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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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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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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8 00:51:33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天地無拘束

  披麻宗祖山名為木衣,山勢高聳,只是並無奢華建築,修士結茅而已,由於披麻宗修士稀少,更顯得冷清,唯有山腰一座懸掛「法象」匾額、用以待客的府邸,勉强能算是一處仙家勝地。

  三天前,木衣山就開始封禁,不再待客。

  不但如此,鬼蜮谷入口處的牌坊樓也開始戒嚴,歷練之人,可出不可進。

  從奈何關集市,到壁畫城,再到搖曳河一帶,以及整座骸骨灘,都沒覺得這有何不合理。

  因為更不合理的事情都已經見識過了。

  先是壁畫城三幅天官神女圖在同一天,變成白描圖。

  相較於之後的天大變故,這還不算什麼,骸骨灘諸多修士還沉浸在三樁福緣已經有主的失落當中,沒過多久,便一個個親眼見識了驚心動魄的一幕,深夜時分,骸骨灘大地之上,憑空出現一具巨大白骨,高如山岳,它以無敵之姿露面,應該是那位鬼蜮谷京觀城城主高承的法相,以蠻力一舉撐開了天地屏障,當本該乖乖隱匿在陰冥地界的白骨法相現世,與陽間便起了大道衝突,白骨與骸骨灘靈氣摩擦,流光溢彩,綻放出一陣絢爛火花,襯托得那尊白骨法相如遠古火神降臨人世。

  那白骨顯然是在追殺一抹火速往南掠向木衣山祖師堂的金色光線,雖然高承被出自的鬼蜮谷一刀一劍拖延,出刀之人,懸停空中,與千丈白骨對峙,小如米粒,但是每次出刀,風雷大震,光華暴漲,遠遠一擊,如架長橋,觀其氣象,定然是披麻宗宗主竺泉無疑,只是猶有一劍,聲勢絲毫不遜玉璞境竺泉,一條條璀璨劍氣起於大地,劍光如虹,極快即直。

  肩頭歪斜的白骨法相,似乎在鬼蜮谷內猶有另外的牽制,可仍是高高舉起一掌,重重壓下,頓時卷起一座陰煞熏天的厚重雲海,鬼哭狼嚎,雲海好似堆積了十數位死後不得超生的厲鬼亡魂,苦苦掙扎苦海之中。

  雲海朝披麻宗祖師堂那邊迅猛壓去,隨後披麻宗護山大陣開啓,從木衣山中掠出千餘披甲傀儡,一位位身高數丈,披掛符籙鐵甲,渾身金光銀線流轉不定,撞向那雲海,雲海不斷被削薄,可下墜之勢猶在,木衣山中,一撥撥披甲英靈,前赴後繼,最終雲海與數千披麻宗打造出來的山水英靈傀儡相互絞殺,最終雙方玉石俱焚。

  與此同時,一條光線從木衣山祖師堂蔓延下山,如雷電遊走,在牌坊樓那邊交織出一座大放光明的陣法,然後一尊身高五百丈的金身神靈從中拔地而起,手持巨劍,一劍朝那白骨法相的腰部橫掃過去。

  京觀城高承的白骨法相一擊不成,鬼蜮谷與骸骨灘的接壤處,又有金身神靈驟然出劍,巨大白骨一手抓住劍鋒,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一時間整座骸骨灘天搖地動,白骨法相掄臂甩開巨劍,身形下墜,瞬間沒入大地陰影中,應該是退回了鬼蜮谷那座小天地當中。

  金身神靈亦是退回陣法當中,那條光線也原路返回木衣山祖師堂,凝聚為祠堂內一座青銅蛟龍塑像嘴中所銜的一顆寶珠。

  骸骨灘的夜幕,緩緩歸於寂靜。

  半山腰處的那座仙家府邸內。

  被披麻宗寄予厚望的少年龐蘭溪,坐在一張石桌旁,使勁看著對面那個年輕遊俠,後者正在翻看一本從羊腸宮搜刮而來的泛黃兵書。

  龐蘭溪雖然歲月小,但是輩分高,是披麻宗一位老祖的唯一嫡傳,有幾位金丹修士都得喊他一聲小師叔,至於更多的中五境修士,便只能喊他小師叔祖了。這三天,府邸內就眼前這個青衫劍客一個客人,龐蘭溪先前來過幾次,出於好奇,該聊的聊過的,該問的也問過了,對方明明很真誠以待,也未故意賣關子兜圈子,可事後龐蘭溪一琢磨,好像啥也沒講到點子上啊。

  很難想像,眼前此人,就是當初在壁畫城厚著臉皮跟自己砍價的那個窮酸買畫人。

  當時青梅竹馬的她還要自己跑出鋪子,去提醒此人行走江湖切忌顯露黃白物來著,原來他們都給這傢伙矇騙了。

  在祖師堂管著戒律的宗門老祖不願泄露天機,只講等到宗主返回木衣山再說,不過臨了感慨了一句,這點境界,能夠在鬼蜮谷內,從高承手中逃出生天,這份本事真不小。

  龐蘭溪就愈發好奇在鬼蜮谷內,到底發生了什麼,眼前此人又怎麼會招惹到那位京觀城城主了。

  陳平安放下早年由神策國武將撰寫的那部兵書,想起一事,笑問道:「蘭溪,壁畫城八幅壁畫都成了白描圖,騎鹿、掛硯和行雨三位神女圖腳下的鋪子生意,以後怎麼辦?」

  龐蘭溪也有些煩惱,無奈道:「還能如何,杏子她都快愁死了,說以後肯定沒什麼生意臨門了,壁畫城如今沒了那三份福緣,客人數量一定驟減,我能怎麼辦,便只好安慰她啊,說了些我從師兄師侄那邊聽來的大道理,不曾想杏子非但不領情,她與我生了悶氣,不理睬我了。陳平安,杏子怎麼這樣啊,我明明是好心,她怎的還不高興了。」

  陳平安微笑道:「想不想知道到底是為什麼?」

  龐蘭溪點頭道:「當然。」

  陳平安笑容更濃,「蘭溪啊,我聽說你太爺爺手上還有幾盒整套的廊填本神女圖,而且是你太爺爺最耗時、最用心的生平最得意之作。」

  龐蘭溪楞了一下,片刻之後,斬釘截鐵道:「只要你能幫我解惑,我這就給你偷畫去!」

  陳平安有些無語,伸手示意已經站起身的龐蘭溪趕緊坐下,「君子不奪人所好,我也不覬覦那幾套廊填本,只希望你能夠說服你太爺爺再動筆,畫一兩套不遜色太多的硬黃廊填本,我是花錢買,不是要你去偷。一套即可,兩套更好,三套最好。」

  龐蘭溪有些懷疑,「就只是這樣?」

  陳平安點點頭。

  龐蘭溪還是有些猶豫,「偷有偷的好壞,壞處就是定然挨駡,說不定挨揍一頓都是有的,好處就是一錘子買賣,爽利些。可要是死皮賴臉磨著我太爺爺提筆,真正用心繪畫,可不容易,太爺爺脾氣古怪,咱們披麻宗上上下下都領教過的,他總說畫得越用心,越神似,那麼給世間庸俗男子買了去,越是冒犯那八位神女。」

  陳平安點點頭,「心誠則靈,沒有這份虔誠打底子,你太爺爺可能就畫不出那份神韻了,不然所謂的丹青聖手,臨摹畫卷,纖毫畢現,有何難?可為何還是你太爺爺一人最得神妙?就因為你太爺爺心境無垢,說不得那八位神女當年都瞧在眼裡呢,心神相通,自然生花妙筆。」

  龐蘭溪眨了眨眼睛。

  這到底是實誠話,還是馬屁話?

  ————

  府邸之外,一位身材高大的白髮老人,腰間懸筆硯,他轉頭望向一位至交好友的披麻宗老祖,後者正收起手掌。

  白髮老人問道:「這娃兒的境界,應該不曉得我們在偷聽吧?」

  老祖笑道:「我幫你掩了氣機,應該不知道,不過世間術法無數,未必沒有意外。只看他能夠逃出鬼蜮谷,就不可以常理揣度。」

  白髮老人撫鬚而笑,「不管如何,這番言語,深得我心。」

  披麻宗老祖正是先前追隨姜尚真進入壁畫秘境之人,「真捨得賣?」

  這位龐蘭溪的太爺爺龐山嶺,年輕時候曾有宏願,發誓要畫盡天下壯觀山岳,只是後來不知為何在披麻宗這邊落腳扎根了,龐山嶺小聲問道:「咱們再看看?我倒想聽一聽,這外鄉小子會如何為蘭溪指點迷津。」

  老祖皺眉不悅道:「人家是客人,我先前是拗不過你,才施展些許神通,再偷聽下去,不符合咱們披麻宗的待客之道。」

  龐山嶺瞪眼道:「蘭溪已經丟了騎鹿神女的福緣,若是再在情關上磕磕碰碰,我倒要看看蘭溪的師父,會不會駡你個狗血淋頭!」

  老祖嗤笑道:「他駡人的本事是厲害,可我打人的本事比他厲害,他哪次不是駡人一時爽,床上一月躺。」

  龐山嶺突然笑道:「回頭我送你一套硬黃本神女圖,當得起妙筆生花四字美譽。」

  老祖抬起手掌,掌觀山河,微笑道:「就等你這句話了。忒磨蹭,不爽快。」

  只是這位老祖很快就收起神通,龐山嶺疑惑道:「為何?」

  老祖笑道:「對方不太樂意了,咱們見好就收吧。不然回頭去宗主那邊告我一記刁狀,要吃不了兜著走。鬼蜮谷內鬧出這麼大動靜,好不容易讓那高承主動現出法相,離開老巢,現身骸骨灘,宗主不但自己出手,咱們還動用了護山大陣,竟是才削去它百年修為,宗主這趟返回山頭,心情一定糟糕至極。」

  龐山嶺有些憂心,這兩天鬼蜮谷已經與外界徹底隔絕,雖說祖師堂內的本命燈,都還亮著,這就意味著披麻宗青廬、蘭麝兩鎮的駐守修士,都無傷亡。可是天曉得那個高承會不會一怒之下,乾脆與披麻宗來個魚死網破,骸骨灘與鬼蜮谷對峙千年的格局就要被瞬間打破,龐山嶺怕就怕突然在某一刻,祖師堂那邊就是一盞盞本命燈相繼熄滅的慘淡下場,並且熄滅的速度一定會極快。

  到時候最終能夠留下幾盞,誰都不敢保證,宗主竺泉也好,金丹杜文思也罷,皆無例外,真有大戰拉開序幕,以披麻宗修士的風格,說不得本命燈率先熄滅的,反而就是他們這些大修士。

  那位老祖猜出了龐山嶺心中所想,笑著安慰道:「此次高承傷了元氣,必然暴怒不已,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鬼蜮谷內還是有幾個好消息的,先前出劍的,正是白籠城蒲禳,再有神策國武將出身的那位元嬰英靈,一向與京觀城不對付,先前天幕破開之際,我看到它似乎也有意插上一腳。別忘了,鬼蜮谷還有那座桃林,那一寺一觀的兩位世外高人,也不會由著高承肆意殺戮。」

  龐山嶺微微點頭,「希望如此吧。」

  府邸那邊。

  龐蘭溪不管了,還是他那青梅竹馬的杏子最要緊,說道:「好吧,你說,不過必須是我覺得有道理,不然我也不去太爺爺那邊討駡的。」

  陳平安先是抬起雙手抱拳,示意外邊的仙師高人莫要得寸進尺了,然後一隻手輕輕放在那本兵書上,手掌輕輕撫過,他是離開鬼蜮谷後,才發現羊腸宮那頭捉妖大仙精心收集的書籍,大多保養得當,品相不俗,這可都是得以存世千年的善本珍本、乃至於孤本了,便心情大好,開始為眼前這位少年解惑,輕聲笑道:「蘭溪,你覺得自己躋身金丹境,成為一位凡俗夫子眼中的陸地神仙,難不難?」

  龐蘭溪誠懇說道:「陳平安,真不是我自誇啊,金丹容易,元嬰不難。」

  陳平安點點頭,龐蘭溪所言,本就是事實,這幾天待在披麻宗這座府邸,通過與眼前少年的閒聊,以及壁畫城金丹修士楊麟在內幾位披麻宗嫡傳的交流,大致知道了龐蘭溪在披麻宗的分量,極有可能,是當做一位未來宗主栽培的,最少也該是一位執掌披麻宗大權之人。

  而且龐蘭溪天資卓絕,心思純澈,待人和善,無論是先天根骨還是後天性情,都與披麻宗無比契合。這就是大道奇妙之處,龐蘭溪若是生在了書簡湖,同樣的一個人,可能大道成就便不會高,因為書簡湖反而會不斷消磨龐蘭溪的原本心性,以至於連累他的修為和機緣,可在披麻宗這座木衣山,就是如魚得水,彷彿天作之合。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有些怨天尤人,可能也非全然沒有自知之明,是真有那時運不濟的。

  龐蘭溪見陳平安開始發呆,忍不住提醒道:「陳平安,別犯迷糊啊,一兩套廊填本在朝你招手呢,你怎麼就神遊萬里了?」

  陳平安道歉一聲,然後問道:「你是注定可以長壽的山上神仙,你那位杏子姑娘卻是山下的市井凡人,你有想過這一點嗎?尋常女子,四十歲便會有些白髮,甲子歲數,興許就已經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到時候你讓那位杏子姑娘,如何面對一位可能還是少年風貌、或者至多才弱冠模樣的龐蘭溪?」

  龐蘭溪心一緊,喃喃道:「我可以故意順天時人和,不讓那容貌常駐,一樣變成白髮老翁的。」

  陳平安搖搖頭道:「你錯了又錯。」

  龐蘭溪抬起頭,一臉茫然。

  陳平安說道:「且不說到時候你龐蘭溪的老翁皮囊,依舊會神華內斂,光彩流轉,且不去說它。」

  陳平安稍作停頓,輕聲問道:「你有設身處地,為你那個心心念念的杏子姑娘,好好想一想嗎?有些事情,你如何想,想得如何好,無論初衷如何善意,就當真一定是好的嗎?就一定是對的嗎?你有沒有想過,給予對方真正的善意,從來不是我、我們一廂情願的事情?」

  龐蘭溪欲言又止。

  陳平安緩緩道:「在壁畫城那邊,我當時與你們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過路客,她既然會讓你追出鋪子,提醒我要多加小心,這般心善,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歡的好姑娘,先前我在鋪子觀察你們二人,作為一個旁觀之人,我大致看得出來,杏子姑娘是心思細膩卻能夠心境寬闊之人,極其難得了,故而並不會因為你已是披麻宗山上餐霞飲露的神仙中人,她只是山腳下常年與錢打交道的商販,與你相處便會自慚形穢,她並未如此。你真的知道,這份心境,有多難得,有多好嗎?」

  陳平安搖頭道:「你不知道。」

  龐蘭溪怔怔無言,嘴唇微動。

  陳平安說道:「所以這些年,其實是她在照顧你的心境,希望你安心修行,在山上步步登高,如果我沒有猜錯,每次你難得下山去鋪子幫忙,你們分別之際,她一定不會當面流露出太多的戀戀不捨,你事後還會有些鬱悶,擔心她其實不像你喜歡她一樣喜歡你,對不對?」

  龐蘭溪有些眼眶發酸,緊緊抿起嘴唇。

  陳平安嘆了口氣,取出一壺酒,不是什麼仙釀,而是龍泉郡遠銷大驪京畿的那種家鄉米酒,陳平安輕輕喝上一口,「你從來不曾真正想過她的想法,卻一心覺得我自己該怎麼做,這樣,好嗎?」

  龐蘭溪搖頭,「不好,很不好。」

  「所以說,這次壁畫城神女圖沒了福緣,鋪子可能會開不下去,你只是覺得小事,因為對你龐蘭溪而言,自然是小事,一座市井鋪子,一年盈虧能多幾顆小暑錢嗎?我龐蘭溪一年光是從披麻宗祖師堂領取的神仙錢,又是多少?但是,你根本不清楚,一座恰好開在披麻宗山腳下的鋪子,對於一位市井少女而言,是多大的事情,沒了這份營生,哪怕只是搬去什麼奈何關集市,對於她來說,難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嗎?」

  陳平安又喝了一口酒,嗓音輕柔醇厚,言語內容也如酒一般,緩緩道:「少女想法,大概總是要比同齡少年更長遠的,怎麼說呢,兩者區別,就像少年郎的想法,是走在一座山上,只看高處,少女的心思,卻是一條蜿蜒小河,彎彎曲曲,流向遠方。」

  龐蘭溪使勁皺著臉,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畫面,只是想一想,便讓這位原本無大憂、無遠慮的少年郎揪心不已,眼眶裡已經有些淚水打轉。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輕輕嘆息。

  可謂道心堅韌、看似生了一副鐵石心腸的宮柳島劉老成,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摔了個天大的跟頭。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怕什麼呢?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那以後你就做得更好一些,為她多想一些。實在不行,覺得自己不擅長琢磨女兒家的心思,那我就教你一個最笨的法子,與她說心裡話,不用覺得不好意思,男人的面子,在外邊,爭取別丟一次,可在心儀女子那邊,無需處處事事時時强撐的。」

  龐蘭溪點了點頭,擦了把臉,燦爛笑道:「陳平安,你咋知道這麼多呢?」

  到底是修道之人,點破之後,如摘去障目一葉,龐蘭溪心境複歸澄澈。

  陳平安揚起手中的酒壺,晃了晃,「我走江湖,我喝酒啊。」

  龐蘭溪好奇問道:「酒真有那麼好喝?」

  陳平安不言語,只是喝酒。

  依舊耐心等待鬼蜮谷那邊的消息。

  其實有些事情,陳平安可以與少年說得更加清楚,只是一旦攤開了說那脈絡,就有可能涉及到了大道,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諱,陳平安不會越過這座雷池。

  再者,少年少女情愛懵懂,迷迷糊糊的,反而是一種美好,何必敲碎了細說太多。

  龐蘭溪告辭離去,說最少兩套硬黃本神女圖,沒跑了,只管等他好消息便是。

  陳平安在龐蘭溪即將走出院門那邊的時候,突然喊住少年,笑道:「對了,你記住一點,我與你說的這些話,如果真覺得有道理,去做的時候,你還是要多想一想,未必是聽著不錯的道理,就一定適合你。」

  龐蘭溪擺擺手,笑道:「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放心吧,我會自個兒琢磨的!」

  陳平安便起身繞著石桌,練習六步走樁。

  這一天暮色中,陳平安停下拳樁,轉頭望去。

  先前骸骨灘出現白骨法相與金甲神祇的那個方向,有一道身影御風而來,當一位地仙不刻意收斂聲勢,御風遠遊之際,往往雷聲震動,動靜極大。只是躋身上五境後,與天地「合道」,便能夠悄無聲息,甚至連氣機漣漪都近乎沒有。那道往木衣山直奔而來的身影,應該是宗主竺泉,玉璞境,結果還是惹出這麼大的動靜,要麼是故意示威,震懾某些潛伏在骸骨灘、蠢蠢欲動的勢力,要麼是在鬼蜮谷,這位披麻宗宗主已經身受重創,導致境界不穩。

  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上後,一個驟然急停,然後如一枝箭矢激射這座半山腰府邸。

  小院之內,罡風絮亂,吹拂得陳平安兩袖作響。

  正是那位在青廬鎮結茅修行的竺泉。

  陳平安抱拳道:「謝過竺宗主。」

  竺泉擺擺手,坐在石桌旁,瞧見了桌上的酒壺,招招手道:「真有誠意,就趕緊請我喝一壺酒解解饞。」

  陳平安坐在對面,取出一壺米酒,「只是家鄉米酒,不是山上仙釀。」

  竺泉揭開泥封,仰頭痛飲一大口,抹了把嘴後,「是淡了些,不過好歹是酒不是水。」

  她瞥了眼安靜坐在對面的年輕人,問道:「你與蒲骨頭相熟?你先前在鬼蜮谷的遊歷過程,哪怕是跟楊凝性一起橫衝直撞,我都不曾去看,不曉得你到底是多大的能耐,可以讓蒲骨頭為你出劍。」

  陳平安搖頭道:「不熟。準確說來,還有點過節。在烏鴉嶺那邊,我與膚膩城女鬼起了衝突,是蒲禳攔阻我追殺范雲蘿。後來蒲禳又主動現身找了我一次,我見他青衫仗劍,便問他為何不覬覦我背後的長劍。」

  竺泉說著這米酒寡淡,可沒少喝,很快就見了底,將酒壺重重拍在桌上,問道:「那蒲骨頭是咋個說法?」

  陳平安笑而不言。

  竺泉哎呦一聲,這倆還真是一路貨色?

  咋的,穿了青衫,都用那劍,然後就了不起啊?

  不過竺泉瞥了眼酒壺,算了,都喝了人家的酒,還是要客氣些,再說了,任何一位外鄉男子,有那姜尚真狗屎在前,在竺泉眼中,都是花兒一般的大好男兒。何況眼前這個年輕人,先前以「大驪披雲山陳平安」作為開門見山的言語,那樁買賣,竺泉還是相當中意的,披雲山,竺泉自然聽說過,甚至那位大驪北岳神祇魏檗,她都聽過好幾回了,沒法子,披麻宗在別洲的財路,就指望著那條跨洲渡船了。而且這個自稱陳平安的第二句話,她也信,年輕人說那牛角山渡口,他占了一半,所以往後五百年披麻宗渡船的所有靠岸停泊,不用開銷一顆雪花錢,竺泉覺得這筆老娘我反正不用花一顆銅板的長久買賣,絕對做得!這要傳出去,誰還敢說她這個宗主是個敗家娘們?

  可竺泉還是有些氣悶,眼前這傢伙太像那自己的死對頭蒲骨頭了,笑道:「其實你是多此一舉了,先前你找到我,根本無需給出條件來,只要是針對北邊的,別說是京觀城,便是任何一個我不順眼的骨頭架子,我都會出手攔阻,你這會兒心疼不心疼?是不是小心肝兒顫悠悠了?」

  陳平安微笑道:「竺宗主豪氣仗義,這是披麻宗的大宗風範,可我一個客人,一個晚輩,不能不會做人,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竺泉揉了揉下巴,「話是好話,可我咋就聽著不順耳呢。」

  陳平安又取出一壺酒。

  竺泉點頭笑道:「話是不順耳,卻瞧你順眼多了。」

  陳平安則拿起先前那壺尚未喝完的米酒,緩緩而飲。

  竺泉瞥了眼年輕人那磨磨唧唧的喝酒路數,搖搖頭,就又不順眼了。

  「不用再拿酒出來了。」

  竺泉喝完第二壺酒,將空酒壺放在桌上,「蒲骨頭這次是真惹惱了京觀城,接下來不會太好受。只不過這傢伙,反正從來不在意這些。高承也煩他,打吧,不出全力還不行,可往死裡打,倒也能真的打死蒲骨頭,但是京觀城就要傷一些元氣,不打又不行,畢竟高承這次是丟光了面子,先是殺你不成,還給姜狗賊那張破網拽住了半天,等到高承退回鬼蜮谷,你猜如何,又不捨得將那全是雪花錢的破網扯個稀巴爛,只能捏著鼻子收起來,哈哈,高承在骸骨灘成名之前,興許做慣了這類勤儉持家的勾當,成名之後,不曾想還有這一天!姜尚真這爛蛆黑心大色胚,竟然這輩子還能做一件好事。」

  竺泉覺得大快人心,大笑不已,便自然而然一伸手。

  陳平安心中嘆了口氣,取出第三壺米酒放在桌上。

  竺泉開始喝酒,約莫是覺得再跟人討要酒喝,就說不過去了,也開始小口喝酒,省著點喝。

  果然是那位京觀城城主。

  鬼蜮谷最强大的英靈。

  先前陳平安決意要逃離鬼蜮谷之際,也有一番猜測,將北方所有《放心集》記錄在冊的元嬰鬼物,都仔細篩選了一遍,京觀城高承,自然也有想到,但是覺得可能性不大,因為就像白籠城蒲禳,或是桃林那邊過門而不入的大圓月寺、小玄都觀兩位高人,境界越高,眼界越高,陳平安在黑河之畔說出的那句「證得此果、當有此心」,其實適用範圍不窄,當然野修除外,再就是世間多意外,沒有什麼必然之事。所以陳平安哪怕覺得楊凝性所謂的北方窺探,京觀城高承可能性最小,陳平安恰恰是一個習慣往最壞處設想的人,就直接將高承視為假想敵!

  不然陳平安都已經置身於青廬鎮,披麻宗宗主竺泉就在幾步路的地方結茅修行,還需要花費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破開天幕離開鬼蜮谷?並且在這之前,他就開始認定青廬鎮藏有京觀城的眼線,還故意多走了一趟銅臭城。這個自救之局,從拋給銅臭城守城校尉鬼將那顆小暑錢,就已經真正開始悄然運轉了。

  其實在陳平安內心深處,已經勉强找出了一條伏線,一條脈絡。

  在這條線上,會有諸多關鍵的節點,例如懸崖鐵索橋那邊,楊凝性說出自己的感應。

  黑河之畔,老僧望向對岸,佛唱一聲,說了一句看似隨口而言的「回頭是岸」。

  進入照理說是鬼蜮谷最安穩的青廬鎮後,反而無法落筆畫符,那種連劍爐立樁都做不到的心神不寧,極為罕見。

  若是再往前推,便是壁畫城的天官神女圖福緣,騎鹿神女走出畫卷,去往搖曳河渡口,化作老嫗試探自己。

  壁畫城,可謂是陳平安涉足北俱蘆洲的第一個落腳地方!

  楊凝性煉化為芥子的純粹惡念,書生在水邊祠廟曾有無心之言,說他一次都沒有贏過陳平安。

  世間事,從來福禍相依。

  陳平安對此感觸極深。

  若是心神一味沉浸在福運綿長之中,後果是什麼?

  此時此刻,陳平安哪怕已經遠離鬼蜮谷,身在披麻宗木衣山,仍是有些後怕。

  試想一下,若是在銅臭城當了順風順水的包袱齋,一般情況下,自然是繼續北遊,因為先前一路上風波不斷,卻皆有驚無險,反而處處撿漏,沒有天大的好事臨頭,卻好運連連,這裡掙一點,那裡賺一點,而且騎鹿神女最終與己無關,積霄山雷池與他無關,寶鏡山福緣還是與己無關,他陳平安彷彿就是靠著自己的謹慎,加上「一點點小運氣」,這似乎就是陳平安會覺得最愜意、最無凶險的一種狀態。

  陳平安眯起眼,一口喝光了壺中米酒。

  竺泉瞥了眼陳平安身後背負的那把長劍,輕輕搖頭,覺得應該不是此物,京觀城高承,雖然是整座披麻宗的宿敵,可歷代披麻宗宗主,都承認這位鬼蜮谷英靈共主,不論是修為還是胸襟,都不差,可謂鬼中豪傑。所以即便年輕人真背著一把半仙兵,高承都不至於如此垂涎三尺,更不會如此氣急敗壞,竺泉難得在言語之前打腹稿,醞釀了一番措辭後,說道:「你為何會惹來高承的針對,我不問,你更不用主動說,這是你們之間的恩怨。當然,與高承和京觀城的廝殺搏命,歷來就是我們披麻宗修士的分內事,生死無怨,你同樣無需因為此次逃脫,是在我木衣山躲災,就覺得往後一定要摻和一腳,幫個忙還個人情什麼的,沒必要,你我皆無需如此客套。」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竺泉笑道:「好小子,真不客氣。」

  ————

  鬼蜮谷桃林,小玄都觀內。

  觀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參天桃樹下,腳邊水霧彌漫,然後如同緩緩攤開了一幅巨大山水畫卷。

  當畫卷上出現一位書生走入銅臭城中,去參加如同兒戲的科舉。

  手捧拂塵的「小道童」徐竦心中悚然,顫聲道:「師父,這是傳說中的光陰長卷走馬圖?」

  老道人點點頭,「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的掌教,親自手書一封送來咱們小玄都觀,要為師幫著楊凝性護道一程,好事做到底,為師便繪製了這副畫卷。不過你放心,這只是真正走馬圖的摹本,代價不會太大,旁人只能觀看三次,之所以給你看一遍,就是要你觀道一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你看仔細了。」

  徐竦震驚道:「那位崇玄署小天君,反正有那哥哥在寶鏡山取物,楊凝性自己不過是來鬼蜮谷遊玩一般,何須如此?」

  老道人笑道:「一開始為師也疑惑,只是猜測多半涉及到了大道之爭。等你自己看完這幅畫卷,真相就會水落石出了。」

  徐竦瞪大眼睛,不願錯過畫卷中一個細節。

  只是那楊凝性在銅臭城的所作所為,實在不堪入目,如果這副畫卷不是走馬圖,徐竦都要覺得師父小題大做,雲霄宮掌教更是瞎操心了。

  可當徐竦看到剝落山避暑娘娘被「書生」化作黑煙,一口吞下,而牆頭之上,蹲著那個年輕劍客。

  徐竦就有些神色凝重起來。

  此後種種。

  徐竦看得心驚膽戰,心思起伏不定。

  當腳下那幅山水畫卷終於落幕,變成一卷畫軸被師父輕輕握在手中。

  老道人笑道:「有何感想?」

  徐竦汗顔道:「若弟子是那個……好人兄,不知道死在楊凝性手上幾回了。」

  老道人點點頭,「你要是此人,更逃不出鬼蜮谷。」

  徐竦想起先前青廬鎮那邊的動靜,以及隨後名副其實的神仙廝殺,這位小道童有些灰心泄氣。

  老道人看著這個得意弟子,微笑道:「怎麼,這就覺得自己不如他人了?若是為師與你說這個外鄉遊俠,真實年齡,不過二十歲出頭,你是不是還要一頭撞死在桃樹下?」

  徐竦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老道人搖頭嘆息道:「痴兒。在福緣凶險共存的命懸一線之中,次次搏那萬一,真就是好事?深陷紅塵,因果纏身,於修道之人而言,何其可怕。退一步說,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難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那麼換成為師,是不是一想到高處有那道祖,稍低一些,有那三脈掌教,再低一些,更有白玉京內的飛升仙人,便要心灰意冷,告訴自己罷了罷了?」

  徐竦抬起頭,眼神茫然。

  老道人屈指輕扣徐竦額頭,「我們道人,修的是自家功夫自家事,大敵唯有那草木枯榮、人皆生死的規矩牢籠,而不在他人啊。他人之榮辱起落,與我何關?在為師看來,興許真正的大道,是爭也不用爭的,只不過……算了,此言多說無益。」

  徐竦退後一步,打了一個稽首,「師父,弟子有些明白了。」

  老道人欣慰點頭,「足矣。」

  ————

  原本每一幅壁畫皆是一扇門扉的仙家秘境內。

  隨著八幅壁畫都成為白描圖,這座仙家洞府的靈氣也失去大半,淪為一座洞天不足、福地有餘的尋常秘境,還是一塊風水寶地,只是再無驚艶之感。

  姜尚真再次行走其中,很是失落。

  他以本命物柳葉斬開天幕重返骸骨灘後,沒有就此離開北俱蘆洲,而是悄悄來到了這座秘境。

  有些事情,不想個明白,總是心癢癢。

  而且躲在地方,一箭雙雕,一是比躲在木衣山更安全,二是擔心與那賀小涼交惡後,後遺症會比較可怕,那個心狠手辣的娘們可是個福緣深厚到嚇人的主,一旦恨上了自己,極有可能,只要他姜尚真是在一般的北俱蘆洲地界,就要莫名其妙遭殃,大禍不至於,可一定會很噁心人就是了,比如姜尚真當下就很擔心自己在骸骨灘或是木衣山隨便一露頭,然後就要死不死遇上了某位雲遊南方的老姑娘,然後對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衷腸,姜尚真是最受不了這類重逢了。

  只是姜尚真躺在這處秘境的花叢中想,坐在被褥錦綉的床榻上想,趴在猶有餘香的梳妝檯上想,坐在仙子姐姐們定然趴過的高樓欄桿上想,終究還是有些事情沒能想透徹,彷彿眨眼功夫,就約莫得有三天光陰過去了。

  想不通,就問嘛。

  姜尚真便駕馭本命物,在一處門扉處咄咄咄敲擊不斷。

  很快就來了那位熟面孔的披麻宗老祖,一見到此人,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怒喝道:「姜尚真,還不滾蛋?!咱們披麻宗沒狗屎給你吃!」

  姜尚真坐在一處欄桿上,俯瞰那位暴脾氣的老傢伙,嬉皮笑臉道:「別介啊,有話好好說,我如今可是你們披麻宗的盟友……」

  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廢話了,就要開打。

  姜尚真趕緊舉起雙手,一本正經說道:「我有事找你們宗主竺泉,當然還有那個待在你們山上的客人,最好是讓他們來這邊聊聊。」

  老祖已經馭出本命物,看架勢,不像是舒展筋骨那麼簡單。

  姜尚真雙手輕輕拍擊欄桿,無奈道:「這裡可是你們披麻宗的一處珍貴家業,打來打去,還不是你們的損失?」

  老祖冷笑不已,當那塊本命木牌出現後,四周已經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祇,四肢緩緩而動,金光不斷凝聚於眼眸中。

  姜尚真就怕北俱蘆洲修士玩這一出,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幹了再說。

  若是當年,姜尚真還真就吃這一套,當時姜尚真還只是一位金丹境,卻敢自稱主動惹事的本領第一,打架駡人的功夫第一,見機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自詡為三魁首。可這趟北俱蘆洲之行,姜尚真是沒打算重出江湖的。

  姜尚真瞥了眼高處,鬆了口氣。

  秘境高空的一處雲海中,再次出現宗主竺泉的綉花鞋,起先大如山丘,遮天蔽日,只是落地瞬間,就恢復正常身材。

  竺泉身邊還有那個陳平安。

  兩人出現在這座高聳閣樓的頂層廊道中。

  竺泉讓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

  老祖駡駡咧咧,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祇。

  姜尚真哈哈大笑,跳下欄桿,「小泉兒,都說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咱們相當於十年沒見面了,想不想我?我知道的,一定是半點都不想的,對不對?」

  竺泉懶得正眼看他一下,對陳平安說道:「放心,一有麻煩,我就會趕過來。宰掉這個色胚,我比踏平京觀城還要來勁。」

  姜尚真不以為意,斜靠欄桿,以手作扇,輕輕扇風,笑眯眯道:「小泉兒真是一如當年,十分活潑可愛了。」

  竺泉一閃而逝,由那雲海返回木衣山。

  等到披麻宗老祖和宗主竺泉一走,姜尚真大袖一揮,從袖中出現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寶,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雲海大門,與其餘八扇壁畫小門。

  然後雲海那邊,傳來竺泉嗓音模糊的一聲「姜尚真你找砍不是」,然後雲海震動不已,估計是竺泉開始在木衣山那邊砸門了。

  姜尚真又揮了揮袖子,不斷有件件光彩流轉炫目的法寶飛掠出袖,將那雲海大門徹底堵死,然後高聲發誓道:「我如果在這裡行凶,一出門就給你竺泉打死,成不成?」

  陳平安對此無動於衷,自己拎一壺酒,朝姜尚真拋出一壺酒,說道:「謝了。」

  姜尚真再無先前的玩笑神色,感慨道:「我很好奇,你猜到是誰對你出手了嗎?」

  陳平安笑道:「不是高承嗎?」

  姜尚真破天荒沒有任何玩笑言語,只是凝視著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跳起,坐在欄桿上,姜尚真也坐在一旁,各自喝酒。

  陳平安說道:「你這麼問,我就真的確定了。」

  姜尚真疑惑道:「那我就更納悶了,我通過各種門路,查詢過你的過往,照理說,你與她是不會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對。」

  陳平安先說了一句題外話,「竺宗主先前跟我說,白籠城蒲禳向高承出劍後,回了她一句『劍客行事,天地無拘束』,說得真是太好了。」

  姜尚真喝了一大口酒,腮幫微動,咕咚作響,好似漱口一般,然後一仰頭,一口咽下。

  姜尚真又仰頭灌了一口酒,還是不著急吞入腹中。

  不過是丟了一張價值七八十顆穀雨錢的破網在那鬼蜮谷,但是從頭到尾看了這麼場好戲,半點不虧。

  跟我姜尚真談錢不錢的,是羞辱我嗎?

  「之所以跟賀小涼牽連不清。」

  陳平安面無表情,緩緩道:「是陸沉那個王八蛋坑了我。」

  姜尚真一口酒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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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8 00:51:47
第七卷 龍抬頭 第四百九十九章 源頭活水入心田

  姜尚真趕緊抹了抹嘴,苦兮兮道:「就算在這仙府遺址當中,直呼聖人名諱,也不妥當的。」

  陳平安笑道:「有些恩怨,多駡幾句少駡幾句,改變不了什麼。」

  「陳平安,你與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抬了抬屁股,指了指頭頂,「那位,是一定要弄死你?」

  陳平安搖搖頭,「沒那麼誇張,舊賬差不多已經了清,人家那麼大一位管著一座天下蒼生的掌教老爺,也沒那麼多閒工夫搭理我。不過肯定看我不順眼就是了。所以將來要不要去青冥天下遊歷,我很猶豫。」

  浩然天下的九洲,還有其餘三座天下,陳平安都是想要走一遍的。

  姜尚真這才坐回欄桿,要是陸沉鐵了心要針對陳平安,他就乖乖跑回寶瓶洲書簡湖當縮頭烏龜了,反正那邊湖大水深的,不當烏龜王八,難道還當出林鳥?荀老兒可是念叨一萬遍了,到了書簡湖,要趕緊入鄉隨俗,當一條地頭蛇,別把自己當什麼過江龍。

  陳平安說道:「知道有些事情你不會摻和,那你只就說點能說的?」

  姜尚真抿了一口酒,點頭道:「高承野心很大,是能夠嚇死人的那種野心勃勃,竟然想要在鬼蜮谷打造出一座介於陽間、陰間之間的酆都冥府,人之生死循環,都在此地産生。一旦做成了,有兩個天大的利好,一是將鬼蜮谷逆轉風水,升成為一座類似完整洞天福地的奇境,再不是什麼小天地,天地人三道齊備,真正誕生出日升月落、四時有序、節氣循環的大千氣象,他高承就是這裡名副其實的老天爺,比那坐鎮一方小天地的所有聖人,還要高出一籌。說不定可以一步登天,高承要直接從玉璞境迅速跨過仙人境,躋身飛升境。到時候高承,就類似……世間那幾位屈指可數的古怪存在了,真正得到一份大逍遙,破開了天地牢籠,能殺死他的,極有可能因為看得太高太遠,未必出手,真正想要殺死高承的,則做不到。」

  「再就是此後任何戰事殺伐,即便被披麻宗死死壓制在鬼蜮谷內,高承和京觀城都算穩穩立於不敗之地,甚至每戰死一位披麻宗修士,就等於為鬼蜮谷多出一份底蘊。若是被木衣山祖師堂那邊再出點狀況,不小心被高承率軍殺出骸骨灘,殃及北方搖曳河沿途王朝、藩屬,到時候別說修士不足兩百人的披麻宗,就是南方幾座宗字頭仙家聯手,也討不到半點便宜。」

  姜尚真雙指擰住酒壺脖子,輕輕晃蕩,緩緩道:「所以,高承此舉,這是很犯忌諱的事情。但是高承能夠從一個籍籍無名的普通步卒,走到今天這一步,自然不是傻子,行事會極有分寸,步步為營,我猜測百年之內,只會極其克制,吃掉一個披麻宗就收手,囊括了骸骨灘版圖,高承就會止步,然後在千年之內,遠交近攻,縱橫捭闔,爭取再吞並掉一個宗字頭仙家,徐徐圖之,京觀城就能夠越來越名正言順。儒家書院到底會如何做,難說,規矩實在太多,經常自己打架,一來二去,很多局面,就會木已成舟。」

  「故而在這期間,真正會與高承死磕的勢力,其實就兩個,一個是上上下下一根筋的披麻宗,再就是佛家的禿驢了,畢竟別人在人間打造酆都,擅自開闢六道輪回,是佛家絕對不願意見到的。至於北俱蘆洲的道家,大源王朝崇玄署的雲霄宮楊氏,以及天君謝實,未必就那麼憎惡高承的所作所為,前者估計會坐山觀虎鬥,任由高承和北俱蘆洲的佛家勢力相互消磨,尤其是後者,至於緣由,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就不多說了。」

  姜尚真笑道:「那句『飛劍留下』,是高承自己喊出口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眼養劍葫,想起之前的一個細節,「明白了,我這叫稚子抱金過市,剛好撞到京觀城高承的懷裡去了,難怪高承如此惱火,如果不是木衣山祖師堂啓動了護山大陣,估計我即便逃出了鬼蜮谷,一樣無法活著離開骸骨灘。」

  姜尚真擺手道:「什麼稚子,你無需如此瞧不起自己,換成匹夫懷璧這個說法,更準確一些。」

  陳平安問道:「你說現在高承打算做什麼?」

  姜尚真笑道:「估計在京觀城扎草人吧。福緣一旦錯過,再想抓住,比登天還難。這種事情,很難用道理講清楚,不過山上人,不信不行,越老越信。所以你現在反而不用太過擔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陳平安苦笑道:「我現在都不敢離開木衣山,更不敢穿過骸骨灘往北走,天曉得高承會不會偷偷溜出鬼蜮谷,給我來上一刀。」

  姜尚真正要解釋一二。

  陳平安突然望向遠方,眼神晦暗,「如果換成我是高承,陳平安只要還敢遊歷俱蘆洲,肯定會死。」

  姜尚真一時間有些無話可說。

  說多了,勸著陳平安繼續遊歷俱蘆洲,好像是自己心懷叵測。

  陳平安轉頭笑道:「姜尚真,你在鬼蜮谷內,為何要多此一舉,故意與高承結仇?如果我沒有猜錯,按照你的說法,高承既然如此梟雄心性,極有可能會跟你和玉圭宗做買賣,你就可以順勢成為京觀城的座上賓。」

  姜尚真微笑道:「那應該就是我意氣用事了。我這人最見不得女子受人欺負,也最聽不得蒲禳那種教人毛髮悚立的豪言壯語。」

  陳平安遞過酒壺,姜尚真拿酒壺與之輕輕磕碰,各飲一口酒。

  姜尚真突然說道:「你覺得竺泉為人如何,蒲禳為人又如何?還有這披麻宗,脾氣如何?」

  陳平安說道:「心神往之。」

  姜尚真點點頭,「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還要繼續遊歷北俱蘆洲,就一定要小心了,這塊地方,確實就是有竺泉、蒲禳這樣的存在,可也有為人看似與竺泉蒲禳如出一轍、實則比我姜尚真還要油滑、險惡許多的厲害貨色。」

  姜尚真緩緩喝酒,「我在北俱蘆洲吃過兩次最大的虧,其中一次,就是如此,差點送了命還幫人數錢,轉頭一看,原來戳刀之人,竟是在北俱蘆洲最要好的那個朋友。那種我至今記憶猶新的糟糕感覺,怎麼說呢,很窩囊,當時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不是什麼絕望啊憤怒啊,竟是我姜尚真是不是哪兒做錯了,才讓你這個朋友如此作為。」

  陳平安說道:「我會注意的。」

  姜尚真嘆了口氣,苦著臉,可憐巴巴道:「如果早點知道你與那位是有仇的,我打死都不會跑這趟鬼蜮谷,我幹嘛來了。」

  陳平安有些想笑,但覺得未免太不厚道,就趕緊喝了口酒,將笑意與酒一起喝進肚子。

  姜尚真晃了晃腦袋,想起一事,「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那個雲霄宮的天生道種楊凝性,他以斬三屍手段最後留下的那粒惡念芥子,書生雖然在你這邊是一路吃癟,可是人家沒沒耽誤正事,小玄都觀的老道人應該是幫著他護道一程了,而且最後還拿到了老龍窟的那對相當值錢的金色蠃魚,在老黿手上飼養千年,之前又最少存活千年,是一樁不算小的機緣。你可別覺得無所謂,能讓我姜尚真評價為『相當值錢』的玩意兒,那是真值錢。看這小子的運道,可謂正值鼎盛時期,你如果離開了鬼蜮谷,她已不在,然後你繼續獨自北遊,在大源王朝,你如果又遇上那書生,應付起來,就會更加吃力了。」

  陳平安說道:「相較於京觀城高承,這些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是如何知曉楊凝性的根腳?你都多少年沒來北俱蘆洲了?」

  姜尚真哈哈笑道:「陳平安,你知道在這北俱蘆洲,我有多少紅顔知己嗎?幾乎每隔百年,就會有那麼一兩個去我玉圭宗找我,用各種由頭找我敘舊,甚至還有一位,專門跑到了雲窟福地,最難消瘦美人恩,莫過於此。所以北俱蘆洲的事情,我了如指掌。」

  陳平安斜瞥他一眼,「男子被很多女子喜歡,當然是一種本事,可男子如果能夠用心專一,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姜尚真擺擺手,「道不同不相為謀,天底下能夠讓我姜尚真專一不移的事情,這輩子唯有花錢而已。」

  陳平安一想到自己這趟鬼蜮谷,回頭來看,真是拼了小命在四處逛蕩撿漏,比那野修還將腦袋拴褲腰帶掙錢了,結果你姜尚真跟我講這個?

  陳平安想起一事,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件從楊凝性身上扒下來的百睛饕餮法袍,姜尚真所謂的小玄都觀老道人護道一事,應該就是當時楊凝性在鐵索橋崖畔退回心神之前,那一下古怪的眼神偏移,當時陳平安就覺得不對勁,多半是楊凝性已經察覺到老道人的存在,估計當時楊凝性也覺得福禍不定,不太敢篤定老道人的初衷是善是惡。

  姜尚真瞥了眼法袍,點點頭,大概是還算入了他姜尚真的法眼,緩緩道:「暫時比你身上穿著的這件青衫法袍,品相略好些,但是底子好了無數,因為手上這件黑不溜秋的法袍,醜是醜了點,但是可以成長,如那世間草木逢甘霖便可生長,這就算靈器當中最值錢的那一小撮了,你當年在桐葉洲穿的那件,還有隋右邊手中的那把劍,皆是如此,不過又各有高低,如修士升境差不多,有些資質撐死了就是烏龜爬到金丹,有些卻是元嬰,甚至是成為上五境,三者之中,你當年那件雪白法袍潛力最大,半仙兵往上走,隋右邊的劍隨後,有機會成為半仙兵裡邊好的,這件你順來的法袍,至多半仙兵,而且還慢,消耗還大。」

  意外之喜。

  本以為這件法袍與春草法袍和雪花法袍差不多,不曾想品秩還能往上走。

  以後行走江湖,覆了面皮,穿上這件,估計當起野修來就更得心順手了。

  陳平安從法袍袖中袖中掏出那三張符籙,笑道:「我只看得出來是雲霄宮的秘制符籙,篆文認得,但是真實淵源和具體用處,以及威力大小,一概不知。你給掂量掂量,大概能值多少錢?」

  姜尚真將那三張金色材質的雲霄宮符籙接過手去,「碧霄府符,山岳符旁支,是崇玄署的拿手好戲之一。玉清光明符,氣勢很足,範圍不小,只不過殺力平平,如果只是拿來嚇唬人,很不錯。最後這張雲霄斬勘符,才是真正的好東西,符膽蘊含四粒神性光芒。便是我也有些心動。不過呢,好的符籙,不是落在誰手裡都能用的,需要一道道『開門』的秘訣,尤其是這斬勘符,更是雲霄宮楊氏秘傳中的秘傳,巧了,我與雲霄宮一位女冠姐姐,當然那是情比金堅一般,雙方日夜坦誠相見……」

  姜尚真突然轉頭望去,臉色古怪。

  陳平安沒有拿回去的意思,小口飲酒,「知道三張符籙,肯定還是比不得你那張網值錢,你就當是聊勝於無吧。」

  姜尚真一巴掌將三張符籙拍在欄桿上,哈哈笑道:「省省吧,拿走拿走,我姜尚真掙錢花錢,天地無拘束!豪傑本色,半點不比那蒲骨頭遜色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姜尚真,「真不要?我可是盡了最大的誠意了,不比你姜尚真家大業大,從來是恨不得一顆銅錢掰成八瓣花銷的。」

  姜尚真哀嘆道:「天地良心。」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回三張符籙,連同法袍一並收入咫尺物,微笑道:「那就好人做到底,將這幾張符籙的開門口訣,細細說來。」

  姜尚真也無任何不快神色,反而笑意更濃,一五一十將那符籙開門之術,以心湖漣漪詳細告知陳平安。

  陳平安又取出一根從積霄山挖掘而來的金色雷鞭,手臂長短,「此物品相、價值如何?」

  姜尚真說道:「雷池外溢的脈絡顯化之物,適宜煉化為打鬼鞭,跟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的打鬼鞭,並稱世間雙絕,天生壓勝成道於地底的精怪鬼魅。只不過也看雷池與青神山綠竹的自身品秩,積霄山雷池還是差了點,換成倒懸山那座的話,你手中此物無需煉化,就是一件先天法寶了,現在嘛,只是品秩較好的先天靈器而已,再者物件還是小了點,換成我,都不太樂意彎腰從地上撿起來。」

  陳平安心中大致有數了,有機會將那根最長的雷池脈絡金鞭,煉化成一根行山杖,自己先用一段時間,以後返回寶瓶洲,剛好送給自己的那位開山大弟子,金燦燦的,瞧著就討喜,師父喜歡,弟子哪有不喜歡的道理?

  姜尚真笑眯眯道:「在這鬼蜮谷,你還有哪些最近得手的物件,一並拿出來讓我幫你掌掌眼?」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避暑娘娘珍藏懸掛在閨房牆壁上的那幾幅春宮圖,取出交給姜尚真。

  姜尚真起先眼神玩味,最後瞧見那幅寫滿注解的道侶修行圖後,點頭道:「算是一種旁門左道了,尋常精於雙修之法的地仙修士,都能夠以此作為開山立派的根基之一,幫著下五境修士躋身中五境,屬方便法門,所以這一幅是值點錢的,其餘那幾幅,平日裡夜深人靜,孤枕難眠,也就是看個樂子而已……」

  陳平安驚訝道:「這一幅,如此珍貴?」

  姜尚真點頭道:「那月宮種眼拙而已,不得其門而入,白瞎了一份道緣在眼前,這幅春畫,是十二幅『山中道侶叩仙圖』之一的摹本,應該是中土神洲那座媚兒宗某位叛逃修士的手筆,碰到識貨的,隨便賣個二三十顆穀雨錢,輕輕鬆鬆。」

  說到這裡。

  姜尚真心中喟嘆不已。

  那個賀小涼。

  真是個厲害角色。福緣深厚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所以姜尚真原本對這幅價格不貴的山中圖,是有些眼熱的,卻也不敢跟陳平安開口討要或是購買。

  陳平安收起了這幾幅畫卷後,也開始沉默不語。

  姜尚真開始轉移話題,「你知不知道青冥天下有座真正的玄都觀?」

  陳平安搖頭道:「不曾聽說。」

  姜尚真破天荒流露出一抹神往,喝完了酒,隨手將酒壺跑向遠處,「那可真是一處仙家洞府,老觀主擁有一座桃樹洞天,道法極高,被譽為地祖之一。」

  陳平安問道:「那鬼蜮谷那座桃林中的小玄都觀?」

  姜尚真壓低嗓音,笑道:「相當於玄都觀遺留在浩然天下的下宗吧,不過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具體的傳承,我也不太清楚。我當年著急趕路去往俱蘆洲的北方,所以沒進入鬼蜮谷,畢竟披麻宗可沒啥傾國傾城的美人,若是竺泉姿色好一些,我肯定是要走一遭鬼蜮谷的。」

  陳平安瞥了眼木衣山和此地接壤的「天門雲海」,已經沉寂許久,但是總覺得不是那位女子宗主放棄了,而是在醞釀最後一擊。

  姜尚真繼續道:「小玄都觀沒什麼大嚼頭,可是那座大圓月寺,可不簡單。那位老僧,在骸骨灘出現之前,很早就是名動一洲的高僧,佛法精深,傳言是一位在三教之辯中落敗的佛子,自己在一座寺廟內畫地為牢。而那蒲骨頭……哈哈哈,你陳平安無比佩服的蒲禳,是一位……」

  姜尚真捧腹大笑,差點笑出了眼淚,「其實是一位女子!這樁密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錢買來的,整個披麻宗都未必知道,鬼蜮谷內,多半只有高承清楚這點。」

  陳平安沒好氣道:「女子劍仙怎麼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止住笑,唏噓道:「可惜喜歡上了一位和尚,這就很頭疼了。」

  陳平安這才滿臉驚訝,小聲問道:「是大圓月寺那位老僧?」

  姜尚真點點頭,「所以蒲禳她才會戰死在沙場上,拼死護住了那座寺廟不受半點兵災,只是世間因果如此玄妙,她若是不死,老和尚可能反而早就證得菩薩了。這裡邊的對與錯,得與失,誰說得清楚呢。」

  陳平安有些明悟。

  通過姜尚真的言語,老僧先前為何要說那個四字,那條脈絡長線,就已經浮出水面了,加上蒲禳後,便更加清晰。

  姜尚真突然說道:「你的心境,有些問題。若只是察覺到危機,依照你陳平安以前的作風,只會更加果斷,最後一趟銅臭城,我一個外人,都看得出來,你走得很不對勁。」

  陳平安點點頭,「源頭活水,不夠清澈,心田自然渾濁。」

  姜尚真笑道:「這可不是小事。」

  陳平安說道:「慢慢來吧。」

  姜尚真問道:「還是打算涉險北遊俱蘆洲?」

  陳平安說道:「事情可以作退一步想,但是雙腳走路,還是要迎難而上的。」

  姜尚真不再言語。

  陳平安問道:「那玄都觀有一座桃林洞天,你也有一座雲窟福地,是不是打理起來,很勞心勞力?」

  姜尚真雙手抱住後腦勺,「如果鑽牛角尖,那真是想不完的難題,做不完的難事。」

  陳平安嗯了一聲,望向遠方。

  姜尚真翹起一條腿,「八位壁畫神女離開後,這裡就成了一座品秩比較差的洞天福地,但是對於披麻宗而言,已經是一塊重中之重的地盤,打理得好,就等於多出一位玉璞境修士,打理得不好,還會耽誤一兩位元嬰修士,歸根結底,還是要看竺泉的手段了,畢竟天底下所有的洞天福地以及大小秘境,真想要養育得當,就是無底洞,比那劍修還要吃銀子。說不得你陳平安以後也會有的,記住一點,等你有了那麼一天,千萬千萬別當那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不然好事就變成了禍事,在商言商,認錢不認人,都是在所難免的。例如我那雲窟福地,巔峰時期,螻蟻五千萬,如那竹林,還迎來了一場千年不遇的大年份,雨後春筍,地仙一股腦湧現,我便得意忘形了,結果下去一趟遊歷,差點就死在裡邊,一怒之下,給我狠狠收割了一茬,這才有了如今的家業。」

  陳平安不置可否。

  姜尚真開始收攏法寶,將封禁八幅壁畫門扉的物件,陸陸續續全部收入袖中。

  只餘下雲海大門那邊,依舊雷打不動,姜尚真想要看一看,竺泉最後一刀的風采,就當是給自己離開北俱蘆洲的離別禮了。

  陳平安說道:「如果哪天我真心把你當成了朋友,是不是很可怕。」

  姜尚真笑道:「覺得有違本心?變得太多?可能對你陳平安來說是壞事,這興許就是大道不同帶來的利弊,我姜尚真是求變與順勢,只需心有船錨墜於湖底,任由風吹雨打、萬丈波瀾,是無需理會湖上洶湧的,故而大道修行,一路上還算愜意,再者活了這麼久,什麼人事沒見過,就愈發應對嫻熟。你陳平安約莫是求個不動,加上歲數還小,所以見到了此處善那處惡,都會覺得需要小心翼翼,以至於處處束手束腳,磕磕碰碰,修行一事,當然很難了,反過來說,只要你守得住,就是一次次砥礪,一次次裨益。你我雙方,兩者談不上高低、好壞,各有各的緣法罷了。其實不光是你我如此,換做他人,高承,竺泉,老僧老道,也一樣,我一直覺得修道一事,腳下所走的道路本身,無高低貴賤之分,斷頭路什麼的,我一直是不太信的。」

  陳平安笑道:「從頭到尾,你這些話,萬金難買。」

  姜尚真頗為得意,臉色一變,微笑道:「那隋右邊?」

  陳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一臉古怪,伸出雙手握拳,拇指晃動,「就沒點啥?」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懶得廢話半句。

  姜尚真搖搖頭,「暴殄天物!」

  砰然一聲。

  雲海之中,一道刀光劈砍而出,幾件流光溢彩的堵門法寶頓時崩碎流散,姜尚真仰頭望去,哈哈大笑,「小泉兒好刀法,看得你家周肥哥哥目眩神搖,小鹿亂撞!」

  陳平安瞥了眼那幾件徹底毀壞的法寶,真是都要替姜尚真感到心肝疼,這才是暴殄天物吧?

  「走也!小泉兒不用送我!」

  姜尚真站起身,一卷袖子,將剩餘法寶悉數收起,與此同時,以本命物柳葉劈開一道壁畫城門扉,整個人化作一道長虹遠遁逃離,速度之快,風馳電掣,足可媲美劍仙飛劍。

  陳平安有些羨慕,自己若是有這跑路的本事,再去一趟鬼蜮谷,就算是去趟京觀城逛蕩一圈都未必有事吧?

  竺泉手持長刀落在欄桿上,氣勢洶洶,一身煞氣,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去壁畫城追殺姜尚真,高聲道:「姓姜的,再敢來我披麻宗,砍掉你三條腿!」

  姜尚真突然從掛硯神女的壁畫門扉那邊探出腦袋,「別用那把法刀,手刀成不成?」

  竺泉持刀轟然殺去。

  足足半個時辰後,陳平安才等到竺泉返回這座洞府,女子宗主身上還帶著淡淡的海風氣息,肯定是一路追殺到了海上。

  竺泉有些氣悶,收刀在鞘,坐在欄桿上,一伸手。

  陳平安拋過去一壺米酒。

  竺泉仰頭痛飲,臉色不太好看,問道:「你跟姜尚真是朋友?」

  陳平安臉不紅心不跳,大義凜然道:「曾經在桐葉洲一座福地內,是生死之敵,當時他就叫周肥。」

  竺泉瞥了眼陳平安,嗤笑道:「男人嘴邊話,就他娘是騙人的鬼。」

  陳平安喝酒壓驚。

  竺泉冷哼道:「能夠跟姜尚真尿到一壺去,我看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陳平安只是默默喝酒。

  竺泉怒道:「默認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竺泉這才臉色緩和,「若不是你先前說了那句用心專一,還算是人說的話,我這會兒都要忍不住給你一刀。」

  陳平安苦笑不已。

  竺泉說道:「你接下來只管北遊,我會死死盯住那座京觀城,高承只要再敢露頭,這一次就絕不是要他折損百年修為了。放心,鬼蜮谷和骸骨灘,高承想要悄然出入,極難,接下來披麻宗的護山大陣會一直處於半開狀態,高承除了捨得丟掉半條命,至少跌回元嬰境,你就沒有半點危險,大搖大擺走出骸骨灘都無妨。」

  陳平安稍稍鬆了口氣。

  竺泉笑道:「我若是你,就站在骸骨灘和鬼蜮谷接壤的牌坊樓那邊,在那邊對高承駡個三天三夜,只要他一露頭,你就仗著咱們木衣山的那尊祖山神靈逃唄,高承一走,你就冒頭,來來回回的,氣死高承,豈不痛快?反正花錢的,也是我們披麻宗,何況我們披麻宗也樂得花這筆錢。」

  陳平安說道:「我還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繞出骸骨灘吧,出了骸骨灘幾千里後,我再下船遊歷。」

  竺泉瞪眼道:「你連姜尚真都不如啊?換成是他,吃了這麼個大虧,他對付那高承,肯定比我還要過分,這傢伙別的不說,噁心人的本事,是這個。」

  竺泉伸出大拇指,「當年一座宗門與他結了大仇,結果被他堵了十年,害得所有地仙以下修士都不敢單獨下山遊歷,姜尚真在最後臨走之前,又送了一份大禮,他在山腳四周,一夜之間樹起了七八塊寫滿髒話的碑文,胡編亂造,將所有宗門老祖和地仙修士,無論男女都給編排了一通艶史。內容極其污穢下作,倒是還有幾分文采,至今山上還流傳著那些艶情小本子。」

  陳平安無奈道:「我幹嘛跟姜尚真比這些。」

  竺泉想了想,「也對。什麼都莫學這色胚才好。」

  陳平安如釋重負。

  跟這位女子宗主打交道,比跟人捉對廝殺、打生打死還累人。

  ————

  桃林外,一位青衫仗劍的白骨鬼物,站在兩塊石碑旁,沒有走入桃林。

  一位身披寬大袈裟的瘦弱老僧出現在它眼前。

  正是白籠城城主蒲禳的白骨鬼物,嗓音沙啞道:「終於敢出來見我了?」

  老僧雙手合十,默然無聲。

  蒲禳按住劍柄,整把劍頓時劍氣彌漫,如霧籠罩蒲禳,轉瞬之後。

  蒲禳依舊青山仗劍,但不再是那副骨架,而是一位……英氣勃發的女子。

  她緩緩道:「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我再不懂佛法,如何會不知曉這些。我知道,是我耽誤了你破除最後一障,怪我。這麼多年,我故意以白骨行走鬼蜮谷,便是要你心懷愧疚!」

  曾經生是如此明爽,如今死後為鬼,仍是這般果決。

  遙想當年初見,一位年輕僧人雲遊四方,偶見一位鄉野少女在那田間勞作,一手持秧,一手擦汗。

  陽光下,明明不算太好看的少女不但動人,還晃了晃年輕僧人心中的不動佛法。

  如夢如幻,如露亦如電。

  此刻老僧視線低斂,始終雙手合十,輕聲道:「蒲施主無需如此自責,是貧僧自己心魔作祟。蒲施主只需潛心大道,可證長生不朽。」

  蒲禳慘然笑道:「從來都是這樣。」

  她就此轉身離去。

  老僧佛唱一聲,亦是轉身而行。

  在大圓月寺和小玄都觀的道路岔口處。

  老道人憑空出現,老僧駐足不前。

  老道人似乎想要與這位老鄰居問一個問題。

  老僧顯然早已猜出,緩緩道:「那位小施主當時在黑河之畔,曾言『能證此果,當有此心』,貧僧其實也有一語未曾與他言說,『能有此心,當證此果』。」

  老道人問道:「為何不說?」

  老僧微笑道:「佛在靈山莫遠求,更無需外求。」

  老道人搖搖頭,一閃而逝。

  老僧依舊站在原地,彎腰伸手,如掬起一捧水,喃喃道:「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

  一艘骸骨灘仙家渡船,沒有筆直往北,而是去往東南沿海某地。

  夜幕中,陳平安在燈火下,翻看一本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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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章 有些遇見

  陳平安收起兵書,翻開一本類似披麻宗《放心集》的書籍,名為《春露冬在》,是渡船所屬山頭介紹自家底蘊的一個小本子,比較有趣,哪位北俱蘆洲劍仙在山頭歇腳過,哪位地仙在哪處形勝之地喝過茶論過道,文人騷客為山頭寫了哪些詩詞、留下哪些墨寶,都有大大小小的篇幅。

  陳平安腳下是一艘來自春露圃的渡船,主要收入是沿路販賣山門培植的奇花異草,其中三種仙家花卉,被披麻宗木衣山近乎壟斷,是春露圃一筆大頭收入,所以渡船航線,便是在骸骨灘和春露圃所在的嘉木山脈之間往返,春露圃屬諸子百家當中的農家門派,多女修,而且性情溫和,而嘉木山脈盛産奇木和花草精魅,在俱蘆洲東南一帶,屬頗有家底的二流勢力,加上交友廣泛,廝殺結仇不多,嘉木山脈是南方衆多年輕譜牒仙師歷練遊覽的必選之地。

  陳平安之所以選擇這艘渡船,原因有三,一是可以完全繞開骸骨灘,二是春露圃祖傳三件異寶,其中便有一棵生長於嘉木山脈的萬年老槐,高達數十丈。陳平安就想要去看一看,與當年家鄉那棵老槐樹有什麼不一樣,再就是每到年關時分,春露圃會有一場辭歲宴,會有數以千計的包袱齋在那邊做買賣,是一場神仙錢亂竄的盛會,陳平安打算在那邊做點小買賣。

  春露圃這個小本子其實不薄,只是相較於《放心集》的事無巨細,好似一位家中長輩的絮絮叨叨,在頁數上還是有些遜色。

  陳平安其實有些遺憾,沒能在桐葉洲扶乩宗這些山頭收集到類似本子。

  陳平安看過了小本子,開始練習六步走樁,到最後幾乎是半睡半醒之間練拳,在房門和窗戶之間往返,步伐絲毫不差。

  拂曉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停下拳樁,坐回桌旁,稍等片刻,等到廊道那邊有人敲門,這才站起身,去開了門,是一位渡船管事,春露圃比較少見的男子修士,一位金丹老修士,暮氣沉沉,遠遠無法跟披麻宗杜文思、楊麟媲美,同樣一個境界,高低亦有天壤之別,極有可能廝殺起來,會是勝負立判的結局。這卻不是春露圃修士如何綉花枕頭,實在是披麻宗修士異類,生死搏殺,是吃飯喝水的常事。

  老修士在陳平安開門後,老人歉意道:「打攪道友的休息了。」

  陳平安笑道:「宋前輩客氣了,我也是剛醒,按照那小本子的介紹,應該接近金光峰和月華山這兩座道侶山,我打算出去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撞見金背雁和鳴鼓蛙。」

  老修士微笑道:「我來此便是此事,本想要提醒一聲陳公子,約莫再過兩個時辰,就會進入金光峰地界。」

  這位金丹地仙稍稍換了一個更加親近的稱呼。

  投桃報李。

  陳平安趕緊讓出道路,「宋前輩裡邊請。」

  老修士會心一笑,山上修士之間,若是境界相差不大,類似我觀海你龍門,相互間稱呼一聲道友即可,但是下五境修士面對中五境,或是洞府、觀海龍門三境面對金丹、元嬰地仙,就該敬稱為仙師或是前輩了,金丹境是一道達門檻,畢竟「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這條山上規矩,放之四海而皆準。

  當然,膽子夠大,下五境見著了地仙乃至於上五境山巔修士,依舊大大咧咧喊那道友,也無妨,不怕被一巴掌打個半死就行。

  老修士身為一位老金丹,稱呼這位年輕客人為道友,顯然是有講究的。

  當時陪著這位年輕人一起來到渡船的,是披麻宗祖師堂嫡傳子弟龐蘭溪,一位極負盛名的少年驕子,傳聞甲子之內,說不定能夠成為下一撥北俱蘆洲的年輕十人之列。若是別的宗門如此宣揚門中弟子,多半是山頭養望的伎倆,當個笑話聽聽便是,當面遇上了,只需嘴上應付著對對對,心裡多半要駡一句臭不要臉滾你大爺的,可春露圃是那座骸骨灘的熟客,知道披麻宗修士不一樣,這些修士,不說大話,只做狠事。

  若只是龐蘭溪露面代替披麻宗送客也就罷了,自然不比不得宗主竺泉或是壁畫城楊麟現身,更嚇唬人,可老金丹常年在外奔波,不是那種動輒閉關十年數十載的清淨神仙,早已煉就了一對火眼金睛,那龐蘭溪在渡口處的言語和神色,對於這位老金丹都看不出根腳深淺的外鄉遊俠,竟然十分仰慕,而且發自肺腑。老金丹這就得好好掂量一番了,加上先前鬼蜮谷和骸骨灘那場驚天動地的變故,京觀城高承顯出白骨法相,親自出手追殺一道逃往木衣山祖師堂的御劍金光,老修士又不傻,便琢磨出一番滋味來。

  兩位萍水相逢的山上修士,一方能夠主動開門請人落座,極有誠意了。

  修道之人,不染紅塵,可不是一句戲言。

  老金丹姓宋名蘭樵,按照祖師堂譜牒的傳承,是春露圃蘭字輩修士,由於春露圃幾乎全是女修,名字裡有個蘭字,不算什麼,可一位男弟子就有些怪了,所以宋蘭樵的師父就補了一個樵字,幫著壓一壓脂粉氣。

  陳平安先前只聽龐蘭溪說那金光峰和月華山是道侶山,有講究,運氣好的話,乘坐渡船可以瞧見靈禽異物,所以這一路就上了心。

  剛好宋蘭樵前來提醒此事,為陳平安解惑。

  原來金光峰一帶,偶爾會有金背雁現身,此物飛掠速度快若劍仙飛劍,它們只有在得天獨厚的金光峰才會稍作盤桓,除非元嬰境界,一般修士根本不用奢望捕獲,而且金背雁性情剛烈,一旦被捕就會自焚而亡,讓人半點收穫都無。

  金背雁喜歡高飛於滔滔雲海之上,尤其嗜好沐浴陽光,由於背部常年曝曬於烈日下,而且能夠先天汲取日精,故而成年金背雁,可以生出一根金羽,兩根已屬稀少,三根更是難遇。北俱蘆洲南方有一位成名已久的野修元嬰,因緣際會,在下五境之時,就獲得了一頭渾身金羽的金背雁老祖宗主動認主,那頭扁毛畜生,戰力相當於一位金丹修士,振翅之時,如烈日升空,這位野修又最喜歡偷襲,亮瞎了不知多少地仙以下修士的眼睛,躋身元嬰之後,宜靜不宜動,當起了修身養性的千年王八,這才沒了那頭金背雁的蹤跡。

  至於月華山,每到初一、十五時分,就會有一頭通體雪白、大如山丘的巨蛙,帶著一幫子孫趴在山巔,鼓鳴不已,如練氣士吐納,汲取月華,中秋夜前後,更是滿山蛙鳴,聲勢動天,所以月華山又有打雷山的別稱。不是沒有修士想要馴服這頭巨蛙,只是巨蛙天賦異稟,精通土法遁術,能夠將龐大身軀縮為芥子大小,然後隱匿地脈山根之中,與此同時月華山變得重如大國五岳,任你元嬰修士也無法使出釜底抽薪的搬山神通。所以修士多是去月華山上試圖抓捕幾隻百年雪蛙,一旦得手,已算僥倖,因為那只雪蛙的老祖宗極為護短,不少中五境修士都葬身於月華山。

  一些金光峰和月華山的諸多修士糗事,宋蘭樵說得詼諧,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

  曾有人張網捕捉到一頭金背雁,結果被數隻金背雁銜網高升,那修士死活不願鬆手,結果被拽入極高雲霄,等到鬆手,被金背雁啄得遍體鱗傷、身無寸縷,春光乍泄,身上又無方寸塚之類的重器傍身,十分狼狽,金光峰看熱鬧的練氣士,噓聲無數,那還是一位大山頭的觀海境女修來著,在那之後,女修便再未下山遊歷過。

  陳平安好奇問道:「金光峰和月華山都沒有修士建造洞府嗎?」

  宋蘭樵撫鬚笑道:「金光峰的日精太過灼熱,尤其是凝聚在金光峰的日精,常年流轉不定,沒個章法,這就算不得什麼好地方了,除非地仙修士勉强可以常駐,尋常練氣士在那結茅修道,極其難熬,虛耗靈氣而已。至於月華山倒是一處五行齊備的風水寶地,只可惜有那巨蛙占山為王,徒子徒孫數千頭,早早開了竅的巨蛙對我們練氣士最是記恨,容不得練氣士跑去山上修行。」

  陳平安點頭道:「山澤精怪萬千,各有存活之道。」

  宋蘭樵似乎深以為然,笑著告辭離去。

  熱絡客氣,得有,再多就難免落了下乘,上桿子的交情,矮人一頭,他好歹是一位金丹,這點臉皮還是要的。若是求人辦事,當然另說。

  離開屋子後,宋蘭樵搖搖頭,這位年輕修士還是看得淺了,金光峰的金背雁,月華山的巨蛙,不受牢籠之苦,終究是少數,更多山野精魅,死了拿來換錢的,又有多少?就說嘉木山脈的那些草魅樹精,多少被倒手販賣,中途夭折,能夠在世俗王朝的富貴門庭豢養起來,已算天大的幸運。

  渡船路過金光峰的時候,懸空停留了一個時辰,卻沒能見到一頭金背雁的蹤影。

  宋蘭樵當時就站在年輕修士身旁,解釋了幾句,說許多覬覦靈禽的修士在此蹲守多年,也未必能夠見著幾次。

  隨後這艘春露圃渡船緩緩而行,剛好在夜幕中經過月華山,沒敢太過靠近山頭,隔著七八里路程,圍著月華山繞行一圈,由於並非初一、十五,那頭巨蛙並未現身,宋蘭樵便有些尷尬,因為巨蛙偶爾也會在平時露頭,盤踞山巔,汲取月華,所以宋蘭樵這次乾脆就沒現身了。

  看到那位頭戴斗笠的年輕修士,一直站到渡船遠離月華山才返回屋子。

  宋蘭樵苦笑不已,這傢伙運氣很一般啊。

  尋常渡船經過這對道侶山,金背雁不用奢望瞧見,宋蘭樵掌管這艘渡船已經兩百年光陰,遇上的次數也屈指可數,但是月華山的巨蛙,渡船乘客瞧見與否,大致是五五分。

  又過了兩天,渡船緩緩拔高。

  那年輕修士主動找到宋蘭樵,詢問原因,宋蘭樵沒有藏藏掖掖,這本是渡船航行的半公開秘密,算不得什麼山頭禁忌,每一條開闢多年的穩定航線,都有些不少的訣竅,若是途徑山水靈秀之地,渡船浮空高度往往降低,為的就是收納天地靈氣,稍稍減輕渡船的神仙錢消耗,路過那些靈氣貧瘠的「無法之地」,越貼近地面,神仙錢消耗越多,所以就需要升高一些,至於在仙家地界,如何取巧,既不觸犯門派洞府的規矩,又可以小小「揩油」,更是老船家的看家本領,更講究與各方勢力人情往來的功力火候。

  宋蘭樵將這些談不上忌諱的密事,對那年輕修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也算一份小小的香火情,反正不用花錢。

  宋蘭樵也因此猜測一二,這位外鄉遊歷之人,多半是那種一心修道、不諳庶務的大門派老祖嫡傳,而且遊歷不多,不然對於這些粗淺的渡船內幕,不會沒有瞭解。畢竟一座修行山頭的底蘊如何,渡船能夠走多遠,是短短的數萬里路程,還是可以走過半洲之地,或是乾脆能夠跨洲,是一個很直觀的切入口。

  與人請教事情,陳平安就拿出了一壺從骸骨灘那邊買來的仙釀,名氣不如陰沉茶,名為風雹酒,酒性極烈,

  這天宋蘭樵突然離開屋子,下令渡船降低高度,半炷香後,宋蘭樵來到船頭,憑欄而立,眯眼俯瞰大地山河,依稀可見一處異象,老修士忍不住嘖嘖稱奇。

  渡船離地不算太高,加上天氣晴朗,視野極好,腳下山川河流脈絡清晰。只不過那一處奇異景象,尋常修士可瞧不出一絲半點。

  宋蘭樵不過就是看個熱鬧,不會插手。這也算假公濟私了,不過這半炷香多花費的幾十顆雪花錢,春露圃管著錢財大權的老祖便是知道了,也只會詢問宋蘭樵瞧見了什麼新鮮事,哪裡會計較那幾顆雪花錢。一位金丹修士,能夠在渡船上虛度光陰,擺明了就是斷了大道前程的可憐人,一般人都不太敢招惹渡船管事,尤其是一位地仙。

  陳平安走到老金丹身邊,望向一處黑霧濛濛的城池,問道:「宋老前輩,黑霧罩城,這是何故?」

  「陳公子好眼力,便是我都有些看得吃力。」

  宋蘭樵撫鬚而笑,「是那銀屏國的一座郡城,應該是要有一樁禍事臨頭,外顯氣象才會如此明顯,不外乎兩種情況,一種是有妖魔作祟,第二種則是當地山水神祇、城隍爺之流的朝廷封正對象,到了金身腐朽趨於崩潰的地步。這銀屏國看似疆域廣袤,但是在咱們北俱蘆洲的東南部,卻是名副其實的小國,就在於銀屏國版圖靈氣不盛,出不了練氣士,就算有,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銀屏國這類窮鄉僻壤,徒有一個空架子,練氣士都不愛去逛蕩。」

  這明擺著是將那年輕修士當一個初出茅廬的雛兒看待了,宋蘭樵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這番措辭的不妥,只是當他小心打量那人神色,依舊竪耳聆聽,十分專注,宋蘭樵這才鬆了口氣,果然是那別洲宗字頭仙家的祖師堂貴人了,也虧得自己出身於春露圃這種與人為善的山頭,換成北俱蘆洲中部和北方的大山頭渡船,一旦看破對方身份,說不定就要戲耍逗弄一番,一旦雙方起了摩擦,各自打出了火氣,當下不會下死手,但肯定會找個機會,扮演那野修,毀屍滅跡,這是常有的事情。

  宋蘭樵猶豫了一下,還是咽下了已經到嘴邊的提醒言語。

  大宗子弟,最要臉皮,自己就別畫蛇添足了,省得對方不念好,還被記恨。

  陳平安環顧四周後,扶了扶斗笠,笑道:「宋前輩,我反正閒來無事,有些悶得慌,下去耍耍,可能要晚些才能到春露圃了,到時候再找宋前輩喝酒。稍後離船,可能會對渡船陣法有些影響。」

  宋蘭樵楞了一下,有些意外,不過修士行事,素來隨心,這位老金丹便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講了幾句兆頭好的吉利話。

  然後老修士看到那位姓陳的外鄉修士似乎有些尷尬。

  為何不御劍?哪怕覺得太過扎眼,御風有何難?

  陳平安只得一拍養劍葫,單手撐在欄桿上,翻身而去,隨手一掌輕輕劈開渡船陣法,一穿而過,身形如箭矢激射出去,然後雙足似乎踩在了一抹幽綠劍光的頂端,膝蓋微曲,驟然發力,身形疾速傾斜向下掠去,四周漣漪大震,轟然作響,看得金丹修士眼皮子自打顫,好傢伙,年紀輕輕的劍仙也就罷了,這副體魄堅韌得好似金身境武夫了吧?

  狗日的劍修!

  陳平安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遙遙揮手作別。

  宋蘭樵亦是如此,到底還是個懂禮數的,討厭不起來。

  山上修士,好聚好散,何其難也。

  陳平安取出一隻竹箱背在身上。

  劍仙不樂意出鞘,顯然是在鬼蜮谷那邊未能酣暢一戰,有些賭氣來著。

  至於原名「小酆都」的劍胚初一,陳平安是不敢讓其輕易離開養劍葫了。

  陳平安取出那串核桃戴在手上,再將那三張雲霄宮符籙放入左手袖中。

  在金光峰和月華山沒能遇上金背雁和巨蛙,是好事情。

  之所以揀選這艘春露圃渡船,一個隱蔽緣由,就在於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著急動身,而是尋了一處僻靜地方,開始煉化那根最長的積霄山金色雷鞭,約莫兩個時辰後,煉化了一個大概胚子,手持行山杖,開始徒步走向那座相距五六十里山路的銀屏國郡城。

  先前在渡口與龐蘭溪分別之際,少年贈送了兩套廊填本神女圖,是他太爺爺最得意的作品,可謂價值連城,一套神女圖估值一顆穀雨錢,還有價無市,只是龐蘭溪說不用陳平安掏錢,因為他太爺爺說了,說你陳平安先前在府邸所說的那番肺腑之言,十分清新脫俗,宛如空谷幽蘭,半點不像馬屁話。

  陳平安厚著臉皮收下了兩套神女圖,笑著對龐蘭溪說下次重返骸骨灘,一定要與你太爺爺把酒言歡。

  龐蘭溪是實誠人,說我太爺爺手上僅剩三套神女圖都沒了,兩套送你,一套送給了祖師堂掌律祖師,想再要用些馬屁話換取廊填本,就是為難他太爺爺了。

  陳平安一臉真誠,說你太爺爺胸中自有丘壑,對於那些壁畫城神女的靈性神韻,早已爛熟,腕下猶如神鬼相助,由心到筆,筆到紙,紙上神女自然栩栩如生,如與你太爺爺靈犀相通,一切水到渠成,妙手天成……

  龐蘭溪聽得目瞪口呆。

  但是當陳平安乘坐的那艘渡船遠去之時,少年有些捨不得。

  少年想要多聽一聽那傢伙喝酒喝出來的道理。

  當時的渡船遠處,披麻宗老祖師盯著手掌。

  一旁龐山嶺點頭微笑,「甚合我心。」

  老祖師憋了半天,也沒能憋出些花俏言語來,只得作罷,問道:「這種爛大街的客套話,你也信?」

  龐山嶺一挑眉,「在你們披麻宗,我聽得著這些?」

  老祖師惱火不已,大駡那個年輕遊俠厚顔無恥,若非對女子的態度還算端正,不然說不得就是第二個姜尚真。

  陳平安那會兒只知道披麻宗老祖和龐山嶺,定然在以掌觀山河的神通觀察自己和龐蘭溪,至於老祖師的惱羞成怒,是不會知道了。

  一位青衫背箱的年輕遊俠,只是手持行山杖,走在冬日蕭索的山脊小路上。

  希望那給羊腸宮看大門的小鼠精,這輩子有讀不完的書,在鬼蜮谷和骸骨灘之間安然往返,背著書箱,次次滿載而歸。

  希望鐵索橋上的那兩頭妖物,一心修行,莫要為惡,證道長生。

  希望那頭重新回去寺廟聽佛經的老黿,能夠彌補過錯,修成正果。

  不知道寶鏡山那位低面深藏碧傘中的少女狐魅,能不能找到一位為她持傘遮雨的有情郎?

  那位名叫蒲禳的白骨劍客,又能否在青衫仗劍之外,有朝一日,以女子之姿現身天地間,愁眉舒展開心顔?

  陳平安不知道這些事情會不會發生。

  就像他也不知道,在懵懵懂懂的龐蘭溪眼中,在那小鼠精眼中,以及更遙遠的藕花福地那個讀書郎曹晴朗眼中,遇到了他陳平安,就像陳平安在年少時遇到了阿良,遇到了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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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零一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

  冬末時分,天寒色青蒼,山凍不流雲,陳平安環首四顧,視野所及,一片枯寂。

  這就是人間顔色,在仙家渡船之上,俯瞰萬里山河,是絕對無此感觸的。故而山上修行,更是不知世上寒暑。

  陳平安手中那根以碧游宮仙訣煉化的行山杖,呈現出青翠色澤,使得這條雷池脈絡更似竹鞭材質,不然金色太過顯眼,不過只要撤去一道禁制,這根暫時屬小煉的打鬼鞭粗胚,就可以恢復原本面貌。

  北俱蘆洲有一點好,只要會說一洲雅言,就不用擔心雞同鴨講,寶瓶洲和桐葉洲,各國官話和地方方言無數,遊歷四方,就會很麻煩。

  陳平安走到山腳那邊,依舊四下無人,輕輕拈起一張陽氣挑燈符,燃燒速度正常,這說明郡城那邊,妖魔作祟的可能性更小,極有可能是金丹宋蘭樵所說的第二種情況,郡城周邊的某位山水神祇大劫已至,金身即將崩潰,從而影響到了一地風水氣數,天災也就順勢而生。

  只不過事無絕對,陳平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手持符籙,緩緩而行,直到遙遙遇到一輛裝滿木炭的牛車,一位衣衫破舊的精壯漢子,帶著一對手上布滿凍瘡的稚童兒女,一起去往郡城,陳平安這才熄滅符籙,快步走去,兩個孩子眼神中充滿了好奇,只是鄉野孩子多靦腆,便往父親那邊縮了縮,漢子瞧見了這位背箱持杖的年輕人,沒說什麼。

  冬寒凍地,泥路生硬,牛車顛簸不已,漢子愈發不敢牽牛太快,木炭一碎,價錢就賣不高了,城裡有錢老爺們的大小管事,一個個眼光毒辣,最會挑事,狠狠殺起價來的言語,比那躲也無處躲的風寒還要讓人心涼。只是這一慢,就要連累兩個娃兒一起受凍,這讓漢子有些心情鬱鬱,早說了讓他們莫要跟著湊熱鬧,城中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宅子門口的石獅子瞧著嚇人,彩繪門神更大些,瞧多了也就那麼回事,這一車子木炭真要賣出個好價錢,自會給他們帶回去一些碎嘴吃食,該買的年貨,也不會少了。

  依稀可見郡城高牆輪廓,漢子鬆了口氣,城裡熱鬧,人氣足,比城外暖和些,兩個娃兒只要一開心,估計也就忘記冷不冷的事情了。

  只是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走路不快不慢,就跟在牛車身後,讓漢子有些擔心。

  陳平安稍稍加快腳步,笑問道:「這位大哥,我是個遠道而來的外鄉人,不知道這座郡城叫什麼?有什麼值得去的地兒?」

  漢子是個悶葫蘆,只是不敢裝聾作啞,扯出個笑臉,嗓音沙啞道:「回老爺的話,前邊叫隨駕城,據說當年皇帝老爺往南邊走,不小心遭了風寒,待過一段時間,就賜下了這麼個名字。我只知道城北的城隍廟和城南的火神祠,平日裡人最多,老爺可以去瞧瞧。」

  「好的,那我進了城,就去這兩個地方走走看。」

  陳平安笑著點頭,伸手輕輕按住牛車,「剛好順路,我也不急,一起入城,順便與大哥多問些隨駕城裡邊的事情。」

  漢子瞧著雖然忐忑,但是當他抬頭一看,牛車離著隨駕城的城門越來越近,總覺得出不了岔子,似乎這才稍稍心安,便儘量學那城裡人說話,多說些漂亮話:「那我就說些知道的,能幫上老爺一點小忙,是最好,我沒讀過書,不會講話,有說的不對的地方,老爺多擔待。」

  陳平安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扶住牛車,說道:「這敢情好,大哥只管敞開了說。」

  在漢子想到哪說到哪的介紹下,陳平安得知這座隨駕城在銀屏國,不算小城,歷史上出過一位宰相老爺,所以城隍廟那邊的魁星樓香火鼎盛,火神祠也鬧騰,據說求財很靈,城裡做大買賣的有錢人,都愛去那邊燒香,所以漢子就是要拉牛車去往火神祠附近的集市,賣了一車木炭,可以在附近鋪子直接買了年貨回家。

  兩個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陳平安,可只要陳平安對他們笑了笑,他們就立即轉頭,有些難為情。

  不知不覺,牛車就到了城門這邊,由於天色還早,需要排隊入城,附近有些早點攤子,陳平安就買了碗小米粥和一個卷餅子,摘下斗笠,坐在桌旁吃了起來,不遠處的兩個孩子咽了咽口水,漢子猶豫了一下,掏出一小把銅錢交給女兒,得了錢,倆娃兒撒歡跑向攤子,同樣買了一碗小米粥和一隻泛著雞蛋香味的卷菜餅,女兒將那卷餅捧著送去給她爹,漢子只是咬了一口,就將剩餘卷餅撕成兩半,還給女兒,小女孩跑回桌邊,遞給弟弟一半,然後姐弟一起吃那一碗粥,漢子護著那輛牛車,抹了把嘴,咧嘴一笑。

  攤子生意不錯,兩孩子就坐在陳平安對面。

  陳平安吃東西習慣了細嚼慢咽,一邊想著事情。

  先前鬼蜮谷之行,與那書生勾心鬥角,與積霄山金雕精怪鬥力,其實都談不上如何凶險。

  但是銅臭城到青廬鎮之間的那段路途,或者準確說是從披麻宗跨洲渡船走下,再到以劍仙破開天幕逃到木衣山,讓陳平安現在還有些心悸,事後幾次棋局複盤,都覺得生死一線,只不過一想到最後的收成,滿滿當當,神仙錢沒少掙,珍稀物件沒少拿,沒什麼好怨天尤人的,唯一的遺憾,還是打架打得少了,不痛不癢的,竟是連落魄山竹樓的餵拳都不如,不夠盡興,如果積霄山妖物與那位搬山大聖聯手,假設又無高承這種上五境英靈在北方暗中覬覦,興許會稍稍酣暢幾分。

  之後在木衣山府邸休養生息,通過一摞請人帶來翻閱的仙家邸報,得知了北俱蘆洲不少新鮮事。

  其中最意外的,當然是太平山女冠黃庭,在砥礪山生死戰中,輸給了那個名叫劉景龍的山上年輕俊彥,要知道黃庭可是為了破開元嬰瓶頸才來的北俱蘆洲,雖說她是一位新元嬰,可黃庭劍術之高,毋庸置疑,而那與黃庭歲數、修為大致相當的劉景龍之上,猶有兩位修為、天資、福緣背景都要更加出衆的「年輕修士」,至於劉景龍之後的七位天之驕子,只看雲霄宮楊凝性的手腕和心性,陳平安就不敢有絲毫輕視。

  在此之外,砥礪山還有一處地方,陳平安十分好奇。

  山外有山,大戰不斷的砥礪山,附近有一座最適宜觀戰的百泉山,山上靈泉百餘口,靈氣盎然,是一座先天寶地,山上建造有千餘座大大小小的仙家府邸,青山綠水間,庭院深深,風景宜人,又是一等一的修行之地,這些百泉山府邸只租不賣,全部由瓊林宗聘請陰陽家高人選址和墨家匠師精心打造,可以長租,但是期限越長,價格越貴。

  靠著這樁財源滾滾的長久買賣,生財有道的瓊林宗,硬是靠神仙錢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門派得以獲得宗字後綴。

  這座宗門在北俱蘆洲,名聲一直不太好,只認錢,從來不談交情,可是不耽誤人家日進鬥金。

  所以瓊林宗既讓修士眼紅,又讓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膾炙人口的譏諷話語傳遍南北:綉花枕頭上五境,兩袖清風瓊林宗。

  陳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門那邊,城內遠處有馬蹄陣陣,轟然砸地,應該是八匹高頭大馬的陣仗,聯袂出城,臨近行人扎堆的城門後,非但沒有放緩馬蹄,反而一個個策馬揚鞭,使得城門口鬧鬧哄哄,雞飛狗跳,此刻出入隨駕城的百姓紛紛貼牆躲避,城外百姓似乎見怪不怪,經驗老道,連同那漢子的那輛牛車在內,急而不亂地往兩側道路靠攏,瞬間就讓出一條空蕩蕩的寬敞道路來。

  這是到哪兒都有的事。

  那夥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一個個高坐馬背,疾馳出城,一連串急促馬蹄就像一串爆竹,那些神色倨傲的權貴子弟,嫻熟縱馬呼嘯而過,人人身穿名貴貂裘,手持錦綉馬鞭,挽刀背弓,還有豪奴健僕攜帶鷹籠,好一個追風逐電何雄哉。

  不過陳平安的注意力,更多還是遠處一座攤子上坐著的兩位年輕人,一男一女,穿著樸素卻潔淨,皆背長劍,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氣度,他們各自吃著一碗餛飩,神色漠然,當那男子瞧見了縱馬狂奔的那夥隨駕城子弟後,皺了皺眉頭,女子放下筷子,對男子輕輕搖頭。

  陳平安心中了然。

  應該是奔著隨駕城異象而來的修行中人。

  只不過年輕男女修為都不高,陳平安觀其靈氣流轉的細微跡象,是兩位尚未躋身洞府的練氣士,兩人雖然背劍,卻肯定不是劍修。

  當那負劍女子轉頭望去,只看到一個跟攤主結帳的年輕人,手持竹鞭斗笠和綠竹行山杖,那男子神色如常,並且氣勢平平,那些闖蕩江湖的遊俠兒無異,女子嘆了口氣,若是無意間一頭撞入這座隨駕城的江湖人,運道不濟,若是與他們一般無二,是專門沖著隨駕城大禍臨頭、同時又有異寶出世而來,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難道不知道那件異寶,早已被銀屏國兩大仙家內定,旁人誰敢染指,如她和身邊這位同門師弟,除了完成師門密令之外,更多還是當做一場危機重重的歷練。

  這場千真萬確的神仙打架,凡俗夫子,稍微摻和,一不小心擋了哪位大仙師的道路,就是化作齏粉的下場。

  女子思緒悠悠。

  她自己已算銀屏國在內諸國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修士,可是比起那兩位,她自知相差甚遠,一位不過十五歲的少年,在前年就已是洞府境,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更機緣不斷,一路修行順遂,更有重寶傍身,若非兩座頂尖門派是死敵,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

  十數國疆域,山上山下,好像都在看著他們兩位的成長和較勁。

  他們之間的每一次相逢,都會是一樁令人津津樂道的美談。

  她其實也會羨慕。

  因為那位從一生下來就注定萬衆矚目的早慧少年,確實生得一副謫仙人皮囊,性情溫和,並且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她想不明白,天底下怎會有如此讓女子見之忘俗的少年?

  年輕男子一見師姐怔怔出神,便以為是憂愁接下來的行程,出言寬慰道:「師姐,若是沒有把握,我們找到那個孩子就走,無須理會這場避無可避的災殃,師父說過,我們修道之人,要知天命順形勢,隨駕城既然享了神靈庇佑的數百年之福,就該受這一場命中注定的天災大禍。」

  女子點點頭,然後提醒道:「小心隔牆有耳。」

  男子笑道:「若說城中魚龍混雜,奇人彙聚,我是信的,可要說這城門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們也不算什麼小門小派了,山上的老神仙小仙師,哪個不是熟面孔?難道那個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還是那戴斗笠的年輕遊俠,其實是位江湖大宗師?」

  女子微微變色,「忘了師門教誨了嗎,下山遊歷,慎言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囑,女子視線迅速瞥過那肩頭蹲猴的老人,和那個走到一輛牛車附近的年輕人,然後她內心一震,後者無事,依舊茫然無知自己師弟的冒犯言語,但是那位原本伸手在給肩頭小猴兒餵食的老人,轉頭望向她,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善。女子站起身,抱拳告罪。

  老人卻不太領情,視線游移不定,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棄她的姿色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師弟卻差點氣炸了胸,這老不死的傢伙竟敢如此辱人!他就要先前踏出一步,卻被師姐輕輕扯住袖子,對他搖了搖頭,「是我們失禮在先。」

  年輕男人狠狠剮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將其面容牢牢記在心頭,進了隨駕城,到時候奪寶一事拉開序幕,各方勢力糾纏不清,必會大亂,一有機會,就要這老不死的傢伙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其實將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結了仇的雙方,脾氣真是都不算好。

  其實這銀屏國周邊十數國,是靈氣淡薄、不宜修行的貧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橫行,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說這裡邊的練氣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歡趴在小池塘裡邊窩裡橫,外邊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點蠅頭小利,裡邊的修士也樂得沒有過江龍來搗亂,關起門來作威作福,以兩大死對頭門派為首的兩位境界稀爛的金丹修士,各自領著一群小嘍囉打來打去,聽說對峙了好幾百年了。

  不過宋蘭樵說得輕巧隨意,陳平安還是習慣謹慎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

  山上修士,萬千術法稀奇古怪,一旦廝殺起來,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壞,都做不得準,五行相克,天時地利,運道轉換,陽謀陰謀,都是變數。

  進了城,為了免得那賣炭漢子誤以為自己心懷不軌,陳平安就沒有一起跟著去火神祠集市,而是先去了那座城隍廟。

  其實陳平安看得出來,那個漢子是一位純粹武夫,約莫是四境,在見到自己的身形後,漢子才故意呼吸渾濁、腳步輕浮起來,想必在銀屏國江湖上,一位底子還不錯的三境武夫,本該小有名氣才對,至於為何成了個鄉野樵夫賣炭人,拖家帶口掙辛苦錢,想必也會有他自己的故事。這些陳平安不會去探究,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在雙方分道揚鑣之後。

  漢子牽著牛車,兩個孩子依舊無憂無慮,四處張望,漢子笑了笑,轉頭看了眼那個年輕遊俠的遠去背影,自言自語道:「連我是個江湖人都沒看出來,那就該是二三境的後生了,唉,怎的就來趟這渾水了,那些個在山上修了仙法的神仙,可不就是蛟龍一般的存在,隨便晃蕩一下尾巴,就要淹死多少百姓?」

  陳平安笑了笑。

  那漢子是個心善的,故意多提了一嘴,說北邊的那座靈寶城,值得去看的地方更多。應該是想要讓自己早些離開隨駕城這座是非之地。

  巧了,那耍猴老人與年輕負劍男女,都是一路,跟陳平安一樣都是先去的城隍廟。

  陳平安便故意慢了腳步,與他們拉開距離,然後在半路一座字畫鋪子駐足,在鋪子裡邊看了一炷香的字畫,沒買字畫,倒是花了幾兩銀子,買了幾本原本店鋪用來當添頭附贈的冊子,專門介紹銀屏國一帶各朝各代丹青妙手的成名作,書籍版刻還算精良,只不過算不上什麼善本,內容討喜而已。

  收入竹箱後,離開鋪子,已經不見老人與男女的身影。

  臨近城隍廟後,陳平安臉色有些凝重,香火裊裊,在城隍廟外的大街上,就能聞著那股香火獨有的氣味,但是走過的山水祠廟多了,就會知道,香火多寡濃淡,並不重要,而在精純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統祠廟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創建的淫祠也罷,都要看那香火精華有幾斤幾兩。在陳平安凝神望去之後,只見這座氣勢巍峨規模宏大的城隍廟,香火縈繞,像是被城隍爺用了秘法拘押起來,半點不泄露出去,這就屬僭越之舉了,所有朝廷正統祠廟,山水神祇、城隍廟和文武廟在內,都要反哺一地山水,會剝離出一部分香火精華散入周邊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蒼生,庇護百姓,這才能夠形成一個循環,而不是像眼前這座城隍廟這樣,滴水不漏,悉數收入自家囊中。

  陳平安輕輕嘆息,其實可以理解,這是廟中那尊金身神祇用來吊命的自救之舉,當下已經顧不得其它了,有些類似飲鴆止渴,長久以往,禍事只會不斷累積變大。

  陳平安沒有走入這座按律司職守護城池的城隍廟,先前那位賣炭漢子雖然說得不太真切,可到底是親自來過這裡拜神祈願且心誠的,所以對前後殿供奉的神仙老爺,陳平安大致聽了個明白,這座隨駕城城隍廟的規制,與其它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後殿和那座魁星樓,亦有按照本地鄉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財神殿、元辰殿等。不過陳平安還是與城隍廟外一座開香火鋪子的老掌櫃,細細詢問了一番,老掌櫃是個熱絡健談的,將城隍廟的淵源娓娓道來,原來前殿祭祀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將,是早年一個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勛人物,這位英靈的本廟金身,自然在別處,此地真正「監察福禍、巡視幽明、領治亡魂」的城隍爺,是後殿那位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銀屏國皇帝誥封的三品侯爺。

  說到這份誥命的時候,老掌櫃笑眯眯問道:「年輕人,是不是想不通為何只是個三品侯爺,這位文官老爺生前可是當了正二品尚書的。」

  陳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與老掌櫃問來著,有說法?」

  若說這浩然天下衆多祠廟的規矩講究,陳平安其實早已門兒清了。只不過想要做到入鄉隨俗,到底怎麼個隨法,自然是入鄉先問俗。

  老掌櫃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趕緊跟香火鋪子請了一筒香。

  上道。

  老掌櫃哈哈大笑,這才開始說起裡邊的那點門道,「年輕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曉得這官場,很正常,官場上的爵位與官品,是不太一樣的,更別提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爺們的品秩,又不一樣,怎麼,聽迷糊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是有些複雜了。」

  老掌櫃開始顯擺起來自己的學識,搖頭晃腦道:「咱們這位城隍爺,早先在開國皇帝手上,其實才封了位四品伯爺,只是一直香火靈驗,前些年新帝登基後,又下了一道聖旨,將咱們這位城隍爺追贈為三品侯爺,當時好大的排場,禮部的尚書老爺親自離京,那麼大一個官,親自帶著聖旨到了咱們隨駕城,進城後,又挑了個黃道吉日,鋪子外邊這條街,瞧見沒,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隊衙役從頭到尾,都先灑水清洗了一遍,還不許外人旁觀,我是為了看這場熱鬧,前一夜就乾脆睡在鋪子裡邊了,這才得以見到了那位尚書老爺,嘖嘖,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遠遠看一眼,咱都覺得貴氣。」

  老掌櫃得意洋洋,「咱們這,別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邊那位自家城隍爺的待遇,已經相當於州城城隍爺了,除了京城城隍廟與陪都那座都城隍廟,誥命便再沒有更高的了。年輕人,所以你請了香,去廟裡一定要多拜拜,多磕頭,雖說這城隍廟歷來是讀書人求文運更靈驗些,但是咱們城隍爺官位高,本事大,想來你只要心誠一些,也會庇護一二。」

  陳平安又問了些城隍廟內的文武屬官,果然還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遊神兩尊、和枷鎖將軍一位。這些輔佐城隍爺的屬官,又各有來歷,老掌櫃無比熟稔,說得有門有道,只是當陳平安問起可曾親眼見過城隍爺顯靈現身,老掌櫃便有些啞口無言,臉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咱們這些老百姓,哪裡能夠見著城隍爺的真身,便是站在了眼前,也認不得才是。

  陳平安笑道:「理應如此,老話都說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想必這些神靈更是如此。」

  老掌櫃臉色這才好轉。

  銀屏國城隍爺的禮制,與寶瓶洲大體相同,但仍是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兩事上,便有差異。

  但是銀屏國當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尋常,應該是察覺到了此處城隍爺的金身異樣,以至於不惜將一位郡城城隍越級敕封誥命。

  陳平安離開香火鋪子後,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廟。

  寧睡墳塚,不睡破廟。

  即是此理。

  一旦世間山水靈氣轉換、很容易招來福禍顛倒的局面。

  陳平安走向那座火神祠,城隍廟氣象尚未有崩散跡象,應該還可以維持一段時日。

  火神祠那邊,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廟的那種亂象,此地更加香火清明平穩,聚散有序。

  但是同樣沒有步入其中,他如今是能夠以拳意壓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是涉足祠廟之後,是否會惹來不必要的視線關注,陳平安沒有把握,如果不是這趟北俱蘆洲東南之行太過倉促,按照陳平安的原先打算,是走完了骸骨灘那座搖曳河水神廟後,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幾座大祠廟才對,親自勘驗一番。畢竟類似搖曳河祠廟,主人是跟披麻宗當鄰居的山水神祇,眼界高,自己入門燒香,人家未必當回事,人家見與不見,說明不了什麼,不過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沒有在祠廟現身,卻扮演了一番撐蒿船夫、想要好心點撥自己來著。

  陳平安又在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鋪子逛蕩一次,詢問了一些那位神靈的根腳。

  有一點與城隍廟那位老掌櫃差不多,這位坐鎮城南的神靈,亦是從未在市井真正現身,事跡傳說,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爺更多一些,而且聽上去要比城隍爺更加親近百姓,多是一些賞善罰惡、嬉戲人間的志怪野史,而且歷史久遠了,只是代代相傳,才會在後人嘴上流轉,其中有一樁傳聞,是說這位火神祠老爺,曾經與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澇不斷的蒼筠湖「湖君」,有些過節,因為蒼筠湖轄境,有一位水仙祠廟的渠主夫人,曾經惹惱了火神祠老爺,雙方大打出手,那位大溪渠主不是敵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於最終結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過路劍仙,勸下了兩位神靈,才使得湖君沒有施展神通,水淹隨駕城。

  陳平安想了想,便直接離開了隨駕城,直接揀選了一條山嶺小路,秘密去往那蒼筠湖轄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實不過相當於河婆的神祇果真還在,便可以旁敲側擊一番,看看能否從中知曉隨駕城的內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禍事,還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則看看再說。

  夜幕中,陳平安沿著一條寬闊溪流來到一座祠廟旁,道路雜草叢生,人煙罕至,由此可見那位渠主夫人的香火凋零。

  而這座祠廟其實距離市井小鎮不過數十里路而已。

  不過陳平安先前在溪湖交匯處的一座山頭上,看到一夥人正手舉火把往祠廟那邊行去。

  陳平安便一路尾隨,聽他們的言語交流,有些哭笑不得,這些吃飽了撐著的市井少年、青壯,竟是比拼各自的膽識高低來了,看看誰進了祠廟內,真敢去調戲那位渠主娘娘。這種事情,市井鄉野中其實倒也常見,陳平安家鄉小鎮那邊當年就有,如果有哪家孩子,誰敢在神仙墳睡上一宿,那可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了,杏花巷曾經有個同齡人,自稱他在神仙墳躺了一晚上,結果在老槐樹下,當他趾高氣揚提及此事,一下子獲得了旁邊許多同齡人的仰慕,「經此一役」,他成了個杏花巷一帶的孩子王,在那之後的歲月裡,以欺負陳平安和宋集薪這對泥瓶巷鄰居為樂,當然更想著能夠在過家家的時候,讓那個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婦,只可惜被宋集薪大駡不已,稚圭則從來都是板著臉的模樣,眼神冷漠,跟著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鎮,那個同齡人則帶著跟屁蟲在後邊朝他們這對主僕丟泥塊。

  事實上那一晚,陳平安剛好去那邊拜菩薩,遠遠瞧見了那個同齡人,不過是在神仙墳外邊晃了幾步路,就飛奔回家了。

  今夜陳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願意虧待自己,帶足了酒肉。當這些人進了那座不過兩進院落的水仙祠廟,匾額傾斜,廟內廢棄已久,破敗不堪,牆上爬滿了綠意濃濃的薜荔,陳平安就坐在廟外遠處一棵大樹上,視野開闊,陳平安將行山杖橫放在膝,雙手籠袖,舉目望去,靜觀其變。

  陳平安取出乾糧,摘下裝有寶鏡山深澗水的養劍葫,開始吃起了宵夜,這一路奔波飛掠,可不是什麼閒庭信步。

  小祠廟裡邊,已經燃起好幾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葷話連篇。

  供奉有一高兩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繪神像,只是歲月無情,漆彩剝落,居中正是渠主夫人,左右應該是隨奉侍女。

  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位溪河渠主,身材修長,瓔珞垂珠,色尤姝麗。

  陳平安掃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

  這也是那些市井浪蕩子的幸運。

  陳平安打算吃過了乾糧,就去一趟蒼筠湖,只是這位湖君在岸上並無祠廟,有些頭疼。實在不行,還得露面現身,問一問那些色膽包天的傢伙,附近是否還有什麼水神祠廟。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開始煉化那幾口寶鏡山的深澗陰沉之水。

  同時心神緩緩沉浸,以山上入門的內視之法,陰神內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書記載內容,很容易讓後世翻書人感到疑惑。

  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馬,祀水神河伯。為何是白馬,書上就從無解釋。

  至於那句水神不得見,以大魚大蛟為候。更是讓人費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廟金身,從來不算少見。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睛,瞬間收斂了所有氣機,寂然不動。

  唯有視線望向遠處溪水入湖口,有一股牽動天地靈氣細微變化的漣漪波動,然後陳平安很快就看到那邊水色瀲灩,一前兩後三位女子,姍姍而來,為首女子,身穿彩衣,衣帶飄搖,水霧朦朧,身後兩位侍女也是水仙祠廟中的模樣,只不過姿色其實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渠主夫人,其實姿色遠遠不如神像所繪,不知當年為祠廟渠主神像開臉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時,心中作何想。

  再轉移視線,陳平安開始有些佩服廟中那撥傢伙的膽識了,其中一位少年,爬上了神台,抱住那尊渠主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葷話不斷,引來哄堂大笑,怪叫聲、喝彩聲不斷。

  年少時,大抵如此,總覺得不守規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

  還有那年少時,遇見了其實心中喜歡的少女,欺負她一下,被她駡幾句,白眼幾次,便算是相互喜歡了。

  那三位從蒼筠湖而來的女子,臨近祠廟後,便施展了障眼法,變成了一位白髮老嫗和兩位妙齡少女。

  老嫗嘴角冷笑不已,進了祠廟後,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少年、青壯男子見著了這鶴髮雞皮的老嫗,和身後兩位水靈如青蔥少女,頓時傻眼了。

  一時間祠廟內鴉雀無聲,唯有火堆枯枝偶爾開裂的聲響。

  尤其是那個雙手抱住渠主神像脖頸、雙腿纏繞腰間的少年,轉過頭來,不知所措。

  其中一位少年用手肘輕輕撞了下身邊青壯男子,顫聲道:「不會真是水神娘娘問罪來了吧?」

  那男子搖搖頭,從錯愕變成了驚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裡像了,就是個走夜路的老嬤嬤,帶著倆孫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們不認識的,咱們艶福不淺啊。」

  那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漬,由於知曉這男子的脾氣秉性,真怕他喝酒上頭,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勸說道:「哥,咱們可別衝動,鬧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那青壯男子嗤笑道:「鬧大了?鬧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飯,剛好娶進門當媳婦。你們都別跟我搶,那倆丫頭片子,我瞧著都挺中意,不過我厚道,只要左邊那個,右邊的,你們自個兒慢慢商量。」

  老嫗佯裝慌張,就要帶著兩位少女離去,已經給那男子帶人圍住。

  那個膽子最大跳上神台的少年,已經從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雙手叉腰,看著門口那邊的光景,嬉皮笑臉道:「果然那挎刀的外鄉人說得沒錯,我如今桃花運旺,劉三,你一個歸你,一個歸我!」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

  望向廟內一根橫梁上。

  坐起一人,是個粗眉壯漢,腰間掛刀,雙腿掛下,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扯去身上一張黃紙符籙,被撕下後,符籙砰然燃燒殆盡。

  老嫗神色大驚。

  那漢子笑道:「不用點法子,釣不起魚兒。」

  漢子舒展筋骨,同時一揮袖子,一股靈氣如靈蛇遊走四方牆壁,然後打了個響指,祠廟內外牆壁之上,頓時浮現出一道道金光符籙,符圖則如飛鳥。

  他那撥市井蠢貨動身之前,就率先潛入這座水仙祠廟,畫符之後,又用了獨門符籙和秘術,如同龜息隱匿之術,這才能夠蒙蔽自身氣機,不然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嚇跑了。至於那些拘押符籙,更是師門賴以成名的好手段,名為雪泥符,又名飛鳥篆,符成之後,最是隱蔽,不易察覺,真正如那飛鴻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複計東西。

  不過除了這門符籙絕學之外,自家師門到底是一座響噹噹的兵家門派,而且精於刺殺,又與尋常兵家勢力不太一樣,故而同門師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將相公卿的貼身扈從,雖然在這十數國版圖上,師門算不得最頂尖的仙家勢力,可仍是沒人膽敢小覷。只不過他性子野,受不得約束,數十年間,獨獨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跡,寧為雞頭不做鳳尾,沒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裡泥鰍、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俠,生殺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那些個所謂的女俠,更是別有滋味。

  漢子此刻看著那老嫗和兩位少女,已經視為囊中之物。

  老嫗緩緩問道:「不知這位仙師,為何處心積慮誘我出湖?還在我家中如此作為,這不太好吧?」

  漢子伸手一抓,從篝火堆旁抓起一隻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然後猛然丟出,嫌棄道:「這幫小兔崽子,買的什麼玩意兒,一股子尿騷味,喝這種酒水,難怪腦子拎不清。」

  漢子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嫗,「我師弟與你家蒼筠湖湖君,不太對付,剛好這次我奉師命要走一遭隨駕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龍宮,不好找,知道你這娘們,從來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怨婦,當年我那傻師弟與蒼筠湖的恩怨,歸根結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趕來,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還真不怵他半點。不都說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臠嘛,回頭我玩死了你,再將你屍體丟在蒼筠湖邊,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嫗臉色慘白。

  兩位侍女更是凄凄慘慘戚戚的可憐模樣,渠主夫人還能維持障眼法,她們已經靈氣渙散,隱隱約約顯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蕩子更是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尤其是那個站在神臺上的輕佻少年,已經需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癱軟。

  陳平安雖然不知那漢子是如何隱蔽氣機如此之妙,但是有件事很明顯了,祠廟三方,都沒什麼好人。

  那個唯一還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還算剩下些良心,不過這會兒已經嚇得尿褲子了。

  老嫗乾脆撤了障眼法,擠出笑容,「這位大仙師,應該是來自金鐸國鬼斧宮吧?」

  那漢子楞了一下,開始破口大駡:「他娘的就你這模樣,也能讓我那師弟春風一度之後,便心心念念這麼多年?我早年帶他走過一趟江湖,幫他散心解悶,也算嘗過好些權貴婦人和貌美女俠的味道了,可師弟始終都覺得無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遠處樹枝上,始終雙手籠袖的陳平安眯起眼。

  廟門口那渠主夫人臉色難看,仍是語氣諂媚道:「當年我與仙師的師弟,情投意合,不止是想要做那露水鴛鴦,而是鐵了心要做一對不合規矩的神人道侶,只是被藻溪渠主那個賤婢陷害,將此事偷偷稟報了湖君大人,事後哪怕我苦勸湖君,他仍是執意要出手傷人,才有了那麼一樁誤會,仙師大人明鑒啊。」

  渠主夫人見那橫梁上的漢子,已經開始按住刀柄,一手抓住一位侍女,往前一拽,嬌媚笑道:「仙師大人,我這兩位婢女生得還算俊俏,便贈予仙師大人當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憐惜一二,來年厭煩之後,能夠將她們送回蒼筠湖。」

  漢子問道:「那你呢?」

  渠主夫人笑道:「若是仙師大人瞧得上眼,不嫌棄奴婢這蒲柳之姿,一並侍寢又何妨?」

  漢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兩下,「這些個骯髒貨,你如何處置?」

  渠主夫人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該死,礙了仙師大人的眼,更是萬死。我這就將這些傢伙清理乾淨?奴婢袖中珍藏有一盞瀲灩杯,以蒼筠湖水運精華做酒水,剛好借此機會,請君寬飲開懷,我親自為仙師大人倒酒,這兩位侍女是生前是那宮廷舞姬出身,她們寬衣解帶之後,起舞助興。」

  漢子依舊笑意玩味,默不作聲。

  這愈發讓那位渠主夫人心中打鼓。

  剎那之間。

  漢子毫無徵兆地一刀劈斬而出。

  渠主夫人嚇得一縮頭,但是所幸那道刀光卻不是取她頭顱,而是去往祠廟之外。

  渠主夫人花容失色,轉頭望去。

  只見一棵大樹那邊,被刀光映照之下,樹枝之上,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微微抬頭,一手猶然縮在袖中,只用一隻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與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氣撞在一起,襯托得那個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漢子心中驚訝,臉色不變,從坐姿變成蹲在橫梁上,手中持刀,刀鋒雪亮,嘖嘖稱奇道:「呦,好俊的手法,罡氣精純,凝練圓滿,銀屏國什麼時候冒出你這麼個年紀輕輕的武學大宗師了?我可是與銀屏國江湖第一人打過交道的,卯足勁,倒也擋得住這一刀,卻絕對無法如此輕鬆。」

  陳平安輕輕收起手掌,最後一點刀光散盡,問道:「你先前貼身的符籙,以及牆上所畫符籙,是師門秘傳?只有你們鬼斧宮修士會用?」

  漢子笑道:「接下了與你打招呼的輕飄飄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裝大爺?」

  漢子從橫梁上飄落在地,當他大踏步走向廟門口,渠主夫人和兩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開的市井男子,都趕緊避讓更遠。

  漢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報上名號!若是與我們鬼斧宮相熟的山頭,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艶遇,見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當個古道熱腸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俠仗義,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少年青壯只覺得這仙師說得嚇人肝膽。

  但是那位渠主夫人卻很是意外,姓杜的這番言語,其實說得大有玄機,談不上示弱,可絕對稱不上氣焰跋扈。

  接下來,更讓這位渠主夫人倍感震驚。

  那個年輕遊俠一閃而逝,站在了祠廟敞開大門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輕輕擰轉,臉色猙獰道:「是分個勝負高低,還是直接分生死?!」

  結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沒打死我,已經快嚇死我了。」

  渠主夫人真是沒膽子笑出聲,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

  驟然間,渠主夫人心思急轉,退後一步,「杜俞,鬼斧宮杜俞!你是那對金鐸國山上大道侶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還挺識趣,這個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門外那人又說道:「多大的道侶?兩位上五境修士?」

  渠主夫人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顯赫身份,對方依舊半點不怕,看來今夜最不濟也是驅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兩敗俱傷,那是最好,若是橫空出世的楞頭青贏了,更是好上加好,對付一個無冤無仇的遊俠,總歸好商量,總好過應付杜俞這個沖著自己來的凶神惡煞。哪怕杜俞將那個中看不中用的年輕遊俠剁成一灘肉泥,也該念自己方才的那點情分才對。畢竟杜俞瞧著不像是要與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宮修士的臭脾氣,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隨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開符陣,進得來這廟,大爺我便讓你一招。」

  一瞬間,祠廟牆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搖。

  然後只見那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神出鬼沒一般,已經出現在了杜俞身側,一臂掃在後者脖頸之上,打得杜俞整個人氣府激蕩、當場昏死過去,然後重重砸在祠廟內的神臺上,不但將那尊渠主夫人的神像直接砸成兩截,杜俞還身陷牆壁之中,至於那把刀,摔落在地,鏗鏘作響。

  地上刀光如水,應該是一把不錯的刀。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這一手稍作變化的鐵騎鑿陣式,配合破陣入廟之後的一張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這個揚言要讓自己一招的傢伙,應該就要當個不孝子,讓那對鬼斧宮大道侶白髮人送黑髮人了,當然,山上修士,百歲乃至千年高齡依舊童顔常駐,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陳平安想要回頭跟那人「虛心請教」兩種獨門符籙。

  至於那些一個個魂飛魄散的市井少年青壯,剛好被拳罡激蕩而出的氣機漣漪瞬間震暈過去。

  至於那個神臺上的輕佻少年,被倒飛出去的杜俞一腳勾連,也給打暈過去,相較於院中男子,那少年下場要更加凄慘。

  一切都算計得絲毫不差。

  卻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個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裝死不會啊?」

  少年趕緊後仰倒地,腦袋一歪,還不忘翻白眼,伸出舌頭。

  陳平安笑問道:「渠主夫人,打壞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語之際,一揮袖子,將其中一位青壯漢子如同掃帚,掃去牆壁,人與牆轟然相撞,還有一陣輕微的骨頭粉碎聲響。

  那位坐鎮一方溪河水運的渠主,只覺得自己的一身骨頭都要酥碎了。

  渠主夫人連忙顫聲道:「不打緊不打緊,仙師高興就好,莫說是斷成兩截,打得稀碎都無妨。」

  陳平安問道:「隨駕城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渠主夫人微微彎腰,雙手捧起一盞寶光流轉的仙家器物,「仙師可以一邊飲酒,容奴婢慢慢道來。」

  陳平安笑道:「你這一套,在那姓杜的那邊都不吃香,你覺得管用嗎?再說了,他那師弟,為何對你念念不忘,渠主夫人你心裡就沒點數?你真要找死,也該換一種聰明點的法子吧。當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騙?」

  渠主夫人趕緊收起那只酒盞,但是頭頂天靈蓋處湧起一陣寒意,然後就是痛徹心扉,她整個人給一巴掌拍得雙膝沒入地底。

  神魂晃蕩,如置身於油鍋當中,渠主夫人忍著劇痛,牙齒打架,顫音更重,道:「仙師開恩,仙師開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陳平安擺擺手,「我不是這姓杜的,跟你和蒼筠湖沒什麼過節,只是路過。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讓我一招,我是不樂意進來的。一五一十,說說你知道的隨駕城內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的,但是你知道了又假裝不知道,那我可就要與渠主夫人,好好合計合計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盞瀲灩杯,其實是件用來承載類似迷魂湯、桃花運的本命物吧?」

  那位渠主夫人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傢伙,分明比那杜俞難纏百倍啊!

  渠主夫人戰戰兢兢,將那鄰居隨駕城的禍事一一道來。

  陳平安一邊聽她的講述,眼角餘光一邊悄然留意兩位侍女的神色。

  那座隨駕城的城隍爺,果真是即將金身崩壞,行至香火大道的盡頭了,所謂窮途末路,不過如此。但是像那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爺也不例外,用盡了法子,先是疏通關係,耗盡積蓄,跟朝廷討要了一封逾越禮制的誥命,可是效果依舊不好,這源於一樁當時無人太過在意、卻影響深遠的陳年舊事,百年之前,隨駕城發生過一樁一戶書香門第滿門橫死的冤案,最後在朝廷官員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事實真相則遠非如此,當時城隍廟上下官吏,一樣不知後果如此嚴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蒼筠湖與隨駕城是近鄰,管轄著一湖三河兩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曉諸多內幕,那個書香門第,數代人行善積德,家族祠堂匾額內,都快要孕育出一位香火小人了,卻一夜之間,慘遭橫禍,雞犬不留。城隍爺雷霆震怒,開始命諸司胥吏糾察此事,不曾想查到最後,竟然查到了城隍廟自己頭上,原來城隍廟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作為城隍爺的第一輔吏,與那位職責類似一縣縣尉輔官的枷鎖將軍,相互勾結,一個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誘惑欺淩那個家族的女子,而枷鎖將軍則相中了那位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希冀著拿去賄賂一位仙家修士,試圖去往州城城隍閣任職,高升為一人之下諸司之上的武判官,那位枷鎖將軍便要挾陰陽司主官,兩位本該幫助一郡風調雨順、陰陽有序的城隍廟大員,合夥請了一夥流竄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書香門第,陰陽司主官則早早私藏了兩位美婦,金屋藏嬌於郡城外的鄉野僻靜宅邸中。

  若僅是如此,城隍爺哪怕稍稍徇私,輕判了兩位輔官,也不至於淪落今天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長沽名釣譽的城隍爺,明面上讓諸司鬼吏幫著官府找到了那夥匪人,就地斬殺,不留一個活口,然後暗中放過了陰陽司主官,打殺了那個骼膊肘往外拐的枷鎖將軍,至於那兩位婦人自然難逃一死,但是不曾想那書香門第有一個孩子,剛好與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夾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護主,故意死在了夾壁附近,以自己屍體遮掩了入口,而那個孩子最終得以僥倖逃出隨駕城,十數年後,在一個世交前輩的幫助下,得以更換姓名戶籍,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順遂,成為一郡父母官,開始著手翻案,順藤摸瓜,就給他查到了城隍廟那邊,然後自然又是一樁慘案,只是相比當年的人盡皆知,這一次,從頭到尾,悄無聲息,朝廷那邊得知的消息,無非是一位盡忠職守的郡守病死任上。

  那位本該前途似錦的讀書人,一生未曾娶妻,身邊也無書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覺到城中凶險,在悄悄寄出一道寄往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當時就已經視死如歸,最終在那一天,他去了淪為荒廢鬼宅多年的府邸那邊,在夜幕中,那人脫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頭,然後……便死了。

  事實上,從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廟諸司鬼吏就已經圍住了整座衙署,日夜遊神親自當起了「門神」,衙署之內,更是有文武判官隱匿在此人身邊,虎視眈眈。

  所以那晚深夜,此人從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別說是路上行人,就連更夫都沒有一個。

  隨駕城的城隍爺在斬草除根後,三年之後,就發現自己的金身開始出現一道裂縫。

  積攢下來的那些陰德,竟是都無法彌補這條裂縫,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越來越蔓延金身。

  於是就有了如今的隨駕城異象。

  陳平安一直安靜聽著,然後那位渠主夫人略帶幸災樂禍的語氣,為隨駕城城隍廟來了一句蓋棺定論,「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它們這些城隍廟最熟稔不過的措辭,真是好笑,隨駕城那城隍廟內,還擺著一隻石刻大算盤,用來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陳平安終於開口問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是給城隍廟攔截下了?」

  渠主夫人搖頭道:「回稟仙師,按照我家湖君的說法,那太守行事頗為縝密,確實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對,只是不知為何,泥牛入海一般,這麼多年下來,朝廷渾然不知此事,倒是那個收信之人,官場順遂,當年都做到了刑部尚書,後來更是家門昌盛,子孫科舉文運都極好,光是進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陳平安又問道:「連同這個姓杜的,那麼多修道之人一起趕赴隨駕城,又是為何?難不成那位隨駕城城隍爺,如此光風霽月,交了這麼多的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廟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渠主夫人降低嗓音,仰頭說道:「隨駕城風水頗為奇怪,在城隍廟出現動蕩之後,似乎便留不住一件異寶了,每逢月圓、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會有一道寶光,從一處牢獄當中,氣沖鬥牛,這麼多年來,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異寶的根腳,只是有堪輿高人推測,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氣運孕育了數千年的天材地寶,隨著隨駕城的怨氣煞氣太重,縈繞不去,便不願再待在隨駕城,才有了重寶現世的兆頭。」

  陳平安再眯眼而問,「我不過是隨便問了你渠主夫人一番,就知道了這麼多駭人聽聞的真相,然後那麼多能人異士,又經過這麼多年了,一個個騰雲駕霧飛來飛去,在那座隨駕城來來回回,說不得還有不少修士在城中扎根多年,可就沒一位神仙老爺,嘗試為那戶人家翻案?」

  渠主夫人這一次的發楞,是油然而生,並非作僞,然後喃喃道:「翻案做什麼?與城隍廟交惡,豈不是更得不著那件異寶了?」

  陳平安摘下斗笠,抬頭望向夜空,撓了撓頭,「這樣啊,倒是一個很有道理的說法。」

  祠廟神台後牆壁那邊,有些聲響。

  渠主夫人只覺得一陣清風撲面,猛然轉頭望去。

  神台被那人一撞對半而開,塵土飛揚,已經偷偷清醒過來、想要有所動作的鬼斧宮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單手抓住脖頸,狠狠砸入地面。

  當那人起身後,杜俞已經氣機斷絕,死的不能再死了。

  渠主夫人然後在那一刻,身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體冰涼,如墜冰窟。

  那人,側身轉過頭來,望向她。

  他面無表情。

  眼神如古井幽幽,彷彿水深處,正有蛟龍搖曳,欲攀援井壁而上,探出頭顱來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間。

  渠主夫人想要後退一步,躲得更遠一些,只是雙腳深陷地底,只好身體後仰,似乎只有這樣,才不至於直接被嚇死。

  只是不知為何,下一刻,那人便驀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兩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紅塵,不沾因果嘛,天經地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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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零二章 壓下一條線

  渠主夫人望著祠廟後牆窟窿那邊,眼神恍惚,輕輕晃了晃腦袋,然後哭喪著臉,顫聲問道:「仙師真殺了那杜俞?」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給我拘押起來了,鬼斧宮這麼大一個門派,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謂的山上大道侶,我哪敢對此人不敬,小懲薄戒罷了。」

  渠主夫人一個站不穩,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綉衣彩裙像是在地上驀然開出了一朵絢爛牡丹。

  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腸卻爬滿了蛇蠍!瞧著年紀輕輕而已,一定是個在山上修行了無數年的老怪物。好一個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陳平安衣衫一震,身上沾惹的灰塵砰然四散,一襲青衫頓時不染纖塵,陳平安徑直從斷裂出缺口的神台走過,經過篝火堆和那裝死少年身邊的時候,笑道:「趕緊擦擦哈喇子,然後繼續裝死。」

  那市井少年趕緊照做。

  陳平安坐在祠廟門檻上,看著那位渠主夫人和兩位侍女,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深澗陰沉水。

  寶瓶洲有個城隍爺名叫沈溫,桐葉洲有位埋河水神娘娘,北俱蘆洲也有這渠主夫人、蒼筠湖湖君和那隨駕城城隍爺。

  陳平安確實是以一門秘法神通,收攏了杜俞的魂魄,並不是危言聳聽,故意嚇唬那位水神夫人。

  這可不是什麼山上入門的仙法,而是陳平安當初在書簡湖跟截江真君劉志茂做的第二筆買賣,術法品秩極高,極其消耗靈氣,這會兒陳平安的水府靈氣積蓄,主要是關鍵水屬本命物,那枚懸空於水府中的水字印,由它日積月累凝練出來的那點水運精華,幾乎被全部掏空,近期陳平安是不太敢以內視之法遊歷水府了,見不得那些綠衣童子們的哀怨眼神。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一粒瑩瑩雪白的兵家甲丸,還有一顆表面篆刻有密密麻麻符圖的朱紅丹丸,這便是鬼斧宮杜俞先前想要做的事情,想要偷襲來著,丹丸是一頭妖物的內丹煉化而成,功效類似當年在大隋京城,那夥刺客圍殺茅小冬的致命一擊,只不過那是一顆貨真價實的金丹,陳平安手上這顆,遠遠不如,多半是一位觀海境妖物的內丹,至於那兵家甲丸,想必是杜俞想著不至於玉石俱焚,靠著這副神人承露甲抵擋內丹爆炸開來的衝擊。

  算計是好算計。

  當時陳平安在聽到隨駕城那樁陳年舊事後,確實有些心神不定,先前他一直分心觀注這杜俞的動靜,以及兩位侍女的細微神色。

  所以在陳平安怔怔出神之際,然後被杜俞掐準了時機。

  只可惜杜俞先前那點細微的氣機漣漪,導致牆壁縫隙碎石激起些許飛塵,渠主夫人未必能夠察覺到絲毫,可在拳意流淌自如、彷彿神靈庇護的陳平安這邊,簡直就是聲如雷鳴,畢竟落魄山竹樓一位十境武夫的出拳,那才是真正的悄無聲息,驟然炸雷,很多時候陳平安都需要靠猜,靠賭,才能……不被打得太過結結實實,躲還是躲不掉的,哪怕崔誠將拳意壓境在遠遊境。而當初與朱斂的切磋,這個武瘋子被崔誠每天逼著必須將陳平安打個半死,出拳那是真不講究。

  說到底,還是杜俞修為不夠高。

  這就像陳平安在鬼蜮谷,惹來了京觀城高承的覬覦,跑,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

  杜俞如果沒有心存僥倖,清醒過來後,選擇直接跑路,陳平安會阻攔,但是絕對不會痛下殺手,殺人拘魂牢籠中。

  陳平安收起了那顆杜俞壓箱底的保命丹丸,放入袖中,手心攥著那枚雪白甲丸,緩緩擰轉,望著那位渠主夫人,「我說過,你知道的,都要說給我聽。夫人自己也說過,再也不主動找死了。」

  渠主夫人跌坐在地,神色悲慟,滿臉凄涼道:「仙師大人,奴婢真的沒有藏掖啊,仙師大人,莫不是要冤死奴婢才甘心?」

  她身體撲倒在地,臉頰枕在雙臂上,整個人伏地不起,雙肩顫動,可憐至極,嗚咽道:「奴婢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要被仙師如此冤枉。」

  陳平安站起身,渠主夫人立即收聲。

  下一刻,陳平安蹲在了這位渠主水神一旁,手掌按住她的頭顱,重重一按,下場與最早杜俞如出一轍,暈死過去,大半頭顱陷入地底。

  兩位侍女畏懼不已,想要逃命,其中一位,被陳平安一袖罡氣砸中後背,嬌軀嵌入牆壁當中,亦是當場暈厥。

  只剩下一個顫顫巍巍的侍女,剛跨出去一步,就像是被施展了仙家定身術,不敢動彈。

  陳平安轉身坐在臺階上,說道:「你比那個穿牆術學得不精的姐妹,要實誠些,先前渠主夫人說到幾個細節,你眼神透露了不少消息給我,說說看,就當是幫著你家夫人查漏補缺,不管你放不放心,我還是要再說一遍,我跟你們沒過節沒恩怨,殺了一方山水神祇,哪怕是些隨侍輔官,可都是要沾因果的。」

  那侍女倒也不笨,抽泣道:「渠主夫人敬稱公子為仙師老爺,可小婢怎麼看著公子更像一位純粹武夫,那杜俞也說公子是位武學宗師來著,武夫殺神祇,不用沾因果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掠出,如飛雀縈繞樹枝,夜幕中,一抹幽綠劍光在陳平安四周飛快游曳。

  侍女目瞪口呆,「公子果然是位劍仙!」

  據說在蒼筠湖高高在上的湖君大人,生平最怕的就是那些飛劍取頭顱的劍仙!

  陳平安笑道:「你說是就是吧。」

  那侍女開始猶豫不決,她臉上的悲苦神色,與渠主夫人先前的楚楚可憐,大不相同,她是真情流露。

  只要自己今晚泄露了天機,依照渠主夫人喜歡猜疑的脾氣,以及那位湖君大人的暴虐性情,還不是一個死字?一湖三河兩渠,數百年間內,因為一點小事觸怒湖君,結果被點了那水燈、魂魄被抽絲剝繭出來作為燈芯日夜燃燒的姐妹,她一雙手都數不過來,那些姐妹的魂魄,直到那盞水燈滴落最後一點精魄油滴,才算脫離苦海,只是同樣再無來生來世了。

  陳平安原本想要多說一些曲折脈絡,以及稍稍透露出自己的後續打算,為她寬心,但是最後就只是一個字,「說。」

  侍女嚇得身體一晃,再不敢心存僥倖,便將自己知曉、推敲出來的一些內幕,竹筒倒豆子,一股腦說給了這位年輕劍仙。

  蒼筠湖那位湖君,是她們銀屏國數一數二的高品水神,便是遇上了幾位山岳之主,也可平起平坐,對於隨駕城那座城隍廟,素來瞧不起,尤其是那位火神祠神靈,曾經與渠主夫人結怨,鬥法一場,湖君大人差點就要駕馭湖水,擺出水淹隨駕城的架勢,逼迫水神祠神祇現身,當著一城百姓的面,磕頭認錯,後來是被一位白髮蒼蒼的過境劍仙從中斡旋,才就此作罷。但是湖君對隨駕城怨恨更深,當年那位太守寄往京城好友的那封秘信,城隍廟被蒙在鼓中,但是湖君卻洞若觀火,暗中派遣藻溪渠主截下了那位送信人,得知密信內容後,湖君大人將一枚可以令山水神祇離境遠遊的玉璽信物,交予藻溪渠主,命她與那送信人一起走了趟銀屏國京城。

  陳平安聽到這裡,問道:「那火神祠神祇與城隍廟關係如何?」

  侍女說道:「關係平平,照理說火神祠品秩要低些,但是那位神人卻不太喜歡跟城隍廟打交道,許多山上仙家籌辦的山水宴席,雙方幾乎從來不會同時出席。」

  陳平安又問,「湖君對那城隍廟又是什麼態度?」

  侍女柔聲道:「湖君大人更是看不起那城隍爺,咱們渠主夫人偶爾在湖底龍宮那邊喝高了,回到私宅,便會與我們姐妹二人說些體己話,說湖君老爺笑話那位城隍爺就是個草包,生前最喜歡剽竊寒士詩詞,然後砸錢為自己揚名,銀屏國選了這麼個傢伙當城隍爺,只重名聲清譽,生前身後都不是個有治政才幹的,平日裡吟風賞月,自號玩月真人,喜歡當甩手掌櫃,也不知馭人之術,所以隨駕城這場災禍,哪裡是什麼天災,分明就是人禍。不過咱們蒼筠湖與隨駕城城隍廟,面子上還算過得去,那位城隍爺經常會帶一些京城外出遊歷的達官顯貴、王公子孫,去湖底龍宮長長見識,湖君府邸中又有美婢十數人,個個狐媚子,故而貴客們次次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陳平安說道:「城隍廟一錯再錯,鑄成今日大禍,火神祠自然會被殃及,其實你們那位蒼筠湖湖君樂見其成吧。」

  侍女默不作聲,片刻之後,苦笑道:「湖君老爺是一國水神魁首,心思深邃,我這等卑微小婢,哪裡能猜得到。」

  陳平安點點頭,將那枚甲丸也收入袖中,然後輕輕一彈指,侍女直挺挺後仰倒地。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那牆中婢女好似被人拽入院中,翻滾在地,緩緩醒來,她頭疼欲裂,渾身筋骨幾乎散架了。

  陳平安問道:「方才這小婢腦子裡一團漿糊,問不出什麼來,你瞧著機靈些,你來說說看?」

  這位婢女想要跪地磕頭饒命,被陳平安一彈指,力道稍輕,但是仍砸得她如斷線風箏,倒飛出祠廟大門,然後又被陳平安一伸手,駕馭返回,將她掐住脖子,雙方對視,侍女見著了他的眼神,嚇得肝膽欲碎,臉色鐵青,嗚嗚咽咽,似乎有話要說。

  陳平安隨手將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癱軟在地,然後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轉頭凝視著那位渠主夫人,眼神複雜,有感激,有戀戀不捨,有埋怨。

  她最後板著臉,朝那個裝神弄鬼的年輕仙師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老娘說完了!」

  陳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臺階上,雙手輕輕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

  陳平安又是抬手一彈指,將其擊暈。

  然後以行山杖巧妙敲地,渠主夫人被那條蜿蜒而至的罡氣打在後腦勺上,頓時清醒過來,將腦袋從地底下拔出來,然後痴痴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陳平安一臉怒容,「兩個賤婢,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貨嗎?」

  渠主夫人如釋重負,以往還埋怨兩個侍女都是痴貨,不夠伶俐,比不得湖君老爺府上那些狐媚子辦事得力,勾得住、栓得住男人心。現在看來,反而是好事。一旦將蒼筠湖牽連,到時候不但是她們兩個要被點水燈,自己的渠主神位也難保,藻溪渠主那個賤婢最喜歡搬弄唇舌,暗箭傷人,已經害得自己祠廟香火凋零多年,還想要將自己趕盡殺絕,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整座蒼筠湖都在看熱鬧。

  陳平安說道:「你去把湖君喊來,就說我幫他宰了鬼斧宮杜俞,讓他親自來道聲謝。記得提醒你家湖君大人,我這個人兩袖清風,最受不了銅臭氣,所以只收順眼的江河異寶。」

  渠主夫人錯愕道:「我去?」

  陳平安冷笑道:「不然我去?」

  渠主夫人起身就要運轉本命神通,化作水霧遠遁。

  陳平安指了指兩位倒地不起的侍女,「她倆姿色,比你這渠主夫人可是好上不少。湖君謝禮之後,我去過了隨駕城,得了那件即將現世的天材地寶,隨後肯定是要去湖底龍宮拜訪的,我江湖走得不遠,但是讀書多,那些文人筆札多有記載,自古龍女多情,身邊婢女也妖嬈,我一定要見識見識,看看能否比夫人身邊這兩位婢女,更加出彩。若是龍女和龍宮婢女們的姿色更佳,渠主夫人就不用找新的侍女了,如果姿色相當,我到時候一並討要了,銀屏國京城之行,可以將她們賣出高價。」

  渠主夫人趕緊附和道:「兩位賤婢能夠侍奉仙師,是她們天大的福氣……」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譏笑道:「可如果我見過了,對她們很失望,那麼渠主夫人,和那與你姐妹情深的藻溪渠主,可就要一同隨我入京了。」

  渠主夫人對於這些,並不擔心,反正有湖君大人頂著,只要自己安然返回蒼筠湖龍宮,見著了湖君,萬事好說。

  最終鹿死誰手,還不好說呢。

  渠主夫人趕緊抖了抖袖子,兩股碧綠色的水運靈氣飛入兩位侍女的面目,讓兩者清醒過來,與那位仙師告罪一聲,說定然快去快回。

  陳平安突然喊住渠主夫人。

  後者身體僵硬,轉過身,苦澀道:「不知仙師還有什麼吩咐?」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借我一些水運精華,不多,二兩重即可。」

  渠主夫人既心驚心疼,又有一些慶幸,水運精華,這可是水神修行的大道根本之物,只是比起命喪當場,總歸是划算的。她趕緊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處,一點湛青色精光綻放,然後一條金線如溪澗從山頂峽谷傾瀉而下,繞過肩頭,沿著手臂,一路往手腕處流瀉,最終她托起一掌,蹦出一顆碧綠水珠來,輕輕往陳平安那邊一推,抹了抹額頭汗水,她笑道:「仙師說借,真是羞殺奴婢了,這三四兩水運精華,當是奴婢僥倖得遇仙師,一份小小的見面禮。」

  陳平安笑道:「比起異寶瀲灩杯,是算小。」

  渠主夫人不敢說話。

  瀲灩杯,那可是她的大道性命所在,山水神祇能夠在香火淬煉金身之外,精進自身修為的仙家器物,寥寥無幾,每一件都是至寶。瀲灩杯曾是蒼筠湖湖君的龍宮重寶,藻溪渠主之所以對她如此仇恨,視為仇寇,就是為了這只極有淵源的瀲灩杯,按照湖君老爺的說法,曾是一座巨制道觀的重要禮器,香火浸染千年,才有這等功效。

  當主僕三人離開祠廟後。

  陳平安收起那顆水運珠子,四兩重,但是解一時之渴,可以,甚至效果顯著,猶勝靈丹妙藥,不過絕非長久之道。

  修行路上,有些捷徑,可以讓練氣士快速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後,就越是隱患無窮。

  陳平安沒有急於煉化水珠補給水府靈氣,坐在原地,想著事情。

  陳平安心知她們這一去,未必會回來了,蒼筠湖湖君,多半更不會上岸見面,死了個鬼斧宮杜俞,難不成他這個蒼筠湖共主,跑來幫忙收屍?只要上了岸,進了祠廟,就等於被他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臉上,糊了一臉的屎,鬼斧宮和杜俞爹娘那對道侶,會在乎你蒼筠湖湖君是不是被殃及池魚,遭了無妄之災?再說了,你一個堂堂銀屏國水神魁首,好意思說殃及池魚?

  至於那兩個祠廟侍女。

  一個在他陳平安這邊做對了。

  一個在渠主夫人那邊做對了。

  所以都可以活。

  陳平安手腕一擰,手中浮現出一顆十縷黑煙凝聚纏繞的圓球,最終變幻出一張痛苦扭曲的男子臉龐,正是杜俞。

  每當有尋常清風拂過,那顆由三魂七魄匯總而成的圓球,就會痛苦不堪,彷彿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世間陰物,便是如此不被天地所容。半死之杜俞,竭力開口,嗓音仍是細若蚊蠅:「求求你了,將我魂魄速速放回皮囊當中,還有得救,有的救,只要能活,我杜俞便自己剮出三滴心頭精血,點燃三炷香,敬告天地祖師,立下師門秘傳的仙家毒誓,再不敢與你為敵,絕不敢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說自話道:「春風一度,這麼好的一個說法,怎麼從你嘴裡說出來,就這般糟踐下作了?嗯?」

  陳平安五指如鈎,微微彎曲,便有絲絲縷縷的罡氣旋轉,剛好籠罩住這顆魂魄圓球。

  杜俞頓時鬼哭狼嚎起來。

  陳平安緩緩說道:「江湖女俠的滋味,到底是什麼滋味?你與我說說看,我也走過江湖,竟然都不知道這些。」

  杜俞剛要開口。

  陳平安側過頭,但是手上卻加重了力道,罡氣愈發凝練,竟是濃稠似水欲結冰的驚人氣象,陳平安以竪耳聆聽狀,問道:「你說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清楚。」

  杜俞的三魂七魄剛剛被秘術剝離出身軀,本就處於最孱弱的階段,此刻生不如死,魂魄混淆,十縷黑煙糾纏如亂麻,再這麼下去,哪怕逃離牢籠,也會變成一頭徹底失去靈智的孤魂野鬼,淪為厲鬼,渾渾噩噩,任何一位仙家修士,見到了,人人得而誅之。

  陳平安鬆開五指,抬起手,繞過肩頭,輕輕向前一揮,祠廟後邊那具屍體砸在院中。

  陳平安站起身,蹲在杜俞屍體旁邊,手心朝下,猛然按下。

  約莫一炷香後,杜俞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七竅流血,瞧著嚇人,卻是好事。

  若是沒這些動靜,說明這副皮囊已經拒絕了魂魄的入駐其中,一旦魂魄不得其門而入,三魂七魄,終究還是只能離開身軀,四處飄蕩,要麼受不住那天地間的諸多風吹拂,就此消散,要麼僥倖秉持一口靈氣一點靈光,硬生生熬成一頭陰物鬼魅。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後迅速盤腿坐好,開始掐訣,心神沉浸,儘量安撫幾座動蕩不安的關鍵氣府。

  等到渾身浴血的杜俞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頭望去。

  那人蹲在不遠處,雙手籠袖,盯著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轉。

  那人只是紋絲不動。

  杜俞哀嘆一聲,打消了搏命的念頭,緩緩起身,手指在心口處點了三下,臉龐扭曲起來,然後三滴心頭精血如燈芯點燃,三縷青煙裊裊升起如三炷香火,杜俞微微低頭,雙手持香齊眉,朗聲道:「即刻起,鬼斧宮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親師,發誓不會報仇,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別,就此不回頭……」

  陳平安站起身,腳尖踩在刀柄上,輕輕一踩,刀光一閃,剛好沒入杜俞腰間刀鞘。

  嚇得杜俞又有些腿軟。

  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廟大門那邊,「相逢是緣,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請教一番。」

  杜俞心中糾結不已,緣你大爺的緣,老子都差點要在這條臭水溝身死道消了。只是依舊老老實實,跟在那人身後,一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從爹那邊借來的那副神人承露甲沒了,從娘親那邊苦苦求來的煉化妖丹,也沒了,他的心肝腸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難,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心神不定,魂魄不安,這就是魂魄離體的後遺症,接下來幾十年都要好生休養才行,這趟隨駕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個大跟頭,傷了大道根本不說,回去鬼斧宮該怎麼跟爹娘解釋,又是大麻煩。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

  月色靜謐,水霧沁涼。

  杜俞其實心更涼。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十數國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學宗師,杜俞遊歷四方,見聞極廣,真沒有這麼一號人物。

  能夠讓他杜俞如此憋屈的年輕一輩修士,更是屈指可數。

  陳平安以行山杖開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漸漸趨於平穩,笑道:「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還魂嗎?」

  杜俞苦笑道:「前輩是想要我們鬼斧宮的那兩種符籙?泄露祖師堂秘法,我是要被打斷長生橋、逐出師門的。」

  陳平安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麼?再說你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還敢將一位水神娘娘當魚兒釣,會怕這些規矩?你們這種人,規矩嘛,就是以打破為樂。」

  杜俞愈發心驚。

  這種話,唯有證得大道之人,真正無情,才能夠說得如此自然而然。

  類似的口氣言語,他爹娘私底下也與他說過。

  陳平安說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蒼筠湖邊上的水仙祠,鬼斧宮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蒼筠湖湖君找我也難,到最後還不是一筆糊塗賬?所以你現在應該擔心的,不是什麼泄露師門機密,而是擔心我知道了畫符之法和相應口訣,殺你滅口,一了百了。」

  這是跟鬼蜮谷那書生學來的手段,栽贓嫁禍潑髒水。

  杜俞黯然無語。

  那個背負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輕人,言語溫和,真像是與好友寒暄閒聊,「知道了你們的道理,再來講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腳步,「前輩如何保證,我說出馱碑符和雪泥符後,不殺我毀屍滅跡?」

  陳平安隨之停步,只是轉過頭,「你只能賭命。」

  杜俞慘然道:「前輩!我都已經立下重誓!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見那人一臉驚訝,「你仗著大門派嫡傳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遊戲江湖,草芥人命,我拳頭更硬,將你視為螻蟻,玩弄於掌心,不是一個道理嗎?很難理解?你這麼蠢,爹娘不著急?」

  杜俞欲哭無淚。

  碰到這麼個「實誠」的山上前輩,難道真要怪自己這趟出門沒翻黃曆?

  陳平安望向遠方那座蒼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還有機會開口了。用兩道符籙買一條命,我都覺得這筆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賭前輩不願髒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業障。」

  陳平安視線轉移,望向隨駕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開始畫符,再以心湖漣漪告訴那人口訣。

  馱碑符傍身,能夠極好隱匿身形和氣機,如老龜馱碑負重,寂然千年如死。

  但是修士本人對於外界的探知,也會受到約束,範圍會縮小不少。畢竟天底下少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此符是鬼斧宮兵家修士精通刺殺的殺手鐧之一。

  至於那雪泥符,更是許多山上陣師夢寐以求的一道符,又名為飛鳥篆的這道鬼斧宮符籙,歷史悠久,是師門開山老祖的拿手好戲,只不過鬼斧宮後世子弟,大多只得皮毛,難得精髓,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親倒是精通此道,是師門三百年來的雪泥符繪製第一人,曾經私自將此符偷偷傳授給一位頂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漲,鬼斧宮事後知曉,自家人都還沒說什麼,就被另外與那修士敵對的一座山頭跑來追責問罪,雙方鬧得很不愉快,可最後仍是不了了之,祖師堂對於他娘親的責罰,不過是閉關思過十年,對於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罷了,算個屁的責罰,更何況面壁思過之地,還是一處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杜俞是事後才知道,那位得了師門雪泥符的頂尖大修士,悄悄來過一趟鬼斧宮,應該是為娘親求情了。

  一開始杜俞還擔心此人只是眼饞兩道符,想著技多不壓身,其實本身不擅符籙此道,杜俞已經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費口舌一番,當一回糟心的教書先生。不曾想那人只是聽自己一路講解下去,從兩道符籙的綱領到具體口訣內容再到細微關鍵處,那人始終從無詢問,只是讓杜俞重複了三遍,第二遍的時候,杜俞由於太過熟稔符籙真解文字,無意中漏過了一句無足輕重的言語,結果就發現那人眯起眼,輕輕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嚇得杜俞差點給自己甩了一個大嘴巴,趕緊亡羊補牢,一字不差,重說了一遍。

  三遍之後。

  那人低下頭,看著地上那兩張符籙。

  杜俞大氣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畫符,依樣畫葫蘆,繪製出兩張相對粗糙的馱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時,靈光一點通,瑩瑩生輝,雖然符膽品相不高,可符籙到底是成了。

  杜俞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子。

  親娘唉,符籙一道,真沒這麼好入門的。不然為何他爹境界也高,歷代師門老祖同樣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評語?委實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適合畫符。所以道家符籙一脈的門派府邸,勘驗子弟資質,從來都有「初次提筆便知是鬼是神」這麼個殘酷說法。

  眼前這位前輩,絕對是行家裡手!說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

  什麼純粹武夫,都是障眼法……

  只是一想到這裡,杜俞又覺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這位前輩,是不是太過不講理了?

  陳平安以行山杖抹去雙方畫出的四張符,打散符膽靈光,「你的誠意夠了,那咱們再來做筆真正的買賣?」

  杜俞疑惑道:「怎麼說?」

  陳平安將那枚兵家甲丸和那顆煉化妖丹從袖中取出,「都說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見鬼,我今兒運道不錯,先前從路邊撿到的,我覺得比較適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買?」

  杜俞大義凜然道:「難得前輩願意割愛,只管開價!便是砸鍋賣鐵,我杜俞都願意重金溢價買下它們!」

  陳平安點點頭,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有一顆碧綠水珠,滴溜溜旋轉,陳平安撥出一部分,約莫一兩水運精華的分量,收起大顆一些的珠子後,笑道:「這是渠主夫人的饋贈,就當是我的誠意了,你受了傷,急需靈氣救濟一二,這顆水運珠子,可是一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趕緊拿去煉化了吧。」

  杜俞沒得選,只好取過那粒珠子,一掌輕輕拍入心口,默然煉化,然後神色古怪。

  真是一粒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珠子?

  非但沒有半點不適,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一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覺酣暢淋漓。

  陳平安笑問道:「好了,談正事,一件品秩這麼高的神人甘露甲,一顆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煉化妖丹,你打算出多少錢撿漏?」

  杜俞小心翼翼問道:「前輩,能否以物易物?我身上的神仙錢,實在不多,又無那傳說中的方寸塚、咫尺洞天傍身。」

  陳平安笑著點頭,「自然可以。」

  杜俞從懷中掏出一隻流光溢彩的小綉袋,動作輕柔,打開繩結,取出一張折疊起來的書頁,攤開後,絲毫不見折痕。

  杜俞說道:「此物異常珍貴,是我早年與人廝殺,在一處破敗古寺的地道偶然得到,我爹娘要我一定要保管好,說是價值連城,買賣此物,最少也需要以一顆顆小暑錢來交易才行,不然就對不住這頁古老佛經。」

  陳平安接過那張書頁,是金字佛經。

  陳平安笑著收下,將那甲丸與妖丹交給杜俞。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面對蒼筠湖,雙手拄著行山杖。

  杜俞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杜俞面露厲色,可仍是不敢開口說話。

  定人生死,從來不是一件輕鬆事。

  正是如此,陳平安才沒能完全隱藏住那份似有似無的心境。

  之前在鬼蜮谷黑河之畔,那位覆海元君聽到陳平安的保證後,依舊轉頭向那個明明更加言而無信的書生求饒,務必要那書生發誓她才去打開河底禁制。

  大概就是她察覺到了那一刻,自己其實生死已定。

  這一刻,杜俞也是。

  生死一線,修士的直覺,總是無比準確。

  杜俞雙手攤開,直楞楞看著那兩件失而復得、轉瞬間又要落入他人之手的重寶,嘆了口氣,抬起頭,笑道:「既然如此,前輩還要與我做這樁買賣,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還是說故意要逼著我主動出手,要我杜俞希冀著身穿一副神人承露甲,擲出妖丹,好讓前輩殺我殺得天經地義,少些因果業障?前輩不愧是山巔之人,好算計。若是早知道在淺如水塘的山下江湖,也能遇見前輩這種高人,我一定不會如此托大,目中無人。」

  陳平安望向遠方,問道:「那渠主夫人說你是道侶之子?」

  杜俞點頭道:「一個姓杜,一個姓俞,便叫杜俞了。」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不錯的名字。」

  陳平安抬起手,擺了擺,「你走吧,以後別再讓我碰到你。」

  杜俞苦笑道:「我怕這一轉身,就死了。前輩,我是真不想死在這裡,憋屈。」

  陳平安說道:「也對,那就跟著我走一段路?我要去找那位藻溪渠主,你認得路?」

  杜俞點頭。

  兩人真就這麼翻山越嶺,一起去往藻溪地界。

  一路上,陳平安問了些銀屏國在內十數國的山上山下形勢。

  杜俞自然有問必答。

  那個前輩在山嶺間飛掠,一次次蜻蜓點水,身形快若奔雷,幾乎只見一抹淡淡的青色身影,他的御風而遊,竟然有些吃力。

  不過那人詢問的時候,就會徒步而行,給他杜俞沉穩說話的機會。

  兩人走在山林間,陳平安聽過了那對金童玉女的一些事跡後,笑問道:「這黃鉞城少年何露,寶峒仙境的仙子晏清,聽上去怎麼像是江湖演義小說上的才子佳人,只是因為各自山頭的敵對,由於師門的百年恩怨,才害得她們無法成為一雙神仙道侶?」

  杜俞說道:「在前輩眼中興許可笑,可便是我杜俞,見著了他們二人,也會自慚形穢,才會知道真正的大道美玉,到底為何物。」

  陳平安不置可否。

  兩人來到一處山巔,往西遠眺,便是藻溪轄境了,水神祠廟已經相距不遠。

  陳平安問道:「城隍廟重寶現世,你是為此而來?」

  杜俞不敢隱瞞什麼,說道:「除了我,還有一位師叔和三位師弟師妹一起趕赴隨駕城,不過異寶早已被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內定,我們鬼斧宮不過是幫著關係更好些的寶峒仙境搖旗吶喊,壯一壯聲勢罷了,我呢,不怕前輩笑話,就想著黃鉞城與寶通仙境雙方打得腦漿四濺,看看能否瞧見那何露和晏清,兩人碰頭後,不得不為此相愛相殺,估摸著都該是一臉吃屎的表情。一想到這個,心情不錯。」

  陳平安笑了笑,「你算不算真小人?」

  杜俞訕笑道:「前輩謬贊了,晚輩愧不敢當。」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真』字,確實分量重了些。」

  杜俞由衷說道:「前輩言語,看似隨意,若是細細琢磨,真乃字字玄妙,發人深省。」

  陳平安眼神古怪,「跟我搶生意?」

  杜俞一頭霧水,戰戰兢兢,噤若寒蟬。

  兩人繼續趕路。

  相較於那座幾近荒廢、連金身都不在廟內的水仙祠,藻溪渠主的祠廟,要更氣派,香火氣息更濃。

  一看就是會經營的水神娘娘。

  不過她既然能夠打壓得另外一位渠主抬不起頭,以至於祠廟都廢棄不用,肯定不是省油的燈。

  下山之時,陳平安將那樁隨駕城慘案說給了杜俞,要杜俞去詢問那封密信的事情。

  杜俞覺得老子今夜都算是死過兩回的人了,還怕得罪一個小小渠主?所以杜俞半點沒有猶豫。別說是一個小小河婆的藻溪渠主,這會兒就是蒼筠湖湖君站在自己身前,惹惱了自己,也照砍不誤,如果不是那位前輩說了好好商量,他杜俞都要提刀踹門,一刀將其砍個半死,再讓那藻溪渠主來跟咱杜俞大爺談正事,聊完之後,一刀斃命,才解心頭之恨。都他娘是你們蒼筠湖風水不好,才害得老子這會兒只能跟在那人屁股後頭,乖乖當條搖尾乞憐的走狗,最可恨的是,搖尾乞憐也就罷了,更要擔心可能就因為尾巴一個沒晃好,就要給人莫名其妙就一巴掌拍死了。

  兩人各自斂了氣機,徒步下山,免得打草驚蛇。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如果早早知道了隨駕城慘案,會怎麼做?說心裡話就行。」

  杜俞笑道:「自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位郡城的城隍爺,可不是尋常河婆之流的朝廷誥命,且不說能否打殺,就算可以,因果太重。再說了,江湖恩怨,官場是非,真沒什麼有趣的,翻來倒去,就是那些個狗屁倒灶的雞毛事,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山上,也好不到哪裡去,真正潛心修道的人,倒也有,不算少,既不害人,也不救人,清清靜靜,我只是性子燥,修為又遇上了瓶頸,才會去江湖找樂子。」

  杜俞有些忐忑,便多問了一嘴,「晚輩這些肺腑之言,不會惹來前輩不快吧?」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見多了,便難起漣漪。」

  杜俞沉默許久,突然說道:「不過我若是爹娘嘴中的真正山巔人,興許一個高興,便古道熱腸一番,或是見那城隍爺一個不順眼,也就隨隨便便一刀砍死了,至於那個太守的冤案,與我無關,不摻和,這種事,吃力不討好。至於宰了城隍爺,我不求名,只求利,山水神祇的金身一碎,老值錢了。至於如今,如果沒有重寶現世一事,我進了隨駕城,也就是吃喝玩樂走一圈,拍拍屁股走人。」

  陳平安說道:「等你成為那山巔人,你就會發現,一個郡城的城隍爺,根本讓你提不起求利的興趣。許多今日之心心念念,無非是來年之付諸一笑。」

  杜俞細細咀嚼一番,然後自嘲道:「我資質尚可,卻沒有黃鉞城城主和寶通仙境老祖師那麼好的修道根骨,不說這兩位已經得了道的大佬,僅是何露與晏清,就是我這輩子注定越不過的大山。有些時候在江湖裡廝混,自個兒喝著酒,也會覺得借酒澆愁的說法,不騙人。」

  陳平安問道:「你行走江湖多年,見過那些……你覺得很傻的江湖人嗎?」

  杜俞笑道:「自然是有的,不過大多死了。不死吧,難見品行,死了吧,就是那麼一回事。」

  陳平安點頭道:「你心弦不那麼緊綳著的時候,倒是會說幾句難聽的人話。」

  杜俞啞口無言。

  聽著那叫一個彆扭,怎麼自己還有點慶幸來著?

  兩人下了山,又沿著潺潺而流的寬闊溪河行出十數里路,杜俞瞧見了那座燈火通明的祠廟,祠廟規制十分僭越,宛如王公府邸,杜俞按住刀柄,低聲說道:「前輩,不太對勁,該不會是蒼筠湖湖君親臨,等著咱們自投羅網吧?」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見杜俞並無異樣,先前便吸納了那顆應該沒有動手腳的精粹水珠,卻沒有直接煉化,丟入水府交由綠衣童子幫忙汲取,而是以心神沉浸小天地,用內視之法,陰神凝如芥子,親自遊歷水府,身外大天地,那麼一顆小水珠,在自身小天地內,陳平安的陰神卻如同雙手扛著巨物,綠衣童子們得了水運珠子後,陳平安也不知它們是如何勘驗,一個個雀躍無比,第一次對陳平安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陳平安便懂了,此物多多益善。

  所以要走一趟藻溪渠主祠廟。

  如果不是不太敢擅自闖入蒼筠湖龍宮,陳平安都想跟那位湖君做「買賣」了。

  一樣是生意往來,卻是不一樣的手法。

  與杜俞、蒼筠湖渠主之流的那本生意經,跟陳平安與披麻宗修士所作買賣,自然不同。

  一個錙銖必較,少給一顆銅錢我都要考慮打不打死你。

  一個願意少賺,甚至是吃虧都無妨。

  聽到了杜俞的提醒,陳平安打趣道:「先前在水仙祠,你不是嚷嚷著只要湖君上岸,你就要跟他過過招嗎?」

  杜俞笑道:「給前輩教了做人,我這會兒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讓前輩看笑話了。」

  陳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還有廝殺,這次別說什麼讓一招了。」

  杜俞悻悻然。

  想著是不是找個機會,宰了那些市井少年青壯?不然走漏了風聲,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但是那傢伙已經笑道:「我都沒殺的人,你回頭跑去殺了,是投桃報李,教我做一回人?或者說,覺得自己運氣好,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我這類人了?」

  杜俞心中悚然,斬釘截鐵道:「前輩諄諄教誨,晚輩銘記於心!」

  陳平安緩緩前行,笑道:「與人為善是很難,不糟踐俗人不為惡,有那麼難嗎?不過也對,隨心所欲,無拘無束,誰不憧憬,學成了仙家術法,已非人間人,再想有那彷彿累贅壓身的憐憫之心,是有些多餘。如市井之人看待籠中雞犬、刀俎魚肉,一下子轉過頭去吃齋吃素,確實是强人所難了。」

  杜俞一時半會,不敢確定這番言語,到底是不是本心本意。所以他打死不開口廢話半句。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

  就算將其中一條線往下壓了再壓。

  真管用嗎?

  扶了扶斗笠。繼續前行。

  到了祠廟外邊。

  陳平安停下腳步,「去吧,探探虛實。死了,我一定幫你收屍,說不定還會幫你報仇。」

  杜俞憋了半天,無奈道:「前輩真是……與晚輩不見外。」

  杜俞攥緊那顆兵家甲丸,頓時如水銀流淌全身,披掛上一副師門重寶神人承露甲。

  杜俞大踏步走出大門敞開的祠廟。

  不到半炷香,杜俞就一臉吃屎的表情走回大門這邊,來到陳平安身邊後,低聲道:「那晏清竟然恰好在裡邊做客。我怕節外生枝,便沒辦正事。」

  陳平安並不介意,疑惑道:「寶峒仙境那位仙子?」

  杜俞重重點頭,「寶峒仙境的修士,剛到這座蒼筠湖,晏清性子冷清,不喜歡龍宮那邊的熱鬧,就獨自跑來這邊求個耳根清淨了。」

  陳平安問道:「那個何露沒在?」

  杜俞一楞,然後搖頭道:「前輩,他們倆膽子沒這麼大吧?兩個門派即將在隨駕城打生打死了,他們就在各自師門前輩的眼皮子底下,約好了時間地點,在此偷偷幽會?那藻溪渠主確實會守口如瓶,幫著遮掩,可這兩人不至於這般猴急才對,一個性子冷,何露還算一心向道的。」

  陳平安笑道:「寶峒仙境大張旗鼓拜訪湖底龍宮,晏清什麼性情,你都清楚,何露會不知道?晏清會不清楚何露能否會意?這種事情,需要兩人事先約好?大戰在即,若真是雙方都秉公行事,上陣廝殺,今夜相見,不是最後的機會嗎?不過我們在水仙祠那邊鬧出的動靜,渠主趕去龍宮通風報信,應該打亂了這兩人的心有靈犀,說不定這會兒何露躲在某處,怪你壞了他的好事吧。那晏清在祠廟府上,是不是看你不太順眼?藻溪渠主的眼神和措辭,又如何?能否驗證我的猜測?」

  杜俞一臉汗顔,「先前光想著硬闖府邸,提刀砍人,好為前輩立下一點小功勞,所以晚輩真沒想這麼多。」

  陳平安不著急進入祠廟,瞥了眼內心惴惴的杜俞,然後環顧四周,隨口問道:「你怎麼走的江湖?怎麼活到今天的?還是說銀屏在內十數國,處處民風淳樸?可在水仙祠廟那邊,我見你們修士、神祇和市井三方,好像也沒淳樸到哪裡去啊。」

  杜俞只得說道:「與算人算事算心算無遺策的前輩相比,晚輩自然貽笑大方。」

  陳平安笑道:「算人算事算心算無遺策,嗯,這句話不錯,我記下了。」

  杜俞心中鬱悶,記這話作甚?

  陳平安開始挪步,率先跨過祠廟大門。

  府邸輝煌,全然不似祠廟。

  來到一處懸掛「綠水長流」金漆匾額的內府門外。

  一位鳳冠霞帔的宮裝婦人,氣態雍容,一雙桃花眼眸有些狹長,笑意淡淡。

  與她並肩而立的一位年輕女子,身穿白衣,頭戴一頂鳳翅金冠,巧奪天工,些許微風拂過,金色鳳尾便隨之顫動,隱約有雛鳳長鳴之聲。

  陳平安只是掃了兩位女子一眼,然後便盯著那頂金冠多瞧了幾眼。

  應該是件品相不錯的法器。

  杜俞按照先前的叮囑,與陳平安並肩而立,兩人是江湖結識的多年好友,前輩名為「陳好人」,是一位雲遊四方的野修。

  進祠廟之前,陳平安問他裡邊兩位,會不會些掌觀山河的術法。

  杜俞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連他們鬼斧宮老祖都需要動用師門重器,才可以運轉這種神通。

  除了黃鉞城城主和晏清的那位恩師,或是蒼筠湖湖君、五岳神祇這類稀罕存在,在各自自家山頭,誰敢說自己能夠掌觀山河?

  陳平安笑道:「我與杜俞兄弟,此次冒昧拜訪,是想要跟渠主夫人討教一件小事。」

  那位渠主夫人微笑道:「既然你自己都說了小事?那就不用著急,我今夜與晏仙子飲茶,可是大事。你不如和杜仙師明日再來?」

  杜俞也就是不敢流露出什麼,不然都要朝這位藻溪渠主竪大拇指了。

  真他娘的是一位女子豪傑,這份英雄氣概,半點不輸自己的那句「先讓你一招」。

  不過這是情理之中的待客之道。

  晏清是誰?

  祠廟又在蒼筠湖畔。

  更有寶峒仙境的仙師們在龍宮做客。

  一個與杜俞稱兄道弟的野修,能有多大的面子?

  杜俞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只是眼珠子微動,看了眼天幕。

  他現在就怕天塌下來。

  不過塌下來也好。

  身邊這位前輩,若是真輕輕打了晏清那麼一兩下,根本不管輕重,以寶峒仙境老祖出了名的護犢子,一定不會罷休,蒼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觀……

  到時候就會是一場法器齊出、遮天蔽日的圍毆。

  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沒太多竊喜,就是怕你們寶峒仙境和蒼筠湖聯手圍毆一位野修。

  然後到頭來,反過來給人家一人單挑了你們兩大窩子啊。

  杜俞其實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很荒誕可笑。

  身邊此人,再厲害,照理說對上寶峒仙境老祖一人,興許就會極其吃力,一旦身陷重圍,能否逃出生天都兩說。

  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一種直覺,告訴自己,最不可能的,興許才是最後的真相。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在隨駕城那邊得知,當年那位暴斃太守臨終前寄出的那封密信,你不但親手打開了,而且還與那寄信人一起去了趟銀屏國京城。對吧?」

  那仙子晏清神色冷漠,對於這些俗事,根本就是置若罔聞。

  杜俞相信她就算聽見了,也等於沒聽見。

  因為爹娘說過,如晏清、何露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人間事就是那雪泥符一般,心境如鏡,了無痕跡。

  那位藻溪渠主依舊神色恬淡,微笑道:「問過了問題,我也聽見了,那麼你與杜仙師是不是可以離去了?」

  陳平安笑道:「渠主夫人當年行事,自然是職責所在,所以我並非是來興師問罪的,只是覺得反正事已至此,隨駕城更要大亂,這等陳芝麻爛穀子的……小事,哪怕揀出來曬一曬太陽,也半點無礙大局了,希望渠主夫人……」

  藻溪渠主驀然怒容,極有威嚴,向前踏出一步,直接打斷了那個野修的言語,「出去!」

  陳平安臉色如常,「舊事重提,確實是我一個外鄉人多事,對於渠主夫人而言,有些强人所難了,若是夫人擔心湖君那邊,我可以……」

  藻溪渠主猛然抬起大袖,指向府門那邊,厲色道:「滾出去!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這裡大放厥詞,不怕污了晏仙子的耳朵?!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師的面子上,你這爛泥扶不上牆的一介野修,連這大門都進不來!你當我這座水神廟是什麼地方?」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杜俞,「杜俞兄弟,先前你那趟登門,光顧著看晏仙子了?」

  杜俞如喪考妣,內心翻江倒海,還不敢露出半點馬腳,只得辛苦綳著一張臉,害他臉龐都有些扭曲了。

  祠廟內建築重重。

  就在此時,一處翹檐上,出現一位雙手負後的俊美少年郎,大袖隨風鼓蕩,腰間繫有一根泛黃竹笛,飄然欲仙。

  他輕聲道:「渠主夫人,得饒人處且饒人。」

  晏清眼睛一亮,但是很快恢復冷清面容。

  杜俞眼尖,看得又像是吃了屎,還是熱乎的。

  果然如身邊這位前輩所料。

  先前水仙祠廟那邊,何露極有可能剛好在附近山頭遊蕩,以便伺機尋找晏清,然後就給何露發現了一些端倪,只是此人卻始終沒有太過靠近。

  畢竟大戰在即,與心儀女子相見一面,那才是頭等大事。

  其餘的,以何露的心性,近了,袖手旁觀,遠了,隔岸觀火,不過如此。

  陳平安笑道:「他比你會隱匿行蹤多了。」

  渠主夫人見著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後,立即換了一副模樣,施了一個萬福,婀娜多姿,柔聲道:「見過何仙師。」

  陳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沒你的事情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別插手了。」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子現在一褲襠黃泥巴,跳進蒼筠湖都洗不掉了。這傢伙今夜不管是逃掉,還是戰死在這邊,他杜俞都要狠狠掉一層皮,說不定就會淪為十數國山上修士眼中的過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儘量板著臉色,說道:「陳兄,我不會走的,你的事,就是……我杜俞的事!」

  那俊美少年嘴角翹起,似有譏諷笑意。

  不過當他轉頭望向那亭亭玉立的晏清,便眼神溫柔起來。

  陳平安抬起頭,再次看著那塊匾額,「綠水長流」。

  字一般,寓意好,有嚼頭。

  陳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錢買你的那樁舊事,如何?當然,可以將蒼筠湖湖君的事後遷怒,一並計算在內。」

  杜俞眼皮子一顫。

  來了來了。

  他現在最怕的,就是這位前輩搗鼓他那本神仙難測的生意經。

  興許是何露那句言語,起了大作用。

  雖然藻溪渠主依舊神色不悅,卻也不再惡語相向,揮手道:「以後再說,今夜此地閉門謝客。」

  杜俞默不作聲。

  陳平安想了想,「那我們明日再登門拜訪。」

  聽到那個「們」字。

  杜俞心如死灰。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轉身就走。

  隨駕城那邊還有些時間,陳平安並不想鬧出太大的聲勢。

  不過陳平安還是有些奇怪。

  湖底龍宮那邊,蒼筠湖湖君,寶峒仙境的老祖,為何至今還未運轉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此處?

  這兩位,總不會神通高過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師才對。

  但是陳平安停下了腳步。

  杜俞有些奇怪。

  陳平安轉頭望去。

  那藻溪渠主故作皺眉疑惑,問道:「你還要如何?真要賴在這裡不走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

  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位修士,而非祠廟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漣漪與自己說話,會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覺到蛛絲馬跡。

  方才她悄然說了一句話,笑語盈盈。

  「你這雜種野修,一路走到這裡,已經髒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兒自己提桶水來,不然就別進門了。」

  陳平安倒也沒如何生氣,就是覺得有些膩歪。

  而且跟那杜俞無心之言的「春風一度」相似。

  雜種這個說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一個好聽的詞匯。

  何露開始皺眉。

  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煩的神色。

  剎那之間。

  整座水神祠廟都是一晃。

  懸掛「綠水長流」府邸的門外廣場上,瞬間炸裂出一張巨大蛛網。

  陳平安已經來到了臺階之上,依舊手持行山杖,一手掐住那藻溪渠主的脖頸,將其緩緩提起懸空。

  仰起頭,那再無半點雍容氣態的渠主夫人,金身震動如遭雷擊,神光渙散,根本無法聚攏,只能用雙手使勁敲打那斗笠男子的手臂。

  晏清已經橫掠出去。

  她手腕一抖,從袖中滑出一抹光彩,手中多出一把無鞘短劍。

  何露伸手握住竹笛,沉聲道:「我還是那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

  陳平安轉頭望去,他們兩人,一高一低站在兩處、卻是同一個方向,陳平安笑道:「這位渠主夫人,也不是人,再者你們修道之人,不是沾染紅塵越少越好嗎?你們來此相會,各自師門未必不知,藻溪渠主的水神廟,不過就是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雙方默認的一個臺階,怎麼,要攔我?小心打碎了這個臺階,你們兩人身後的師門雙方,都沒臺階可下了。」

  渠主夫人掙扎不已,花容何其慘淡。

  杜俞竟然覺得有一絲快意。

  似乎處處講理之後,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反正此後再出拳頭,更帶勁?

  何露微笑道:「勸你別找死……」

  晏清眼前一花。

  想要出手,一劍斬下。

  但是稍稍猶豫,倒退出去。

  祭出一件師門重器的防禦之寶,護住自身四周。

  至於那位被隨手丟來的渠主夫人,她收劍之後,根本懶得多看一眼。

  修士廝殺,命懸一線,誰分心誰先死。

  但是晏清突然心弦一顫,轉頭望去。

  一抹青色身形出現在那處翹檐附近,似乎是一記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頸,打得何露砰然倒飛出去,然後那一襲青衫如影隨形,一掌按住何露的臉龐,往下一壓,何露轟然撞破整座屋脊,重重墜地,聽那聲音動靜,身軀竟是在地面彈了一彈,這才癱軟在地。

  不會死的,一定不會死的。

  何露身上穿了一件上品法袍的。

  晏清心神大亂。

  結果那人彷彿使了縮地成寸的神通,瞬間就來到了她身邊。

  晏清剛要出劍。

  就被那人屈指一彈,剛好擊中劍身,晏清臉色微白,剛要有所動作。

  卻發現那人已經與自己擦肩而過,一腳踩在那個剛剛清醒過來的渠主夫人額頭上,驟然發力,罡氣如有風雷聲。

  又是一腳。

  藻溪渠主的腦袋和整個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陳平安依舊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邊緣,對晏清說道:「不去看看你的情郎?」

  晏清剛要起身掠去,但是當她看到那人手握行山杖的希望動作,又停下動作,後退一步,伺機遠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蒼筠湖,就一定與師門合力圍住此人,斬殺此獠!

  陳平安望向杜俞,笑道:「你眼瞎啊,這算什麼狗屁的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侶?」

  晏清臉色冷若冰霜,那雙靈秀眼眸中,第一次浮現出如此濃郁的恨意和殺機。

  只是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野修,只是輕輕一跺腳,將那渠主夫人彈出大坑,然後一腳踹向大門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向將後背朝向她與劍,那青衫客抬起手,揮了揮,「去看看吧。」

  最終那人拽著藻溪渠主,離開了府邸,應該是往蒼筠湖那邊走去?

  杜俞彎腰勾背,屁顛屁顛跟在那人身後。

  晏清呆立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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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9 00:39:29
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零三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

  沿著那條碧綠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布,隨水蕩漾,如水鬼招手。

  市井諸多志怪小說和文人筆札上,還有水鬼尋人替死的說法,大體上冤冤相報的路數。

  只不過一旦陰陽相隔,生死有別,尋常溺死之鬼,畢竟不是術法萬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簡單的解脫之法,陰間鬼害陽間人是真,自救是假,不過是讀書人的以訛傳訛罷了。

  離開了水神廟,陳平安拽著那位尚且暈厥的渠主夫人,掠向蒼筠湖,當下身上還披掛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舊御風跟隨,杜俞硬著頭皮一起趕往蒼筠湖方向,大概是與這位前輩相處久了,耳濡目染,杜俞愈發心細,詢問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了前輩失去先機。

  陳平安說不用。

  杜俞稍稍安心。

  只不過下一句話,就又讓杜俞一顆膽子吊到了嗓子眼,只聽那位前輩緩緩道:「到了蒼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場,到時候你什麼都不用做,就當是再賭一次命,裝聾作啞站在一邊,反正對你來說,形勢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說不定還能賺回一點老本。」

  杜俞笑道:「放心,興許幫不上前輩大忙,杜俞保證絕不添亂。」

  陳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那位藻渠夫人,只覺得自己恍若隔世,感慨不已。爹娘總說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黃鉞城城主也好,寶峒仙境祖師也罷,只要是有根腳有山頭的,做人行事,總有跡可循,萬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無常」這四個紙上文字,因為輕飄飄,所以令人捉摸不定。

  杜俞以前不愛聽這些,將這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當做耳旁風。

  所以這一夜遊歷蒼筠湖地界,感覺比那麼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還要驚心動魄,這會兒杜俞是懶得多想了,更不會問,這位前輩說啥就是啥唄,山巔之人的算計,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與其瞎蒙,還不如聽天由命。

  這位行事雲遮霧繞的外鄉前輩,有一點好,真。

  所以一路上,有問必答,杜俞乾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說那些自己的心裡話,與其裝傻扮痴抖機靈,還不如做人說話都實誠些,反正自己是什麼鳥樣什麼德行,這位前輩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陳平安似乎想起什麼,將渠主夫人丟在地上,驟然間停下腳步,卻沒有將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遊萬里,一個不小心就越過那位青衫客十數丈,趕忙御風折返,環顧四周,按住腰間刀柄,問道:「前輩,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虛實?」

  「蒼筠湖湖君和寶峒仙境老祖這麼修為通天的,哪裡需要埋伏你我,在湖邊擺開陣仗,你杜俞瞧了一眼就要心寒。」

  陳平安搖搖頭,跟杜俞問了一個問題,「銀屏國在內大小十數國,修士數量不算少,就沒有人想要去外邊更遠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邊的骸骨灘,中部的大源王朝。」

  杜俞搖頭道:「別家修士不好說,只說我們鬼斧宮,從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條師門祖訓傳下來,大致意思是讓後世子弟不要輕易遠遊,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經常對各自弟子說咱們這兒,天地靈氣最為充沛,是難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來外邊窮酸修士的覬覦眼紅,就是禍事。可我不大信這個,故而這麼多年遊歷江湖,其實……」

  說到這裡,杜俞有些猶豫,止住了話頭。

  陳平安說道:「我的問題,你已經老老實實回答了,其餘的,可說可不說。你杜俞那點江湖破爛故事,我興趣不大。」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幾步,走近那位前輩,壓低嗓音說道:「這是一樁怪事,我爹娘對我也算寵溺了,可是每當我提及此事,依舊諱莫如深,只說某些不該知道的事情,便是無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借著江湖遊玩的機會,稍稍走遠了些,每次都點到為止,將四面八方逛了一遍,最終還真給我稍稍琢磨出一點味兒來?」

  陳平安笑道:「你倒是在江湖嘗出不少滋味?」

  杜俞嘿嘿一笑,「我這點稚童兒戲,比不得前輩御風跨洲,大道逍遙,萬里山河一步路。」

  杜俞繼續道:「我到最後,發現好像十數國邊境線,似乎存在著一道無形的天塹,那附近靈氣尤其稀薄,好像給一位活在九霄雲海中的山巔仙人,在人間版圖上畫了一個圈,既可以庇護我們,又防止外鄉修士闖進來逞凶,教人不敢逾越絲毫。」

  陳平安輕聲道:「類似崔東山飛劍畫雷池的手段?圖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暫時沒有頭緒,便將這個念頭擱淺起來。

  不過如果真跟隨駕城異寶現世有關,屬一條草蛇灰線、伏行千里的潛在脈絡,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

  所以接下來的蒼筠湖之行,真要談不攏,出現預料中最壞的形勢,也不可只顧著酣暢出手,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盡出。

  背後那把劍仙,必須留在壓箱底。

  養劍葫內的飛劍十五,在水仙祠那邊現身過,侍女肯定會將自己說成一位「劍仙」,所以可以看情況使用,不過需要叮囑十五,一旦廝殺起來,最先離開養劍葫的飛掠速度,最好慢一些。

  至於手上那串核桃,以及大源王朝雲霄宮的三張符籙,在一些個看似「緊急險峻」的關頭,可以揀選一二,拿出來曬曬這……月光。

  至於武夫境界和體魄堅韌程度,就先都壓在五境巔峰好了。

  先前藻溪渠主的水神廟內,對渠主和何露先後出拳,就是一種故意為之的障眼法,屬看似「已經傾力出手、不留半點情面」的泄露底細。

  有些事情,自己藏得再好,未必管用,天底下喜歡設想情況最壞的好習慣,豈會只有他陳平安一人?故而不如讓敵人「眼見為實」。

  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件件事情多想複思量。

  獨自行走三洲江湖千萬里。

  陳平安一直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無非是今天練拳更多,傍身物件也更多。

  也從一個泥腿子草鞋少年,變成了早年的一襲白袍別玉簪,又變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

  什麼飛劍畫雷池。

  杜俞假裝什麼都沒聽見,更聽不懂。

  就像先前這位前輩隨隨便便將那喝空了的酒壺憑空消失,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經常念叨、眼中滿是憧憬渴望的方寸塚。

  杜俞一樣假裝沒看見。

  陳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中地上渠主夫人的額頭,將其打醒。

  這位藻溪渠主比先前那位水仙祠娘娘,確實更加城府,癱在地上,沒有半點起身的跡象,柔聲道:「冒犯了大仙師,是奴家死罪。大仙師不殺之恩,奴家沒齒不忘。」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我要殺你家湖君,搗爛他的龍宮老巢,你來帶路。」

  服侍華美、妝容精緻的渠主夫人,神色不變,「大仙師與湖君老爺有仇?是不是有些誤會?」

  陳平安皺眉道:「少廢話,起身帶路。」

  宮裝婦人恢復了幾分先前在水神廟內的雍容氣態,姍姍起身,施了一個風情萬種的萬福。

  不曾想直接給那頭戴斗笠的青衫客一腳踹飛出去。

  她咬著牙一言不發,只是默默起身。

  渠主夫人心中恨極了這個雜種野修,連帶著將那位倒楣秧子的鬼斧宮兵家修士一並恨上了。

  只不過她若沒點察言觀色、審時度勢的能耐,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

  一個被浸豬籠而死的溺死水鬼,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還排擠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廢祠廟、搬遷金身入湖,與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兄妹相稱,她可不是靠什麼金身修為,靠什麼人間香火。

  她故作驚恐,顫聲問道:「不知大仙師是想要入水而游,還是岸上御風?」

  陳平安說道:「岸上徒步而行。」

  渠主夫人雖然錯愕不已,卻不敢違背這位性情陰鷙的怪人,只得拗著性子,在前邊緩緩行走。

  世間野修果然都是賤種。

  到了藻溪渠道與蒼筠湖的接壤處,就是此人跪地磕頭之後、依舊葬身魚腹之際。

  不過她難免有些狐疑,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與黃鉞城的天之驕子何露,為何這對金童玉女皆不見了蹤跡?

  果然這些所謂的雲上仙家客、林泉神仙人,個個道貌岸然,心硬如鐵,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杜俞覺得賊有意思。

  先前在水神祠廟,這位渠主夫人暈死過去,便錯過了那場好戲。

  若是瞧見了那一幕,她這小小河婆,這會兒多半肚子裡便晃蕩不起半點壞水了。

  陳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邊的某位侍女,再看看眼前這位藻溪渠主,轉頭對杜俞笑道:「杜俞兄弟,果然是命懸一線見品行。」

  杜俞趕忙硬著頭皮稱呼了一聲陳兄弟,然後說道:「隨口瞎謅的混帳話。」

  陳平安不再言語。

  杜俞就跟著沉默,只是慢悠悠趕路。

  至於前輩所說的殺湖君搗龍宮,杜俞是不信的,倒不是不信前輩有此無上神通,而是……這不符合前輩的生意經。

  在水神祠廟中,前輩一記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頸,後者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直接砸穿了屋脊。

  由此可見,仙子晏清之所以還能站到最後,沒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也沒像藻溪渠主那麼腦袋鑽地,是前輩憐香惜玉?自然不是,至於真正的緣由,杜俞猜不透。杜俞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神通廣大的前輩,對於容貌漂亮的女子,無論是修士還是神祇,一旦選擇出手了,那是真狠。

  陳平安隨口問道:「先前在祠廟,晏清仗劍卻不出劍,反而意圖後撤,應該心知不敵,想要去蒼筠湖搬救兵,杜俞你說說看,她心思最深處,是為了什麼?到底是讓自己脫險更多,自保更多,還是救何露更多?」

  杜俞笑道:「晏清做了件最對的事情,自保和救人兩不耽誤,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見了,也不會心有芥蒂。設身處地,想必何露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倒是江湖上,類似處境,許多英雄好漢哪怕明知是敵人的陷阱,依舊一頭撞入找死,可笑也對,可敬……也有那麼一些。」

  陳平安思量片刻,似有所悟,點頭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何露晏清之流,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心有靈犀。」

  前邊一直竪耳偷聽兩人言語的藻溪渠主,心中冷笑。

  詐我?

  就憑你這個與杜俞稱兄道弟的雜種野修,也敢說什麼讓晏清仙子自知不敵的屁話?

  不過渠主夫人微微心悸,萬一,萬一是真的呢?

  畢竟自己在這野修之前,如土狗瓦雞一般孱弱,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到了蒼筠湖,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天塌下來,有湖君和寶峒仙境祖師扛著。

  她還真不信有人能夠擋得住那兩位神仙的聯手攻勢,皆是此人被剝皮抽筋拘魂魄,拿來點水燈,到時候她定要與湖君老爺求來一縷魂魄,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廟裡邊!

  陳平安瞥了眼前邊的藻溪渠主,「這種如同俗世青樓的老鴇貨色,為何在蒼筠湖這麼混得開?」

  杜俞試探性道:「大概只有這樣,才混得開吧?」

  陳平安笑道:「杜俞兄弟,你又說了句人話。」

  杜俞忍了忍,終究沒忍住,放聲大笑,今夜是第一次如此開懷愜意。

  陳平安見他有些得意忘形,扯了扯嘴角,「這麼好笑?」

  杜俞好似給人掐住脖子,立即閉嘴收聲。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如果你是那個讀書人,會怎麼做?一分為三好了,第一,僥倖逃離隨駕城,投奔世交長輩,會如何選擇。第二,科舉順遂,榜上有名,進入銀屏國翰林院後。第三,聲名大噪,前程遠大,外放為官,重返故地,結果被城隍廟那邊察覺,深陷必死之地。」

  杜俞咧嘴一笑。

  陳平安這一次卻不是要他直話直說,而是說道:「真正設身處地想一想,不著急回答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杜俞便認認真真想了許久,緩緩道:「第一種,我如果有機會知曉人上有人,世間還有練氣士的存在,便會竭力修行仙家術法,爭取走上修道之路,實在不行,就發奮讀書,混個一官半職,與那讀書人是一樣的路數,報仇當然要報,可總要活下去,活得越好,報仇機會越大。第二,若是事先察覺了城隍廟牽扯其中,我會更加小心,不混到銀屏國六部高官,絕不離京,更不會輕易返回隨駕城,務求一擊斃命。若是事先不知牽扯如此之深,當時還被蒙在鼓裡,興許與那讀書人差不多,覺得身為一郡太守,可謂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年輕有為、簡在帝心的未來重臣人選,對付一些流竄犯案的賊寇,哪怕是一樁陳年舊案,確實綽綽有餘。第三,只要能活下去,城隍爺要我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絕不會說死則死。」

  陳平安說道:「所以說,我們還是很難真正做到設身處地。」

  杜俞有些赧顔。

  應該是自己想得淺了,畢竟身邊這位前輩,那才是真正的山巔高人,看待人間世事,估計才會當得起深遠二字。

  此後陳平安不再開口說話。

  杜俞樂得如此,心情輕鬆許多。

  自己這輩子的腦子,就數今晚轉得最快最費勁了。

  相較於先前水仙祠廟那條芍溪渠水,藻渠要更寬更深,許多原本沿水而建在芍渠附近的大村落,數百年間,都不斷開始往這條水勢更好的藻渠遷徙,長久以往,芍渠水仙祠的香火自然而然就凋零下去。身後那座綠水府能夠打造得如此富麗堂皇,也就不奇怪了,神祇金身靠香火,土木府邸靠銀子。

  那位已經逃回湖底龍宮的芍溪渠主,輸給走在陳平安前邊的這位同僚,是方方面面的,不然當年蒼筠湖湖君就不是讓藻溪渠主去處置那封密信,並且賜予湖君神主的令牌,讓其能夠離開藻渠水域轄境,一路過山過水,去往京城打點關係。杜俞對這蒼筠湖諸多神祇知根知底,按照這位鬼斧宮兵家修士的說法,這蒼筠湖龍宮就是一座山上的脂粉窟,專門用來為湖君拉攏有錢又有閒的外鄉權貴子弟。而那些艶名遠播的龍宮妙齡美婢,從何來?自然是已經幾近荒廢的藻渠之外,其餘三河一渠的洪澇災害泛濫,早年又有過路仙師傳授了一門破解之法,需要選取一位處子之身的二八佳人,投水請罪,一些大旱時節,當地官員跑去城中湖君廟祈雨,也頗為靈驗,事後降下甘霖,亦需將女子投水報答湖君恩德。

  杜俞說這些謀劃,都是藻溪渠主的功勞。

  她會經常假扮婦人,如官員微服私訪,暗中遊歷蒼筠湖轄境各地,尋找那些修行資質好、容貌美艶的市井少女,等到她初長成之際,三湖渠二便會爆降大雨,洪水肆虐,或是施展術法,驅逐雨雲,使得大旱千里,幾百年的老規矩遵循下來,各地官府早已熟門熟路,少女投水一事,便是老百姓也都認命了,久而久之,習慣了一人遭殃蒼生得求的那種風調雨順,反而當做了一件喜慶事來做,很是興師動衆,每次都會將被選中的女子穿上嫁衣,妝扮明麗動人,至於那些女子所在門戶,也會得到一筆豐厚銀子,並且市井巷弄的老人,都說女子投水之後,很快就會被湖君老爺接回那座湖底龍宮,然後可以在那水中仙境成為一位衣食無憂、穿金戴玉的仙家人,真是莫大的福氣。

  與京城和地方權貴子弟的牽線搭橋,具體的迎來送往,也都是這位水神娘娘親手操辦,是個八面玲瓏的主兒,所以深得湖君器重,只不過她唯獨一件事,比不得那位品秩相當的芍溪渠主,後者是一位從龍之臣,在蒼筠湖湖君被銀屏國封正之前,就已經跟隨湖君身側。

  先前趕來藻渠祠廟的時候,杜俞說起這些,對那位傳說雍容華貴猶勝一國皇后、妃子的渠主夫人,還是有些佩服的,說她是一位會動腦子的神祇,至今還是小小河婆,有些委屈她了,換成自己是蒼筠湖湖君,早就幫她謀劃一個河神神位,至於江神,就算了,這座銀屏國內無大水,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國水運,好像都給蒼筠湖占了大半。

  距離蒼筠湖已經不足十餘里。

  陳平安卻停下腳步。

  藻溪渠主猶豫了一下,也跟著停下。

  她轉過頭,一雙桃花眼眸,天然水霧流溢,她貌似疑惑,楚楚可憐,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柔怯模樣,實則心中冷笑連連,怎麼不走了?前邊口氣恁大,這會兒知曉前途凶險了?

  杜俞已經打定主意,他只管看戲,這可是前輩自己說的。

  陳平安轉身望去。

  竟是那個晏清跟來了。

  何露沒有尾隨,也有可能在更遠處遙遙隱匿,這位修道天才少年,應該很擅長遁術或是藏身之法。

  就是身子骨弱了點。

  不然陳平安會覺得比較麻煩。

  一襲白衣、頭頂一盞玲瓏金冠的寶峒仙境年輕女修,御風而遊,相較於身邊這個杜俞,不可否認,無論男女修士,長得好看些,蹈虛淩空的遠遊身姿,確實是要賞心悅目一些。

  杜俞發現前輩瞧了自己一眼,似乎有些憐憫?

  咋的,前輩又要自己單槍匹馬去蒼筠湖踩陷阱?

  前輩,說好的讓我袖手旁觀湊熱鬧啊?你老人家口含天憲,這金口一開,再反悔不太好吧?

  陳平安說道:「晏清追來了。」

  杜俞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果真有一粒白米似的小點兒,出現在視野盡頭,杜俞楞道:「這晏仙子該不會是失心瘋了,偏不信邪,想要與前……與陳兄弟掰掰手腕?」

  陳平安笑道:「有些人的某些想法,我如何想也想不明白。」

  藻溪渠主心中大定。

  晏清仙子一到,即便尚未走到蒼筠湖邊,自己應該也危險不大了。

  雖說不知為何雙方在自家祠廟沒有打生打死,可既然晏清仙子不依不饒跟來,就說明這雜種野修只要再敢出手,那就是雙方徹底撕破臉皮的勾當,在綠水府邸廝殺起來,興許會有意外,在這距離蒼筠湖只有幾步路的地方,一個粗鄙野修,一個本就只會討好寶峒仙境二祖師的鬼斧宮修士,能折騰出多大的風浪?

  晏清手持入鞘短劍,飄然而落,與那斗笠青衫客相距十餘步而已,而且她還要緩緩前行。

  自認還算有點見微知著本事的藻溪渠主,更加暢快,瞧瞧,晏清仙子真沒把此人當回事,明知道對方擅長近身廝殺,依舊渾然不在意。

  杜俞看著這位名動四方的年輕仙子,都說她與何露是人中龍鳳,天作之合。

  以前不管如何嫉妒眼紅,也要承認,今夜此刻再看,好像撇下何露不說,晏清仙子長得真是俊俏啊。

  這讓杜俞有些心情不爽快。

  擱在嘴邊卻死活吃不著的一盤山珍海味,比給人按著吃上一口熱乎屎,更噁心人。

  陳平安問道:「還有事?」

  她神色冷清,依舊向前走,眼神堅毅,那份修行之人細細打磨的道心,顯然已經漣漪消散、重歸澄澈。

  陳平安抬起行山杖,點了點那位姿容氣度幾無半點瑕疵的仙子,「可以停步了。」

  晏清沒有執意前行,果真站定。

  杜俞偷偷嗅了嗅,不愧是被譽為先天道胎的仙子,身上這種打娘胎帶來的幽蘭之香,人間不可聞。

  晏清開口說道:「他好心勸阻,你為何偏要對他下此狠手?」

  原本悠哉悠哉的藻渠夫人嘴角一抽。

  狠手?

  境界高低的修道之人,臨山傍水的大小神祇,哪有真正的蠢貨。

  渠主夫人眼角餘光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藻溪渠水,想要運轉神通,化作水霧逃遁。

  背對杜俞和藻溪渠主的陳平安手腕一抖,手中行山杖倒飛出去,剛好砸中渠主夫人的額頭,一記重錘之下,打得藻溪渠主眼冒金星,搖搖欲墜。

  行山杖原路返回,被陳平安再次握在手中,「晏清,你今夜在這藻溪渠主的水神祠廟喝茶,好喝嗎?」

  晏清雖然年輕,可到底是一塊心思通透的修道美玉,聽出對方言語之中的譏諷之意,淡然道:「茶水好,便好喝。何時何地與何人飲茶,俱是身外事。修道之人,心境無垢,哪怕身處泥濘之中,亦是無礙。」

  陳平安擺擺手,懶得與她廢話。

  晏清卻道:「你們只管去往蒼筠湖龍宮,大道之上,各走各路,我不會有任何額外的舉動。」

  陳平安轉過身,示意那個正揉著額頭的藻溪渠主繼續帶路。

  晏清就跟在他們身後。

  陳平安也不計較。

  片刻之後,晏清一直凝視著青衫客背後那把長劍,她又問道:「你是故意以武夫身份下山遊歷的劍修?」

  可惜那人只是沉默。

  杜俞嘿嘿一笑,腳步輕盈,能夠讓晏清仙子跟在自己屁股後邊吃灰,讓人如飲醇酒。

  又行出約莫一里路,晏清再問道:「你為何執意要詢問一件山下人間的陳年舊事?難道是獲取那件異寶的一條關鍵線索?」

  依舊有問無答。

  晏清神色自若,還是問道:「你姓甚名甚?既然是一位高人,總不至於藏頭藏尾吧?」

  杜俞沒忍住,決定戲弄這位晏清仙子一番,一邊走一邊轉頭笑道:「不敢瞞晏仙子,我這位大兄弟,姓陳名好人,雖是一位散修,卻最是俠義心腸,仗劍走四方,但凡人間有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我與陳兄相識多年,當初在江湖上屬不打不相識,交手之後,我對好人兄,無論是修為,還是人品,那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每當夜深人靜,總要捫心自問,世間為何有如此奇男子?!我杜俞何德何能,竟然有幸結識?」

  陳平安依舊聽而不聞。

  晏清斜眼那爛泥扶不上牆的杜俞,冷笑道:「江湖相逢多年?是在那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廟中?莫不是今夜在那邊,給人打壞了腦子,這會兒說胡話?」

  杜俞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晏清眼神冰冷,「這裡相距蒼筠湖可沒幾步路,我寶峒仙境二祖師此次雖未下山,但是如果事後知道你杜俞,有幸認識了這麼個野修朋友,山上歲月悠悠,外來和尚走了,可廟還在。你真不怕禍從口出,患從口入?」

  老子是兩次從鬼門關轉悠回陽間的好漢,還怕你個鳥,杜俞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狠狠剮了一眼那晏清仙子的小嘴兒,然後笑眯眯不言語。

  晏清微笑道:「鬼斧宮杜俞是吧,我記住你和你的師門了。」

  杜俞這才有些心虛。

  陳平安轉頭對杜俞笑道:「杜俞兄弟,你這得意忘形的壞習慣,是要改改。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髮的江湖女俠,記性長。」

  杜俞小雞啄米道:「陳兄教訓的是,一句金玉良言,如贈我萬金錢財,以後我一定好好守住這份家當。」

  賭命都賭過了。

  乾脆就再豪賭一次。

  只要這位前輩今夜在蒼筠湖安然脫身,不管是否結仇,別人再想要動自己,就得掂量掂量自己與之生死與共過的這位「野修朋友」。

  自己和師門鬼斧宮自然是不能挪窩,可只要前輩沒死在蒼筠湖,山上修士誰也不傻,不會輕易做那魚鈎上的魚餌,當那出頭椽子。

  直到這一刻,杜俞才後知後覺,曉得了前輩起先為何說,自己說不定這趟蒼筠湖之行,可以賺回點本錢。

  當然,凶險還是萬分凶險,後患也無窮。

  只不過修行路上,除了晏清何露這種鳳毛麟角的存在,其餘人等,哪有躺著享福的美事。他杜俞不一樣在山下,幾次險象環生?

  所以說晏清這小娘們,比起前輩這種活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巔高人,還是道行淺了點,她那點眼窩子,如今還養不起蛟龍。

  晏清在這之後,不再言語,只是默默跟隨在那一行人身後。

  臨近了蒼筠湖畔。

  視野豁然開朗。

  不愧是銀屏國內最大的一片水域。

  今夜月圓。

  碧波千里,水光瀲灩,月色水色兩相宜。

  由於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所以建有一座渡口,只不過這條水路,是藻溪渠主專門用來接待京城貴客的,她不許市井俗子踏足半步。

  站在渡口處,清風拂面,陳平安以行山杖拄地,舉目遠眺,問道:「杜俞,你說藻溪芍溪兩位渠主,連同你在內,我如果一拳下去,不小心打死了一百個,會冤枉幾個?」

  杜俞眨了眨眼睛,這個問題,真不好回答,也不太敢冒冒然開口。

  畢竟蒼筠湖就在眼前。

  晏清那番威脅人的言語,其實真不算故弄玄虛。山上的規矩就是如此,千百年來世世代代皆如此。

  藻溪渠主見蒼筠湖似乎毫無動靜,便有些心焦如焚,站在渡口最前頭,聽那野修提出這個問題後,更是終於開始心慌起來。

  若是世上有那後悔藥,她可以買個幾斤一口咽下了。

  之前在水神廟內,自己若是稍稍客氣一些,應付敷衍那雜種野修幾句,也不至於鬧到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

  不管怎麼說,在祠廟之中,這野修來到自家地盤,先請了杜俞入內打招呼,隨後他自己走入,一番當時聽來可笑厭煩至極的言語,如今想來,其實還算是一個……講點道理的?

  晏清突然開口說道:「最好別在這裡濫殺泄憤,毫無意義。」

  陳平安緩緩向前,走到藻溪渠主身邊,兩人彷彿並肩而立,一起欣賞湖景。

  陳平安雙手以行山杖駐地,輕聲問道:「那些孝敬納貢一般,被你送給湖君當那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有沒有誰自己不情願,誓死不從,然後被你以家族親人要挾,才含淚披上嫁衣,有沒有她們的爹娘悲憤欲絕,鬱鬱而終,有沒有與她們青梅竹馬的少年男子,想要與你們報仇,然後便被你們一根手指頭拈死了。你老實回答,有沒有?只要有一個,就是有。」

  藻溪渠主渾身顫抖起來,咬緊牙關。

  陳平安問道:「會改嗎?可以補救嗎?蒼筠湖會變嗎?」

  藻溪渠主使勁點頭,泫然欲泣道:「只要大仙師發話,奴家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那位頭戴斗笠的傢伙,只是說道:「沒問你,我知道答案。」

  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蓋一軟,下跪求饒的時候。

  她驀然轉頭望向蒼筠湖,兩眼放光,心中狂喜。

  她便立即腰桿直了。

  杜俞縮了縮脖子,咽了口唾沫。

  一位身穿龍袍的高大男子,面如冠玉,頭戴冠冕,出現在蒼筠湖水面上,如被衆星拱月,有那三河水神,還有那滿臉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以及大大小小的數十位龍宮文武輔官精怪,氣勢洶洶。身後更遠處,還有數百位蝦兵蟹將,排兵布陣,各司其職。

  其中又有一小撮氣度不凡的仙家修士,離著那位中年男子最近。

  更有一位身材不輸龍袍男子半點的健壯老婦人,頭戴一頂與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寶光更濃,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輝。

  老嫗身後還站著十餘位呼吸綿長、渾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正是蒼筠湖湖君殷侯,與寶峒仙境祖師范巍然,攜手離開了龍宮宴席,來見一見那位芍溪渠主所謂的外鄉劍仙。

  一位是十數國地界最大的兩條過江龍之一。

  一位是銀屏國最有勢力的地頭蛇。

  雙方原本在那珍饈無數、仙釀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談甚歡。

  直到那個狼狽而來的芍溪渠主,說了一番讓人掃興言語。

  說水仙祠那邊,來了個不知來歷的强橫之輩,竟然隨便就打殺了鬼斧宮杜俞,還揚言要踏平蒼筠湖龍宮,强擄龍女美婢作為玩物,更說那寶峒仙境的仙師算什麼,若敢稍有阻攔,他便一並打殺了。

  坐鎮千里水運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個痴子,熟稔這賤婢的那張破嘴,當場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滾哀嚎,隨後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說了祠廟那邊的事情經過。

  寶峒仙境的那撥練氣士,只當是看個助酒興的熱鬧,至於什麼劍仙,自然是人人不信,據說是那芍溪渠主身邊一位侍女親眼所見,從一個酒壺裡飛出了一把袖珍飛劍。可一個卑微賤婢的言語,能聽個一兩分真就很不錯了。寶峒仙境祖師范巍然始終一言不發。

  隨駕城城隍廟那檔子骯髒事,早年倒也聽說過,當時不甚上心,只是後來出現重寶現世的跡象,這才著手讓人查探此事,大致過程,前因後果,都已了然。

  兩位下山辦事的寶峒仙境修士,甚至還與一撥想到一塊去的銀屏國本土仙家,在當年京城收信人的後世子孫那邊,起了一點衝突。

  自然是對方吃了苦頭,然後夾著尾巴灰溜溜離開。

  范巍然皺了皺眉頭,「清丫頭?」

  渡口那邊的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緊的。」

  湖君殷侯眯起眼。

  果真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妙女修,若是能夠有幸與她顛鸞倒鳳一場,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

  只不過可惜了,寶峒仙境對其視若掌上明珠,晏清這個細皮嫩肉的小傢伙,是身邊范巍然這悍婦的心肝肉,蒼筠湖動她不得。

  聽說這晏清與那黃鉞城何露是一雙你儂我儂的小相好?不過看那晏清的站姿和氣象,還好,瞧著尚未被何露得手。

  湖君殷侯悄然咽下一口蛟龍之涎。

  渡口那邊。

  藻溪渠主再顧不得什麼,躍向蒼筠湖,高聲道:「湖君救我!」

  殷侯聞言大笑道:「需要救嗎?」

  下一刻。

  那位器宇軒昂如同人間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見那個心腹渠主在雙腳即將觸及湖面之際,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一抓,藻溪渠主竟是倒飛回渡口岸邊,給那人五指抓住頭顱,一握之下,一位身居河婆神位的藻溪渠主,從七竅和身軀之內,猛然綻放出無數條淡金色光線,轉瞬間,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婦人的皮囊。

  兩者分離。

  宮裝婦人那副身軀,癱軟在地。

  被迫現出金身的藻溪渠主發出痛徹心扉的哀憐嚎叫。

  雙手使勁拍打那個青衫負劍年輕人的手臂。

  只見那人當著蒼筠湖湖君和范巍然的面,驟然加重力道,金身頭顱砰然粉碎,那副金身變作金光點點,不斷消散在渡口,到底只是一位河婆,連一粒指甲蓋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來。

  那人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頭望月,只管裝傻。

  看不見,我什麼都看不見。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猶勝先前藻渠婦人水神廟內,簡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鏡。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閃而逝。

  這下子你這位蒼筠湖湖君,衆目睽睽之下,當著自家人和別家人一起,顔面盡失,可就由不得你殷侯不大動干戈了。

  隨著殷侯的心中震怒,作為蒼筠湖霸主,一位掌握著所有水運的正統山水神祇,靠近渡口的湖面開始波濤起伏,浪頭拍岸之聲,此起彼伏。

  然後那個一出手就驚世駭俗的青衫客,說了一句肯定是玩笑話的言語,「想聽道理嗎?」

  那人看了一眼蒼筠湖湖君,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他最後自問自答,「看來不想,我喜歡。」

  天地間出現死一般的寂靜,而那月色自古無聲。

  杜俞只覺得心中豪氣萬丈,他娘的以後哪天有這份氣概,死也值了!當然最好還是給人打個半死,好歹留下半條命,再來這麼一遭!

  他娘的原來英雄豪傑還可以這麼來?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鬧,到底算個啥?

  晏清心情激蕩,神色複雜。

  她望著那個背影。

  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煢煢孑立天高地闊之間,不像是野修,更不會是山上的譜牒仙師,倒像是一位真正負劍遠遊山河的遊俠,似乎還……有些孤單?

  晏清為自己這份莫名其妙的念頭,惱火不已,趕緊平穩心神,默念仙家口訣。

  然後她便見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輕輕放在腳邊,再摘了斗笠,又放在竹箱之上。

  他將手中行山杖戳地,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

  然後他開始慢悠悠卷起一隻袖子。

  站定後,他便只是背著劍,掛著酒葫蘆。

  最後那人望向蒼筠湖,緩緩道:「不用客氣,你們一起上。看看到底是我的拳頭硬,還是你們的法寶多。今天我要是臨陣脫逃,就不叫陳好人。」

  杜俞滿臉糾結。

  話只說一半多好,前邊那些言語,多帶勁,至於最後一句,就沒必要了吧?高人前輩,這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

  只不過很快杜俞就覺得自己想多了。

  前輩果然是從來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因為說什麼根本不重要。

  得看做什麼。

  一襲負劍掛酒壺的青衫,竟然在蒼筠湖湖君還沒半句撂狠話的情況下,就已經一腳將半座渡口踩得塌陷,轟然遠去。

  岸邊洶湧湖水隨之倒退出去。

  一位身披青色甲胄手持長刀的河神,出陣向前一掠迎敵。

  砰然一拳而已。

  連同甲胄、皮囊、金身,一並當場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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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9 00:40:05
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零四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

  在那青衫客抓碎藻溪渠主金身的時候,蒼筠湖湖君一臉怒容,似乎隨時都會暴怒出手,甚至不惜上岸廝殺一番。

  但是當那人一拳打爛一位河神金身之際,湖君殷侯反而心如止水,神色平淡,面對那位彷彿一騎鑿陣的外鄉人,殷侯抬起手,雙指並攏,一淡金、一碧綠兩縷靈光,分別凝聚如小蛇,盤踞指尖,相互纏繞,殷侯輕輕一晃,以他為圓心的蒼筠湖水面,水霧升騰,青煙滾滾,瞬間籠罩住方圓百丈水面。

  渡口那邊,別說是鬼斧宮杜俞,就是晏清運轉氣機凝神望去,視野所及,都唯有霧茫茫一片,再無湖君和蒼筠湖諸多龍宮文官武將的身影,自家寶峒仙境老祖似乎駕馭起了那件師門重寶,一陣寶光若隱若現,護住了所有同門修士,然後開始緩緩後撤,應該是要將戰場完全留給湖君殷侯一方。

  水霧邊緣,一條淡金色大蟒和一條碧綠色大蛇盤旋不斷,雙方銜尾飛掠,如行雲布雨的蛟龍之屬,加重湖面水霧。

  晏清只知道這是一位證得大道水神的本命神通之一,不單單是障眼法那麼簡單,而是一座類似符陣的牢籠,一旦將修士或是純粹武夫拘押其中,可以分別消耗氣府靈氣和純粹真氣,是一種既可攻又可守的水磨之法。

  杜俞始終站在原地,瞥了眼前邊那一片狼藉的渡口,塌陷得一塌糊塗,唯獨竹箱和行山杖那邊的地面,依舊完好如初。

  前輩真是仙人手筆。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前輩那一腳踏地,尚未全力盡出。

  晏清一揮袖子,將渡口塵土拂散。

  只是她眼神始終凝視著蒼筠湖湖面那邊的動靜,方圓百丈皆茫茫的水霧大陣,驟然間如同被人拽起的一張漁網,變得只有十餘丈大小,但是水霧也隨之愈發濃稠如水,金色大蟒與碧綠巨蛇竟是一左一右,直接一頭撞入了陣法之中。

  晏清心中嘆息,到底是蒼筠湖上之戰,湖君殷侯占盡了天時地利,又有一位心腹河神用性命作為代價,阻滯那人前沖勢頭,失了先手,想必那人的處境只會越來越不妙。湖君殷侯能夠在銀屏國屹立千年不倒,以水神身份,與一國五岳山主平起平坐,也怪不得師門老祖會選擇龍宮作為隨駕城之行的最後一處下榻之地。

  晏清瞥了眼杜俞,見他一臉神色自若。

  杜俞察覺到晏清的視線,轉頭一笑,「小小池塘,困不住我那位隨便打個噴嚏就能翻江倒海的陳兄弟。」

  晏清嗤笑不已。

  這種溜鬚拍馬的噁心言語,大戰落幕後,看你還能不能說出口。

  寶峒仙境修士已經撤出戰場百餘丈外,祖師范巍然依舊沒有收起那件鎮山之寶的神通,只見老婦人頭頂金冠有金光流溢,照耀四方,老婦人身旁出現了一位好似掛像上的天庭女官,面容模糊,一身金光,身姿曼妙,這位虛無縹緲的金人侍女衣袖飄搖,伸手擎起了一盞仙家華蓋,庇護住所有寶峒仙境修士,范巍然腳下湖面則已經結冰,如同打造出一座臨時渡口,供人站立其上。

  晏清鬆了口氣。

  祖師看樣子是不打算摻和今夜廝殺了。

  湖君殷侯依舊站在原地,但是僅剩兩位河神已經分別帶人遠去,看方向,是打道回府了,那位芍溪渠主亦是如獲大赦不說,似乎還因禍得福,滿臉遮掩不住的雀躍神色,運轉神通,化作一團水霧,飛快掠向自家的芍溪渠方向。

  晏清心知肚明,這是蒼筠湖要興師動衆,對那人趕盡殺絕了。

  殷侯還有那閒情逸致,對晏清微微一笑。

  晏清視而不見。

  湖上異象橫生。

  那座籠罩湖面的陣法牢籠,驀然出現一條金色絲線,然後水陣轟然炸裂,如冰化水,全部融入湖中。

  青衫客一手負後,同樣是雙指並攏,面對湖君殷侯,背對渡口。

  那人雙指拈住了一張金色材質的仙家寶籙,才燃燒小半。

  晏清疑惑不解。

  一張破障符而已?

  世間有如此威勢巨大的破障符?

  不但以此破開了湖君殷侯的陣法,從晏清和杜俞這個渡口方向,還看到了那人負後之手,輕輕握拳,還露出了一淡金、一碧綠兩條小蛇的尾巴。

  湖君殷侯見之異象,並無半點驚訝,微笑道:「一碟蒼筠湖待客的開胃小菜,這位外鄉仙師覺得味道如何?」

  陳平安環顧四周,兩位河神和芍溪渠主應該已經返回了各自轄境,從三條河渠源頭起始,不斷往下游蓄勢,幫助這位湖君布下真正的殺陣。

  如果不是察覺到外邊的動靜,陳平安其實不介意待在陣法當中,就當是納涼賞月了,畢竟湖君殷侯的那兩條水運蛇蟒,小煉之後,可不是芍溪渠主拿出四兩水運精華的寒酸手筆。掂量了一番,最少各一斤重,不愧是一湖君主,底蘊遠遠不是小小渠主河婆能夠媲美。

  陳平安便暫時放棄了徹底小煉了那兩條水運蛇蟒的打算,背後手中那兩抹光彩,瞬間消逝不見,給他拘押入了水府門外。

  若真有後手算計,害得自己體魄神魂吃點小苦頭,也算那位湖君殷侯的本事,陳平安認個小栽。

  人身小天地氣府之內,兩條水屬蛇蟒盤踞在水府大門之外,瑟瑟發抖。

  一頭瘋狂趕來的火龍,高高揚起頭顱,冷冷俯瞰著這兩條螻蟻不如的賤種。它一隻爪子輕輕摩擦地面,如果不是它們身上帶著一點熟悉的煉化氣息,一爪下去,也就沒了。

  水府大門瞬間打開,又猛然關閉。

  原來是兩位綠衣童子扛起了金蟒、碧蛇就跑。

  那條由武夫純粹真氣顯化的火龍挪動龐大身軀,緩緩轉身,悠悠離去。

  湖君殷侯攤開一隻手掌,是一粒金身碎塊,正是暮寒河河神隕落後的全部遺物。

  其餘還有一塊更大的,當初一拳過後,兩顆金身碎片崩散濺射出去,拇指大小的,已經給那青衫客攫取入袖,如果不是殷侯出手搶奪得快,這一粒金身精華,恐怕也要成為那人的囊中之物。

  殷侯輕輕搖頭,嘆息一聲,這位暮寒河河神,雖然在三位河神當中戰力最低,卻是最為忠心耿耿的,跟隨自己也早,既有芍溪渠主的資歷,也有藻溪渠主的善解人意,就這麼死了,有些可惜,死了之後只留給自己這麼一粒金身碎片,更是可惜。若是加上那顆稍大的,興許才可以增加百年修為。

  殷侯手心那粒金身碎片沒入掌心,打算大戰之後再慢慢煉化,這倒是一樁意外之喜。

  死了一位所謂的麾下大將算什麼,回頭再跟屏國皇帝討要一個誥命封正便是,反正這位河神的左膀右臂,早已蠢蠢欲動,覬覦河神之位不是一天兩天了,不然自己女兒閨閣中多出的那幾件奇珍異寶,是怎麼來的?

  這位暮寒河河神,在這百年間就私藏了兩位資質不俗的美婢,金窩藏嬌,龍宮真要計較起來,死不足惜,不過是他這位湖君大度,不願寒了衆將士的心罷了。

  陳平安瞥了眼更遠處的寶峒仙境修士,擺明了是要坐山觀虎鬥,其實有些無奈,看來想要賺大錢,有些懸了。這些譜牒仙師,怎麼就沒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都說吃人家的嘴軟,剛剛在龍宮宴席上推杯換盞,這就翻臉不認人了?隨手丟幾件法器過來試試自己的深淺,不算難為你們吧?

  對於這撥仙家修士,陳平安沒想著太過結仇。

  蒼筠湖則不一樣。

  山水神祇的主動為惡,作祟一方,與修道之人的不行善,漠視人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況。

  湖君殷侯見那人沒了動靜,問道:「是想要善了?」

  陳平安答道:「等主菜上桌。」

  殷侯縱聲大笑,「好好好,爽快人!」

  陳平安眯起眼。

  坐鎮蒼筠湖千年水運,轄境大如北俱蘆洲的那些小藩國了,想必這麼多年下來,都是這麼笑看人間的?成精得道封正,修成了水神手段,這輩子就還沒掉過眼淚吧?

  湖面上,沒有濺起半點漣漪。

  蒼筠湖湖君身前卻多出了一抹青色身影。

  身穿一襲絳紫色華貴龍袍的殷侯猶豫了一下,沒有選擇躲避,打算試一試眼前「劍仙」拳頭的斤兩。

  伸出一手,擋在身前。

  那件「姹紫」龍袍,是這位湖君耗費大量神仙錢、精心煉製的法袍,一件貨真價實的法寶,擱在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都是一等一的仙家重寶。所謂的家底,仙家山頭就得看門派中的法寶到底有幾件,他這湖君和那些山岳正神,則看手中攥著幾個可以肆意安排心腹上位的正統神位。

  好重的力道。

  法袍之上的一條游曳蛟龍竟是當場崩開。

  湖君殷侯借勢倒滑出去數丈。

  莫不是一位金身境的武學大宗師?所謂劍仙身份,只是在水仙祠那邊故布疑陣的障眼法?

  不過殷侯依舊面不改色,再次抬手,又接下一拳,這次身上兩條水運蛟龍炸裂開來,不過何謂法袍?這件姹紫,便是那些靈氣孕育而出的蛟龍,能夠聚散隨心,哪怕暫時碎去一兩條法袍蛟龍,依舊可以如那神祇不傷及大道根本的前提下,瞬間重塑金身。如果僅是這兩拳的力道,殷侯有把握讓此人出拳百餘下,到時候再看是自己這件法袍靈妙非凡,還是你一口純粹真氣更加綿長。

  第三拳已至。

  法袍同時炸碎了兩條遊走於大袖上的蛟龍。

  殷侯神色有些凝重起來。

  正要思量是否運轉神通脫身,畢竟與其這般戲弄對方,兩河一渠聲勢已成,三尊金身神祇,即將攜水湧入蒼筠湖,完全無需他這位身份尊貴不輸人間帝王的湖君親身涉險。若非想要在那仙子晏清面前抖摟一番湖君風采,此人想要在蒼筠湖水面上近自己的身,登天之難。

  一直懸停湖面數尺的殷侯在被一拳打退後,一腳悄然踩在湖水中,微微一笑,滿是譏諷。

  一拳又至。

  一塊彷彿冰雕湖君神像砰然碎裂。

  湖君殷侯站在距離湖面數丈之下的遠處水中,雙手負後,抖了抖手腕,舒展筋骨一番,果真是位純粹武夫,難怪敢為所欲為,胡亂打殺自家的渠主、河神。

  殷侯後背心處如遭重錘,拳罡傾斜向上,打得這位湖君直接破開水面,飛入空中。

  所幸只是碎去了姹紫法袍上的六條蛟龍。

  若是九龍同時崩散,法袍暫時就要失去作用了。

  這與兵家至寶甲丸化作的神人承露甲,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頭一拳敲下。

  空中響起一聲洪鐘大呂般的聲響。

  殷侯剛離開蒼筠湖,就再度撞入湖中。

  湖君殷侯雖未體魄如何受損,卻覺得這兩拳,真是生平大辱。

  隨後湖底下。

  如有一連串沉悶冬雷在蒼筠湖水下生發。

  湖水激蕩。

  只是大浪臨近那位手擎華蓋的金人侍女附近,便像是被城池高牆阻攔,化作齏粉,浪花層層疊疊,紛紛被那層金色寶光阻攔,如無數顆雪白珍珠亂彈。

  范巍然笑道:「上岸觀戰。」

  承載衆人的腳下冰層懸空升起,風馳電掣去往渡口那邊。

  老嫗在寶峒仙境是說一不二的存在,當下沒有任何一位修士懷有異議。

  唯有那個脾氣古怪的二祖,也就是仙子晏清的傳道恩師,才敢跟范巍然頂撞幾句。

  冰層在臨近渡口後,沒了范巍然的靈氣駕馭,驀然消散,化水入湖。

  修士隨著祖師范巍然一起飄然落地,來到近乎廢墟的渡口上。

  在這撥仙師臨近渡口後,杜俞一咬牙,腳尖一點,掠向了那書箱和行山杖旁邊,按住腰間刀柄。

  范巍然只是瞥了眼這位鬼斧宮兵家子弟,便帶人與他擦肩而過。

  那位隨侍一旁撐起寶蓋的金人女子,似乎心意相通,亦是看了杜俞一眼。

  杜俞牙齒在打架,綳著身軀站在那根行山杖旁邊,紋絲不動。

  這個身材高大的老婆娘,可是十數國山上修士中的第二把交椅。

  而且與那個坐第一把交椅的黃鉞城城主,實力相差無幾。

  再者范巍然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早些年沒當上寶峒仙境門主的時候,只要是她帶隊下山遊歷,就沒有哪次不死幾位修士的,至於時運不濟的江湖武夫,更是人數衆多,范巍然還喜歡虐殺敵人,曾經有一位惹到寶峒仙境遊歷弟子的六境江湖宗師,被范巍然找上門去,以法寶打倒在地後,老嫗就站在那傢伙身邊,一腳一腳踩下,從腳到頭,將其踩成一灘肉泥。

  范巍然抬起手指,輕輕一點頭頂金冠,所有金光倒流回金冠,金人侍女與手中華蓋便隨之消散。

  晏清躬身道:「晏清拜見祖師。」

  范巍然神色慈祥,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晏清的額頭,佯怒道:「你這小妮子恁大膽,敢與這種窮凶極惡的外鄉人走一路。」

  晏清赧顔無言,束手而立。

  范巍然轉身望向蒼筠湖,以心湖漣漪告之晏清,「好戲上場了。能夠將殷侯打得人身幻象全毀,只得真身現行,必然是一位金身境宗師無疑。難得難得,山下十數國的江湖,已經兩百年不曾見到傳說中的金身武夫了。晏丫頭,跟此人交手,一定要注意一點,千萬別被近身,別學那一味托大的湖君殷侯,會吃虧的。放著仙術和法寶不用,赤手空拳與那武夫比拼氣力大小,不是蠢嗎?」

  晏清點頭。

  范巍然又說道:「何況那位湖君,天生肉身强橫,不是我們練氣士可以媲美的,畜生嘛,皮糙肉厚。」

  湖上猛然間出現一條身長百丈的巨大蟒蛇,已經生出四爪,高高抬起頭顱,張開大嘴,朝湖面上吐出一道碧綠光柱。

  一襲青衫身影,抬起一掌,竟是硬生生擋下了那道氣勢如虹的光柱。

  那幅絢爛畫面,如海上生明月。

  晏清默默將這幅畫卷收入眼簾。

  范巍然嗤笑道:「金身境武夫,大戰金身神祇,不錯不錯,不虛此行。」

  與此同時,兩河一渠的入湖處,同時出現了三條數十丈水龍,兩條黃色水龍身形較大,那條墨黑色水龍則最為嬌小玲瓏。

  三條水神金身駕馭的水龍,唯有眼眸呈現出一層淡淡的金色。

  不單單是出現三條馳援而來的水龍,整座蒼筠湖轄境的大小水脈,都已經開始顫動扭轉,為湖君殷侯和一渠兩河的三位金身神祇所用。

  今夜的蒼筠湖上,現在才是真正的洪水泛濫,大浪滔天。

  氣勢恢宏的戰場不斷遠離渡口,往蒼筠湖湖心挪去。

  一位范巍然的嫡傳弟子女修,輕聲笑道:「師父,這個傢伙倒是識趣知趣,害怕水花濺到了師父一星半點的,就自己跑遠了。」

  另外一位高大男子修士附和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已經徹底惹惱了湖君殷侯,生死難料,再與老祖結仇,找死不成。」

  如芒在背的杜俞,像一根木頭杵在渡口最前邊。

  比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還像行山杖。

  一個高不可攀的仙子晏清,就能夠讓他杜俞和鬼斧宮吃不了兜著走,更別提范巍然這種術法無敵的山巔修士。

  老嫗一腳踩在鬼斧宮頭頂,那就是真正的山岳壓頂。

  范巍然轉過頭,開口笑道:「晏丫頭,不用拘束,上前一步便是。」

  恪守師門尊卑、輩分高下的晏清這才上前一步,與老祖並肩而立。

  老嫗范巍然神色怡然,其實心中並沒有表面那麼輕鬆。

  有些事情,哪怕是湖君殷侯之流,修為已經不算低了,可只要不站在那個位置上,就還是睜眼瞎。

  老嫗抬起頭,望向夜幕。

  唯有自己與黃鉞城城主葉酣,才能夠看得見那一鱗半爪的異樣光亮。

  所以師妹一直擔心,自己會對她的這位得意弟子晏清心懷芥蒂,甚至會暗中阻礙晏清的大道攀登,為此防範自己這個師姐,就跟防賊似的。

  范巍然覺得有些好笑。

  一位模樣嬌憨的少女突然輕聲道:「祖師婆婆,那人好像只是在練拳,故意用那些蛇啊蟒的,拿來淬煉自己的體魄。」

  范巍然招招手,少女蹦蹦跳跳來到老嫗身邊,揚起腦袋,天真無邪道:「真的,祖師婆婆,不騙你。」

  身材高大的范巍然微微彎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老嫗低頭凝視著那雙淡淡瑩光流淌的漂亮眼眸,微笑道:「我家翠丫頭天賦異稟,也是不錯的,以後長大了,說不定可以與你晏師姑一樣,有大出息,下山歷練,不管走到哪裡,都是萬衆矚目的仙女兒。」

  晏清對那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看了眼晏清,雙手扭纏在一起,低下頭去,難為情道:「我可沒有晏師姑這麼好看。」

  范巍然哈哈大笑。

  少女愈發羞赧。

  晏清輕輕擰了一下少女的耳朵。

  這可是晏清難得流露出來的親昵舉動。

  范巍然笑過之後,遠眺蒼筠湖,神色肅殺,沉聲道:「如此說來,就得好好計較一番了。」

  一座門派的衰敗跡象,往往是從青黃不接開始的。

  這一點,黃鉞城不差,畢竟還有個何露撐場面,但是自己的寶峒仙境更好。

  除了晏清,還有這個翠丫頭,加上自己那個已經閉關十年的大弟子,都會是未來寶峒仙境的頂梁柱。

  晏清心中大震。

  為何那人明明藏拙了,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袖手旁觀的范祖師,反而動了殺機?

  蒼筠湖上,一座島嶼被湖君殷侯的真身蛇蟒,以大尾犁出一條巨大的溝壑。

  那一襲青衫,次次出拳只是退敵。

  自保有餘,攻勢乏力。

  瞧著已經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一拳打碎暮寒河神的金身後,再將湖君逼出真身現世,應該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了。

  這讓本來還藏藏掖掖的兩河一渠三條水龍,打得越來越酣暢淋漓,個個凶性大發。

  蒼筠湖遠處,響起湖君殷侯的吶喊聲,「范老祖,只要你助我誅殺此獠,我便將那件姹紫法袍贈予寶峒仙境!」

  范巍然微笑不語。

  晏清舉目望去,哪怕運轉口訣,駕馭氣府靈氣,使得一雙眼眸散發出紫色流光,已經呈現出「日月照爐、眼生紫煙」的術法大成氣象,可晏清仍是看得不太真切,那處戰場終究還是離著渡口太遠,她只能瞧見蛇蟒洶洶撲騰的影子。

  雖然翠丫頭天生就能夠看出一些玄之又玄的模糊真相,可晏清她還是不太敢信,一位江湖傳說中的金身境武夫,能夠在湖君殷侯的地界上,面對數位神祇的傾力圍毆,猶然應付得遊刃有餘。若是雙方上了岸廝殺,蒼筠湖神祇沒有那份地利,晏清才會稍稍相信。

  何況純粹武夫,一口真氣衰竭下墜,只要不給他隨意換氣的機會,那幾乎就是必死無疑的慘淡結局。

  雙方這都搏殺多久了?

  還是說金身境武夫的體魄,不但一口真氣綿長如江河,或是真的達到了佛家不敗金身的境界,可以隨便硬抗下湖君和三條水龍的聯手攻勢?

  遠處又有湖君殷侯的嗓音如悶雷滾滾,傳來渡口,「范巍然!我再加一個暮寒河的河神神位,送給你們寶峒仙境!」

  范巍然高聲道:「如果我沒有老眼昏花,似乎藻溪渠主也死了?」

  蒼筠湖上,除了驚天動地的巨浪滔天,湖君殷侯再無言語傳來。

  晏清雖然不理紅塵俗事,但是一座蒼筠湖轄境,附庸不過是總計三河兩渠,交出一個河神神位已算誠意十足,如果再拿出一個藻溪渠水神,加上芍溪渠本就算是荒廢了,若是湖君殷侯真答應下來,簡直就是在自己身上釘入了兩顆眼中釘、肉中刺,一渠一河兩位銀屏國正統神祇,又有寶峒仙境作為靠山,湖君殷侯就完全失去了隨便打殺的權利,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點道理,湖君殷侯自然明白,何況還會涉及大道根本,瓜分掉了蒼筠湖的大量山水氣運,換成晏清也絕對不會貿然答應下來。

  晏清以心聲詢問道:「老祖,真要一口氣拿下兩個蒼筠湖水神位置?」

  范巍然微笑道:「不這麼抬抬價,殷侯即便乖乖交出了暮寒河神位,也會怨氣難平,以殷侯的城府和手腕,一定會打壓得新河神淪為一個廢物,我們寶峒仙境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天天聽一位別國地界的自家河神訴苦,到時候管還是不管?」

  晏清點頭道:「老祖遠見。」

  范巍然抓起晏清的一隻白膩如藕的纖纖玉手,老嫗一手握住,一手輕拍手背,感慨道:「晏丫頭,這些俗事,聽過了知道了,就算了,你只管安心修行,養靈潛性證大道。」

  晏清嗯了一聲。

  范巍然鬆開手,胸有成竹道:「說不定比我預期的收成,還要更好些。」

  果不其然。

  不到半炷香,湖君殷侯再次高聲道:「范老祖,藻溪渠主之位,一並給你!若是再不答應,得寸進尺,以後蒼筠湖與你們寶峒仙境修士,可就沒有半點情誼可言了!」

  這一次的嗓音,再無先前的沉穩,咬牙切齒,顯然有些氣急敗壞了。

  范巍然微微一笑,朝晏清低聲道:「如何?」

  晏清神色複雜,輕聲道:「老祖小心。」

  「晏丫頭,你大概不知道十數國歷史上,最後那位金身境武夫,到底是怎麼死的吧,回頭返回師門,可以問一問你師父,那可是我那師妹與黃鉞城城主的成名之戰。」

  范巍然大笑著化虹掠去。

  晏清皺了皺眉頭。

  杜俞依舊老老實實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求神拜佛。

  當頭頂長虹掛空去往蒼筠湖,杜俞便覺得用處不大了,不過如果手頭有三炷香的話,杜俞還真會往地上一插。

  一座幾乎被削平的小島嶼上。

  湖君殷侯的龐大真身,繞著島嶼緩緩游曳。

  兩位河神金身駕馭的水龍,已經殺紅了眼,在島嶼上瘋狂撲殺那一抹青色身影。

  至於芍溪渠主掌控的那條墨黑色水龍,正浮在島嶼外邊的湖面上,隱匿於龍宮中的渠主皮囊,在一張蒲團上搖搖欲墜,這位芍溪渠主臉色雪白,只覺得一身骨頭都要被打爛了。

  附近兩位河神,都站在蒲團之上,閉眼凝神,金光流轉全身,而且不斷有龍宮水運靈氣湧入金身之中。

  只是皮囊在此,以便近水樓臺汲取龍宮的充沛水運,三位河渠水神真正的金身,已經完全融入三條水龍當中。

  一條水龍以碩大頭顱撞向那青衫客。

  卻被一掌抵住頭顱,絲毫不得前移。

  那人微笑道:「是不是有些累了?那就換我來?」

  陳平安拈出一張崇玄署雲霄宮秘制的玉清光明符,早已默念口訣完畢,朝天空一擲而出。

  大放光明。

  如有一輪大日耀照幽冥。

  由於沒有刻意追求範圍廣闊,那麼針對這座島嶼的拘押壓勝,就愈發堅固不可摧。

  一位河神化身的這條水龍就想要甩頭而退。

  以竪立姿態抵住頭顱攻勢的那只手掌,隨著那位青衫客的一步踏地,輕輕擰轉,以手刀向前。

  一線劃開,將那條由河神金身坐鎮的水龍從頭顱起始,一路開膛破肚。

  當那人站定之時,手中多出一塊稍大的金身碎塊。

  龍宮之中那副幻化人形的河神皮囊,頓時枯萎,化作灰燼。

  另外一條水龍先是茫然,然後瘋狂逃竄,只是當它撞在那堵光耀刺眼的封禁牆壁上,頭顱當場砰然碎裂出幾條裂紋,忍著劇痛,它便想要刨地而遁,只要鑽透了島嶼這點山根,一旦近水,就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只是下一刻它頭顱之上如遭重擊,緊貼著島嶼地面向前滑去,硬是給這條水龍開闢出一條深溝來。

  來到水龍頭頂的負劍青衫客一拳砸下。

  整座小島都隨之一顫,濺起無數灰塵,原本洶湧拍岸的湖水,更是反向起浪。

  又是一顆河神金身碎塊,被那人握在手中。

  再一看。

  湖君殷侯竟然不見了。

  這也正常,本就是各個擊破的小手段,那位湖君若是闖入符陣範圍,袖中還有一張更值錢的符籙等著,自己剛好還給蒼筠湖一道主菜。

  陳平安眼角餘光瞥見那條浮在湖面上裝死的墨色小水龍,一個擺尾,撞入湖中,濺起一大團水花。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一掠而去。

  陳平安望向一處,那是湖君殷侯的逃遁方向。

  背後那把劍仙自行出鞘兩三寸。

  陳平安眯起眼,望向不斷累積孕育的濃重雲海,沉聲道:「回去!」

  劍仙鏗鏘歸鞘。

  似乎還有些怨氣。

  陳平安身形向後微微一晃,不過他暫時也不與這把劍計較。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那張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絕大多數仙家符籙,就是這點不好,開門不易關門難,符膽一開張,就只能眼睜睜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間,修士只能減緩符膽碎裂和靈氣流逝的速度,卻無法完全終止一張上品符籙的燃燒。不過這張符籙,關了門後,哪怕已經成為一座四面漏風的宅邸,只要不再祭出,撐過一旬光陰應該不難。

  那位蒼筠湖湖君,自有法子讓他乖乖上岸,與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費一點時日。不過更大的可能性,還是他主動靠岸。活得久爬得高的壞人,往往不會蠢,這是一件讓人很無奈的事情。

  至於飛劍十五,只是尾隨追蹤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殺敵。

  湖底龍宮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買賣的本錢就更大。

  陳平安轉頭望向空中,笑問道:「老嬤嬤這是要趕來作甚?怕我不會鳧水,無法返回渡口不成?」

  老祖范巍然滿腔怒火,這個湖君殷侯竟然自己跑了,拿自己頂缸!如果不是察覺到自己即將趕到,這個深不可測的年輕人絕對不會臨時收手,放棄追殺殷侯。

  好嘛,先前還敢揚言要與寶峒仙境的修士不對付,以後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蒼筠湖的水深,還是我們寶峒仙境子弟的術法更高。剛好自己那個師妹已經注定破境無望,就讓她帶人來此專程與你們蒼筠湖這幫精怪畜生對峙百年!

  看著那個嘴上客氣寒暄的年輕人,一手縮在袖中,雙指卻拈住那張威勢恐怖的符籙,剛好露出一點金光。

  范巍然御風懸停在島嶼與蒼筠湖交界處,瞥了眼那人繫掛腰間的朱紅色酒壺,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劍仙,而且如此年輕,真是令人驚訝。」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俞兄弟,這一路上,說了蒼筠湖一大籮筐的齷齪事,提起你們寶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與老嬤嬤你計較了。不然看這麼一場好戲,是需要花錢的。」

  范巍然心中冷笑。

  突然發現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只聽他緩緩道:「所以請滾吧。」

  范巍然臉色陰沉,雙袖鼓蕩,獵獵作響。

  范巍然驀然一笑,「來日方長,預祝這位外鄉小劍仙,一路遊山玩水,順風順水。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去我們寶峒仙境做客。」

  然後那個問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你家祖師堂很堅實?」

  范巍然好歹聽出這不是一句好話,但是當她心意已決,便再無任何猶豫糾結,微笑道:「將來小劍仙一見便知。」

  老嫗御風返回渡口。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那座尚未退散的漆黑雲海。

  除了那湖君殷侯的真身撞擊,還算湊合,其餘三條水龍的磕磕碰碰,真是談不上什麼裨益體魄。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又站了片刻,這才腳尖一點,躍出島嶼地界,踩在蒼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縷青煙,一次次蜻蜓點水,去往渡口。

  當陳平安躍上渡口,老嫗和寶峒仙境修士都已離開。

  杜俞依舊披掛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給竹箱斗笠還有那行山杖當門神。

  陳平安笑道:「這麼講義氣?」

  杜俞狠狠抹了把臉,這風吹雨打的,整張臉有些僵硬了,一抹過後,擠眉弄眼,雙手互搓,笑容燦爛起來。

  倒不是不想說幾句奉承話,只是杜俞絞盡腦汁,也沒能想出一句應景的漂亮話,覺得腹稿中那些個好話,都配不起眼前這位前輩的絕世風采。

  陳平安將那只卷起的袖子輕輕撫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書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剛要挪步,他娘的竟然有些腿麻。

  自己這尊鬼斧宮小門神,當得也算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吧?

  前輩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巔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掛念心頭啊。

  陳平安走在前邊,杜俞趕緊收起了那件甘露甲,變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腳步如風,跟上前輩,輕聲問道:「前輩,既然咱們成功打退了蒼筠湖諸位水神,又趕跑了那幫寶峒仙境那幫修士,接下來怎麼說?咱們是去兩位河神的祠廟砸場子,還是去隨駕城搶異寶?」

  陳平安笑道:「咱們?」

  至於「打退」一說準不準確,陳平安懶得解釋。

  杜俞笑呵呵,半點不難為情。

  只是火候分寸還是需要的,隨後杜俞便不再絮叨。

  只是走了一會兒,杜俞忍不住問道:「前輩,咱們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廟?」

  陳平安點頭道:「我要在那邊歇腳幾天,等著湖君上岸找我談買賣。」

  杜俞哦了一聲,不敢多問什麼。

  原路返回水神祠廟,府上的婢女丫鬟和僕役,無論是鬼物還是活人,都已樹倒猢猻散。

  陳平安來到懸掛「綠水長流」匾額的內宅門前,將其收入咫尺物當中,雖然藻溪渠主已經金身消亡,但是這塊不同尋常的匾額,還孕育有一些水運靈氣,極有可能是這座祠廟最值錢的物件了。

  陳平安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層的臺階上,讓杜俞在院中點燃一堆篝火。

  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大戰之後,調養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後遺症,就會是一樁長久的隱患。

  再者陳平安也要以內視之法,去看看那兩條沒有完全小煉的水運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盤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位前輩的坐姿,沒啥想法,修煉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個架子就行的。

  再說了,估計以這位前輩的身份,必然是一門極其高明的術法,便是一五一十傳授了整套口訣,自己都一樣學不會。

  一抹流螢劃破夜空,鑽入那位前輩腰間的酒壺中。

  杜俞默默告訴自己,千奇百怪,見怪不怪。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杜俞期間添了幾次枯枝。

  然後杜俞發現當那個前輩睜開眼睛後,似乎心情不錯,臉上有些笑意。

  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

  幾乎籠罩住整座蒼筠湖地界的厚重雲海,已經散去。

  圓月當空。

  陳平安問道:「杜俞,你說就蒼筠湖這邊積澱千年的風土人情,是不是誰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從上到下,從湖君,到三河兩渠的水神,全部都換了,尤其是蒼筠湖湖君必須得第一個換掉,才有機會。只不過想要做成這種壯舉,除非是前輩這種山巔修士親自出馬,然後在這邊空耗最少數十年光陰,死死盯著。不然按照我說,換了還不如不換,其實蒼筠湖湖君殷侯,還算是個不太涸澤而漁的一方霸主,那些個他故意為之的洪澇和乾旱,不過是為龍宮添加幾個資質好的美婢,每次死上幾百個老百姓,碰上一些個腦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連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嘩啦一下子,幾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氣暴躁一點,動輒山水打架,或者與同僚結仇,轄境之內,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餓殍千里。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見多了山水神祇、各地城隍爺、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那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譜牒仙師,開門立派的武學宗師啊,京城公卿的地方親眷啊,有點希望的讀書種子啊,這些,才是他們重點籠絡的對象。」

  陳平安瞥了眼杜俞。

  杜俞一臉無辜道:「前輩,我就是實話實話,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壞事。說句不中聽的,我杜俞在江湖上做的那點骯髒事,都不如蒼筠湖湖君、藻溪渠主指甲縫裡摳出來的一點壞水,我曉得前輩你不喜我們這種仙家無情的做派,可我杜俞,在前輩跟前,只說掏心窩子的言語,可不敢欺瞞一句半句。」

  陳平安笑了笑。

  杜俞沒上桿子往上爬,不覺得自己真就入了這位山巔老神仙的法眼,然後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

  撐死了就是不會一袖子打殺自己而已。

  杜俞這點眼力勁兒,還是有的。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山巔人,是真正的大道無情。

  杜俞其實先前仰頭望月,也有些憂愁,不知為何,遊歷江湖那麼多次,那麼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掛念爹娘。

  不過這會兒前輩一睜眼,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應付前輩看似輕描淡寫的問話。

  就當是一種心境砥礪吧,爹娘以往總說修士修心,沒那麼重要,師門祖訓也好,傳道人對弟子的念叨也罷,場面話而已,神仙錢,傍身的寶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術法,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過修心一事,還是需要有一點的。

  杜俞壯起膽子問道:「前輩,在蒼筠湖上,戰果如何?」

  陳平安笑道:「像你說的,打退了而已。和氣生財嘛。」

  杜俞總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啊。

  不過已經再無膽氣去刨根問底。

  老子這後半輩子的膽識氣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給用完了。

  還要我杜俞咋個英雄氣概才算好漢嘛?

  隨後陳平安便開始專心練習劍爐立樁。

  杜俞則開始以鬼斧宮獨門秘法口訣,緩緩入定,呼吸吐納。

  拂曉時分。

  陳平安站起身,開始練習六步走樁,對趕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說道:「你在這渠主水神廟找找看,有沒有值錢的物件。」

  杜俞點點頭,就要去碰運氣,看能否給前輩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幾顆小暑錢。

  但是那位前輩突然來了一句,「我所謂的值錢,就是一顆雪花錢。」

  杜俞楞了一下,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是說那一顆小暑錢吧?」

  陳平安無奈道:「就你這份耳力,能夠走江湖走到今天,真是難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開始搜刮地皮,有前輩在自己身邊,別說是一座無主的河婆祠廟,就是那座湖底龍宮,他也能挖地三尺。

  陳平安閉上眼睛,只是走樁。

  一直到響午時分,杜俞這才扛著兩個大包裹返回,滿載而歸。

  陳平安說道:「值錢的那一袋子歸我,另外一隻歸你。」

  杜俞哭喪著臉,「前輩,可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依舊走樁不停,緩緩道:「修行有修行的規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規矩,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矩,聽懂了嗎?」

  杜俞其實沒懂,但是假裝聽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膽收下其中一袋子便是。

  不過杜俞想了想,打開兩袋子,將屬自己袋子裡邊的幾件值錢物件,放入了前輩那只袋子裡邊。

  陳平安也沒攔著。

  陳平安停下拳樁,掠上一棟最高建築的屋脊上,遠望隨駕城方向。

  隨後陳平安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練習走樁。

  杜俞就納了悶了,怎麼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麼仙家術法?

  杜俞隨即大為佩服。

  這位前輩行事,果然是與衆不同,返璞歸真了。

  這天黃昏中,杜俞又點燃起篝火,陳平安說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廟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觀之人,都已經心裡有數。」

  杜俞有些尷尬。

  自己這份小心思,果然難逃前輩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邊,雙方立即分別,杜俞都怕自己沒辦法活著走到隨駕城。

  杜俞思量一番,覺得該見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只麻袋去往隨駕城。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再待一會兒。」

  杜俞聽命行事,放了麻袋,大大方方盤腿坐在地上,小聲問道:「前輩,其實我還會一道師門祖師堂秘傳符籙,不比雪泥符和駝碑符遜色太多。」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道:「先前命懸一線,你做這種缺德勾當也就罷了,這會兒既然性命無憂,再拿師門規矩來為自己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楞在當場。

  瞥了眼地上的那只麻袋。

  似乎直到這一刻,才隱約間抓到一點蛛絲馬跡。

  杜俞雙手握拳,安靜無語。

  陳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識就要起身,被陳平安伸手虛按。

  杜俞轉頭望去,片刻之後,一個熟悉身影闖入視野。

  真是怎麼看怎麼好看。

  不愧是晏清仙子。

  陳平安皺著眉頭。

  杜俞有些心驚膽戰,前輩,求你老人家別再辣手摧花了,這麼俊俏的仙子死翹翹了,前輩你捨得,晚輩我揪心啊。

  晏清問道:「既然都一鼓作氣打殺了三位河神渠主,為何要故意放跑那湖君殷侯?」

  杜俞一個沒坐穩,趕緊伸手扶住地面。

  陳平安問道:「是誰給你的膽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個擔心雲海落下會殃及無辜百姓的劍仙,真是濫殺之輩?我晏清第一個不相信。」

  陳平安說道:「你信不信,關我屁事?最後勸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卻徑直走向篝火這邊。

  杜俞早已挪了挪屁股,剛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輩的神色變化,又開始欣賞到月下美人的風姿。

  然後杜俞一點一點張大嘴巴。

  一抹青煙掠向了那位可與月色爭輝的白衣仙子,然後晏清好似小雞崽兒給人提起懸空,與青煙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襲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轉一圈,白衣美人便跟著旋轉了一個更大的圓圈。

  嗖一下。

  晏清仙子便不見了。

  陳平安跳下屋脊,返回臺階那邊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咽了一口唾沫。

  陳平安揮揮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辭一聲。

  只見那位前輩突然露出一抹懊惱神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廟又是一陣類似渡口那邊的動靜,好一個地動山搖。

  杜俞有些為難,自己到底是走還是不走?招呼都沒打,不太好。不走,萬一是那位前輩突然憐香惜玉起來,與那位嬌嬌柔柔的晏清仙子攜手返回這邊,月夜又好,美人更美……

  杜俞給了自己一耳光。

  背起麻袋就開始跑路。

  杜俞剛走出水神廟大門,便怔怔出神。

  恐怕這一次不知為何的匆匆趕路,才是那位前輩真正用上那個了全力?

  從身後渠主水神廟到蒼筠湖。

  早已不見那一襲青衫的身影,卻猶有雷聲不絕於耳。

  杜俞重重嘆了口氣。

  陳平安落在渡口那邊,眯起眼。

  那個讓人膩歪的寶峒仙境年輕女修,已經被自己砸入蒼筠湖中,談不上傷勢,頂多就是窒息片刻,有些狼狽而已。

  但是一想到蒼筠湖湖君極有可能就在附近,陳平安只好趕來,果然,那女子墜湖之後,已經不見蹤跡。

  陳平安雙指拈出那張玉清光明符。

  就在陳平安即將丟擲出指尖符籙的時候。

  蒼筠湖水面破開,走出那位身穿絳紫色龍袍的湖君殷侯,身邊還站著那位似乎剛剛掙脫術法牢籠的年輕女子,她盯著渡口那邊的青衫客,她滿臉怒容。

  殷侯向前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方才是本君擔憂晏清仙子的安危,情況緊急,便小小施展了一門術法,試圖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衝勁,多有得罪,晏清仙子只管上岸。」

  晏清神色冰冷,震散身上所有殘餘水氣,御風飄落在渡口上。

  如果那個罪魁禍首沒有趕來渡口,晏清無法想像自己的下場。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還不走?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我是沒辦法幫你了,可覺得蒼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話,我倒是可以幫忙。」

  晏清冷哼一聲,御風遠遊。

  陳平安望向那個神色戒備的蒼筠湖湖君,笑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如果鐵了心要殺你,真的不難。」

  殷侯點頭道:「確實如此。所以我很奇怪,劍仙為何手下留情。」

  陳平安環顧四周,默不作聲。

  殷侯雙足始終沒入水中。

  不但如此,整座蒼筠湖和所有轄境水域的上空,又開始烏雲密布。

  陳平安問道:「當年那封隨駕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到底是怎麼回事?」

  湖君殷侯毫不猶豫道:「信的內容,並無新奇,劍仙想必也都猜得到,無非是希冀著京城好友,能夠幫那位太守死後繼續翻案,最少也該找機會公之於衆。不過有一件事,劍仙應該想不到,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若是他的朋友這輩子都沒能當上朝廷重臣,就不著急涉險行此事,免得翻案不成,反受牽連。」

  陳平安憑空取出一壺酒,揭了泥封,緩緩而飲。

  殷侯繼續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關係的,而我與隨駕城的惡劣關係,劍仙清楚,我讓藻溪渠主隨行,其實沒其它想法,就是想要順順利利將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在京城還算有些人脈,所以交待藻溪渠主,只要那人願意翻案,那就幫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順遂一些。其實試圖真正翻案,是休想了,不過是我想要噁心一下隨駕城城隍廟,與那座火神祠罷了,但是我怎麼沒有想到,那位城隍爺做得如此乾脆利落,直接殺死了一位朝廷命官,一位已經可謂封疆大吏的太守大人,並且半點耐心都沒有,都沒讓那人離開隨駕城,這其實是有些麻煩的,不過那位城隍爺想必是狗急跳牆了吧,顧不得更多了,斬草除根了再說。後來不知是哪裡走漏了風聲,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爺便也開始運作,命心腹將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送往了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當時尚未補缺的進士,二話不說便答應了隨駕城城隍廟的條件。事已至此,我便讓藻溪渠主返回蒼筠湖,畢竟遠親不如近鄰,暗中做點小動作,無妨,撕破臉皮就不太好了。」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以你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位資質不錯的市井女子,何須如此麻煩?」

  湖君殷侯微笑道:「一來百姓無知,畏威不畏德。二來,可不是我龍宮需要美婢,三河兩渠同樣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會需要,蒼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位女子,明天少一位女子,長久以往,畏威過多,也是壞事,老百姓還好說,只能認命,可那些能夠讓家族長腳跑路的書香門第,富貴人家,便會口口相傳,一年到頭擔驚受怕,之後會如何做?自然是紛紛搬遷他處。久而久之,年復一年,蒼筠湖的風水氣數,便要一直向外流瀉。可若是蒼筠湖訂立了這麼一個雙方心知肚明的規矩,就更容易安撫人心了,加上龍宮還算對岸上人家補償豐厚,不瞞劍仙,許多有錢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兒、孫女被龍宮瞧上眼。」

  那位蒼筠湖湖君停頓片刻,唏噓道:「天底下的好買賣,從來不是一本萬利的驟然富貴,只會是年年月月的細水長流,劍仙以為然?」

  陳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這麼好的道理,從湖君嘴裡說出來,怎麼就變味了。」

  殷侯笑著不言語。

  等著對方開價了。

  不關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對方能夠在自家蒼筠湖橫著走,自家龍宮就只能啞巴吃黃連。

  及時止損。

  比那錯上加錯,要好太多了。

  前者最少可以讓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後者往往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大廈傾塌於朝夕間。

  陳平安收起酒壺入咫尺物,問道:「隨駕城城隍爺的金身腐朽一事?」

  殷侯今夜來訪,可謂坦誠,想起此事,難掩他的幸災樂禍,笑道:「那個當了太守的讀書人,不但出人意料,早早身負一部分郡城氣數和銀屏國文運,而且份額之多,遠遠超乎我與隨駕城的想像,事實上若非如此,一個黃口小兒,如何能夠只憑自己,便逃離隨駕城?再者他還另有一樁姻緣,當初有位銀屏國公主,對此人一見鍾情,畢生念念不忘,為了逃避婚嫁,當了一位苦守青燈的道家女冠,雖無練氣士資質,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寵愛的公主殿下,她便無意中將一絲國祚糾纏在了那個太守身上,後來在京城道觀聽聞噩耗後,她便以一支金釵戳脖,毅然決然自盡了。兩兩疊加,便有了城隍爺那份罪過,直接導致金身出現一絲無法用陰德修補的致命裂縫。」

  陳平安最後問了一個問題,「隨駕城的下場,可能是什麼?」

  殷侯望了一眼隨駕城那邊,搖頭道:「很慘,攤上這麼個希冀著讓一郡百姓幫他分擔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爺,也算家家戶戶祖上都沒積德。過不了多久,就會天劫落地,最少那座隨駕城的凡俗夫子,多半都會死絕了吧。所以那些去往隨駕城的練氣士,都會在那之前離開,哪怕無法獲取異寶,都不敢停留。」

  湖君殷侯本以為今夜還要討價還價一番,不曾想那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劍仙,竟然轉身走了。

  這讓殷侯反而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

  只好忍著恨意與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運轉神通,辟水返回湖底龍宮。

  陳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廟。

  卻發現不但杜俞返回,連那個晏清也在。

  只是這一次,陳平安沒有說什麼,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說道:「我先前見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輩這一麻袋天材地寶留在院中,無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趕緊回來了。」

  晏清進了祠廟後,就一直站在臺階上,看著那個鬼斧宮修士。

  杜俞,以前沒什麼印象。倒是聽說過一兩次,還是因為此人爹娘是一對山上道侶的緣故,只知道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喜歡在江湖上浪蕩。

  晏清開口道:「我只問一個道理,問完就走。」

  那人卻只是凝望著篝火,怔怔無言。

  晏清沉默片刻,「為何要對何露出手?你若說從杜俞那邊,聽聞一些蒼筠湖的污穢事,故而出手狠辣,隨心行事,這也正常。可是你不該見過何露才對。」

  杜俞翻白臉做鬼臉。

  哎呦喂,還是為那個小白臉情郎來喊冤叫屈了。

  活該被前輩丟入蒼筠湖喝水。

  晏清其實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此人會一直當啞巴。

  但是沒想到那人竟然緩緩說道:「何露開口勸阻的第一句話,不是為我著想,是為了請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曉此事。

  那人繼續道:「因為何露當時覺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聽一些,便猶豫了下,打算坐在臺階頂端。

  結果被那人斜眼望來。

  看到那人令人心悸的眼神,晏清立即停下動作,再無多餘動作。

  那人突然收回視線,繼續凝視著篝火,重新沉默下來。

  分明話沒說完,卻沒有了言語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憤,自己就如此不值一提,連讓你多說幾句話都難?

  晏清心弦一震,再無猶豫,迅速御風離去。

  杜俞猶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辭離去。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盯著篝火。

  道理不只在强者手上,但也不只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為你强就更多,也不因為你弱就沒有。

  但好像這只是他陳平安的道理。

  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個名叫晏清的年輕女修的,也不是那個天之驕子何露的。

  在梳水國的江湖,還有宋雨燒。

  在烏煙瘴氣的書簡湖,還有那位願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將領。

  在白骨累累鬼魅橫生的鬼蜮谷,還有那劍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這裡銀屏國和蒼筠湖,暫時沒能遇到一個半個。

  陳平安正因為想到了這一點,便沉默下來。

  陳平安知道這個簡單的道理,為何在他們身上就不是道理,因為不會帶給他們半點利益好處,相反,只會讓他們覺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帶水,覺得行事為人不痛快,所以他們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裝不懂,畢竟大道高遠,風景太好,人間低下,多有泥濘,多是那些他們眼中無足輕重的生死離別,悲歡聚散。

  確實,許多無關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脈絡,探究細微處,不總是好事。

  例如陳平安都不用跟蒼筠湖殷侯詢問,為何銀屏國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為人逃得掉,因果還在,對於銀屏國皇帝而言,哪怕對隨駕城的異象,前因後果都已心知肚明,都會選擇沉默,與其被那些四散逃離的老百姓,攪亂別郡風水氣數,以至於牽連一國氣運,還不如在隨駕城,來個乾乾淨淨的了斷。所以才會使得隨駕城的官員和富貴人家,至今仍然一個個都被蒙在鼓中,依舊有那揚鞭縱馬的紈絝子弟,出城快意游獵。

  清晨時分,會有賣炭牛車的車軲轆聲。

  月色下應該也會有那搗衣聲。

  修道之人,遠離人間,避讓紅塵,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就那麼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經熄滅,仍舊是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勢。

  一直到天亮時分。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只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斗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隨駕城。

  先不去城隍廟也不去火神祠。

  去那座荒廢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

  看完之後,就得做點事情了。

  在一個夜幕中,一襲青衫翻牆而入隨駕城。

  城中有夜禁,陳平安獨自來到那棟鬼宅,上次入城在香火鋪子,問過此處遺址。

  陳平安站在夜深人靜的大門外。

  陳平安望著那腐朽不堪的大門,早已沒有那門神,也無春聯了。

  那個讀書人,至死都沒能為爹娘翻案報仇。

  那我泥瓶巷陳平安呢?!

  一個早已不再腳穿草鞋、更早已無需去上山采藥的年輕人,摘了下斗笠。

  一些個早早潛伏、隱匿或是扎根於這棟鬼宅附近的各路練氣士。

  幾乎就連那最遲鈍、修為最低的練氣士,都悚然一驚,一個個毫無徵兆地心境慌亂起來。

  一位肩頭蹲著小猴兒的老人站在遠處一座屋脊上,皺眉不已,上次在城門口那邊,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沒能看出這小子的道行。

  老人抬起一隻手,輕輕按住那只暴躁不已的寵物。

  至於那些個都已經沒來由感到窒息、靈氣不暢的廢物,更是沒人膽敢露頭,去見一見到底是何方神聖。

  當街上那人摘下斗笠和竹箱,憑空消失。

  老人開始後退數步。

  大街之上,大門之外。

  那一襲青衫雙袖,無風鼓蕩飄搖。

  身形瞬間消逝不見。

  一抹青煙劃破夜幕。

  最終落在了城隍廟之外。

  城隍廟那邊出現一位身披鐵甲的魁梧武判官,沉聲道:「來者何人!」

  只是那位年輕劍客只是一抬手。

  背後劍仙緩緩出鞘,輕輕旋轉,最後被那人輕輕握在手中,橫劍在前,一手握劍,一手雙指輕輕抹過劍身,緩緩移向劍尖。

  原本就金光濃稠似水的光亮劍身,當青衫劍客手指每抹過一寸,金光便暴漲一寸。

  那人眯起眼,只是凝視著手上璀璨劍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罷,我泥瓶巷陳平安,都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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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9 00:40:44
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零五章 二月二

  城隍廟大門緩緩打開。

  這座隨駕城城隍廟,除了那位已經深陷泥菩薩過河境地的城隍爺,都已傾巢出動,文武判官,諸司陰冥鬼吏,只是都小心翼翼站在了大門之內。

  雖說整座隨駕城都算自家地盤,會有一定的氣數庇護,可站在香火濃郁的城隍廟內,畢竟還是更安心些。

  陳平安望向大門那邊。

  當初那樁慘事過後,城隍爺選擇一殺一放,所以枷鎖將軍應該是新的,城隍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則還是舊的。

  陳平安手持劍仙,低頭看了眼養劍葫,「在我兩次出劍之後,今夜你們隨意。」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城隍廟大門,「哪位是隨駕城城隍廟的陰陽司主官?」

  文武判官和日夜遊神、枷鎖將軍以及其餘諸司在內,沒有半點猶豫,都趕緊望向了其中一位中年儒士模樣的官員。

  世間大小城隍閣廟的陰冥官服,禮制與陽間朝廷大致相同,除了官補子圖案不可胡來,各洲各地又稍有異樣,像北俱蘆洲這邊,官袍便多是黑白兩色,並且都在腰間懸掛一枚篆刻各自官職的青銅法印。

  他戰戰兢兢向前一步,眼神遊移不定,壓下心中恐慌,躬身抱拳道:「劍仙夜訪城隍廟,有失遠迎,不知劍仙找下官何事?」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點粗淺道理,不但是他,所有同僚都懂,不然就不會聯袂現身。

  下一刻,那一襲青衫劍仙已經站在了城隍廟內,身後便是那位呆立當場的陰陽司主官。

  連同文武判官在內,哪怕那人已經擅闖城隍廟,仍是象徵性挪步,如同避讓出一條道路,然後一個個望向那位同僚。

  只見從那位陰陽司主官的額頭處,一路往下,出現了一條筆直的纖細金線。

  剎那之間,一尊金身砰然碎成齏粉。

  就連那城隍廟內最為擅長鎮殺厲鬼的武判官,與喜歡出城捕獵孤魂野鬼的新任枷鎖將軍,都沒有看清楚對方怎麼出的劍,何時出的劍。

  一時間所有城隍廟官吏都面容慘淡。

  慘也。

  真是一位遠遊至此的外鄉劍仙!

  只聽說劍仙之流,行事最是古怪跋扈,絕不可以常理揣度。

  城隍廟後殿供奉的那尊城隍爺神像,淡淡金光一陣流轉,走出一位氣態儒雅的年邁官員,前殿建築毫無阻滯,被他一穿而過,飄然來到前殿臺階上,站定後伸出一根手指,厲色道:「你身為劍修,便可隨意斬殺一國皇帝玉璽封正的陰冥官吏?!」

  陳平安抬頭望向那座籠罩隨駕城的濃重黑霧,陰煞之氣,張牙舞爪。

  有些類似老龍城苻家的那片半仙兵雲海,只不過後者,地仙之下的練氣士都瞧不見,在這銀屏國隨駕城,則是修士之外,凡夫俗子皆可不見。

  陳平安說道:「我會爭取替你擋下天劫,怎麼謝我?」

  城隍爺先是震驚愕然,隨即心中狂喜,「當真?劍仙不是那戲言?」

  那位瞧著年輕的青衫劍仙點點頭。

  城隍爺只覺得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城隍爺高聲道:「只要劍仙能夠保我城隍廟無恙,隨便劍仙開口,一郡寶物,任由劍仙自取,若是劍仙嫌麻煩,發話一聲,城隍廟上上下下,自會雙手奉上,絕無半點含糊……」

  一道金光當空劈斬而下。

  城隍廟諸多陰冥官吏看得肝膽欲裂,金身不穩,只見那位高高在上無數年的城隍爺,與先前陰陽司同僚如出一轍,先是在額頭處出現了一粒金光,然後一條直線,緩緩向下蔓延開去。

  不愧是享受香火供奉多年的城隍爺,一尊浸染了不計其數香火精華的渾厚金身,並未當場崩碎,不但如此,城隍爺猶能抬起雙手,死死按住自己的頭顱兩側,哀嚎道:「你瘋了不成?我一死,天劫就要立即降落,你難道要僅憑一人之力抗衡天劫?我不死,你我還能聯手抵御天劫,共度劫難,你這個瘋子!你不得好死!」

  陳平安視線高過那位城隍爺,望向前殿神臺上,那位同樣享受一郡香火卻寂然無神光的巍峨神像。

  不知道是不是蛇鼠一窩,是不是知曉大難臨頭,便將一點神性撤出了這座城隍廟神像。

  陳平安說道:「不好意思,剛才忘了說一句,你需要以死謝我。」

  城隍爺雙手死死按住頭顱,四面八方,不斷有顧不得是不是精粹、是否會夾雜邪祟心意的香火,只要是敬香之人的香火,無論念頭雜純,都早已被他悉數拘押在城隍廟內,至於如此一來,是不是飲鴆止渴,顧不得了,只要增加一點修為,在天劫落地後保住金身的可能性就會多出一絲,至於城隍廟會不會銷毀,那些輔官鬼吏會不會修為不濟,全部被殃及池魚,甚至是一郡百姓的死活,這位城隍爺在「功德大虧,金身腐朽」的第一天起,就已經全然不上心了,為此他還專門請了一撥有世交之誼的修士去往京城,攜帶重禮,遊說禮部、欽天監,勸說銀屏國皇帝一定要讓朝廷壓下消息,不許隨駕城和一郡百姓四散逃離,不然就是一國風水與一地城隍兩敗俱傷的最壞結局。在此期間,那位京城收信人的後世子孫,尤其是如今的家主,還算知曉輕重利害,故而出力極多,動用數代人在廟堂官場積攢下來的人脈香火情,一起幫著城隍廟緩頰求情,這才好不容易讓城隍爺看到了一線生機。

  死一郡,保金身。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更何況我身為一郡城隍爺,是那視人間王侯如短命秧子的金身神人!

  城隍爺雙手按頭顱,視線微微往下,那根金線雖然往下速度減緩,可是沒有任何止步的跡象,城隍爺心中大怖,竟然帶了一絲哭腔,「為何會如此,為何如此之多的香火都擋不住?劍仙,劍仙老爺……」

  站在臺階頂部的城隍爺再無半點盛氣淩人的神色,求饒道:「懇請劍仙老爺饒命,世間萬事哪有不好商量的?」

  城隍爺不敢伸手指向頭頂,「劍仙老爺你抬頭看一眼,沒了我這城隍廟駕馭一廟香火,動用一地氣數,幫忙抗拒天劫,劍仙老爺你獨自一人,難道真不怕消磨自身這份來之不易的道行?」

  那位幾乎嚇破膽的文判官,一開始也覺得匪夷所思,只是再一想,便恍然,只是令他心中更加絕望。

  這位外鄉劍仙吃飽了撐著要來扛天劫了,還會計較什麼利益得失?真要計較,何必進入城隍廟?

  城隍爺不是經常教訓下屬遇事要穩嗎,莫要忙中出錯?看來真的事到臨頭,不過如此。

  只不過這位城隍廟文判官心中悲苦,自己如今可不是什麼旁觀者,沒笑話可看啊。數百年來,他們這些坐鎮一方風水的神靈,居高臨下,看著那些入廟燒香的善男信女們,一樣米養百樣人,愚鈍不堪的痴男怨女,好逸惡勞卻祈求財運恒隆的青壯男子,心腸歹毒卻奢望找到一位有情郎的女子,家中長輩病重、不願花錢救治卻來此燒香許願的子女,殺人如麻的匪寇以為進了廟多花些銀子,燒了幾大把香火就可以消彌災殃罪業,諸多種種,不計其數,人間笑話看得也夠多了,都看得麻木了。如今是遭了報應,輪到那些練氣士,來看自家城隍廟的笑話?

  陳平安沒理睬這位城隍爺,只是將手中那把劍仙插入地面,然後緩緩卷起袖子,不像蒼筠湖,這一次左手袖子也被卷起,露出了那核桃手串。

  至於那三張從鬼蜮谷得來的符籙,都被陳平安隨便斜放於腰帶之間,已經開門的玉清光明符,還有剩餘兩張崇玄署雲霄宮的斬勘符,碧霄府符。

  做完這些,陳平安才望向那位一雙金色眼眸趨於墨黑的城隍爺。

  想起彩衣國胭脂郡城那邊的城隍閣,果然如此,只不過那位金城隍沈溫,是被山上修士算計陷害,眼前這位是自找的,雲泥之別。

  陳平安瞬間來到臺階頂部,一手拄劍,站在如同武夫走火入魔的城隍爺身邊,兩人並肩,但是方向截然相反。

  青衫劍客面朝前殿,上有一副空殼子的神像木然高坐,身上有一條金線向下的金身神祇面對廟門,面對蒼生。

  竭力維持金身不炸裂開來,已經是那位城隍爺竭力為之的結果,哪怕身邊站著一位對他出劍的罪魁禍首,城隍爺仍是無暇他顧。

  城隍爺身上那條金色絲線,開始不斷擴大,如洪水決堤,一條小小溪澗再也承載不了。

  他突然笑了:「好一個劍仙,你也是為了那件現世重寶而來吧?」

  心知必死的城隍爺驀然酣暢大笑起來,然後低聲道:「可惜了,不然就算我這位小小郡城城隍爺,身死道消,卻可以拉著一大幫山上神仙陪葬,不亦快哉?」

  陳平安突然伸出一隻手,覆蓋住那位城隍爺的面門,然後五指如鈎,緩緩道:「你還有什麼臉面,去看一眼人間?」

  那位城隍爺的金身轟然粉碎,城隍廟前殿這邊如同撒出了一大團金粉。

  叮咚一聲,一塊物件,清脆落地。

  是一塊銹跡斑斑的金身碎片,不算小,比那兩位蒼筠湖河神加起來還要大。

  陳平安正要以劍仙的劍尖,將其擊碎,腰間養劍葫卻掠出久未露面的初一,一條白虹劍光,刺入那塊生銹的金身碎片,飛劍初一與金身碎片竟是一起遁地不見。

  當城隍廟金身一碎,隨駕城上空,頓時天雷陣陣,響聲遠勝尋常雷聲,簡直如同爆竹炸在耳畔,使得無數隨駕城百姓都從酣睡中驚醒過來。

  黑雲翻滾,如有墨蛟黑龍一起游曳雲海中,不但如此,雲海開始緩緩下落。

  先是城中一些門戶人家,被雷聲吵醒後,開始點燈。

  富貴人家,更是掛起了一盞盞燈籠。

  一座繁華郡城,星星點點的光亮,不斷連接成片,還有孩子啼哭的聲音,此起彼伏。

  最後是那些悄然進入隨駕城的練氣士,一個個目瞪口呆,驚慌之後,便開始破口大駡,他們哪裡想到重寶尚未真正現世,這該死的天劫就已經提前降臨。

  這裡邊可大有講究。

  世間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自有先天靈性,極難被練氣士捕獲攫取,黃鉞城城主曾經就與一件異寶擦肩而過,就因為那件仙家異寶的飛掠速度太過驚人。

  山上傳言那件隨駕城異寶,品秩極高,是一郡千年靈秀文運凝聚、孕育而生,不但如此,據說隨駕城在建城之初,其實本身就有一件兵家仙兵深埋地下,最終兩者融合,成了一件文武兩運兼具的人間至寶,攻守兼備,誰得了都可以一步登天,成為山巔修士。所以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兩位頂尖仙家,才會一起出動,對此異寶志在必得,黃鉞城得手,那就是真正坐穩了十數國山頭的頭把交椅,將寶峒仙境甩出一大段距離,若是寶峒仙境抓住,勢力就可以超過黃鉞城。

  隨駕城那棟鬼宅。

  老人坐在臨近一座屋脊上,有些被肩頭那只如何都安撫不下的小猴兒吵得煩躁,將其狠狠丟擲出去。

  城中那些個境界低和更低的本土修士崽子們,都已經察覺到事態不妙,開始或奔或飛,紛紛逃離隨駕城。

  那件異寶,他們本就不敢覬覦,大多是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各自身後的附庸門派,被雙方拉了壯丁過來壯聲勢的,而且真打起來,多多少少是一份助力。

  老人同樣心情煩悶,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很是棘手了。

  那個年輕劍仙,果然是個腦子拎不清的,山上四大難纏鬼,確實名不虛傳。下山遊歷行事,從來只求一個自己痛快!

  這因果糾纏的頭頂天劫,是你想要擋下就能擋下的?到時候你便是見機不妙,擋了一半就跑路,給你活下性命,不還是惹了一身沒必要的腥臊?

  老人突然說道:「騷娘們,我這會兒心情不好,別惹我。」

  屋脊翹檐上,站著一位木釵布裙的婦人,姿色平平,但是尋常市井婦人,哪裡能夠在那翹檐的寸錐之地站得穩當。

  婦人掩嘴嬌笑道:「你就這麼跟一位皇后娘娘說話?膽兒忒肥。」

  老人悶悶道:「壞了主人謀劃這麼久的大事,你我都百死難贖。尤其是這類功虧一簣的尷尬局面,主人只會更加惱火。」

  婦人擺手道:「雖然不曉得為何那件異寶會突然安靜下來,任由天劫消磨它的先天品相,也沒有伺機逃竄出去,但是天劫一落地,它還是會被逼著現身,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都已經識趣遠離,不是去那蒼筠湖龍宮避禍,就是去更遠的黑釉山躲災,到時候你我就得了先機,不是更好?」

  婦人說到這裡,神色凝重起來,「你我都共事多少年了,容我斗膽問一句私心話,為何主人不願親自出手,以主人的通天修為,那樁壯舉之後,雖說損耗過重,不得不閉關,可這都幾百年了,怎麼都該重新恢復巔峰修為了,主人一來,那件異寶豈不是手到擒來?誰敢擋道,范巍然這些廢物?」

  老人譏笑道:「你懂個屁。這類功德之寶,只靠修為高,就能硬搶到手?況且主人修為越高,又不是那純粹武夫和兵家修士,進了這處地界,便成了衆矢之的,這天劫可是長眼睛的,便是扛下了,損耗那麼多的道行,你賠?你就算加上整座銀屏國的那點狗屁寶庫珍藏,就賠得起啦?笑話!」

  婦人對老人的冷嘲熱諷不以為然,轉頭凝視著城隍廟那邊,皺眉道:「看情況,咱們最少也需要暫時離開隨駕城,離得近了,你我不一樣是天塌下來個高頂著?給這天劫當出氣筒?若是離得遠了,等到天劫一過,重寶定要趕緊現身,逃離這座污穢之地,到時候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出手可不會慢。咱倆對上葉酣和范巍然兩人是毫無問題,可他們身邊圍著那麼多廢物,數量多了之後,小心螞蟻啃死象。」

  老人笑了,指了指那只爬回屋脊、不斷朝城隍廟那邊呲牙咧嘴的小猴兒,道:「你這婆姨這麼多年,成天跟所謂的帝王將相龍子龍孫打交道,眼神是越來越差勁了,沒瞧出來吧,這是主人重金購買的吞寶猴,遠古異種後裔,知道花了多少神仙錢嗎,我說出來怕嚇死你。有它在,就可吞寶在腹,所以事情沒你想得那麼麻煩,可若是你自己本事不濟,給葉酣或是范巍然纏上,無法脫身,事先說好,我只會帶了小猴兒一走了之,你這只騷狐狸能否繼續享受你的人間富貴,繼續以那一國龍氣雕琢狐皮,反正你自個兒搏命去。」

  這頭騷狐狸,都當了幾回皇后娘娘了?

  老人心中腹誹。

  那婦人哀嘆一聲,仰頭望向那座緩緩下墜的黑雲,眼中有些憂懼,「主人的那個死對頭,不會從中作梗吧?當真只有葉酣、范巍然兩位金丹修士?」

  老人搖頭道:「既然當年雙方就已經劃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應該不會再有意外。到了主人這般高度的,反而比我們這些井底之蛙更在意承諾。我臨行前,主人說了一些到底的言語,就這麼兩位紙糊的金丹,如果你我還爭不過,就別回去了,自己找個地兒一頭撞死了事。」

  婦人點點頭,然後她那天然嫵媚的一雙眼眸,流露出一抹炙熱,「那真是一把好劍!絕對是一件法寶!便是外邊那些地仙劍修,見著了也會心動!」

  老人笑道:「路邊的瞎子都瞧得出來,需要你說?怎的,心動了?那就去搶嘛。」

  婦人扭頭拋了一記媚眼,「老東西淨說混話。真要搶奪,那也得這傢伙自不量力,給天劫打個半死才行。」

  老人嘖嘖道:「許久沒見,還是長了些道行的,一個女子能夠不靠臉蛋,就靠一雙眸子勾人心魄,算你本事。事成之後,咱倆雲雨一番?小別尚且勝新婚,咱們兄妹都幾百年沒見面啦?」

  婦人腳尖一點,嬌笑不已,如銀鈴輕顫,人走餘音猶裊裊,「老東西,再不走可就遲了,咱們先離開隨駕城再說,辦成了主人這樁大事,奴家任君採擷。」

  老人一手抓來那只小猴兒放在肩頭,與那婦人一起飛掠出城。

  雙方自然是壓了境界的,不然落在葉酣、范巍然兩人眼中,會節外生枝。這幫貨色,雖然絕大多數是只曉得窩裡橫的玩意兒,可到底是這麼大一塊地盤,十數國疆土,每百年總會冒出那麼一兩個驚才絕艶之輩,不容小覷,別看他和婦人每次談及葉酣、范巍然之流,言語中滿是鄙棄意思,可真要與那些修士廝殺起來,該小心的,半點少不得。

  兩人先後掠過隨駕城的城頭。

  城牆之上,還站著不少半點不怕死的練氣士,大概是覺得離了隨駕城,就危險小了,正在那兒假裝氣定神閒,指點江山呢。

  其中有一位被師門安排在城隍廟附近,當那香火鋪子掌櫃的年輕修士,隱姓埋名數年,如今好不容易恢復身份,駡得尤其起勁,說那一個瞧著像是劍修的年輕人,腦子要麼進水,要麼被驢踢了,到了城隍廟後,一看就是個生面孔,啥都沒弄清楚,二話不說就一劍砍死了陰陽司鬼吏,進了城隍廟更是喜歡抖威風,直接對城隍爺出劍,可惜在那之後,城隍廟就關上了大門,瞧不見裡邊的光景。

  附近一位修士便笑言,這傢伙分明是覺得自己得不著那件異寶,便乾脆讓大夥兒都沒戲,用心之歹毒,可恨可誅!等到天劫塵埃落定,那劍修若是僥倖不死,回頭一定要討教討教。

  肩頭蹲小猴兒的老人飄出牆頭,覺得真是有趣,這類蠢壞之輩,多多益善。

  如那太守讀書人的迂腐之輩,也要多一些,才好養活前者嘛。

  不然若是世上都是些聰明人,自個兒與那淫亂銀屏國宮闈間的狐媚婦人,他們這些同道修士,還怎麼占盡天底下的大小便宜?

  ————

  城隍廟內。

  初一帶著那顆銹跡斑斑的金身碎塊遁地之後,很快就重新露面,將那文武判官、諸司鬼吏和日夜遊神、枷鎖將軍,一道白虹飛旋,擊殺了大半。

  最終只留下城隍廟文判官和那上任不算久的枷鎖將軍,以及一些個品秩不高的鬼吏。

  養劍葫內的十五,這一次乾脆就沒有現身。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那些淡金色或是純銀色的金身碎片捲入手中,放入咫尺物。

  陳平安然後繼續仰頭望向那座黑色雲海,相距隨駕城地面,已經不足三百丈。

  想了想,陳拈出一張先前在蒼筠湖上尚未燃燒殆盡的金色破障符,在這之後,再試試看那張玉清光明符。

  今夜對抗天劫的第一手,自然還是靠自家本事。至於隨後,便無這瞎講究了。

  初一依舊在整座城隍廟內游曳不定,破空之聲,嗡嗡作響。

  陳平安轉過頭去,看著那些不敢動彈的城隍廟輔官鬼吏,他只是看了一眼。

  剛正忠直,哀憫蒼生,代天理物,剪惡除凶?

  原本似乎已經打算放過剩餘陰冥鬼差的初一,便驟然而至,一抹白虹劍光,刺透了數位城隍廟罰惡、注壽兩司的鬼吏,當場消散。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不再看這些與那城隍爺一起吃香火的鬼吏,「還不走?要與我一起待在城隍廟扛天劫?」

  紛紛逃散,只求儘量遠離城隍廟,能夠離開隨駕城那是更好。

  一位中年大髯男子竟是走入了城隍廟,先前在門口那邊,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進了前殿,見著了那位屏氣凝神的年輕劍仙,這漢子猶豫了一下,甕聲甕氣問道:「你這是作甚?於公,我身為郡城本地神祇,不該勸你離開,一郡蒼生百姓,自然是能少死幾個就少死幾個。可是於私,我還是希望你別趟渾水,不是我瞧不起你這劍仙高人的手段,實在是天劫一物,最是糾纏不清,不是你扛下了,就萬事大吉。你既然都是劍仙了,還不明白這裡邊的彎彎繞繞?修行不易,何必如此?」

  陳平安轉過身,問道:「你來自火神祠?」

  漢子點頭道:「我真是上輩子造了大孽,人都死了,還要當這火神祠的神祇,這幾百年來,就沒過一天舒坦日子。」

  陳平安問道:「當年那位太守還是孩童的時候,是是不是被你護著送出隨駕城?」

  漢子咧嘴道:「這話,你要是在城隍爺活著的時候問我,便是再打死我一次,也絕不敢承認的。」

  陳平安笑了,「你走吧,不用勸我,反正估摸著天劫一落下,你這沒辦法挪窩的隨駕城神祇,比我先活不成。」

  漢子灑然道:「不打緊,當了一地神靈,才曉得啥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半死不如死透,我這就端著小板凳去火神祠廟屋頂,死透之前,瞪大眼睛,好好瞧一瞧傳說中劍仙的風采。」

  陳平安點點頭。

  漢子轉身離去,走到大門那邊,突然轉頭問道:「我這一方神祇,到底是沒能做半點有用的事情,你這劍仙,分明是個直腸子的……好人,不怪罪,不遷怒?」

  陳平安反問道:「且不說我是誰,什麼修為,就說這人世間,真有那力氣和心性,來怪一個好人做得不夠好,不奢望這些人挺身而出打殺壞人,為何駡幾句壞人都不捨得?」

  漢子哈哈大笑,大踏步離去,「自然是好人好鬼好神祇,都好欺負嘛,你這外鄉劍仙,這種問題,真是問得憨傻了!」

  當他跨過門檻,雙手抱拳,高高舉過頭頂,重重搖晃了幾下,然後大步離去,這位大髯神祇,唯有粗狂嗓音響徹夜幕,「可要不是個傻子,就不會進這蛇鼠一窩的城隍廟。劍仙,莫死!這狗娘養的世道,有點本事的好人,已經夠少的了!你要是意氣用事,真死在了這不值當的破爛地兒,我到時候可要狠狠駡你幾句!!」

  陳平安朝那壓城黑雲,丟出那張金色材質的破障符,稍稍試探天劫的深淺。

  雲海底部被那張符籙炸開一個大如城隍廟的巨大金色窟窿。

  但是雲海翻滾,很快就合攏。

  陳平安先前一眼望去,雲海極其厚重,符籙並無打穿雲海頂部的半點跡象。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雙手拄劍,仰頭望天。

  百丈之內,便可遞出第一劍。

  不過相距兩百丈之後,倒是可以先出拳。

  ————

  城隍廟異象出現後。

  在隨駕城內落腳的范巍然,當機立斷,率領那些寶峒仙境修士,以及讓人去提醒依附自家門派的練氣士,趕緊離開隨駕城,一起去往蒼筠湖,畢竟那位湖君可是欠了她范巍然一個不小的人情,諒他在蒼筠湖元氣大傷後,不敢再像那夜宴席上,管不住自己的一雙賊眼,這才使得晏清在她這位老祖這邊,得以藉故離開龍宮筵席,說是去往藻溪渠主的水神廟散心。在那之後,就是風波不斷,晏清來到這座隨駕城後,便有些心神不寧,莫說是她范巍然,便是晏清的師侄輩修士都瞧出了些端倪。

  范巍然對那年輕劍仙的刻骨恨意,便又加了幾分,敢壞我家晏丫頭的道心!她可是已經被那位仙人,欽定為未來寶峒仙境以及整個十數國山頭仙家領袖的人選之一,一旦晏清最終脫穎而出,到時候寶峒仙境就可以再得到一部仙家道法。

  寶峒仙境和黃鉞城,這麼多年來,無非是暗中被選中為在十數國池塘養魚的兩枚棋子罷了。

  所謂的打生打死,勢同水火,可兩家修士真正死了幾個?沒幾個,而且死的都是些看似境界湊合、實則大道無望的,更多死的,其實不都是那些附庸門派的修士?

  十數國江湖,為何已經兩百年不曾出現一位金身境武夫了?要知道最後一位,可是被自己師妹和葉酣當年聯手斬殺的。

  如今那些個在世俗王朝耀武揚威的六境武夫,所謂的武學大宗師,這個劍術第一人那個拳法第一人的,哪個不是安心享福、皮囊腐朽不堪的將死之人?

  范巍然轉頭看了眼跟在自己身邊的晏清,微微一笑,師妹當年不知為何必須要殺死那個金身境武夫,自己卻是一清二楚。畢竟這樁天大的機密,便是寶峒仙境和黃鉞城,歷代也只有各自一人得以知曉。至於其餘山頭,根本就沒機會和資格去覲見那位仙人。

  至於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外鄉劍仙,被天劫殃及,不小心死在那城隍廟內是最好,這都算便宜你這傢伙了,不然受了重傷再被我范巍然擒獲,相較於寶峒仙境祖師堂的獨門秘傳,他殷侯的蒼筠湖點水燈算什麼陰毒術法。

  寶峒仙境以及各個附庸門派修士,大方向一致,都是火速趕往蒼筠湖,但是無法御風遠遊的,就只能靠兩條腿在地上飛掠了,最不濟的,更是只能騎馬出城。

  范巍然御風離開隨駕城後,突然問道:「鬼斧宮那幫不入流的兵家修士,就沒隨我們一起出城?」

  老嫗身邊,一位以郡城現任太守幕僚清客身份、小隱於野的自家晚輩修士,恭聲道:「回稟老祖,在一座客棧得了我的消息後,不知為何他們沒有立即動身,推說需要處理一些緊急事務,我不敢繼續逗留,便先離開了,最後發現他們一行人,往另外一個方向離開了隨駕城,暫時不知會不會去往蒼筠湖與我們匯合。」

  范巍然怒氣橫生,滿臉煞氣,又問道:「那個名叫杜俞的傢伙呢?可曾見到?」

  老修士說道:「在那客棧一並見到了,果真如傳言那般,嬉皮笑臉沒個正行,不成氣候的東西。」

  那晚蒼筠湖那邊的動靜是大,但是隨駕城這邊沒有修士膽敢靠近觀戰,到了蒼筠湖湖君這個高度的神仙打架,你在旁邊拍手叫好,廝殺雙方可沒誰會領情,隨手一袖子,一巴掌就灰飛煙滅了。何況一件件仙家重器、一門門神仙術法可不長眼睛,自己去鬼門關逛游,死了可不就是白死。

  所以老修士疑惑道:「老祖為何單獨詢問此人?」

  范巍然臉色陰沉,沒有道破天機,只是冷笑道:「回頭再找這王八蛋算帳!」

  前提當然是那個姓陳的外鄉劍仙,死了,或者在隨駕城掉了大半條命。

  晏清御風之時,回望一眼隨駕城的模糊輪廓。

  依稀可見,有一道金色符籙炸開了天劫雲海底部。

  晏清心中幽幽嘆息。

  那麼會算計人心的一位年輕劍仙,竟是個傻子。

  比蒼筠湖距離隨駕城更遠的黑釉山之巔,一座略顯粗糙的山頂觀景亭內,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中年人,衣著樸素如市井殷實門戶的男子,身上掛飾唯有腰間懸掛著的那枚玉牌。

  男子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玉牌上邊的篆文,心事重重。

  俊美少年何露坐在一旁,摘下了那支泛黃竹笛,正以一塊仙家織造的珍稀綢緞,輕輕擦拭這件心愛法器。

  中年人只是眺望隨駕城那邊,無比厚重的黑雲緩緩向下,竟然如整座天幕下垂人間,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雲海的頂端。

  一位盤腿而坐的白髮老翁嘖嘖笑道:「天地無故接壤,這就是人間大劫。城主,這天劫落地後,這座黑釉山的山水大陣,我看是保不住了。還是那范婆姨精打細算,跟蒼筠湖殷侯勾搭上了,這件事上,可比咱們只能選擇黑釉山,自己花錢打造陣法,要占了先機。」

  白髮老翁不斷捶腿,苦兮兮道:「真不知道那個外鄉劍仙到底想的啥,就算是想要從咱們和寶峒仙境雙方虎口奪食,可你好歹等到異寶現世不是?可若真是他宰了城隍爺,這天劫可就要找上他了,他娘的到底圖個啥?城主,我這人腦子不靈光,你來說道說道?遇上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的事,瞧見傾國傾城又燙嘴的美人兒,都要心癢。」

  站在亭中的男子,正是黃鉞城城主葉酣。

  葉酣說道:「一位外鄉劍仙一頭撞進來攪局,其實棋局還是那盤棋局,形勢變化不大,此人修為帶來的意外,都會被天劫消磨得差不多。我擔心的,不是此人,也不是寶峒仙境和范巍然,而是幾個同樣是外鄉人身份的,比起這位行事光明正大的劍仙,要鬼鬼祟祟多了,暫時我只知道銀屏國那個狐媚子,屬其中之一。」

  白髮老翁一聽到那狐魅,立即來了興致,「流水的銀屏國皇帝,鐵打的皇后娘娘。哈哈,真是好玩,原來也是來自外鄉的,我就說嘛,咱們這十數國風土,可養不出一頭五條尾巴的天狐。」

  葉酣搖頭道:「她藏得深,其實是一位六條尾巴的金丹境狐魅。這個消息,是黃鉞城用一位龍門境修士的性命換來的。」

  白髮老翁咋舌道:「那我以後可得見著了她就繞著走。他娘的,金丹境!豈不是與城主你一般無二了?!」

  何露只是擦拭竹笛,對於這些已算山上頭等大事的機密,並不感興趣。

  葉酣搖頭道:「同境修士,也有天壤之別。狐魅蠱惑凡夫俗子,自然得天獨厚,可要說上陣廝殺,狐精一直不擅長,我不覺得她就能勝過范巍然。不過既然是從外鄉來的,肯定有一兩件特殊法器傍身,我與范巍然對之捉對廝殺,勝算不會太大,將其成功打殺,更不做奢望。」

  葉酣轉頭笑道:「如果有機會的話,外鄉人一直背著的那把劍,如果真是一件法寶,我事後可以爭取一下,看看能否以物易物,贈送給你。」

  白髮老翁一頭霧水,「城主,怎麼個以物易物?還有,在這裡,你老人家還需要爭取什麼?」

  葉酣搖搖頭,「不該問的就別問。」

  聽到黃鉞城城主的承諾後,何露眼睛一亮,驟然之間,當俊美少年眼角餘光瞥了眼隨駕城方向,眼神如被裁剪了一下燈芯,愈發明亮。

  葉酣搖搖頭,「別想了。莫說是你,就連我都不敢有任何多餘的念頭。」

  葉酣神色凝重起來,以心湖漣漪言語道:「何露,大戰在即,必須提醒你幾句,雖說你資質和福緣都比晏清稍好一籌,得以隨我去仙府覲見仙人,雖說仙人自己並未露面,只是讓人接待你我二人,已算殊榮,你這就等於已經走到了晏清之前。可這山上修行,行百里者半於九十,一境之差,雙方無異於雲泥,所以那座仙府的小小童子,仗著那位仙人撐腰,都敢對我呼喝不敬。那件異寶,已經與你泄露過根腳,是一件先天劍胚,世間劍胚,分人也分物,前者打娘胎起就決定了是否能夠成為萬中無一的劍仙,後來更是奇妙,可以讓一名並非劍胚的練氣士成為劍仙。這等千載難逢的異寶,我葉酣就算神不知鬼不覺地搶到了手上,贈送給你,你捫心自問,你何露接得下,守得住?」

  何露別好竹笛,站起身,恭敬道:「弟子明白了!」

  隨駕城外北方一座山頭上。

  已經披掛上一副神人承露甲的佩刀男子,回望城隍廟那邊。

  杜俞不明白,打死都不明白。

  為何那位最會算計得失和人心的前輩,要如此衝動。

  幾萬、十數萬條凡夫俗子的性命,怎麼跟前輩你一位劍仙的修為、性命,相提並論?!

  這句大逆不道的言語,就算是那位前輩現在站在自己眼前,他杜俞也敢大聲喊出,哪怕被一巴掌打個半死,甚至又被拘押魂魄牢籠中,他杜俞都要問上一問。

  這一天夜幕中。

  雲海下沉,如天地碰撞。

  除了蒼筠湖龍宮與黑釉山涼亭兩處的修士,在范巍然和葉酣分別付出代價,能夠以掌觀山河的神通,得以看到最後一幕,其餘所有鳥獸散去的山上練氣士,看到的東西,還不如隨駕城內那些注定一輩子庸庸碌碌的市井中人。

  可哪怕是范巍然與身邊晏清,葉酣和身旁的何露,也只能夠看到在離地百丈、距雲百丈的狹窄天地間。

  有一位青衫客御劍,出拳不停而已。

  在雲海依舊緩緩下沉至距離隨駕城百丈之後。

  范巍然和葉酣幾乎同時撤去了神通,皆臉色微白。

  最後一幕,是一道金色劍光從人間起,彷彿從南向北,瞬間劃開了整座雲海。

  在那之後,一郡之地,唯有雷鳴之聲,劍光縈繞雲海中,夾雜有稍縱即逝的一陣陣符籙寶光。

  當天地終於歸於寂靜,籠罩整座隨駕城的雲海緩緩消散。

  在隨駕城城中那座官府牢獄之中,有一抹漆黑遠勝夜幕的古怪劍光,破土而出,拉出一條極其纖長的沖天黑線,然後飛掠離去。

  黑釉山涼亭中的葉酣,和蒼筠湖龍宮中的范巍然又是心有靈犀,同時發號施令,準備爭奪那件終於出世的異寶。

  數以千百計的各方譜牒仙師,試圖撿漏的野修,依附練氣士的江湖武夫,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追逐那道黑線。

  然後黑線在飛掠出百餘里後,驀然被一隻小猴兒吞入腹中,被一位老者將其藏在袖中,開始逃遁。

  一場追殺和亂戰,就此拉開序幕。

  唯有一位不起眼的鬼斧宮修士,飛奔向隨駕城。

  只見整座隨駕城,連同城牆在內,所有高過七丈的建築,都已經像是被一刀削平。

  這位披掛雪白甲胄的男子掠上城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立即入城,沿著城頭走了一圈,視野所及,城隍廟那邊好像已經淪為一片廢墟,許多富貴門戶的高樓傾塌在地,隨駕城內,吵吵鬧鬧,夾雜著無數喊聲哭聲,此起彼伏,幾乎家家戶戶都點了燈,大概隨駕城從建城第一天起,就沒有哪個夜晚,無論窮富人家都不約而同地點燈照明,能夠如此亮如白晝。

  杜俞一咬牙,不敢御風而游,收起了甘露甲,將甲丸收入袖中,這才偷偷躍下牆頭,也不敢走那大街,只是揀選那些市井巷弄的小路,奔向那座城隍廟。

  一路上,孩子啼哭不已,婦人忙著安撫,青壯漢子駡駡咧咧,老人們多在家中念經拜佛,有木魚的敲木魚,一些個膽大的地痞流氓,探頭探腦,想要找些機會發橫財。

  富貴人家開始張貼那些從祠廟道觀重金請來的符籙,不管是什麼,都貼上再說。

  到了城隍廟外邊的大街,杜俞一沖而入,只看到一個血肉模糊、渾身不見一塊好肉的……人,雙手拄劍,站在原地。

  杜俞看了眼那把金光黯淡的長劍,狠狠搖頭後,接連給了自己幾個大耳光,然後雙手合十,眼神堅毅,輕聲道:「前輩,放心,信我杜俞一回,我只是背你去往一處僻靜地方,此地不宜久留!」

  杜俞等了片刻,「既然前輩不說話,就當是答應了啊?!」

  最終杜俞走到那一人一劍之前。

  正要蹲下身,將前輩背在身後。

  杜俞卻沒能看到足可震碎他膽子的一幕。

  那個都已經不可以說是一個人的前輩,緩緩轉頭些許,手指微動。

  天幕高處,一位御風而停的外鄉修士,猶豫了一下,就此遠去。

  杜俞一拍腦袋,想起這把劍有些礙事,怎麼背人?

  杜俞想要去輕輕掰開前輩的十指,竟然紋絲不動,杜俞哭喪著臉,這可如何是好?

  當杜俞手指不過稍稍觸及那劍柄,竟是整個人彈飛出去,魂魄劇震,瞬間疼痛,絲毫不遜色先前在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廟那邊,給前輩以罡氣拂過三魂七魄!

  杜俞掙扎起身,吐出一大口血水,臉色慘白,攤開手,那根手指竟然差點直接變成焦炭。

  然後那把劍突然自行一顫,離開了前輩的雙手,輕輕掠回前輩身後,輕輕入鞘。

  高空中那位以掌觀山河繼續觀看城隍廟廢墟的大修士,輕輕嘆息一聲,似乎充滿了惋惜,這才真正離去。

  杜俞這才能夠背著那個處處白骨可見的血人,像是一隻無頭蒼蠅亂竄,一次次行走狹窄巷弄,或是掠上牆頭,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無人居住的破敗宅院,杜俞一腳踹開一間布滿蛛網的小屋子,本想將背後鮮血淋漓的前輩放在床上,只是一看那連條被褥都沒有的破木板床,沾滿了灰塵,只得以腳勾來一條幾近腐朽的搖晃木椅,輕輕那人放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自己也已經一身血跡的杜俞,取出一隻瓷瓶,輕輕放在那人手邊的椅子上,杜俞後退數步,抹了抹額頭汗水,「前輩,我杜俞怕死,真的很怕死,就只能做這些了。」

  杜俞苦笑道:「若是前輩沒死,杜俞卻在前輩養傷的時候,給人抓住,我還是會將此處地址,明明白白告訴他們的。」

  椅子上那人,寂然如死。

  杜俞一抱拳,離開屋子,輕輕關上門。

  杜俞腦袋已經一團漿糊,原本想要一鼓作氣趕緊逃離隨駕城,跑回鬼斧宮爹娘身邊再說,只是出了屋子,被涼風一吹,立即清醒過來,不但不能獨自返回鬼斧宮,絕對不可以,當務之急,是抹去那些斷斷續續的血跡!這既是救人,也是自救!杜俞下定決心後,便再無半點腿腳發軟的跡象,一路悄然情理痕跡的時候,杜俞還開始假設自己若是那位前輩的話,他會如何解決自己當下的處境。

  在杜俞關門走後。

  癱靠在那張椅子上的半死之人,一雙幽深眼眸,緩緩睜開,又緩緩合上。

  天亮之後。

  隨駕城衙署的大小官員、富貴門庭和市井人家,都開始惴惴不安地忙碌起來。

  當陸陸續續聽聞城隍廟那邊的變故後,不知怎麼就開始流傳一個說法,是城隍爺幫著他們擋下了那座來歷不明的雲海,以至於整座城隍廟都遭了大災,一時間不斷有老百姓蜂擁而去,去城隍廟廢墟外燒香磕頭,一時間一條大街的香火鋪子都給哄搶而盡,還有許多為了爭搶香火而引發的打架鬥毆。

  火神祠那邊亦是如此光景,祠廟已經徹底倒塌,火神祠廟供奉的那尊泥塑神像,已經砸在地上,碎裂不堪。

  兩天之後。

  隨駕城又開始出現許多陌生面孔,又過了一天,原本如喪考妣的隨駕城太守,再無先前兩天熱鍋上螞蟻的窘態,紅光滿面,一聲令下,要求所有衙署胥吏,所有人,去搜尋一個腰間懸掛朱紅色酒壺的青衫年輕人,人人手上都有一張畫像,據說是一位窮凶極惡的過境凶寇,衆人越看越瞧著是個歹人,加上郡守府重金懸賞,只要有了此人的蹤跡線索,那就是一百金的賞賜,若是能夠帶往衙署,更是可以在太守親自舉薦之下,撈個入流的官身!如此一來,不光是官府上下,許多消息靈通的富貴門戶,也將此事當做一件可以碰碰運氣的美差,家家戶戶,僕役家丁盡出宅子。

  不但是隨駕郡城,整個郡城以及周邊州郡的官府,都開始大肆搜捕此人。

  一天過後,隨駕城老百姓都察覺到事情的古怪。

  天上和城中,多出了許多傳說中騰雲駕霧的神仙中人。

  一見到他們的行蹤,無論老幼婦孺,都開始在城中各處,跪地磕頭。

  但是在這一天夜幕,火神祠廟中,一位如泥塑神像一般的大髯漢子,驟然現身,身高十數丈,靠著那股前些天從未如此虔誠的香火,强提最後一口氣,在金身搖搖欲墜即將炸裂的最後關頭,現出真身,高聲講述那位劍仙的義舉!絕非是什麼禍害城隍廟、引來天災人禍的外鄉歹人。

  這位火神祠神靈的急促話語,瞬間傳遍整座隨駕城。

  老百姓們面面相覷,官府衙署那邊,太守大人更是惱羞成怒。

  只是不等他言語更多,就有一件法寶從極遠處飛掠而至隨駕城,轟然砸向這座火神祠的神祇。

  大髯金身漢子自己就已砰然崩碎,化作點點金光,流散四方。

  那件法寶依舊不依不饒,直接將整座火神祠都給打爛。

  這天黃昏時分,一位身穿雪白長袍、腰懸朱紅酒壺的年輕男子,走向那棟鬼宅,推開了門,然後關上門。

  夜幕中,他手持一把竹扇,坐在屋脊上喝酒賞月,最後竟是就這麼醉臥而眠。

  此人除了臉色微微慘白之外,落在市井百姓眼中,真是那謫仙人一般。

  在他出現後,幾乎所有城中練氣士都如潮水般悄然退散。

  因為有兩位不信邪的修士,深夜時分,往那棟鬼宅靠近,剛剛臨近圍牆,就被兩點劍光穿透頭顱,當場斃命。

  隨後一天,那人去了一趟火神祠,點燃了三炷香,之後就返回了那棟鬼氣森森的鬼宅。

  這天鬼宅多出了一個格外扎眼的客人。

  鬼斧宮修士杜俞。

  鬼宅一座院落中,白衣劍仙坐在一條小板凳上,杜俞哭喪著臉站在一旁,「前輩,我這下子是真死定了!為何一定要將我留在這裡,我就是來看看前輩的安危而已啊。」

  那人輕輕搖晃竹扇,臉上帶著杜俞總覺得有些奇怪、陌生的笑意,緩緩笑道:「你若是今天走了,才是真要死了。」

  蒼筠湖龍宮內。

  黃鉞城城主葉酣,竟然與作為死對頭的寶峒仙境范巍然,相對而坐。

  雙方修士和附庸勢力一左一右,按照境界高低、山頭强弱,依次排開,龍宮之內,首次同時出現這麼多仙家修士。

  湖君殷侯也沒有坐在主位龍椅上,而是懶洋洋坐在了臺階上,如此一來,顯得三方都平起平坐。

  晏清和何露剛好分別坐在范巍然與葉酣的身邊。

  雙方已經談妥了第一件事。

  既然那件異寶已經被陳姓劍仙的同夥搶走,而這位劍仙又身受重創,不得不滯留於隨駕城,那麼就沒理由讓他活著離開銀屏國,最好是直接擊殺於隨駕城。

  按照蒼筠湖湖君殷侯的說法,此人除了那把背在身後的神兵利器,而且身懷更多重寶,足夠參與圍剿之人,都可以分到一杯羹!

  范巍然冷笑道:「那麼現在該派誰去試探此人的傷勢?那兩個怎麼死都不知道的下五境的廢物,顯然不頂事。葉城主,你們黃鉞城人多勢衆,不如你出點力?」

  葉酣那邊的修士開始拍桌子怒駡。

  此次爭奪異寶,追殺那位藏著小猴兒的外鄉老者,一波三折,雙方其實都死傷慘重。

  何露突然微笑道:「修為不高的,還有那些更不濟事的武夫把式,根本試探不出此人的斤兩。事實上,我覺得便是自己去,也未必能成。」

  湖君殷侯坐在居中的臺階上,笑道:「那傢伙,心思縝密,手段奸詐,出手狠辣,是個難纏至極的主。如今我這蒼筠湖怎麼個可憐光景,你們都瞧見了,醜話說前頭,就是給你們雙方一個商量事情的地兒,千萬別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旦他猶有餘力,給人順藤摸瓜,殺到我們跟前。你們一跑,我可就完蛋了。」

  何露以手中竹笛輕輕拍打手心,「真想試探此人,不如殺個杜俞,不但省事,還管用。到時候將杜俞拋屍於隨駕城外,咱們雙方拋開成見,精誠合作,事先在那邊布置好一座陣法,守株待兔即可。」

  范巍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從未見你小子如此順眼過,就依你之見!」

  老嫗視線轉移,「葉城主,如何?」

  葉酣微笑點頭。

  晏清視線低斂,睫毛微顫。

  當晚。

  蒼筠湖龍宮內,雙方得知那個消息後,都有些面面相覷。

  何露更是臉色陰沉似水。

  湖君殷侯也不太笑得出來了。

  覺得自己這次為雙方牽線搭橋當媒人,是不是有些懸乎?可千萬別差不多死光了河神渠主,再連這座老巢都給人一劍攪爛了。

  葉酣輕聲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凡俗夫子如此,我們修道之人,只會更麻煩,既然那位劍修受了這麼重的傷勢,我們徐徐圖之。」

  今年隨駕城上上下下,年關好過,可是大年三十也沒半點喜慶,正月裡的走門串戶,更是悶悶不樂,人人抱怨不已。

  於是一些個原本沒什麼太大怨氣的,也開始怨懟起來。

  隨後鬼宅那邊,開始有一些看似市井百姓裝束的人物出現。

  到後來,身影越來越多。

  再後來,就是真正的市井百姓趕來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當有一個孩子往鬼宅丟石子大駡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

  議論紛紛,都是埋怨聲,從最早的慫恿,到最後的人人發自肺腑,油然而生。

  埋怨那位所謂的劍仙,既然如此神通廣大,為何還要害得隨駕城毀去那麼多家産財物?

  杜俞在院牆那邊貼牆根,聽得差點氣炸了肺。

  大步走回前輩那邊後,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杜俞雙手握拳,憋屈萬分,「前輩,再這麼下去,別說丟石子,給人潑糞都正常。真不要我出去管管?」

  那位躺在一條竹椅上的白衣男子,依舊輕輕搖動竹扇,微笑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至於那把在鞘長劍,就隨隨便便丟在了竹椅旁邊。

  這個前輩,也真是心大,自己從竹園砍伐綠竹,親手打造了這麼一條竹椅。成天就躺在這邊睡覺。

  而且相處久了,杜俞察覺到跟最早認識的那個前輩,不好說是判若兩人,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

  杜俞聽到前輩問話後,楞了一下,掐指一算,「前輩,是二月二!」

  那人猛然坐起身,合起竹扇,站起身,眯眼微笑道:「是個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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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9 00:41:00
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零六章 諸位只管取劍

  杜俞只覺得頭皮發麻,硬提起自己那一顆狗膽所剩不多的江湖豪氣,只是膽氣提起如人登山的氣力,越到「山巔」嘴邊近乎無,怯生生道:「前輩,你這樣,我有些……怕你。」

  陳平安手持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摺扇,雙指拈動,竹扇輕輕開合些許,清脆聲音一次次響起,笑道:「你杜俞於我有救命之恩,怕什麼?這會兒難道不是該想著如何論功行賞,怎麼還擔心被我秋後算帳?你那些江湖破爛事,早在芍溪渠水仙祠那邊,我就不打算與你計較了。」

  陳平安身上穿著那件已經多年沒有穿過的法袍金醴,那一襲青衫的春草法袍已經毀壞殆盡,任你是砸多少神仙錢都無法修補如初了,便收入了咫尺物,與那些穿破的草鞋、喝空了的酒壺放在一起。之前一戰,怎麼個凶險,很簡單,讓他都來不及換上身上這件金醴,心意一動的瞬間事,都無法做到。所以只能靠肉山體魄去硬抗雲海天劫,大概等於在積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幾天幾夜?

  杜俞一咬牙,哭喪著臉道:「前輩,你這趟出門,該不會是要將一座忘恩負義的隨駕城,都給屠光吧?」

  陳平安斜眼看著杜俞,「是你傻,還是我瘋了?那我扛這天劫圖什麼?」

  杜俞抹了把額頭汗水,「那就好,前輩莫要與那些蒙昧百姓慪氣,不值當。」

  他是真怕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時候可就不是自己一人遭殃橫死,肯定還會連累自己爹娘和整座鬼斧宮,若說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廟一別,范巍然那老婆娘撐死了拿自己撒氣,可現在真不好說了,說不定連黃鉞城葉酣都盯上了自己。

  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如今次次鬼門關打轉、黃泉路上蹦躂,便想了又想。

  尤其是這些天待在鬼宅,幫著前輩一起打掃屋舍院落,提水桶拿抹布,粗手粗腳做著這輩子打娘胎起就沒做過的下人活計,恍若隔世。

  陳平安將那摺扇別在腰間,視線越過牆頭,道:「行善為惡,都是自家事,有什麼好失望的。」

  杜俞使勁點頭道:「君子施恩不圖報,前輩風範也!」

  陳平安笑道:「你就拉倒吧,以後少說這些馬屁話,你杜俞道行太低,說者吃力,聽者膩歪,我忍你很久了。」

  杜俞笑臉尷尬。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放在竹椅上,腳尖一踩地上那把劍仙,輕輕彈起,被他握在手中,「你就留在這裡,我出門一趟。」

  杜俞自然不敢質疑前輩的決定,小心翼翼問道:「前輩何時返回宅子?」

  陳平安笑道:「去一趟幾步路遠的郡守衙署,再去一趟蒼筠湖或是黑釉山,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杜俞鬆了口氣。

  陳平安走出鬼宅。

  杜俞對著那只朱紅色酒壺,雙手合十,彎腰祈禱道:「有勞酒壺大爺,多多庇護小的。」

  當鬼宅大門打開後,那位白衣謫仙人真正現身。

  原本起勁喧嘩的隨駕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不少百餘人一哄而散。人流中多是自認遭了無妄之災、損失慘重的富貴門戶裡邊,那些個給家主派來此處討要錢財的僕役家丁,以及從隨駕城各處趕來湊熱鬧的地痞,還有不少想要見識見識什麼是劍仙的任俠少年。

  雖然人人都說這位外鄉劍仙是個脾氣極好的,極有錢的,並且受了重傷,必須留在隨駕城養傷很久,這麼長時間躲在鬼宅裡邊沒敢露面,已經證明了這點。可天曉得對方離了鬼宅,會不會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一位什勞子的劍仙,瘦死駱駝比馬大,還是要小心些。

  剛好有一夥青壯男子正推著一輛糞車飛奔而來,大笑不已,原本他們正為自己的豪邁之舉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竪大拇指、高聲喝彩,推起糞車來,更加起勁賣力,離著那棟鬼蜮森森、無人敢住的宅子不過二三十步路了。結果那手持長劍的白衣仙人,剛好開門走出,並且直直望向了他們。

  三位常年在隨駕城遊手好閒的年輕男子,頓時呆若木雞,兩腿挪不動路。

  不但如此,還有一人從街巷拐角處姍姍走出,然後逆流向前,她身穿縞素,是一位頗有姿色的婦人,懷中抱有一位猶在繈褓中的嬰兒,倒春寒時節,天氣尤為凍骨,孩子不知是酣睡,還是凍傷了,並無哭鬧,她滿臉悲慟之色,腳步越來越快,竟是越過了那輛糞車和青壯男子,撲通一聲跪倒在街上,仰起頭,對那位白衣年輕人泣不成聲道:「神仙老爺,我家男人給倒塌下來的屋舍砸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以後還怎麼活啊?懇請神仙老爺開恩,救救我們娘倆吧!」

  婦人哭天哭地,撕心裂肺,似乎馬上就要哭暈過去。

  躲在街巷遠處的百姓開始指指點點,有人與旁邊輕聲言語,說好像是芽兒巷那邊的婦人,確實是去年開春成的親。

  可憐人吶。

  陳平安蹲下身,「這麼冷的天氣,這麼小的孩子,你這個當娘親的,捨得?難道不該交予相熟的街坊鄰居,自己一人跑來跟我喊冤訴苦?嗯,也對,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還在意這個作甚。」

  婦人楞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沒有想到這位年輕劍仙是如此措辭,一時間有些發蒙。

  然後只見那個年輕人微笑道:「我瞧你這抱孩子的姿勢,有些生疏,是頭一胎?」

  婦人驟然間哀嚎起來,什麼話也不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說道:「等會兒,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與你擦身而過,你就要高高舉起手中的孩子,與我說,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與其害得這個可憐孩子一輩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讓他下輩子再投個好胎,這輩子是爹娘對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鐵石心腸的神仙,隨後你再一頭撞死,求個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團圓?還是說,我說的這些,已經比別人教你的更多了?」

  婦人只是悲慟欲絕,哀嚎不已,教人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陳平安瞥向遠處那個開口道破婦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後者臉色微變,飛快離開,身形沒入小巷。

  那個匆忙逃遁之人,眼前坐地哭喊的婦人,隱匿於糞桶中伺機而動的江湖刺客。

  應該都是些對方幕後指使自己都不覺得能夠成事的小算計,純粹就為了噁心人?

  陳平安覺得有些意思。

  蒼筠湖殷侯肯定暫時沒這膽子,寶峒仙境范巍然則沒這份彎彎腸子,那個始終沒見過的黃鉞城葉酣?或是那位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隨駕城某位官員胥吏之手?反正這練氣士、市井婦人和武夫三人,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被誰送來找死的,之所以來這裡送死,自然各有各的緣由和安排。

  怎麼辦呢?

  因為陳平安覺得自己是真的被噁心到了。

  婦人眼前一花。

  竟然沒了那位年輕白衣仙人的身影。

  婦人一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舉起那繈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在這之前,她轉頭望向街巷那邊,竭力哭喊道:「這劍仙是個沒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不安是半點都沒有啊!如今我娘倆今天便一並死了,一家三口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婦人將那孩子狠狠砸向街上,希冀著可莫要一下子沒摔死,那可就是大麻煩了,所以她卯足了勁。

  自己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都在這一下上邊了。

  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曉得是那陌生漢子從哪裡找來的,至於那個剛死沒多久的男人,莫名其妙就沒了,倒還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男人,不過那種管不住褲襠更管不住手的無賴貨色,好賭好色,一點家底都給他敗光了,害得自己過門後,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早死早好,自己摔死了孩子,只需要一頭撞向牆壁,磕個頭破血流嚇唬人而已,然後裝暈便是,又不用真死,那麼前邊得手的那一大袋子金銀,加上事成之後的又一袋子,以後隨便找個男人嫁了,當個穿金戴銀的闊夫人,還難?

  砸出孩子之後,婦人便有些心神疲憊,癱軟在地。

  然後她驀然睜大眼睛。

  只見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時又蹲在了身前,並且一手托住了那個繈褓中的孩子。

  陳平安站起身,抱起孩子,用手指挑開繈褓棉布一角,動作輕柔,輕輕碰了一下嬰兒的小手,還好,孩子只是有些凍僵了,對方約莫是覺得無需在一個必死無疑的孩子身上動手腳。果然,那些修士,也就這點腦子了,當個好人不容易,可當個乾脆讓肚腸爛透的壞人也很難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只是當他望向那懷中的孩子,便自然而然眼神溫柔起來,動作嫻熟,將繈褓棉布將孩子稍稍裹得嚴實一些,並且極有分寸地散發手心熱量,溫暖繈褓,幫著抵禦這凍骨春寒。

  天底下就沒有生下來就命該受苦遭災的孩子。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倒掠,如一抹白虹斜掛,返回鬼宅院中。

  杜俞大概是覺得心裡邊不安穩,那張擱放養劍葫的椅子,他自然不敢去坐,便將小板凳挪到了竹椅旁邊,老老實實坐在那邊一動不動,當然沒忘記穿上那具神人承露甲。

  杜俞見著了去而復還的前輩,懷裡邊這是……多了個繈褓孩子?前輩這是幹啥,之前說是走夜路,運道好,路邊撿著了自己的神人承露甲和煉化妖丹,他杜俞都可以昧著良心說相信,可這一出門就撿了個孩子回來,他杜俞是真傻眼了。

  陳平安將孩子小心翼翼交給杜俞,杜俞如遭雷擊,呆呆伸手。

  陳平安皺眉道:「撤掉甘露甲!」

  杜俞嚇了一跳,連忙撤去甘露甲,與那顆始終攥在手心的煉化妖丹一起收入袖中。

  動作僵硬地接過了繈褓中的孩子,渾身不得勁兒,瞧見了前輩一臉嫌棄的神色,杜俞欲哭無淚,前輩,我年紀小,江湖經驗淺,真不如前輩你這般萬事皆懂皆精通啊。

  陳平安叮囑道:「我會早點回來,孩子稚嫩,受了些風寒,你多注意孩子的呼吸,你散發靈氣溫養孩子體魄的時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分寸,一有問題,離開鬼宅的時候,就拿上養劍葫,去找經驗老道的藥鋪郎中。」

  杜俞小雞啄米。

  陳平安想了想,手腕一擰,手心多出僅剩的那顆核桃,「砸出之後,威力相當於地仙修士的傾力一擊,無需什麼開門口訣,是個練氣士就可以使用,哪怕是下五境的體魄孱弱,也無非是吐幾口血,耗完靈氣積蓄而已,不會有太大的後遺症,何況你是洞府境巔峰,又是兵家修士,遇上事情,放心使用。」

  杜俞還抱著孩子呢,只好側過身,彎腰勾背,微微伸手,抓住那顆價值連城的仙家至寶。

  杜俞心中大定。

  難得前輩有如此絮叨的時候。

  不過不知為何,這會兒的前輩,又有些熟悉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不再手持劍仙,再次將其背掛身後,「你們還玩上癮了是吧?」

  杜俞哀嘆一聲,熟悉的感覺又沒了。

  默默告訴自己,就當這是前輩用心良苦,幫你杜俞砥礪心境來著。

  前輩已然不見。

  無靈氣漣漪,也無清風些許。

  彷彿與天地合。

  杜俞抱著孩子,輕輕搖晃,不敢動作稍大,害怕晃醒了那孩子,他娘的老子這輩子對那些江湖女俠,都沒這麼溫柔過,杜俞低頭望去,感慨道:「小娃兒,你福氣比天大嘍。」

  一條寂靜無人的狹窄巷弄中。

  漢子背靠牆壁,咽了口唾沫,好像沒追來?

  為了掙那顆小暑錢,真是燙手。

  與自己接頭的那位譜牒仙師,雖說瞧著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錢的,可神仙錢做不得假,不拿就是死,不拿了乖乖辦事還能如何。找了個隨駕城胥吏,差不多的手段,給了他一袋銀子,不拿也是死,那胥吏倒也不蠢,便幫他找到了芽兒巷那麼一對狗男女,才有了今天的這些。

  這位山澤野修摸出那顆小暑錢,展顔一笑,喃喃耳語,譜牒仙師真是不把錢當錢的貨色,這等買賣,希望再來一打。

  耳畔有人微笑道:「你也不錯啊,不把人命當命。」

  漢子僵硬轉頭,瞧見了那個手搖摺扇的白衣謫仙人,就站在幾步外,自己竟然渾然不覺。

  漢子顫聲道:「大劍仙,不厲害不厲害,我這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那個教我做事的夢梁峰譜牒仙師,也就是嫌做這種事情髒了他的手,其實比我這種野修,更不在意凡俗夫子的性命。」

  漢子擠出笑容,「這位大劍仙,你是不知道,那芽兒巷婦人天生一副蛇蠍心腸,她男人更是該死的骯髒貨色,這等市井人物,也虧得就是資質不行,只能在爛泥裡打滾,不然給他們當成了修道之人,做起壞事來,那才叫一絕。」

  那位白衣劍仙微笑道:「不問心,只看事。不然天底下能活下多少?你覺得呢?」

  漢子點頭道:「對對對,劍仙大人說得都對。」

  然後他聽到那位連天劫都能扛下而不死的外鄉劍仙,略帶訝異語氣問自己,「一個夢梁峰的小小譜牒仙師,殺幾個市井百姓,尚且覺得髒了手,那你覺得我身為劍仙,殺你髒不髒手?若非如此,街上求財的婦人,推糞車找樂子的市井地痞,還有那個躲在糞桶裡吃屎的刺客,我為何不殺?」

  漢子雙手托起那顆小暑錢,深深彎腰,高高舉手,諂媚笑道:「劍仙大人既然覺得髒了手,就發發慈悲心腸,乾脆放過小人吧,莫要髒了劍仙的神兵利器,我這種爛蛆臭蟲一般的存在,哪裡配得上劍仙出劍。」

  「仙家術法,山上千萬種,需要出劍?」

  聽到這句話後,漢子大汗淋漓,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這會兒,覺著我像是與你們一個德行的惡人,才覺得怕了?」

  那謫仙人以手中合起摺扇,輕輕敲打腦袋,意態慵懶,輕聲笑道:「惡人眼前不言語,好人背後戳脊梁。悶葫蘆是你們,眉飛色舞也還是你們。怪也,妙也。」

  漢子不是不想逃,是完全手腳不聽使喚了。

  那人說道:「來,容你撐開嗓子喊一句『劍仙殺人了』,若是喊得滿城皆聞,我可以饒你一饒。」

  漢子使勁搖頭,硬著頭皮,帶著哭腔說道:「不敢,小的絕不敢輕辱劍仙大人!」

  那人哦了一聲,道了一句那你可就慘了,不等野修言語,他以摺扇輕輕拍在那位野修的腦袋上,然後隨手揮袖,拘起三魂七魄在手心,以罡氣緩緩消磨之。

  如果所有好人,只能以惡人自有惡人磨來安慰自己的苦難,那麼世道,真不算好。

  至於那顆小暑錢,就那麼摔在了屍體的旁邊,最終滾落在縫隙中。

  一襲白衣,緩緩走出小巷。

  片刻之後,一道金色劍光拔地而起,有那白衣仙人御劍離開隨駕城,直直去往蒼筠湖。

  從城中鬼宅那邊,有一抹幽綠飛劍,尾隨而去。

  ————

  夢粱國京城的國師府當中。

  兩位大修士,隔著一座碧綠小湖,相對而坐。

  一位青衫白髮如那沒有功名的老儒,一位弱冠歲數的年輕男子,前者膝蓋上趴著一隻奄奄一息的小猴兒,後者腰間有一條似乎處於酣眠中的青色小蛇,額頭已然生角,青蛇首尾銜接,如同一根青腰帶。

  儒衫老人身後遠處,站著一位臉色慘白的狐魅婦人,姿色一般,但是眼神嫵媚,這會兒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後,與那年輕人隔著一座小湖,她依舊有些戰戰兢兢。畢竟那個「年輕人」的威名,太過嚇人。名為夏真,曾是一位一人占據廣袤山頭的野修,從未收取嫡傳弟子,只是豢養了一些資質尚可的奴婢童子,後來將那座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轉手讓出,只將一棟仙府以大神通搬遷離開,從此在整個北俱蘆洲東南版圖消失,杳無音信。

  正是這位大仙,與自家主人做了那樁秘密約定。

  只是狐魅只知道當年主人以巨大代價,在十數國邊境畫出一座隔絕靈氣往來的雷池後,主人以此消耗大量本命真元的通天手段,為的就是鎮壓那件行蹤不定的功德異寶,最終將其收入囊中。而這個夏真,則與主人結成盟友,以先前山頭贈予附近兩個大門派,作為交換,他得以將歷來靈氣相對稀薄的十數國不毛之地,作為自家禁臠,就像夏真此刻身前的那座……小湖。

  雙方各取所需,各有長遠謀劃。

  但是狐魅如何都沒有想到,本該在十數國疆域之外閉關修道的主人,竟然會搖身一變,早早成了這夢粱國土生土長的國師大人!

  早年按照銀屏國那邊的諜報顯示,關於夢粱國的形勢,她自然是有所耳聞的,主人應該先是從一位夢粱國小郡寒族出身的「少年神童」,得以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光耀門楣,進入仕途後,有如天助,不但在詩詞文章上才華橫溢,並且極富治政才幹,最終成為了夢粱國歷史上最年輕的一國宰相,不惑之年,就已經位極人臣,然後突然就辭官退隱,傳聞是得遇仙人傳授道法,便掛印而去,當年舉國朝野上下,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實意的萬民傘。

  歸隱山林後,潛心煉丹修道,短短十年後,便修成了仙法神通,當時狐魅還覺得是個笑話來著,當做裝神弄鬼的把戲罷了。夢粱國京城和地方祥瑞大顯,連綿不絕,被剛剛登基沒多久的夢粱國新帝,親自去往仙山,將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敕封為一國國師,當官時,國富民安,成仙後,風調雨順,這夢粱國簡直就是在此人一力之下,變成了路不拾遺的世外桃源,廟堂上文武薈萃,地方上官民和睦,先後兩任皇帝在此人輔佐下,勵精圖治,卻從不擅自開啓邊釁。

  在隨駕城被那些修士追殺過程中,這頭狐魅斷了兩根尾巴,傷了大道根本,但是主人現身後,不過是將她與那同僚一起帶往這座夢粱國京城國師府,至今還沒有封賞一二,這讓狐魅有些自怨自艾,失去了那個銀屏國皇后娘娘的尊榮身份,重新回到主人身邊當個小小婢女,竟是有些不習慣了。

  夏真微笑道:「恭喜道友,得償所願。開宗立派,指日可待。」

  儒衫老人淡然道:「我自會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剩餘禁制,外邊的靈氣便要緩緩傾斜倒灌,百年之內,就會是一個個修道胚子湧現的大年份,至於何露晏清之流,如今年紀還小,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金丹可期。道友一門之內,若是能夠同時出現七八位金丹地仙,亦是開宗立派的雄厚根本,同喜同賀。」

  夏真眼神真誠,感慨道:「比起道友的手段與謀劃,我自愧不如。竟然真能得到這件功德之寶,並且還是一枚先天劍丸,說實話,我當時覺得道友最少有六成的可能,要打水漂。」

  夏真瞥了眼那只腹部熠熠生輝的小猴兒,佩服不已,這個原本已經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傢伙,竟然能夠隱姓埋名,不但逃過了各方勢力的覬覦殺心,然後更是膽大包天,就這麼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最終以造福一國的功德之身,天經地義地占據一件功德之寶,這份算計,當得起元嬰身份。

  老人笑道:「道友你捨得一座風水寶地,換來這誰也瞧不上眼的十數國版圖,亦是大手筆,大魄力。只要經營得當,定然可以百年回本,然後大賺千年。」

  一人求寶,一人求才。

  兩大元嬰聯手,才造就了這番大格局。

  最終結果,皆大歡喜。

  只不過雙方心知肚明,只要其中一人,不管是誰,能夠率先躋身上五境,之後的形勢可就不好說了。

  真要能夠開宗立派,誰都會嫌棄自己地盤太小。

  當老人撤去那座雷池後,靈氣倒灌十數國,夏真豈會眼睜睜看著那些浩浩蕩蕩的靈氣,隨意流散,浪費在一群雞犬打架多年的螻蟻身上?

  至於范巍然、葉酣帶著那麼一大幫子廢物,都沒能從狐魅和老者兩人手上搶走那件異寶,其實夏真算不上有多少惱火,那些靈氣才是自己的大道根本,其餘的,就莫要貪心了,當初雙方元嬰盟約,不是兒戲,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占盡的好事,既然形勢大好且穩妥,你煉化你的功德之寶,涉險轉為劍修便是,我鯨吞我的靈氣,同樣有望破開層層瓶頸,快速躋身上五境。小聰明,必須要有,但不能一輩子都靠小聰明吃飯,地仙就該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

  夏真似乎記起一事,「天劫過後,我走了趟隨駕城,被我發現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請說。」

  夏真雙手撐在那青色「腰帶」上,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看錯,外鄉劍修背著的那把劍,是一件半仙兵!我廝殺搏命,還算有那麼點兒本事,可惜煉化一道,卻是庸碌不堪,恰巧道友你精通煉法,不如你我再簽訂契約,當一回盟友?」

  老人雙眼精光綻放,只是轉瞬即逝。

  若是法寶,他毫無興趣,如今煉化那件功德蘊藉的先天劍丸,才是未來成為上五境的立身之本,耽誤一天都要心疼。

  可若是一件半仙兵?

  不過老人很快就收斂心神。

  這麼稀罕的物件,這夏真是自己爹還是自己兒子不成,要好心告訴自己?

  所以這位身份暫時是夢粱國國師大人的老元嬰,擺手大笑道:「道友取走便是,也該道友有這一遭機緣。至於我,就算了。成功煉化此物之前,我行事有著諸多禁忌,這些天大的麻煩,想必道友也清楚,以道友的境界,打殺一個受了傷的年輕劍修,肯定不難,我就在這裡預祝道友馬到成功,入手一件半仙兵!」

  夏真笑著點頭,老人如此謹慎,也不覺得奇怪,雙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嬰,輕易就咬鈎,萬萬活不到今天。

  咱們這些殺人越貨不眨眼的人,夜路走多了,還是需要怕一怕鬼的。

  這句夏真在少年歲月就銘記在心的言話,夏真過了無數年還是記憶猶新,是當年那個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師父,這輩子留給他夏真的一筆最大財富。而自己當時不過二境而已,為何能夠險之又險地殺師奪寶取錢財?正是因為師徒二人,不小心撞到了鐵板一塊。

  所以之後悠悠歲月,夏真每當發現自己志得意滿之時,就要翻出這句陳芝麻爛穀子的言語,默默念叨幾遍。

  夏真起身笑道:「道友無需相送。」

  儒衫老人一手抓起那只小猴兒,仍是起身相送,「道友也放心,我近期便會離開夢粱國。」

  夏真身形化虹遠去,瞬間小如芥子,破開一座低垂雲海,逍遙遠遊。

  這位夢粱國國師晃了晃手中小猴子,仰頭笑道:「竟然忍得住不出手,難為這個夏真了。」

  遠處狐魅和乾瘦老者,恭恭敬敬,束手而立。

  狐魅輕聲道:「主人,一把半仙兵,真就不放著不管了?雖說夏真得之意義不大,可主人……」

  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將整只猴子關押進入小天地。

  他轉頭說道:「我在這夢粱國,彈丸之地,消息阻塞,遠遠不如夏真消息靈通,你要是眼饞那件半仙兵,你去幫我取來?」

  狐魅不敢言語,而且大氣都不敢喘。

  自己的身份已經被黃鉞城葉酣揭穿,再不是什麼銀屏國的紅顔禍水,只要返回隨駕城那邊,泄露了蹤跡,只會是過街老鼠。

  儒衫老人譏笑道:「一個捨得去扛天劫的劍修,一個敢顯露半仙兵的年輕人,是軟柿子?若真是的話,夏真自己不去拿捏,偏要好心好意,當面泄露這個天機?何況半仙兵一旦認主,尤其是它們侍奉的主人身死,失控後是怎麼個慘烈光景,你們啊,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半點輕重利害。」

  雲海之中,夏真不再化虹御風,而是雙手負後,緩緩而行。

  夏真神色無奈,自言自語道:「既然是來自披麻宗,那就不去招惹了吧?」

  夏真回望一眼夢粱國京城,得了那顆先天劍丸,又剛好有一把半仙兵的佩劍現身,如此命中注定的福緣,你也忍得住?

  膽兒如此小,怎麼當的野修?當了幾十年夢粱國的凡俗夫子,倒是修心養性得真不錯。

  夏真伸出一隻手,說了幾個名字,剛好一手之數。

  再多,就要耽誤自己的大道了。

  范巍然,好使喚,葉酣,比較聰明,何露,資質好,晏清,也不差,那個翠丫頭,有點小古怪。

  夏真又抬起一隻手,報了五個名字,皆是暫時歲數不大、境界不高的人物。

  夏真在雲海上閒庭信步,看著兩隻手掌,輕輕握拳,「十個他人的金丹,比得上我自己的一位玉璞境?不如都殺了吧?」

  只是夏真很快搖搖頭,「算了,不急。就留下五個金丹名額好了,誰有望躋身元嬰就殺誰,剛好騰出位置來。」

  夏真雙手按住青腰帶,「這傢伙,還是厲害。當初不知為何他非要在誓約當中,非要我壓制十數國武運,不許出現金身境修士。原來是為了讓十數國減少兵戈戰事,好讓他這個藏頭藏尾的夢粱國宰相、國師,不造殺業,安心積攢功德。」

  夏真伸了個懶腰。

  沒來由想起那天劫一幕。

  這位元嬰野修的心情便凝重起來。

  難道是與那劉景龍、楊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一?可瞧著不像啊,仔細推敲後,明顯一個都不符合。

  夏真停下身影,環顧四周,微笑道:「不知是哪位道友?為何不敢現身一見。」

  視野盡頭,雲海那一端,有人站在原地不動,但是腳下雲海卻驀然如浪花高高湧起,然後往夏真這邊撲面迎來。

  夏真紋絲不動,輕輕拍了一下腰間那條已成氣象的化蛟青蛇,在心中微笑道:「不用理會。近身廝殺,正合我意。」

  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風塵僕僕,神色倦怠不已,當那翹起雲海如一個浪頭打在灘頭上,飄然落地,緩緩向前,像是與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嘴上不斷埋怨道:「你們這傢伙,真是讓人不省心,害我又從海上跑回來一趟,真把老子當跨洲渡船使喚了啊?這還不算什麼,我差點沒被惱羞的小泉兒活活砍死。還好還好,所幸我與那自家兄弟,還算心有靈犀,不然還真察覺不到這片的狀況。可還是來得晚了,晚了啊。我這兄弟也是,不該如此報復對他痴心一片的女子才是,唉,罷了,不這樣,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個兄弟了。再說那女子的痴心……也確實讓人無福消受,過於霸道了些。怨不得我家兄弟的。」

  那人繼續碎碎念叨個沒完沒了,「你們這北俱蘆洲的風水,跟我有仇咋的,就不能讓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我當年在這兒處處與人為善,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我可是你們北俱蘆洲上門女婿一般的乖巧人兒,不該如此消遣我才對……」

  口無遮攔,胡說八道。

  夏真聽得十分迷糊,卻不太在意。

  一位得道之人,哪個會在言語上泄露蛛絲馬跡。而且這麼一嘴嫻熟的北俱蘆洲雅言,你跟我說是什麼跨洲遠遊的外鄉人?

  眼前這位,是張生面孔,千真萬確,不是什麼障眼法,除非仙人境的山巔修士,障眼法在自己這邊,任你是玉璞境,不管用。

  那人腳下雲海紛紛散去。

  境界不低,卻喜好顯擺這類雕蟲小技。

  夏真不但沒有後退,反而緩緩向前了幾步,笑問道:「敢問道友名諱?」

  那人猶豫了一下,後退兩步,回答道:「小名周肥,大名……就不說了吧,我怕你家中或是師門裡有女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

  夏真依舊氣定神閒,「不知道友阻我去路,所為何事?」

  自稱周肥的男子,確實天生好皮囊,雲海之上,玉樹臨風。

  他哭喪著臉道:「算我求你們了,行不行,中不中,你們這幫大爺就消停一點吧,能不能讓我好好返回寶瓶洲?嗯?!」

  夏真嘆了口氣,滿臉歉意道:「道友再這麼打機鋒,說些沒頭沒腦的昏話,我可就不奉陪了。」

  那明顯是用了個化名的周肥楞了一下,「我都說得這麼直白了,你還沒聽懂?親娘哎,真不是我說你們,如果不是仗著這元嬰境界,你們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計?」

  夏真這下子總算明白無誤了。

  是給那位年輕劍仙找回場子來了?

  夏真環顧四周,嘖嘖出聲,「就你一個對吧?聽沒聽過一句話,十丈之內,我夏真可殺元嬰?」

  然後那人雙腳並攏,一個蹦跳直接進入五丈之內,好似自己找死一般,「好了,現在讓我姜尚真幫你開開竅。」

  夏真差點當場崩潰。

  北俱蘆洲一向眼高於頂,尤其是劍修,更是目中無人,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感覺都是廢物,境界是廢物,法寶是廢物,家世是廢物,全都不值一提。

  但是也有幾個別洲外鄉來的異類,讓北俱蘆洲很是「念念不忘」了,甚至還會主動關心他們返回本洲後的動靜。

  就比如……中部和北方各有一位大劍仙揚言要親手將其斃命的那個……桐葉洲姜尚真!

  ————

  蒼筠湖龍宮內。

  又是一場盛大聚會。

  湖君殷侯這次沒有坐在龍椅下邊的臺階上,站在雙方之間,說道:「方才飛劍傳訊,那人朝我蒼筠湖御劍而來。」

  除了范巍然冷笑不已,葉酣不動如山,與那對金童玉女還算震驚,其餘雙方震動不已,嘩然一片。

  湖君殷侯臉色不善,「葉酣,我的葉大城主,先前是誰說來著,這位外鄉劍仙受了重創,會被咱們鈍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咱們這都才剛剛布局,人家就殺到我蒼筠湖老巢來了,接下來怎麼講?諸位跑路四散,被各個擊破,還是待在這裡,先揉揉膝蓋,等下方便跪地磕頭?」

  何露鎮定自若,手持竹笛,站起身,「一陣設在隨駕城外,另外一陣就設在這蒼筠湖,再加上湖君的龍宮自身又有山水陣法庇護,我倒是覺得可以門戶大開,放他入陣,我們三方勢力聯手,有我們城主在,有范老祖,再加上兩座陣法和這滿座百餘修士,怎麼都相當於一位仙人的實力吧?此人不來,只敢龜縮於隨駕城,咱們還要白白折損誘餌,傷了大家的和氣,他來了,豈不是更好?」

  湖君殷侯大怒道:「何小仙師說得輕巧!這蒼筠湖可是我積攢千年的家業,你們撐死不過是壞了一座符陣的些許神仙錢,到時候打得天昏地暗,屍橫遍地,龍宮傾塌,最終即便慘勝了,誅殺了惡獠,若是還按照先前說好的的分賬,到時候我白白搭進去一座龍宮,豈不是要活活哭死?」

  何露笑容燦爛,「蒼筠湖兩成,寶峒仙境四成,我們黃鉞城四成,這是先前的分賬,現在我們黃鉞城可以拿出一成來,彌補湖君。此外,還是老規矩,若是誰看中了某件法寶,志在必得,便三方一起先合計出個大家都認可信服的公道價格,折算成雪花錢或是小暑錢,再加上溢價,就當是感謝其餘兩方的割愛。」

  說到這裡,何露望向對面,視線在那位寤寐求之的女子身上掠過,然後對老嫗笑道:「范老祖?」

  原本似乎犯困打盹的老嫗笑了笑,「可以,我們寶峒仙境也願意拿出一成收益,酬謝蒼筠湖龍宮。」

  湖君殷侯望向葉酣,後者輕輕點頭。

  湖君殷侯這才滿意。

  何露不再言語。

  蒼筠湖龍宮上上下下,看著這位豐神玉朗的俊美少年,都有些心神搖曳,欽佩不已。

  若非此子並非黃鉞城葉酣的子嗣,而黃鉞城的城主之位,又歷來不外傳別姓他人,不然就憑葉酣那兩個廢物兒子,怎麼跟何露爭搶?

  大殿偏門那邊,懸掛一道琳琅滿目的珠簾,有貌美女子輕輕掀起簾子一角,含情脈脈,望向那位談笑風生的俊美少年。

  世間竟有如此出彩的少年郎。

  以前那些皮囊還算湊合的窮酸文士、權貴子弟,真是加在一起,都遠遠不如這位黃鉞城何郎。

  真是一位從哪些稗官野史、文人筆札上,翩然走出的俊俏郎,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謫仙人呢。

  ————

  隨駕城鬼宅。

  杜俞抱著那個依舊在繈褓中酣睡的孩子,無可奈何。

  然後杜俞猛然轉頭,看到那邊有個模樣俊逸的修長男子翻牆而入,雙足落地後,做了一個氣運丹田的把式。

  杜俞猛然起身,如臨大敵,瞥了眼椅子上的朱紅酒壺,竟然沒有飛劍掠出。

  杜俞有些絕望了。

  手心攥緊那顆前輩臨行前贈送的核桃。

  那人舉起雙手,笑道:「莫緊張莫緊張,我叫周肥,是陳……好人,現在他是用這個名字的吧?總之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意氣相投,這不發現這邊鬧出這麼大陣仗,我雖說修為不高,但是兄弟有難,義不容辭,就趕緊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我搭把手的地方。還好,你們這兒好找。我那兄弟人呢,你又是誰?」

  杜俞半點不信。

  那人指了指椅子上的酒壺,「裡邊兩把飛劍,走了一把,還留下一把護著你,如果不是認得我,它會不露面護著你?」

  杜俞稍稍相信一分而已。

  那人瞥了眼杜俞那只手,「行了,那顆核桃是很天下無敵了,相當於地仙一擊,對吧?但是砸壞人可以,可別拿來嚇唬自家兄弟,我這體魄比臉皮還薄,別一不小心打死我。你叫啥?瞧你相貌堂堂,龍驤虎步的,一看就是位絕頂高手啊。難怪我兄弟放心你來守家……咦?啥玩意兒,幾天沒見,我那兄弟連孩子都有了?!牛氣啊,人比人氣死人。」

  杜俞覺得自己的臉龐有些僵硬,他娘的怎麼聽著此人不著調的言語,反而別有韻味?真有點像是前輩的道上朋友啊?

  那人一路小跑到杜俞身前,杜俞一番天人交戰,除了死死攥緊手中那顆核桃之外,並無多餘動作。

  那人倒也識趣,提起杜俞那條板凳,放在稍遠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杜俞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沉聲道:「我叫杜俞,是鬼斧宮修士,是前輩讓我暫時看顧著這個孩子。」

  那個叫周肥的,立即竪起大拇指,滿臉仰慕道:「鬼斧宮,鼎鼎大名,仰慕已久!」

  杜俞問道:「你真是前輩的朋友?」

  周肥笑道:「千真萬確,如假包換。」

  杜俞哪敢完全相信。

  那周肥笑道:「我那兄弟,是不是比較喜歡……講道理,講規矩?而且這些道理和規矩,你一開始肯定不太當真,覺得莫名其妙,對吧?」

  杜俞如釋重負,整個人都垮了下來。

  杜俞疑惑道:「你真聽說過我們鬼斧宮?」

  周肥點頭道:「你不剛剛自我介紹了嗎?有你這樣的高手坐鎮,我趕忙心生佩服一二,不也正常?」

  杜俞苦笑道:「既然你是前輩的朋友,也一定是世外高人了,就莫要取笑我杜俞了,我算哪門子的高手。」

  但是那人卻說道:「你這還不算高手?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前輩,我那好兄弟,幾乎從來不信任何外人?嗯,這個外字,說不定都可以去掉了,甚至連自己都不信才對。所以杜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才讓他對你刮目相看。」

  杜俞搖搖頭,「不過是做了些許小事,只是前輩他老人家洞見萬里,估摸著是想到了我自己都沒察覺的好。」

  那人楞了半天,憋了許久,才來了這麼一句,「他娘的,你小子跟我是大道之爭的死敵啊?」

  不過那人很快搖頭,「罷了,先當你是同道中人的後生晚輩吧。」

  然後那人氣呼呼站起身,不知怎麼,他就站在了杜俞身前,輕輕掀開繈褓一角,然後掐指一算,點點頭,喃喃自語道:「小小因果,帶走無妨,也好幫他省去些沒必要的小麻煩,哪有一個遊俠帶著個小孤兒遊歷四方的道理,那還怎麼討仙子們的歡心。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做這麼多了。這孩子,勉强有些修行資質,萬事不怕,就怕有錢嘛。小娃兒,算你上輩子積德,先後碰到我們兄弟二人。」

  不知不覺,杜俞雙手一輕,那孩子就給周肥拿走了。

  杜俞一個激靈,下意識就跟此人拼命。

  他杜俞這輩子的生死富貴,以及爹娘和師門的安危,可都交待在這棟小宅院了。

  那人笑道:「行了,你回頭就告訴我那兄弟,就說這小娃兒,我周肥帶去寶瓶洲安置了,讓他安心遠遊便是,出不了差池。」

  杜俞眼眶通紅,就要去搶那孩子,哪有你這樣說拿走就拿走的道理!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將杜俞定身在原地,他眨了眨眼睛,「我聽說過鬼斧宮了,那你聽說過姜尚真嗎?生薑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杜俞差點給繞進去了,既驚懼又憤怒,猛然醒悟後,吼道:「我是你姜尚真大爺!孩子還我!」

  那人伸出手掌,輕輕覆蓋繈褓,免得給吵醒,然後伸出一根大拇指,「好漢,比那會打也會跑、勉强有我當年一半風采的夏真,還要了得,我兄弟讓你看門護院,果然有眼光。」

  杜俞是真沒聽說過什麼姜尚真。

  但是接下來姜尚真接下來就讓他長了見識,手腕一抖,拿出一枚金色的兵家甲丸,輕輕拋向杜俞,剛好擱放在無法動彈的杜俞頭頂,「既然是一位兵家的絕頂高手,那就送你一件符合高手身份的金烏甲。」

  然後那人在杜俞的目瞪口呆中,用憐憫眼神看了他一眼,「你們鬼斧宮一定沒有好看的仙子,我沒有說錯吧?」

  杜俞腦子裡一片空白。

  那人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無聲無息。

  一個彈指聲響起,杜俞身形一晃,手腳恢復正常。

  接住那顆金色的兵家甲丸,有點沉。

  這是幹嘛呢。

  杜俞覺得做夢一般。

  畢竟福禍難測,即便手捧重寶,難免惴惴不安。

  ————

  蒼筠湖龍宮那邊,湖君殷侯第一個大驚失色,「大事不好!」

  葉酣和范巍然亦是對視一眼。

  隨後才是晏清猛然抬頭,望向大門那邊。

  一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順著晏清的視線,才看向大殿門外。

  先是整座龍宮都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然後一襲白衣御劍而至,只見他手持劍鞘,飄然落地之後,大步跨過宮殿門檻,長劍自行歸鞘。

  最後才是一串如同湖中春雷震動的聲響,竟是被此人遠遠落在身後。

  那位白衣劍仙面帶笑意,腳步不停,握著那劍鞘,輕輕向前一推,將那長劍拋出劍鞘,一個翻轉,劍尖釘入龍宮地面,劍身傾斜,就那麼插在地上。

  那人瀟灑站定之際,兩隻雪白大袖猶是飄搖,他一手負後,一手伸向地上那把劍,諸人只聽他微笑道:「憑君自取。」

  但是接下來的那句話,比上一句話更讓人心寒,「取劍不成,那就留下頭顱。」

  第三句話,卻又讓人心弦稍稍一鬆。

  除了某位同樣是一襲白衣的少年郎,何露。

  「何露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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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9 00:41:35
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零七章 如神祇高坐

  何露臉色鐵青。

  以老嫗范巍然為首的寶峒仙境練氣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臉色都有些複雜。

  照理說這是看到了難得的熱鬧,還是個天大的熱鬧,可就怕看完了熱鬧,自己也成了熱鬧。

  至於黃鉞城葉酣那邊的練氣士,則一個個看上去義憤填膺,不過敢出聲的,一個都沒有。

  兩撥修士心中恨極了蒼筠湖,什麼狗屁龍宮山水大陣,刀切豆腐劍削泥嗎?!

  湖君殷侯一言不發,站在原地,視線低垂,只是看著地面。

  這就很有嚼頭了,富貴人家給人砸爛了一堵黃泥牆,還要吆喝幾聲,自家龍宮大陣給人破開,損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錢,這位湖君也沒個屁要放?不都說蒼筠湖是銀屏國的頭把交椅嗎?一國之內,山上的五岳神祇,山下的將相公卿,都對蒼筠湖敬重有加,連湖君殷侯大搖大擺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龍袍,都從來無人計較。

  所以境界越低脾氣越燥的,不是沒有人想要挺身而出,對那身陷重重包圍之中年輕劍仙訓斥一二,這些原本想要當出頭鳥的小修士,還是希冀著能夠與何小仙師和黃鉞城那邊攢一份不花錢的香火情,只是不等發聲,就都給各自身邊老成持重的修士,或師門前輩或道上好友,紛紛以心湖漣漪告之。歸根結底,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邊莽夫連累。一位劍仙的劍術,既然連天劫都能扛下,那麼隨隨便便劍光一閃,不小心誤殺了幾人又不奇怪。

  范巍然嘴角再無冷笑,瞧著有些神色木訥。

  黃鉞城城主葉酣轉過頭,望向那位一劍連破兩大陣的白衣劍仙,問道:「劍仙一定要不死不休,魚死網破才肯罷休?」

  那白衣劍仙只是隨手將手中劍鞘往地上一擲,插入地面,取出了別在腰上的摺扇,既不看葉酣,也不看何露,他以摺扇輕輕敲打手心,滿臉笑意,視線游曳,從右手邊一位盤腿而坐的白髮老翁開始,從上座往靠近龍宮大殿門口的下座,一個個往下打量,「聽說有某位夢梁峰的仙師,想法新奇,竟然請了一位江湖宗師在糞桶裡吃屎,是誰,站起來讓我仰慕一二,若是懶得起身,舉個手就可以。」

  寶峒仙境那邊,有一對年輕的負劍男女,面面相覷。

  眼前這位劍仙,不是當初清晨時分的隨駕城外邊,在路邊攤上吃餅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嗎?衣飾換了,神態變了,可那面容絕對沒錯!

  那位女子苦笑不已,師弟這張烏鴉嘴,城門口那邊,那肩頭蹲猴兒的老人,正是奪走那件仙家重寶的罪魁禍首,如今這位年輕遊俠,更是搖身一變,成了位橫空出世的劍仙!

  陳平安視線最後停留在位置居中的一撥練氣士身上。

  一個位置相對最靠近宮殿大門的漢子,縮了縮脖子。

  問了問題,無需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曉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淨,不願沾染他人是非的。

  當初城隍廟門口,詢問誰是陰陽司主官,城隍廟同僚的那個不約而同的小動作,那是相當的不拖泥帶水。

  現在如出一轍。

  陳平安抬起一手,一團原本拳頭大小的魂魄黑霧,已經被罡氣消磨得只剩棗核大小,以一根手指輕輕旋轉,絲絲縷縷的罡氣將其纏繞,如磨盤碾壓,陳平安笑問道:「這位我忘了問名字的野修,說你們夢梁峰的譜牒仙師,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我知道你們未必有這個腦子和膽子,所以是那葉大城主,還是何小仙師?」

  夢梁峰四位練氣士氣得咬牙切齒,不過坐姿仍是穩如磐石。

  陳平安笑道:「不想說就不說。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謀而後動的黃鉞城葉酣也好,智謀百出的何露也罷,交待你們辦這件事,有沒有幫你掏銀子?如果沒有的話,黃鉞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緩緩站起身,神色恢復正常,朗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也別嚷嚷什麼『何露先來』了,隨駕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這裡為止,我何露死了,自然是劍仙技高一籌,我何露無怨無悔,劍仙覺得如何?」

  葉酣微微一笑。

  不這樣賭,今天的蒼筠湖湖君宴席衆人,就是一盤散沙,離心離德,紙面上大概等於一個仙人的三方勢力,就會自行消散為一群烏合之衆。

  范巍然有些訝異,抬起視線,這是寶峒仙境老祖,第一次高看這黃鉞城少年一眼。

  以前只覺得何露是個不輸自家晏丫頭的修道胚子,腦子靈光,會做人,不曾想生死一線,還能如此鎮靜,殊為不易。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說的就是這少年吧。

  這種資質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葉酣好大的福氣,竟然能夠有此臂助。

  老嫗心中暗暗思量。

  難不成此次蒼筠湖龍宮宴席,渡過難關後,自己便乾脆答應了晏丫頭與他的那樁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個外姓人,注定無法繼承葉酣的黃鉞城,說不得還能靠著晏丫頭將她拐入寶峒仙境。此消彼長,既能將葉酣氣個半死,也能幫著自己門派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旦這對人人艶羨的金童玉女,成為神仙道侶後,雙雙躋身金丹境,青黃不接的黃鉞城只靠一個葉酣苦苦支撐。相信只要條件合適,到時候十數國山頭,大半都有可能是寶峒仙境的地盤,相信以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這筆賬,算得清楚。

  「葉酣,只要此人言語稍有不妥,就要引起衆怒,咱們莫要白白錯過何露辛苦掙來的機會。」

  所以范巍然立即以心聲告訴葉酣,「今天你我雙方,摒棄前嫌,精誠合作!都別再藏掖了,形勢危急,由不得我們各懷心思。」

  葉酣亦是果斷答應下來。

  「我還以為你要說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不過由此可見,隨駕城的諸多謀劃,真正操刀者,的確是你何露了。」

  陳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師如此有擔當,我敬你是一條漢子。行啊,就到你何露為止,取不走劍,我今天在這蒼筠湖龍宮,就只取你頭顱。」

  何露愣住。

  別說其他人,只說范巍然都感到了一絲輕鬆。

  那劍仙的答覆,真是讓人措手不及,可如果當真今天廝殺,點到為止,即便再多殺幾個,可只要不涉及寶峒仙境太多,范巍然何樂不為?先前與葉酣和黃鉞城的秘密約定,就此作廢便是。

  葉酣神色微變。

  陳平安以摺扇指向那把斜插在地上的劍仙,「何小仙師,莫要客氣,只管取劍。你死之後,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綳不住臉色,視線微微轉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師父葉酣。

  大殿偏門的珠簾那邊,走出一位貌美女子,惱火道:「你這廝!端的蠻橫,為何要如此仗勢淩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劍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這麼趕盡殺絕的……」

  隨著珠簾被掀起又落下,嘩啦啦作響,清脆如珠玉滾盤聲。

  湖君殷侯怒氣衝天,頭也不轉,一袖使勁揮去,「滾回去!」

  一袖子將那位龍女拍得撞碎珠簾,砰然一聲,應該是狠狠撞在了偏屋那邊的牆壁上,聽聲音,沒那第二聲,意味著那曼妙嬌軀根本沒落地,應該是陷進牆裡邊了。

  蒼筠湖湖君這一手,可不算輕巧,分量很足。

  陳平安望向那位身穿姹紫法袍的湖君,笑了笑,環仰頭顧四周,「好地方。」

  湖君殷侯作揖而拜,「劍仙大駕光臨寒舍,小小宅邸,蓬蓽生輝。」

  陳平安以手中摺扇點了兩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廟,一次,蒼筠湖上你我雙方熱手,小打一場,又一次,以龍宮聚攏各方豪傑,與隨駕城的我遙遙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話都說事不過三,加上這位仗義執言講道理的龍女,已經是第四次了,怎麼辦?」

  湖君殷侯沒有直腰起身,只是稍稍抬頭,沉聲道:「劍仙說怎麼辦,蒼筠湖龍宮就照辦!」

  那位白衣劍仙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師出手拔劍再說,萬一給他拔出了劍,豈不是你又要傻眼。現在早早撂下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語,會連累你們龍宮事後分賬,少賺許多神仙錢了。」

  湖君殷侯眼神哀憐,苦笑道:「劍仙風趣。」

  陳平安以摺扇指向坐在何露身邊的白髮老翁,「該你出場補救危局了,再不言語定人心,力挽狂瀾,可就晚了。」

  葉酣輕輕嘆了口氣。

  那個剛剛得了城主秘密言語傳授的老人,一時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後只能是銳氣喪失大半,硬著頭皮站起身,「那就讓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斗膽與劍仙聒噪幾句?」

  但是龍宮大殿之上,只聽那位劍仙輕聲言語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猶未盡?

  劍仙之行事言語,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轉過頭,因為身邊那個模樣嬌憨的翠丫頭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晏清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這個在師門從來言語無忌的丫頭別出聲。

  少女會心一笑,輕輕點頭,以心湖漣漪與晏清交流,「晏師姑,他在小小的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個模糊,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著他好像嫌棄咱們人少哩,磨石不夠大,影影倬倬有個城池輪廓,他約莫在想隨駕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這傢伙真狡猾啦,之前在蒼筠湖上,故意拿幾條傻不拉幾的蠢蛇兒淬煉體魄,這會兒又來。唉,晏師姑,你是曉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經常念叨的那種劍仙啦,現在不敢仰慕了,嚇死個人。」

  晏清只覺得匪夷所思,愈發心神憔悴。

  這是她自修道以來,從來沒有過的紊亂心境。

  師門用來潛性藏真的仙家心法無用,自家功夫的靜心凝神也無用。

  那位白衣劍仙突然喃喃自語,似乎有些無奈,「好吧,你說可以了,那就當是可以吧。」

  此人皮囊模樣,其實遠遠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殺力無窮的劍仙。

  這會兒龍宮大殿上落座衆人,都有些風聲鶴唳,疑神疑鬼,總覺得眼前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帶著道法深意,這位年輕劍仙……不愧是劍仙。

  陳平安轉頭對那個已經醞釀好措辭的白髮老翁,「閉嘴是最好。」

  一抹幽綠色劍光驟然現身,老翁神色劇變,一腳跺地,雙袖一搖,整個人化作一隻巴掌大小的折紙飛鳶,開始四處逃遁。

  那一口飛劍如影隨形。

  雪白紙鳶的逃跑路線也頗多講究,一次試圖掠出大殿門口,被飛劍在翅膀上刺出一個窟窿後,便開始在宴席案几上游曳,以那些東倒西歪的練氣士,以及幾案上的杯碗酒盞作為阻滯飛劍的障礙,如一只靈巧鳥雀繞枝飛花叢,不停穿針引線,險之又險,更嚇得那些練氣士一個個臉色慘白,又不敢當著黃鉞城和葉酣的面破口大駡,無比憋屈,心中憤恨這老不死的東西怎的就不死。

  陳平安望向何露,「最後一次提醒你取劍。」

  何露閉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葉酣緩緩起身,和顔悅色,問道:「劍仙雖說安然無恙,我們也未曾真正鑄成大錯,犯下死罪。可到底在這段時日,的的確確,是被我們叨擾了劍仙的清修,那麼能否讓我們黃鉞城牽頭,就由我葉酣親自出面,幫著劍仙彌補一二?」

  那位年輕劍仙笑著點頭,「自然可以。隨駕城城隍爺有句話說得好,天底下就沒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

  伸手一抓,將那把劍駕馭手中,隨手一劍橫抹,「說吧,開個價。」

  那劍仙的舉動太過出人意料,出劍更是風馳電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隨手將劍丟入劍鞘,衆人都沒有明白這一手,意義何在。

  那位在十數國山上,一向以溫文爾雅、雅量過人著稱於世的黃鉞城城主,突然暴怒道:「竪子安敢當面殺人!」

  所有人齊刷刷抬起頭,最終視線停留在那個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經墜地,如珠玉碎裂聲,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蹌後退數步,已經有鮮血滲出指縫間,這位少年謫仙人已經滿臉淚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頸,一手伸向葉酣,嗚咽顫聲道:「父親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繼而覺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記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點沒氣得白髮竪立,直接彈飛那盞仙人賜下的金冠!

  好一個何露,好一個葉酣,好一對算計了十數國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寶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結為道侶的念頭,就憑他們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豈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晏丫頭只是潛心修道、不問俗世的單純丫頭,哪裡比得上這葉酣、何露這雙原來是父子身份的老小狐狸,退一萬步說,晏丫頭不幫著道侶何露對付寶峒仙境,做不來欺師滅祖的勾當,可到時候道心終究是毀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師重道,想要幫助師門對付黃鉞城,晏清都要有心無力!

  范巍然痛飲了杯中酒,放聲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這壞種真是死得好!葉酣你痛失愛子,竟然還不含恨出手,與劍仙一較高下?!殺子之仇,都能忍?換成是我,今天在這蒼筠湖龍宮,死便死了。」

  陳平安微笑道:「你也會死的,別著急投胎。」

  范巍然的暢快笑聲,戛然而止。

  何露見那葉酣剛要伸手,卻又縮手,心中悲慟且絕望,視線朦朧,死死盯住那個不願為自己出手的父親,少年眼中滿是仇恨,然後緩緩轉頭,指縫鮮血愈多,他望向那個滿臉驚恐的晏清,眼神轉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濁氣,抓住那把短劍,站起身後,轉頭望向那位白衣劍仙,「此次出劍,只為自己。」

  白衣劍仙雙手負後,微笑點頭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這一座污穢龍宮,總算蹦出個像樣的修道之人。」

  晏清持短劍而立,灑然一笑,當她心境複歸澄澈,神華流轉,靈氣流淌全身,頭頂金冠熠熠,愈發襯托得這位傾國傾城的女子飄然欲仙。

  只是瞧著是真好看,可龍宮大殿內的所有練氣士仍是覺得莫名其妙。

  那何露踉蹌後退,最後背靠牆壁,頽然倒地,枯坐原地。

  最終一顆頭顱滑落墜地。

  那點遠遠不如先前雷聲大震的聲響,讓所有修士都覺得心口挨了一記重錘,有些喘不過氣來。

  黃鉞城何露,就這麼死了。

  一個有希望與葉酣、范巍然並肩立於山巔的修道天才,就這麼屍首分離了?

  再看那風姿卓然的仙子晏清,更是滿座訝異。

  同樣是十數國山上最出類拔萃的天之驕子。

  何露是那麼心肝玲瓏的一個人,不過是少了些運道,才死在這異國他鄉的蒼筠湖龍宮,可這仙子晏清明明有機會撇清自己,腦子怎的如此進水拎不清?

  那麼這對差點成為神仙眷侶的金童玉女,當初是如何走到一塊去的?

  還是說情根深種,見著了情郎身死道消,晏清便一怒之下,憤而出劍?

  只是向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出劍,真不是咱們瞧不起你晏清,自取其辱罷了。

  就在晏清持劍蓄勢、年輕劍仙與之對視的關鍵時刻。

  異象橫生!

  葉酣那邊的居中座位附近,一座擺滿珍饈佳釀的案几砰然炸開,兩邊練氣士直接橫飛出去,撞到了一大片。

  一道渾身散發金光的壯實身軀,毫無徵兆地破開案几之後,一步踏地,整座龍宮都隨之一顫,然後一拳遞出,將那白衣劍仙直接打飛出去,大殿牆壁都被當場撞透,不但如此,破牆之聲,接連響起。

  這一拳。

  真是一個夢梁峰下五境練氣士能夠遞出的?

  范巍然和葉酣迅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震驚和恐慌。

  此人隱藏如此之深,絕非雙方棋子!

  說不定就是與那養猴老者和銀屏國狐魅皇后的真正同夥!

  這一拳偷襲,只要事先沒有防備,便是他們兩位金丹都絕對撐不下來,必然當場重傷。

  那貌不驚人的漢子,在這彙聚了畢生拳意的巔峰一拳,酣暢淋漓遞出後,竟是直接震碎了自己的整條骼膊,頽然下垂,但是漢子豪氣橫生,視宮殿滿座修士如雞犬,快意大笑道:「這一拳殺手鐧,本該是要找機會遞給那夏真老賊的,不曾想被一個喜歡裝蒜的楞頭青想搶了先。」

  漢子透過一堵堵如同被開了門的牆壁,望向灰塵四起的遠處,「都說你這位劍仙不講理,擁有一副金身境體魄,現在如何,還金身不金身了?我這一拳,便是真正的金身境武夫挨上了,也要五臟粉碎六腑稀爛,當場斃命!」

  漢子吐出一口血水,瞥了眼地上的那把在鞘長劍,「狗屁劍仙,什麼玩意兒!忍你半天了,一劍下去宰了個觀海境的雞崽子,真當自己無敵了?」

  湖君殷侯嘴角翹起,然後幅度越來越大,最後整張臉龐都蕩漾起笑意。

  范巍然也笑了起來。

  唯獨葉酣雖然也如釋重負,只是當他瞥了眼牆壁那邊的無頭屍體,心情鬱鬱,依然半點笑不出來。

  還好,這個隱藏身份的幼子,終究是一位道法有成的觀海境修士,已經自行收攏了魂魄在幾座關鍵氣府內。

  只是這麼好的一副先天身軀,擁有那位仙人所謂的金枝玉葉之資質,以後上哪兒找去?將來還怎麼躋身金丹境?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勝過自己,帶著一座黃鉞城走到山巔更高處?

  夢粱峰其餘三位練氣士,一個個咽口水。

  這個平日裡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廢物師弟,怎的就突然變成了一位拳出如炸雷的頂尖宗師?

  晏清呆呆站在原地。

  大殿之上,即便曉得這位傳說中的金身境大宗師,是敵非友,可仍是開始出現轟然喝彩聲,一個個拍桌子叫好,還有人直接拿起酒壺仰頭痛飲,朝那純粹武夫竪起大拇指,更有人開始稱贊夢粱國不但文運鼎盛,原來還如此武運昌隆,真該他們夢粱國成為一方霸主,早就該吞並周邊國家,說不得都可以成為一座大王朝了。

  晏清站在喧鬧不已、滿座喜慶的大殿之中,心中空落落的。

  范巍然笑得身體後仰,這老嫗也學那粗鄙修士,仰頭朝晏清伸出拇指,「晏丫頭,你立了一樁奇功!好妮子,回了寶峒仙境,定要將祖師堂那件重器賞賜給你,我倒要看看誰敢不服氣!」

  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的。

  是那個眨眼睛的翠丫頭。只不過這一刻,她別說小動作,就是心湖漣漪都不敢開啓了。

  嬌憨少女開始正襟危坐,當起了木頭人。

  然後才是那個在夢粱國一步一步偷偷攀爬到金身境的武夫漢子。

  當這漢子臉色凝重起來之後,葉酣和范巍然也意識到事情不太妙。

  原本想要與這位壯士結識一番的湖君殷侯,也一點一點收起了臉上笑意,趕緊屏氣凝神。

  有一位白衣劍仙走出「一扇扇大門」,最終出現在大殿之上。

  范巍然那邊位置居中的練氣士,早已連滾帶爬,火急火燎給劍仙與那金身境宗師讓出一條道路來。

  只見那位劍仙拍了拍肩頭,抖了抖雪白袖子,笑眯眯道:「先前在渡船上,有人說你們這裡的金丹境練氣士都是紙糊的。」那人緩緩走向夢粱國武夫,哪裡有半點「五臟六腑粉碎稀爛」的跡象?

  他一邊走一邊笑道:「現在我看你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裡去,爛泥捏成的吧,還是沒曬乾的那種,所以才打斷了自己的一條骼膊?疼不疼?」

  那漢子沉聲道:「你其實是一位遠遊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麼劍仙,對也不對?出拳之前,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

  那人一手貼住腹部,一手扶額,滿臉無奈道:「這位大兄弟,別這樣,真的,你今天在龍宮講了這麼多笑話,我在那隨駕城僥倖沒被天劫壓死,結果在這裡快要被你活活笑死了。」

  湖君殷侯哀嘆一聲,坐在了臺階上,雙手抱住腦袋,得嘞,老子算是認命了。打吧打吧,你們愛怎麼折騰就這麼折騰,拆爛了龍宮我殷侯只要皺一下眉頭,我以後就跟那劍仙一個姓。

  一些個年輕修士,想笑又不敢笑。

  白衣劍仙轉過頭望向范巍然和湖君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體魄,是你們散布出去的消息?你們知不知道,給你們這麼誤打誤撞的,讓我好些算計都落了空?」

  漢子深呼吸一口氣,笑了笑,竟是半點沒有退縮,右腳後撤一步,抬起僅剩那只能用的手臂,擺出一個拳意渾然圓滿的架勢,「管你是與我同境的武夫,還是那飛來飛去的劍仙,那我就再領教領教。」

  陳平安瞥了眼其餘三位夢梁峰修士,收回視線,笑道:「看來你們夢粱國藏龍臥虎啊,有點意思,謝了。」

  漢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瀉,整座宮殿隨之搖晃,幾乎所有案几都是高高躍起,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又是一場狹路相逢的死戰之際,漢子竟是一個後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後那邊還沒「開門」的牆壁,砰然碎裂之後,彷彿是那縮千里山河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間就沒了蹤跡。

  不愧是那兩百年未曾見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確實神出鬼沒,讓人防不勝防。

  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劍仙也沒了身影。

  然後新開闢出來的牆門那邊,那位傳說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麼倒退著一步步「走了」回來。

  只是有一隻大袖和手掌從漢子心口處露出。

  不但瞬間擋住了這位武學大宗師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劍仙直接以一隻左手,洞穿了對方的胸口和後背!

  白衣劍仙抬起右手,按住那人的頭顱,輕輕一推。

  輕飄飄倒飛出去,剛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劍仙一抖袖子,他身邊地上頓時濺出一串猩紅鮮血。

  而大殿上空,那只折紙飛鳶還在瘋狂逃竄,躲避屁股後邊的那抹幽綠劍光。

  陳平安微笑道:「還沒玩夠?」

  那一口幽綠瑩瑩的飛劍驟然加速,紙鳶化作齏粉,血肉模糊的白髮老翁重重摔在大殿地上。

  飛劍悠悠然掠回主人身邊,如小鳥依人,緩緩流轉,極其溫順。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身穿翠綠衣裙的少女,後者咧嘴一笑。

  陳平安也笑了笑,說道:「黃鉞城何露,寶峒仙境晏清,蒼筠湖湖君殷侯,這三個,就沒有任何一個告訴你們,最好將戰場直接放在那座隨駕城中,說不定我是最束手束腳的,而你們是最穩妥的,殺我不好說,最少你們跑路的機會更大?」

  湖君殷侯鬆開手,抬起頭,「劍仙,我是提過這麼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還想出了不少的連環扣,例如以種種術法,裹挾百姓蜂擁而上,直沖鬼宅之類的,只是到頭來,雙方都覺得太靠近隨駕城,很容易驚動你這位可以飛劍取人頭顱千步外的大劍仙,誰都不願意先去送死,黃鉞城和寶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貴,他們不帶頭,其餘的附庸山頭,也不全是傻子,有錢掙沒命花的勾當,誰樂意做,吵來吵去,就只好作罷了。劍仙,我該說的,不該說,都說了,接下來,隨便殺,我這龍宮,千年基業,不要也罷。今天過後,只要劍仙開恩,我僥倖不死,蒼筠湖一定好好修補隨駕城的山水氣運,就當是贖罪了。」

  晏清聽到那句話的開頭之後,就臉色雪白,渾身顫抖起來。

  道心不穩,氣府靈氣便不穩,握劍之手,更是不穩。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一揮。

  黃鉞城城主竟是故意一動不動,葉酣任由那把長劍穿透胸膛,將自己釘在牆壁上。

  而距離范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懸停有劍尖微顫的一口幽綠飛劍。

  老嫗同樣紋絲不動。

  「就數你們最聰明瞭,一個比一個會審時度勢,這一點,我是真佩服你們,絕無半點冷嘲熱諷的意思。」

  陳平安嘆了口氣,雙手負後,緩緩走向前方,然後瞥見一隻酒壺,隨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壺,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濃郁,「這要是又有幾個何露在場,或是隨駕城百姓瞧見了,可就不得駡我這劍仙得理不饒人,民怨沸騰,衆口鑠金,憑什麼濫殺,見過幾面而已的人,又沒真打生打死,沒少條骼膊斷條腿吐那幾桶血的,有什麼道理去斷人善惡、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開殺戒,這般沒有半點菩薩心腸的,想必與被殺之人,就是一丘之貉……」

  這一番話,聽得所有練氣士遍體生寒。

  聽這位大劍仙的言下之意?

  還沒完?

  陳平安望向那坐在首位上的老嫗,「你運氣好點,沒有何露這樣的好兒子,所以我們好商量。」

  然後轉頭瞥了眼葉酣,「葉城主可就難說了。」

  那翠綠衣裙的少女睫毛動了動。

  依舊學那老和尚坐定,一動不動,身不動心不動,啥也不動,就是靠著那門彷彿是祖師爺賞飯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似乎一瞬間就沒了劍仙風采,神色疲憊,滿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牆上那把貫穿葉酣身軀的長劍,金光不顯,他環顧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後,將酒壺隨手丟回原處,再將酒杯之酒輕輕倒在身前,如同給人上墳敬酒,自言自語道:「可是那些天劫過後,給那城隍廟虔誠燒香、跪地磕頭一遍又一遍的隨駕城百姓,只是隨遇而安罷了,他們是真正的弱者,對於許多真相,可能他們絕大多數,尤其是那撥選擇沉默之人,一輩子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所以他們拜城隍爺,拜錯了,拜火神祠,卻是不能更對了,我對他們,與你們某些修士的潔身自好,清淨修為,漠視人間,厭惡紅塵,是一樣的,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沒什麼好說對錯的,腳下大道千百條,誰走不是走。你說呢,隨駕城火神爺?到最後,你好像在祠廟屋頂上,也沒駡我一句?反而還自己撞向雲海天劫,金身碎裂兩截?我當時是真無法開口,不然一定要駡你幾句,將你一拳打得滾回祠廟待著去,小小天劫而已,我會死?差點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個修道之人,半死,怕什麼。在這之前,我算計了多少,你我見得晚,來不及與你說罷了。當然,早見了,我也不會說,人心尚且鬼蜮,誰敢信誰。」

  言語之中。

  范巍然眉心處響起噗通一聲。

  腦袋如遭重擊,向後仰去。

  反而是葉酣依舊無恙,只是瞧著被釘在牆壁上。

  但是那老嫗肯定沒真正的身死道消,因為老嫗的面容身軀瞬間枯萎,但是龍宮之內出現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氣機漣漪,一閃而逝。

  年輕劍仙似乎有些無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沒辦法,那張玉清光明符早就毀了,不然這種能夠陰神渙散如霧、同時隱匿一顆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詭譎難測,只要那張崇玄署雲霄宮符籙一出,瞬間籠罩方圓數里之地,這個寶峒仙境老祖師多半仍是跑不掉。至於自己大戰過後,已經無法畫符,何況他精通的那幾種《丹書真跡》符籙,也沒有能夠針對這種情況的。

  所以說山上修士,歷來是勝易殺難,尤其是躋身了金丹境的練氣士,誰沒有幾種保命手段。

  這一點,純粹武夫就要乾脆利落多了,捉對廝殺,往往輸就是死。

  不過沒關係,老嫗頭頂那盞金冠猶在。

  可能是帶不走,也可能是裹挾此物逃離,就會顯露明顯痕跡,老嫗太過忌憚自己的飛劍。

  陳平安拿出摺扇,以雙指拈動,緩緩開合,微笑道:「怎麼,我說什麼就信什麼?那我說我是一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麼劍修,你們信不信?」

  陳平安望向其中一位夢梁峰修士,「你來說說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開嗓子大喊道:「劍仙說啥,小的都信!」

  陳平安轉過頭去,望向那對年紀輕輕的負劍男女,道:「好巧,又見面了,隨駕城之行,兩位仙師可有收穫?」

  那年輕男子一屁股坐地。

  年輕女子輕聲道:「回稟劍仙,未有收穫。」

  陳平安笑問道:「那肩頭蹲猴兒的老人,混戰當中,就沒惦念你們?」

  年輕女修苦澀道:「一見是他,我們便直接遠遠逃了。」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如此。以後讓你這師弟脾氣好一點,再有下山歷練,行走江湖,多看少說。」

  破天荒被這位性情難測的年輕劍仙客套寒暄,年輕女修沒有半點喜悅,只覺得萬事皆休,不用想,她與師弟都要吃掛落了。何露,一位夢粱國的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那位黃鉞城老供奉鳶仙,城主葉酣,死的死,傷的傷,與這劍仙搭上話聊過天的,哪個有好下場?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皺眉,然後瞬間舒展,對那兩人笑道:「相逢是緣,你們先走。」

  那個癱軟在地的師弟爬起身,飛奔向大殿門口。

  他師姐勸阻不及,覺得馬上就是一顆頭顱被飛劍割下的血腥場景,不曾想師弟不但跑遠了,還著急喊道:「師姐快點!」

  年輕女修看到那笑意眼神似春風和煦、又如古井深淵的白衣劍仙,猶豫了一下,行禮道:「謝過劍仙法外開恩!」

  她戰戰兢兢,運轉靈氣,緩緩掠出這座遍地狼藉的龍宮大殿。

  陳平安徑直向前,走上臺階,湖君殷侯就坐在那裡。

  至於那把飛劍就始終縈繞在白衣劍仙四周。

  劍仙你隨意,我反正今兒打死不動一下手指頭和歪念頭。

  陳平安卻沒有坐在那張如同帝王龍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驗貨?

  陳平安轉過身,用手扶住龍椅把手,面對大殿衆人,「我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壞,我就當你們好壞對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們要麼是至交好友,要麼是恨不得打出腦漿子的死敵,反正總歸都熟悉各自的家底家世,來說說看,誰做了哪些惡事,儘量挑大的說,越驚世駭俗越好,別人有的,你們沒有,可不就是成了好人,那就有機會能活。」

  大殿之上寂靜無言。

  那位白衣劍仙又笑道:「補充一句,山上打來打去,算計什麼的,不作數。今夜咱們只說山下事。」

  突然有一個稚嫩清脆的嗓音輕輕響起,「劍仙,現在還是白天呢,不該說『今夜』。」

  陳平安望向那個說話之人,正是那個翠綠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是寶峒仙境一位比較器重的子弟。

  陳平安笑道:「謝謝提醒,我看這龍宮大殿燈火輝煌的,誤以為是夜晚了。」

  葉酣突然說道:「劍仙的這把佩劍,原來不是什麼法寶,原來如此,不過這樣才對。」

  陳平安擺擺手,「知道你們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層出不窮,趕緊滾吧。」

  葉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那把長劍整個穿過身軀,停留在牆壁上。

  葉酣嘆息道:「不曾想我們黃鉞城竟然淪落至此,最有希望繼承家業的兒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葉酣也傷了大道根本,此生再無希望往上跨出那一步,這位劍仙,要我葉酣如何做,才能不追殺到黃鉞城,對我們斬草除根?」

  陳平安微笑道:「很簡單,不用在這裡跟我擺迷魂陣,你既然擊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趕緊去找你的那座靠山。先前天劫過後,他是有在隨駕城上空露過面的,沒猜錯的話,你跟他怎麼都有些關係。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輕,他一來,咱們剛好新賬舊賬一起算。不過他如果能夠喊來那位成功奪寶之人的幕後人,一起對付我這麼個晚輩,就算你葉酣的面子大,我只能腳底抹油跑路了,咱們這位湖君麾下有個渠主,她廟中有塊匾額極好,綠水長流。」

  葉酣無奈道:「既然劍仙都道破了天機,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會讓我帶走何露的魂魄?」

  陳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要說讓你帶走何小仙師的三魂七魄,好讓你遠遁之法露出蛛絲馬跡,就算先前我這麼說,你葉酣敢這麼做?我看你不會。」

  葉酣點頭道:「確實不會,那就如劍仙所言,綠水長流!」

  這位黃鉞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間那枚玉牌。

  身形憑空消失。

  陳平安轉頭望向屋頂,似乎視線已經去往了蒼筠湖湖面遠處。

  這枚玉牌,縮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張金色材質的方寸符還要誇張。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頭疼欲裂。

  牆上那把長劍,金光一閃,刺入何露那具無首身軀的一處關鍵竅穴。

  然後有一陣黑煙湧出何露身軀,瞬間化作十縷,試圖各奔東西,卻被那白衣劍仙一揮袖,全部砸在牆上,化作灰燼簌簌而落。

  當他抬起頭,已經神色緩和,「你們可以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們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沒有幾次靠著講理就可以幫助自己活命的。」

  這位白衣劍仙淩空一抓,劍鞘掠回自己,長劍在半空中歸鞘。

  他坐在龍龍椅上,橫劍在膝。

  晏清面朝那位坐在高處的白衣劍仙,沉聲道:「這樣的你,真是可怕!」

  陳平安微笑道:「別說你們,我連自己都怕。」

  翠綠衣裙少女趕緊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滿臉焦急,她眼眶中有些淚花,以心聲道:「晏師姑,真的別再說了,他先前就已經有兩次要殺你了,真真切切。加上這次,就是他說的事不過三了!這位劍仙說話,雲遮霧繞誰也聽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騙不了我,晏師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師門上下,就屬你和二祖對我真心實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

  陳平安手肘抵在龍椅把手上,身體歪斜,慵懶而坐,「再不說,我就隨便砍殺一通了。」

  於是開始有人揭穿另外一位練氣士的底細。

  是敵對門派的一位洞府境修士。

  門派底蘊不深,修士境界不高,做的壞事卻不算少。

  是那開口之人,精心挑選過的。

  生死一線,再不動點腦子,難道還要去了傳說中的冥府閻王殿再喊冤?

  蒼筠湖龍宮依舊燈火輝煌,難分白晝。

  但是湖上景象,已是月牙彎彎柳梢頭,靜謐安詳。

  隨駕城那邊也已早早熄燈、摘下燈籠,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都不敢在夜間增加光亮,徒惹是非。

  碧波分開,走出一位白衣背劍的年輕劍仙,身旁是那位吃了一顆定心丸的蒼筠湖湖君。

  至於龍宮之內,吵吵嚷嚷了那麼久,最後死了大半,而不是事先說好的一半。

  僥倖活下來的所有人,沒一個覺得這位劍仙老爺脾氣差,自己都活下來了,還不知足?

  陳平安手中多出一隻晶瑩剔透的瓷瓶,裡邊有碧綠流水微漾,這一隻瓶子水運精華,稀罕值錢不說,而且對於自己無異於一場及時雨。

  陳平安微笑道:「湖君你說你的運氣到底算好,還是壞?」

  已經沒了那件姹紫法袍的湖君微笑道:「根本不想這些,以後我蒼筠湖湖君,定會好好護住這一方水土,太長遠的,不敢信口開河,就老老實實按照劍仙的吩咐,護著這蒼筠湖地界水域,一百年的風調雨順,沒有半點天災,至於人禍,依舊是遵循劍仙的叮囑,隨它去了。」

  「信口開河?這在你們水神當中,可是一個好說法。」

  陳平安笑了笑,又說道:「還有那件事,別忘了。」

  湖君殷侯低頭抱拳道:「定當銘記在心,劍仙只管放心,若是不成,劍仙他年遊歷歸來,路過這蒼筠湖,再一劍砍死我便是。」

  那位白衣劍仙,就此御劍遠去。

  不但沒了龍袍、還沒了那張龍椅的蒼筠湖湖君,久久沒有直腰起身,等到約摸著那位年輕劍仙遠去百餘里後,這才長呼出一口氣。

  不曾想到只要活了下來,就會覺得莫大幸福。

  大道無常,莫過於此。

  先前那劍仙在自家龍宮大殿上,怎麼感覺是當了個賞罰分明的城隍爺?

  奇了怪哉。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真正劍仙吧。

  兩位女修避水而出,來到湖面上,湖君殷侯這會兒再見到那張絕美容顔,只覺得看一眼都燙眼睛,都是這幫寶峒仙境的修士惹來的滔天禍事!

  湖君殷侯冷哼一聲,遁水而走。

  翠綠衣裙的小丫頭埋怨道:「那劍仙好貪財,得了范老祖的那盞仙家金冠之後,連晏師姑頭上的,都不放過!這就罷了,還好意思詢問有無小暑錢穀雨錢,果然我不仰慕劍仙是對的,這種雁過拔毛的劍仙,半點都不劍仙風采!」

  原來晏清已經頭頂再無金冠。

  她牽著少女的手,望向遠方,神色恍惚,然後微笑道:「對啊,翠丫頭仰慕這種人作甚。」

  少女一把抱住晏清的骼膊,輕輕搖晃,嬌憨問道:「晏師姑,為什麼我們不與師門一起返回寶峒仙境啊,外邊的世道,好危險的。」

  晏清突然笑道:「翠丫頭,我們先不回師門,去走江湖吧?」

  少女想了想,笑容綻放,光彩照人,「好唉,我早就想偷偷喝酒啦!」

  在蒼筠湖龍宮修士鳥獸散去的時候。

  白衣仙人御劍入城,卻不是直接去往那棟鬼宅。

  而是收劍在背後,落在了一條陰暗小巷,彎腰撿起了一顆小暑錢,他一手持錢,一手以摺扇拍在自己額頭,哭喪著臉,似乎無地自容,喃喃道:「這種髒手錢也撿?在湖底龍宮,都發了那麼一筆大財,不至於吧。算了算了,也對,不撿白不撿,放心吧,這麼多年都沒好好當個修道之人,我掙錢,我修行,我練拳,誰做的差了,誰是兒子孫子。打殺元嬰登天難,與自己較勁,我輸過?好吧,輸過,還挺慘。可歸根結底,還不是我厲害?」

  這番話恐怕只有姜尚真,或是崇玄署楊凝性在這裡,才聽得明白。

  大袖翻搖,白衣劍仙就這麼一路悠哉悠哉,走回了鬼宅。

  偶有經過門戶的門神孕育有一點靈光,俱是瞬間退散躲藏起來。

  腳尖一點,翻過牆頭,落在院子。

  陳平安落地後,瞬間眯起眼。

  杜俞嚇了一大跳,如白日見鬼一般,趕忙攤開一手,露出手心那枚不知道可以買多少副神人承露甲的兵家甲丸,雖然牙齒打架,但依舊一鼓作氣竹筒倒豆子訴苦道:「前輩,一個先自稱周肥、又說自己叫姜尚真的傢伙,說是前輩的好兄弟,搶走了那個孩子,我給他施展了定身術,全身動彈不得,拼個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還說,那個小孤兒有那修行資質,他帶回了寶瓶洲,要前輩不用擔心,只管放心遊歷北方。」

  陳平安點點頭,摘了劍仙隨手一揮,連劍帶鞘一並釘入一根廊柱當中,然後坐在竹椅上,別好養劍葫,飛劍十五歡快掠入其中,陳平安向後躺去,緩緩道:「知道了。這枚金烏甲丸,你就留著吧,該是你的,不用跟那個傢伙客氣,反正他有錢,錢多他燙手。」

  杜俞歡天喜地,憋了半天,還是沒能綳住笑臉,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細細打量那顆價值連城的兵家甲丸了。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不會在這裡久留,你到時候隨我一同出城,然後就各走各的。但是事先與你說好,以後你的生死福禍,我只能說不是必死,我已經跟蒼筠湖湖君放出話去,這次北遊之後,將來還會南返,對你而言,也算一張護身符,卻仍然算不得是救命符,此次隨駕城的謀劃,如果我沒有猜錯,幕後不是一位大修士,而是兩位,好在其中一人,極有可能與夢粱國有關,他已經得手,殺我……理由是有的,卻未必太過執著,當然,更好的情況,就是他們不出手針對我,我又不死在北邊,那張護身符就一直管用,我終究不是你的祖宗爹娘,接下來你杜俞就自求多福吧。所以你如果哪天被人打死,一定最少也是元嬰出手了,我到時候儘量幫你報仇便是。」

  有些話。

  陳平安還是沒講。

  比如姜尚真做事情,從不拖泥帶水。

  說不定除了見杜俞一面之外,又有他姜尚真不屑與外人言語的事情。

  這個正宗譜牒仙師出身的傢伙,是陳平安覺得行事比野修還要野路子的譜牒仙師。

  而書簡湖宮柳島劉老成,青峽島劉志茂這些野修的難纏,陳平安一清二楚,何況姜尚真還……有錢。

  陳平安都不敢確定這傢伙碰上崔東山,到底是誰的法寶更多。

  估摸著兩個人各自端了小板凳嗑瓜子,然後也不動手,就是一人一件法寶,你砸過來,我丟過去,雙方能不能嘮嗑一晚上?

  所以說還是要多掙錢啊。

  加上那個莫名其妙就等於「掉進錢窩裡」的孩子,都算是他陳平安欠下的人情,不算小了。

  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

  杜俞仔細思量一番之後,小心翼翼將那金烏甲丸收入袖中,他娘的真是沉,眉開眼笑道:「前輩,真不是我杜俞自誇,跟在前輩身邊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這會兒我膽子恁大!」

  陳平安望向杜俞。

  杜俞嘿嘿一笑,「我可拉倒吧!」

  算是自己先把話說了,不勞前輩大駕。

  陳平安打開摺扇,輕輕搖晃,笑容燦爛道:「呦,遇見了姜尚真之後,杜俞兄弟功力見長啊。」

  杜俞賊兮兮笑道:「不敢不敢,姜前輩是前輩的同輩好友,我這晚輩中的晚輩,拍馬難及。」

  陳平安閉上眼睛,微笑道:「又開始噁心人啦。」

  杜俞撓撓頭。

  天亮後,前輩交代了他去做一件怪事,去隨駕城店鋪買了春聯、彩繪門神和春、福字。

  杜俞惴惴不安,倒不是怕一出門就給人潑糞,而是怕給范老祖、葉城主之類的山巔神仙,撿軟柿子拿捏,抓住機會一巴掌拍死自己就跑。

  昨晚前輩那趟蒼筠湖之行,結果如何,前輩自己不說,杜俞就沒敢多問。

  杜俞戰戰兢兢去買了哪些這輩子都沒碰過的物件,不但付帳給了錢,還多給了些碎銀子賞錢。

  他娘的老子現在要每天慈眉善目,與人為善!

  萬一嚇到了哪個街上孩子,杜俞都想要主動認個錯了。

  順風順水全須全尾地回到了鬼宅,杜俞站在門外,背著包裹,抹了把汗水,江湖凶險,處處殺機,果然還是離著前輩近一點才安心。

  這會兒杜俞在路上見誰都是隱藏極深的高手。

  然後前輩便接過包裹,無需杜俞幫忙,他一個人開始張貼門神對聯,和那些春字福字。

  當前輩貼完最後一個春字的時候,仰起頭,怔怔無言。

  杜俞沒來由想起前輩曾經說過「春風一度」,還說這是世間頂好的說法,不該糟踐。

  兩人離了鬼宅。

  前輩去了趟火神祠廢墟,所到之處,老百姓一哄而散,畏若豺狼虎豹。

  前輩在主殿遺址那邊,蹲在地上,拈出三炷香,上香插地之後,微笑道:「可不能遂你的願,一閉眼就拉倒了,還是要讓你回來陪我一起糟心的。下次見面,駡完我之後,別忘了請我喝酒。」

  杜俞不知道前輩為何如此說,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廟神靈老爺,難道還能活過來不成?就算祠廟得以重建,當地官府重塑了泥塑像,又沒給銀屏國朝廷消除山水譜牒,可這得需要多少香火,多少隨駕城老百姓虔誠的祈願,才可以重塑金身?

  兩人一同離開隨駕城後。

  走了一些時日的山水路程,然後有一天,那位原本早已不再斗笠青衫的前輩,又取出了斗笠和行山杖,背了那只笨重的大竹箱,但是依舊身穿一襲雪白長袍。

  陳平安遞給杜俞兩頁紙,「一張名為陽氣挑燈符,一張名為破障符。以後再行走江湖,行善為惡都是你杜俞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餘事,例如當個古道熱腸的江湖俠客之類的,或是做一回斬妖除魔為民除害的練氣士,你才可以使用這兩種符籙。不然你就別貪心,學了畫符之法,也當它們是兩張廢紙,做得到嗎?想好了,再決定接不接。如果接下,看完後記得銷毀。如果不接,只管離去,不打緊。」

  杜俞毫不猶豫就接下那兩張紙,「前輩放心,就像前輩說的,生死福禍都是自找的,我今天拿了這兩張紙,將來學成了前輩傳授的仙家符籙,只要不是那種必死的局面,又有那份心氣,我杜俞一定會做上一做!」

  那人笑了笑,拍了拍杜俞肩膀,「挺好的。」

  杜俞竟是有些熱淚盈眶。

  看著那位前輩漸漸遠去的身影。

  杜俞突然問道:「前輩既然是劍仙,為何不御劍遠遊?」

  那人只是扶了扶斗笠,擺擺手,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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