,就又開始琢磨怎麼活,離開那座觀道觀的藕花福地後,再回頭來想著怎麼活得好,怎麼才是對的……」

  陳平安低頭凝視著燈光映照下的書桌紋理,「我的人生,出現過很多的岔路,走過繞路遠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陳平安抬起頭,「那就是當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後,我知道了他們站在哪裡,我會很好奇,他們到底是為什麼,才能走到那個地方去,然後就簡單了,我認準了那個大方向,只管埋頭做事,捫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爹娘,齊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一樣的事情,他們會怎麼想,怎麼做。再以後,我其實一直在學,我想要把所有我覺得別人身上好的,都變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因為我怕窮,太怕了。我要自己所有珍惜的東西,都留得住。錢財一事,不是我半點不在乎,不是我陳平安天生就是善財童子,而是對我來說,家徒四壁,身無餘物,吃苦一事,太平常,我半點不怕,就算我今天落魄山沒了,被打回原形,只留下一棟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樣不怕。」

  「我從你們身上偷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你朱斂之外,比如劍水山莊的宋老前輩,老龍城范二,猿蹂府的劉幽州,劍氣長城那邊打拳的曹慈,陸台,甚至藕花福地的國師種秋,春潮宮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鐘魁,還有書簡湖的生死大敵劉老成,劉志茂,章靨,等等,我都在默默看著你們,你們所有人身上最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羨慕。」

  陳平安嘆了口氣,「所以崔老前輩看出了問題癥結所在,天底下沒有只占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壞,都是會有後果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做人不比練拳,勤學苦練,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這裡拿一點,那邊摸一點,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結果如今淪為藩鎮割據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强分出了主次,問題只會更大,若是不去痴人做夢,想要練出一個大劍仙,其實還好,純粹武夫,步步登頂,不講究這些,可一旦學那練氣士,躋身中五境是一關,結金丹又是一關,成了元嬰破境更是一個大難關,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關難過年年過,怎麼都熬得過,修心一事,一次不圓滿,是要惹禍上身的。」

  陳平安加重語氣道:「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是多想了,我仍是堅信一時勝負在於力,這是登高之路,千古勝負在於理,這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天底下從來沒有等先我把日子過好了、再來講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講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將來就只會更不講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觀主心機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觀,實則心中希望看見三件事的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做到,兩事是跳過,最後一事是斷了,離開了光陰長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間,那件事,就是一位在松溪國歷史上的讀書人,極其聰慧,進士出身,心懷壯志,但是在官場上磕磕碰碰,無比辛酸,所以他決定要先拗著自己心性,學一學官場規矩,入鄉隨俗,等到哪天躋身了廟堂中樞,再來濟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這位讀書人,到底是做到了,還是放棄了。」

  陳平安不知不覺站起身,手中拎著沒怎麼喝的那壺酒,在書桌後邊的咫尺之地,繞圈踱步,自言自語道:「許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許多對錯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我只看結果,我做的一切,不算壞,可在此期間,甘苦自知,可謂百感交集,紊亂無比,打個比方,當年在書簡湖殺不殺顧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劉志茂成為盟友,要不要與宮柳島劉老成虛與委蛇,學了一身本事後,該如何與仇家算帳,是當年決定的那般,一往無前,不管不顧?還是細細思量,作退一步想,要不要做些修改?這一改,事情對了,契合道理了,可內心深處,我陳平安就當真痛快了嗎?」

  陳平安站定,搖搖頭,眼神堅毅,語氣篤定,「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陳平安仰起頭,痛飲一大口酒,抹了抹嘴,「怎麼辦呢?一開始我以為只要去了北俱蘆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輩一語道破,此舉有用,但是用處不大。治標不治本。這讓我很……猶豫。我不怕涉險,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

  陳平安眼神哀傷,「天大地大,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四處張望,對了無人誇,錯了無人駡,年幼時的那種糟糕感覺,其實一直縈繞在我身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會感到絕望。我知道這種心態,很不好,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還是做得不夠好。所以我對顧璨,對劉羨陽,對所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將手上的東西送出去,真是我菩薩心腸?自然不是,我只是一開始就假定我自己是留不住什麼東西的,可只要他們在他們手上留住了,我哪怕只是能夠看一眼,還在,就不算吃虧。錢也好,物也罷,都是如此。就像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歡嗎?喜歡,很喜歡,患難與共這麼久,怎麼會沒有感情,我陳平安是什麼人?連一匹相依為命兩年多的瘦馬渠黃,都要從書簡湖帶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在遊歷途中,說死就死了,一身家當,給人搶走,或是難道成了所謂的仙家機緣,『餘』給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那當然還不如早早送給劉羨陽。」

  朱斂放下酒壺,不再飲酒,緩緩道:「少爺之煩憂,並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難題。」

  朱斂雙手輕輕摩挲著椅子扶手,「不止是少爺你獨有,我朱斂在藕花福地也有,丁嬰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也會有,賢人君子聖人,世間開了竅的有靈衆生,皆有。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學問根祇,其實就是在跟『人心』較勁,儒家的克己復禮,君子慎獨,道家的清靜無為,不避虛舟,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馬,可是,學問都是大好的學問,但是落在實處後,門檻還是高了,就像那泥瓶巷裡邊的雞糞狗屎,很難顧上。崔瀺和崔東山的事功學問,可貴之處,在於門外巷弄的雞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於,太多氣力花在了瑣碎事上,事事定量,人心容易往下走,太過務實,不願務虛,再難往上求。」

  朱斂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桌面,點了點,咧嘴一笑,「接下來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講尊卑,直呼少爺名諱了。」

  朱斂繼續道:「困頓不前,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陳平安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你的本心,是在較勁和彆扭,而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結,會隨著你的武學高度和修士境界,越來越明顯。當你陳平安越來越强大,一拳下去,當年碎磚石裂屋牆,以後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牆都要稀爛,你當年一劍遞出,可以幫助自己脫離危險,震懾敵寇,以後說不定劍氣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師堂蕩然無存。如何能夠無錯?你若是馬苦玄,一個很討厭的人,甚至哪怕是劉羨陽,一個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陳平安才是現在的陳平安。」

  朱斂指了指陳平安,「你才是你。」

  朱斂在書案上畫了一圈,微笑道:「在書簡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讓自己的學問和道理,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既能把問題解決,把實實在在的日子過好,也能勉强心安,無需外求。但是接下來的這個問心局,是要你去問一問自己,陳平安到底是誰。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那麼對也好,錯也好,都先知道,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將錯修正、將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萬事皆休。」

  朱斂再次伸手指向陳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陳平安頭頂,「先前你說,魏檗說了那句話,受益匪淺,是講那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朱斂手指緩緩向下,指向陳平安身後,「你又說那國師崔瀺說一個人,人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陽,是不是也應該看一看自己身後的陰影。」

  朱斂問道:「這兩句話,說了什麼?」

  朱斂自問自答,「一個是將來,一個是過去,所以我又有一問,當下如何,自認是誰。有一句爛大街的道理,卻是我朱斂看得最重的一句話,剛好這會兒,可以拎出來曬曬……這燈火與月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為何?此字作何解?既是心境光明無垢,也是日月齊在即為明。」

  陳平安坐回位置,喝著酒,似有所悟,又如釋重負。

  朱斂最後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錯就改,無錯求更好,對了求最對,萬般功夫,所有學問,還不是落在一個行字上?倒懸山去得,桐葉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書簡湖都去得,一個自古多豪傑的北俱蘆洲,難道不該是陳平安當下最該去練劍的地方?酒要多帶幾壺,青衫仗劍,只管一身豪氣北遊俱蘆洲,南歸之時,說不定就已經贏得一個劍仙的名號,讓那座江湖,記住陳平安這個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陳平安聽到這番話之前的言語,深以為然,聽到最後,就有些哭笑不得,這不是他自己會去想的事情。

  朱斂一本正經道:「江湖多痴情美人,少爺也要小心。」

  陳平安無可奈何,說這些話的朱斂,似乎更熟悉一些。

  朱斂提起酒壺,「今晚與少爺聊得盡興,老奴我茅舍頓開,斗膽與少爺喝完壺中酒再離去?」

  這樣的朱斂,就更不陌生了。

  陳平安笑著拿起酒壺,與朱斂一起喝完各自壺中的桂花釀。

  在朱斂拎著空酒壺,關門離去後,陳平安重新開始收拾行李。

  神仙錢一事,都裝在鄭大風當年在老龍城贈送的玉牌咫尺物當中,跟幫忙「管錢」的魏檗討要回來三十顆穀雨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動用。只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煉化機緣,才會動這筆錢,購買某件心儀且合適的偶遇法寶。

  此外,再帶五十顆小暑錢,以及一千枚雪花錢。

  劍仙,養劍葫,自然是隨身攜帶。

  穿著那件名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斂的說法,一並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紫陽府吳懿贈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顆核雕,都相當於地仙一擊,這是極其適合自己的攻伐法寶。

  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傷及根本,聽說李寶瓶大哥如今在北俱蘆洲砥礪學問,看看能否修復,在那之後,是李家將符籙收回,還是陳平安留著,都看李希聖的決定。雖然崔東山隱晦提醒過自己,要與小寶瓶之外的福祿街李氏劃清界線,但是面對李希聖,陳平安還是願意親近。

  還有三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面皮,分別是少年、青壯和老者面容,雖然無法瞞過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綽綽有餘。

  李二夫婦,還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讓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歡的女子,如今她應該就在俱蘆洲的獅子峰修行,也該拜訪這一家三口。

  再就是親自去勘探那條入海大瀆的路線,這是當年與道家掌教陸沉的一筆交換,當然陸沉根本沒跟陳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這是陽謀,陳平安怎麼都不會推脫,以後青衣小童陳靈均的證道機緣,就在於這條路線走得順不順暢。

  蛟龍之屬,蟒蛇魚精之流,走江一事,從來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桐葉洲那條黃鱔河妖,便是被埋河水神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遲遲無法躋身金丹境。

  當然,有想見的人和事,也還有不想見到的人,比如昔年神誥宗仙子的賀小涼。

  一想到這位曾經福緣冠絕寶瓶洲的道門女冠,感覺比桐葉洲姚近之、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還有珠釵島劉重潤加在一起,都要讓陳平安感到頭疼。

  只求千萬千萬別碰著她。

  陳平安大致收拾完這趟北遊的行李,長呼出一口氣。

  沒來由想起那個一本正經起來的朱斂。

  風采絕倫。

  無法想像,年輕時候的朱斂,在藕花福地是何等謫仙人。

  朱斂晃蕩到了宅子那邊,發現岑鴛機這個傻閨女還在練拳,只是拳意不穩,屬强撐一口氣,下笨功夫,不討喜了。

  他就腳尖一點,直接掠過了牆頭,落在院中,說道:「過猶不及,你練拳只會放,不會收,這很麻煩,練拳如修心,肯吃苦是一樁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練越死,把人都給練得蠢了,還要日復一日,不小心傷了體魄根本,怎麼能有高的成就?」

  這話說得不太客氣,而且與當初陳平安醉後吐真言,說岑鴛機「你這拳不行」有異曲同工之妙。

  岑鴛機在落魄山年輕山主那邊,是一回事,在朱老神仙這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悅誠服不說,還立即開始認錯反省。

  朱斂點點頭,「話說回來,你能夠自己吃苦,就已經算是不錯,只是你既然是我們落魄山的記名弟子,就必須要對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時不時去落魄山之巔那邊練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壯闊遠景,不斷告訴自己,誰說女子心胸就裝不下錦綉山河?誰說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頂,俯瞰整座的江湖英雄?」

  岑鴛機心神搖曳,竟是有些熱淚盈眶,終究還是位念家的少女,在落魄山上,難怪她最敬重這位朱老神仙,將她救出水火不說,還白白送了這麼一份武學前程給她,此後更是如慈祥長輩待她,岑鴛機如何能夠不感動?她抹了把眼淚,顫聲道:「前輩說的每個字,我都會牢牢記住的。」

  朱斂提點一二,就要離去,岑鴛機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前輩為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負重?」

  朱斂笑道:「怎麼就忍辱負重了?」

  岑鴛機扭扭捏捏,沒好意思說那些心裡話,倒不是太過忌憚那個年輕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輕重的言語,傷及朱老神仙的顔面。

  朱斂伸手指了指岑鴛機,「傻人有傻福,就這樣吧,挺好的,不用改,嗯,最好就別改了,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們落魄山,總該有你這麼個人。」

  岑鴛機微微一笑。

  朱老神仙別說是說她幾句,就是打駡,那也是用心良苦啊。

  岑鴛機問道:「前輩在這邊住得慣嗎?」

  朱斂點頭道:「野人慣去山中住,我就是個懶散貨,習慣得很,不能再舒服愜意了。」

  岑鴛機由衷稱贊道:「前輩真是閒雲野鶴,世外高人!」

  朱斂揉了揉下巴,「這落魄山的風水,有點怪啊。」

  朱斂這次沒掠出院牆,開門離去。

  岑鴛機栓門後,輕輕握拳,喃喃道:「岑鴛機,一定不能辜負了朱老神仙的厚望!練拳吃苦,還要用心,要活絡些!」

  朱斂沒有直接回宅子,而是去了落魄山之巔,坐在臺階頂上,晃蕩了一下空酒壺,才記得沒酒了,無妨,就這麼等著日出便是。

  朱斂突然望去,見到了一個意外之人。

  竟是難得離開竹樓的光腳老人,崔誠。

  朱斂站起身,笑臉相迎。

  崔誠緩緩登高,伸手示意朱斂坐下便是。

  朱斂也就一屁股坐下。

  崔誠與朱斂並肩而坐,竟然隨身帶了兩壺酒,丟給朱斂一壺酒。

  朱斂揭開泥封,暢飲一口,笑道:「少爺如果知道前輩偷偷挖了兩壺酒出來,不敢埋怨前輩,卻要念叨我幾句監守自盜的。」

  崔誠面無表情道:「陳平安如果不喜歡誰,說都不會說,一個字都嫌多。」

  朱斂嗯了一聲,「倒也是。」

  崔誠眺望遠方,隨口問道:「朱斂,既然沒了藕花福地的天道瓶頸,你為何依舊故意走得這麼慢?」

  朱斂放下兩隻酒壺,一左一右,身體後仰,雙肘撐在地面上,懶洋洋道:「這樣日子過得最舒服啊。」

  崔誠又問,「陳平安當然不錯,可是值得你朱斂如此對待嗎?」

  朱斂面對一位十境巔峰武夫的詢問,依舊顯得玩世不恭,「我願意,我高興。」

  崔誠倒也不惱,回頭竹樓餵拳,多賞幾拳便是。

  崔誠笑道:「你就一直以這幅尊容示人?連你少爺也瞞著?」

  朱斂笑呵呵道:「在家鄉,我朱斂靠臉吃飯,吃撐著了,如今還是算了吧,一大把年紀,得服老,讓一個個小姑娘痴怨憂愁,算怎麼回事。」

  崔誠搖搖頭,走了。

  跟這種傢伙,實在沒得聊。

  如果不是竹樓一樓朱斂說的那番話,崔誠才不會走這一趟,送這一壺酒。

  崔誠走後。

  朱斂乾脆後仰倒地,枕著雙手,閉目養神。

  在即將日出時分,朱斂緩緩坐起身,四下無人,他伸出雙指,抵住鬢角處,輕輕揭開一張面皮,露出真容。

  魏檗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朱斂身邊,低頭瞥了眼朱斂,感慨道:「我自慚形穢。」

  朱斂捂住臉,故作小嬌娘羞赧狀,學那裴錢的口氣說話,「好難為情哩。」

  魏檗憋了半天,也走了,只撂下一句「噁心!」

  朱斂爽朗大笑,站起身,直腰而站,雙手負後。

  大日出東海,映照得朱斂神采奕奕,光華流轉,恍若神仙中的神仙。

  朱斂很快就重新覆上那張遮掩真實面容的面皮,細緻梳理妥當後,拎著兩隻酒壺,走下山去,岑鴛機正在一邊練拳一邊登山。

  見著了那個身形佝僂的老前輩,差點就要斷了拳意,停下拳樁打招呼,只是一想到昨夜談心,岑鴛機硬生生提起一口氣,維持拳意不墜不斷,繼續出拳。

  朱斂點點頭,與她擦肩而過。

  一直到登頂,岑鴛機才收起拳樁,轉頭望去,依稀可見小如米粒的清瘦身影,少女心想,朱老神仙這樣的男人,年輕時候,哪怕相貌不夠英俊,也一定會有許多女子喜歡吧?

  朱斂到了裴錢和陳如初那邊的宅子,粉裙女童已經開始忙碌起來。

  裴錢肯定還在睡懶覺,用她的話說,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就是晚上的被褥,天底下最難打敗的敵手,就是清晨的被褥,好在她恩怨分明。

  朱斂跟陳如初笑著打過招呼後,使勁敲門,裴錢迷迷糊糊醒過來後,問道:「誰啊?」

  朱斂笑眯眯道:「少爺已經離開落魄山啦。」

  裴錢心一緊,突然怒道:「朱老廚子,師父是乘坐明天的跨洲渡船離開,你唬誰呢?!」

  朱斂哦了一聲,「那你繼續睡。」

  裴錢呆呆坐在床上,然後大駡道:「朱老廚子,你別跑,有本事你就讓我雙手雙腳,眼睛都不許眨一下,吃我一整套瘋魔劍法!」

  「沒本事。」朱斂揚長而去。

  裴錢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只好在床鋪上翻來滾去,使勁拍打被褥。

  這天,陳平安在正午時分離開落魄山,帶著一路跟在身邊的裴錢,在山門那邊和鄭大風聊了會兒天,結果給鄭大風嫌棄得趕走這對師徒,如今山門建築即將收尾,鄭大風忙得很,把裴錢氣得不行。

  之後陳平安帶著裴錢去了趟小鎮,先去了他爹娘墳頭,然後當天晚上在泥瓶巷祖宅,如同守夜。

  天亮之後,沒讓裴錢跟著,直接去了牛角山的仙家渡口,魏檗隨行,一起登上那艘骸骨灘跨洲渡船,以心湖告之,「半路上可能會有人要見你,在咱們大驪算是身份很尊貴了。」

  陳平安心中了然,但還是有些狐疑,望向魏檗,後者輕輕點頭。

  陳平安笑道:「放心吧,我應付得過來。」

  魏檗道:「我當然放心,北岳地界嘛。」

  陳平安在魏檗身形消逝後,不理會四周那些眼神複雜的視線,去往頂樓的船艙屋舍。

  陳平安到了房間,來到觀景台欄桿處,渡船緩緩升空,陳平安一襲青衫,背負劍仙,腰懸養劍葫,俯瞰昔年驪珠洞天版圖的大地山河,山與峰,江與河,一切盡收眼底。

  又要離鄉千萬里了。

  ————

  一座雲霧繚繞的懸崖峭壁上,從上往下,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

  一位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與一位小黑炭肩並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筆橫之上。

  裴錢使勁晃蕩著懸掛在峭壁外的雙腿,笑嘻嘻邀功道:「秀秀姐姐,這兩袋麻花好吃吧,又酥又脆,師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買的哩。」

  阮秀也笑眯起眼,點頭道:「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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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6 01:21:20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八十三章 好久不見

  這艘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制如江河樓船,與陳平安乘坐過的諸多中小渡船並無異樣,只是升空之後,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煙霧滾滾,湧現出一位位身形縹緲虛幻的披甲力士,如縴夫拉船,奔走在雲海虛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風馳電掣,遠勝當年那艘同是北俱蘆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陳平安早早摘了劍仙和養劍葫,擱在桌上,在屋內安靜練拳之餘,也會取出幾枚竹簡,去往觀景台欣賞風景,時常摩挲,當下手中那枚泛黃竹簡,就篆刻著「無事澄然,有事斬然」,一個澄,一個斬,都讓陳平安十分有眼緣。

  雖然崔東山臨別之際,送了一把玉竹摺扇,可是一想到當年陸台遊歷途中,躺在藤椅上、搖扇清涼的名士風流,珠玉在前,陳平安總覺得摺扇落在自己手裡,真是委屈了它,實在無法想像自己搖動摺扇,是怎麼個彆扭場景。

  在渡船掠出驪珠福地版圖後,會在大驪京畿之北的長春宮渡口暫作停岸,長春宮是大驪的頭等仙家洞府,修士皆女子,那位宮中娘娘失勢後,就在此結茅修行,當時大驪廟堂都以為這位遠離中樞的娘娘,多半是爬不起來了,不曾想到最後,她才是最大的贏家,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國師崔瀺鼎力扶持,當了大驪新帝,一個被藩王宋長鏡更加親近,即將封王就藩於老龍城,遙領陪都。

  在先帝死後,她明明已經被「圈禁」起來,彷彿什麼都沒有做,事情就有了最好的結果。

  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歡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報,實則心裡卻往往不太信。

  陳平安跟顧璨還有裴錢不太一樣,他的記帳,不會大大小小都寫在紙上,太多,反而記得不重。這位大驪娘娘當年在陳平安首次出門遠遊之際,殺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撥大驪頂尖刺客尾隨其後,如果不是剛好碰到了阿良,一百個陳平安都死無全屍了。

  當然那位婦人有她的理由,兒子宋集薪在他陳平安吃過大苦頭,差點被他這麼個窯工學徒,在一個雨幕中,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在先後走過藕花福地和書簡湖後,陳平安其實已經可以大致梳理出那位婦人的脈絡。

  顯然,這位手握權柄的大驪娘娘,在最得勢之際,便開始謀劃,養在京城身邊的兒子宋和,幫其養望,拉攏文武,至於那個為了大驪宋氏國祚氣運「風生水起」的宋集薪,在驪珠洞天搶奪機緣,能為宋氏掙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會掬一把辛酸淚,只不過一生下沒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譜上早已勾掉名字的宋睦,死了也就死了,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可宋集薪的功勞,最少有半數,就是她這個母親的功勞,她的功勞,自然就是另外一個兒子宋和的功勞,這些內幕,一位位上柱國,這些大驪重臣都未必知曉,但是沒關係,先帝認,崔瀺認,宋長鏡也要認,這就足夠了。

  宋集薪活著離開驪珠洞天,更是好事,當然前提是這個重新恢復宗譜名字的宋睦,不要貪心,要乖巧,懂得不與哥哥宋和爭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陳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書院偶然相遇,雲淡風輕,並無衝突。

  宋集薪與陳平安當鄰居的時候,陰陽怪氣的話語沒少說,什麼陳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響的東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聞到的香味就是藥香。

  不過除了騙陳平安違反誓言的那件事之外,宋集薪與陳平安,大體上還是相安無事,各不順眼而已,井水不犯河水,陽關道獨木橋,誰也不耽誤誰,至於幾句怪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些地方,實在是輕如鵝毛,誰上心,誰吃虧,事實上宋集薪當年就是在這些市井婦人的瑣碎言語上,吃了大苦頭,因為太在意,一個個心結成死結,神仙難解。

  當渡船臨近大驪京畿之地,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陳平安坐在觀景台欄桿上,仰頭望天,默默喝著酒。

  年幼時的陳平安,最怕生病,從熟稔上山采藥之後,再到後來去當了窯工學徒,跟隨那個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頭學燒瓷,對於身體有恙一事,陳平安最最警惕,一有發病的跡象,就會上山采藥熬藥,劉羨陽曾經笑話陳平安是天底下最嬌氣的人,真當自己是福祿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不單單是年幼陳平安眼睜睜看著娘親從病倒在床,醫治無效,骨瘦如柴,最終在一個大雪天去世,陳平安很怕自己一死,好像天底下連個會掛念他爹娘的人都沒了。

  當年娘親總說生病不會痛的,就是經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擔心。

  一開始年幼孩子真的相信了,是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樣,娘親是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著牙,硬熬著。

  那一床老舊被褥,好些被角內裡,都給扯碎了。

  富貴人家,衣食無憂,都說孩子記事早,會有大出息。

  貧苦門戶,孩子懂事得早,還能如何,早些吃苦罷了。

  當年的泥瓶巷,沒有人會在意一個踩在板凳上燒菜的年幼孩子,給油煙嗆得滿臉淚水,臉上還帶著笑,到底在想什麼。

  一個獨自奔走在神仙墳去祈福許願的孩子,會不會怕黑,會不會害怕那些鬼氣森森的市井傳聞。跪在地上給神仙菩薩們磕頭的時候,說著先欠著香火,以後長大了,他一定補上,算不算虔誠。

  沒有人會記得當年一扇屋門,屋裡邊,婦人忍著劇痛,咬緊牙關,仍是有細微聲響滲出牙縫,跑出被褥。

  門外邊,那個滿臉慘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耳朵,也不敢哭出聲,怕娘親知道他知道了。

  不是世間所有至親之間,都能夠悲歡相通。

  來得太早,也未必是全是好事。

  臨行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時候,裴錢迷迷糊糊,打著瞌睡,一個腦袋下墜,猛然驚醒,就發現師父竟然在偷偷流淚。

  裴錢沒有說話,默默看著師父。

  依稀看到一個年幼身影蹲在牆角那邊,對著藥罐子。

  那個還是小孩子的師父,害怕長大,害怕明天,甚至好像想要光陰流水倒流,回到一家團圓的美好時分。

  最後陳平安輕輕回過神,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輕聲道:「師父沒事,就是有些遺憾,自己娘親看不到今天。你是不知道,師父的娘親一笑起來,很好看的。當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鄰居,任你平時說話再尖酸刻薄的婦人,就沒有誰不說我爹是好福氣的,能夠娶到我娘親這麼好的女子。」

  那天晚上的後半夜,裴錢把腦袋擱在師父的腿上,緩緩睡去。

  天亮之後,陳平安就再次離開了家鄉。

  遠遊萬里,身後還是家鄉,不是故鄉,一定要回去的。

  ————

  陳平安走後,落魄山多多少少,少了些熱鬧。

  老人崔誠從來都是深居簡出,鄭大風在山門口那邊忙著收尾,一天到晚蓬頭垢面,沒辦法,這傢伙喜歡給匠人們搭把手,匠人們也不覺得奇怪,即便落魄山的陳山主,據說很有來頭,背景通天,如今算是祖墳冒青煙,出息大發了,一些個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讓人都懶得嫉妒眼紅了,只有羨慕和佩服,一個泥瓶巷出身的龍窯學徒,能混到今天,運氣再好,本事肯定還是不小。

  可這個姓鄭的駝背漢子,一個看大門的,不比他們這些賤籍苦力强到哪裡去,所以相處起來,都無拘束,插科打諢,相互調侃,言語無忌,很融洽。尤其是鄭大風言語帶葷味,又比尋常市井男人的糙話,多了些彎彎繞繞,卻不至於文縐縐酸溜溜,故而雙方在桌上喝著小酒,吃著大碗肉,一旦有人回過味來,真要拍桌子叫絕,對大風兄弟竪大拇指。

  陳如初還是自顧自忙碌著各個宅子的打掃清理,其實每天打掃,落魄山又山清水秀的,乾乾淨淨,可陳如初仍是樂此不疲,把此事當做頭等大事,修行一事,還要靠後些。

  所以粉裙丫頭是落魄山頭上,唯一一個擁有所有宅子鑰匙的存在,陳平安沒有,朱斂也沒有。

  陳靈均還是成天不著調,四處逛蕩,上次在夜遊宴上大出風頭了一回,於是又多了些「江湖」朋友,大小山頭,都對這位能夠坐在貴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頗為殷勤,比如衣帶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就很喜歡陳靈均去做客,一老一小,飲酒暢談,各自吹噓自己當年的壯舉事跡,十分投緣,關於此事,陳平安專程私底下與陳靈均說過,說衣帶峰可以常去,所以陳靈均底氣十足,大爺我這回可是奉旨交友。

  裴錢給秀秀姐送過了兩袋麻花後,想起師父交待的事情,就陪著陳靈均去了趟衣帶峰,帶著那位青梅觀仙子周瓊林一起下山,那個懷抱著年幼白狐的劉雲潤,生平最喜歡湊熱鬧,也跟著去了落魄山,只不過黑炭丫頭每次想要摸一摸那只小傢伙,白狐就要縮起來發抖,這讓裴錢很沒面兒,心裡委屈巴巴,小東西怕什麼,膽兒賊小,書上不是有個說法叫集腋成裘嘛,她也就是想著剝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錢,又不會真宰了你。

  朱斂在待客的時候,提醒裴錢可以去學塾念書了,裴錢理直氣壯,不理睬,說還要帶著周瓊林她們去秀秀姐姐的龍泉劍宗耍耍。

  朱斂笑眯眯說那就給你五天瞎玩的功夫,怎麼都該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頭。

  裴錢開始跟朱斂討價還價,最後朱斂「勉為其難」地加了兩天,裴錢雀躍不已,覺得自己賺了。

  其實當時陳平安跟朱斂的說法,是裴錢肯定要磨磨蹭蹭,那就讓她再拖延十天半個月,在那之後,就是綁著也要把她帶去學塾了。

  所以說小狐狸碰上了老狐狸,還是差了道行。

  前兩天裴錢走路帶風,樂呵個不停,看啥啥好看,手持行山杖,給周瓊林和劉雲潤帶路,這西邊大山,她熟。

  早先攆狗,那麼多辛苦汗水可不是白出的。

  在龍泉劍宗那邊,莫說是生了一副玲瓏心竅的青梅觀仙子,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劉雲潤都很拘謹。尤其是當她們見到那個青衣女子後,傳說中聖人阮邛的獨女後,一個比一個老實,裴錢差點沒捧腹大笑,只好綳著臉,阮秀當時只是瞥了眼兩個陌生女子,就笑望向裴錢,裴錢一路小跑過去,阮秀自然而然彎下腰,裴錢踮起腳跟,在秀秀姐姐耳邊竊竊私語說了一句,師父不太喜歡她們的,死活不願她們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師父對那啥衣帶峰一個叫宋園的年輕修士,印象挺好,所以就讓我這個開山大弟子,領著她們來秀秀姐姐你這邊逛逛。

  阮秀笑了。

  竟然停了打鐵鑄劍一事,親自帶路,讓周瓊林和劉雲潤受寵若驚,尤其是前者,覺得光是這樁好似天上掉下來的福緣,就夠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觀後,贏得上上下下、裡裡外外、虛虛實實的無數好處了。只不過一想到身邊這位始終笑眯眯的和善女子,是大驪王朝首席供奉聖人的獨女,就覺得回到青梅觀後的一些嫻熟手段,要更加含蓄些,莫要將幸事變成禍事才對。

  劉雲潤更加單純,有個地仙老祖的爺爺,也知道更多關於驪珠洞天的內幕,所以是打心眼仰慕這位身份高、故事多、原來脾氣還特別好的阮仙子。

  如今已是大驪王朝衆人皆知的地仙董谷,對此也無可奈何,敢念叨幾句阮師姐的,也就師父了,關鍵還不管用。

  這段時間,裴錢瘋玩了三天,過著神仙日子,等到第四天的時候,小黑炭就開始憂愁了,到了第五天的時候,已經病懨懨,第六天的時候,覺得天崩地裂,最後一天,從衣帶峰那邊回來的路上,就開始耷拉著腦袋,拖著那根行山杖,鄭大風難得主動跟她打聲招呼,裴錢也只是應了一聲,默默登山。

  然後第二天,裴錢一大早就主動跑去找朱老廚子,說她自個兒下山好了,又不會迷路。

  朱斂答應了。

  裴錢為了表示誠意,撒腿飛奔下山,只是等到稍稍遠離了落魄山地界後,就開始大搖大擺,十分悠閒了,去溪澗那邊瞅瞅有沒有魚兒,爬上樹去賞賞風景,到了小鎮那邊,也沒著急去騎龍巷,去了龍鬚河畔撿石子打水漂,累了就坐在那塊青色大石崖上嗑瓜子,一直夜幕沉沉,才開開心心去了騎龍巷,結果當她看到門口坐在小板凳上的朱斂後,只覺得天打五雷轟。

  裴錢立即假裝一瘸一拐,拄著那根行山杖,苦著臉道:「朱老廚子,下山的時候,走到半路,跑得太快了,摔了個狗吃屎,這會兒才走到哩。」

  朱斂哦了一聲,「沒事沒事,養傷要緊,我回頭就寫一封信寄給你師父,說你傷了腿腳,暫時就別去學塾了。」

  裴錢皺著臉,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鋪子裡邊櫃檯後邊的石柔,正在劈裡啪啦打著算盤,煩人得很,裴錢悶悶道:「明兒就去學塾,別說風吹雨打下暴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攔不住我。」

  朱斂笑問道:「那是我送你去學塾,還是讓你的石柔姐姐送?」

  裴錢想了想,擠出笑臉道:「讓石柔姐姐吧,朱老廚子你在山上事兒多。」

  不曾想石柔已經輕聲開口道:「我就不去了,還是讓他送你去學塾吧。」

  裴錢翻了個白眼,不講義氣的傢伙,以後休想蹭吃自己的瓜子了。

  石柔輕輕嘆息。

  不是這點路都懶得走,而是她有些忌憚。

  石柔確實打心底就不太願意去龍尾郡陳氏的學塾,哪怕當初戰戰兢兢走入了大隋山崖書院,其實石柔對於這類書聲琅琅的聖賢講學之地,十分排斥。既是身為鬼物的敬畏,也是一種自卑。

  但其實在這件事上,恰恰是陳平安對石柔觀感最好的一點。

  「穿著」一件仙人遺蛻,石柔難免自得,所以當年在書院,她一開始會覺得李寶瓶李槐這些孩子,以及於祿謝謝這些少年少女,不知輕重,看待那些孩子,石柔的視線中帶著居高臨下,當然,事後在崔東山那邊,石柔是吃足了苦頭。但是不提眼界一事,只說石柔這份心境,以及對待書香之地的敬畏之心,彌足珍貴。

  岑鴛機也一樣,也有她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可貴之處,登山之後,明知自己心目中的朱老神仙,只是陳平安這位年輕山主的老僕,撐死了就是高門府邸裡的那種管事,但是岑鴛機從頭到尾,對待朱斂,感恩之心,沒有絲毫減少,反而會一直為老人打抱不平。

  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善意,就是陳平安希望裴錢自己去發現的可貴之處,別人身上的好。

  陳平安不强求裴錢一定要這麼做,但是一定要知道。

  陳平安吃飯幾乎從來不剩下半粒米飯,但是裴錢也好,鄭大風朱斂也罷,都沒這份講究,盛飯多了,桌上菜肴燒多了,吃不下了,那就「餘著」,陳平安並不會刻意說什麼,甚至內心深處,也不覺得他們就一定要改。

  這是小事。

  這又不是小事。

  這同樣也是陳平安自己都不覺得是什麼可貴之處。

  而這些,當年的顧璨和劉羨陽可能只是覺得與陳平安相處起來,舒服自在,哪怕明明知道陳平安他自己是一個十分刻板、十分執拗的人。

  但是在朱斂鄭大風這些「前輩」眼中,卻看得真切,只是不說罷了。

  就像陳平安在一些重要事情的選擇上,哪怕在旁人眼中,分明是他在付出和給予善意,卻一定要先問過隋右邊,問石柔,問裴錢。

  這種心平氣和,不是書上教的道理,甚至不是陳平安有心學來的,而是家風使然,以及好似藥罐子的苦日子,點點滴滴熬出來的好。

  最後還是朱斂陪著裴錢去學塾。

  一大早,裴錢雙臂環胸,板著臉,對著一桌子最心愛的家當發呆。

  除了當下已經背在身上的小竹箱,桌上的行山杖,黃紙符籙,竹刀竹劍,竟然都不能帶!真是上個錘兒的學塾,念個錘兒的書,見個錘兒的夫子先生!

  裴錢重重嘆了口氣,站起身,開了門,抬起頭,直到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有些開竅,終於明白書上「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句聖賢道理的精髓了。

  不過她偷偷藏了一兜瓜子,夫子先生們講課的時候,她當然不敢,一旦學塾跑去落魄山告狀,裴錢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兒,到最後師父肯定不會幫自己的,可得閒的時候,總不能虧待自己吧?還不許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嗑瓜子?

  一路上裴錢默不作聲,期間走街串巷,見著了一隻大白鵝,裴錢還沒做什麼,那只白鵝就開始亂竄逃難。

  裴錢心情終於略好一些,自己馬上就要離開江湖了,可還是有些難纏的存在,曉得自己的厲害。

  朱斂將裴錢送到了學塾門口,說道:「多吵架,少打架。」

  裴錢白眼道:「吵什麼吵,我就當個小啞巴好嘞。」

  朱斂揮揮手。

  裴錢有些不自在,兩條腿有點不聽使喚,不然明兒再念書?晚一天而已,又不打緊。她偷偷轉過頭,結果看到朱斂還站在原地,裴錢就有些懊惱,這個老廚子真是閒得慌,趕緊回落魄山燒菜做飯去啊。

  學塾這邊有位年紀輕輕的教書先生,早早等在那邊,面帶微笑。

  那位落魄山年輕山主,已經與學塾打過招呼,為此兩位出身龍尾溪陳氏的學塾老夫子一盤算,覺得事情不算小,就寄了封信回家族,是大公子陳松風親自回信,讓學塾這邊以禮相待,既不用如臨大敵,也無需故意討好,規矩不可少,但是一些事情,可以酌情從寬處置。

  裴錢其實不是怕生,不然早年她一個屁大孩子,當年在大泉王朝邊境的狐兒鎮上,能夠拐騙得幾位經驗老道的捕頭團團轉,楞是沒敢說一句重話,畢恭畢敬把她送回客棧?

  裴錢只是純粹不喜歡念書而已。

  那位年輕夫子介紹了一下裴錢,只說是叫裴錢,來自騎龍巷。

  當聽到諧音賠錢的「裴錢」這個有趣名字後,課堂內響起不少笑聲,年輕夫子皺了皺眉頭,負責傳道授業解惑的一位老先生立即訓斥一番,滿堂肅靜。

  裴錢不在乎,眼角餘光迅速一瞥,模樣全記清楚了,心想你們別落我手裡。

  裴錢走到一張空座位上,摘了竹箱放在課桌旁邊,開始裝模作樣聽課。

  裴錢忍了兩堂課,昏昏欲睡,實在有些難熬,下課後逮住一個機會,沒往學塾正門那邊走,躡手躡腳往側門去。

  結果看到朱斂坐在路邊嗑瓜子。

  裴錢擠出笑臉,故意左顧右盼,問道:「朱老廚子,你幹嘛呢?」

  朱斂嗑著瓜子,笑道:「守株待兔。」

  裴錢笑哈哈道:「又不是深山老林,這裡哪來的小老弟。」

  裴錢轉身就走。

  這朱老廚子,陰魂不散哩,麼得法子,看來今天不宜翹課。

  此後幾天,裴錢只要想跑路,就會見到朱斂。

  到最後只好認命,學塾那邊,裴錢雖然年紀不小了,可是瞅著跟十來歲的孩子差不多,所以她現在的同窗們,也都真實歲數比她小不少。

  裴錢開始習慣了學塾的念書生涯,夫子講課,她就聽著,左耳進右耳出,下了課,就雙臂環胸,閉目養神,誰都不搭理,一個個傻了吧唧的,騙他們都麼得半點成就感。

  這天裴錢又開始在課堂上神遊萬里。

  突然轉頭望去,片刻之後,來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輕公子哥,身邊有幾位管事情的老夫子陪同。

  他們一行人沒有停留,但是裴錢發現這個傢伙,看了自己一眼。

  這天黃昏裡,裴錢拒絕了兩個小丫頭片子的邀請,孤零零一個人背著小竹箱,飛奔回騎龍巷。

  結果發現朱斂竟然又從落魄山跑來店鋪後院了,不但如此,那個先前在學塾瞅見的公子哥,也在,坐在那邊與朱老廚子說著笑呢。

  裴錢背著小竹箱鞠躬行禮,「先生好。」

  沒法子,師父行走江湖,很重禮數,她這個當開山大弟子的,不能讓別人誤以為自己的師父不會教徒弟。

  年輕書生笑道:「你就是裴錢吧,在學塾念書可還習慣?」

  裴錢小雞啄米,眼神真誠,朗聲道:「好得很哩,先生們學問大,真應該去書院當君子賢人,同窗們讀書用功,以後肯定是一個個進士老爺。」

  石柔在櫃檯那邊忍著笑。

  朱斂也不揭穿這個見風使舵牆頭草的看家本領。

  年輕書生似乎有些不太適應。

  這一記馬屁有點大了,讓這位龍尾溪陳氏嫡孫不好接話,可孩子說話,總該是真誠的吧?又不能冷落了小姑娘的好心好意,遠道而來的陳松風,只好對她微笑點頭。

  裴錢再次鞠躬,然後一溜煙跑進自己屋子,輕輕關門,開始抄書,這件學塾之外的事情,反而是裴錢最認真用心的。

  抄完書後,裴錢發現那個客人已經走了,朱斂還在院子裡邊坐著,懷裡捧著不少東西。

  裴錢手持行山杖,練了一通瘋魔劍法,站定後,問道:「找你啥事?」

  朱斂說道:「好事。」

  裴錢眨了眨眼睛,「咋的,送錢來啦?」

  朱斂笑道:「哎呦,你這張嘴巴開過光吧,還真給你說中了。」

  裴錢問道:「能分錢不?」

  「沒你的份。」

  朱斂懷捧三隻盒子,抬起一隻袖子,晃了晃,搖頭道:「是你師父的那個朋友,在婆娑洲求學的劉羨陽,托人給咱們落魄山送來了一封信和三樣東西,後者兩送一寄放,這封信上說了,其中送給少爺一本書,書裡邊藏著一抹萬金難買的『翻書風』,然後送給泥瓶巷顧璨一把神霄竹製成的法寶竹扇,說是顧璨從小膽子小,扇子可以壓勝世間所有生長於地底下的鬼魅精怪。至於最後一樣,是劉羨陽聽說少爺有了自家山頭後,就將一隻品秩極高的吃墨魚,交由少爺保管飼養。」

  裴錢笑逐顔開,伸出大拇指稱贊道:「這個劉羨陽,上道!不愧是我師父最要好的朋友,出手闊氣,做人不含糊!」

  朱斂微笑道:「朋友之外,也是個聰明人,看來這趟遠遊求學,沒有白忙活。這樣才好,不然一別多年,境遇各異,都與當年天壤之別了,再見面,聊什麼都不知道。」

  裴錢問道:「那啥翻書風和吃墨魚,我能瞧一瞧嗎?」

  朱斂起身道:「翻書風動不得,以後少爺回了落魄山再說,至於那條比較耗神仙錢的吃墨魚,我先養著,等你下次回了落魄山,可以過過眼癮。」

  裴錢突然問道:「這筆錢,是咱們家裡出,還是那個劉羨陽掏了?」

  朱斂笑道:「信上直白說了,讓少爺掏錢,說如今是大地主了,這點銀子別心疼,真心疼就忍著吧。」

  裴錢怒道:「說得輕巧,趕緊將吃墨魚還回去,我和石柔姐姐在騎龍巷守著兩間鋪子,一月才掙十幾兩銀子!」

  朱斂斜眼道:「有本事你自己與師父說去?」

  裴錢立即擠出笑容,「飛劍傳訊,又要耗錢,說啥說,就這樣吧。這個劉羨陽,師父可能不好開口,以後我來說說他。」

  朱斂嗤笑道:「就你?到時候整座落魄山都能聞著你的馬屁吧?」

  裴錢坐在臺階上,悶不做聲。

  朱斂也不管她,孩子嘛,都這樣,開心也一天,憂愁也一天。

  此後落魄山那邊來了一撥又一撥的人。

  便是朱斂都有些意外。

  一個是盧白象不但來了,這傢伙屁股後頭還帶著兩個拖油瓶。

  當時朱斂正在山門口陪著鄭大風曬太陽。

  盧白象對鄭大風不陌生,就自己搬了條板凳坐在一旁。

  讓那雙對自己師父「敬若神明」的姐弟,有些摸不著頭腦。

  一個糟老頭兒,一個駝背漢子,見著了自己師父,也沒半點恭敬畏懼?

  少年還好,斜背著一桿木槍的少女便有些眼神冷意,本就鋒芒畢露的她,愈發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意思。

  盧白象不在乎這些,至於身邊那兩個,自然更不會計較。

  一番閒聊之後,原來盧白象在寶瓶洲的中南部那邊停步,先攏了一夥邊境上走投無路的馬賊流寇,是一個朱熒王朝最南邊藩屬國的亡國精騎,後來盧白象就帶著他們占了一座山頭,是一個江湖魔教門派的隱蔽老巢,與世隔絕,家底不俗,在此期間,盧白象就收了這對姐弟作為入室弟子,背著木桿長槍的英氣少女,名為元寶。弟弟叫元來,性情溫厚,是個不大不小的讀書種子,學武的天資根骨好,只是性情比起姐姐,遜色較多。

  盧白象就當是路邊白撿的便宜,一起帶來了落魄山長長見識,是回江湖,還是留在這邊山上,看兩個徒弟自己的選擇。

  盧白象一聽說陳平安剛剛離開落魄山,去往北俱蘆洲,有些遺憾。

  少喝一頓會心快意酒。

  盧白象打算在落魄山待個把月。

  山上宅子不缺,用朱斂的話說,就是如今家大業大。

  朱斂讓盧白象自己上山去找宅子,他還要陪著大風兄弟聊聊。

  盧白象笑著起身告辭,鄭大風讓盧白象有空就來這邊喝酒,盧白象自無不可,說一定。

  少女元寶冷哼一聲。

  少年元來有些靦腆。

  登山之時,盧白象感慨萬分,此次來到這座下墜生根的驪珠福地,他所見所聞延伸出來的所思所想,自然不是兩個孩子能夠媲美的。

  少女黑著臉,一身鋒銳之氣。

  少年一直很怕這個殺伐果決的姐姐,都沒敢並排行走,師父走在最前邊,姐姐隨後,他墊底。

  盧白象沒有轉頭,微笑道:「那個佝僂老人,叫朱斂,如今是一位遠遊境武夫。」

  少女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

  盧白象繼續道:「至於那個你覺著色眯眯瞧你的駝背漢子,叫鄭大風,我剛在老龍城一間藥鋪認識他的時候,是山巔境武夫,只差一步,甚至是半步,就差點成了十境武夫。」

  元寶緊抿起嘴唇。

  盧白象腰佩狹刀,一身白衣,繼續登山,緩緩道:「跟你說這些,不是要你怕他們,師父也不會覺得與他們相處,有任何心虛,武道登頂一事,師父還是有些信心的。所以我只是讓你明白一件事情,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以後想要硬氣說話,就得有足夠的本事,不然就是個笑話。你丟自己的人,沒關係,丟了師父我的面子,一次兩次還好,三次過後,我就會教你怎麼當個弟子。」

  元寶眉頭一挑,「師父放心!總有一天,師父會認為當年收了元寶做弟子,是對的!」

  元來偷偷笑著。

  這個從小就最喜歡爭强好勝的姐姐唉。

  盧白象突然停步轉頭,俯瞰那個少女,「其它都好說,但是有件事,你給我牢牢記住,以後見到了一個叫陳平安的人,記得客氣些。」

  元寶額頭滲出一層細密汗水,點點頭,「記住了!」

  在盧白象師徒三人住下後,由於落魄山山主不在,所以關於元寶元來計入「祖師堂」譜牒一事,就只能暫時擱置。

  在此事上,盧白象和朱斂如出一轍,自己收了人帶到落魄山,就得記名在落魄山之下,無需商量。

  此後又有師徒三人造訪落魄山。

  是那目盲老道人,扛幡子的跛腳年輕人,以及那個昵稱小酒兒的圓臉少女。

  不過他們三人是先去的騎龍巷鋪子,裴錢帶路,一起回的落魄山。

  目盲老道人內心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一聽說陳平安不在山上,總覺得投靠一事,不太靠譜了,可是與那位落魄山的朱管事一合計後,心安許多,聊完之後,目盲老道人驚覺自己,似乎面子裡子竟然都有了,他如今還不算是落魄山的供奉,不過以清客身份領一份仙家修士的薪俸,在騎龍巷的草頭鋪子那邊落腳,至於老道人的那對徒弟,等到躋身中五境後,才可以獲得清客身份,但是在這之前,落魄山會在錢財一事上,對兩人多有補助,可以各自預支一筆神仙錢,這些都好談。

  既是人情往來,也是在商言商,兩不誤。

  關鍵是他一個老瞎子,都瞧得見一份錦綉前程就在腳下。

  這讓目盲老道人如同盛夏炎炎,喝了一大碗冰酒,渾身舒坦。

  下了落魄山的時候,走路都在飄。

  畢竟那位落魄山的管事朱斂,怎麼勸都不聽,非要親自將他們一路送到山門口才罷休。

  裴錢依舊陪著師徒三人離開落魄山,往返跑這一趟,也沒覺得辛苦,何況還能跟小白久別重逢,鬧鬧磕,挺好。

  這會兒裴錢轉過頭去,看到那個老廚子,正雙手負後,緩緩登山。

  裴錢撓撓頭,屹立在這個老廚子心湖中的那座高樓之上,好像多出一個面容模糊的年輕人,書上有個詞語怎麼說來著,衣帶當風,反正大概就是那麼個意思了。

  ————

  藕花福地,南苑國京城。

  那條巷弄,陰雨綿綿。

  一位身材修長,人如美玉的青衫少年,撐著一把老舊的油紙傘,緩緩而行。

  他今天要去既是自己先生、又是南苑國國師的種秋那邊借書看,一些這座天下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孤本書籍。

  科舉一事,種夫子已經坦言,殿試能否一甲三名,還需看命,並且畢竟年紀太小,朝廷和陛下那邊也都有些顧慮,但是二甲靠前的名次,絕對不難。

  所以他如今更多心思,不再全身心壓在科舉制藝之事上,他開始翻閱很多塵封已久的古書雜書。

  種夫子與他談心之後,便任由他翻閱那部分私人藏書。

  街巷拐角處,走出一位多年未見的熟人。

  他英俊至極,面帶微笑,望向撐傘少年。

  一手負後,手持摺扇,輕輕拍打腹部。

  陸抬。

  天下最著名的陸公子。

  少年露出燦爛笑容,快步走去。

  這麼多年,種夫子偶爾提起這位離開京城後就不再露面的「外鄉人」,總是憂慮重重,非敵非友,又似敵似友,很複雜的關係。

  可是對少年而言,這位陸先生,卻是很重要的存在,親近且尊敬。

  陸抬打量了一下青衫少年郎,嘖嘖道:「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句話,真是應景啊,小晴朗,我們十年沒見了吧?」

  曹晴朗先收起傘,作揖行禮,再為陸抬撐傘,笑道:「我經常能夠聽到陸先生在江湖上的事跡。」

  這十年的江湖和沙場,真是翻江倒海,腥風血雨。

  這位陸先生已經一統魔教,而他的幾位弟子,如今要麼是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要麼塞外的邊軍砥柱,要麼是傳說中能夠呼風喚雨的國師。

  然後陸先生就在前不久,正式約戰了天下第一人,要去挑戰那位公認已經不輸魔頭丁嬰絲毫的超然存在,仙人俞真意。

  十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

  世間因這位陸先生而起的恩怨情仇,其實有很多。

  但是曹晴朗只是安心讀書和……默默修行,守著這條巷子,那棟祖宅。

  陸抬擺擺手,示意無需為自己撐傘。

  曹晴朗便挪開一步,獨自撐傘,並沒有堅持。

  與這位陸先生,從來無須客氣。

  兩人一起走在那條冷冷清清的大街上,陸抬笑問道:「有什麼打算嗎?」

  曹晴朗微微將油紙傘抬高,後移,然後抬頭望去,「我想要走出去看一看,去見一見陳先生。」

  陸抬笑道:「這可不容易,光靠讀書不行,就算你學了種國師的拳,以及他幫你找來的那點仙家零碎口訣,還是不太夠。」

  曹晴朗微笑道:「書中自有白玉京,樓高四萬八千丈,仙人憑欄把芙蓉。」

  陸抬轉頭望去,「這副傻樣,倒是很像他。」

  曹晴朗終於流露出幾分與年齡相符的純稚之氣,雀躍道:「真的有點點像嗎?」

  陸抬打趣道:「與他有幾分相似,值得這麼驕傲嗎?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在我和他的家鄉,是相當相當了不得的修道資質。他呢,才地仙之資,嗯,簡單來說,就是按照常理,他一輩子的最高成就,不過是比現在的狗屁仙人俞真意,稍高一兩籌。你當年是年紀小,那會兒的藕花福地,又不如現在的靈氣漸長、適宜修行,所以他匆匆忙忙走了一遭,才會顯得太風光,換成是現在,就要難很多了。」

  曹晴朗搖搖頭,伸出手指,指向天幕最高處,這位青衫少年郎,神采飛揚,「陳先生在我心目中,高出天外又天外!」

  陸抬啞然失笑。

  好嘛,陳平安你可以啊,走了趟觀道觀,竟然還有如此仰慕你的小笨蛋。

  陸抬正色道:「知不知道哪怕是你們家鄉這邊的飛升一事,依舊風險極大。」

  曹晴朗點點頭,「所以如果將來某天,我與先賢們一樣失敗了,還要勞煩陸先生幫我捎句話,就說『曹晴朗這麼多年,過得很好,就是有些想念先生』。」

  陸抬嘆了口氣,清脆一聲,收起摺扇,使勁在曹晴朗腦袋上一砸,「有本事自己與他說去!」

  曹晴朗一手撐傘,一手摸頭,無奈道:「這就又不如先生了。」

  ————

  骸骨灘渡船已經在長春宮停靠之後又升空。

  對方依舊沒有出現。

  陳平安不急。

  依舊練拳。

  在跨洲渡船即將駛出寶瓶洲版圖之際,陳平安收起拳樁,走去開門,廊道那邊,走來一位玲瓏小巧的宮裝婦人,以及一位沒有身穿龍袍的年輕皇帝,和一個陳平安更熟悉的人,墨家遊俠兒,橫劍在身後的許弱。

  陳平安開了門,沒有站在門口迎接,假裝三個都不認識。

  走回屋內,陳平安站在桌旁,倒也沒率先落座。

  三人走入屋內後,那位婦人徑直走到桌對面,笑著伸手,「陳公子請坐。」

  陳平安笑了笑。

  那個年輕人滿臉笑意,卻不說話,微微側身,只是那麼直直看著從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齡人。

  許弱輕聲笑道:「陳平安,好久不見。」

  陳平安這才抱拳道:「許先生,好久不見。」

  小小屋內,氣氛可謂詭譎。

  婦人掩嘴嬌笑,「咱們這是做什麼呢,都坐吧,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家人,咱們呀,都別客套了。」

  只不過當四人都落座後,就又開始氛圍凝重起來。

  許弱已經開始閉目養神。

  如今已經等於坐擁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驪新帝宋和,則自顧自打量四周,跨洲渡船,這還是他第一次登船,初看瞧著有些新奇,再看也就那樣了。

  從大驪娘娘變成大驪太后的雍容婦人,則笑望向坐在對面的青衫男子,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暗藏玄機的套近乎,「我家睦兒在泥瓶巷那些年,多虧陳先生擔待了。」

  陳平安微笑道:「還好。」

  從神色到措辭,滴水不漏,談不上什麼大不敬,也絕對談不上半點恭敬。

  只不過陳平安心中則駡了一句好你娘的好。

  許弱嘴角微微翹起,又快快抹去,一閃而逝,無人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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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6 01:21:52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八十四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貴為大驪太后的婦人,似乎總算記起身邊的兒子宋和,大驪新帝,笑道:「陳公子,這是我兒宋和,你們應該還是頭一回見面,希望以後可以時常打交道。陳公子是身負我大驪武運的天之驕子,而我們大驪以武立國,無論是我家叔叔,還是宋和,都會,也應當禮遇陳公子。」

  年輕皇帝身體前傾幾分,微笑道:「見過陳先生。」

  沒有絲毫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這趟登船,是微服私訪,是結交所謂的山野高人,世俗禮數,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夠在大驪文武當中贏得口碑,朝野風評極好,除了大驪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確實做得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一定會去京城看看。」

  婦人笑道:「朝廷打算將龍泉由郡升州,吳鳶順勢升遷為刺史,留下來的那個郡守位置,不知陳公子心中有無合適人選?」

  陳平安微笑道:「難道不是從袁縣令和曹督造兩人當中揀選一人?袁縣令勤政,賞罰分明,將一縣轄境治理得路不拾遺,曹督造親民,抓大放小,龍窯事務外鬆內緊,毫無紕漏,兩位都是好官,誰升遷,我們這些龍泉郡的老百姓,都高興。」

  新帝宋和不露聲色瞥了眼陳平安。

  是真傻還是裝傻?

  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在廟堂都鬥不夠,還要在沙場鬥,針鋒相對了多少代人?給了任何一方,就等於冷落了另外一方,一郡太守的官身,其實不大,落了某位上柱國的面子,可就不是小事了,退一萬步說,哪怕袁曹家主心無偏私,光風霽月,朝廷怎麼說就怎麼受著,各自下邊的嫡系和門生們,會怎麼想?一方得意,一方憋屈,朝廷這是火上澆油,引火燒身?

  婦人神色自若,笑道:「興許是陳公子作為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遊歷天下山河,故而與兩位當地父母官接觸不多,並無私交,所以不好多說什麼,不過還有一事,陳公子於情於理,應該都會有些想法,未來龍泉升州,州郡縣三位城隍爺,人選未定,當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沒有與陳公子打過招呼,就選了老督造官宋煜章,雖說合乎禮法,可說實話,其實仍是我們朝廷做得……人情味兒稍稍少了些,怎麼都該與陳公子商量之後,再做定奪的。所以此次三位城隍爺,陳公子無需有任何顧慮,我這個婦道人家,還有我兒宋和,與朝廷都相信陳公子的為人和眼光,就當是請陳公子幫著大驪揀,選出一兩顆滄海遺珠了。」

  婦人繼續勸說道:「陳公子此次又要遠遊,可龍泉郡終究是家鄉,有一兩位信得過的自己人,好在平日裡照拂落魄山在內的山頭,陳公子出門在外,也好安心些。」

  陳平安搖搖頭,一臉遺憾道:「驪珠洞天周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爺土地公,以及其餘死而為神的香火英靈,實在是不太熟悉,每次往來,匆匆趕路,不然還真要私心一回,跟朝廷討要一位關係親近的城隍老爺坐鎮龍泉郡,我陳平安出身市井陋巷,沒讀過一天書,更不熟悉官場規矩,只是江湖晃蕩久了,還是曉得『縣官不如現管』的粗俗道理。」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話是不假,你陳平安確實就認識一個北岳正神魏檗而已,都快要好到穿一條褲子了。

  婦人也是滿臉惋惜,「三位城隍爺的人選,禮部那邊爭吵得厲害,馬上就要敲定,其實如今工部就已經在商議大小三座城隍閣、廟的選址,陳公子錯過了這個機會,實在是有些可惜。畢竟這類歲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一旦扎根山水,不是那些常換凳子的衙門官員,少則幾十年,多則幾百年都不做更改了。」

  陳平安喟嘆道:「朝廷美意,我心領了。江湖路遠,山高水長,希望將來還有類似的機會。」

  婦人姍姍起身,簡單一個動作,便有儀態萬千的風韻,「那我們就不叨擾陳公子的趕路和修行了。」

  陳平安跟著起身,「我如今既非劍修,也不是那遠遊境武夫,渡船之上,無法遠送,還望海涵。」

  婦人點點頭,示意無妨,轉頭對許弱嫣然而笑,「反正渡船暫時還未離開寶瓶洲版圖,想必我與和兒的歸程,十分安穩,許先生既然與陳公子相熟,不如留下來敘敘舊?」

  許弱搖頭笑道:「不用。」

  簡明扼要,甚至連個理由都沒有說。

  不過婦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沒覺得這是冒犯,彷彿「許先生」如此表態,才是自然。

  最後陳平安將三人送到船欄那邊,腳下這艘骸骨灘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高達六樓的巨大渡船正在並駕齊驅,相較之下,原本已經算是龐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顯得有些「身姿纖細苗條」了。兩艘渡船之間,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條青色霧靄鋪地的彩繪「廊橋」,寬達兩丈有餘,仙氣彌漫,依稀可見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動,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當鞋底觸及那條「青石板路」,就會有一圈圈彩色光暈散開,漣漪陣陣。

  陳平安一直沒有挪步,舉目望去,這座神仙廊橋被對面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轉,竪立於手心,小如印章,然後緩緩藏入袖中。

  母子二人,身影消失在渡船樓梯那邊。

  許弱轉身憑欄而立,陳平安抱拳告別,對方笑著點頭還禮。

  陳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練拳,開始閉上眼睛,彷彿重回當年書簡湖青峽島的山門屋舍,當起了賬房先生。

  開始默默盤算帳目。

  有些事,看似極小,卻不好查,一查就會打草驚蛇,牽一髮而動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驪宋氏的頂層內幕,陳平安卻可以在崔東山這邊,問得百無忌憚。

  只不過仔細算過之後,也無非是一個等字。

  陳平安睜開眼睛,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這對母子,其實完全沒必要走這一趟,並且還主動示好。

  可能是在追求最大的利益,當年之死仇恩怨,形勢變化之後,在婦人眼中,不值一提。

  打個比方,殺陳平安,需要耗費十兩銀子,拉攏了,可以掙五兩銀子,這一出一入,其實就是十五兩銀子的買賣了。

  當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婦人,是用慣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當年殺一個二境武夫的陳平安,就不會調動那撥刺客。

  同樣可能是在試探,先確定了他陳平安的深淺虛實,當然還有他面對當場那場刺殺的態度,大驪朝廷再做定奪。

  陳平安的思緒漸漸飄遠。

  想了很多。

  沒來由想起年幼時分十分羨慕的一幕場景,遠遠看著扎堆在神仙墳那邊打鬧的同齡人,喜歡扮演著好人壞人,黑白分明,當然也有過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錢人家的男孩子當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餘人等,扮演管家僕役丫鬟,有模有樣,熱熱鬧鬧,有模有樣。

  長大之後,回頭乍一看,滿滿的童真童趣,再一看,就沒那麼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時代,孩子們就已經學會了此後一輩子都在用的學問。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酒,走向觀景台。

  夜幕沉沉,渡船剛剛經過大驪舊北岳的山頭,依稀可見山勢極為陡峭,就像大驪的行事風格。

  明月當空。

  陳平安睜大眼睛,看著那山與月。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有人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

  一座鋪有彩衣國最精美地衣的華美屋內,婦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突然皺了皺眉頭,凳子稍高了,害得她雙腳離地,好在她這輩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適應二字,後腳跟離地更高,用腳尖輕輕敲擊那幅出自彩衣國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貴地衣,笑問道:「怎麼樣?」

  宋和想了想,說道:「是個油鹽不進的。」

  婦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長春宮的春茶,那個地兒,什麼都不好,比一座冷宮還冷清,都是些連嚼舌頭都不會的婦人女子,無趣乏味,也就茶水好,才讓那些年在山上結茅修道的日子,不至於太過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嚼了一片茶葉在嘴裡,在她看來,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嘗出好來,咽下給咬得細碎的茶葉後,緩緩道:「沒點本事和心性,一個泥瓶巷聞著雞屎狗糞長大的賤種,能活到今天?這才多大歲數?一個不過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掙了多大的家業?」

  宋和並不太在意一個什麼落魄山的山主,只是娘親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只好跟著來了。

  當了皇帝,該享受什麼福氣,該受多少麻煩,宋和從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稱帝之後,一年之縟節,就做了多少?好在宋和嫻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也就難怪朝堂那邊某些不太好看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為了挑他的錯,估計一雙雙老花眼都該發酸了,也沒能挑出瑕疵來,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宋和笑道:「換成是我有那些際遇,也不會比他陳平安差多少。」

  婦人問道:「你真是這麼認為的?」

  宋和笑著點頭。

  婦人眯起眼,雙指拈轉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宋和趕緊舉起雙手,笑嘻嘻道:「是兒子的慪氣話,娘親莫要懊惱。」

  婦人卻沒有恢復平時的寵溺神色,母子獨處之時,更不會將宋和當做什麼大驪皇帝,厲色道:「齊靜春會選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搖頭:「皆不會。」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間就沒有誰,樣樣比人强,占盡大便宜!」

  婦人怒氣衝衝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這是天下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好事,別忘了,這從來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你要是覺得終於當上了大驪皇帝,就敢有絲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你哪天自己犯渾,丟了龍椅,宋睦接過去坐了,娘親還是大驪太后,你到時候算個什麼東西?!別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還有你叔叔宋長鏡,會忘記?!想說的時候,我們娘倆攔得住?」

  宋和愧疚道:「是孩兒錯了,不該得意忘形。」

  若是以往,婦人就該好言安慰幾句,但是今天卻大不一樣,兒子的溫馴乖巧,似乎惹得她越來越生氣。

  只見婦人重重放在茶杯,茶水四濺,臉色陰冷,「當初是怎麼教你的?深居宮闈重地,很難看到外邊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來國師親自教你讀書,不但如此,娘親一有機會就帶著你偷偷離開宮中,行走京城坊間,就是為了讓你多看看,貧寒之家到底是如何發跡的,富貴之家是如何敗亡的,蠢人是怎麼活下去,聰明人又是怎麼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優劣,就是為了讓你看清楚這個世道的複雜和真相!」

  「還記不記得娘親生平第一次為何打你?市井坊間,無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兒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擔,一頓飯吃好幾大盤子饅頭,你當時聽了,覺得好玩,笑得合不攏嘴,好笑嗎?!你知不知道,當時與我們同行的那頭綉虎,在旁看你的眼神,就像與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樣!」

  「一張龍椅,一件龍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窮水盡的那天,真比得上幾個饅頭?國師是怎麼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處,越與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風雨吹不動!國師舉例之人是誰?是那看似一年到頭昏昏欲睡的關氏老太爺!反例是誰,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風光無限的袁曹兩家老祖宗!這樣明明白白教給『壞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婦人站起身,怒氣滔天,「那幾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書,所謂的帝王師書,還有什麼藏藏掖掖不敢見人的人君南面術,算個屁!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嗎?錯了嗎?沒有!好得不能再好了,對得不能再對了!可你到底明不明白,為何一座寶瓶洲,那麼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如今剩下幾個?又有幾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就是因為這些坐龍椅的傢伙,那點眼界和心性,那點馭人的手腕,根本撐不起那些書上的道理!綉虎當年傳授他的事功學問,哪一句言語,哪一個天大的道理,不是從一件最不起眼的細微小事,開始說起?」

  婦人臉色鐵青,指著那個大驪年輕皇帝的臉龐,「你今天跟一個賤種比吃苦,覺得自己比他强。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勞,也覺得自己更大?與國師比學問,與叔叔比武學,都覺得你其實不差?到底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宋和如此托大?一輩子夾著尾巴做人的我嗎?被中土陸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嗎?還是那個打心底就瞧不起你這個弟子的國師?!」

  宋和也跟著站起身,沉默不語。

  沒有絲毫憤懣和怨懟,虛心受教。

  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張龍椅上的男人。

  婦人哀嘆一聲,頽然坐回椅子,望著那個遲遲不願落座的兒子,她眼神幽怨,「和兒,是不是覺得娘親很煩人?」

  宋和這才坐下,輕聲笑道:「如果不是擔心朝野非議,我都想讓娘親垂簾聽政,過過癮,如此一來,娘親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筆墨。」

  婦人氣笑道:「胡鬧!」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萬事興。

  市井門戶,帝王之家,門檻高低,天壤之別,可道理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只不過當年婦人必須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舍一留一,將猶在繈褓中的一個兒子,為了宋氏國祚,不得不送去那座驪珠洞天,「病夭」之後,在宗人府譜牒上,便勾掉了那個名字本該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還得了宋和這個名字,以及長子的身份。

  這才有了後來的泥瓶巷宋集薪,有了宋煜章的離京以及擔任窯務督造官,功成之後,返京去禮部述職,再返回,最終被婦人身邊的那位盧氏降將,親手割走頭顱,裝入匣中送去先帝眼前,先帝在御書房獨處一宿,翻閱一份檔案到天明,再後來,就下了一道聖旨,讓禮部著手敕封宋煜章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廟內的神像,只有頭顱鎏金,最後龍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稱呼。

  負責編纂玉牒、掌管大驪宋氏宗室名錄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幾位老人,在二十年後,就在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撥,都是「老死」的。只不過當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後這次,則是這幫活膩歪了的老骨頭們,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賭押注一個毫無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爭一個「長幼」身份。

  宋和告辭離去。

  婦人獨自飲茶。

  她心情複雜。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罷,到底是她的親生骨肉,怎會沒有感情。

  當年她抱著繈褓中的長子,凝視著粉嫩可愛的兒子,她滿臉淚水,呢喃道:「誰讓你是哥哥呢,誰讓你生在大驪宋氏呢?誰讓你攤上了我們這一對狠心的爹娘呢?」

  當時先帝就在場,卻沒有半點惱火。

  這麼多年來,她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檔,結果被先帝訓斥後,她就徹底死心了,就當那個兒子已經死了。

  到最後,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對宋集薪,怕聽到關於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將來哪天,連累了養在身邊的「唯一兒子」,到最後淪為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個曾經當了很多年窯務督造官的宋煜章,本來是有機會,可以不用死的,退一步說,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風光些,例如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會先在禮部過渡幾年,然後轉去清貴無權的清水衙門當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內的大九卿,不用想,先帝肯定不會給他,但是小九卿注定是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鴻臚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當於圈禁起來,享福個十幾二十年,死後得個名次靠前的美謚,也算是大驪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從頭到尾由他經手的加蓋廊橋一事,那裡可埋著大驪宋氏最大的醜聞,一旦泄露,被觀湖書院抓住把柄,甚至會影響到大驪吞並寶瓶洲的格局。

  所以說先帝對宋煜章,可謂已經足夠仁慈寬厚。

  可千不該萬不該,在驪珠洞天小鎮那邊,都已經有了宋集薪是他這個督造官老爺私生子的傳聞,鬧得人盡皆知,宋煜章還不知收斂,不懂隱藏情緒,竟敢對宋集薪流露出類似父子的情感跡象,宋煜章最該死的,是宋集薪在內心深處,似乎對這位督造官,怨恨之餘,的的確確,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在秘檔上,點點滴滴,記載得一清二楚,然後宋煜章在以禮部官員重返龍泉郡後,依舊死不悔改,不死還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還是不打算放過這個觸犯逆鱗的骨鯁忠臣,任由她割走頭顱帶回京城,再將其敕封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淪為整個新北岳地界的笑談。

  哪怕先帝已經走了。

  婦人對這個雄才偉略卻中年早逝的男人,還是心存畏懼。

  她很愛他,對他充滿了崇拜和仰慕。

  但是他死得不早不晚,剛剛好,她其實很開心。

  有些女子,情愛一物,是燒菜的佐料,有了是最好,可沒有,不打緊,總有從別處找補回來的事物。

  ————

  那位先前將一座神仙廊橋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師,撫鬚笑道:「想來咱們這位太后又開始教子了。」

  許弱笑而無言。

  大驪渡船掉頭南歸,骸骨灘渡船繼續北上。

  老者轉頭瞥了眼北方,輕聲道:「怎麼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許弱笑道:「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老者嗤笑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以為然。

  許弱雙手分別按住橫放身後的劍柄劍首,意態閒適,眺望遠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寶瓶洲北方此處,江源如帚,分散甚闊。

  老人是墨家主脈押注大驪後,在寶瓶洲的話事人。

  他與許弱和那個「老木匠」關係一直不錯,只不過當年後者爭墨家巨子落敗,搬離中土神洲,最後選中了大驪宋氏。

  當時與他們這一脈墨家一起的,還有陰陽家陸氏的旁支,雙方一拍即合,開始冒天下之大不韙,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鎮殺仙人境修士的仿製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陰陽家大修士還有更加隱蔽的陰毒手段,蠱惑大驪先帝違反儒家禮制,擅自修行躋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就會保持靈智的同時,又可以秘密淪為牽線傀儡,而且一身境界會蕩然無存,等於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時候當時還在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也好,遠在寶瓶洲中部的觀湖書院也罷,便是察覺出端倪,也無跡可尋,這等仙家大手筆,確實只有底蘊深厚的陰陽家陸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關於此事,連那個姓欒的「老木匠」都被蒙蔽,哪怕朝夕相處,仍是毫無察覺,不得不說那位陸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縝密,當然還有大驪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國師崔瀺和齊靜春的山崖書院,都是在這兩脈之後,才選擇大驪宋氏,至於這崔瀺和齊靜春兩位文聖弟子在輔佐和治學之餘,這對早已反目成仇卻又當了鄰居的師兄弟,真正的各自所求,就不好說了。

  最後那個阿良一來。

  徹底改變了大驪和整個寶瓶洲的格局。

  阿良的一劍之後,傾盡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仿白玉京運轉不靈,數十年內再也無法動用劍陣殺敵於萬里之外,大驪宋氏損失慘重,傷了元氣,不過因禍得福,那位秘密蒞臨驪珠洞天的掌教陸沉,似乎便懶得與大驪計較了,從來到浩然天下,再到返回青冥天下,都沒有出手銷毀大驪那棟白玉京,陸沉的手下留情,至今還是一件讓許多高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若是陸沉因此出手,哪怕是遷怒大驪王朝,有些過激之舉,中土文廟的副教主和陪祀聖人們,都不太會阻攔。

  之後就是大驪鐵騎加速南下。

  打造仿白玉京,消耗了大驪宋氏的半國之力。

  此外,大驪一直通過某個秘密渠道的神仙錢來源,以及與人賒帳,讓欒巨子和墨家機關師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岳」渡船。

  可以說,只要大驪南下之勢受阻不暢,在某地被阻滯不前,只需要再拖上個三五年,哪怕大驪鐵騎戰力受損不大,大驪宋氏自己就支撐不下去。

  所以說,朱熒王朝當時拼著玉石俱焚,也要攔下大驪鐵騎,絕非意氣用事,而那些周邊藩屬國的拼死抵禦,用動輒數萬十數萬的兵力去消耗大驪鐵騎,幕後自然同樣有高人指點和運作,不然大勢之下,明明雙方戰力懸殊,沙場上是注定要輸得慘烈,誰還願意白白送死?

  這位墨家老修士以往對崔瀺,早年觀感極差,總覺得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太虛了,與白帝城城主下出過彩雲譜又如何?文聖昔年收徒又如何,十二境修為又如何,單槍匹馬,既無背景,也無山頭,何況在中土神洲,他崔瀺依舊不算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被逐出文聖所在文脈,捲鋪蓋滾回家鄉寶瓶洲後,又能多大的作為?

  但是當許弱說服墨家主脈如今的巨子後,他們真正來到了寶瓶洲這偏居一隅的蠻夷之地,才開始一點一點認識到崔瀺的厲害。

  去年在大驪鐵騎被朱熒王朝阻擋在國門之外的險峻關頭,大概是為了安撫人心,大驪南下的洶湧大勢當中,一直不太喜歡露面的崔瀺,總算拉著一些老頭子,坐下來開誠布公,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麼大驪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後的如何瓜分利益,崔瀺只聊了接下來十年之內,大驪鐵騎的每一個推進步驟,幾乎具體到了每一年大驪三支鐵騎,分別與誰交手、在何地作戰,雙方戰損如何,與之對應的大驪國庫狀況,等等,皆是細到不能再細的「小事」,然後再是觀湖書院、真武山和風雪廟這些寶瓶洲的山巔勢力,各自態度在不同階段,會有什麼細微變化,以及神誥宗祁真會在何時入局,終於願意見一見大驪使節,之後崔瀺連大驪未來新版圖上的死灰復燃,與大驪駐軍的反復拉鋸,導火索因何而起,又該如何收場,大驪在此期間的得失,一一闡述,娓娓道來。

  崔瀺在最後,讓衆人拭目以待,信與不信,是半途而廢抽身而退,還是加大押注,不用著急,只管隔岸觀火,看看大驪鐵騎是否會按照他崔瀺給出的步驟拿下的朱熒王朝。

  事實證明,崔瀺是對的。

  直到那一刻,這位老修士才不得不承認,崔瀺是真的很會下棋。

  不過老修士也是個鑽牛角尖的,不信邪,就跑去問崔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根本不信天底下有什麼料敵如神和未卜先知,畢竟一洲爭勝,不是真的棋手在那搗鼓幾顆棋子。

  崔瀺就帶著他去了一處戒備森嚴的大驪存檔處,秘密建造在京城郊外。

  將近五百餘人,其中半數修士,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收取諜報、擷取信息,以及與一洲各地諜子死士的對接。

  寶瓶洲所有王朝和藩屬國的兵馬配置、山上勢力分布、文武重臣的個人資料,分門別類,一座高山腹部全部掏空,擺滿了這些累積百年之久的檔案。

  這還不算最讓老修士震撼的事情,真正讓墨家老修士感到可怕的一件事,還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當時一襲儒衫的大驪國師,領著他瀏覽那座名為「書山」的大驪禁地,一路上,來往之人,無一例外,腳步匆匆,見到了一國國師,只是稍稍避讓而已,然後就此別過,沒有跪拜作揖,沒有客套寒暄,即便國師有所詢問,也是一問一答,雙方言語簡潔,然後就此分道而行。

  作為墨家高人,機關術士中的翹楚,老修士當時的感覺,就是當他回過味來,再環顧四周,當自己置身於這座「書山」其中,就像身處一架震古爍今的龐大且複雜機關之中,處處充滿了準繩、精準、契合的氣息。

  歷史上浩浩蕩蕩的修士下山「扶龍」,比起這頭綉虎的作為,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稍有成就,便歡天喜地。

  聲名狼藉的亞聖首徒在離開群星薈萃的中土神洲之後,沉寂了足足百年。

  說來可笑,在那八座「山岳」渡船緩緩升空、大驪鐵騎正式南下之際,幾乎沒有人在乎崔瀺在寶瓶洲做什麼。

  ————

  一路上,陳平安都在學習北俱蘆洲雅言。

  這一點北俱蘆洲要比寶瓶洲和桐葉洲都要好,雅言通行一洲,各國官話和地方方言也有,但是遠遠不如其餘兩洲複雜,而且出門在外,都習慣以雅言交流,這就省去陳平安許多麻煩,在倒懸山那邊,陳平安是吃過苦頭的,寶瓶洲雅言,對於別洲修士而言,說了聽不懂,聽得懂更要滿臉蔑視。

  披麻宗渡船即將落下,陳平安整理好行禮,來到一樓船欄這邊,那些拖拽渡船、淩空飛掠的力士大軍,十分玄奇,似乎不是純粹的陰物,而是一種介於陰靈鬼物和符籙傀儡之間的存在。

  腳下就是廣袤的骸骨灘地界,也不是陳平安印象中那種鬼蜮森森的氣象,反而有幾處絢爛光彩直沖雲霞,縈繞不散,宛如祥瑞。

  骸骨灘方圓千里,多是平原灘塗,少有尋常宗字頭仙家的高山大峰,重巒疊嶂。

  骸骨灘轄境唯有一條大河貫穿南北,不似尋常江河的蜿蜒,如一劍劈下,筆直一線,而且幾乎沒有支流蔓延開來,估計也是暗藏玄機。

  披麻宗渡船上唯有一座仙家店鋪,貨物極多,鎮鋪之寶是兩件品秩極高的法寶,皆是上古仙人的殘損遺劍,如果不是雙方劍刃開卷頗多,並且傷及了根本,使得兩把古劍喪失了修繕如初的可能性,否則應該都是當之無愧的半仙兵,最為人稱道之處,在於兩把劍是山上所謂的「道侶」物,一把名為「雨落」,一把名為「燈鳴」,相傳是北俱蘆洲一雙劍仙道侶的佩劍。

  故而渡船不拆開售賣,兩把法劍,開價一百顆穀雨錢。

  這樁買賣還有個噱頭,地仙劍修購買,可以打八折。上五境劍仙出手,可以打六折。

  只不過相對地仙修士,價格實在是昂貴了些,對於一位上五境劍仙,更顯雞肋。

  陳平安也就過過眼癮,囊中羞澀嘛,何況哪怕手頭有錢,陳平安也不當這個冤大頭。

  不過陳平安還是在掛「虛恨」匾額的店鋪那邊,買了幾樣討巧廉價的小物件,一件是連接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一支青瓷筆洗,類似陳靈均當年的水碗,因為在那本倒懸山神仙書上,專門有提及砥礪山,此處是專門用來為劍修比劍的演武之地,任何恩怨,只要是約定了在砥礪山解決,雙方根本無需訂立生死狀,到了砥礪山就開打,打死一個為止,千年以來,幾乎沒有特例。

  再就是一方古色古香的詩文硯臺,和一盒某個覆滅王朝末代皇帝的御制重排石鼓文墨,總計十錠。

  等到陳平安與店鋪結帳的時候,掌櫃親自露面,笑吟吟說披雲山魏大神已經發話了,在「虛恨」坊任何開銷,都記在披雲山的賬上。

  陳平安也沒客氣,還問了一句,那我如果再買幾件,行不行?

  掌櫃笑著搖頭,說魏大神也說了,在他這個掌櫃出面後,雙方約定就要作廢。

  陳平安還是笑著與掌櫃致謝,一番攀談之後,陳平安才知道掌櫃雖然在披麻宗渡船開設店鋪,卻不是披麻宗修士,披麻宗篩選弟子,極其慎重,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一個比一個金貴,而且開山老祖當年從中土遷徙過來後,訂立了「內門嫡傳三十六,外門弟子一百零八」的名額。所以骸骨灘更多還是他這樣的外來戶。

  老掌櫃是個健談的,與陳平安介紹了骸骨灘的諸多風土人情,以及一些山上禁忌。

  兩人在船欄這邊談笑風生,結果陳平安就轉頭望去,只見視野所及的盡頭天幕,兩道劍光縱橫交錯,每次交鋒,震出一大團光彩和電光。

  老掌櫃見怪不怪,笑道:「常有的事情,咱們這邊的劍修在舒展筋骨而已,陳公子你看他們始終遠離骸骨灘中央地帶,就明白了,不然雙方真要打出真火來,哪裡管你骸骨灘披麻宗,便是在祖師堂頂上飛來飛去,也不奇怪,大不了給披麻宗修士出手打飛便是,吐血三升什麼的,算得了什麼,本事足夠的,乾脆三方亂戰一場,才叫舒坦。」

  陳平安無言以對。

  這北俱蘆洲,真是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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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八十五章 故人故事兩重逢

  骸骨灘仙家渡口是北俱蘆洲南部的樞紐重地,商貿繁榮,熙熙攘攘,在陳平安看來,都是長了腳的神仙錢,難免就有些憧憬自家牛角山渡口的未來。

  渡船緩緩靠岸,性子急的客人們,半點等不起,紛紛亂亂,一湧而下,按照規矩,渡口這邊的登船下船,不管境界和身份,都應該步行,在寶瓶洲和桐葉洲,以及魚龍混雜的倒懸山,皆是如此,可這裡就不一樣了,即便是按照規矩來的,也爭先恐後,更多還是瀟灑御劍化作一抹虹光遠去的,駕馭法寶騰空的,騎乘仙禽遠遊的,直接一躍而下的,亂七八糟,鬧哄哄,披麻宗渡船上的管事,還有地上渡口那邊,瞧見了這些又他娘的不守規矩的王八蛋,雙方駡駡咧咧,還有一位負責渡口戒備的觀海境修士,火大了,直接出手,將一個從自己頭頂御風而過的練氣士給打下地面。

  看得陳平安哭笑不得,這還是在披麻宗眼皮子底下,換成其它地方,得亂成什麼樣子?

  陳平安不著急下船,而且老掌櫃還聊著骸骨灘幾處必須去走一走的地方,人家好心好意介紹此地勝景,陳平安總不好讓人話說一半,就耐著性子繼續聽著老掌櫃的講解,那些下船的光景,陳平安雖然好奇,可打小就明白一件事情,與人言語之時,別人言辭懇切,你在那兒四處張望,這叫沒有家教,所以陳平安只是瞥了幾眼就收回視線。

  老掌櫃做了兩三百年渡船店鋪生意,迎來送往,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快速結束了先前的話題,微笑著解釋道:「咱們北俱蘆洲,瞧著亂,不過待久了,反而覺著爽利,確實容易莫名其妙就結了仇,可那萍水相逢卻能千金一諾、敢以生死相托的事情,更是不少,相信陳公子以後自會明白。」

  老掌櫃說到這裡,那張見慣了風雨的滄桑臉龐上,滿是遮掩不住的自豪。

  陳平安對此不陌生,故而心一揪,有些傷感。

  曾經有人也是這般,以生在北俱蘆洲為傲,哪怕她們只是下五境練氣士,只是打醮山渡船的婢女。

  老掌櫃猶豫了一下,想起大驪北岳正神魏檗與自己的私下會面,便輕聲說道:「陳公子,能否容我說句不太討喜的話?」

  陳平安笑道:「黃掌櫃請說。」

  老掌櫃緩緩道:「北俱蘆洲比較排外,喜歡內訌,但是一致對外的時候,尤其抱團,最討厭幾種外鄉人,一種是遠遊至此的儒家門生,覺得他們一身酸臭氣,十分不對付。一種是別洲豪閥的仙家子弟,個個眼高於頂。最後一種就是外鄉劍修,覺得這夥人不知天高地厚,有膽子來咱們北俱蘆洲磨劍。」

  老人伸手扶欄,嘆了口氣,感慨道:「三者之中,又以第二種,最惹人厭,歷史上,不知道多少在別洲家鄉呼風喚雨的年輕人,仗著家族老祖或是傳道人的身份顯赫,做事說話就不太講究了,可幾乎沒一個能夠討到好,灰頭土臉逃離北俱蘆洲,這還算好的,斷了修行路,甚至是直接死在這邊的,不在少數,這其中,就有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有諸子百家的嫡傳弟子,流霞洲仙家執牛耳者的飛升境老祖關門弟子,還有皚皚洲那位財神爺的親弟弟,當初就被人活活打死在這邊,林林總總,這些陳年爛帳,多了去,許多驚世駭俗的禍事,那些死了親人、弟子的別洲山頂修士,竟是至今連仇家都沒搞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黃掌櫃的提醒,我會銘記在心。」

  老掌櫃恢復笑容,抱拳朗聲道:「些許忌諱,如幾根市井麻繩,束縛不住真正的人間蛟龍,北俱蘆洲從不拒絕真正的豪傑,那我就在這裡,預祝陳公子在北俱蘆洲,成功闖出一番天地!」

  陳平安抱拳還禮,「那就借黃掌櫃的吉言!」

  陳平安戴上斗笠,青衫負劍,離開這艘披麻宗渡船。

  按照黃老掌櫃的說法,骸骨灘有三處地方必須去過,不然骸骨灘就算白走了一遭。

  一是那座品秩不高、但是占地極大的搖曳河祠廟,身為河神,供奉金身的祠廟,比起北俱蘆洲的絕大多數萬里大江的水神,還要氣派。

  還有從披麻宗山腳入口、一直延伸到地底深處的巨大城池,名為壁畫城,城下有八堵高牆,繪畫有八位傾國傾城的上古仙女,栩栩如生,纖毫畢現,傳聞還有那「不看修為、只看命」的天大福緣,等待有緣人前往,八位仙女,曾是古老天庭某座宮殿的女官精魄殘餘,若有相中了「裙下」的賞畫之人,她們便會走出壁畫,侍奉終生,修為高低不一,如今八位仙境女官,只存三位,其餘五幅壁畫都已經靈氣消散,最高一位,竟然是上五境的玉璞境修為,最低一位,也是金丹地仙,並且壁畫之上,猶有法寶,都會被她們一並帶離,披麻宗曾經邀請各方高人,試圖以仙家拓碑之法,獲取壁畫所繪的法寶,只是壁畫玄機重重,始終無法得逞。

  除了僅剩三幅的壁畫機緣,再就是城中多有售賣世間鬼修夢寐以求的器物和陰靈,便是一般仙家府邸,也願意來此出價,購買一些調教得體的英靈傀儡,既可以擔任庇護山頭的另類門神,也可以作為不惜為主替死的防禦重器,攜手行走江湖。而且壁畫城多散修野修,在此交易,經常會有重寶隱匿其中,如今一位已經趕赴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仙,發跡之物,就是從一位野修手上撿漏了一件半仙兵。

  最後就是骸骨灘最吸引劍修和純粹武夫的「鬼蜮谷」,披麻宗有意將難以煉化的厲鬼驅逐、聚攏於一地,外人繳納一筆過路費後,生死自負。

  陳平安打算先去最近的壁畫城。

  在陳平安遠離渡船之後。

  一位負責跨洲渡船的披麻宗老修士,一身氣機收斂,氣府靈氣點滴不溢出,是一位在骸骨灘久負盛名的元嬰修士,在披麻宗祖師堂輩分極高,只不過平時不太願意露面,最反感人情往來,老修士此刻出現在黃掌櫃身邊,笑道:「虧你還是個做買賣的,那番話說得哪裡是不討喜,分明是噁心人了。」

  一個能夠讓大驪北岳正神露面的年輕人,一人獨占了驪珠洞天三成山頭,肯定要與店鋪掌櫃所謂的三種人沾邊,最少也該是其中之一,稍微有點後生脾氣的,指不定就要好心當作驢肝肺,認為掌櫃是在給個下馬威。

  老掌櫃撫鬚而笑,雖然境界與身邊這位元嬰境老友差了許多,但是平時往來,十分隨意,「如果是個好面子和急性子的年輕人,在渡船上就不是這般深居簡出的光景,方才聽過樂壁畫城三地,早就告辭下船了,哪裡願意陪我一個糟老頭子嘮叨半天,那麼我那番話,說也不用說了。」

  老元嬰隨口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老掌櫃哈哈大笑,「買賣而已,能攢點人情,就是掙一分,所以說老蘇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披麻宗把這艘渡船交給你打理,真是糟踐了金山銀山。多少原本可以籠絡起來的關係人脈,就在你眼前跑來跑去,你楞是都不抓。」

  「修道之人,左右逢源,真是好事?」

  老元嬰冷笑道:「換一個有望上五境的地仙過來,虛度光陰,豈不是糟踐更多。」

  老掌櫃假裝沒聽明白言下之意,雙肘擱在欄桿上,眺望故土風景,跨洲渡船的營生,最不缺的就是一路上飽覽山河萬象,可看多了,還是覺著自家的水土最好,此時聽著一位元嬰大修士的言語,老掌櫃笑呵呵道:「可別把我當籮筐啊,我這兒不收牢騷話。」

  老元嬰不以為意,記起一事,皺眉問道:「這玉圭宗到底是怎麼回事?怎的將下宗遷徙到了寶瓶洲,按照常理,桐葉宗杜懋一死,勉强維持著不至於樹倒猢猻散,只要荀淵將下宗輕輕往桐葉宗北方,隨便一擺,趁人病要人命,桐葉宗估摸著不出三百年,就要徹底完蛋了,為何這等白撿便宜的事情,荀淵不做?下宗選址寶瓶洲,潛力再大,能比得上完完整整吃掉大半座桐葉宗?這荀老兒據說年輕的時候是個風流種,該不會是腦子給某位婆姨的雙腿夾壞了?」

  姓黃的虛恨坊掌櫃搖頭道:「玉圭宗誰都可以是傻子,唯獨荀淵不會是,哪怕從未打過交道,只看這位老前輩能夠馴服姜尚真,就絕不簡單。姜尚真什麼脾氣?當初不過金丹修為,單槍匹馬,遊歷咱們北俱蘆洲,結果坑害了多少山頭和仙子?最後還給他吃乾抹淨,成功跑路了。老子這輩子沒什麼心結,只有我那小師姑的鬱鬱而終,始終無法釋懷!小師姑當年於我有庇護和護道之恩,若非她的照拂,我早就墳頭三尺草了,這個挨千刀的姜尚真,想我那小師姑,是多好的一位女子,唉。他娘的,一提到這個傢伙,老子是既一肚子火氣,又不得不服氣。」

  老掌櫃平時談吐,其實頗為文雅,不似北俱蘆洲修士,當他提起姜尚真,竟是有些咬牙切齒。

  元嬰老修士幸災樂禍道:「我這兒,籮筐滿了。」

  老掌櫃吐出一口唾沫,似乎想要積鬱之氣一並吐了。

  他好奇問道:「看架勢,大驪宋氏似乎有意拔高牛角山渡口,沒有絲毫擴建長春宮渡口的企圖,到時候老蘇你需要跟哪條地頭蛇打交道?是大驪武將,還是供奉修士?」

  老元嬰修士搖搖頭,「大驪最忌諱外人刺探諜報,我們祖師堂那邊是專門叮囑過的,許多用得爛熟了的手段,不許在大驪北岳地界使用,免得為此交惡,大驪如今不比當年,是有底氣阻攔骸骨灘渡船南下的,所以我目前還不清楚對方的人選,不過反正都一樣,我沒興趣搗鼓這些,雙方面子上過得去就行。」

  老元嬰嘖嘖道:「這才幾年光景,當初大驪第一座能夠接納跨洲渡船的仙家渡口,正式運轉之後,駐守修士和武將,都算是大驪一等一的翹楚了,哪個不是炙手可熱的權貴人物,可見著了我們,一個個賠著笑,從頭到尾,腰就沒直過。你也見過的,再瞅瞅如今,一個北岳正神,叫魏檗是吧,怎麼樣?彎過腰嗎?沒有吧。風水輪流轉,很快就要換成咱們有求於人嘍。」

  老元嬰修士心弦驟然緊綳,給那掌櫃使了個眼色,後者如臨大敵,老修士搖搖頭,示意不用太緊張。

  只要是在骸骨灘地界,出不了大亂子,當我披麻宗的護山大陣是擺設?

  兩人一起轉頭望去,一位逆流登船的「客人」,中年模樣,頭戴紫金冠,腰扣白玉帶,十分風流,此人緩緩而行,環顧四周,似乎有些遺憾,他最後出現站在了閒聊兩人身後不遠處,笑吟吟望向那個老掌櫃,問道:「你那小師姑叫啥名字?說不定我認識。」

  別的都可以商量,涉及個人隱私,尤其是小師姑,老掌櫃就不好說話了,臉色陰沉,「你算哪根蔥?從哪兒鑽出土的,到哪兒縮回去!」

  那人說著一口流利圓熟的北俱蘆洲雅言,點頭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春潮宮,周肥。」

  老掌櫃氣笑道:「不是那姜尚真就給老子滾蛋。」

  那位中年修士想了想,微笑道:「好,那我滾了。」

  他還真就轉身,徑直下船去了。

  老掌櫃望向那位一旁臉色凝重的元嬰修士,疑惑道:「該不會是與老蘇你一樣的元嬰大佬吧?」

  老元嬰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

  老掌櫃倒也不懼,至少沒驚慌失措,揉著下巴,「不然我去你們祖師堂躲個把月?到時候萬一真打起來,披麻宗祖師堂的損耗,到時候該賠多少,我肯定掏錢,不過看在咱們的老交情份上,打個八折?」

  老元嬰拍了拍他的肩膀,「對方一看就不是善茬,你啊,就自求多福吧。那人還沒走遠,不然你去給人家賠個禮道個歉?要我說你一個做生意的,既然都敢說我不是那塊料了,要這點面皮作甚。」

  老掌櫃呸了一聲,「那傢伙如果真有本事,就當著蘇老的面打死我。」

  老元嬰嘴上說著不管閒事,但是剎那之間,這位披麻宗高人一身寶光流轉,然後雙指並攏,似乎想要抓住某物。

  可仍是慢了一線。

  只見一片青翠欲滴的柳葉,就懸停在老掌櫃心口處。

  有嗓音響起在船欄這邊,「先前你已經用光了那點香火情,再叨叨,可就真要透心涼了。」

  柳葉一閃而逝。

  片刻之後,老元嬰說道:「已經走遠了。」

  老掌櫃眼神複雜,沉默許久,問道:「如果我把這個消息散布出去,能掙多少神仙錢?」

  老元嬰笑道:「勸你別衝動,有命掙,沒命花。」

  老掌櫃忍了又忍,一巴掌重重拍在欄桿上,恨不得扯開嗓子大喊一句,那個狗日的姜尚真又來北俱蘆洲禍害小媳婦了。

  ————

  在披麻宗山腳的壁畫城入口處,人滿為患,陳平安走了半炷香,才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地方,摘了斗笠,坐在路邊攤糊弄了一頓午飯,剛要起身結帳,就看到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熟人,已經主動幫著掏了錢。

  陳平安拿起斗笠,問道:「是專程堵我來了?」

  那人笑道:「有些事情,還是要需要我專程跑這一趟,好好解釋一下,省得落下心結,壞了咱哥倆的交情。」

  陳平安楞了一下。

  在藕花福地也好,在桐葉洲青虎宮也罷,此人都不至於如此熟絡殷勤得表面功夫才對。

  姜尚真哈哈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前我在北俱蘆洲待了段時間,故地重遊,入鄉隨俗,情難自禁,就喜歡與人稱兄道弟。」

  兩人一起走向壁畫城入口,姜尚真以心湖漣漪與陳平安言語。

  剛好走到入口處,姜尚真說完,然後就告辭離去,說是書簡湖那邊百廢待興,需要他趕回去。

  姜尚真與陳平安分開後,又去了那艘披麻宗渡船,找到了那位老掌櫃,好好「談心」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確定沒有半點後遺症了,姜尚真這才乘坐自家法寶渡船,返回寶瓶洲。

  陳平安沿著一條幾乎難以察覺的十里斜坡,走入位於地底下的壁畫城,道路兩側,懸掛一盞盞仙家秘制的燈籠,映照得道路四周亮如白晝,光線柔和自然,如同冬日裡的和煦陽光。

  陳平安默默思量著姜尚真的那番措辭。

  腳步橫移兩步,躲過一位懷捧著一隻瓷瓶、腳步匆匆的婦人,陳平安幾乎全然沒有分心,繼續前行。

  不曾想身後那女子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身邊一地的瓷器碎片。

  陳平安身體微微後仰,瞬間倒退而行,來到女子身邊,一巴掌摔下去,打得對方整個人都有點懵,又一把掌下去,打得她火辣辣生疼。

  本該一把抱住那人小腿、然後開始嫻熟撒潑的婦人,硬是沒敢繼續嚎下去,她怯生生望向道路旁的四五個同夥,覺得白白挨了兩耳光,總不能就這麼算了,大夥兒一擁而上,要那人多少賠兩顆雪花錢不是?再說了,那只原本由她說是「價值三顆小暑錢的正宗流霞瓶」,好歹也花了二兩銀子的。

  可惜婦人到頭來,只挨了一位青壯漢子的又一踹,踹得她腦袋一晃蕩,撂下一句,回頭你來賠這三兩銀子。

  婦人哀怨不已,說不是二兩銀子的本錢嗎?

  結果不說話還好,這一開口,面門上又挨了一腳,那漢子陰笑不已,兄弟們的路費,還不值一兩銀子?

  這夥男子離去之時,竊竊私語,其中一人,先前在攤子那邊也喊了一碗餛飩,正是他覺得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是個好下手的。

  道路上,婦人顧不得擦拭嘴角血跡,畢竟人來人往,礙著了真正的神仙老爺,可就不是兩腳幾巴掌的小事了,她趕忙從袖子裡掏出一塊大棉布,收攏好那些碎瓷片,倉皇離去。

  離開壁畫城的斜坡入口,到了一處巷弄,張貼著有些泛白的門神、對聯,還有個最高處的春字。

  揉了揉臉頰,理了理衣襟,擠出笑容,這才推門進去,裡邊有兩個孩子正在院中玩耍。

  婦人關門院門,去灶房那邊燒火做飯,看著只剩底部薄薄一層的米缸,婦人輕輕嘆息。

  等到她做完一頓寒酸飯菜。

  突然一個孩子雀躍飛奔,屁股後邊跟著個更小的,一起來到灶房這邊,雙手捧著,上邊有兩顆雪白錢幣,那孩子兩眼放光,問道:「娘親娘親,門口有倆錢兒,你瞧你瞧,是不是從門神老爺嘴裡吐出來啊?」

  婦人楞在當場。

  哪來的兩顆雪花錢?

  有錢人可沒興趣逗弄她這一家三口,她也沒半點姿色,自己兩個孩子更是普普通通,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走出巷弄,自言自語道:「只此一次,以後這些別人的故事,不用知道了。」

  他緩緩而行,轉頭望去,看到兩個都還很小的孩子,使出全身氣力埋頭狂奔,笑著嚷著買糖葫蘆嘍,有糖葫蘆吃嘍。

  那個青衫劍客也跟著笑起來,扶了扶斗笠,這些年總是幽幽沉寂的眼神,少有如此暖意的時候,「那以後就再知道一次?」

  不知為何,下定決心再多一次「庸人自擾」後,大步前行的年輕外鄉劍客,突然覺得自己心胸間,非但沒有拖泥帶水的凝滯沉悶,反而只覺得天大地大,這樣的自己,才是真正處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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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7 01:40:21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不愧是老江湖

  壁畫城占地相當於一座紅燭鎮的規模,只是街巷淩亂,寬窄不定,多有歪斜,而且少有高樓府邸,除了豆腐塊大小的衆多店鋪,還有許多擺攤的包袱齋,叫賣聲此起彼伏,簡直是像那鄉野村莊的雞鳴犬吠,當然更多還是沉默的行腳商賈,就那麼蹲在路旁,籠袖縮肩,對街上行人不搭理,愛看不看,愛買不買。

  關於壁畫城的來源,衆說紛紜,尤其是那一幅幅繪滿牆壁的天庭女官圖,儀態萬千,惹人遐想,選址此地開山的披麻宗,對此諱莫如深。

  陳平安一路走走停停,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跟隨同樣是慕名而來的一股浩蕩人流,來到了一堵壁畫前,山壁高達十數丈,壁畫氣勢十足,陳平安站在人群當中,跟著仰頭望去,壁畫內容是一位身姿婀娜的神女側身像,似在前行,神采飛動,腳下有朵朵祥雲,腰間繫有一塊當世已經不太常見的行囊硯,不知是光線的關係,還是壁畫靈氣蘊藉,只見神女眼神流轉,宛如活人。

  這幅被後世取名為「掛硯」的壁畫神女,色彩以青綠色為主,不過也有恰到好處的瀝粉貼金,如畫龍點睛,使得壁畫厚重而不失仙氣,粗看之下,給人的印象,猶如書中行草,用筆看似簡潔,實則細究之下,無論是衣裙皺褶、佩飾,還是肌膚紋理,甚至還有那睫毛,都可謂極其繁密,如小楷抄經,筆筆合乎法度。

  想來那作畫之人,必然是一位出神入化的丹青聖手。

  陳平安只是粗通北俱蘆洲雅言,所以身邊的議論,暫時只能聽得大概,地下城中的八幅壁畫,數千年以來,已經被各朝各代的有緣人,陸陸續續取走五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福緣,而且當五位神女走出壁畫、選擇侍奉主人後,彩繪壁畫就會瞬間褪色,畫卷紋路依舊,只是變得如同白描,不再絢爛多彩,並且靈氣流散,所以五幅壁畫,被披麻宗邀請流霞洲某個世代交好的宗字頭老祖,以獨門秘術覆蓋畫卷,免得失去靈氣支撐的壁畫被歲月銷蝕殆盡。

  來此賞景之的遊客,多是欣賞那位神女傾國傾城的容顔,陳平安當然也看,不看白不看,到底是壁畫而已,看了還能咋的。

  只不過陳平安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那塊懸在神女腰間的小巧古硯上,依稀可見兩字古老篆文為「掣電」,之所以認得,還要歸功於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上邊許多蟲鳥篆,其實早已在浩然天下失傳。

  這堵壁畫附近,開設有一間鋪子,專門售賣這幅神女圖的摹本臨本,價格不一,其中以雙鈎廊填硬黃本,最為昂貴,一幅團扇大小的,就敢開價二十顆雪花錢,不過陳平安瞧著確實畫面精美,不但形似壁畫,還有三兩分神似,陳平安便買了兩幅,打算將來自己留一幅,再送給朱斂一幅。

  朱斂說過,收藏一事,最忌諱雜而不精。

  鋪子是一對少年少女在打理生意,少女不愛怎麼搭理客人,少年卻尤其伶俐,一瞧陳平安買了幅鋪子裡邊最貴的,就開始給陳平安這位貴客,隆重推薦了一套裝有五幅神女圖的廊填硬黃本,以鮮紅木盒擱放,少年說光是這木盒造價,本錢就有好幾顆雪花錢。

  陳平安輕輕伸手抹過木盒,木質細膩,靈氣淡卻醇,應該確實是仙家山頭出産。

  少年還說其餘兩幅神女圖,此處買不著,客人得多走兩步,在別家鋪子才可以入手,壁畫城如今猶存三家各自祖傳的鋪子,有老輩們一起訂立的規矩,不許搶了別家鋪子的生意,但是五幅已經被披麻宗遮掩起來的壁畫摹本,三家鋪子都可以賣。

  陳平安想了想,說再看看,就收起那幅「掛硯」神女圖,然後離開了鋪子。

  至於神女機緣什麼的,陳平安想都不想。

  聽有客人七嘴八舌說那神女一旦走出畫卷,就會為主人侍奉終生,歷史上那五位畫卷中人,都與主人結成了神仙道侶,然後最少也能雙雙躋身元嬰地仙,其中一位修道資質平平的落魄書生,更是在得了一位「仙杖」神女的青眼相加後,一次次出人意料的破境,最終成為北俱蘆洲歷史上的仙人境大修士。真是抱得美人歸,山巔神仙也當了,人生至此,夫複何求。

  陳平安當時就聽得手心冒汗,趕緊喝了口酒壓壓驚,只差沒有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壁畫上的神女前輩眼光高一些,千萬別瞎了眼看上自己。

  此後陳平安又去了其餘兩幅壁畫那邊,還是買了最貴的廊填本,樣式相同,臨近店鋪同樣售賣一套五幅神女圖,價格與先前少年所說,一百顆雪花錢,不打折。這兩幅神女天官圖,分別被命名為「行雨」和「騎鹿」,前者手托白玉碗,微微傾斜,遊客依稀可見碗內波光粼粼,一條蛟龍金光熠熠。後者身騎七彩鹿,神女裙帶拖曳,飄然欲仙,這尊神女還背負一把青色無鞘木劍,篆刻有「快哉風」三字。

  一路上陳平安夾雜在人流中,多聽多看。

  其中一番話,讓陳平安這個財迷上了心,打算親自當一回包袱齋,這趟北俱蘆洲,除了練劍,不妨順便做做買賣,反正咫尺物和方寸物當中,位置已經幾乎騰空,

  有行人說是壁畫城這邊的神女圖,由於畫工絕美,又有噱頭,一洲南北皆知,在北俱蘆洲的北邊地帶,經常有修士出價極高,在北方宮廷官場頗受歡迎,甚至還有豪閥仙師願意支付一顆小暑錢,購買八幅齊整的一套壁畫城神女圖。

  陳平安細細思量一番,一開始覺得有利可圖,繼而覺得不太對勁,認為這等好事,如同地上丟了一串銅錢,稍有家底本錢的修士,都可以撿起來,掙了這份差價。陳平安便多打量了不遠處那撥閒聊遊客,瞧著不像是三座鋪子的托兒,又一琢磨,便有些明悟,北俱蘆洲疆域廣闊,骸骨灘位於最南端,乘坐仙家渡船本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何況神女圖此物,賣不賣得出高價,得看是不是對方千金難買心頭好,比較隨緣,多少得看幾分運氣,再就是得看三間鋪子的廊填本套盒,産量如何,林林總總,算在一起,也就未必有修士願意掙這份比較吃力的蠅頭小利了。

  當然,也有可能鋪子這邊和骸骨灘披麻宗,自有一條固定的銷路,外人不知而已。

  掙錢一事。

  陳平安走過這麼遠的路,認識的人當中,老龍城孫嘉樹,和龍泉郡的董水井,做得最好。不說已經家大業大的孫嘉樹,只說陋巷出身而「驟然富貴」的董水井,對於掙錢一事的態度,最讓陳平安佩服,董水井在明明已經日進鬥金之後,與袁縣令、曹督造,還有最近要去拜訪結識的關翳然,這樣的大人物,也會結交,可餛飩鋪子的小錢,他也掙,雖說如今董水井經營鋪子,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更多是一種家纏萬貫之後的陶冶情操了,可董水井依舊勤勤懇懇,認認真真,半點不含糊。

  這才是一個生意人,該有的生意經。

  於是陳平安在兩處店鋪,都找到了掌櫃,詢問若是一口氣多買些廊填本,能否給些折扣,一座鋪子直接搖頭,說是任你買光了鋪子存貨,一顆雪花錢都不能少,半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另外一間鋪子,當家的是位駝背老嫗,笑眯眯反問客人能夠買下多少只套裝神女圖,陳平安說鋪子這邊還剩下多少,老嫗說廊填本是精細活,出貨極慢,而且這些廊填本神女圖的主筆畫師,一直是披麻宗的老客卿,其他畫師根本不敢下筆,老客卿從來不願多畫,如果不是披麻宗那邊有規矩,按照這位老畫師的說法,給世間心存邪念的登徒子每多看一眼,他就多了一筆業障,真是掙著糟心銀子。老嫗隨即坦言,鋪子本身又不擔心銷路,存不了多少,如今鋪子這邊就只剩下三十來套,遲早都能賣光。說到這裡,老嫗便笑了,問陳平安既然如此,打折就等於虧錢,天底下有這樣做生意的嗎?

  陳平安無可奈何,就憑老嫗這些還算交心的實誠言語,便花了二十顆雪花錢買了一隻套盒,裡頭五幅神女圖,分別命名為「長檠」、「寶蓋」、「靈芝」「春官」和「斬勘」,五位神女分別持蓮燈,撐寶蓋,懷捧一枚白玉靈芝如意,百花繚繞、鳥雀飛旋,最後一位最迥異於尋常,竟是披甲持斤斧,電光熠熠,十分英武。

  陳平安再次返回最早那座鋪子,詢問廊填本的存貨以及折扣事宜,少年有些為難,那個少女驀然而笑,瞥了眼青梅竹馬的少年,她搖搖頭,大概是覺得這個外鄉客人過於市儈了些,繼續忙碌自己的生意,面對在鋪子裡邊魚貫出入的客人,無論老幼,依舊沒個笑臉。

  最後少年比較好說話,也可能是臉皮薄,拗不過陳平安在那邊看著他笑,便偷偷領著陳平安到了鋪子後邊屋子,賣了陳平安十套木盒,少收了陳平安十顆雪花錢。

  陳平安結帳後,離開店鋪的時候,便多了一隻包裹,斜挎在身後。

  少女以肩頭輕撞少年,調侃道:「哪有你這麼做生意的,客人稍稍磨你幾句,就點頭答應了。」

  少年無奈道:「我隨太爺爺嘛,再說了,我就是來幫你打雜的,又不真是生意人。」

  少女公私分明,叮囑道:「我可不管,鋪子這邊十顆雪花錢的損失,我瞧在眼裡的,回頭你自個兒去你太爺爺那邊找補回來,求著他給我鋪子多畫些。」

  少年笑著點頭,「放心,太爺爺最疼我,別人求他不成事,我去求,太爺爺高興還來不及。」

  少女突然說道:「那你有沒有跟那客人說一聲,出門在外不露黃白,鋪子人多眼雜,他背著這麼多廊填本,可不是一筆小錢,壁畫城附近本來就魚龍混雜,烏煙瘴氣的,最喜歡欺負外鄉人,什麼坑蒙拐騙的勾當都用的出來,你就沒提醒兩句?瞧那與你殺價那模樣,若是你不答應,都快能在咱們鋪子當夥計了,還有那外鄉口音,一看就不是手頭特別闊綽的,越是如此,就越該小心才是。」

  少女做生意,秉持著願者上鈎的脾氣,唯獨在少年這邊,她倒是不吝言語,想必應該也是個臉皮冷、心腸熱的性情。

  少年楞了一下,一拍腦袋,愧疚道:「我給忘了!」

  少女瞪眼道:壓低嗓音道:「那還不快去!你一個披麻宗嫡傳弟子,都是快要下山遊歷的人了,怎的行事如此不老道。」

  少年哦了一聲,「那鋪子這邊生意咋辦?」

  少女氣笑道:「我打小就在這邊,這麼多年,你才下山幫忙幾次,難不成沒你在了,我這鋪子就開不下去?」

  少年飛奔出鋪子,找到了那個頭戴斗笠的外鄉遊俠兒,小聲說了些注意事項。

  陳平安微笑道:「好的,多謝提醒。」

  少年擺擺手,就要轉身跑回鋪子。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

  少年立即停步,點頭道:「但說無妨,能說的,我肯定不藏掖。」

  陳平安問道:「這八幅神女壁畫,機緣那麼大,這骸骨灘披麻宗為何不圈禁起來?即便自家弟子抓不住福緣,可肥水不流外人田,難道不是常理嗎?」

  少年笑道:「披麻宗可沒這麼小氣,與其竊據寶地、獨霸機緣,還不如與那些有緣人結一份善緣。披麻宗祖師堂有一句祖訓,『我輩大道修行,切忌擔夫爭道。』」

  陳平安將這句言語細細咀嚼一番後,感慨道:「披麻宗氣魄甚大!」

  少年直樂呵,別看少年個兒不高,相貌平平,其實卻是披麻宗祖師堂的內門弟子,修行有成,故而神華內斂,雖然年齡極小,輩分卻很不低,只是與壁畫城店鋪的少女自幼熟識,一有機會就下山來搭把手,到了披麻宗山頭,喊他小師叔的白髮老修士,不在少數。

  再與少年道了聲謝,陳平安就往入口處走去,既然買過了那些神女圖,作為將來在北俱蘆洲開門做生意的老本,算是不虛此行,就不再繼續逛蕩壁畫城,一路上其實看了些大小店鋪兜售的鬼修器物,物件好壞且不說,貴是真的貴,估計真正的好物件和尖兒貨,得在這邊待上一段時間,慢慢尋找那些躲在街巷深處的老字號,才有機會找著,不然渡船黃掌櫃就不會提這一嘴,只是陳平安不打算碰運氣,再者壁畫城最拔尖的陰靈傀儡,買了當扈從,陳平安最不需要,所以趕往距離披麻宗山頭六百里外的搖曳河祠廟。

  出了壁畫城,看了眼山頭雲霧繚繞,遮掩高處風景的披麻宗,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桐葉洲的太平山。

  山腳熙熙攘攘,人滿為患,這座嫡傳三十六、外門一百零八人的仙家府邸,對於一座宗字頭洞府而言,修士實在是少了點,山上多半是冷冷清清。

  其實如今自己的落魄山也差不多。

  還是人太少了。

  但是將來人一多,陳平安也擔心,擔心會有第二個顧璨出現,哪怕是半個顧璨,陳平安也該頭大。

  道家曾有一個俗子憂天的典故,陳平安翻來覆去看過很多遍,越看越覺得回味無窮。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顛了顛包裹,收起思緒,繼續遠遊。

  依舊徒步前往。

  至於呼吸快慢與腳步深淺,刻意保持在世間尋常五境武夫的氣象。

  河神祠廟很好找,只要走到搖曳河畔,然後一路往北就行,鬼蜮谷位於那座祠廟的東北方,勉强能算順路。

  搖曳河河面極寬,一望無垠,水深河緩,有觀湖之感。

  搖曳河上沒有一座橋,據說是這位河神不喜他人在自己頭上行走,所有多渡口和舟船,陳平安在一座小渡口歇腳,喝了碗當地的陰沉茶,一般來說,煮茶之水,河水是下下品,但是這裡的陰沉茶,隨意汲水河中,茶水竟是極為爽口甘冽,多半是搖曳河水運濃郁的關係。水運鼎盛,又無形中惠澤兩岸,草木豐茂,大叢大叢的蘆葦蕩,初冬時分,依舊綠意蔥蘢,故而多飛禽水鳥棲息。

  這一路行來,偶爾能夠看到遊歷修士,身邊跟隨著鐵甲錚錚作響的陰靈扈從,腳步卻極為輕靈,幾乎不濺塵土,如同寶瓶洲藩屬小國的江湖高手,身上披掛的鎧甲極為精良,篆刻有道家符籙,金線銀線交錯,瑩光流淌,顯然不是凡品,魁梧陰靈幾乎全部覆有面甲,些許裸露出來的肌膚,呈現青黑之色。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北俱蘆洲的修士,無論境界高低,相較於寶瓶洲修士在大渡口行走的那種謹小慎微,多有克制,此地修士,神色旁若無人,十分豪放。

  如果裴錢到了這邊,估計會覺得如魚得水。

  陳平安又要了兩碗陰沉茶,倒不是陳平安口渴到了需要牛飲的地步,而是茶攤的規矩就是三碗茶水賣一顆雪花錢,喝不到三碗,也是一顆雪花錢起步。

  陳平安沒那麼著急趕路,就慢慢喝茶,然後十幾張桌子坐了大半,都是在此歇腳,再往前百餘里,會有一處古跡,那邊的搖曳河畔,有一尊倒地的遠古鐵牛,來歷不明,品秩極高,接近於法寶,既未被搖曳河神沉入河中鎮壓水運,也沒有被骸骨灘大修士收入囊中,曾經有位地仙試圖竊走此物,但是下場不太好,河神明明對此視而不見,也未以神通攔阻,搖曳河的河水卻暴虐洶湧,鋪天蓋地,竟是直接將一位金丹地仙給捲入河水,活活溺死,在那之後,這尊重達數十萬斤的鐵牛就再無人膽敢覬覦。

  陳平安剛喝完第二碗茶水,不遠處就有一桌客人跟茶攤夥計起了爭執,是為了茶攤憑啥四碗茶水就要收兩顆雪花錢的事情。

  掌櫃是個憊懶漢子,瞧著自傢伙計與客人吵得面紅耳赤,竟然幸災樂禍,趴在滿是油漬的櫃檯那邊獨自小酌,身前擺了碟佐酒菜,是生長於搖曳河畔格外鮮美的水芹菜,年輕夥計也是個强脾氣的,也不與掌櫃求援,一個人給四個客人圍住,依舊堅持己見,要麼乖乖掏出兩顆雪花錢,要麼就有本事不付帳,反正銀子茶攤這兒是一兩都不收。

  一位大髯紫面的壯漢,身後杵著一尊氣勢驚人的陰靈扈從,這尊披麻宗打造的傀儡背著一隻大箱子。紫面漢子當場就要翻臉,給一位大大咧咧盤腿坐在長凳上的佩刀婦人勸了句,壯漢便掏出一枚小暑錢,重重拍在桌上,「兩顆雪花錢對吧?那就給老子找錢!」

  這明擺著是刁難和噁心茶攤了。

  山上的修行之人,以及一身好武藝在身的純粹武夫,出門遊歷,一般來說,都是多備些雪花錢,怎麼都不該缺了,而小暑錢,當然也得有些,畢竟此物比雪花錢要更加輕盈,便於攜帶,如果是那擁有小仙塚、玲瓏武庫這些方寸物的地仙,或是自幼得了這些珍稀寶貝的大山頭仙家嫡傳,則兩說。

  至於更加金貴的穀雨錢,甚至不是什麼多多益善,因為用得著穀雨錢的地方,不太多,除非是一下山,就直奔大筆交易去的。

  結果年輕夥計直接頂了一句,「你咋不掏出顆穀雨錢來?」

  紫面漢子一瞪眼,雙臂環胸,「少廢話,趕緊的,別耽誤了老子去河神祠燒香!」

  那掌櫃漢子終於開口解圍道:「行了,趕緊給客人找錢。」

  年輕夥計抓起小暑錢去了櫃檯後邊,蹲下身,響起一陣錢磕錢的清脆聲響,楞是拎了一麻袋的雪花錢,重重摔在桌上,「拿去!」

  紫面漢子笑了笑,招了招手,身後陰靈扈從抓起那袋子沉甸甸的雪花錢,放入身後箱中。

  年輕夥計板著臉道:「恕不送客,歡迎別來。」

  紫面漢子又掏出一顆小暑錢放在桌上,獰笑道:「再來四碗陰沉茶。」

  年輕夥計怒道:「你他娘的有完沒完?!」

  那個盤腿而坐的婦人扭轉身軀,姿容一般,身段誘人,這一擰,愈發顯得峰巒起伏,她對年輕夥計嬌笑道:「既然是做著開門迎客的買賣,那就脾氣別太沖,不過姐姐也不怪你,年輕人火氣大,很正常,等下姐姐那碗茶水,就不喝了,算是賞你了,降降火。」

  其餘幾張桌子的客人,哄然大笑,還有怪叫連連,有青壯漢子直接吹起了口哨,使勁往那婦人身前風光瞥去,恨不得將那兩座山頭用眼神剮下來搬回家中。

  年輕夥計惱羞成怒,正要對這個騷狐狸破口大駡,而婦人身邊一位佩劍青年,已經躍躍欲試,以手心悄悄摩挲劍柄,似乎就等著這夥計口無遮攔羞辱婦人。

  好在那掌櫃終於放下筷子,對那個年輕夥計開口道:「行了,忘了怎麼教你的了?當面破人,惹禍最大。茶攤規矩是祖輩傳下來的,怪不得你强,客人不高興,也沒法子,可駡人就算了,沒這麼做生意的。」

  然後掌櫃漢子笑望向那撥客人,「生意有生意的規矩,但是就像這位漂亮姐姐說的,開門迎客嘛,所以接下來這四碗陰沉茶,就當是我結識四位好漢,不收錢,如何?」

  婦人掩嘴嬌笑,花枝亂顫。

  紫面漢子點點頭,收起那顆小暑錢,白喝了新上桌的四碗陰沉茶,這才起身離去。

  婦人還不忘轉身,拋了個媚眼給年輕夥計。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瞥了眼桌上其中一隻還剩下大半碗茶水的白碗,碗沿上,還沾著些不易察覺的胭脂。

  掌櫃漢子笑著搖搖頭,繞出櫃檯,搶在年輕夥計之前,將那只白碗隨手一丟,拋入搖曳河水當中。

  陳平安喝完了茶水,將一枚雪花錢放在桌上,起身離去。

  從壁畫城至此過河渡口,出現岔路,小路臨河,大路稍稍遠離河畔,這裡頭也有講究,此地河神是個喜靜不喜鬧的性子,而骸骨灘那條大路,每天路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據說是容易叨擾到河神老爺的清修,所以披麻宗出錢,打造了兩條道路供人趕路,喜歡賞景就走小路,跑生意就走大路,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所走小路,行人稀疏。畢竟搖曳河的風景再好,到底還只是一條平緩大河而已,先前從壁畫城行來,尋常遊客,那股新鮮勁兒也就過去,坑坑窪窪的小泥路,比不得大路車馬平穩,而且大路兩側還有些路邊擺攤的小包袱齋,畢竟在壁畫城那邊擺攤,還是要交出一筆錢的,不多,就一顆雪花錢,可蚊子腿也是肉。

  結果當陳平安沿著河畔小路行去十數里,陳平安依稀聽到遠處一大叢蘆葦蕩當中,一陣有氣無力的叫駡聲傳來,走出相互攙扶的四人,正是先前跟茶攤掰腕子較勁的客人,其中那位婦人腹部驟然響起打雷聲,嬌柔喘氣道:「哎呦喂,我的親娘唉,又來了。」婦人轉身一路踉蹌小跑向蘆葦蕩深處,不忘提醒道:「讓你那尊剛買的傀儡滾遠點,這荒郊野嶺的,沒給野漢子看去老娘的屁股蛋兒,難道還給一頭陰物占了便宜去?」

  陳平安目不斜視,加快步伐。

  那個紫面漢子瞥了眼陳平安。

  身邊那個佩劍青年小聲道:「這麼巧,又碰上了,該不會是茶攤那邊合夥搗鼓出來的仙人跳吧?先前見財起意,這會兒打算趁虛而入?」

  一位管家模樣的灰衣老人揉了揉絞痛不已的肚子,點頭道:「小心為妙。」

  紫面大漢臉色陰沉,「沒想到這骸骨灘真是無法無天,一個做那不長腳生意的茶攤,都敢如此下作!」

  灰衣老人無奈道:「骸骨灘歷來就多奇人異士,咱們就當吃一塹長一智吧,多想想接下來的路途該怎麼走,真要是茶攤那邊謀財害命,到達河神祠廟之前的這段路程,難走。」

  青年望向那個斗笠年輕人的背影,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那咱們先下手為强?總好過給他們探查了虛實,然後在某個地方咱們來個甕中捉鱉,說不定殺雞儆猴,對方反而不敢隨便下手。」

  紫面漢子覺得在理,灰衣老人還想要再謀劃謀劃,漢子已經對青年劍客沉聲道:「那你去試試深淺,記得手腳乾淨點,最好別丟河裡,真要著了道,咱們還得靠著那位河神老爺庇護,這一拋屍河中,說不定就要頂撞了這條河的河神,這麼大蘆葦蕩,別浪費了。」

  佩劍青年笑著點頭,然後笑呵呵道:「瞧著像是位過了煉體境的純粹武夫,若萬一是個深藏不露的,有一顆英雄膽,不說陰溝裡翻船,可想要拿下問話,很棘手。」

  紫面漢子瞥了眼灰衣老者,後者默默點頭。

  兩人先後向前掠去。

  片刻之後,紫面漢子揉著又開始翻江倒海的肚子,見兩人原路返回,問道:「完事了?」

  灰衣老人搖頭道:「一下子就跑沒影了,比兔子還快,不過也有可能是見機不妙,隱匿在了蘆葦蕩中,隨便一趴,難找。」

  大髯紫面的漢子臉色陰沉,環顧四周,「那就沒轍了,再往前走一段路,我們見機行事,實在不行,就回去渡口那邊,跟那下藥的掌櫃漢子低個頭,就當是咱們强龍不鬥地頭蛇。」

  婦人一手叉腰,蹣跚走出蘆葦蕩,病懨懨道:「茶攤那廝蔫兒壞,挨千刀的笑面虎,好霸道的瀉藥,便是頭壯牛,也給撂倒了,真是不曉得憐花惜玉。」

  陳平安先前離開小路,折入蘆葦蕩中去,一路彎腰前掠,很快就沒了身影。

  走出二十餘里後才放緩身形,去河邊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臉,然後趁著四下無人,將裝有神女圖的包裹放入咫尺物當中,這才輕輕躍起,踩在茂盛繁密的蘆葦蕩之上,蜻蜓點水,耳畔風聲呼嘯,飄蕩遠去。

  那一撥江湖人,即便有陰靈傀儡擔任貼身扈從,加在一起,估計也不如一個經驗老道的龍門境修士,陳平安不願到了北俱蘆洲就跟人打打殺殺,何況還是被殃及池魚,兆頭不好。

  臨近河神祠廟,小路那邊也多了些行人,陳平安就飄落在地,走出蘆葦蕩,步行前往。

  先前站在蘆葦叢頂,遠望那座享譽半洲的著名祠廟,只見一股濃郁的香火霧靄,沖天而起,以至於攪動上方雲海,七彩迷離,這份氣象,不容小覷,便是當初路過的桐葉洲埋河水神廟,和後來升宮的碧游府,都不曾這般奇異,至於家鄉那邊綉花江一帶的幾座江神廟,同樣無此異象。

  老百姓有老百姓燒的香。

  還有專供豪客的水香。

  河神祠廟這邊十分厚道,竪有木牌告示不說,還有一位年幼童子,專門守在木牌那邊,稚聲稚氣,告知所有來此請香的客人,入廟禮神燒香,只看心誠不誠,不看香火貴賤。

  陳平安沒省這錢,請了一筒祠廟專門禮神的搖曳河水香,價格不菲,十顆雪花錢,香筒不過裝了九支香,比起青鸞國那座河神祠廟的三炷香一顆雪花錢,貴了不少。

  陳平安從紋青綠水花的黃竹香筒拈出三支,跟隨香客們進了祠廟,在主殿那邊點燃三炷香,雙手拈香,高舉頭頂,拜了四方,然後去了供奉有河神金身的主殿,氣勢森嚴,那尊彩繪神像全身鎏金,高度有僭越嫌疑,竟然比龍泉郡的鐵符江水神神像,還要高出三尺有餘,而大驪王朝的山水神祇,神像高度,一律嚴格恪守書院規矩,只是陳平安一想到這是北俱蘆洲,也就不奇怪了,這位搖曳河水神的容貌,是一位雙手各持劍鐧、腳踩鮮紅長蛇的金甲老者,做天王怒目狀,極具威勢。

  然後陳平安光是逛了一遍多達十數進的巨大祠廟,走走停停,就花費了半個多時辰,屋脊都是矚目的金色琉璃瓦。

  其中有一座偏殿打造成水中龍宮模樣,塑像栩栩如生,盡是大魚蛇蛟化作人形後的輔佐將官,姿態百千,有老香客與自家孩童笑言,這就是河神老爺的別宮,一到了晚上,這些個個可以呼風喚雨的麾下文官武將,就會活過來,只不過祠廟有夜禁,到了夜間,只有那些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們,才有資格來此登門做客,與河神老爺喝酒飲茶。

  陳平安先前在後殿那邊稍有停留,見著了一幅楹聯,便又拈出三支香,點燃後,畢恭畢敬站在白玉廣場上,然後插在香爐內,這才離開。

  陳平安身後那黑底金字的楹聯,是那「心誠莫來磕頭,自有陰德庇護」,「為惡任你燒香,徒惹水神發火」。

  陳平安離開這座河神祠廟後,繼續北遊。

  日下西山,黃昏中,陳平安來到一座小渡口,需要乘坐渡船過岸,才能去往那座陳平安在骸骨灘轄境,最想要好好走上一遭的鬼蜮谷。

  只是渡口的渡船和老少舟子們都已歇工,渡船停岸拴繩,紛紛返回家中,陳平安想要加價過河,依然沒人答應,都說渡船夜不過河,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不然河神老爺要生氣的,只有三種人例外,士子進京趕考,有人病種求醫,苦難之人想要投河自盡。

  陳平安想著搖曳河不架橋梁的講究,以及這些規矩,連掠水過河的心思都沒有了,乾脆就在渡口附近的河邊僻靜處,點燃篝火,打算明早天一亮再乘坐渡船過岸。

  夜幕沉沉,河水緩緩。

  陳平安面朝河水,盤腿而坐,練習劍爐立樁。

  一夜無事。

  天微微亮,陳平安起身走向渡口,有一位肌膚油亮發黑的健碩老舟子,已經蹲在渡口那邊,等待客人。

  陳平安與老舟子談妥了價格,八錢銀子,老人說再等等,載一個人過河,只掙八錢銀子,有些對不起一身氣力,就問陳平安樂不樂意等一等,只要再來一人,再掙八錢銀子,就可以撐船渡河。陳平安笑著說沒關係,等著便是,反正不著急趕路。陳平安摘了斗笠,與老舟子一起坐在渡口,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壺內酒水,都是董水井贈送給落魄山的自釀米酒。

  老舟子聞著酒香,眼睛一亮,轉過身,笑問道:「這位公子,能不能賞口酒喝?」

  陳平安就要遞給養劍葫,老舟子擺擺手,雙手合捧,笑道:「公子是講究人,我這糟老漢可不能不講究,公子只管倒酒在我手中。」

  陳平安便倒了酒,老舟子抬起手心滿是老繭的雙手,低頭如牛飲水,喝完之後,砸吧砸吧嘴,笑問道:「公子可是去往那座『不回頭』?哦,這話兒是咱們這兒的方言,按照披麻宗那些大神仙老爺們的說法,就是鬼蜮谷。」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慕名前往,我是一名劍客,都說骸骨灘三個地方必須得去,如今壁畫城和河神祠都去過了,想要去鬼蜮谷那邊長長見識。」

  老舟子伸出兩根手指,拈了拈一旁盤腿而坐的陳平安青衫衣角,嘖嘖道:「我就說嘛,公子其實也是位年輕神仙,老漢我別的不說,一輩子在這河上迎來送往,兜裡銀子沒響動,可眼力還是有的,公子這身衣衫,老值錢了吧?」

  陳平安爽朗笑道:「出門在外,還是要講一講派頭的,打腫臉充胖子嘛。」

  老舟子說道:「公子這外鄉口音,一聽就是別洲人士,一定要改改,咱們這兒吧,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越是沒本事的,越喜歡抱團欺生。」

  陳平安嗯了一聲,「老伯說得是。」

  老舟子轉頭瞥了眼,「公子運氣不錯,這麼早就有人來渡口,咱們好像可以過河了。」

  陳平安這才順著老人視線,轉頭望去,是一位蹣跚而行的老嫗,再定睛一看老嫗面容,陳平安便有些無奈。

  老嫗到了渡口這邊,一聽老舟子要收八錢銀子,便開始犯難,然後轉頭望向陳平安,陳平安一臉初出茅廬的江湖雛兒模樣,先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等到老嫗楞了楞後,主動開口詢問這位公子能否幫個忙,她身上只有四五錢銀子,勞煩公子墊一墊,好心一定有報。

  陳平安只是搖頭。

  老舟子便有些著急,使勁給陳平安使眼色,可惜在老人眼中,先前挺伶俐一後生,這會兒像是個不開竅的木頭人。

  鬧到最後,老嫗便氣呼呼說欠著錢,下次過河再還,老舟子也答應了。

  撐船過河,小舟上氣氛有些尷尬。

  陳平安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老僧入定。

  老舟子有些著急,但是又不好明說什麼。

  老嫗最氣,覺得那個年輕人,真是雞賊摳搜。

  她越想越氣,狠狠剮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只當是沒看到。

  後來似乎「忍不住」,開始搬弄大道理,與老嫗扯了一通迂腐酸文,大致意思就是為何怨不得他小氣。

  老嫗聽得一拍船欄。

  老舟子直翻白眼。

  結果到了對岸渡口,老舟子剛想要說些什麼,給那老嫗一把扯住袖子。

  陳平安跳下渡船,告辭一聲,頭也沒轉,就這麼走了。

  老舟子瞠目結舌,楞了半天,轉頭對那位「老嫗」問道:「就這麼算了?不可惜嗎?」

  佝僂老嫗此刻已經站直身體,冷笑道:「不然如何?還要我倒貼上去?是他自己抓不住福緣,怨不得別人!三次過過場的小考驗,這傢伙是頭一個過不去的,傳出去,我要被姐妹們笑話死!」

  老舟子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怎麼那個年輕人,像是故意錯過這樁天大福緣的?

  第一場考驗,是「老嫗」設置的,是否强行過河,年輕人通過了,之後自己代替她,又象徵性考驗了他一次,年輕人也順利通過了第二場考驗,大大方方給了一口酒喝,所以老舟子覺得大局已定,事情肯定成了,便賣了年輕人一個小人情,故意撤去了些許障眼法,露出了一點蛛絲馬跡,既然年輕人已經去過了河神廟,就該有所察覺才對,更應該應對得體,不會在幾錢銀子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上斤斤計較,剛剛是誰說「行走江湖,打腫臉充胖子」來著?

  老嫗一陣火大,一跺腳,竟是連老舟子和渡船一起沉入搖曳河水底。

  兩人一渡船,在河底穿梭自如。

  老嫗已經恢復曼妙真身,彩帶飄搖,傾國傾城的容顔,當之無愧的神女之姿。

  老舟子嘆息不已,替那年輕人十分惋惜。

  陳平安離開渡口後,開始撒腿飛奔,只恨御劍升空太扎眼,不然跑得更遠。

  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壓了壓驚,然後陳平安笑了起來,學那裴錢走了幾步路,沾沾自喜,我陳平安可是老江湖!

  陳平安笑過之後,又是一陣後怕,抹了抹額頭冷汗,還好還好,虧得自己機敏,不然掰手指算一算,要被寧姑娘打死多少回?即便不被打死,下次見了面,還敢奢望抱一下她,還親個錘兒的嘴……

  對岸渡口那邊,姜尚真先前心意微動,察覺到一點跡象,便果斷去而復返,這會兒伸手捂住額頭,喃喃道:「陳平安,陳兄弟,陳大爺!還是你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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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7 01:40:43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八十七章 畫卷中

  老舟子繼續在河底撐蒿,渡船如一尾游魚,直奔下游,風馳電掣。

  在凡俗夫子眼中渾濁不清的水中,於老舟子而言,洞若觀火,並且那些星星點點的水運精華,更是瞧著喜人。

  去往河神祠廟的這條水路當中,偶爾會有孤魂野鬼游曳而過,見著了老舟子,都要主動跪地磕頭。

  搖曳河水運濃郁,加上河神並未大肆攫取,悉數收入祠廟,使得在此溺死的冤魂,淪為喪失靈智的厲鬼可能性小了許多,亦是功德一樁,只不過搖曳河祠廟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減慢香火精華的孕育速度,日積月累,今年少了一斤,明年缺了八兩,本該用來塑造、淬煉金身品秩的香火精華,缺失份額,相當可觀,落在別處江水正神眼中,大概就是這位河神腦子真進水了。

  一位靠人間香火吃飯的山水神靈,又不是修道之人,關鍵搖曳河祠廟只認骸骨灘為根本,並不在任何一個王朝山水譜牒之列,為此搖曳河上游途徑的王朝皇帝藩屬君主,對於那座建造在轄境之外的祠廟態度,都很微妙,不封正不禁絕,不支持百姓南下燒香,各處沿途關隘也不阻攔,故而河神薛元盛,還是一位不屬一洲禮制正統的淫祠水神,竟然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陰德,竹籃打水,留得住嗎?此處栽樹,別處開花,意義何在?

  功德一事,最是天意難測,若是入了神祇譜牒,就等於有據可查,只要一地山河氣運穩固,朝廷禮部按部就班,勘驗之後,按例封賞,諸多後遺症,一國朝廷,就會在無形中幫著抵禦消彌許多業障,這就是旱澇保收的好處,可沒了那重身份,就難說了,一旦某位百姓許願祈福成功,誰敢保證後邊沒有一團亂麻的因果糾纏?

  那位走出壁畫的神女心情不佳,神色鬱鬱。

  涉及各自大道,老舟子這個老鄰居,不好多說什麼,此時安慰人的言語,未必不是傷口撒鹽。

  壁畫城八幅神女天官圖,存世已久,甚至比披麻宗還要歷史悠遠,當初披麻宗那些老祖跨洲來到北俱蘆洲,十分艱辛,選址於一洲最南端,是不得已而為之,當時惹上了北方數位行事跋扈的劍仙,無法立足,既有遠離是非之地的考量,無意中發掘出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壁畫,因此將骸骨灘視為一處風水寶地,也是重要原因,只是這裡邊的艱辛困苦,不足為外人道也,老舟子親眼是看著披麻宗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光是處理那些占地為王的古戰場陰兵陰將,披麻宗為此隕落的地仙,不下二十人,就連玉璞境修士,都戰死過兩位,可以說,如果不曾被排擠,能夠在北俱蘆洲中部開山,如今的披麻宗,極有可能是躋身前五的大宗,這還是披麻宗修士從無劍仙、也從不邀請劍仙擔任山門供奉的前提下。

  老舟子其實還是第一次見到神女真身,以往八位天官神女當中,有神女之一的「春官」,可以於夢中遠遊,類似大修士的陰神出竅,並且全然無視諸多禁制,借此與人間修士短暫交流,早年這位神女拜訪過搖曳河祠廟,只是之後沒多久,神女春官便與長檠、斬勘一樣,選中了自己相中的侍奉對象,離開骸骨灘。當時雙方秘密約定,老舟子會幫著她們設置一兩場象徵性考驗,作為報答,她們願意在將來搖曳河祠廟危難之際,出手相助三次。在那之後,寶蓋、靈芝也陸續離開壁畫城,然後整整五百多年光陰,三幅壁畫陷入沉寂,搖曳河如今已經用掉兩次機會,渡過難關,所以老舟子才會如此上心,希望又有新的機緣落在俗子或是修士頭上,老舟子是樂見其成的。

  千年以來,風雲變幻,五幅壁畫中的神女,為主人戰死一位,選擇與主人一同兵解消亡兩位,僅存俗稱「仙杖」的斬勘神女,以及那位不知為何銷聲匿跡的春官神女,其中前者選中的寒酸書生,如今已是仙人境的一洲山巔修士,也是先前劍修遠赴倒懸山的隊伍當中,為數不多劍修之外的得道修士。

  當下這位乘坐渡船的神女,身邊並無畫卷上的那頭七彩鹿陪同。

  大概正因為如此,壁畫才未褪色,不然老舟子得陪著神女一起尷尬到無地自容。

  漫長的等待,好不容易選中了一位生死相隨的侍奉之人,結果人家沒半點眼力勁兒,沒通過那點芝麻大小的考驗不說,還直接腳底抹油,跑路了。

  如果壁畫城那邊再變成了白描畫卷,豈不是要害得這位天官神女好似無家可歸?這跟搖曳河中那些游來蕩去的溺死鬼、骸骨灘鬼蜮谷那麼多徘徊陰靈,有什麼兩樣?

  至於這八位神女的真正根腳,老舟子即便是此地河神,依舊毫不知情。

  不出意外,披麻宗修士也知之甚少,極有可能碩果僅存的三位高齡老祖,只是知道個一鱗半爪。

  最奇怪的地方,在於當年那位春官神女,與老舟子有過那場推誠布公的秘密會晤,坦言她們自己也沒有了記憶,不知沉睡了多久,直到披麻宗修士開闢洞府,牽動陣法,她們這才醒過來,八幅壁畫,看似在壁畫城各據一方,實則連為一體,按照當時修士的說法,就是一座破碎秘境,她們也曾憑藉裡邊的山水建築、花草古木、書籍等遺物進行推演,試圖順藤摸瓜,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可惜始終如有天塹橫亙,迷霧重重,無法破解。

  臨近河神祠廟,老舟子忍不住喟嘆一聲。

  站在渡船另一邊的神女也幽幽嘆息,尤為纏綿悱惻,彷彿是一種人間不曾有的天籟。

  老舟子忍不住有些埋怨那個年輕後生,到底是咋想的,先前暗中觀察,是腦瓜子挺靈光一人,也重規矩,不像是個小氣的,為何福緣臨頭,就開始犯渾?真是命裡不該有、到手也抓不住?可也不對啊,能夠讓神女青眼相加,萬金之軀,離開畫卷,本身就說明了許多。

  這位神女轉頭看了一眼,「那個先前站在河畔的男子修士,不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吧?」

  老舟子搖搖頭,「山上三位老祖我都認得,哪怕下山露面,都不是喜好擺弄障眼法的豪邁人物。」

  神女想了想,「觀其氣度,倒是記起早年有位姐妹看中過一人,是個年紀輕輕的外鄉金丹修士,差點讓她動了心,只是秉性實在太無情了些,跟在他身邊,不吃苦不受氣,就是會無趣。」

  老舟子楞了一下,問了大致時間。

  得到答案後,老舟子有些頭疼,自言自語道:「不會是那個姓姜的色胚吧,那可是個壞到流膿的壞種。」

  不曾想神女點頭道:「好像確實姓姜。當時年輕人口氣頗大,說終有一日,便是神仙姐姐們一位都瞧不上他,也要不管是在家,還是不在家的,他都要將八幅畫全部取走,好好供奉起來,他好每天對著畫卷吃飯飲酒。不過此人言語輕佻,心境卻是不俗。」

  老舟子疑惑道:「這傢伙當年可是個處處留情的風流種,怎的就無情無趣了?」

  神女搖頭道:「我們的觀人之法,直指心性,不說與修士大不相同,與你們山水神祇似乎也不太一樣,這是我們一門與生俱來的神通,我們其實也不覺得全是好事,一眼望去,盡是些渾濁心湖,齷齪念頭,或是爬滿蛇蠍的洞窟,或人首妖身的妖媚之物扎堆纏繞,諸多醜陋畫面,不堪入目。所以我們經常都會故意沉睡,眼不見心不煩,如此一來,若是哪天驟然醒來,大致便知機緣已至,才會開眼望去。」

  老舟子贊嘆道:「大千世界,神異非凡。」

  這位騎鹿神女猛然轉頭望向壁畫城那邊,眯起一雙眼眸,神色冷峻,「這廝膽敢擅闖府邸!」

  老舟子面無表情。

  心想不用猜了,肯定是那惡名狼藉的姜尚真。

  ————

  壁畫城那邊,一大片山上秘制的燈籠驟然熄滅,本該燈火長明、百年才需一換的燈籠出了問題,自然而然引起恐慌,一旦大修士在此傾力交手,能夠傷及披麻宗山水陣法的根本,那麼壁畫城一塌,後果不堪設想,故而幾位負責看管三幅壁畫的披麻宗祖師堂嫡傳修士,紛紛御風淩空,望向那片騷動混亂的,試圖找出罪魁禍首,一旦被認定是有修士毀壞壁畫城,伺機盜畫,他們有權將其就地正法,先斬後奏。

  其中一堵牆壁神女圖附近,在披麻宗看守修士分心遠眺之際,有一縷青煙先是攀附牆壁,如靈蛇遊走,然後瞬間竄入壁畫當中,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直接破開壁畫本身的仙術禁制,一閃而逝,如雨滴入湖,動靜細微,可仍是讓附近那位披麻宗地仙修士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沒能看出端倪,猶不放心,與那位壁畫神女告罪一聲,御風行走,來到壁畫一丈之外,運轉披麻宗獨有的神通,一雙眼眸呈現出淡金色,視線巡視整幅壁畫,以免錯過任何蛛絲馬跡,可反復查看兩遍,到最後也沒能發現異常。

  眼前這幅壁畫城僅剩三份福緣之一的古老壁畫,是八幅天庭女官圖中極為重要的一幅,在披麻宗秘檔中,畫中所繪神女,騎乘七彩鹿,背負一把劍身一側篆文為「快哉風」的木劍,地位尊崇,排在第二,但是重要性,猶在那幅俗稱「仙杖」、實則被披麻宗命名為「斬勘」的神女之上,所以披麻宗才會讓一位有望躋身上五境的金丹地仙,在此監管。

  中年修士沒能找到答案,但仍是不敢掉以輕心,猶豫了一下,他望向壁畫城中「掣電」神女圖那邊的店鋪,以心湖漣漪之聲告訴那個少年,讓他立即返回披麻宗祖山,告訴祖師堂騎鹿神女這邊有點異樣,務必請一位老祖親自來此督查。

  那少年雖然先前下山幫著青梅竹馬的少女做生意,很不開竅,可是遇到大事,心境極穩,與少女告辭一聲,走出店鋪後,神色肅穆,雙指掐訣,輕輕跺腳,立即有一位披麻宗轄境內的土地破土而出,竟是位娉娉裊裊的豆蔻少女,只見她雙臂高抬,托有一把劍氣凜然的無鞘古劍,不過從離開披麻宗地底深處的山根地宮,到托劍現身,畢恭畢敬將那把必須常年在地下磨劍的古劍遞出去,這位模樣俏麗的「土地婆」都施展了障眼法,地仙之下,無人可見。

  少年道了一聲謝,雙指並攏,輕輕一抹,古劍顫鳴,破空而去,少年踩在劍上,劍尖直指壁畫城頂部,竟是近乎筆直一線沖去,被山水陣法加持的厚重土層,竟是毫不阻滯少年御劍,一人一劍,沖霄而起,一鼓作氣破開了那座如同一條披麻宗祖山「白玉腰帶」雲海,飛速前往祖師堂。

  中年修士落回地面,撫鬚而笑,這個小師侄雖然與自己不在祖師堂同支,但是宗門上下,誰都器重和喜歡。

  披麻宗死板規矩多,例如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人,其餘修士,必須在半山腰處的掛劍亭那邊,開始徒步登山,任你天快塌下來了,也要乖乖走路。而這位自幼便得到那把半仙兵秘密認主的少年,就是例外之一。中年修士不是不可以飛劍傳訊回祖師堂,但是這裡邊,內幕重重,哪怕是少年自己都渾然不覺,這亦是山上修道的玄妙之處,「知之為不知」,旁人點破了,自己看似知道了,原本可能到手的機緣也就跑了。

  所以最好還是讓少年去稟報此事,讓其多承擔一些因果,未必肯定成事,但最少不是壞事。

  披麻宗雖然度量極大,不介意外人取走八幅神女圖的福緣,可少年是披麻宗開山立宗以來,最有希望靠自己抓住一份壁畫城的大道機緣,當年披麻宗打造山水大陣之際,破土動工,出動了數以百計的開山傀儡力士,還有十數條搬山猿、攆山狗,幾乎將壁畫城再往下十數里,翻了個底朝天,以及那麼多在披麻宗祖譜上留名的大修士,都未能成功找到那把開山鼻祖遺留下來的古劍,而這把半仙兵,相傳又與那位騎鹿神女有著千絲萬縷的牽連,所以披麻宗對於這幅壁畫機緣,是要爭上一爭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少年在那雲海之上,御劍直去祖師堂。

  披麻宗三位祖師爺,一位老祖閉關,一位駐扎在鬼蜮谷,繼續開疆拓土。

  唯一一位負責坐鎮山頭的老祖站在祖師堂門口,笑問道:「蘭溪,這麼火急火燎,是壁畫城出了紕漏?」

  持劍少年便將金丹師兄的說辭重複了一遍。

  老祖師皺了皺眉頭,「是那幅騎鹿神女圖?」

  少年點點頭。

  老祖師一把抓起少年肩頭,山河縮地,轉瞬間來到壁畫城,先將少年送往店鋪,然後獨自來到那幅畫卷之下,老者神色凝重。

  中年金丹修士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超乎想像。

  老祖師冷笑道:「好傢伙,能夠無聲無息破開兩家的雙重禁制,闖入秘境。」

  中年修士臉色微變。

  老人揮揮手,「小心是那調虎離山之計,你去蘭溪那邊護著,也不用太緊張,終究是自家地盤。我得再回一趟祖師堂,按照規矩,燒香敲門。」

  中年修士點點頭,去往店鋪那邊。

  店鋪那邊。

  少女悄悄問道:「咋回事?」

  少年笑道:「跑了趟祖師堂。」

  中年修士走入店鋪,少年疑惑道:「楊師兄你怎麼來了?」

  中年修士笑道:「隨便看看。」

  眼前少年,雖然如今才洞府境修為,卻是他的小師弟,名叫龐蘭溪,少年爺爺是披麻宗的客卿,正是店鋪所有神女圖廊填本的主筆人,天賦極佳的龐蘭溪,是披麻宗從未出現過的劍仙胚子,更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開山弟子,同時也是關門弟子,因為這位被譽為北俱蘆洲南方殺力穩居前十的玉璞老祖,曾經在祖師堂立誓此生只收取一名弟子,所以老祖當年收取還是一個幼童的龐蘭溪作為嫡傳,本該是一樁可喜可賀的盛事,但是脾氣古怪的老祖卻讓披麻宗不用聲張,只說了一句極其符合老祖脾氣的言語:不用急,等我這徒兒躋身了金丹再宴請八方,反正用不了幾年。

  中年修士看著無憂無慮的龐蘭溪,心中苦笑不已,小師弟,當下可是你的大道關鍵時期。

  ————

  一座彷彿仙宮的秘境當中,一位中年男子驀然現身,一個踉蹌,抖了抖袖子,笑道:「總算得償所願,能夠來此瞧瞧仙女姐姐們的絕世風采。」

  他輕輕喊道:「喂,有人在嗎?」

  他緩緩散步,環顧四周,欣賞仙境風光,突然抬起手,捂住眼睛,念叨道:「這是仙女姐姐們的閨閣之地,我可莫要瞧見不該看的。」

  ————

  骸骨灘以北,有一位年輕女冠離開初具規模的宗門山頭,她作為北俱蘆洲歷史上最年輕的仙家宗主,獨自駕馭一艘天君師兄贈送的仙家渡船,火速往南,作為一件仙家至寶流霞舟,速度猶勝跨洲渡船,竟是能夠直接在相距千百里的兩處雲霞之中,好似修士施展縮地成寸,一閃而過,無聲無息。

  至於骸骨灘鬼蜮谷邊境上,頭戴斗笠的年輕劍客,與當地駐守修士打理的鋪子,購買了一本專門解釋鬼蜮谷注意事項的厚重書籍,書中詳細記載了諸多禁忌和各處險地,他坐在一旁曬著太陽,慢慢翻書,不著急交一筆過路費、然後進入鬼蜮谷中歷練,磨刀不誤砍柴工。

  冬日和煦,年輕人抬頭看了眼天色,萬里無雲,天氣真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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