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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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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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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1 04:58:27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二十八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

  已經消失很久的聖人阮邛總算打道回府,先去了趟龍鬚河畔的鋪子,見過了弟子徐小橋,然後在去龍泉劍宗本山神秀山之前,先將兩頭附庸西邊大山仙家府邸,卻不守規矩的精怪,隨手丟出了地界,阮邛這才返回自家山頭,在董谷、徐小橋之後收取的十二位弟子,被二師兄董谷喊到一起,讓他們一一出劍演武,阮邛始終面無表情,也未指點這撥記名弟子什麼具體的劍術,坐在條凳上,看完之後,就起身去打鐵鑄劍。讓那撥原本意氣風發的記名弟子一個個惴惴不安。

  那位喜好穿著青色衣裳的大師姐,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四師兄謝靈倒是在場,嘆了口氣,就返回自己的宅子繼續修行。

  阮邛一現身,便不斷有人趕赴龍泉劍宗,希望能夠被這座宗字頭仙家青眼相中。

  既有被大驪權貴門庭護送而來的年輕子弟,也有單獨趕來的少年少女,還有許多希冀著成為山上客卿供奉的山澤野修。

  魚龍混雜。

  這讓阮邛名義上的大弟子董谷,有些不厭其煩。

  董谷既要給暫時尚未記錄祖師堂譜牒的十二位同門晚輩,當那半個傳道授業的師父,又要管著宗門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務,更何況十二人在龍泉劍宗已經修行一段時日,資質、天賦高低,相互間都差不多心中有數,人性隨之逐漸顯露,有自認練劍天賦不如別人、便分心在人情往來一事上的,有埋頭苦練卻不得其法、劍術進展緩慢的,有那在山上恭謹謙讓、下了山卻喜好以劍宗子弟自居的,還有那個境界一日千里、遠勝同輩的先天劍胚,已經私底下跟董谷請求多學一門風雪廟上乘劍術。

  至於那些在西邊大山建造府邸的仙家門派,多有拜訪神秀山,自然還是需要董谷出面打點關係,那是一件很耗費精力和光陰的事情。大師姐阮秀肯定不會理睬,師妹徐小橋性情冷漠,天生不喜歡應酬,謝靈自然更不願意與人賠笑臉說好話。

  如果不是龍泉劍宗無需在錢財一事上勞心勞力,董谷都想要反悔,主動開口與師父阮邛祈求開峰一事,然後好名正言順地閉關修行。百年之內務必元嬰,這是董谷給自己訂立的一條規矩。畢竟與一早就是風雪廟劍修之一的徐小橋不同,董谷雖是龍泉劍宗譜牒上的開山大弟子,卻不是劍修,這其實是一件很不合規矩的事情。

  阮邛不介意,但是董谷對此卻極其愧疚,所以董谷就想到了一個最笨的法子,不是劍修,那就用境界來彌補。

  至於師弟謝靈,已經孕育出一口本命飛劍,如今正在溫養。不但如此,謝氏老祖,也就是那位展現出一人鎮壓一洲風采的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先後贈送這位桃葉巷子孫兩件山上重寶,一件是讓謝靈煉化為本命物的北俱蘆洲劍仙遺物,名為「桃葉」,是那位劍仙兵解之後遺留人間的一口本命飛劍,雖然不算謝靈的本命飛劍,可是一旦煉化為本命物之後,劍仙遺物,威力大小,可想而知。

  還有一枚名為「滿月」的養劍葫,品秩極高。

  董谷心知肚明,師弟謝靈眼中,根本沒有自己這個師兄,不是說謝靈依仗家族背景,便目中無人,倨傲跋扈,恰恰相反,在董谷這邊,謝靈沒有半點不敬,對董谷的真身身份更沒有半點鄙夷,平日裡謝靈能夠幫上忙的,從不推脫,一些個董谷躋身金丹境後的修行關鍵時期,謝靈便會主動代為傳授劍術,這位謝家長眉兒,讓人挑不出半點瑕疵。

  只不過謝靈根骨、機緣實在太好,山上,他眼中只有阮秀,山下,謝靈他也只盯著馬苦玄在內屈指可數的幾個年輕人。

  到了董谷謝靈這般境界,山上飲食,自然不再是五穀雜糧,多是依循諸子百家中藥家精心編撰的食譜,來準備一日三餐,這其實很耗神仙錢。

  只不過龍泉劍宗家大業大,弟子少。阮邛又是大驪王朝的頭等供奉第一人,每年都可以從朝廷那邊領取一大筆仙師俸祿。至於董谷,由於是金丹境,早年又走過一趟書簡湖,沒怎麼出手,便白白掙著了一筆不小的功勞,事後拿到了一枚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如今還在大驪粘桿郎那邊掛了個名,所以也有一筆數目可觀的官家俸祿。

  這天阮邛離開劍爐,親自做了一桌子飯菜,獨獨喊來了董谷。

  董谷一看桌上那些市井門戶的菜肴,就知道大師姐肯定會到。

  果不其然,阮秀很快就進了屋子,自顧自盛飯,坐在阮邛一旁,董谷當然背對屋門,與師父阮邛相對而坐。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阮邛自然而然給女兒碗裡夾了一筷紅燒肉,然後對董谷說道:「聽說原先的郡守吳鳶,被調離出新州了?」

  董谷立即放下筷子,畢恭畢敬道:「龍泉郡升為龍州後,這位國師弟子,並未按部就班順勢成為龍州刺史,而是平調去了觀湖書院以南的原朱熒王朝版圖,在那座大驪新中岳的山腳附近,繼續擔任一地郡守。」

  都猜測是吳鳶當年被國師寄予厚望,來此率先開疆拓土,不曾想被小鎮當地的四大姓十大族聯手排擠得灰頭土臉,吃了許多軟釘子,雖說後來從縣令升為郡守,但國師大人心中早有不滿,所以此次郡升州,其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吳鳶,便被看似平調實則貶謫去了異國他鄉。

  龍泉郡升為龍州,占地廣袤,轄下青瓷、寶溪、三江、香火四郡。

  小鎮依舊屬於槐黃縣。

  袁縣令如今順勢高升為青瓷郡郡守,龍窯督造官曹督造依舊是原先官職,不過禮部那邊悄悄修改了督造官的官品,與一地郡守相當,所以兩位上柱國姓氏的年輕俊彥,其實都屬於升官了,只是一個在明處,一個名聲不顯而已。

  龍州刺史是一個大驪官場的外人,來自藩屬黃庭國,名叫魏禮,寒族出身,在黃庭國官品不過是正四品的小小郡守,結果到了大驪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這讓大驪廟堂十分意外,事後有小道消息流傳京城,據說是大驪吏部尚書欽點的人選,所以也就沒了爭執,這等破格提拔藩屬官員升任大驪地方重臣的舉動,不合禮制?反正皇帝陛下都沒說話,禮部那邊也沒折騰,誰敢蹦躂,真當關老尚書是吃素的?能夠與崔國師據理力爭還吵贏了的大驪官員,沒幾個。

  除了官場變化,州郡縣三位城隍爺也都有了定數,郡縣兩城隍都是兩大鄰州舉薦出來的當地英靈,雖說早早在大驪禮部那邊記錄在冊,是各地文廟、城隍和山水神祇的候補,但是一般情況下,注定不會有太好的位置給他們,此次莫名其妙就任龍州轄境城隍,都屬於得了個令人艶羨的肥差事。

  而作為神位最高的龍州第一任州城隍,這位城隍爺的水落石出,也在大驪官場鬧出不小的動靜,不少中樞重臣都在看袁曹兩大上柱國的笑話。

  因為州城隍不是兩大姓氏舉薦人選,而是綉花、沖淡兩江交匯處一個名為饅頭山的小祠廟小土地。

  阮邛緩緩道:「吳鳶遠離大驪本土,未必是壞事。」

  董谷不太清楚大驪廟堂內幕,便不敢妄言什麼。

  不過吳鳶的離去,董谷這邊還是有些遺憾,因為這位年輕太守十分會做人,與龍泉劍宗打交道的方式,也讓董谷很欣賞。

  好在擔任寶溪郡的新郡守,名為傅玉,是當年跟隨吳鳶最早進入小鎮縣衙的佐官,文秘書郎出身,直到此人從幕後走到前臺,許多已經共事多年的同僚才驚訝發現,原來這位傅郡守竟然是大驪豪閥傅氏的嫡長房出身,傅氏是那些個上柱國姓氏之外的豪族。

  傅玉升為寶溪郡郡守後,很快就拜訪了龍泉劍宗,董谷與之相談甚歡,也算一樁不大不小的好事。

  阮邛說道:「以後山頭這邊的迎來送往,你別管了,這種事情你只要不推掉,就一輩子都忙不完,那還怎麼修行?龍泉劍宗的立身之本,不是如何會做人。」

  阮邛看了眼董谷,後者有些戰戰兢兢,大概是誤以為自己對他這個大弟子不太滿意。

  阮邛難得有個笑臉,「我收你為弟子,不是讓你來打雜的。修行一事,分山上山下,你如今算半個粘桿郎,每次在山頭這邊遇到小瓶頸,不用在山上耗著,借此機會出去歷練,平時主動與大驪刑部那邊書信往來,如今寶瓶洲世道亂,你下山之後,說不定可以捎帶幾個弟子回來。下一次,你就與刑部那邊說好,先去走一趟甘州山地界,不管怎麼說,風雪廟那邊的關係,你還是要籠絡一下的。」

  董谷如釋重負,點了點頭。

  對這位師父,心中充滿了感激。

  師父的三言兩語,既是為他減輕壓力,又有傳道深意,更關鍵的,是等於變相讓自己獲得風雪廟修士的認可。

  阮邛突然拿起筷子,拍掉女兒想要伸向最後一塊紅燒肉的筷子,「留點給董谷。」

  阮秀這會兒已經盛了不知道第幾碗飯了。

  董谷不敢笑。

  阮邛對董谷說道:「那十二位記名弟子,你覺得如何?」

  董谷便一一講述十二人的天賦和性情優劣。

  阮邛望向自己閨女。

  阮秀剛夾起一大筷子菜,輕輕抖了抖,少夾了些。

  阮邛瞅著差不多已經見底的菜碟,乾脆就將菜碟推到她跟前。

  阮秀笑了笑,問道:「爹,今兒怎麼不喝酒?」

  阮邛搖搖頭,突然說道:「以後你去龍脊山那邊結茅修行,記得別與真武山修士起衝突就是了。再就是不管遇到什麼怪事,都不用驚訝,爹心裡有數。」

  阮秀點點頭。

  阮邛又問了些大驪近況。

  龍泉劍宗擁有寶瓶洲最詳實的山水邸報,是大驪朝廷親自制定,定期送往龍泉郡披雲山和神秀山兩處。

  阮邛沒來由說道:「其實當年我最想要收取的弟子,是那個劉羨陽。」

  董谷聽說過此人。

  與泥瓶巷陳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

  差點死在了正陽山搬山老猿手下。

  為此劉羨陽和陳平安算是與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結下了死仇。

  許氏當初將已經建好的仙家府邸賤賣給大驪朝廷,未嘗沒有忌憚陳平安的意思。後來清風城許氏又見風使舵,做了些亡羊補牢的舉措,將一位嫡女遠嫁給上柱國袁氏的一位庶子,還出錢出力,幫助袁氏子弟掌控一支邊關鐵騎。

  畢竟沒有人能夠想到那位泥瓶巷少年,能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阮邛和董谷不過是象徵性吃了幾筷子飯菜。

  然後師徒二人開始散步。

  董谷輕聲道:「魏山神又舉辦了一場夜遊宴,包袱齋遺留在牛角山渡口的鋪子重新開張了,售賣之物,都是山水神祇和各地修士的拜山禮。」

  阮邛笑道:「看來落魄山那邊很缺錢。」

  相較於金丹境界的董谷,阮邛不但是玉璞境,更是坐鎮聖人,所以看得更加高遠透徹,魏檗此次破境,屬於沒有瓶頸的那種。準確說來,是魏檗躋身上五境的瓶頸,早就被人打破了,而且破得極為巧妙隱蔽,阮邛也是長久觀察之後,才得出這個結論。魏檗追求的,是唾手可得的玉璞境,更加無瑕,而不是能否破境。

  所以說那人在棋墩山的那一記竹刀,很準。

  阮邛心中惆悵不已。

  一般意義上的大劍仙,他們的劍術高低,劍意多寡,其實境界稍遜一籌的上五境劍修,勉强還能看得到大致的差距。

  可是有些人的有些出劍,真是需要很多年之後才能看出力道。

  力極大卻不顯。

  歸根結底,可能劍還是要落在人心上,才見功力。

  阮邛希望將來哪天,龍泉劍宗能夠出現這麼一位劍修,哪怕晚一點都無所謂。

  董谷很快告辭離去。

  阮邛眺望遠方。

  北岳地界,作為大驪的龍興之地,魏檗這位北岳山神,寶瓶洲唯一能夠與之抗衡的山水神祇,不在中岳,而是南岳,一位女子山神。

  如今大驪中岳,即是朱熒王朝的舊中岳,山岳正神依舊,可謂因禍得福,成為如今寶瓶洲的一洲中岳。

  墨家遊俠,劍修許弱,如今還坐鎮山頭,跟那位中岳神祇毗鄰而居。

  阮邛盯著的,是新西岳甘州山,由於距離風雪廟不算遠,加上甘州山一直不屬於任何王朝的五岳之列,所以阮邛此行,是最輕鬆的,所以這位寶瓶洲第一鑄劍師,還順便去了趟風雪廟與師門前輩和師兄弟們敘舊,這其實就是大驪新帝故意送給龍泉劍宗一樁扶龍功勛。

  相較於許弱那邊的暗流湧動、殺機四伏,阮邛的無事一身輕,反觀大驪新東岳磧山那邊,那就是打得昏天暗地了,大驪大部分頭等供奉,人人皆是金丹元嬰地仙,光是在那場大驪敕封山岳大典期間,就有一場極其慘烈的廝殺,各國修士,四面八方蜂擁而至,試圖殺上山去,宰了大驪使節,最後連那「金泥銀繩、封之印璽」的新帝敕封文書,差點都給一位敵對元嬰修士打得粉碎,擊退那些修士之後,大驪供奉也傷亡慘重。

  隨後大驪禮部右侍郎代天巡狩,又是一場擺明了是陷阱的圍殺之局,依舊還有一撥各個覆滅之國的衆多修士入局,慷慨赴死,這導致新東岳磧山一帶,方圓千里,靈氣絮亂至極,之後又有零星的修士動亂,不過磧山總算在一路坎坷中成為了大驪新東岳,坐鎮神祇是大驪舊五岳中的一尊。

  比這敕封五岳更大的一件事情,還是大驪已經著手在寶瓶洲南部選址,建造陪都。

  宋集薪就封王藩於老龍城,等到陪都建成,在宗人府譜牒上名為宋睦的宋集薪,便會遙掌陪都。

  幾個選址之一,就是朱熒王朝的舊京城,好處是無需消耗太多國力,明面上的壞處是距離觀湖書院太近,至於更隱蔽的廟堂忌諱,自然是有些人不太希望新藩王宋睦,憑藉陪都和老龍城的首尾呼應,一舉囊括寶瓶洲半壁江山。

  不過最終落址何處,大驪朝廷尚未定論。

  作為大驪首席供奉,阮邛是可以建言的,大驪宋氏新帝也一定會傾聽意見,只不過阮邛只會緘默罷了。

  阮秀出現在阮邛身旁。

  這次出山走過一趟風雪廟的阮邛輕聲說道:「以前爹小的時候,風雪廟師長們都覺得世道不會變太多,只需要好好修行,所以我們這些晚輩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現在所有老人都在感慨,已經完全看不透短短幾十年後,寶瓶洲會是怎樣一個光景。秀秀,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阮秀想了想,答非所問,「龍泉劍宗少一座屬於自己的洞天福地。」

  阮邛神色凝重起來,以聖人神通隔絕出一座小天地,「有兩件事情,第一,當初龍脊山那片斬龍台石崖,一分為三,分別屬於我們龍泉劍宗與風雪廟,真武山。但是你可能不太清楚,風雪廟負責看管、開采的斬龍台,其實差不多已經是一個空殼子了,爹一直假裝沒有看到,所以這次拜訪風雪廟老祖師,提及此事,祖師只要我不用去管,相當於默認了斬龍台的不翼而飛。所以你去那邊結茅修行的時候,一樣無須理會此事。」

  「第二件事,就是你所說的洞天福地,其實楊家鋪子那邊是可以做買賣的,有現成的,但是估計價格會比較難以接受。其實價格還好說,大不了賒欠便是。」

  說到這裡,阮邛看了眼女兒,憂心忡忡,「爹還是不太希望節外生枝。」

  說到底,還是不希望阮秀過早入局。

  阮邛所做的一切,從離開風雪廟,以消磨修為的代價擔任驪珠洞天坐鎮聖人,然後自立山頭,被大驪宋氏邀請擔任供奉,等等,一切都是為了女兒。

  阮秀卻說道:「爹,沒問題的,楊老頭是哪種脾氣,爹你明白嗎?」

  阮邛笑道:「爹還真不清楚。」

  除了齊靜春,驪珠洞天歷史上那麼多三教一家坐鎮此地的各方聖人,恐怕沒誰敢說自己清楚那位老人的想法。

  阮邛當然更不例外。

  阮秀眺望小鎮那邊,掏出綉帕,拈起一塊糕點,含糊不清道:「很簡單,誰更純粹,誰有希望走得更高,楊老頭就押重注在誰身上。我覺得我不算差,所以爹可以去試試看,至於怎麼開價,不如就與那位老前輩說,現成的洞天福地,不管多大,我們龍泉劍宗都要了,至於需要阮秀以後做什麼,得看阮秀的心情。」

  阮邛疑惑道:「這都行?」

  阮秀眯眼而笑,大概是糕點滋味不錯的緣故,心情也不錯,拍了拍手掌,道:「試試看嘛。」

  阮邛猶豫了一下,「真這麼聊?」

  阮秀點點頭。

  她剛要伸手。

  阮邛已經施展聖人神通,悄無聲息出現在楊家鋪子後院。

  阮秀嘆了口氣,還想爹帶些糕點回來的。

  不到半炷香功夫,阮邛就一臉古怪地返回神秀山這邊,看著自己這個閨女,搖搖頭,感慨道:「難道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與楊老頭做生意的話,有一點是可以保證的,甚至比世間任何山水誓言更穩妥,那就是這位老前輩說出口的言語,做得準,不用有任何懷疑。

  阮秀瞥了眼天幕,心想若是掉些糕點下來就好了。

  ————

  位於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在苻南華迎娶雲林姜氏嫡女、城主迎戰九境武夫兩件大事後,對於練氣士而言,不過就是稍稍喘了口氣的功夫,便迎來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大驪宋睦,作為當今大驪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成為宋氏最為煊赫的一位權勢藩王,正好就藩於老龍城。其餘先帝之子,也有各自獲得藩王稱號,不過全是三字王,離開大驪去往各大覆滅之國,列土封疆,只是遠遠不如宋睦這位一字並肩王,這般風光到嚇人的地步。

  這對於自由散漫慣了的老龍城而言,本該是一樁噩耗,可是苻家在內幾大家族,好像早就與大驪朝廷通氣過了,非但沒有任何反彈抵觸,反而各自在老龍城以北、朱熒王朝以南的廣袤版圖上,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而且相較於以前的各自為陣,界限分明,如今老龍城幾大族開始相互合作,例如範家就與孫家關係緊密,無論是誰與誰一起打算盤掙錢,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這些老龍城大族的商貿路線,都有大驪幫忙開道,只要手持太平無事牌,就可以向沿途所有大驪鐵騎、宋氏藩屬國尋求幫助。

  所以當苻家讓出半座老龍城內城,作為宋睦的藩王府邸,已經沒有人感到奇怪。

  不過作為一洲樞紐重地的老龍城,起先生意還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不少將老龍城當做一塊世外桃源和銷金窩的練氣士,也悄悄離開,靜觀其變,但是隨著南邊大洲的桐葉宗、玉圭宗先後表明態度,老龍城的買賣,很快就重返巔峰,生意昌隆,甚至猶有過之,尤其是宋睦入主老龍城後,並未改變任何現狀,諸多修士便紛紛返回城中,繼續享樂。

  這天一位脫了藩王蟒袍的年輕人,離開藩邸,帶著婢女一起去往外城一座陋巷藥鋪。

  沒有任何扈從,因為不需要。

  年輕人袖子裡蜷縮著一條頭生犄角的四腳蛇。

  更何況老龍城苻家家主,就等於是他的私人供奉。

  已經關門有幾年的藥鋪那邊,剛剛重新開張,鋪子掌櫃是位老人,還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皮囊俊美得不像話,身邊跟著個好似痴傻的稚童,倒是也生得唇紅齒白,就是眼神渙散,不會說話,可惜了。

  宋集薪走入巷子,秋意清涼,身邊的婢女稚圭,姿容愈發出彩。

  當主僕二人跨過藥鋪門檻,那位老掌櫃初來駕到,沒認出眼前這位年輕公子哥的身份,笑問道:「可是買藥?客人隨便挑,價格都寫好了的。」

  宋集薪皺了皺眉頭,瞥了眼這個老人一眼,便開始挑選藥材。

  稚圭自己從藥鋪搬了條凳子坐在門口。

  老人笑了笑,這倆小傢伙,還真不見外。

  他如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整個寶瓶洲都敢橫著走,當然前提條件是跟在那位白衣少年的身邊。

  這位老掌櫃,正是在彩衣國胭脂郡謀劃不成的琉璃仙翁陳曉勇,非但沒有取得金城隍沈溫所藏的那枚城隍爺天師印,還差點身死道消,差點連琉璃盞都沒能保住。所幸國師大人和綠波亭,雙方都沒計較他這點疏漏,這也正常,崔大國師那是志在吞並一洲的山巔人物,哪裡會介意一時一地一物的得失,不過當那白衣少年找到他的藏身處後,琉璃仙翁還是被坑慘了,怎麼個凄慘,就是慘到一肚子壞水都給對方算計得點滴不剩,如今他只知道這位姓崔的「少年」,是大驪所有南方諜子死士的負責人。

  宋集薪心湖起漣漪,得到那句話後,開始走向藥鋪後院。

  剛掀起竹簾,琉璃仙翁趕緊說道:「客人,後邊去不得。」

  宋集薪笑道:「我叫宋睦。」

  琉璃仙翁想了想,笑容尷尬道:「客官自便。」

  宋集薪轉頭望向門口那邊,「不一起?」

  稚圭轉頭笑道:「我就算了。」

  她這輩子只怕三個人,一個已經死了,一個不在這座天下了,最後一個的半個,就在後院那邊。

  宋集薪便獨自去了後院,走向大門打開的正屋那邊,腳步輕緩,入門之前,正了正衣襟。

  他宋集薪能夠活到今天,是屋子裡邊的那個人,與叔叔宋長鏡,一起做出的決定。

  至於他那個娘親和皇帝「兄長」,大概是不介意他在宗人府譜牒上重錄又抹掉的。

  跨過門檻。

  白衣少年彷彿將這間正屋大堂當做了書房,八仙桌上攤開一幅雪夜棧道行騎圖》,白描細微,卻又有寫意氣象,可謂神品。

  還翻開了一本私家書肆刊印拙劣的江湖演義小說,以青銅小獸鎮紙壓在書頁上,多有朱筆批注。

  宋集薪作揖道:「宋睦拜見國師。」

  崔東山趴在桌上,雙腳絞扭在一起,姿態慵懶,轉頭看了眼宋集薪,笑道:「小鎮一晃多年,總算又見面了。」

  宋集薪畢恭畢敬說道:「若非國師開恩,宋集薪都沒有機會成為大驪宗室,更別談封王就藩老龍城了。」

  崔東山語不驚人死不休,「當年你和趙繇,其實齊靜春都有饋贈,趙繇呢,為了活命,便與我做了樁買賣,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還不好說。至於你,是齊靜春留給你的那些書籍,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懶得翻,其實齊靜春將儒、法兩家的讀書心得,都留在了那些書裡邊,只要你誠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齊靜春不是那種不知變通的人,對你期望不低,外儒內法,是誰做的勾當?若是你得了那些學問,你叔叔與我,可能就會讓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色如常。

  崔東山點點頭,「心性是要比趙繇要好一些,也怪不得趙繇當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東山指了指條凳。

  宋集薪端坐長凳上。

  崔東山始終趴在桌上,就像是與人拉家常,笑道:「宋煜章死得真是不值當,先帝當初建造廊橋的手段,見不得光,畢竟死了那麼多大驪宋氏的龍子龍孫,宋煜章這個督造官,非但沒有見好就收,趕緊與你劃清界線,好好在禮部頤養天年,反而真把你這位皇子當做了自己的私生子,這如果還不是找死,還要怎麼找?」

  宋集薪腮幫微動,應該是微微咬牙。

  崔東山哈哈大笑,嘖嘖道:「你宋集薪心大,對於坐不坐龍椅,目光還是看得遠,可心眼也小,竟然到現在,還沒能放下一個小小落魄山山神宋煜章。」

  宋集薪雙手握拳,默不作聲。

  崔東山笑問道:「馬苦玄對你的婢女糾纏不清,是不是心裡不太痛快?」

  宋集薪點點頭,「我知道稚圭對他沒有想法,但終究是一件噁心人的事情。所以等到哪天形勢允許我殺了馬苦玄,我會親手宰掉這個杏花巷的賤種。」

  崔東山擺擺手,微笑道:「賤種?別說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話,你這大驪宋氏子孫,所謂的天潢貴胄,在馬苦玄眼中,才是賤種。何況真武山肯定是要死保馬苦玄的,除此之外,馬苦玄的修行速度,一洲練氣士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所謂的形勢,可能越往後拖,你就越沒有。」

  宋集薪搖頭道:「鋒芒太盛,物極必反。我既然是世俗藩王,身份難改,反正就不需要與他捉對廝殺。世間殺人,拳頭之外,還有很多。」

  馬苦玄在朱熒王朝,連殺兩位金丹劍修,一次是步步為營,戲耍對方,一次是近乎搏命,選擇以層出不窮的壓箱底手段,硬撼對手。

  馬苦玄在先後兩場廝殺中展露出來的修道資質,隱約之間,成為了當之無愧的寶瓶洲修行第一天才。

  在馬苦玄之前,有此山上公認殊榮的天之驕子,數百年間,只有兩個,一位是風雷園李摶景,一位是風雪廟魏晉。

  李摶景若非為情所困,山上一直有個傳言,一旦被他躋身玉璞境劍修之後,有機會順利躋身仙人境,甚至是飛升境!到時候神誥宗都壓制不住風雷園,更別提一座正陽山了。所以李摶景當年的恩怨情仇,其實內幕重重,絕對不止是正陽山牽扯其中。只不過這些真相,隨著李摶景兵解離世,皆成過眼雲煙。風水輪流轉,被李摶景一人一劍壓制許久的正陽山,終於揚眉吐氣,開始反過來穩穩壓了風雷園一頭,若非新園主黃河開始閉關,讓各方勢力不得不等待他出關,只有一個劉灞橋苦苦支撐的風雷園,應該早就被正陽山那撥憋了一肚子火氣的老劍修們,一次次問劍風雷園。

  崔東山以手指輕輕敲擊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沒有任何急躁。

  他從來不覺得當了大驪藩王,就有資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桿,事實上哪怕換了件衣服,坐了龍椅,也一樣。

  崔東山望向屋外,沒來由說道:「在籠子裡出生的鳥雀,會以為振翅而飛是一種病態。」

  「雞啄食於地,天空有鷹隼掠過的身影一閃而過,便要開始擔心榖米被搶。」

  宋集薪細細咀嚼這兩句言語的深意。

  崔東山嘆了口氣,「不談這些有的沒的,這次前來,除了散心,還有件正經事要跟你說一下,你這個藩王總不能一直窩在老龍城。接下來我們大驪的第二場大仗,就要真正拉開序幕了。你去朱熒王朝,親自負責陪都建造一事,順便跟墨家打好關係。一場以戰養戰的戰爭,如果只是止步於掠奪,毫無意義。」

  宋集薪輕聲問道:「敢問國師,何謂第二場?」

  崔東山笑道:「沒有修復和重建能力的破壞,都是自取滅亡,不是長久之道。」

  宋集薪很聰明,有些理解這位國師的言下之意了。

  崔東山繼續道:「大驪鐵騎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舊有規矩、王朝法統,這只是馬背上的戰場。接下來,翻身下馬的大驪武夫,如何將我們的大驪律法頒布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規是死的,就擺在那邊,所以關鍵在人,法之善惡,半在文書半在人。北邊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這位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間的一場考驗,別把大驪關老爺子在內的那撥上柱國當傻子,一個個都瞪大眼睛瞧著你們倆呢。」

  宋集薪沉聲道:「謝過國師點撥。」

  崔東山笑了笑,「知道為何先帝明明屬意你來當皇帝,他卻在去世之前,讓你叔叔監國?非要擺出一副皇位以兄傳弟的架勢?」

  宋集薪臉色微變。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長鏡,現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動,臉色泛白。

  崔東山說道:「當皇帝這種事情,你爹做得已經夠好了,至於當爹嘛,我看也不差,最少對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內心深處怨恨那位太后有幾分,新帝不一樣有理由怨恨先帝幾分?所以宋煜章這種事情,你的心結,有些可笑。可笑之處,不在於你的那點情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規矩,你真以為殺他宋煜章的,是那個動手的盧氏遺民,是你那個將頭顱裝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娘親?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這都想不明白?還敢在這裡大放厥詞,依靠形勢,去殺一個好似天命所歸的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國師教誨,宋集薪受教了!」

  崔東山斜瞥他一眼,說道:「齊靜春留給你的那些書,他所傳授學問,表面看似是教你外儒內法,事實上,恰好相反,只不過你沒機會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發。

  崔東山擺擺手。

  宋集薪站起身,告辭離去。

  與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東山來到門檻那邊坐著,打著哈欠。

  那位被他隨手拎在身邊一起逛蕩的老掌櫃,跑到院子中,諂媚問道:「崔仙師,那人真是大驪藩王宋睦?」

  崔東山說道:「那小子騙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一臉尷尬,信還是不信?這是個問題。

  崔東山揮揮手,「繼續當你的掌櫃去。」

  琉璃仙翁趕緊離開院子。

  崔東山換了個姿勢,就那麼躺在門檻上,雙手作枕頭。

  當年彩衣國胭脂郡一事,只是衆多謀劃中的一個小環節。

  以入魔的金城隍作為線頭,牽動彩衣國,是明面上的小小謀劃之一,他和老王八蛋的真正所求,更加隱蔽,他是要用一種合乎規矩和大道的婉轉手段,放出白帝城那個被天師符籙壓勝千年的那個可憐傢伙,如今應該是叫柳赤誠了,暫時不得不依附在一個書生魂魄中。這個人情,對方不想還,也得還。至於什麼時候還這個恩情,就看崔東山什麼時候找他柳赤誠了。

  寶瓶洲這盤棋局上,還有很多這樣不為人知的妙手。

  不過對於他們兩個人而言,其實不算什麼妙手,正常下棋罷了。

  例如青鸞國那邊,老東西相中的柳清風和李寶箴,還有那個韋諒,三人在一國之地所做之事,就意義深遠,甚至有可能將來的影響,都要超出寶瓶洲一洲之地。只不過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後,率先明白意義所在的,反而可能還是那個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風。

  偏居一隅,百餘年間,做了那麼多的瑣碎事情。

  崔東山有些時候也會捫心自問,意義何在,如果聽之任之,山崩地裂,換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於吃夠了教訓,最終結果,會不會反而更好?

  崔東山睜大眼睛,望著頭頂咫尺之地的那點風景。

  隨波逐流的,是絕大多數的世人。

  再聰明一點,為人處世,喜歡走捷徑,尋找省心省力的方便法門,萬事求快,越快達成目的越好。這沒什麼錯,事實上能夠做到這一點,已經殊為不易。

  只不過就如先賢所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故而又有先賢又說,世之奇偉瑰怪,種種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人跡罕至,唯有志者可以慢行而至,得見壯觀。

  崔東山嘆了口氣。

  世間萬事一路推敲下去,好像到最後都是「沒勁」兩個字。

  被陸沉從棋盤上摘出又重新落子的馬苦玄。

  十境武夫宋長鏡。

  風雪廟劍仙魏晉。

  朱熒王朝那位因禍得福、身負殘餘文武國運的年輕劍修。

  破而後立、夢中練劍的劉羨陽。

  書簡湖那個秉性不改只是變得更加聰明、更懂規矩運轉的顧璨,絕對有機會成為一位比劉老成還要老成的真正野修。

  生而知之的江湖共主李柳。

  阮秀。

  風雷園黃河。

  神誥宗精心呵護、祁真親自栽培的那枚隱藏棋子。

  福緣深厚的謝靈。

  還有一些尚未脫穎而出或是名聲不顯的年輕人,都有可能是未來寶瓶洲洶洶大勢的中流砥柱。

  崔東山坐起身,又發了一會兒呆,繼續去八仙桌那邊趴著。

  視線轉移,桌上那那本攤開的江湖演義小說,是當年從大隋山崖書院帶出來的,崔東山無所事事的時候,就會翻看幾頁,批注幾句。

  當下攤開書頁上,其中寫書人有寫到「提劍攝衣,躍而登屋,瓦片無聲,時方月明,去如飛鳥」一句,便有他這位翻書人的朱筆批語,「真乃劍仙風采也」。

  崔東山挪開鎮紙,往指尖吐了口唾沫,拈起書頁輕輕翻過,又重新翻回,瞥了眼批語文字,不忘贊揚自己,「好字好字,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崔東山抬起頭,旁邊房間那邊站著一個渾渾噩噩的無知稚童。

  崔東山笑眯眯繞過八仙桌,彎下腰,摸著小傢伙的腦袋,眼神慈祥道:「小高承,要快快長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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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1 04:58:58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二十九章 落魄山的家底

  陳平安從溪澗收回腳後,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右手抖腕一震,竟有些許灰燼散落。

  當初陳平安右臂被割鹿山刺客以佛門神通禁錮,這是因果纏繞被徹底震散後的餘燼。

  齊景龍作為即將破境的元嬰劍修,點評河谷刺殺一役,也用了「凶險萬分」一語,這門佛家神通,可能就占了一半。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掬水洗了把臉,望向水中倒影的面容,歪著腦袋,用手心摩挲著下巴的細密鬍茬,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變成徐遠霞那種大髯漢子。

  陳平安伸手入水,攤開手掌,輕輕一壓,溪澗流水驟然停滯,隨即便繼續流淌如常。

  陳平安轉換手勢,手掌畫圈旋轉,腳邊溪水漩渦越來越大,只不過陳平安很快就停下動作,溪水再次趨於平靜。

  以前跟張山峰一起遊歷,見過那年輕道士經常自顧自比劃,拳也不拳、掌也不掌,意思古怪,陳平安便學了些皮毛架勢,只不過總覺得不對勁,這其實挺奇怪的,要說拳法强弱,一百個張山峰都不是陳平安的對手,何況陳平安學拳一事,歷來極快,就像當初在藕花福地,種秋的根本拳架校大龍,陳平安看過之後,自己施展出來,不光形似,亦有幾分神似,可是張山峰的拳法,陳平安始終不得其法。

  陳平安這會兒也未深思,只當是張山峰的拳法,是山上修行的道人,一種獨門養氣功夫,需要配合道法口訣。

  最底層的江湖武夫,之所以被笑稱為武把式,就是因為只會點拳架、路數,不得真意,歸根結底,真正的講究和門道,還是那一口純粹真氣的行走路線,再深處,就是神意二字,那又是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同一拳種,拳意又有諸多偏差,同一個師父同樣的一部拳譜,卻可能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光景,這與世人看山看水看風看雪,各有感悟是一樣的道理,所以才會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陳平安站起身,以一趟六步走樁,緩緩舒展筋骨。

  煉出一顆英雄膽,是六境關鍵所在。

  所謂的英雄膽,不是實物,而是那一口純粹真氣與武夫魂魄的修養之所,意義之大,有點類似修道之人的金丹。

  陳平安先前說自己距離破境,只差了兩點意思,如今有了一顆英雄膽,就只剩下最後一點意思了,事實上陳平安的體魄堅韌程度,早就媲美金身境了,崔誠的拳頭打熬,與朱斂的切磋,天劫雷雲裡的淬煉,加上遠遊路上的那麼多次廝殺,當然還有孜孜不倦的練拳,點點滴滴,都是一位純粹武夫的外在修行。

  但是這一點,極有可能就是大瓶頸,距離躋身金身境就是一道天塹。

  不過陳平安不著急,瓶頸越大越好,爭奪最强六境的機會就越大。

  最强二字,陳平安以前幾乎從不去想,當年的最强三境,那是在落魄山竹樓被老人一拳一拳硬生生錘煉出來的,跟陳平安想不想要,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落在了十境武夫的崔誠手上,是你陳平安不想就可以不要的嗎?

  陳平安的心路根本脈絡之一,其中一條線的一端,便是姚老頭所說的「該是你的就抓好,不是你的就想也別想」,概括起來,無非就是螃蟹坊上那塊佛家匾額上的「莫向外求」四字,自然而然就延伸出來了「命裡八尺,莫求一丈」的道理,會被陳平安視為天經地義的道理,這是水到渠成的心路,所以陳平安在漫長歲月裡的一言一行,都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

  例如老龍城的武運,就被陳平安打退,而且是接連兩次。還有陳平安幾乎從不願意主動進入洞天福地尋覓機緣,喜歡「撿破爛發小財」。

  如世人見溪澗,往往只見流水潺潺,不見那河床。

  陳平安曾經也不例外,這是陳平安在北俱蘆洲這趟遊歷途中,不斷觀人觀道、修行問心之後,才開始慢慢想通的道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很難的。

  所有被一次次推敲琢磨、最終提綱挈領的學問,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重新坐在溪澗旁邊。

  看了看南邊。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

  便笑了起來。

  做了一個敲板栗的手勢。

  不知道裴錢如今在學塾那邊讀書如何了。

  一艘來自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在龍泉郡牛角山緩緩停岸。

  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頭戴冪籬,手持行山杖,身邊跟隨一位散發金丹氣象的護道人。

  正是跨洲南下的隋景澄,浮萍劍湖元嬰劍修榮暢。

  當渡船進入寶瓶洲地界後,隋景澄就經常離開屋子,在船頭那邊俯瞰別洲山河。

  腳下就是那座大驪王朝。

  榮暢先前在進入從洞天降為福地的龍州版圖後,遠觀一眼披雲山,感慨道:「山水氣象驚人,不愧是一洲北岳。」

  北俱蘆洲也有諸多五岳,只是相較於這座橫空出世的披雲山,仍是遜色遠矣。

  聽聞北岳山神魏檗,即將破境躋身上五境,榮暢更是唏噓不已,山岳神祇坐鎮自家地盤,相當於聖人坐鎮小天地的格局,是需要抬升一境來看待的,魏檗一旦躋身玉璞境修為,大驪就等於擁有了一位仙人境金身神祇,戰力其實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大驪國運,整個北岳地界的山水靈氣、文武氣運,可以因此而愈發穩固。

  按照隋景澄的說法,魏檗與那位前輩,關係莫逆。

  夜幕沉沉,牛角山渡船數量不多,所以披麻宗渡船顯得格外矚目。

  渡船今夜會在此處停留一天,明晚才啓程,方便北俱蘆洲乘客遊覽這座破碎墜地的舊洞天,據說牛角山就有仙家店鋪剛剛開張,至於能否撿漏,各憑財力和眼力。但是披麻宗渡船負責人也明確告之所有乘客,到了這寶瓶洲北岳地界,再不是北俱蘆洲,而且龍泉郡還有風雪廟出身的聖人阮邛坐鎮,規矩森嚴,不可以肆意御風御劍,任何人在下船之後惹出的麻煩,別怪披麻宗袖手旁觀。

  渡口處,出現了一位風采如神的白衣男子,耳邊垂掛一枚金色耳環,面帶笑意,望向隋景澄和榮暢。

  他身邊不斷有靈雀縈繞,隱約之間又有霞光流淌。

  榮暢看不出對方深淺,那麼身份就很明顯了,整個寶瓶洲品秩最高的山神,魏檗。

  隋景澄快步向前,輕聲問道:「可是魏山神?」

  魏檗看了眼隋景澄手中的行山杖,一抬手,將那些飛雀輕輕趕走,然後微笑點頭道:「飛劍傳訊我已收到,就過來迎接你們。」

  榮暢有些訝異。

  哪有這麼客氣熱絡的山岳神祇?需要親自出面迎接他們兩人,說到底,他們只算是遠道而來的外鄉陌生人。

  在之前的寶瓶洲,可能他榮暢一位元嬰劍修,有此待遇,並不奇怪,可是在大驪披雲山,榮暢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大的面子。

  這座昔年是驪珠洞天的地盤,別的不說,就是藏龍臥虎神仙多。

  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南婆娑洲劍仙曹曦,這就有兩個了,傳聞都是小鎮街巷出身。

  所以到了這裡,誰也別拿自己的境界說事,笑話而已。

  隋景澄有些惶恐,施了個萬福,「有勞魏山神了。」

  魏檗擺擺手,笑容和善,「隋姑娘無需如此客氣。接下來是想要逛一逛牛角山包袱齋,還是直接去往落魄山?」

  隋景澄說道:「我們先去落魄山好了。」

  魏檗點了點頭,施展神通,帶著隋景澄和榮暢一起到了落魄山的山腳。

  榮暢又是心中一驚。

  這位大驪北岳正神,躋身上五境應該問題不大,山水契合的程度,簡直嚇人。

  千里山河縮地成寸,被裹挾遠遊,榮暢發現自己那把本命飛劍竟是沒有太多動靜。

  魏檗歉意道:「畢竟是陳平安的山頭,我不好直接帶你們去往半山腰宅邸,勞煩隋姑娘和榮劍仙徒步登山了。」

  山門口那邊宅子,一個佝僂漢子鞋也沒穿,光著腳就飛奔出來,瞧見了那位冪籬女子後,就懶得再看男人了。

  魏檗介紹道:「這位大風兄弟,是落魄山的看門人。」

  鄭大風站在魏檗身邊,搓手笑道:「是隋姑娘吧?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一坐,我與魏檗可以做頓宵夜,就當是幫陳平安待客,為隋姑娘接風洗塵了。吃飽喝足之後,下榻休息也無不可。我家地兒大房間多,莫說是一位隋姑娘,便是隋姑娘再帶幾位閨閣朋友都不怕……對了,我姓鄭,隋姑娘可以喊我鄭大哥,不用見外。」

  隋景澄有些措手不及。

  魏檗無奈道:「隋姑娘和榮劍仙,稍作停頓吃頓宵夜,或是馬上登山趕路,都沒問題。」

  結果隋景澄和榮暢就看到那駝背男人一腳踩在魏檗腳上,笑容不變,「一頓宵夜而已,不麻煩不麻煩。」

  隋景澄小心翼翼道:「那就去山上吧,有些事情還要與魏山神細說,飛劍密信,不便泄露太多。」

  鄭大風嘆息一聲,腳尖在魏檗靴子上重重一擰,魏檗神色自若,對隋景澄說道:「好的。」

  榮暢看得差點額頭冒汗,劍心不穩。

  四人一起緩緩登山。

  鄭大風壓低嗓音,埋怨道:「這麼不仗義?」

  魏檗笑道:「先聊正事。」

  鄭大風怒道:「兄弟的終身大事,怎的就不是正事大事了?他娘的澇的澇死,旱的旱死。」

  魏檗微笑道:「書中自有顔如玉,畫上美人也多情。」

  鄭大風哀嘆一聲,「終究是差了點意思啊。」

  魏檗拍了拍鄭大風肩頭,安慰道:「一表人才,還怕找不到媳婦?」

  鄭大風一肘打在魏檗身上,「這種話換成陳平安來說,我覺得自己底氣十足,你?」

  隋景澄登山之時,環顧四周,心神沉浸,這裡就是前輩的家啊。

  榮暢則有些摸不著頭腦,猜不透那駝背漢子的來歷,分明是大道斷絕、半個廢人的純粹武夫,為何與魏檗如此熟稔?關鍵是兩人也沒覺得半點不對?

  隋景澄放緩腳步,有一位年輕女子從山上練拳下山,拳樁有幾分熟悉,隋景澄便開始仔細打量起對方的相貌,還好,漂亮,又沒那麼漂亮。

  鄭大風笑著打招呼道:「岑妹子啊,這麼晚還練拳呢,實在是太辛苦了,鄭大哥看你都瘦了。」

  岑鴛機只是走樁練拳,置若罔聞,心無旁騖。

  一路下山而去。

  鄭大風點頭贊賞道:「沒關係,眼裡沒有大風哥哥,是對的,練拳要專心嘛,反正只要心裡有大風哥哥,就夠夠的了。」

  魏檗無奈道:「你就別耽誤岑鴛機練拳了。」

  鄭大風嗤笑道:「我這是幫她淬煉心境,你不是武夫,懂個屁。這丫頭片子每次山頂山腳來回打拳一趟,真正的門檻關隘在哪裡?就在我的山腳大門口那邊,別看我每次坐在小板凳上什麼都沒有做,但是我那種殺氣騰騰的眼神,暗藏玄機的言語,尋常女子武夫,有幾個扛得住?」

  魏檗一臉恍然大悟,點頭道:「對對對,你說的都對。」

  榮暢就納了悶了,這個漢子,就憑此人的那些言語和那種眼神,若是小鎮土生土長的,怎的沒被人打死?

  還是說遭受重創,武道之路中途崩塌,就是這張嘴招惹禍事?所以才淪為落魄山的看門人?不得不依附陳平安,寄人籬下?

  還是說另有隱情,人不可貌相?

  鄭大風樂呵呵道:「你還真別不信,那姓酈的婆姨就沒扛住嘛。終有一天,岑鴛機要感謝她大風哥哥的良苦用心,到時候少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抹在我身上,這一幕畫面,真是想一想,就讓人覺得感人肺腑。」

  魏檗懶得再說什麼。

  榮暢這次的劍心不穩,有些明顯。

  鄭大風楞了一下,轉移視線,疑惑道:「榮劍仙,你也有些大道裨益?這不合理啊,我這路數,一般只針對女子的。」

  榮暢笑了笑,「沒什麼,離鄉千萬里,方才有些感慨而已。」

  只是榮暢再不敢將那駝背漢子當作尋常人。

  元嬰劍修本命飛劍的輕微顫鳴於心湖,一般的武學宗師,如何能夠瞬間感知?

  到了半山腰,朱斂已經站在那邊笑臉相迎。

  一起進了朱斂宅邸,榮暢便告辭離去,鄭大風領著他去了別處入住。

  榮暢絲毫不擔心隋景澄會有危險。

  山水神祇的氣象,看轄境一地的山水便行了。

  魏檗大道必然長遠。

  那麼一個既能夠與劉景龍一見如故的「前輩」,又能夠與魏檗關係極好的年輕山主,門風到底是好是壞,不難知曉。

  榮暢和鄭大風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位粉裙女童。

  鄭大風笑道:「陳丫頭,不用故意起來忙活的,宅子保管纖塵不染。對了,這位是來自北俱蘆洲的客人,榮大劍仙。」

  陳如初趕緊作揖行禮,「落魄山小丫鬟陳如初,見過榮劍仙。」

  榮暢笑了起來。

  一條文運濃郁的小火蟒?

  又是怪事。

  陳如初掏出一大串鑰匙,熟門熟路挑出其中一小串,開了門後,將那串鑰匙遞給榮暢,然後與這位北俱蘆洲劍修仔細說了一遍每把鑰匙對應哪扇門,不過還說了下榻入住後,便是大大小小的房門都不鎖也沒關係,而且她每天會早晚兩次打掃房間屋舍,若是榮劍仙不願有人打攪,也不打緊,需要有人端茶送水的話,她就住在不遠處,招呼一聲便可以了。一鼓作氣說完之後,便安安靜靜跟隨兩人一起進了宅子,果然乾乾淨淨,清清爽爽,雖說什麼神仙府邸的仙氣,也沒王朝豪閥的富貴氣,可就是瞧著挺舒心。

  榮暢沒什麼不滿意的。

  鄭大風與榮暢笑道:「朱斂是咱們落魄山的大管家,陳丫頭是小管家,有些時候朱斂也要歸她管,我反正是特別喜歡陳丫頭的。」

  陳如初靦腆一笑。

  榮暢想了想,剛想要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份見面禮,贈送給這個面相討喜的丫頭。

  陳如初已經要告辭離去。

  卻被鄭大風笑嘻嘻按住小腦袋,她只得停步。

  榮暢拿出來一件小巧可愛的靈器,是一隻鎏金竹節熏爐,不貴,可幾顆小暑錢還是值的。

  陳如初有些為難,總覺得太貴重了些,仙家器物中蘊含靈氣多寡,她還是能夠大致掂量出來的。

  鄭大風卻笑道:「犯什麼楞,趕緊收下呀。」

  陳如初雙手捧過那小熏爐,然後彎腰作揖致謝。

  榮暢住下後。

  鄭大風離開宅子,發現粉裙小丫頭還站在門外不遠處。

  鄭大風笑問道:「陳靈均呢,最近怎麼沒瞅見他的身影,又上哪兒晃蕩了?」

  陳如初輕聲道:「最近他在螯魚背那邊鬧騰呢,玩心總這麼大。」

  如今自家老爺名下的山頭可多。

  除了租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的寶瓶山、彩雲峰和仙草山不說。

  還有落魄山和真珠山。

  後來又買入了距離落魄山很近、占地極大的灰蒙山,包袱齋離去後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搬出的朱砂山,還有螯魚背和蔚霞峰,以及位於群山最西邊的拜劍台,如今這六座山頭都屬於自家地盤了。除了秀秀姐姐她家,龍泉郡就數自家老爺山頭最多啦。

  鄭大風一語道破天機,「他啊,是見不得裴錢練拳吃苦,加上這麼一對比,更覺得自己整天不務正業,心裡邊不得勁,就乾脆眼不見心不煩,跑出去瞎胡鬧。」

  陳如初神色黯然。

  裴錢練拳,也太慘了些。

  不比當年老爺練拳好半點。

  備好了藥水桶後,每次背著昏死過去的裴錢離開竹樓二樓,事後她都要拎著水桶去二樓清洗血跡。

  地板上,牆壁上,都有的。

  看得她眼淚嘩嘩流,好幾次一邊打掃血跡,一邊望向那個盤腿而坐、閉目養神的老前輩。

  可惜老前輩只是裝傻。

  鄭大風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早點休息去吧,一天到晚忙碌同樣的事情,感覺就這麼做個百年千年,你也不覺得乏味,便是我都要佩服你了。那個陳靈均要是有你一半的耐心和良心,早他娘的可以靠自己的本事,讓旁人刮目相看,哪裡需要每天在陳平安這邊蹭臉,在魏檗那邊蹭座位。」

  陳如初愧疚道:「可是我修行太慢了,什麼事情都幫不上忙。」

  鄭大風嘆了口氣,「別這麼想,落魄山沒了陳丫頭,人味兒得少一半去。」

  陳如初瞪大眼睛,神采飛揚,「真的嗎?」

  鄭大風笑呵呵道:「不許驕傲,再接再厲。」

  粉裙女童使勁點頭。

  落魄山的山頭上,每天跑來跑去最多的,大概就是這個小丫頭,獨來獨往,一個人默默做著雞毛蒜皮的瑣碎事。

  好像從來沒有人在意她。

  可其實誰都在意她。

  在落魄山,盧白象之流,若是在外邊吃了大虧,陳平安得知之後,就他那强脾氣,興許還要與人磨磨蹭蹭,先好好講一講道理。

  可若是粉裙女童在山外被人欺負了,你看陳平安還要不要講道理?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緩緩而行,也沒去朱斂院子那邊摻和什麼。朱斂做事情,陳平安那麼一個心細如髮的,都願意放心,他鄭大風一個糙漢子粗胚子,有什麼不放心的。

  至於那位拜訪落魄山的冪籬美人,鄭大風看過了,也就看過了。

  這就像當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光景。

  秋夜月尤高。

  鄭大風緩緩下山。

  有些期待將來陳平安下山去與人講道理啊。

  例如正陽山。還有大驪京城。

  最有趣的地方,是當陳平安決定去的時候,就一定是他的道理,無論說與不說,對方不聽也得聽的時候了。

  不過鄭大風也很期待落魄山之外的那些山頭,將來到底會有哪些人入駐其中。

  但是最值得期待的,還是如果有一天落魄山終於開宗立派,會取一個什麼樣的名字。

  之前閒聊提及這件事情,他和朱斂、魏檗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笑得很不客氣。

  山上小院那邊。

  朱斂與魏檗聽說過了隋景澄的詳細闡述後,多是陳平安的山水歷程和一路見聞。

  魏檗收下了那根行山杖,準備由他的披雲山寄給崔東山。這比朱斂以落魄山身份寄出,要合適。

  除了行山杖,隋景澄還自己親筆撰寫了一封密信,陳平安交代給她說與那位崔前輩的言語,隋景澄不願意當面說給朱斂和魏檗。

  並非信不過朱斂和魏檗,只是她的心性使然。

  這一點,她與陳平安確實很像。

  魏檗又收下那封密信。

  隋景澄如釋重負。

  接下來在見到那位被前輩說得神乎其神的崔先生之前,她就只需要在一位元嬰劍仙大師兄的護送下,安心在寶瓶洲「遊山玩水」了。

  不過她打算在落魄山和龍泉郡先待一段時日。

  反正理由很多啊,比如見一見前輩的開山大弟子裴錢,逛一逛牛角山渡口的仙家鋪子,還有魏山神的披雲山怎麼可以不去做客?這兒當年可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不需要慢慢走上一走?甚至可以先去北邊的大驪京城看一看,再乘坐長春宮渡船返回牛角山渡口,就又可以在這邊歇一歇腳。

  隋景澄被一位長得粉雕玉琢可愛女童,領著去了宅子。

  魏檗先去了趟披雲山,寄出行山杖和密信,然後返回朱斂院子這邊。

  朱斂在緩緩踱步,思量著事情。

  魏檗沒有打攪,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打個比方,山水神祇的修為,是可以用金身來直觀顯露的,修士修為,則以氣府積蓄的靈氣多寡來衡量。

  那麼在魏檗看來,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魔教教主盧白象,女子劍仙隋右邊,當然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而且也都站在了藕花福地的人間巔峰,可若是只說心境,其實都不如朱斂「圓滿無瑕」、「凝練周密」。出身於鐘鳴鼎食的頂尖富貴之家,一邊悄悄學武,一邊隨便看書,少年神童,早早參加過科舉奪魁,耐著性子編撰史書,官場沉寂幾年後,正式進入廟堂,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很快就算光耀門楣,後來轉去江湖,浪跡天涯,更是風采絕倫,嬉戲人生,還見過底層市井江湖的泥濘,最終山河覆滅之際,力挽狂瀾,重歸廟堂,投身沙場,放棄一身舉世無敵的武學,只以儒將身份,獨木支撐起亂世格局,最終又重返江湖,從一位貴公子變成桀驁不馴的武瘋子。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朱斂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舊對什麼都興趣不大的原因,對於朱斂而言,天下還是天下,不過是一座藕花福地變做了版圖更大的浩然天下,可人心還是那些人心,變不出太多花樣來。

  簡而言之,朱斂從來就沒真正起勁來。

  隋右邊會希冀著以劍修身份,真正飛升一次。

  魏羨會帝王心性,野心勃勃,縱橫捭闔,試圖重新崛起,想要比一位福地君王掌握更多的兵馬和權勢。

  盧白象會希望從一走新江湖起步,慢慢積攢底蘊,最終開宗立派,有朝一日脫離落魄山,自立門戶,以純粹武夫身份傲視山上神仙。

  三人各有所求,在新的天下,都找到了自己的大道。

  朱斂呢。

  無欲無求。

  朱斂的心境,其實早已大道無拘束。

  說句難聽的,朱斂撕下當下那張臉皮,靠臉吃飯都能把飯吃撐。何況朱斂對於琴棋書畫從未上心,便已經如此精通。

  說句好聽的,堪稱驚才絕艶的朱斂,學那隋右邊轉去修行,一樣可以境界一日千里,破境如破竹。

  朱斂回過神,停下腳步,笑了笑,「不好意思,想事情有點出神了。」

  魏檗給他倒了一杯茶,朱斂落座後,輕輕擰轉瓷杯,緩緩問道:「秘密購買金身碎片一事,與崔東山聊得如何了?」

  這是朱斂、魏檗和鄭大風商議出來的一樁關鍵秘事,蓮藕福地一旦成為落魄山私家産業,躋身中等福地之後,就需要大量的山水神祇,多多益善,因為人間香火,是落魄山不用開銷一顆雪花錢、卻對一座福地至關重要的一樣東西。但是金身碎片一物,與大驪朝廷直接牽扯,哪怕是魏檗來開口,都絕非好事,所以需要崔東山來權衡尺度,與寶瓶洲南方仙家山頭來做一些桌面下的買賣,大驪朝廷哪怕洞悉此事,也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落魄山來說,這就夠了。

  魏檗說道:「還在等。」

  魏檗突然笑了起來,「相信那根行山杖寄出去後,你家少爺的那位學生,原先七八分氣力,會變得卯足了勁,願意花十二分精力來應付我們了。」

  朱斂點點頭,「崔東山此人,我們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對於崔東山,朱斂還是十分忌憚。

  因為雙方算是一路人。

  朱斂絕不會因為崔東山與陳平安的那份複雜關係,而有半點掉以輕心。

  再就是鄭大風那邊說了,近期將會有一位精通福地運轉規矩的人物,蒞臨落魄山。

  這也是個不小的好消息。

  落魄山的穀雨錢沒有多出一顆,但是此人每多說一份福地內幕,本就等於為落魄山節省一筆穀雨錢。

  先前孫嘉樹親自登山。

  極有誠意。

  老龍城孫家願意拿出三百顆穀雨錢,只定期收取利息,蓮藕福地的未來收益,他孫嘉樹和家族不用任何分成。

  范家同樣會拿出三百顆,亦是如此。不是范氏家主,而是一個名叫范二的年輕人,會作為借錢人。

  不過兩家還有許多各自不同的詳細訴求,例如孫嘉樹提出一條,落魄山在五十年之內,必須為孫家提供一位掛名供奉,遠遊境武夫,或是元嬰修士,皆可。為孫家在遭遇劫難之際出手相助一次,便可作廢。再就是孫家打算開闢出一條渡船航線,從南端老龍城一直往北,渡船以牛角山渡口而非大驪京畿之地的長春宮作為終點,這就需要魏檗和落魄山照拂一二,以及幫忙在大驪朝廷那邊稍稍打點關係。

  哪怕加上這些需要雙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條件,這次孫嘉樹借錢,只收取利息,雖說保證可以讓老龍城孫家旱澇保收。

  但是如今寶瓶洲屬於天翻地覆的格局,蘊含著無數的生財機遇,孫家幾乎掏空家底,押注落魄山,絕對不屬於最佳選擇。真正的生意經,應該是讓錢生腳,與其餘幾大家族那樣,落在觀湖書院以南、老龍城以北的廣袤地帶,利滾利,錢生錢。按照如今逐漸明朗的形勢,孫氏不但同樣穩賺不賠,還可以與大驪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一旦大驪吞並一洲,這種隱性的付出,就會幫著後世孫氏子孫拓寬財路。

  朱斂突然說道:「包袱齋那邊的鋪子開張後,不出意外的話,大驪新帝會主動給你送來一筆金精銅錢,或是一堆金身碎片,披雲山只管收下便是,免得讓年輕皇帝多想,聰明人一閒下來,就喜歡生出疑心,反而不美。不過事先說好,關係歸關係,買賣歸買賣,還是我們落魄山與你披雲山低價購買。」

  魏檗笑道:「當然。」

  然後補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價』兩個字,就更好了。」

  魏檗從隆重舉辦第二場夜遊宴,到牛角山開設自家包袱齋,除了掙點昧良心的神仙錢之外,其實……還有再掙一筆昧良心金精銅錢的用意。

  既然北岳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錢來幫助破境了,大驪朝廷豈會坐視不理?甚至可以說,如今的大驪新帝,比寶瓶洲任何一人,都要更加希望魏檗能夠順利躋身上五境!動靜越大越好!最好是方圓千里祥瑞齊出的天大氣象。這意味著什麼?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慶賀!

  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岳山神。

  可魏檗又是大驪龍興之地的山岳神祇,屬於重中之重的存在,因為大驪京城就在魏檗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

  那麼如何巧妙拉攏「前朝舊臣」魏檗,很容易成為大驪新帝的一塊心病,久而久之,雙方若無溝通,就會變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那麼就需要魏檗和披雲山,給一個臺階,讓大驪朝廷可以順勢走下來,還要走得舒服,不生硬。

  所以當初朱斂和鄭大風提及此事,為何魏檗稍作猶豫便答應下來?

  因為當時小院在座三人,一個比一個會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猶豫了一下,「就不問我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況?」

  朱斂擺擺手,「不用告訴我。可以說的,我們三人早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方便說的,我們三人之間也無需誰問誰答,毫無意義的事情。」

  魏檗舉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斂趕緊勾肩搭背,雙手舉起茶杯,笑容諂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當不敢當。」

  兩人飲盡杯中茶後,魏檗笑道:「可惜大風兄弟沒在。」

  朱斂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做人這一塊,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沒有異議。

  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

  這個便宜是白占朱斂的。

  從這老廚子身上占點便宜,下棋也好,做買賣也罷,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攪你做宵夜了。」

  朱斂點了點頭,嘆息一聲,「一開始的時候,我是硬氣的,這會兒我有些心虛了,以後我家少爺返回落魄山,我估摸著需要去你那邊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災樂禍,一閃而逝。

  朱斂起身去開門。

  那邊有個雙臂頽然下垂的黑炭丫頭,在用腦袋敲門。

  應該是她沒喊醒那位騎龍巷右護法的緣故。

  朱斂開了門,裴錢搖搖晃晃跨過門檻,顫聲道:「老廚子,我睡不著,與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斂關了門,笑道:「這有什麼行不行的。」

  裴錢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屁股開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麼睡不著,是硬生生疼醒的,是無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以前說什麼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敵,這會兒不就應驗了?輕飄飄的被褥,蓋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斂問道:「不餓?吃頓宵夜?快得很。」

  裴錢搖搖頭,病懨懨道:「麼得胃口。」

  朱斂又問,「有心事?」

  裴錢嗯了一聲,卻也不開口。

  朱斂問道:「是欠債越來越多,心煩意亂?」

  裴錢點頭,悶悶道:「老頭兒說我還有幾天才能破三境,到時候就勉强可以有一段光陰來抄書了,不過也沒幾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腳不利索,煩死個人。」

  朱斂只是聽黑炭話,他不插嘴。

  裴錢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那只大玉盤,「以前吧,在騎龍巷那邊總想著哪天嗖一下,師父就回家了,這會兒我又想著師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給師父知道我那麼多天沒抄書了……一生氣一發火就把我趕出師門了,咋辦?」

  小丫頭皺著臉,撅著嘴,眼眶裡淚花盈盈,委屈道:「師父又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在桐葉洲一個叫大泉王朝的地兒,就不要過我一次的。老廚子你想啊,師父是什麼人,草鞋穿破爛了,都會留下來的,怎麼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會兒,我還不懂事,師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現在我懂事了,如果師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會要我了。」

  朱斂輕聲問道:「是怕這個?所以一直不敢長大?」

  裴錢艱難抬起手肘,抹了把臉,「怎麼能不怕嘛。長大有什麼好的嘛。」

  其實關於抄書一事,朱斂對裴錢有過解釋,她肯定是聽進去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錢沒辦法說出口的,死死壓在她心底的。

  朱斂大致猜得出來,卻沒有說破。

  當年陳平安曾經對裴錢親口說過,他真正想要帶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個曹晴朗。

  那會兒,陳平安對於性情在另外一個極端的裴錢,別說喜歡,討厭都有,而且在她這邊,並無掩飾。

  所謂的成長,在朱斂看來,不過就是更多的權衡利弊。

  裴錢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她不是不懂權衡利弊,恰恰相反,飽經苦難的小孤兒,最擅長察言觀色和計算得失。

  但是她跟隨了陳平安之後,發現她那些最擅長的事情,反而只會讓她距離陳平安越來越遠。

  所以她一直畏懼長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陳平安,裴錢試圖成為一個能夠獲得陳平安認可的裴錢。

  其實這沒什麼不好。

  因為陳平安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裴錢的慢慢長大,更願意在不同的歲月階段,傳授裴錢不同的規矩禮數和為人處世。

  可是誰都沒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朱斂和裴錢進入其中後,剛好見到了那一幕。

  事實上,裴錢如果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那位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的青衫少年郎,撐傘出現,都還好說。

  問題在於最早的時候,裴錢在那條小巷的門口,看過陳平安撐傘與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畫面。

  到了浩然天下後,在崔東山的那幅光陰長卷走馬圖中,又看到了無比相似的一幅畫面,是草鞋少年與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樣是撐傘雨幕中,並肩而行。

  所以裴錢才會說,她誰都可以輸,唯獨不能輸給曹晴朗。

  因為裴錢害怕那個已經長大、極其出彩的曹晴朗,會拿走事實上本該就屬於他曹晴朗的一切。

  裴錢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師父會撐著傘,與曹晴朗並肩而行,就那麼漸漸遠去,陳平安再不回頭。

  那麼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錢,就像回到了當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門口。

  一無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見到曹晴朗的那一刻。

  裴錢如墜冰窟,手腳冰涼,並且心有殺機!

  但是在找機會殺了曹晴朗然後注定失去師父,與自己主動長大、一定要勝過曹晴朗之間,在陳平安身邊耳濡目染的裴錢,一走出藕花福地和桐葉傘後,當她重新站在了落魄山竹樓之前。

  她選擇了後者。

  朱斂小心翼翼醞釀措辭,問道:「如果你師父回到落魄山,也見到了曹晴朗,很喜歡他,你會很傷心嗎?」

  裴錢想了想,「只要最喜歡我,就很開心。如果喜歡我跟喜歡曹晴朗一樣多,就有點不開心,如果喜歡曹晴朗多過我,就……很傷心。」

  朱斂笑了,說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種情況,我不敢多說什麼,你最少可以保二爭一。」

  裴錢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我師父,說話有個屁用嘞。」

  雖然她嘴上如此,事實上還是有些開心了。

  朱斂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過練拳這麼久,欠債那麼多,還沒破三境,這就有點不合適嘍。」

  裴錢重重嘆息一聲,皺著那張似乎沒那麼黝黑了的小臉龐,「可不是,老頭兒也說我資質不咋的,連我師父都不如,這不是盡說些廢話哩,我能跟師父比嗎?愁死個人!」

  朱斂有些心肝打顫。

  自己不過是與裴錢說一句玩笑話,沒想到那老前輩更心狠手辣,這種良心給狗吃了的混帳話,還真說得出口?!

  朱斂揉了揉眉心。

  不太願意講話了。

  純粹武夫的三境瓶頸,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說是決定武夫最終高度的最大關隘。

  意義之大,無異於山巔境武夫再破大門檻,成功躋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換成一般人傳授拳法,如此驚世駭俗的破境速度,還可以解釋為是底子打得不夠牢固,一輩子不用奢望什麼最强二字,一步紙糊,步步紙糊。

  可竹樓那位?

  在他手上,天底下彷彿就沒什麼最牢固的武境底子,只有更牢固。

  裴錢突然抬頭問道:「老廚子,你是幾境啊?」

  朱斂笑道:「八境,遠遊境。」

  裴錢低下頭去,手指微動,算了一下,又是一聲嘆息,重新抬起頭,臉上滿是失落,「老廚子,那我不得好幾年都趕不上你啊。」

  朱斂笑容僵硬,「好像是的……吧。」

  朱斂隨即疑惑問道:「你師父幾境,你不知道?」

  裴錢一臉看傻子似的看著朱斂,「我師父如今六境啊。」

  朱斂愈發想不明白,「少爺不也比我低兩境?你咋個不先趕上你師父的境界?」

  裴錢一臉呆滯,好像在說你朱斂腦闊不開竅哩,她搖搖頭,老氣橫秋道:「老廚子,你大晚上說夢話吧,我師父的境界,不得翻一番計算?」

  朱斂心悅誠服。

  裴錢搖頭晃腦,心情大好。

  她驀然起身,腳尖一點,飄然躍上牆頭,又悄無聲息越上屋脊,再一步跨到翹檐之上,舉目望向北方。

  大概她如今自己還不知道,什麼叫拳出真意驚鬼神。

  估摸著她很快就不用往自己額頭上貼符籙了。

  朱斂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驟然變化,沉默片刻後,正色問道:「裴錢,你先前兩次飽嗝不斷,老前輩與你說了什麼?」

  裴錢只是望向北方,很是惱火道:「說我欠揍。」

  其實那老頭兒還一臉嫌棄,說她的武道境界好像螞蟻搬家和烏龜爬爬,不過這種話,還是她一個人知道就算了,不然老廚子這種大嘴巴,指不定明天整座落魄山都要知道了。

  朱斂一拍額頭。

  他是真後悔讓裴錢這麼快學拳練武了。

  朱斂用膝蓋想都知道,等到陳平安回到落魄山,發現裴錢的異樣後,他和鄭大風,還有魏檗,一個都逃不掉,保證會被駡得狗血淋頭了。

  可能在外人眼中,落魄山多奇人怪事,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大概又要數裴錢最怪。

  當然,還是陳平安更怪。

  天底下所有的師父,都會為自己有一個裴錢這樣開竅的弟子而欣喜。

  但是陳平安會不太一樣。

  不是他不會算帳,恰恰相反,這個在書簡湖當了三年賬房先生的年輕人,最會算帳。

  他只是無比希望身邊有人,哪怕只有一個人,可以在那本該無憂無慮的歲月裡,肩上挑起草長鶯飛和楊柳依依。

  在那之後,才是天高地闊,大道遠遊。

  裴錢低頭說道:「老廚子,我走啦。」

  朱斂點點頭。

  裴錢便高高躍起,落在牆頭之上,縱身飛躍,轉瞬即逝。

  如那崔東山所看書上所寫。

  躍而登屋,瓦片無聲,時方月明,去如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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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1 04:59:36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三十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

  一位跨洲返鄉的年輕女子,離開了牛角山渡口,徒步走出大山,往槐黃縣縣衙所在的小鎮走去,途徑那座小土包似的真珠山,她多看了幾眼,入了小鎮,先去了趟距離真珠山不遠的自家老宅,當年給正陽山一條老畜生踩踏過屋脊,一家四口只能搬去親戚家住,後來掏錢修繕一事,讓娘親絮絮叨叨了很久來著。她掏出家門鑰匙,去臨近水井挑了兩桶水,將裡裡外外細緻清掃了一遍,這才鎖上門,去了那座冷冷清清的楊家鋪子,生意難做,鋪子裡邊只剩下兩個夥計,少年名叫石靈山,他師姐名為蘇店,管著藥鋪。

  石靈山趴在櫃檯上打盹,蘇店坐在一條長凳上默默呼吸吐納,破開三境瓶頸後,得了師兄鄭大風一個「瓶破雷漿迸、鐵騎鑿陣開」的評語,說是很不俗氣了,有助於拔高以後那顆英雄膽的品相,還勸她躋身五境之後,就要走一趟古戰場遺址,在那邊淬煉魂魄,事半功倍,尤其適宜她之後的六境修行,不過蘇店並沒有太多欣喜,反而只有濃重的失落,因為她心知肚明,三境瓶頸,既是大關隘,更是大機緣,她夢寐以求的最强二字,最終與她無緣。只能寄希望於當下的第四境。

  這讓擁有極强勝負心的蘇店,本就已經不苟言笑,如今變得愈發沉默寡言,每天練武一事,近乎瘋癲。她的武道修行,分三種,日練夜練和夢練,又以最後一種最為玄妙,前兩者在大日曝曬之時和月圓之夜,效果最佳,夢練一事,則是每夜入睡之前,點燃三炷香後,便可以躋身千奇百怪的各種夢境,或是捉對廝殺,或是身陷沙場,或瞬間斃命,或垂死掙扎,夢練結束後,非但不會讓蘇店第二天的精神萎靡不振,每天拂曉清醒之後,她始終神清氣爽,絕不會耽擱日練夜練。

  石靈山看似打盹,其實亦是在辛苦修行,少年的修行之法相較於師姐蘇店,要更簡單,名為「趟水」。

  行走在光陰長河之中,打熬身體魂魄。

  蘇店並不知道自己師父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道師父是什麼修為境界,但是蘇店可以很確定一件事,自己與師弟的兩條修行之路,絕對不同尋常。如今槐黃縣多神仙往來,西邊大山更有數量衆多的精怪妖物以人形出沒,不斷有小鎮當地子弟或是盧氏刑徒,被修道之人收為入室弟子,蘇店猜測除了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之外,應該沒有人能夠與她和師弟媲美。

  蘇店睜開眼睛,望向門外那位陌生的客人,趴在櫃檯上的石靈山依舊呼吸綿長,紋絲不動。

  蘇店是龍窯半雜役半學徒出身,其實就是做苦力活的,龍窯燒瓷是小鎮自古以來的頭等大事,燒造的又是大驪宋氏官窯,屬於御用瓷器,小名胭脂的蘇店早年不過是靠著叔叔的身份,在那邊混口飯吃,真正的燒瓷事務,忌諱和規矩極多,她一個女子,無非是做些砍柴燒炭、搬運土料的體力活,每次開窯,她都不能靠近那些窯口,不然就會被驅逐龍窯。

  所以蘇店對小鎮當地百姓並不熟悉,至於師弟石靈山,到底是桃葉巷殷實門戶出身的的孩子,從小習慣了只跟街坊鄰居與福祿街的大戶人家同齡人玩耍,對於什麼泥瓶巷杏花巷這類雞糞狗屎的陋巷,也很陌生,最多就是熟稔騎龍巷這些雜貨鋪扎堆的地方。

  身姿纖柔的年輕女子,看了眼蘇店,柔聲笑道:「你就是蘇店吧。」

  蘇店對這位客人的印象很好,柔柔弱弱的模樣,就像那些她叔叔在世時一直念叨的胭脂水粉。

  蘇店點點頭,起身說道:「客人是要抓藥?」

  年輕女子搖頭道:「找人。我爹曾經是這裡的夥計,我弟弟叫李槐,他小時候也常來這邊玩,你有沒有聽說過?」

  蘇店神色微變。

  李槐?就是那個好似吃了一百顆熊心豹子膽的儒衫少年?

  為何那麼一個大大咧咧的少年,會有這麼一位溫柔似水的姐姐?眼前女子,長得就跟春天裡的柳條似的,說話嗓音也好聽,面相更是和善,不是那種乍一看就讓男子動心的俊俏水靈,但是很耐看。是讓蘇店這種漂亮女子都覺得漂亮的。

  蘇店輕聲問道:「是找我師父?」

  那女子笑著點頭。

  蘇店有些為難。

  就在此時,楊老頭破天荒出現在店鋪和後院的門口那邊,以煙桿挑起簾子,笑道:「到了啊,進來吧。」

  李柳走入後院。

  楊老頭坐在臺階那邊,繼續吞雲吐霧,女子隨便挑了張條凳坐下。

  楊老頭說道:「落魄山那塊新收的福地一事,該說就說,不用忌諱,看似牽扯很廣,其實就是合乎規矩的分內事,通了天的大人物嘛,這點肚量還是有的。你們如今的皮囊身份,既是束縛,可好歹也是有些用處的。」

  李柳點點頭,「讓鄭大風喊我來,不單單是這件事吧?」

  楊老頭嗯了一聲,「剛好阮邛找了我一趟,也與洞天福地有關,你可以一並解釋了,東西還在我這邊,回頭你去過了落魄山,再去趟神秀山。」

  李柳眼神深沉。

  楊老頭笑道:「連道也沒了,還扯什麼大道之爭?不是笑話嗎?你與她的那些陳年恩怨,我看就算了吧。不過我估計你們倆都不會聽勸,不然當初……算了,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不提也罷,真要計較,誰都有過。反正你們倆真要較勁的話,也不是現在。」

  一位江湖共主。

  一位火神高坐。

  無非是大道崩塌,山河變幻,各自皮囊變了,金身根本還在。

  至於為何他這個天底下輩分最高、身份最大的刑徒,還能苟延殘喘,一直活到今天。

  得問三個人,兩尊神祇。

  那兩尊神祇,一位決定了為何劍修,殺力最大,卻極難躋身傳說中的第十四境。一位決定了世間所有的武道之路,為何是斷頭路,同時也決定了為何練氣士當中的兵家修士,可以獨獨近乎不沾因果。

  李柳突然說道:「我覺得不成事。」

  楊老頭冷笑道:「當初誰會覺得那些螻蟻會登頂?會成事?」

  李柳默不作聲。

  確實,如楊老頭所說的那句話。

  真要計較,誰都有過。

  楊老頭以煙桿敲地,抖落出一座雲霧繚繞的小廟,它翻滾在地,最終落定。

  裡邊跑出一位香火小人,雙手使勁拖拽著兩塊「大匾額」,其實是一塊玉牌和一枚印章。

  李柳瞥了眼兩物,笑了笑,「被醇儒陳氏借走三十年的劉羨陽,肯定會進入龍泉劍宗?」

  楊老頭說道:「阮邛覺得劉羨陽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事實上機會還是很大的。」

  那個香火小人一路飛奔到李柳腳邊。

  李柳拿起了那兩座洞天、福地的鑰匙。

  她興趣不大。

  破碎的舊山河罷了。

  她與阮秀,李二,鄭大風,範峻茂之流,都不太一樣。

  至於觀湖書院賢人周矩,老龍城孫嘉樹,北俱蘆洲峒仙境那個小門派裡的翠丫頭,就更無法與她媲美。

  骸骨灘壁畫城那八位神女,如今遺留給披麻宗的那座畫中仙境府邸,亦是破碎山河之一。甚至可以算是李柳的避暑府邸之一,所以其中那位行雨神女,一見到李柳,就會心神不定,只覺得她遇上李柳,宛如世俗王朝的官場胥吏,見到了吏部天官大人。其實這不是行雨神女的錯覺,因為世事如此。壁畫城八位神女,職責大致相當於如今人間廟堂上的六科給事中,不過只是相似,事實上八位神女權責還要更大一些,她們可以巡狩天地,約束、監察、彈劾諸部神祇,可謂位卑權重。

  與楊老頭一步步引領到那條古老道路上的其他人,李柳最大的不同,是她根本不需要開竅,因為她生而知之。許多宗字頭仙家,在老祖師兵解離世後,關於如何尋找祖師轉世一事,需要耗費大量的山頭底蘊。例如桐葉宗那位中興老祖,就讓人下山找回了自己的娘親。不過找到了,也未必能夠記起前生事,修行路上,先天資質好,並不意味著就一定可以重返山巔。

  將玉牌和印章隨隨便便收起後,李柳思量片刻,嘆了口氣,「你還是不希望我們倆翻舊賬。」

  一個陳平安不夠,就再加上一個李槐,還不安穩,那就再加一個劉羨陽。

  一場隱藏極深的水火之爭,是陳平安暫時替換了她李柳,去與阮秀爭。因為當年真正應該拿到「泥鰍」那份機緣的,是陳平安,而不是顧璨。阮秀為何會對陳平安青眼相加?如今可能變得越來越複雜,但是一開始,絕不是陳平安的心境澄澈、讓阮秀感到乾淨那麼簡單,而是阮秀當年看到了陳平安,就像一個老饕清饞,看到了世間最美味的食物,她便要轉移不開視線。

  李槐她李柳的弟弟,也是齊靜春的弟子,機緣巧合之下,陳平安擔任過李槐的護道人。她李柳想要跟阮秀翻舊賬,就需要先將天生親水的陳平安打死,由她來占據那條大道,可是李槐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而李柳也確實不願意讓李槐傷心。

  可這還不夠穩妥。

  所以楊老頭要為劉羨陽重返龍泉劍宗,增加一些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例如一座不計入三十六之列的洞天,與劉羨陽那本祖傳劍經,相輔相成。

  有陳平安和劉羨陽在,落魄山和龍泉劍宗的關係只會越來越緊密。

  楊老頭沒有否認什麼,眼神冷漠,「誰都有過,你們兩個,過錯尤其大!」

  李柳既沒有畏懼,也沒有愧疚,仰頭望天,「大概是吧。」

  楊老頭突然說道:「雖說對於你們而言,種種泥濘,振衣便散,但還是要小心,不然總有一天,不起眼的泥濘,如那印泥沁色印章中,你們都要吃大苦頭。」

  李柳搖頭道:「這些話不用對我說,我心裡有數。」

  然後李柳婉約而笑,望向那個老人。

  楊老頭啞然失笑,似乎是在為自己找藉口,「在牢籠裡枯坐萬年,還不許我找點解悶的樂子?」

  李柳忍住笑,「我爹還好,畢竟要為寶瓶洲留下些武運,可我娘親其實不用去北俱蘆洲的。」

  楊老頭默不作聲,臉色不太好。

  一想到那個彷彿每天都要吃好幾斤砒霜的市井潑婦,他就沒什麼好心情。

  神憎鬼厭的玩意兒,香爐裡的蒼蠅屎,多看一眼都嫌髒眼睛。

  李槐跟他娘親,與父親李二、姐姐李柳不一樣,都非同道,那娘倆只是尋常人罷了。當然李槐是人不假,卻也絕對不尋常。

  天底下就沒這麼狗屎好似排隊給他踩的小崽子,桐葉洲太平山黃庭、神誥宗賀小涼,各自被譽為福緣冠絕一洲,但是跟李槐這種天下無敵的狗屎運,好像後者更讓人無法理解。黃庭和賀小涼還需要思慮如何抓穩福緣,以免福禍相依,你看李槐需不需要?他是那種福緣主動往他身上湊、興許還要憂愁東西有點重、好不好看的。

  所以楊老頭對李槐,可以破例多給一些,而且可以完全不涉生意買賣,畢竟老人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兔崽子。

  驪珠洞天歲月悠悠,可以進入楊家藥鋪後院的人,本就稀少,李槐這種孩子,不多見的。

  至於婦人,正是因為太過普通平庸,所以老人才懶得計較,不然換成早年的桃葉巷謝實、泥瓶巷曹曦試試看?還能走出驪珠洞天?

  楊老頭沉默片刻,「陳平安開始悄悄追查本命瓷一事了,很隱蔽,沒有露出半點蛛絲馬跡。」

  李柳對此沒什麼感觸,大致內幕,她是知道一些的,屬於一條極其複雜的山上脈絡,楊家藥鋪當然撇不清關係,只不過做事規矩,並未刻意針對陳平安,只是與大驪宋氏坐地分贓罷了,本命瓷的燒造,最早便是楊老頭的通天手筆,甚至可以說大驪王朝的崛起,都要歸功於驪珠洞天的這樁買賣,才可以發跡,慢慢崛起。所以楊老頭對少年崔瀺關於神魂一道的稱贊,已經是天底下最高的認可,可以說楊老頭之外,此道通天之人,便唯有崔瀺、崔東山了。住在杏花巷卻有本事掌握龍窯的馬氏夫婦,也就是馬苦玄的爹娘,在陳平安本命瓷破碎一事上,關係極大,龍鬚河如今那位從河婆升為河神神位、卻始終沒有金身祠廟、也就更無祭祀香火的馬蘭花,老嫗心腸歹毒,唯獨在此事上是有良心發現的,甚至還竭力阻止過兒子兒媳,只是夫婦被利欲熏心,老嫗沒成功罷了。馬苦玄當年曾經半夜驚醒,知曉此事一點真相,所以對於陳平安,這位早年一直裝傻扮痴的天之驕子,才會格外在意。

  那位大驪娘娘,如今的太后,還有先帝,是為了宋集薪,更是為了大驪國祚。

  國師崔瀺,則是順勢為之,以此與齊靜春下一局棋,如果只看結果,崔瀺確實下出了一記神仙手。

  至於當年到底是誰購買了陳平安的本命瓷,又是為何被打碎,大驪宋氏為此補償了幕後買瓷人多少神仙錢,李柳不太清楚,也不願意去深究這些事不關己的事情。一般來說,一個出生在泥瓶巷的孩子,賭瓷之人的價格,不會太低,因為泥瓶巷出現過一位南婆娑洲看管一座雄鎮樓的劍仙曹曦,這是有溢價的,但是也不會太高,因為泥瓶巷畢竟已經出現過一位曹曦了。所以宋氏先帝和大驪朝廷和那位買瓷人,當年應該都沒有太當回事,不過隨著陳平安一步步走到今天,估計就難說了,對方說不定就要忍不住翻舊賬,尋找各種理由,與大驪新帝好好掰扯一番,因為按照常理,陳平安本命瓷碎了,尚且有今日風光,若是沒碎,又被買瓷人帶出驪珠洞天,然後重點栽培,豈不是一位板上釘釘的上五境修士?所以當年大驪朝廷的那筆賠款,注定是不公道的。當然了,若是買瓷人屬於寶瓶洲仙家,估計如今不敢開口說話,只會腹誹一二,可若是別洲仙家,尤其是那些龐然大物的宗字頭仙家,尤其是來自北俱蘆洲的話,根基尚未穩固的大驪新帝少不得要父債子還了。

  李柳突然說道:「陳平安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

  李柳又說道:「但是。陳平安同時又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楊老頭笑了笑,「能夠被你這麼評價,說明陳平安這麼多年沒有瞎混。」

  李柳皺了皺眉頭,「一旦被陳平安摸清楚底細,第一個仇家,就與落魄山和泥瓶巷近在咫尺了。」

  第一個就是杏花巷馬家。

  第二個便是大驪宋氏皇族。

  而馬苦玄分明是老人極其看重的一筆押注。

  老人嗤笑道:「若是馬苦玄會被一個本命瓷都碎掉的同齡人打死,就等於幫我省去以後的押注,我應該感謝陳平安才對。」

  李柳嘆了口氣。

  這就是老人的生意經。

  楊老頭笑了笑,「那位道家掌教,其實早年說了好些大實話,就是不知道陳平安有沒有想明白。比如做好事的,未必是好人。做壞事的,未必是壞人。」

  楊老頭抬頭望天,「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佛家,似乎十分不在乎驪珠洞天的存亡和走勢?」

  李柳默不作聲。

  楊老頭自問自答道:「假設末法時代來臨,你覺得最慘的三教百家,是誰?」

  李柳說道:「道家。一旦沒了飛升之路,也無靈氣,世間修行之法皆成屠龍技,道家的處境會最艱難。大道高遠的清靜無為,就有可能變成無所作為的無為。這對道家而言,極有可能是最早到來的又一場天地、神人兩分別。反觀儒家和佛家,依舊可以薪火相傳,傳道千年萬年,無非是薪火之光亮,大不如前罷了。」

  楊老頭點頭道:「所以道老大,才會著急。道老三才會親自為大師兄護道,走一趟驪珠洞天,當個擺攤的算命先生,死死盯住齊靜春。」

  李柳問道:「齊先生為何不使用那根自家先生贈送的簪子?」

  楊老頭說道:「那是臭牛鼻子老觀主的關鍵物件,老秀才當然是好心好意,一開始連我都沒瞧出那根簪子的來歷,應該齊靜春起先也未察覺,後來是齊靜春力扛天劫,那根簪子的古怪才稍稍顯露出來。臭牛鼻子當然也有存心噁心道祖的念頭。只可惜齊靜春不願意從一座棋盤陷入另一座棋盤,死則死矣,硬生生掐斷了所有線頭。」

  楊老頭流露出一抹緬懷神色,「當年就是這種人,打翻了我們的天地。」

  老人笑道:「別覺得如今的世道一塌糊塗,其實真大難臨頭了,一樣會有很多這樣的人,挺身而出,這就是儒家的教化之功了。總喜歡說百姓愚昧的,是誰?是山上人,再就是讀書人。事實上,為善而根本不知善,為惡而自知是惡,這才是儒家最厲害的地方,子女養老,父母教子,君臣師徒,親朋好友,街坊鄰裡,儒家的世道,如那燒瓷,學問滲透了天地,最具粘性,雖然瓷器易碎,泥土本性卻不斷絕。」

  老人想了想,「先前李槐那崽子寄了些書到鋪子,我翻到其中一句,『清寒入山骨,草木盡堅瘦』,如何?是不是大有意思?杏花巷馬蘭花那種爛肚腸的貨色,為何一樣會阻攔兒子兒媳求財行凶?這就是複雜的人性,是儒家落在紙面之外的規矩在約束人心,許多道理,其實早已在浩然天下的人心之中了。」

  李柳好奇問道:「齊先生當年在驪珠洞天一甲子,到底在研究什麼學問?」

  楊老頭說道:「三教諸子百家自然都有看,齊靜春讀書一事,當得起『一覽無餘』的贊譽,但是他私底下著重精研三門學問,術算,脈絡,律法。」

  李柳嘆了口氣。

  一介書生,何苦來哉?

  楊老頭摸出些煙草。

  李柳看到這一幕,會心一笑。

  應該是弟弟李槐送給老人的。

  理由很簡單,因為那些煙草看著就便宜。

  一番閒聊之後。

  李柳站起身,一閃而逝,改變了主意,先去往神秀山,再去落魄山。

  ————

  神秀山峭壁,從上往下,有「天開神秀」四個極大字。

  一位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坐在「天」字第一橫之上,如高坐天上欄桿,俯瞰地上人間。

  她慢慢吃著糕點。

  李柳出現在她身旁後,阮秀依舊沒有轉頭。

  李柳蹲在地上,舉目遠眺,隨手將那兩件東西丟過去。

  阮秀一把接住,收起糕點帕巾。

  李柳說道:「一座洞天,水田洞天。一座福地,煙霞福地。比起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稍有不如,福地則是一座現成的中等福地,不好不壞,砸點錢,是有希望躋身上等福地的。只不過福地裡邊沒人,唯有山澤精怪、草木花魅。因為老頭子不愛跟人打交道,你應該清楚。按照約定,將來老頭子會讓你做兩件事,然後你按照自己的心情決定要不要做,如何做。」

  阮秀攤開手,低頭望去。

  一塊玉牌,一塊篆刻有「不是青龍任水監,陸成溝壑水成田」,是為水田洞天,別名青秧洞天。

  一枚印章,邊款篆刻有「歲月人間促,煙霞此地多」,是為煙霞福地。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寶,洞天在修行得道。

  這就是字面意思的「天壤之別」。

  當然最好的情況就是一座宗門,同時擁有洞天福地,例如神誥宗擁有一座清潭福地的同時,還有一座小洞天,只不過不在驪珠洞天、龍宮洞天這類三十六之列,品相不夠。但小洞天終究是小洞天,比起尋常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除了靈氣更多之外,關鍵是要多出許多玄妙,例如大道氣息,還有被光陰長河長久流逝、洗刷積澱出來的一些金色物件,小小一粒,滿室光彩。

  那座水田洞天,又有一些鏡花水月的奇妙,所以一定程度上適合劉羨陽的夢中練劍。

  其實老頭子還有更適合那部劍經的洞天福地。

  但是暫時還不合適拿出來。

  與人做買賣,千萬別上桿子送,賣不出高價的。

  阮秀皺了皺眉頭,問道:「沒有火屬的碎片秘境?」

  李柳說道:「老頭子就算有,也不會給你的,你敢收,你爹也會送回去。我更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多跑一趟。」

  阮秀點頭道:「謝謝你啊。」

  李柳沒有反應。

  阮秀重新取出綉帕包裹的糕點,「要不要吃?」

  李柳猶豫了一下,拈起一塊糕點,放入嘴中。

  阮秀笑眯眯,有些開心,然後說道:「以後打死你之前,你可以再吃一次。」

  李柳笑道:「我吃糕點,你吃我,反正還是你吃,倒是好買賣。」

  阮秀收起糕點,笑望向遠方,「不過也可能是你吃掉我嘛。我覺得這樣挺好的,沒那麼多約束,想吃就吃。」

  燒水焚江煮海,萬物可吃。

  阮秀問道:「以前的事我都記不得了,我們最後一次交手,誰輸誰贏?」

  李柳神色淡然道:「都輸了。」

  李柳問道:「那十二位龍泉劍宗的記名弟子,明顯有別人安插進來的棋子,你為何故意視而不見?」

  阮秀一臉茫然道:「別人放了幾隻小螞蟻進雞籠,我需要去管嗎?」

  李柳笑了起來。

  可憐的螻蟻。

  其中大概又以謝靈最可憐。

  阮秀看似隨意問道:「你在北俱蘆洲,就沒碰到熟人?」

  李柳說道:「在骸骨灘一個叫鬼蜮穀的地方,擦肩而過了,就沒故意去打聲招呼,反正以後會在獅子峰碰面。」

  阮秀哦了一聲,「那你不太會做人。」

  李柳冷笑道:「去那煙霞福地打一架?」

  「不去,明擺著會輸,還是賠錢買賣,打來打去,福地靈氣渙散,大妖死傷,沒意思。」

  阮秀搖頭道:「你這種脾氣,我當年都沒打死你,說明我以前的脾氣是真的好。」

  李柳後仰倒去,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那是相當好了。」

  阮秀瞥了眼高處,有兩人御風而游,往南邊去。

  她看了眼便不再計較。

  ————

  一位乘坐自家渡船來到牛角山渡口的男子,身邊跟著一位名叫鴉兒的婢女。

  兩人直接御風去往落魄山。

  龍泉劍宗打造的劍牌,他有,上次造訪落魄山,順路跟當地一座仙家府邸買來的,這會兒就掛在腰間。

  依仗身份原價買賣,這種事情,他做不出來,跟道義不道義沒關係,就是價格翻倍不肯賣,再翻,對方便爽快賣了。哪怕如此,也不過一顆穀雨錢而已。

  到了山腳那邊便落下身形。

  他高聲喊道:「大風兄弟!」

  一個在宅子大門口板凳上曬太陽的佝僂漢子,立即起身跑來,熱絡道:「哎呦喂,周肥兄弟來啦!」

  姜尚真身邊站著一位姿色絕美的年輕女子,正是從藕花福地帶出來的鴉兒。

  看過之後,鄭大風唏噓道:「澇死啊。」

  姜尚真問道:「可以上山不?」

  鄭大風點頭道:「可以啊,不過最近咱們落魄山手頭緊,就有了個新山規,過門登山,得繳一筆小錢。既然是周肥兄弟,那我就不要臉了,徇私一回,不按照規矩走了,周肥兄弟只管看著給便是,反正身份擺在這邊,是差點成了咱們落魄山供奉的半個自家人,看著給就行。」

  姜尚真笑呵呵摸出一顆穀雨錢,放在鄭大風手上。

  鄭大風收入袖中,「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些。」

  那個鴉兒看著厚顔無恥的佝僂漢子,她那顆極其靈光的腦子,都有些轉不過彎來。

  鄭大風陪著姜尚真一起登山,問道:「這次來,有啥事?」

  姜尚真笑道:「是來與你們落魄山表達一番謝意,如今我書簡湖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劍修擔任供奉,多虧了你們山主,全是拜他所賜。再就是聽說魏山神舉辦了第二場夜遊宴,我兩次都錯過了,實在過意不去,撓心撓肝的,所以必須親自走一趟。一個致謝,一個道歉,必須補上。」

  書簡湖出現了一座新宗門,名為真境宗,這是寶瓶洲山上衆所周知的大事。

  如果不是一洲版圖上的馬蹄聲太嘈雜,這絕對能夠讓山上修士津津樂道許久。

  真境宗的桐葉洲如今第一大仙家門派玉圭宗的下宗。

  首席供奉劉老成,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此外供奉還有青峽島截江真君劉志茂。

  以及從玉圭宗趕來落腳書簡湖的一撥强大修士。

  如今又多出了一位北俱蘆洲的女子劍仙酈采,成為宗門記名供奉。

  聲勢浩大。

  一時間寶瓶洲山上各地,望向神誥宗的視線,就多了起來。

  很好奇地頭蛇與過江龍之間,會不會在檯面上打起來,若是些桌面底下的暗流湧動,到底不如雙方大修士打生打死來得精彩。

  神誥宗,宗主祁真是一位十二境修為的天君,又得了道統掌教賜下的一件仙兵,而且神誥宗在中土神洲,同樣是有上宗作為靠山的。祁真的師弟,如今好像就在上宗那邊擔任要職。

  只不過按照寶瓶洲修士的推斷,真境宗在近百年當中,肯定還是會小心翼翼擴張領土。

  大驪宋氏不會允許寶瓶洲憑空多出一個尾大不掉的宗門。

  事實上真境宗也確實恪守規矩,哪怕是處置書簡湖的衆多島嶼,除了早期的那些血腥鐵腕,典型的順者昌逆者亡,如今已經趨於安穩和緩,一些足夠聰明的修士和島嶼,各有收穫,發現在劉志茂的整頓之後,不談宗門規矩束縛的話,其實各自島嶼實力和家底,不減反增。並且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寶瓶洲最無法無天、魚龍混雜的野修雜處之地,好像一夜之間,搖身一變,就莫名其妙都成了一位位譜牒仙師,而且還是一座宗字頭仙家的譜牒仙師。

  在這期間,珠釵島試圖遷出書簡湖,真境宗專門撥劃出一片山水綿延的幾座島嶼,卻始終沒有決定歸屬,真境宗某位大修士突然閉關不現身,都是小事了。

  朱斂接待了姜尚真,相談甚歡。

  姜尚真拿出了兩件價值連城的法寶,作為補上兩次夜遊宴的拜山禮,勞煩朱斂轉交給披雲山魏檗。

  除此之外,姜尚真起先又準備好了兩件仙家重寶,作為落魄山年輕山主為真境宗贏來一位玉璞境供奉的謝禮。

  朱斂便說玉璞境劍修,那可是劍仙,更何況還是北俱蘆洲的劍仙,周肥兄弟只給兩件,說不過去,三件就比較合理了。

  當時坐在小院石凳上的姜尚真一拍大腿,說自己怎麼就忘了這茬,罪過罪過,於是直接拿出了……兩件。

  鴉兒有些不忍直視。

  她在離開藕花福地之後,既見過姜尚真在玉圭宗內看似跋扈實則算計的手段,還追隨姜尚真去過雲窟福地,更見過姜尚真的冷酷無情,殺那些不服管束的福地地仙,就跟擰斷幾隻雞崽兒脖頸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後到了書簡湖,雖然姜尚真從來沒有具體的發號施令,好像當起了天不管地不管老子什麼都無所謂的甩手掌櫃,但是人人事事,魔教出身、所以大致熟稔一個大門派運轉的鴉兒,都看出了姜尚真的為人處世的無形烙印。

  所以她就愈發奇怪,當年那位姓陳的年輕謫仙人,至於讓姜尚真如此鄭重其事對待嗎?再說了,如今陳平安可都不在自家山頭。

  如今的鴉兒,再不是藕花福地那個井底之蛙。

  她已經見過整座桐葉洲最高處的風光。

  鄭大風一瞧,樂了。

  好嘛。

  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螯魚背。

  落魄山四座附屬山頭的壓勝之物,都有了。

  而這位周肥兄弟最聰明的地方,在於這四件品秩不俗的壓勝之物,將來是可以作為輔佐器物存在的,也就是說只要落魄山找到了更合適的仙家重器,鎮壓那些山頭的山水,如今的雪中送炭,就會自動轉為錦上添花。

  當然了,這位真境宗宗主的手法,之所以能夠這麼聰明,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

  有錢!

  不過也正常,那座雲窟福地,是能夠讓那幫眼睛長在額頭上的中土神洲修士,都要紛紛慕名而去的好地方。

  更是整座玉圭宗的收入大頭來源。

  所以朱斂殺豬,殺周肥的豬。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皆大歡喜。估摸著這位古道熱腸的周肥兄弟,還要嫌棄朱斂捅在身上放血的刀子,不夠多不夠快?

  既然到了馬屁山……落魄山,雙方自然要比拼一下道法高低。

  這趟落魄山之行,胸有成竹的姜尚真,竟然再次甘拜下風。

  因為朱斂有殺手鐧,就是陳平安那位開山大弟子裴錢的那句境界翻番。

  一錘定音。

  姜尚真拜服。

  鴉兒在一旁聽得渾身不得勁兒。

  雙方總算開始聊正事了。

  鴉兒十分拘謹。

  因為那個佝僂漢子的視線,實在是讓她感到膩歪。

  可偶爾對視一眼,對方的眼神,又真談不上噁心。

  這讓她有些無奈。

  鴉兒打定主意,以後再也不來落魄山了。

  「我要蓮藕福地的兩成收益,沒有期限約束,是永久的。」

  姜尚真伸出兩根手指,「我給出的條件,第一,真境宗先借給落魄山一千顆穀雨錢。躋身中等福地後,再借兩千顆。躋身上等福地後,還會拿出三千顆。都沒有利息。但是三筆穀雨錢,陳平安和落魄山,必須分別在百年之內、五百年、千年之內償還我們真境宗,不然就得額外價錢。至於是以錢還錢,還是借人還債,我們雙方可以事後商量,暫時先不去細說。第二,我會從雲窟福地那邊抽調人手,進入蓮藕福地,負責幫助落魄山打理各種庶務。第三,我還可以在書簡湖邊界地帶,一口氣拿出六座島嶼,不是租借,而是直接贈予落魄山。」

  朱斂微笑不語。

  姜尚真也不著急。

  朱斂突然說了一句話,「如今是神仙錢最值錢,人最不值錢,但是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可就不好說了。周肥兄弟的雲窟福地,地大物博,當然很厲害,我們蓮藕福地,疆域大小,是遠遠不如雲窟福地,可是這人,南苑國兩千萬,松籟國在內其餘三國,加在一起也有四千萬人,真不算少了。」

  姜尚真搖搖頭,一揮袖子,立即籠罩出一座小天地,緩緩道:「這種話,換成外人,可能我們那位荀老宗主都會相信,可惜不湊巧,我剛好是從藕花福地走出來的謫仙人,大致猜出那位老觀主的手筆了,所以南苑國之外,松籟國在內的這些紙人和紙糊的地盤,短期之內,人之魂魄稀碎淡薄,山水氣運更是極其稀疏,可以忽略不計,只能靠實打實的南苑國來分攤、彌補,所以南苑國之外的所有人和物,如今真的不值錢,半點都不值,只能慢慢等,長遠了,才會越來越值錢。所以我才會咬死『永久』二字。」

  朱斂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笑道:「兩成,還是永久收益,有點多了。」

  不過對於這位周肥兄弟,還是高看了一眼。

  這叫以人算猜天算,猜到了,就是本事,得認。

  不過與此同時,姜尚真心中其實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朱斂也是在賭大勢來壓價。

  關鍵是對方賭對了。

  姜尚真撤了小天地,起身說道:「我先去走走逛逛,什麼時候有了確切消息,我再離開落魄山,反正書簡湖有我沒我,都是一個鳥樣。」

  姜尚真帶著鴉兒御風去往龍州的州城,也是曾經的龍泉郡郡城所在地。

  他打算給那個從北俱蘆洲帶去書簡湖的孩子,找幾個年齡相差不大的玩伴兒。

  身邊的婢女鴉兒,明顯老了點,也笨了點。

  鄭大風看到朱斂投來視線。

  鄭大風笑道:「我邀請的那位高人,應該很快就到了。到時候可以幫咱們與姜尚真壓壓價。」

  說到就到。

  一位年輕女子飄然落在小院當中。

  鄭大風笑道:「小柳條兒,如今出落得真好看,真是俊俏的不要不要。」

  李柳笑道:「鄭叔叔好。」

  朱斂也沒有說什麼客氣話,與這位陌生女子,開門見山聊起了蓮藕福地的事項,事無巨細,四國格局,朱斂娓娓道來。

  至於她是什麼身份來歷,朱斂根本不在意,鄭大風這個落魄山的看門人,自會把關。

  李柳也沒有賣關子,讓朱斂喊來魏檗,打開桐葉傘,與朱斂一起走入了那座曾經的藕花福地。

  一位遠遊境武夫,一位隨隨便便就躋身元嬰境界的大修士,一起俯瞰福地山河。

  李柳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臭牛鼻子,道法高深了不少,難怪敢跑去青冥天下掰手腕了。」

  朱斂盤腿而坐,置若罔聞。

  李柳伸手指了指腳下山水萬里,緩緩道:「此處福地的變遷,按照早年的說法,屬於『山河變色』,南苑國之外的地界,被你們當年的那位老天爺,以莫大神通,打造出了一種類似白紙福地的形、香火洞天的意,簡而言之,就是南苑國之外所有的山水草木和一切有靈衆生,皆如白紙,活也能活,但是已經沒有了『半點意思』,也就是說這些紙片,心思再虔誠,拜佛求神,都沒辦法孕育出一星半點的香火精華,但是不耽誤他們在新福地的投胎轉世,只要新福地靈氣越來越多,南苑國香火越來越鼎盛,所有紙片隨之都會越來越厚重,最終與常人無異,甚至還可以擁有修道資質,以及成為山水神祇的可能。」

  朱斂淡然道:「從絢爛的彩繪畫卷,變成了一幅工筆白描。」

  李柳笑道:「可以這麼說。」

  李柳凝神望去,隨便指了幾處,「所謂的謫仙人,都已經撤出這座碎裂福地。並且一些已經開始登山的修道之人,明顯也不在你們蓮藕福地了,例如松籟國那處曾經有俞真意坐鎮的湖山派,山水氣運,就會顯得特別空白,十分扎眼,這就是俞真意被老道相中的結果,俞真意如今應該在四塊真實藕花福地之一,那個陸台又是一個,南苑國京城那個書香門第,看到沒有,一樣空白極大,極其突兀,一定是這個家族,出現了一位被老道覺得有意思的人,所以藕花福地一分為四後,大致歸屬,已經很明朗,分別是陳平安,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成功轉去修道的俞真意,一統魔教的謫仙人陸台,陳平安去過藏書樓兩次的那戶人家。」

  朱斂看也沒看,撓頭而笑,「我可不是山水神靈,看不出那些天地氣象。」

  李柳笑了笑,「不用試探我,沒必要,而且小心畫蛇添足。」

  朱斂微笑道:「好的。」

  李柳問道:「如果你是那個臭牛鼻子的棋子,陳平安會死得很慘。」

  朱斂雙手撐拳在膝,天風吹拂,身體微微前傾,「既然有幸生而為人,就好好說人話做人事,不然人間走一遭,有意思嗎?」

  朱斂眯起眼,緩緩道:「天地生我朱斂,我無法拒絕,我朱斂如何去死,是可以由我決定的。」

  李柳轉過頭,第一次仔細打量起這位覆有面皮的純粹武夫,「朱斂,你大道可期。」

  朱斂抬起頭,轉頭望向那位極其危險的年輕女子,「柳姑娘,你不來我們落魄山,真是可惜了。」

  李柳有些疑惑,卻懶得知道答案,繼續為朱斂講解福地運轉的關鍵和禁忌。

  半點不比姜尚真生疏。

  道理很簡單。

  歷史上,哪怕撇開最早大道根腳不說,李柳也管理過一手之數的洞天福地,其中一座洞天一座福地,中土神洲的漣漪洞天,流霞洲的碧潮福地。它們曾經甚至都在三十六和七十二之列,只不過下場與比起下墜扎根的驪珠洞天還要不堪,如今都已破碎,被人遺忘。

  ————

  裴錢這幾天都在閉關。

  夜以繼日做一件事情。

  在竹樓一樓的書案上埋頭抄書。

  快不得。

  她只能老老實實,一個字一個字寫得端正。

  身為山頭小管家的粉裙女童陳如初,一門心思想要兼任落魄山竹樓右護法的周米粒,都在竹樓這邊伺候裴錢抄書,給她端茶送水,揉肩敲背。

  終於在一天晌午時分,裴錢輕輕放下筆,站起身,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神功大成!」

  陳如初問道:「真抄完啦?」

  裴錢斜眼道:「不但還清了債,還學寶瓶姐姐,多抄了一旬的書。」

  裴錢雙手環胸,冷笑道:「從明天練拳開始,接下來,崔前輩就會知道,一個心無雜念的裴錢,絕對不是他可以隨便唧唧歪歪的裴錢了。」

  陳如初欲言又止。

  算了吧,反正都是一拳的事情。

  她就不潑冷水了。

  周米粒趕緊抬起雙手,飛快拍掌。

  裴錢趴在抄書紙張堆積成山的書案上,玩了一會兒自己的幾件家傳寶貝,收起之後,繞過書案,說是要帶她們兩個出去散散心。

  陳如初多拿了些瓜子,周米粒扛著行山杖。

  裴錢大搖大擺走向老廚子那邊的宅子,要去找那個師父從北俱蘆洲拐騙過來的未過門小師娘。

  結果沒在家。

  裴錢就去找老廚子。

  結果半路竄出一條土狗,被裴錢一個飛撲過去,一巴掌按住狗頭在地,一手抓住嘴巴,嫻熟擰轉,讓那狗頭一歪。

  裴錢蹲在地上,問道:「你要造反?這麼久了都不露面?說!給個說法,饒你不死!」

  那條土狗只能嗚咽。

  裴錢一個擰轉,狗頭瞬間轉向,點頭稱贊道:「好膽識,面對一位殺人如拾草芥的絕世高手,都可以一言不發,憑這份英雄氣魄,就可以不死。」

  土狗趕緊搖了搖尾巴。

  裴錢卻沒有放過它,「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她抬起一隻手掌,周米粒立即遞過去行山杖,打狗還需打狗棒,捅馬蜂窩的時候,行山杖的用處就更大了,這是裴錢自己說的,結果裴錢沒好氣道:「瓜子。」

  粉裙女童趕緊放了一把瓜子在裴錢手上,裴錢一手嗑瓜子,一手始終擰住土狗嘴巴,「來,學那書上的高人,冷冷一笑。」

  土狗扯了扯嘴。

  裴錢又說道:「換一個,學那江湖演義的壞人,來個邪魅一笑。」

  土狗又變了眼神扯嘴角。

  裴錢一皺眉,土狗心知不妙,開始掙扎。

  卻被裴錢拽著土狗,她站起身,旋轉一圈,將那條土狗摔出去七八丈。

  然後裴錢嗑著瓜子,看到不遠處站著一位男子和年輕女子。

  她歪著腦袋,看了半天之後,驀然笑容燦爛,鞠躬行禮。

  陳如初彎腰喊了一聲周先生。

  周米粒有樣學樣。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吧?」

  姜尚真望向那個當年就覺得挺有趣的黑炭小丫頭,笑眯眯道:「如今成了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很好,我覺得陳平安的眼光很不錯,願意帶你離開藕花福地。」

  裴錢小雞啄米使勁點頭。

  這傢伙馬屁功夫不耐啊。

  不過這傢伙能夠認識自己師父,真是祖墳冒青煙,應該多燒香。

  所以裴錢笑道:「前輩去過咱們山頂的山神廟沒有?」

  姜尚真笑道:「去過了。」

  裴錢又問道:「那麼那座龍州城隍閣呢?」

  州城隍的那個香火小人兒,如今是她的半個小嘍囉,因為早先它帶路找到了那個大馬蜂窩,事後還得了她一顆銅錢的賞賜。在那位州城隍老爺還沒有來這邊任職當差的時候,雙方早就認識了,當時寶瓶姐姐也在。不過這段時日,那個跟屁蟲倒是沒怎麼出現。

  所以一有機會,她還是想著為城隍閣那邊添些香火。

  姜尚真搖頭道:「這地兒倒是還真沒去過。」

  與姜尚真告辭離去後,裴錢帶著她們兩個去了臺階之巔,一起坐著。

  朱斂帶到山上的少女岑鴛機,正從半山腰那邊,往山上練拳而走。

  按照粉裙女童這個小耳報神的說法,前不久岑鴛機一天之內必須走完三趟臺階,山腳山巔來回為一趟。

  三個小丫頭,肩並肩坐在一起,嗑著瓜子,說著悄悄話。

  姜尚真回到自己院子,搖頭笑道:「總算知道南婆娑洲那位醇儒的肩頭,為何會被偷走一輪明月了。估摸著藕花福地的,也被老觀主摘取大日於手,擷取精華,放在了這個小丫頭的另外一顆眼眸當中。」

  鴉兒聽得驚世駭俗。

  姜尚真瞥了她一眼,「是不是很憋屈,自己如此辛苦修行,好像一輩子都比不上別人一樁機緣?」

  鴉兒不敢說話。

  姜尚真笑眯眯取出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真境宗未來鎮山之寶,「我誠心送你,你接得住嗎?不會死嗎?會的,而且你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是劉老成,還是劉志茂?還是那些玉圭宗跟過來的大小供奉。隨便用點心計手段,你就會咬餌上鈎,然後身死道消。」

  鴉兒安靜等待姜尚真這位宗主收回那件半仙兵。

  但是姜尚真卻攥緊那顆珠子,一巴掌打入女子眉心處,微笑道:「送你了。省得你以為抱上了一條大腿,就可以安心修行。虎狼環伺之地,還這麼跟在藕花福地一樣不長心眼,可不行。」

  鴉兒如置身油鍋之中,神魂被煮沸,雙手抱頭,疼痛得滿地打滾。

  姜尚真早已揮袖造就小天地。

  「我要拿你去釣一釣劉老成和劉志茂的心性,山澤野修出身嘛,野心大,最喜歡自由,我理解。他們忍得住,就該他們一個躋身仙人境,一個破開元嬰瓶頸,與我姜尚真一起登高,共賞風月。忍不住,哪怕動心起念,稍有動作,我就要很痛心了,真境宗白白折損兩員大將。」

  姜尚真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天底下所有的修士,幾乎沒幾個,意識到唯有自己的心性,才是真正可以伴隨一生的護道人。」

  ————

  南苑國京城陋巷中。

  一位青衫少年正坐在多年不換的板凳上,想著事情。

  陸先生在幾年前告辭離去,說是以後有機會的話,可以在外邊重逢,在這座天下就別想了。

  那會兒陸先生,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二人了,與那位貌若稚童、御劍遠遊的湖山派老神仙,俞真意,實力相差無幾。

  不但如此,北晉國在龍武大將軍唐鐵意的率領下,大軍北征草原,戰功彪炳,在那之後唐鐵意和北晉兵馬就不再大動干戈,任由草原陷入子殺父、兄殺弟的內訌。

  而且唐鐵意還數次孤身北上,以一把佩刀煉師,手刃無數草原高手。

  臂聖程元山不知為何在南苑國之行過後,便放棄了草原之上的所有富貴家業,成為湖山派一員。

  松籟國則在湖山派一手扶植起來的傀儡新帝主政之下,大肆搜尋適合修道之人。

  陸舫的鳥瞰峰,與簪花郎周仕的春潮宮,一直處於封山狀態。

  只不過這些天下大勢,青衫少年郎只是默默看在眼中,更多還是讀書,以及修行。

  先生種秋,陸先生,各自陪他曹晴朗走過一次南苑國五岳。

  既是遠遊,也是修行。

  當時少年手上就有那本五岳真形圖,國師種秋當年得到這件仙家之物後,擔心被俞真意奪走,一直試圖銷毀而無果,後來不知道陸先生說了什麼,國師就將這本書交由曹晴朗保管。曹晴朗也大致猜出一些端倪,陸先生其實如此針對俞真意,既是為己,也是為了這本玄之又玄的神仙書。

  兩位先生,傳授曹晴朗的學問,又有偏差。

  先生種秋所授學問,循序漸進,禮儀醇厚。畢竟種秋是一位被譽為文國師武宗師的存在。

  先生陸台所教,駁雜而精深。而這位陸先生,在這座天下橫空出世,崛起速度,更是前無古人。他的幾位弟子,無一例外,都成了雄踞一方的梟雄豪傑。

  響起敲門聲。

  曹晴朗走去開門。

  是一位雙鬢霜白的老儒士。

  南苑國國師。

  種秋與半個弟子的曹晴朗分別落座。

  種秋笑道:「晴朗,你年少時便多有疑問,問星辰由來,問日月輪替,問風雨根腳。我這個學塾夫子,無法回答,以後你可以自己去追尋答案了。」

  曹晴朗輕輕點頭。

  種秋沉默片刻,感慨道:「但是我希望將來,你可以為這座天下,說一說話,不至於淪為人人難逃棋子命運的棋盤。」

  曹晴朗說道:「會的。這與我將來本事高低,有些關係,卻不重要。而是我相信他。」

  種秋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對這位自己看著一年一年長大的青衫讀書郎放心,對當年那個白衣負劍的年輕人,也放心。

  種秋突然有些猶豫。

  曹晴朗說道:「先生是猶豫留在南苑國,還是去往那座天下?」

  種秋點頭道:「我不好奇外邊的天地到底有多大,我只是有些憧憬外邊的聖賢學問。」

  曹晴朗笑容燦爛,「先生放心吧,他說過,外邊的書籍,價錢也不貴的。」

  種秋打趣道:「那會兒你才多大歲數,他當年說了什麼話,你倒是什麼都記得清楚。」

  曹晴朗喃喃道:「怎麼會忘記呢。不會忘的。」

  兩兩無言。

  種秋抬頭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曹晴朗微笑道:「道路猶在,撐傘便是。」

  ————

  漁翁先生吳碩文當初帶著弟子趙鸞鸞,和她哥哥趙樹下一起離開胭脂郡,開始遊歷山河。

  畢竟朦朧山那邊的事情太大,吳碩文不是信不過陳平安,實在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所以一路遠遊,離開了彩衣國。

  先去了趟梳水國,拜訪了那位梳水國劍聖宋雨燒。

  雙方屬於聊得來,又談不上太過一見如故。

  沒辦法,不是朋友的朋友,就一定可以成為至交好友。

  得看緣分。

  不過宋雨燒對兩個晚輩還是很喜歡的,尤其是宋雨燒那位如今掌管家業的兒媳,更是對那位瞎子都看得出來是一位修道胚子的少女鸞鸞,喜歡得發自肺腑。這大概跟她自己尚未有子女也有關係,遇到趙鸞鸞這樣身世悲慘卻乖巧單純的少女,出身大驪諜子的婦人,當然忍不住會去心疼。

  老少三人,開始北歸。

  因為越往南,越不安生。

  吳碩文不敢拿兩個孩子的性命開玩笑。

  這天三人在一處山巔露宿,趙鸞鸞在呼吸吐納,趙樹下在練習走樁。

  吳碩文看得心中欣慰不已。

  鸞鸞當然資質更好,可老人對待兩個孩子,從無偏私。

  吳碩文其實身上還帶著一本秘籍,是陳平安一個字一個字親筆手抄出來的《劍術正經》,還有一把他自己暫時背在身上的渠黃仿劍,都沒有與趙樹下明說。

  按照與陳平安的約定,吳碩文只有等到什麼時候趙樹下練拳有成了,才交出兩物,轉交給少年。

  趙樹下練拳之後,站在原地,眺望遠方。

  在胭脂郡,那次與陳先生久別重逢,趙樹下當時只練了十六萬三千多拳。

  後來離別之際,陳先生又讓他練到五十萬拳。

  趙樹下知道自己資質不好,所以一門心思,埋頭練拳,勤能補拙。

  不知何時,趙鸞鸞站在了他身邊,柔聲道:「哥哥,你是不是想成為陳先生的弟子?」

  趙樹下撓撓頭,有些難為情,「不敢想。」

  陳先生那樣的一位劍仙,他趙樹下怎麼敢奢望成為弟子?

  趙鸞鸞悄悄說道:「哥哥,可是我總覺得陳先生,對你是很寄予厚望的。」

  趙樹下想了想,「不管其它,我一定要練完五十萬拳!以後的事情以後說。」

  趙鸞鸞點點頭。

  趙樹下突然嘆了口氣。

  少女疑惑道:「怎麼了?」

  趙樹下小聲說道:「我是說假如啊,假如我僥倖成為了陳先生的弟子,那我該喊你什麼?師娘嗎?這輩分豈不是亂套了?」

  少女滿臉漲紅,如紅暈桃花驀然開於春風裡。

  她一腳踹在趙樹下小腿上,「趙樹下!你胡說八道什麼?!」

  趙樹下一臉無辜,呲牙咧嘴。

  吳碩文大聲道:「我什麼都沒有聽到!」

  少女愈發紅透了臉頰,跑去遠方一個人待著。

  趙樹下轉過頭,與老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雖然年紀懸殊,可都是男人嘛。

  不過當趙樹下重新開始練拳的時候,便又不同。

  吳碩文如今看待少年枯燥練拳的時候,甚至有些時候會有些恍惚,總覺得趙樹下的資質,其實很好?

  曾經的趙樹下,的的確確不是什麼練武奇才,當下的趙樹下,事實上拳意也極其淡薄,依舊不算武學天才。

  可是總有一天,只要少年持之以恒,走在當下這條道路上,那麼最少是有那麼一種可能的。

  天下拳意最近陳平安。

  唯有無名小卒趙樹下。

  ————

  青鸞國邊境那邊。

  琉璃仙翁都快要道心崩潰了。

  那位白衣少年容貌的崔大仙師,讓一個孱弱稚童背著他。

  稚童搖搖晃晃,走在崎嶇山路上。

  崔東山揮動一隻雪白袖子,嘴裡嚷著駕駕駕,好似騎馬。

  ————

  落魄山竹樓二樓。

  裴錢剛剛艱難躲避過一拳,就又被下一拳砸中額頭,被一路帶到牆壁那邊,被那一拳釘死在牆壁上。

  光腳老人面無表情道:「我以世間紙糊的四境打你三境,結果你這都等於死了幾次了?你是個廢物嗎?!你師父是個資質尚可的廢物,那你就是一個沒資格當陳平安弟子的廢物!」

  好似被掛在牆壁上的裴錢,七竅流血,她竭力睜開眼睛,朝那個老頭吐出一口血水。

  老人也不躲避,只是手上一拳驟然加重力道,如果這棟竹樓是市井屋舍,估計那顆小腦袋就直接完完整整地凹陷進去了。

  老人冷笑道:「不服氣?你有本事開口說話嗎?廢物師父教出來的廢物弟子!我要是陳平安,早就讓你捲鋪蓋滾蛋了,省得以後丟人現眼!」

  他這一拳,打得裴錢本就鮮血模糊的整張臉龐,再不見半點黝黑。

  一條纖細骼膊顫顫巍巍抬起,都不算什麼出拳,只是輕輕碰了一下老人肩頭。

  輕飄飄的,撓癢癢呢?

  老人似乎勃然大怒,以拳變掌,抓住她整顆頭顱,隨手一揮,橫飛出去,撞在牆壁上,重重墜地。

  裴錢已經徹底暈死過去。

  老人來到她身邊,蹲下身,伸出手指,淩空虛點。

  片刻之後,他站起身,轉頭對竹樓外的廊道那邊說道:「拖走。」

  竹門大開,粉裙女童嫻熟背起癱軟在地的黝黑丫頭,腳步輕柔卻快速,往一樓跑去。

  老人雙手負後,大步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桿那邊。

  老人笑卻無聲,快意至極。

  有那一拳。

  就該你裴錢境界最强!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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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2 03:00:55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三十一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

  一襲青衫,沿著那條入海大瀆一路逆流而上,並沒有刻意沿著江畔、聽水聲見水面而走,畢竟他需要仔細考察沿途的風土人情,大小山頭和各路山水神祇,所以需要經常繞路,走得不算太快。

  他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從來如此,勞心勞力,不以為苦,但是身邊的人,就可以安心放心,若是年紀不大的,甚至還會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概是生長於市井底層的關係,陳平安有著極好的耐心和韌性。

  陳平安途中遇到了一樁引發深思的山水見聞。

  一次陳平安夜宿於芙蕖國某座郡城隍廟附近的客棧,夜間子時,響起一陣陣唯有修士與鬼物才可聽聞的鑼鼓喧天,陰冥迷障驟然破開,在各路鬼差胥吏的指引下,郡城附近鬼魅依次入城,井然有序,是謂一月兩次的城隍夜朝會,被譽為城隍夜審,城隍爺會在夜間審判轄境陰物鬼魅的功過得失。

  陳平安悄然離開客棧,來到郡城隍廟門外,擔任門神、以防鬼魅喧嘩的兩尊日夜遊神,定睛一看,立即躬身行禮,並非敬稱什麼仙師,而是口呼夫子,神色十分恭謹。

  陳平安抱拳還禮之後,詢問能夠旁聽城隍爺的夜審。

  其中那尊日游神立即轉身去稟報,得到城隍爺、文判官與陰陽司三位正輔主官的共同許可後,立即邀請這位外鄉修士入內。

  在大堂上,城隍爺高坐大案之後,文武判官與城隍廟諸司主官依次排開,有條不紊,判罰衆多鬼魅陰物,若有誰不服,而且並非那些功過分明的大奸大惡之輩,便准許它們向鄰近的大岳山君、水神府君上訴,到時候山君和府君自會派遣陰冥官差來此複審案件。

  陳平安沒有坐在城隍爺特意命人搬出的椅子上,而是將椅子擺在一根朱漆梁柱後邊,坐在那邊,一直閉目養神。

  當有一頭陰物大聲喊冤,不服判決後,陳平安這才睜開眼睛,竪耳聆聽那位郡城隍爺的反駁言辭。

  原來那位陰物在生前,是一位並無正式功名的儒家童生,曾經在郡城外無意間挖掘到一大批骸骨,被他一一取出,好生安葬起來。陰物覺得自己這是大功勞一樁,質疑城隍廟諸多老爺們為何視而不見,不可以以此抵消自身罪過,這就是天大的不公,他一定要上訴水神府君,若是府君那邊不予理會,官官相護,他就要拼著失去轉世投胎的機會,也要敲響冤鼓,再上訴於芙蕖國中岳山君,要山君老爺為自己主持公道,重罰郡城隍的失職。

  城隍爺怒斥道:「世間城隍勘察陽間衆生,你們生前行事,一律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任你去府君山君那邊敲破冤鼓,一樣是遵循今夜判決,絕無改判的可能!」

  那頭陰物頽然坐地。

  寅時末,即將雞鳴。

  城隍夜審告一段落。

  陳平安這才起身,繞過梁柱,站在堂下,向那位官袍、補子只有黑白兩色的城隍爺致謝,然後告辭離去。

  城隍爺親自送到了城隍廟大門口。

  到了門口那邊,城隍爺猶豫了一下,停步問道:「夫子是不是在曲江郡境內,為進入深山峻嶺開采皇木的役夫,悄悄開鑿出一條巨木下山道路?」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有過此舉,見那道路崎嶇,瘴氣橫生,便有些不忍。」

  城隍爺嘆氣道:「其中兩人本該在送木途中橫死,一人被巨木活活碾死,一人摔落山崖墜死,所以夫子此舉等於救下了兩條性命,那麼夫子可知此舉,是積攢了功德更多,還是沾染了因果更多?」

  陳平安笑道:「既然城隍爺開口說了,想必是後者居多。」

  城隍爺看著這位修道之人,片刻之後,笑道:「夫子之所以是夫子,小神有些明白了。」

  神祇觀人間,既看事更觀心。

  城隍爺嘆了口氣,「世人行事如那積水成河,河水即可灌溉田地,惠澤萬民,也會不小心泛濫成災,興許一場決堤洪澇,就要淹死無數,轉瞬之間,功過轉換,讓人措手不及。夫子既然上山修行,還是要多加注意。當然了,小神位卑言輕,談不上任何眼界,還希望夫子不要被小神這些言語,擾亂心境,不然小神罪莫大焉。」

  陳平安再次致謝。

  陳平安到了客棧,點燃桌上燈火,抄寫那一頁即一部的佛家經書,用以靜心。

  停筆之後,收起紙筆和那一頁經書。

  天微微亮。

  陳平安吹滅燈火,站在窗口。

  山水神祇的大道規矩,若是細究之後,就會發現其實與儒家訂立的規矩,偏差頗多,並不絕對符合世俗意義上的好壞善惡。

  在山上漸次登高,越來越像一個修道之人,這是必須要走的道路。

  這就像每個人都會長大。

  陳平安其實心情不錯。

  走過了那麼多的山山水水,積攢了那麼多的大小物件,家當滿滿。

  以後的落魄山,讓陳平安充滿了期待。

  一枝獨秀不是春,滿園花開,那才是陳平安最希望看到的美好景象。

  陳平安離開了郡城,繼續行走於芙蕖國版圖。

  沒有了玉簪子,也沒有了斗笠,只是背著竹箱,青衫竹杖,獨自遠遊。

  這天在一座水畔祠廟,陳平安入廟敬香之後,在祠廟後殿看到了一棵千年古柏,需要七八個青壯漢子才能合抱起來,蔭覆半座廣場,樹旁矗立有一塊石碑,是芙蕖國文豪撰寫內容,當地官府重金聘請名匠銘刻而成,雖然算是新碑,卻極富古韻。看過了碑文,才知道這棵古柏歷經多次兵燹事變,歲月蒼蒼,依舊屹立。

  陳平安喜歡碑文的文字內容,便摘下綠竹書箱,拿出紙筆硯墨,以竹箱作書案,一字一字抄錄碑文。

  碑文內容繁多,陳平安抄寫得又一絲不苟,不知不覺,就已經入夜。

  祠廟有夜禁,廟祝非但沒有趕人,反而與祠廟小童一起端來兩條几凳,放在古碑左右,點燃燈盞,幫著照亮廟中古碑,燈火有素紗籠罩在外,素雅卻精巧,以防風吹燈滅。

  陳平安在見到這一幕後,趕緊停筆起身,作揖致謝。

  老廟祝笑著擺手,示意客人只管抄錄碑文,還說祠廟有屋舍可供香客下榻過夜。

  老人吩咐了小童一聲,後者便手持鑰匙,蹲在一旁打瞌睡。

  小童實在無聊,便在那人身後看著抄錄碑文,字嘛,不好不壞,就是抄得認真,寫得端正,真瞧不出有多好。他曾經去別處祠廟遊玩,比起自家祠廟那是風光多了,多有士林文人的題壁,那才叫一個比一個飄逸,尤其是一位文豪醉酒持杯,寫了一牆草書,真真正正讓人看得心神搖曳,雖是草書題壁,卻被芙蕖國文壇譽為一幅老蛟布雨圖。

  眼前這位年輕青衫儒士的字,不咋的,很一般。

  陳平安抄完碑文後,收拾好竹箱,重新背好,去客舍入住,至於如何表達謝意,思來想去,就只能在明天離去的時候,多捐一些香油錢。

  小童哈欠不斷,都快要覺得自己耳朵裡爬進了瞌睡蟲,不過倒也不會埋怨那個客人太磨蹭,祠廟多石刻和題壁,所以這邊經常有讀書人來此抄書,小童年歲不大,但是經驗老道,廟祝爺爺脾氣又怪,對讀書人一向尊崇優待,聽廟裡幾個師兄說,在廟祝爺爺這一生當中,不知道接待了多少進京趕考或是遊覽山水的讀書人,可惜祠廟風水平平,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哪位讀書人金榜題名,成了芙蕖國高官,別處祠廟,哪座沒出過一兩位仕途順遂後為祠廟揚名的讀書老爺。

  陳平安走入廊道中,駐足不前,回首望去。

  千年老柏樹葉婆娑。

  陳平安微笑呢喃道:「清風明月枝頭動,疑是劍仙寶劍光。」

  小童楞了一下,「好詩唉。公子在哪本書上看到的?」

  陳平安笑道:「忘了出處。」

  小童惋惜道:「若是公子自己有感而發便好了,頭我就讓廟祝爺爺找寫字寫得好的,捉刀代筆,題寫在牆壁上,好給咱們祠廟增些香火。」

  陳平安望向那古柏,搖搖頭。

  小童還以為這位負笈遊學的外鄉公子,是說那句詩詞並非他有感而發,便輕聲說道:「公子,走吧,帶你去客舍,早些歇息。客舍不大,但是潔淨,放心吧,都是我打理的,保證沒有半隻蟻蟲。」

  說到這裡,小童輕聲道:「若是不小心撞見了,公子可莫要與廟祝爺爺告狀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嗯了一聲,跟隨小童一起去往客舍。

  古柏那邊,枝葉婆娑。

  那位即將幻化人形的古木精魅,差點憋屈得掉下眼淚來,恨不得一把按住那祠廟小童的榆木腦袋,一頓板栗將其敲醒。

  你這痴兒小童子,怎的如此不開竅,知不知道祠廟錯失了多大一樁福緣?

  若是請那劍仙題寫那句詩詞在祠廟壁上,說不得它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至於祠廟香火和風水,自然水漲船高無數。

  十個在芙蕖國廟堂的朱紫公卿,比得上此人的一幅隨筆墨寶嗎?

  只是那位仙人方才對它搖頭,它便不敢妄自言語,免得惹惱了那位過境仙人,反而不美。

  這天深夜,陳平安依舊是練習六步走樁,同時配合劍爐立樁和千秋睡樁。

  半睡半醒之間,拳意流淌全身。

  人身小天地之內,又有別樣修行。

  修身修心兩不誤。

  陳平安心中微動,卻沒有睜開眼睛,繼續心神沉浸,繼續走樁。

  這一天廟祝老人夢中見一青衣男子,背負一根古柏樹枝,宛如遊俠負劍,此人坦言身份,正是祠廟後殿那株將軍柏的化身,他祈求廟祝向那位青衫客人留下一幅墨寶,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懇請那位夜宿祠廟的過路仙師,做完了此事再繼續趕路。言辭殷切,青衣男子幾乎落淚。

  廟祝老人猛然驚醒之後,嘆息一聲,似乎並不願意强人所難,難以向那位真人在前不知仙的年輕書生開口求字,但思量許久,想起那棵古柏與祠廟的千年相伴,歷史上確實多有口口相傳蔭庇祠廟的靈驗事跡,所以老人仍是穿靴穿衣,在夜幕中離開屋子,只是到了客舍那邊,徘徊許久,老人依舊沒有敲門,轉去古柏那邊,輕聲道:「柏仙,對不住。我並未依循言語去開口求人。仙人行事,不好揣度,既然對方不願主動留下墨寶,想必是祠廟這邊功德不夠,福緣未滿。」

  古柏寂然,唯有一聲嘆息,亦是沒有强求廟祝老人改變心意。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停下拳樁,會心一笑。

  陳平安一直相信,一地風水正與不正,根祇依舊在人,不在仙靈,得講一講先後順序,世人所謂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所謂青山,還在人心。

  故而一襲青衫在祠廟如風飄掠,轉瞬之間便來到廟祝身邊,微笑道:「舉手之勞。」

  修行千年尚未得一個完整人形的古柏精魅,以青衣男子容貌現身,體魄依舊飄渺不定,跪地磕頭,「感謝仙人開恩。」

  廟祝老人也有些惶恐,就要彎腰拜謝。

  但是陳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跪拜。

  可老人的鞠躬拜謝,卻被陳平安伸手阻攔下來。

  這不是因為木魅非人,便低人一等。

  而是大道之上,受天地恩惠,草木精怪所拜謝的,其實是那份來之不易的大道機緣。

  先前旁觀城隍夜審之後,陳平安便如同撥開雲霧見明月,徹底明白了一件事情。

  修行之人,欲求心思清澈,還需正本清源。

  陳平安讓廟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去了趟客舍,取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紙,正襟危坐,屏氣凝神片刻之後,才在上邊一筆一劃寫下那句詩詞,背好竹箱返後殿古柏處,遞交給那位青衣男子,正色道:「可以將此符埋於樹根與山根牽連處,以後慢慢煉化便是。大道之上,福禍不定,皆在本心。以後修行,好自為之,善善相生。」

  青衣男子雙手捧金符,再次拜謝,感激涕零,泣不成聲。

  陳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廟,告辭離去,月明星稀,明月在肩也在竹箱。

  回頭望去,廟祝老人與青衣木魅還在那邊目送自己離開,陳平安擺擺手,繼續遠遊。

  好嘛,省下一筆香油錢了。

  不虧。

  陳平安笑著繼續趕路,夜深人靜,以六步走樁緩緩而行。

  不分晝夜,百無禁忌。

  世事如此,機緣一事,各有各的定數。

  此地祠廟遇到他陳平安,興許便成了一樁所謂的福緣。

  可別處祠廟哪怕風水迥異於此,可遇上了其它性情、眼緣的其他修道之人,一樣可能是恰到好處的機緣,遇到他陳平安,反而會擦肩而過。

  大道之上,路有千萬,條條登高。

  所以同道中人,才會如此稀少,難以遇見。

  隨後陳平安在芙蕖國中岳地界的大瀆水畔停步,與一位老翁相鄰垂釣,後者分明是一位練氣士,只不過境界不高,觀海境,陣仗很大,身邊跟了許多婢女童子,一長排的青色魚竿,至於餌料更是備好了無數,一大盆接連一大盆,估摸著大瀆大水,再大的魚也能餵飽吃撐。漁翁見那青衫年輕人瞧著應該是一位四五境的純粹武夫,又是喜好垂釣之人,便吩咐一位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餌料。婢女笑言公子無需客氣,自家老爺對於萍水相逢的釣友素來大方,還說了句不打大窩、難釣大魚。婢女放下大盆與陳平安說起這些話的時候,說得陳平安使勁點頭,說是這個理兒,老先生定是垂釣一道的世外高人。一開始陳平安還有些良心不安,收了人家這麼一大盆仙家餌料,便高聲詢問那位老仙師的道號。

  老翁大笑道:「山上朋友,都喜歡稱呼老朽為填海真人!」

  陳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心想混江湖也好,混山上也罷,真是只有爹娘取錯的名字,絕對沒有取錯的綽號。

  老翁魚獲不斷,只是沒能釣起心目中的一種大瀆奇魚。

  入暮時分,有一艘巨大樓船經過大瀆之畔,樓船有披甲之士肅然而立,樓船破水逆行,動靜極大,大浪拍岸,岸邊青竹魚竿七顛八倒。

  老翁開始破口大駡,中氣十足。

  樓船走出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將,手持一桿鐵槍,氣勢淩人,死死盯住岸邊的垂釣老翁。

  一位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道:「老爺,好像是芙蕖國的大將軍,穿了副很稀罕的神人承露甲。」

  「是芙蕖國大將軍高陵!」

  老翁定睛一看,一跺腳,氣急敗壞道:「他娘的,踩到一塊生硬如鐵的狗屎了,聽說這傢伙脾氣可不太好,咱們收竿快撤!」

  樓船那邊,那位芙蕖國護國大將軍身邊多出一位女子,高陵低下頭,與其竊竊私語,後者點了點頭,輕輕一躍,站在了船頭欄桿之上,蓄勢待發。

  陳平安緩緩收竿。

  樓船之上,那魁梧武將與一位女子的對話,清晰入耳。

  一身錦緞綾羅的富貴女子,聽聞老漁翁是一位別國山澤野修後,道號填海真人,生性散漫,是空有境界卻戰力稀拉的一位龍門境老朽修士。她便讓武將高陵去領教一下,不用打殺了,教訓一下就行,比如打個半死,然後找個機會看能不能收為她府上的客卿門客。

  武將猶豫了一下,說此人未必願意,已經拒絕了青玉國皇帝數次邀請擔任供奉。

  女子哦了一聲。

  武將便心領神會。

  芙蕖國本身勢力不大,但是靠山出奇的大,而身旁既有富貴身份也有仙家氣息的女子,便是芙蕖國與那座靠山的牽引之一。

  高陵雖然看著不過而立之年,實則已是花甲之年,在芙蕖國武將當中官職不算最高,從三品,但是他的拳頭一定最硬。

  今天一拳下去,說不定就可以將從三品變成正三品。

  於是高陵大聲笑道:「我看就別跑了,不妨來船上喝杯酒再說!」

  這位披甲武將腳尖重重一點,樓船頓時傾斜,一大片的鐵甲錚錚作響,那些甲士一個個顧不得儀度,趕緊伸手牢牢抓住欄桿。

  高陵落在大瀆水面之上,往岸邊踩水而去。

  一槍遞出。

  觀海境的修道之人,還不是什麼譜牒仙師,只是個山澤野修,識趣一點就該服軟,不識趣更好,剛好讓自己在那女子眼前施展一番拳腳。

  只是不等高陵登岸,便眼前一花,然後覺得胸口發蒙。

  身形一路倒退樓船那邊。

  原來是一襲青衫神出鬼沒,剎那之間便來到了高陵身前,一隻手掌拍在他甘露甲之上,高陵來時快若奔雷,去勢更是風馳電掣,耳畔呼嘯成風。

  那人輕輕一拍掌,高陵身形飄起,落在渡船船頭之上,踉蹌腳步才站穩腳跟。

  那一襲青衫一掌輕拍過後,借勢倒掠出去數丈,一個大袖翻轉,身形迅猛擰轉,眨眼功夫便返了岸邊,飄然站定。

  高陵臉色陰沉,猶豫要不要打腫臉充胖子,打贏這一架就別想了。不然讓她覺得丟了顔面,是他高陵辦事不利,那就是最尷尬的處境,兩頭不討好。

  身邊女子眼神熠熠光彩,微笑道:「沒事,不用計較,更不用追究。師父曾經親口說過,山下也不容小覷,大山大水之間,常有高人出沒。不枉費我在綠鶯國龍頭渡下船,故意走這趟迢迢水路,總算給我瞅見了所謂的世外奇人,見過一眼,就是賺到了。」

  高陵鬆了口氣。

  岸上。

  那人抱拳,好似向樓船這邊致歉。

  高陵楞了一下,也笑著抱拳還禮。

  女子愈發光彩照人,自言自語道:「好傢伙,真有趣。高陵,我記你一功!」

  樓船緩緩離去。

  那位龍門境老修士剛想要結交一番,卻驀然不見了那位青衫客的身影。

  咋辦?

  老修士揉了揉下巴,然後發號施令開始挪位置,吩咐婢女小童將所有大盆都挪到另外一個位置,正是那位青衫仙人垂釣之地,定然是一處風水寶地。

  他一落座,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果然是仙人一眼相中的地方,分明這拂面江風都要香甜幾分嘛。

  遠處。

  陳平安繼續遠遊。

  稍稍繞路,走在一處視野開闊的平原之地。

  陳平安突然停下了腳步,收起了竹箱放入咫尺物當中。

  可是片刻之後,又皺眉深思起來,難道是錯覺?

  陳平安緩緩前行。

  灑掃山莊,就是五陵國江湖人心中的聖地。

  關於這座莊子,武林中有各種各樣的傳言。

  有說王鈍老前輩之所以一輩子不曾娶妻,是年輕的時候遊歷北方,受過情傷,喜歡上了後來成為荊南國太后的女子,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老不牽線,兩人沒能走到一起,王鈍老前輩也是痴情種,便潛心武學,成了王鈍一人的不幸,卻是整個五陵國江湖的大幸。

  還有說那莊子自釀的瘦梅酒,其實是仙人遺留下來的釀酒方子,武人喝上一壇,就能增長好幾年功力。所以王鈍老前輩教出來的那些弟子,才會一個個出類拔萃,因為都是瘦梅酒的酒缸裡泡出來的。

  還有傳聞灑掃山莊內有一處戒備森嚴、機關重重的禁地,擺放了王鈍親筆撰寫的一部部武學秘籍,任何人得到一部,就可以成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得了刀譜,便可以媲美傅樓臺的刀法,得了劍譜,便能夠不輸王靜山的劍術。

  這些,當然全是假的,讓外人唾沫四濺,卻會讓自己人哭笑不得。

  王鈍的嫡傳弟子之一,陸拙對此就很無奈,只是師父好像從來不計較這些。

  陸拙是同門師當中資質最不濟的一個,學什麼都很慢,劍術,刀法,拳法,不但慢,而且瓶頸大如山峰,皆無望破開,一絲曙光都瞧不見,師父雖然經常安慰他,可事實上師父也沒轍,到最後陸拙也就認命,如今老管家年紀大了,大師姐遠嫁,天賦極好的師兄王靜山,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莊庶務,實實在在耽擱了修行,其實陸拙比王靜山還要心急,總覺得王靜山早就該闖蕩江湖、砥礪劍鋒去了,所以陸拙開始有意無意接觸山莊多如牛毛的世俗雜事,打算將來幫著老管事和王師兄,由他一肩挑起兩份擔子。

  卯時起床,走樁、或練劍或練刀至辰時,吃過早餐,就開始去老管家那邊,看賬記帳算帳,灑掃山莊的書信往來,諸多産業的經營狀況,府上諸多弟子門生的開銷,都需要與老管家一一請教,約莫在巳時左右,結束好似學塾蒙童的課業,去看一會兒小師弟練劍,或是師妹的練刀,地點在灑掃山莊的後山,那邊安靜。

  山莊有許多弟子、雜役家眷,所以山莊開辦了一座家塾。

  早年學塾的那些夫子先生,學問都大,但是留不住。

  都是過來這邊待一年半載就會請辭離去,有些辭官退隱的,實在是年歲已高,有些則是沒有官身、但是在士林頗有聲望的野逸文人,最後師父便乾脆聘請了一位科舉無望的舉人,再不更換先生。在那舉人有事與山莊告假的時候,陸拙就會擔任學塾的教書先生。

  下午陸拙也會傳授一撥同門弟子的刀劍拳法,畢竟與陸拙同輩的師兄弟們,也需要自己修行,那麼陸拙就成了最好使喚的那個人,不過陸拙對此非但沒有半點芥蒂,反而覺得能夠幫上點忙,十分欣喜。

  陸拙如今的一天,就是這麼雞毛蒜皮,零零碎碎,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就會從拂曉天青如魚肚白,變成日西沉鳥歸巢的暮色時分,只有戌時過後,天地昏黃,萬物朦朧,陸拙才有機會做點自己的事情,例如看一點雜書,或是翻一翻師父購買的山水邸報,瞭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異事,看過了之後,也無什麼嚮往憧憬,無非是敬而遠之。

  陸拙這天親自手持燈籠,巡夜山莊,按例行事而已,雖說江湖傳聞多而雜,但事實上會不守規矩擅闖灑掃山莊的人,從來沒有。

  後山那邊小師弟還在勤勉練劍。

  陸拙沒有出聲打攪,默默走開,一路上悄悄走樁,是一個走了很多年的入門拳樁,師姐傅樓臺、師兄王靜山都喜歡拿個笑話他。

  因為那拳樁並非灑掃山莊王鈍親自傳授,而是年少時一個偶然機會得到的粗劣拳譜。師父王鈍沒有介意陸拙修行此拳,因為王鈍翻閱過拳譜,覺得修行無害,但是意義不大,反正陸拙自己喜歡,就由著陸拙按譜練拳,事實證明,王鈍和師兄師姐,是對的。不過陸拙自己也沒覺得白費功夫便是了。

  下山途中,看到了那位身形佝僂的老管家,站在臺階底部,似乎在等待自己。

  陸拙快步下山。

  老管家相貌清臒,身形消瘦,一襲青衫長褂,但是老人經常咳嗽,好像是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子,就一直沒痊癒。

  老人的一條腿,微微瘸拐,但是並不明顯。

  老人姓吳,名逢甲,是一個比較不太常見的名字。除了陸拙這一輩同門,再低一輩的年輕人和孩子,都已經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從王鈍大弟子傅樓臺起,到陸拙和小師弟,都喜歡稱呼老人為吳爺爺。陸拙年少時第一天進莊子的時候,老管家就已經在灑掃山莊當差,據說莊子多大的歲數,老管家在山莊就待了多少年。

  陸拙輕聲道:「吳爺爺,風大夜涼,山莊巡夜一事,我來做就是了。」

  老人擺擺手,與陸拙一起繼續巡夜,微笑道:「陸拙,我與你說兩件事,你可能會比較失望,嗯,會失望的。」

  陸拙覺得有些奇怪,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點不太一樣。以往老人給人的感覺,便是遲暮,像那風燭殘年,命不久矣。這其實讓陸拙很擔心。陸拙興許是武學無望登頂的關係,所以會想一些更多武學之外的事情,例如山莊老人的晚年處境,孩子們有沒有機會參加科舉,山莊今年的年味會不會更濃郁幾分。

  老人緩緩說道:「陸拙,你其實是有修行資質的,而且如果早年運氣好,能夠遇到傳道人,前途不會小的。只可惜遇上了你師父王鈍,轉為學武,暴殄天物了。」

  陸拙笑了笑,剛要說話,老人擺擺手,打斷陸拙的言語,「先別說什麼沒關係,那是因為你陸拙從沒親眼見識過山上神仙的風采,一個齊景龍,當然境界不低了,他與你只是江湖偶遇的朋友,那齊景龍,又是個不是書生卻勝似醇儒的小怪胎,所以你對於山上修道,其實並未真正知曉。」

  陸拙無言以對。

  老人繼續說道:「再就是你陸拙的習武天資,實在一般,很一般。所以你那些武學瓶頸,是真真切切的關隘攔路,你如今過不去,並且可能一輩子就都過不去了。」

  陸拙嘆了口氣,有些傷感,「吳爺爺,我自己心裡最清楚不過了。」

  老人也有些沒來由的傷感,「山莊這麼多孩子,我其實最看好你的心性,所以我才讓你無意間得到那部拳譜。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無奈,不是你陸拙是個好人,就可以人生順遂,年輕時分,是比不過你師姐師兄,成年之後,你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師弟師妹一起絕塵而去,到老到死,說不得連他們的弟子,你的那些師侄,你還是比不過。所以不管你失望與否,我是很失望的,不在人心,而在世事。」

  陸拙有些震驚。

  老人轉頭看了眼陸拙,「陸拙,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介不介意一輩子碌碌無為,當個山莊管事,將來年復一年,處處風光,都與你關係不大?」

  陸拙仔細想了想,笑道:「真的沒關係,我就好好當個山莊管家。」

  老人點頭,「很好。也別小覷了自己,有你這種人在,做著一件件小事,天底下才會有更大的希望,出現一樁樁壯舉。所以說,我先前的那點失望,不值一提,一個個陸拙,才是這個世道的希望所在。這種大話,一個灑掃山莊的糟老頭子,丘逢甲說出口,似乎很不要臉,對不對?」

  陸拙笑了,既不願說違心話,也不願傷了老人的心,只好折中說道:「還好。」

  老人爽朗大笑,此時此刻,哪有半點腐朽老態病容。

  鷹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處。

  「你既然已經通過了我的心性大考,那就該你換道登高,不該在雞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氣!」

  老人說道:「我今夜就要離開山莊,躲躲藏藏多年,也該做個了斷。我在賬房那邊,留下了兩封書信,一件山上重器,一部仙家秘笈。一封你交給王鈍,就說你這個弟子,他已經耽誤多年,也該放手了。一封信你帶在身上,去找齊景龍,以後去修行,當那山上神仙!一個願意安心當那山莊管家一輩子的陸拙,都可以讓世道希望更大,那麼一個登山修道練劍的陸拙,自然更有益於世道。」

  陸拙一臉錯愕。

  老人一手抓住陸拙頭顱,一拳砸在陸拙胸口,打得陸拙當場重傷,神魂激蕩,卻偏偏啞口無言,痛苦萬分。

  「別的都好,就是這扭扭捏捏的脾氣,我最看不爽,你陸拙不去爭一爭山巔一席之地,難道要讓道給那些比王八蛋還不如的練氣士?!」

  老人盯住幾乎就要昏死過去的陸拙,沉聲道:「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就只能先斷長生橋了!記住,咬緊牙關,熬得過去,一切就有希望。熬不過去,剛好可以安心當個山莊管家。」

  當老人鬆開手,陸拙倒地不起,手中燈籠摔落在地。

  陸拙嘔血不已。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當然不叫什麼吳逢甲,只是年少時行走江湖,一個已死俠客的名字罷了。他當年為了救下一個被車輪碾壓的路邊小乞兒,才會命喪當場。那個小瘸子,這輩子練拳不停,就是想要向這位救命恩人證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為了救下一個滿身爛膿的孤兒,搭上自己的性命,這件事,值得!」

  陸拙只覺得那一口純粹武夫的真氣逐漸消散,疼痛難當,依舊咬緊牙關,試圖仔細聽清楚老人的每一個字。

  老人微笑道:「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資質平平,不是什麼天才,如今頭再看,拳譜所載拳法拳樁拳招,確實稀拉平常,所以到了埋頭練拳,直到四十多歲,才能夠以一人之力,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國執牛耳者的仙家府邸報仇,人人笑話我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很好,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就在於蚍蜉搬山入海!可惜你陸拙,練習拳譜多年,始終無法入門,無法拳意上身,無妨,世間大路何其多,你陸拙是個好人即可,是不是我的嫡傳弟子,關係不大。」

  最後老人雙指並攏彎曲,在陸拙額頭輕輕一敲,讓其昏睡過去,畢竟陸拙已經無需繼續武學登高,這點體魄上的苦頭吃與不吃,毫無意義,神魂之間激蕩不停歇,才是以後上山修道的關鍵所在。

  青衫長褂的老人站起身,喃喃自語道:「老夫真名,姓顧名祐。」

  老人笑道:「與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好像應該先去會一會那個年輕人。若是死了,就當是還了我的撼山拳譜,若是沒死呵呵,好像很難。」

  老人思量片刻,冷笑道:「我也不欺負人,你既然是在爭最强六境的純粹武夫,那我就壓一壓境界,只以九境武夫出拳好了。」

  平原之上。

  陳平安覺得越來越不對勁。

  一股巨大的危機感籠罩天地。

  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這是北俱蘆洲遊歷的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崢嶸峰山腳那邊,遭遇猿啼山劍仙嵇岳。

  陳平安沒有任何恐慌,反而一瞬間便心如止水。

  在陳平安目力極限之外,有老人身穿一襲青衫長褂,站在原地,閉目養神已久。

  當他睜開眼睛,一步跨出。

  悄無聲息。

  但是轉瞬之後,大地之上,如平地炸春雷。

  一線之上。

  陳平安眯起眼。

  雙袖符籙,法袍金醴,兩把飛劍,哪怕是劍仙,在這一刻,都是純粹武夫身外物,注定毫無裨益。

  陳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覺。

  對方至少是一位山巔境武夫!

  拳意之凝練雄厚,匪夷所思。

  陳平安開始直線向前奔去。

  一撤退一避讓,自身拳意就要減少一分,生還機會就會去少一分。

  拳意一減,便是認輸。

  行走江湖,認輸往往就要死。

  一拳互換。

  陳平安頓時倒飛出去數十丈,一個驟然落地,依舊止不住倒退之勢,腳上靴子直接磨光所有鞋底。

  渾身幾乎散架。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使出神人擂鼓式,卻拳遞出意即斷!

  那人卻紋絲不動,閒庭信步,似乎任由陳平安直接換上一口純粹真氣,飄飄然尾隨而至,又遞出一拳。

  其實已經視線模糊的陳平安又被當頭一拳。

  倒飛出去。

  毫無還手之力。

  那一襲青衫長褂,已經躍上高空,一拳砸下。

  這一拳砸中陳平安心口。

  大地之上,出現一個大坑。

  陳平安渾身浴血,倒地不起。

  血肉經脈,四肢百骸,氣府竅穴。

  都已處於崩潰邊緣。

  那位最少也是山巔境武夫的老者,只是站在大坑頂上邊緣,雙手負後,一言不發,不再出拳,只是俯瞰著那個坑中血人。

  只見那個其實已經徹底失去意識的年輕人,先是左手一根手指微動,然後是試圖以手肘抵住地面,掙扎起身。

  青衣老者只是神色冷漠,看著那個年輕武夫種種下意識的細微掙扎。

  那個年輕人從一次次抬肘,讓自己後背高出地面,一次次墜地,到能夠雙手撐地,再到搖搖晃晃站起身,就消耗了足足半炷香光陰。

  老人冷笑道:「我就站在這裡,你只要能夠走上來,向我遞出一拳,就可以活。」

  那個其實已經沒有了意識、只剩下一點本命靈光的年輕人,低頭彎腰,雙臂搖晃,踉蹌向前。

  那走出大坑斜坡的二十幾步路,就像稚童背著巨大的籮筐,頂著烈日曝曬,登山采藥。

  步步登高,滿臉血污的年輕人剛剛抬起一條手臂。

  老人淡然道:「不好意思,你還是得死。」

  一手抬起,一拳掄開,青衫長褂布鞋的老人一拳將眼前年輕人打坑底。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大坑,嗤笑道:「年紀越大,境界越高,就越怕死?難怪最强三境的曇花一現之後,四境五境都沒能爭到那最强二字!既然如此,我看你還是死了算數,那點武運,給誰不好,給了你這種人,老夫都覺得髒了那部拳譜。」

  那個半死之人,無聲無息。

  老人皺了皺眉頭,然後低下頭,見那人再次手指微動。

  老人笑了笑。

  很好!

  可謂已死,拳意猶活。

  這點小意思。

  乃是世間最做不得假的大意思!

  老人放聲大笑。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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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2 03:01:20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三十二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風采

  陳平安猛然間睜開眼,皺了皺眉頭,差點沒駡娘。

  已是深夜時分,明月當空。

  這一覺睡得有點死。

  而且能夠疼到讓陳平安想要駡娘,應該是真疼了。

  一身鮮血早已乾涸,與大坑泥土粘糊一起,微微動作,就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感。

  不過陳平安仍是深呼吸一口氣,大致確定體魄狀況,猛然坐起身。

  四周並無異樣。

  那位最少也是山巔境的純粹武夫,為何出手卻沒有殺人,陳平安怎麼都想不明白。

  難不成是北俱蘆洲的風俗使然,只是看自己走樁不順眼,就莫名其妙來上幾拳?

  大坑上邊,響起一個嗓音,「總算睡飽了?」

  陳平安只是緩緩起身。

  連拳架都沒有拉開,不過身上拳意愈發純粹且內斂。

  大坑邊緣,出現青衫長褂布鞋,正是那位老武夫。

  在灑掃山莊隱姓埋名多年的老管家,吳逢甲,或者撇開橫空出世的李二不說,他就是北俱蘆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顧祐。

  大篆王朝在內周邊數國,為何只有一座弱勢元嬰坐鎮的金鱗宮?而金鱗宮又為何孱弱到會被浮萍劍湖榮暢,視為一座聽也沒聽過的廢物山頭?

  正是武夫顧祐,以雙拳打散十數國山上神仙,幾乎悉數被此人驅逐出境。

  顧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滾蛋。

  豪言須有壯舉,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人笑道:「你這一身拳意,還湊合。六步走樁,過百萬拳了吧?」

  陳平安點頭道:「將近一百六十萬拳了。」

  老人問道:「出身小門小戶,年幼時分得了本破爛拳譜,便當做寶貝,從小練拳?」

  見微知著。

  世間任何一位豪閥子弟,絕對不會去練習那撼山拳。

  所以這個年輕人,出身絕對不會太好。

  陳平安搖頭道:「十四歲左右,才開始練拳。」

  老人有些欣慰,「其它都不難,出拳是死功夫,稍微有點毅力的,百萬拳都能成,唯一的難,在於一直練習這走樁。」

  陳平安一頭霧水,從頭到尾都是。

  不過老人對自己沒有殺心,毋庸置疑,事實上,老人幾拳過後,裨益之大,無法想像。

  甚至不在體魄、神魂,而在拳意,人心。

  這一刻,陳平安輕輕攥拳又輕輕鬆開,覺得第六境的最强二字,已是囊中之物,這對於陳平安而言,不常見。

  老人說道:「我叫顧祐。」

  陳平安頓時心中了然,自己的拳法根本,還是當年泥瓶巷顧璨贈送自己的拳譜,所以他直接問道:「那部撼山拳譜?」

  老人點頭道:「應該是我顧氏子弟流散四方,帶去了你的家鄉。早年遭了一場大災,本就不大的家族便分崩離析,鳥獸散了。」

  老人感慨道:「壽命一長,就很難對家族有太多掛念,子孫自有子孫福,不然還能如何?眼不見為淨,大多會被活活氣死的。」

  陳平安抱拳道:「寶瓶洲陳平安,見過顧老前輩。」

  顧祐笑道:「讓一位十境武夫護著你酣睡半天,你小子架子挺大啊。」

  陳平安咧嘴一笑。

  顧祐招手道:「陪你走一段路程,我還有事要忙,沒太多功夫與你嘮嗑。」

  陳平安搖搖晃晃,走上斜坡,與那位止境武夫並肩而行。

  顧祐說道:「拿過幾次武夫最强?」

  陳平安說道:「兩次,分別是三境和五境。」

  顧祐搖頭道:「如此說來,比那中土同齡人曹慈差遠了,這傢伙次次最强,不但如此,還是前無古人的最强。」

  陳平安笑道:「慢慢來,九境十境左右,好歹還有機會。」

  顧祐轉頭疑惑道:「教你拳法之人,是寶瓶洲崔誠?不然你這小子,原本不該有此心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顧祐恍然大悟道:「難怪。不過你小子前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頭吧?也對,沒這份打熬,走不到今天。」

  顧祐突然問道:「崔誠如何評論的撼山拳譜?」

  陳平安只敢話說一半,緩緩道:「拳意宗旨,極高。」

  竹樓崔老頭又沒在這邊,自己沒理由幫他白白挨上一拳。

  止境武夫哪怕壓境以山巔境出拳,對於他這位小小六境武夫而言,不還是重得不行?

  顧祐嗯了一聲,「不愧是崔老前輩,眼光極好。」

  寶瓶洲的崔誠,曾經單槍匹馬遊歷過中土神洲,雖然聽聞下場極其慘烈,但哪怕是在顧祐這樣最拔尖的別洲武夫眼中,亦是真豪傑了。

  雙方拳法高低不去說,既然沒打過,顧祐就不會有對崔誠有任何欽佩,在這之外,只說歲數和作為,尊稱崔誠一聲崔前輩,沒問題。

  當然了,若非「極高」二字評價,顧祐依舊不會改口稱呼前輩。

  陳平安欲言又止。

  顧祐說道:「但說無妨。」

  陳平安問道:「顧老前輩與猿啼山嵇劍仙是死仇?」

  顧祐說道:「死仇,雙方必須死一個的那種。」

  陳平安便不再言語。

  世事複雜。

  就在於壞人殺好人,好人殺壞人,壞人也會殺壞人。

  在這之外,好人也會殺好人。

  許多不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情,並未真正知情,妄加評論,或是指點江山,其實沒多大的問題,但是切莫覺得當真就已經對錯清晰,善惡分別。

  顧祐笑了笑,說道:「你小子大概只聽說大篆王朝京城那邊的異象,什麼玉璽江一條大蛟,擺出了水淹京城、妄圖打造龍宮的失心瘋架勢。不過我很清楚,這就是嵇岳在以陽謀逼我現身,我去便是,事實上,他不找我顧祐,我也會找他嵇岳。呵呵,一個早年差點與我換命的山上劍修,很厲害嗎?」

  顧祐停頓片刻,自顧自道:「當然是厲害的。所以當年我才會傷及體魄根本,躲了這麼些年,說到底,還是自身拳法不夠高,止境三重境界,氣盛,歸真,神到。我在十境之下,每一步走得都不算差,可躋身止境之後,終究是沒能忍住,太過希冀著爭先進入那個傳說中的境界,哪怕當時自己不覺得心境紕漏,可事實上依舊是為了求快而練拳了,以至於差了許多意思。小子,你要切記,跟曹慈這種同齡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是一件讓人絕望也很正常的事情,但其實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機會的話,便可以相互砥礪。當然前提是別被他三兩拳打死,或是打碎了信心,習武之人,心氣一墜,萬事皆休,這一點,牢牢記住了。」

  陳平安點頭道:「會的。」

  顧祐看似隨口問道:「既然怕死,為何學拳?」

  這是一個很怪的問題。

  怕死才學拳,好像才是道理。

  陳平安回答道:「不是真的怕死,是不能死,才怕死,好像一樣,其實不同。」

  顧祐沉默片刻,「大有道理。」

  事實上,這是顧祐覺得最奇怪不解的地方。

  年輕武夫自知必死之時,尤其是當他可以說「已死」之際,反而是他拳意最鼎盛之時。

  這就不是一般的「怕死」了。

  所以顧祐可以無比確定,一旦這個年輕人死了,自己若是又對他的魂魄聽之任之。

  那麼天地間,就會立即多出一位極其强大的陰靈鬼物,非但不會被罡風吹了個灰飛煙滅,反而等同於死中求活。

  貪生怕死到了這種誇張地步,年輕人這得有懷揣著多大的執念?

  不過這些言語,多說無益。

  他此次露面,就是要這個曾經走過灑掃山莊那座小鎮的年輕武夫。

  唯有真正經歷過生死,才可使得近乎瓶頸的拳意更加純粹。

  顧祐語重心長說道:「到了北邊,你要小心些。不提北方那個老怪物,還有一個山巔境武夫,都不算什麼好人,殺人隨心。你偏偏又是外鄉人,死了還會將一身武運留在北俱蘆洲,他們如果想要殺你,就是幾拳的事情。你要麼臨時抱佛腳,學一門上乘的山上逃遁術法,要麼就不要輕易泄露真實的武夫境界。沒法子,人好人壞,都不耽誤修行登頂,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一個追求拳意的純粹,一個道心求真,規矩的束縛,自然還是有的,但是每一個走到高位的修行之人,哪有蠢人,都擅長避開規矩。」

  陳平安嘆了口氣,「我會小心再小心的。」

  顧祐停下腳步,望向遠方,「很高興,撼山拳能夠被你學去,並且有望發揚光大。說實話,哪怕我是撰寫拳譜之人,也要說一句,這部拳譜,真不咋的,撐死了也就有那麼點意思。」

  陳平安沉聲道:「顧老前輩,我真心覺得撼山拳,意思極大!」

  哪怕當年在落魄山二樓,面對崔誠,陳平安對於這部相依為命的拳譜,始終十分推崇。

  顧祐轉過頭,笑道:「哪怕你說這種好聽的話,我一介武夫,也沒仙家法寶贈送給你。」

  陳平安苦笑道:「三拳足矣,再多也扛不住。」

  顧祐拍了拍肩膀,「顧祐的九境三拳,分量當然還是可以的。」

  顧祐突然說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個撼山拳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原來走樁、立樁和睡樁可以三樁合一而練。」

  陳平安無言以對。

  顧祐思量片刻,「其實還可以加上天地樁。」

  陳平安無奈道:「以頭點地而走?」

  顧祐見那年輕人似乎當真在思量此舉的可行性,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頭,大笑道:「你小子練拳別練傻了,我輩武夫行走江湖,要點臉行不行?就你這練拳法子,姑娘見著一個,嚇跑一個,這可不行。練習撼山拳之人,豈可沒有那江湖美人仰慕萬分!」

  顧祐說完這些,雙手負後,仰頭望去,似乎有些緬懷神色。

  大概每一位行走江湖之人,都會有這樣那樣的遺憾和惦念。

  陳平安被一巴掌打得肩頭一歪,差點跌倒在地。

  等到陳平安站直身體,那一襲青衫長褂,已經無聲無息拔地而起,縹緲遠去。

  陳平安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陳平安知道。

  顧祐此行,是慷慨赴死。

  但是也許,猿啼山也不會再有一位劍仙嵇岳了。

  這就是人生。

  陳平安取出竹箱擱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邊,再拿出養劍葫,慢慢喝著酒。

  沒有著急趕路。稍稍恢復幾分實力再說。

  三拳下去,一月之內能夠恢復到六境之初的修為,就算萬幸了。

  反正一時半會兒不會動身,陳平安乾脆就想了些事情。

  關於純粹武夫,崔前輩曾經提及過一個籠統說法。

  七境八境死家鄉,山巔境死本國。十境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惟精惟誠。

  就像顧祐所說,許多分心,自己只會渾然不覺。

  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後,陳平安捧著養劍葫,怔怔出神。

  活著,想要去的遠方,還在遠方等待自己,真好。

  只不過有些遠方的有些人,來年見到自己後,估計不會太高興就是了。

  近一些的,杏花巷馬家。大驪太后。

  遠一些的,正陽山搬山猿,清風城許氏。

  還有一些需要再看一看的。

  更有一些隱藏在重重幕後的。

  一樁樁一件件,一個個一座座。

  所以說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喜歡記帳小本上,其實隨她師父。

  只不過一個用筆紙去記,一個只用心記。

  ————

  再廣袤的平原,總會遇到山。

  顧祐就落在一座山頭之上。

  六位面覆雪白面具的黑袍人,只留一位站在原地,其餘五人都快速散落四方,遠遠離開。

  所幸那位腳穿布鞋的青衫長褂老者,似乎沒有追殺的意圖。

  留在原地的割鹿山修士,躬身抱拳道:「拜見顧前輩。」

  顧祐問道:「這麼大排場,是為殺人?別說是一位即將破境的金身境武夫,就是遠遊境武夫,也不夠你們殺的。割鹿山什麼時候也不守規矩了?還是說,其實你們一直不守規矩,只不過做事情比較乾淨?」

  與顧祐對峙之人,是這撥割鹿山刺客的領袖,身為元嬰修士,可面對這位青衫老者,那張面具四周,滲出細密汗水。

  很簡單,昔年大篆王朝的護國武夫顧祐,最重規矩。再就是只要他選擇出拳殺人,必然挖地三尺,斬草除根。

  割鹿山一旦惹火了顧祐,那就不是山頭這邊死六個人這麼簡單了。

  這位割鹿山刺客搖頭道:「割鹿山的規矩,自祖師開山以來,就不曾破例……」

  下一刻,顧祐一手負後,一手掐住那元嬰修士的脖子,瞬間提起,顧祐也不抬頭,只是平視遠方,「先動者,先死。」

  距離山頭頗遠的其餘五人,頓時噤若寒蟬,紋絲不動。

  顧祐緩緩說道:「若是我出拳之前,你們圍剿此人,也就罷了,割鹿山的規矩值幾個破錢?但是在我顧祐出拳之後,你們沒有趕緊滾蛋,還有膽子心存撿漏的心思,這就是當我傻了?好不容易活到了元嬰境,怎麼就不珍惜一二?」

  顧祐皺了皺眉頭,只是拎起那個沒有半點還手念頭的可憐元嬰,卻沒有立即痛下殺手,似乎這位沉寂多年的止境武夫,在猶豫要不要留下一個活口,給割鹿山通風報信,若是要留,到底留哪個比較合適。顧祐毫不掩飾自己的一身殺機,濃重如實質,罡氣流溢,方圓十丈之內,草木泥土皆齏粉,塵土飛揚。

  老人手中那位元嬰修士的身上法袍,傳出一陣陣細密的撕裂聲響。

  顧祐隨手一彈指。

  額頭處被一縷罡氣洞穿,一位純粹武夫出身的割鹿山刺客當場斃命。

  金身境武夫,就這麼死了。

  顧祐淡然道:「心動也是動。動靜之大,在老夫耳中,響如擂鼓,有點吵人。」

  那位元嬰修士已經無法開口說話,只好以心湖漣漪言語道:「顧前輩,你一旦殺了我們六人,任你拳法入神,護得住那年輕人一時,也護不住他一世。我割鹿山並無固定山頭,各方修士漂泊不定,顧前輩當然可以肆意追殺,誰也攔不住前輩出拳,被前輩遇上一個,當然就會死一個,可是在這期間,只要那個年輕人不跟在前輩身邊,哪怕只有幾天功夫,他就一定會死!我可以保證!」

  顧祐問道:「一座過街老鼠的割鹿山,就可以威脅老夫了?誰給你的膽子?猿啼山嵇岳?」

  元嬰修士苦笑道:「顧前輩,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顧祐思量片刻,「很簡單,我放出話去,答應與嵇岳在砥礪山一戰,在這之前,他嵇岳必須殺絕割鹿山,給他一年期限好了。嵇岳在猿啼山的那幫徒子徒孫,一定會很高興,可以跟你們玩貓抓耗子的遊戲。」

  元嬰修士臉色微變,「顧前輩,我們此次會聚在一起,當真沒有壞規矩。先前那次刺殺無果,就已經事了,這是割鹿山雷打不動的規矩。至於我們到底為何而來,恕我無法泄密,這更是割鹿山的規矩,還望前輩理解。」

  顧祐問了一個問題,「我若是半路上遇到你們,會不會一拳打死你?」

  元嬰修士不知這位十境武夫為何有此問,只得老老實實回答道:「當然不會。」

  顧祐又問道:「你現在跟我口口聲聲說什麼割鹿山的規矩,希望我遵守,那麼我的規矩,你們為何不放在眼中?對方是一個我出拳而沒殺的人,你們又明知我的身份,你們連隱忍幾天都不樂意?難道說一定要我站在這裡,與你們說出口的規矩,才是你們可以懂的規矩?」

  顧祐笑了笑,「奇了怪了,什麼時候老子的規矩,是你們這幫崽子不講規矩的底氣了?」

  言語之際,那名元嬰修士的頭顱就被直接擰斷,隨意滾落在地。

  同時負後之手,一拳遞出,打得金丹與元嬰一同炸碎,再無半點生還機會。

  一位元嬰修士金丹元嬰齊齊粉碎後的激蕩氣機,聲勢之大,原本足可媲美一道陸地龍卷,但是被顧祐隨手便拍散。

  一位展開土遁之術的割鹿山修士,被顧祐一跺腳,瞬間被罡氣震死,地底下傳來一陣沉悶聲響,便再無動靜。

  還剩下三位割鹿山刺客,依舊散落遠處,卻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顧祐雙手負後,轉頭望向一個方向,嘆了口氣。

  那小子不是受了重傷嗎,怎的還有這麼敏銳的直覺。

  撼山拳也教這個?我這個撰寫拳譜的,怎麼都不曉得?

  一襲青衫長掠而來,到了山頭這邊,彎下腰去,大口喘氣,雙手扶膝,當他停步,鮮血滴落滿地。

  顧祐微笑道:「真是個不知道疼的主。」

  陳平安直起腰,臉色慘白,夾雜著血污,很快就一屁股坐地,抹了把臉,「前輩這是?」

  顧祐說道:「還好意思問我?」

  陳平安無奈道:「這撥割鹿山刺客,我早有察覺,其實已經飛劍傳訊給一個朋友了,再拖幾天,就可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顧祐問道:「什麼朋友,山上的?真能夠不怕割鹿山這撥最喜歡粘人的蚊蠅?」

  陳平安笑道:「反正是一個好朋友,耐心比我還要好,最不怕這些貨色。麻煩他,我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顧祐點了點頭。

  顧祐說道:「這次我是真要走了,剩下三個,留給你餵拳?」

  陳平安苦笑道:「顧前輩,真不成。」

  顧祐笑問道:「那怎麼說?」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撐在膝蓋上,「那就容晚輩向前輩學一學天底下最正宗的撼山拳!」

  割鹿山刺客,死都不會開口泄露機密,這一點,陳平安領教過。

  顧祐沉聲道:「坐著學拳?還不起身!」

  陳平安搖搖墜墜站起身,身形不穩,但是拳意卻極其端正。

  一如讀書識字之後的抄書寫字。

  青衫長褂布鞋的老人,雙膝微曲,手腕一擰,手掌握拳,緩緩遞出向前,一手握拳,卻是往回縮,「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對敵,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敵三教祖師,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猶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術法通天,山岳壓我頂,我撼山拳,開山便是!這是我顧祐七境之時,就有此悟,才能夠寫出這部拳譜的序言,你陳平安若想將來比我走到更高處,就當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頭!」

  三位割鹿山刺客已經開始瘋狂逃命,有人御風遠遊,有人貼地飛奔,有人祭出神通,化作青煙飄散。

  老人布鞋一腳踏出,隨後六步走樁瞬間走完,一拳遞出。

  再換走樁,向別處遞出一拳,又換走樁,依舊是一拳朝天而去。

  陳平安死死瞪大眼睛,追隨著青衫長褂老者的身形。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單單是顧祐以十境武夫的修為遞出三拳而已。

  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原來可以如此……壯觀!

  至於拳罡落在何處,結果如何,陳平安根本不用也不會去看。

  顧祐收拳站定,問道:「如何?」

  陳平安緩緩說道:「彷彿觀拳如練劍。」

  顧祐嗤笑道:「練劍?練出個劍仙又如何,我此行大篆京城,殺的就是一位劍仙。」

  陳平安撓撓頭,說道:「有人說過,練拳即練劍。」

  顧祐點頭道:「也有道理,反過來說,依然是一樣。死萬千拳法,活出一種拳意,才是真正的練拳。」

  陳平安眼神明亮,「對!」

  顧祐突然說道:「崔誠拳法高低不好說,餵拳實在一般,若是換成我顧祐,保證你陳平安境境最强!」

  陳平安啞口無言。

  陳平安嘴唇微動,但是有些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顧祐搖搖頭,示意年輕人無需多說。

  陳平安最後唯有雙手抱拳相送。

  顧祐亦是雙手抱拳告別。

  無關境界,無關年齡。

  世間撼山拳,先有顧祐,後有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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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2 03:01:37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三十三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

  陳平安在山頭那邊待了兩天,一天到晚,只是踉蹌練習走樁。

  這天拂曉時分,有一位青衫儒士模樣的年輕男子御風而來,發現平原上那條溝壑後,便驟然懸停,然後很快就看到了山頂那邊的陳平安,齊景龍飄落在地,風塵僕僕,能夠讓一位元嬰瓶頸的劍修如此狼狽,一定是趕路很匆忙了。

  只是從御風到落地,齊景龍始終無聲無息,直到他輕輕振衣,符籙靈光散盡,這才現出身形。

  陳平安微微一笑。

  那根一直緊綳著的心弦,悄然鬆懈幾分。

  只要齊景龍出現了,偷懶無妨。

  先前在龍頭渡離別之前,陳平安將披麻宗竺泉贈送的劍匣飛劍,匣藏兩把傳信飛劍,贈送了一把給了齊景龍,方便兩人相互聯繫,只不過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派上用場,天曉得那撥割鹿山刺客為何連金字招牌都捨得砸爛,就為了針對他一個外鄉人。

  雙方無非是交換了一把傳信飛劍。

  齊景龍的回信很簡單,簡明扼要得不像話,「稍等,別死。」

  這會兒齊景龍環顧四周,仔細凝視一番後,問道:「怎麼回事?還是兩撥人?」

  陳平安坐在竹箱上,取出養劍葫,晃了晃。

  齊景龍一陣頭大,趕緊說道:「免了。」

  陳平安如今身上穿了那件「路邊撿來」的百睛饕餮法袍,灌了一口酒,道:「其中一位老前輩,我不好說姓名。你還記不記得我與你說過一件事,關於北俱蘆洲東南方的蚍蜉搬山?」

  齊景龍點點頭。

  陳平安笑道:「這位前輩,就是我所學拳譜的撰寫之人,老前輩找到我後,打賞了我三拳,我沒死,他還幫我解決了六位割鹿山刺客。」

  齊景龍問道:「是他?」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不說話。

  那便是了。

  齊景龍就不再多問。

  第二撥割鹿山刺客,未能在山頭附近留下太多痕跡,卻明擺著是不惜壞了規矩也要出手的,這意味著對方已經將陳平安當做一位元嬰修士、甚至是强勢元嬰來看待,唯有如此,才能夠不出現半點意外,還要不留半點痕跡。那麼能夠在陳平安挨了三拳如此重傷之後,以一己之力隨手斬殺六位割鹿山修士的純粹武夫,最少也該是一位山巔境武夫。

  哪怕是從五陵國算起,再從綠鶯國一路逆流遠遊,直到這芙蕖國,沒有任何一位九境武夫,大篆京城倒是有一位女子大宗師,可惜必須與那條玉璽江惡蛟對峙廝殺,再聯繫陳平安所謂的蚍蜉一說,以及一些北俱蘆洲東南部的早先傳聞,那麼到底是誰,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了。

  很好猜,顧祐無疑。

  止境武夫顧祐,這一生都不曾正式收取弟子,大篆京城那位女子宗師,都只能算半個,顧祐對於傳授拳法一事,極其古怪。

  衆說紛紜。

  唯一一個還算靠譜的說法,是傳聞顧祐曾經親口所說,我之拳法,誰都能學,誰都學不成。

  齊景龍思量片刻,「近期你是相對安穩的,那位前輩既然出拳,就幾乎不會泄露任何消息出去,這意味著割鹿山近期還在等待結果,更不可能再抽調出一撥刺客來針對你,所以你繼續遠遊便是。我替你去找一趟割鹿山的開山祖師,爭取收拾掉這個爛攤子。但是事先說好,割鹿山那邊,我有一定把握讓他們收手,可是出錢讓割鹿山破壞規矩也要找你的幕後主使,還需要你自己多加小心。」

  陳平安雙手抱胸,說道:「行走江湖,我比你有經驗。」

  齊景龍問道:「打算在這邊再待幾天?」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還需要三天,等到體魄恢復一些再趕路。」

  齊景龍一步跨出,來到山腳,然後沿著山腳開始畫符,一手負後,一手指點。

  每畫成一符便掠出十數丈,行雲流水,沒有半點凝滯。

  別忘了,齊景龍的符籙之道,能夠讓雲霄宮楊凝真都望塵莫及,要知道崇玄署雲霄宮,是北俱蘆洲符籙派的祖庭之一。

  約莫一炷香過後,齊景龍返回山頂,「可以抵禦一般元嬰修士的三次攻勢,前提條件,不是劍修,沒有半仙兵。」

  陳平安竪起大拇指,「不過是看我畫了一牆雪泥符,這就學去七八成功力了,不愧是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如此年輕有為!」

  齊景龍懶得搭理他,準備走了。

  早走一分,早點找到割鹿山的話事人,這傢伙就多安穩一分。

  至於找到了割鹿山的人,當然是要講道理了。

  不過這會兒齊景龍瞥了眼陳平安,法袍之外的肌膚,多是皮開肉綻,還有幾處白骨裸露,皺眉問道:「你這傢伙就從來不知道疼?」

  陳平安呵呵一笑,「我輩武夫,些許傷勢……」

  齊景龍突然出現在陳平安身邊,一把按住他肩頭。

  陳平安頓時臉龐扭曲起來,肩頭一矮,躲過齊景龍,「嘛呢!」

  齊景龍這才笑道:「還好,總算還是個人。」

  齊景龍環顧四周,抬手一抓,數道金光掠入袖中,應該都是他的獨門符籙,確定四周是否有隱藏殺機。

  陳平安笑問道:「真不喝點酒再走?」

  齊景龍氣笑道:「喝喝喝,給人揍得少掉幾斤血,就靠喝酒找補回來?你們純粹武夫就這麼個豪邁法子?」

  陳平安一本正色道:「實不相瞞,挨了那位前輩三拳過後,我如今境界暴漲,這就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你齊景龍再不抓緊破境,以後都沒臉見我。」

  齊景龍問道:「你這是金身境了,還是遠遊境了?」

  陳平安笑道:「跟你聊天挺沒勁。」

  齊景龍二話不說,直接御風遠遊離去,身形縹緲如煙,然後瞬間消逝不見。

  絕對是上乘符籙傍身的緣故。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莫過於此。

  陳平安沒有任何愧疚,甚至都不用道謝。

  道理更簡單。

  以後齊景龍喊他陳平安幫忙,一樣如此。

  不過陳平安還是希望這樣的機會,不要有。即便有,也要晚一些,等他的劍術更高,出劍更快,當然還有拳頭更硬。越晚越好。

  因為天底下最經得起推敲的兩個字,就算是他的名字。

  平安。

  在齊景龍遠去後,陳平安閒來無事,修養一事,尤其是肉身體魄的痊癒,急不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反正四下無人,就開始頭腳顛倒,以腦袋撐地,嘗試著將天地樁和其餘三樁融合一起。

  以頭點地,「緩緩而走」。

  半炷香後,陳平安一掌拍地,飄然旋轉,重新站定,拍了拍腦袋上的泥土塵屑,感覺不太好。

  結果陳平安看到竹箱那邊站著去而復還的齊景龍。

  陳平安道:「跟個鬼似的,大白天嚇唬人?」

  齊景龍好奇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陳平安繼續拍著腦袋,鄭重其事道:「練習走樁啊,獨門秘術,你要不要學?一般人想學,我都不教他。」

  齊景龍抖了抖袖子,先後將兩壺從骸骨灘那邊買來的仙家酒釀,放在竹箱上,「那你繼續。」

  齊景龍再次化虹升空,然後身形再次驀然消散無蹤跡。

  陳平安坐在竹箱上,拎起那壺酒,是貨真價實的仙家酒水,不是那市井坊間的糯米酒釀。

  這傢伙好像比自己是要厚道一些。

  ————

  正陽山舉辦了一場盛宴,慶賀山上劍仙之一的陶家老祖嫡孫女陶紫,躋身洞府境。

  洞府境是一道大門檻。

  躋身了洞府境,是中五境神仙。

  除了各方勢力前來道賀的衆多拜山禮,正陽山自己這邊當然賀禮更重,直接贈送了少女一座從外地搬遷而來的山峰,作為陶紫的私人花園,不算開峰,畢竟少女尚未金丹,但是陶紫除了誕生之時就有一座山峰,後來蘇稼離開正陽山,蘇稼的那座山峰就撥給了陶紫,現在這位少女一人就手握三座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可謂嫁妝豐厚,將來誰若是能夠與她結為山上道侶,真是上輩子修來的天大福氣。

  而那座被正陽山祖師堂當做賀禮的山峰,是一座小國舊山岳!

  有小國負隅頑抗,被大驪鐵騎徹底淹沒,山岳正神金身在戰事中崩毀,山岳就成了徹徹底底的無主之地,正陽山便將山上修士的戰功與大驪朝廷折算一些,買下了這座小國北岳山頭,然後交由那頭正陽山護法老猿,它運轉本命神通,切斷山根之後,背負山岳巨峰而走,由於這座小國北岳並不算太過巍峨,搬山老猿只需要現出並不完整的真身,身高十數丈而已,背負一座山岳如青壯男子背巨石,然後登上自家渡船,帶回正陽山,落地生根,便可以山水牽連。

  陶紫是從小便是正陽山那些老劍仙的開心果,除了她身份尊貴之外,自身資質極好,也是關鍵,是五百年來正陽山的一個異類,資質好的同時,根骨,天賦,性情,機緣,方方面面都四平八穩,這意味著陶紫的進階速度不會太快,但是瓶頸會很小,躋身金丹毫無懸念,未來成為一位高入雲海的元嬰修士,機會極大。

  對於致力於開宗立派的仙家洞府而言,風雪廟魏晉這般驚才絕艶的大天才,當然人人艶羨,可陶紫這種修道胚子,也很重要,甚至某種程度上說,一位不急不緩走到山頂的元嬰,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天之驕子,其實要更加穩妥,因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不過賀禮當中,有一件最為矚目。

  哪怕送禮之人沒有露面,但是整座正陽山陶家老祖之外的山峰,都覺得與有榮焉。

  因為那份賀禮,來自老龍城藩王府邸,送禮之人,正是大驪宋氏的一字並肩王,宋睦。

  在這之前,有些小道消息,說陶紫年少時分走過一趟驪珠洞天,在那個時候就結識了當時身份還未顯露的皇子宋睦。

  新山頭之上,北岳祠廟破敗不堪,還需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財力去修繕。

  宴席漸漸散去。

  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祠廟大門外,腰間繫掛著一隻光澤晶瑩的翠綠小葫蘆,正是她的搬柴哥哥,當年贈送給她的小禮物。事實上,當初誰都沒有意識到這枚翠綠葫蘆,竟然會是一件價值連城的極好法寶,還是陶家老祖親自找高人鑒定,才確定了它的珍稀之處。

  少女陶紫身邊站著那位身材魁梧的老猿,正陽山護法。

  陶紫從恢弘祠廟那邊收回視線,轉頭笑問道:「白猿爺爺,蘇姐姐就真的沒機會返回正陽山了嗎?」

  老猿搖頭道:「已是個廢物,留在正陽山,徒惹笑話。」

  陶紫哀怨道:「風雷園那個年輕園主也真是的,早不閉關玩不閉關,偏偏揀選在這個關頭躲起來不見人,真是雞賊。」

  老猿咧咧嘴,「李摶景一死,風雷園就垮了大半,新任園主黃河天資再好,亦是獨木難支,至於那個劉灞橋,為情所困的孬種,別看現在還算風光,破境不慢,事實上越到後期,越是大道渺茫,黃河出關之時,屆時我們正陽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前去問劍,到時候就是風雷園除名之日。」

  老猿望向那座祖師堂所在的祖脈本山,正陽山。

  老猿笑道:「我們正陽山不同,條條劍道登頂,一旦再在人間多聚攏些大勢,不但可以一舉躋身宗字頭仙家,說不定還不止一位上五境劍仙!那會兒,一洲劍修,都要對我們頂禮膜拜,强者强運,此後百年千年,正陽山只會更加蒸蒸日上。比那趨於腐朽的風雪廟真武山,注定大道更高。」

  陶紫嘆了口氣,「白猿爺爺,你說的這些,我都不太感興趣。」

  老猿突然說道:「清風城許氏的人來了。」

  陶紫翻了個白眼,「那個煩人精。」

  老猿笑了笑。

  清風城許氏家主,在得了那件瘊子甲後,大肆清洗許家內部的旁支勢力,很快就清理乾淨了內部隱患,除了當年搬出那座朱砂山之外,在大驪朝廷那邊落了下乘,印象不佳,此外再無昏招。加上後來清風城許氏將嫡女嫁給袁氏庶子,亡羊補牢,攀附了一位位高權重的上柱國姓氏,如今也算山上扶龍脈的一股中堅勢力,不過仍是要比正陽山遜色一籌。近幾年來,清風城那位心機深沉的狐媚婦人,就一直旁敲側擊,希望她的嫡子,能夠與陶紫結為神仙道侶,只是陶家老祖至今還沒有鬆口。事實上,一旦陶家與清風城聯姻,對於整座正陽山來說,都是一樁不小的好事,兩家可以相互錦上添花。

  一位氣態雍容的宮裝婦人,與一位身穿朱紅大袍子的俊美少年聯袂御風而來。

  陶紫笑容燦爛,行禮道:「見過夫人。」

  那少年則對搬山老猿行禮道:「拜見猿爺爺。」

  老猿只是點了點頭,就算是回復了少年。

  婦人則動作輕柔,伸手抓起少女的手,神色親昵,微笑道:「這才幾年沒見,我家陶丫頭便出落得這般水靈了。」

  一番客套寒暄過後。

  婦人與老猿很有默契,讓少年少女獨處。

  兩位長輩則走向那座舊山岳祠廟。

  祠廟外那邊,陶紫一瞪眼,伸手道:「煩人精,你的那份禮物呢?」

  一襲朱紅袍子的俊美少年伸手握拳,然後驟然鬆開,空無一物,輕輕拍在少女手心,「收好。」

  陶紫皺眉。

  少年舉起雙手,嬉皮笑臉道:「別急,我們清風城那邊的狐國,近期會有驚喜,我只能等著,晚一些再補上禮物。」

  陶紫冷哼一聲。

  兩人走在這座別國舊山岳的山巔白玉廣場上,沿著欄桿緩緩散步,正陽山的群峰風貌,想來是寶瓶洲一處久負盛名的形勝美景。

  少年瞥了眼陶紫腰間那枚翠綠葫蘆,「你那搬柴哥哥,怎的也不來道賀?」

  陶紫冷笑道:「以為是你這種遊手好閒的?他如今可是大驪藩王,半洲江山之主。」

  少年笑道:「這種話可別亂說。」

  陶紫嗤笑道:「我站在這裡亂說的後果,跟你聽到了之後去亂說的後果,哪個更大?」

  少年無可奈何,這臭屁丫頭說得是大實話。

  他趴在欄桿上,「馬苦玄真厲害,那支海潮鐵騎已經徹底沒了。聽說當年惹惱馬苦玄的那個女子,與她爺爺一起跪地磕頭求饒,都沒能讓馬苦玄改變主意。」

  陶紫哦了一聲,「就是驪珠洞天杏花巷那個?去了真武山之後,破境就跟瘋了一樣。這種人,別搭理他就行了。」

  少年沉默片刻,臉色陰沉。

  因為想起了某個他當年第一眼看到,就最不喜歡的人。

  不過讓他心情略好的是,他不喜歡那個泥腿子賤種,只是個人私仇,而身邊的少女和整個正陽山,與那個傢伙,是神仙難解的死結,板上釘釘的死仇。更好玩的,還是那個傢伙不知道怎的,幾年一個花樣,長生橋都斷了的廢物,竟然轉去學武,喜歡往外跑,常年不在自家享福,如今不但有了家業,還極大,落魄山在內那麼多座山頭,其中自家的朱砂山,就為此人作嫁衣裳,白白搭上了現成的山上府邸。一想到這個,他的心情就又變得極差。

  可惜龍泉郡那邊,消息封禁得厲害,又有聖人阮邛坐鎮,清風城許氏不敢擅自打探消息,許多雲遮霧繞的碎片內幕,還是通過他姐姐所嫁的袁氏家族,一點一點傳回她的娘家,用處不大。

  只要那個人不死,就是清風城未來城主少年心頭的一根刺。

  當然更是正陽山的一顆眼中釘,很扎眼睛的。

  相信如今最讓正陽山忌憚的事情,還不是那個年輕人自身家底如何,而是害怕那個賤種當真攀附上龍泉劍宗,尤其是一旦與那位青衣馬尾辮的女子,真有了拎不清的關係,就會很麻煩。畢竟她是阮邛獨女。

  龍泉郡是大驪朝廷與山上山下心照不宣的一處禁地,無人膽敢擅自探究。

  就因為聖人阮邛是大驪當之無愧的首席供奉。

  大驪宋氏兩代皇帝,對這位風雪廟出身的鑄劍師,都誠心誠意奉為座上賓。

  少年回望一眼。

  舊山岳祠廟遺址當中。

  婦人與老猿聊過了一些寶瓶洲形勢,然後轉入正題,輕聲道:「那個劉羨陽,一旦從醇儒陳氏返回龍泉劍宗,就會是天大的麻煩。」

  老猿譏笑道:「比起我們正陽山,你們許家這點未來的小麻煩算什麼。」

  婦人愁眉不展,「山上修行,二三十年光陰,彈指功夫,我們清風城與你們正陽山,都志在宗字頭,無遠慮便有近憂。尤其是那個姓陳的,必須要死。」

  老猿淡然道:「別給我找到機會,不然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

  婦人惱火道:「有這麼簡單?!」

  老猿反問道:「我不去找他的麻煩,那小子就該燒高香了,難不成他還敢來正陽山尋仇?」

  婦人哀嘆一聲,她其實也清楚,哪怕是劉羨陽進了龍泉劍宗,成為阮邛的嫡傳弟子,也折騰不起太大的浪花,至於那個泥瓶巷泥腿子,哪怕如今積攢下了一份深淺暫時不知的不俗家業,可面對靠山是大驪朝廷的正陽山,依舊是蚍蜉撼樹,哪怕撇開大驪不說,也不提正陽山那幾位劍修老祖,只說身邊這頭搬山猿,又豈是一座落魄山一個年輕武夫可以抗衡?

  可不知為何,婦人這些年總是有些心神不寧。

  老猿扯了扯嘴角,滿臉譏諷,「夫人,你覺得風雪廟劍仙魏晉,如何?」

  婦人雖然不知這頭老畜生為何有此問,仍是回答道:「是李摶景之後、馬苦玄之前的一洲天才第一人。」

  老猿說道:「那麼魏晉若是問劍我們正陽山,敢不敢?能不能一劍下去讓我們正陽山俯首低頭?」

  婦人笑了,「自然是敢的,卻也不能。」

  老猿最後說道:「一個泥瓶巷出身的賤種,長生橋都斷了的螻蟻,我就算借給他膽子,他敢來正陽山嗎?!」

  「這麼說可能不太中聽。」

  婦人停頓片刻,緩緩說道:「我覺得那個人,敢來。」

  這頭搬山猿爽朗大笑,點點頭,「倒也是,當年就敢與我捉對廝殺,膽子是真不小。不過如今可沒有誰會護著他了,離開了龍泉郡,只要他敢來正陽山,我保管讓他抬頭看一眼正陽山祖師堂,就要死在山腳!」

  ————

  遠離寶瓶洲不知幾萬里之遙的那座北俱蘆洲,被齊景龍畫出一座符籙雷池的山頭之上。

  穿著一襲黑色法袍的年輕人,就在山上逛蕩了足足兩天,要麼走樁練拳,要麼閒來無事,就跑去山腳邊緣那蹲著,欣賞齊景龍畫符手法的精妙。

  陳平安是徹底打消了練習天地樁的念頭。

  不是姿勢太過丟人,實在是强行四樁合一,只會拳意相錯,失去那點意思。

  這段時日還是修行多於練拳,畢竟當下身子骨太過虛弱,太多走樁反而會傷及根本,實打實的山巔境三拳砸在身上,換成尋常金身境武夫,死了三次,換成一般的遠遊境武夫,應該也死了。至於他陳平安,當然不是說就比八境武夫更加强勢了,事實上他就等於死了一次。

  這天暮色裡,陳平安蹲在竹箱旁邊,又畫了一些尋常的黃紙符籙。

  陸陸續續的,已經畫了七八百張符籙了,當初隋景澄從第一撥割鹿山刺客屍體搜尋來的陣法秘籍,其中就有三種威力不錯的殺伐符籙,陳平安可以現學現用,一種天部霆司符,脫胎於萬法之祖的旁門雷法符籙,當然不算正宗雷符,但是架不住陳平安符籙數量多啊,還有一種大江橫流符,是水符,最後一種撮壤符,屬於土符。

  黃紙材質,並不昂貴,世俗可買的金粉丹泥,相較於需要消耗神仙錢的仙家丹砂,其實也不算什麼,何況陳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那邊,還買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山上朱砂,別說一千張亂七八糟的符籙,就是再來一千張都足夠了。

  陳平安將那一摞摞符籙分門別類,一一放在竹箱上邊。

  都可以下一場符籙大雨了。

  陳平安欣賞片刻,心滿意足,重新收起,藏在袖中,沉甸甸的,大概這就是錢多壓手的感覺了。

  陳平安最後背靠竹箱,坐在地上,抓起一根草,撣去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然後雙手抱住後腦勺。

  天底下最快的,不是飛劍,而是念頭。

  比如一下子就到了龍泉郡的泥瓶巷和落魄山,又一下子到了倒懸山的那座臺階上。

  陳平安閉上眼睛,心神沉浸,漸漸酣眠。

  不知過了多久,再一睜眼,便見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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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2 03:02:49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三十四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

  今年書簡湖的雲樓城,池水城,先後舉辦了水陸大會和周天大醮,耗錢無數,因為邀請了許多佛道兩家的山上神仙,不是沽名釣譽的那種。

  這還是因為兩位舉辦人身份不一般的緣故,分別是從宮柳島階下囚轉為真境宗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和書簡湖駐守將軍關翳然,不然估計最少價格還要翻一番,能夠請動這些山上修士下山,需要消耗的香火情,更是一筆不小的付出。當然,既可以積攢自身功德,又能夠結識劉志茂與關翳然,亦是幸事,所以一位位道門神仙和高德大僧,對於兩場法事都極為用心。

  在這其中,有三個始終藏在幕後的身影並不顯眼。但是關翳然這邊的隨軍官吏,對於三人的算帳本事,還是有些佩服。

  那三人,分別名為顧璨,曾掖,馬篤宜。

  兩場盛會順利落幕,人人稱頌劉供奉和關將軍的功德無量。

  這天夜幕中,與關將軍手下官吏喝過了一場慶功酒,一位身穿青衫的高瘦少年,獨自走回住處,是池水城一條僻靜巷弄,他在這邊租賃了一座小宅子,一位高大少年站在門口翹首以盼,見著了那青衫少年的身影,鬆了口氣,高大少年正是曾掖,一個被青峽島老修士章靨從火坑裡拎出來的幸運兒,後來在青峽島山門那邊當差,那段時日,幫著一位賬房先生打掃房間,後來一起遊歷多國山水,以類似鬼上身的旁門左道,精進修行。

  馬篤宜也沒睡,她本就是鬼物,夜間修行,事半功倍,此刻桌上點燃一盞燈火,在打算盤記帳,兩場水陸大會和周天大醮,花錢如流水,好在那個叫朱斂的佝僂老人,先後送了兩筆穀雨錢過來,一次是朱斂親自趕來,見了他們一趟,笑眯眯的,面色和善,極好說話,第二次是托付一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送來雲樓城,交給他們三人。

  馬篤宜身穿清風城許氏的那張符籙狐皮,姿容動人。

  顧璨站在門外,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酒氣,輕輕敲門,走入屋內,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坐在馬篤宜對面,曾掖坐在兩人之間的條凳上。

  馬篤宜頭也不抬,「將軍府那邊的官吏,可比我們當年那些州郡官員不貪錢財,除了些許銀耗,幾乎沒有任何中飽私囊。」

  顧璨淡然道:「不貪錢財?一是沒膽子,在關將軍眼皮子底下辦事,不敢不用心。二來注定前程遠大,為了銀子丟了仕途,不划算,自然需要先當大官再賺大錢,沒這點腦子,怎麼能夠成為關將軍的輔佐官吏。不過其中確實有些文官,不為求財,以後也是如此。」

  馬篤宜伸了個懶腰,顧璨已經遞過去一杯茶。

  自然而然,朝夕相處,就算是馬篤宜都不會再覺得有絲毫彆扭,至於曾掖,早就拿到了顧璨遞去的茶杯。

  顧璨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馬篤宜一口飲盡茶水,揉著手腕,神采飛揚,「總算有閒暇光陰去撿漏了!我接下來要逛遍書簡湖周邊諸國!石毫國,梅釉國,都要去!」

  顧璨提醒道:「回頭我將那塊太平無事牌給你,遊覽這些大驪藩屬國,你的大致路線,儘量往有大驪駐軍的大城關隘靠攏,萬一有了麻煩,可以尋求幫助。但是平時的時候,最好不要顯露無事牌,以免遭來許多亡國修士的仇視。」

  馬篤宜白眼道:「婆婆媽媽,煩也不煩?需要你教我這些粗淺道理?我可比你更早與陳先生行走江湖!」

  顧璨不以為意,微笑道:「那我先去休息了,酒場應酬最累人。」

  顧璨離開宅子這間廂房,去了正屋那邊的一側書房,桌上擺放著當年賬房先生從青峽島密庫房賒帳而來的鬼道重器,「下獄」閻羅殿,還有當年青峽島供奉俞檜賣於賬房先生的仿造琉璃閣,相較於那座下獄,這座琉璃閣僅有十二間房間,其中十一頭陰物,生前皆是中五境修士,轉為厲鬼,執念極深。這麼多年過去,如今住客還有約莫半數。

  顧璨端坐在椅子上,凝視著那座下獄閻羅殿,心神沉浸其中,心神小如芥子,如青峽島之於整座書簡湖,「顧璨」神魂置身其中,願意借助水陸法會和周天大醮離去的鬼魂陰物,有兩百餘,這些存在,多是已經陸陸續續、心願已了的陰物,也有一些不再惦念此生,希望托生來世,換一種活法。

  但是猶有鬼物陰魂選擇留在這座下獄當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對他這個罪魁禍首謾駡詛咒,其中不少,連帶著那個賬房先生也一並惡毒咒駡。

  可哪怕如此,顧璨依舊按照與那人的約定,非但沒有隨手將任何一位鬼物打得灰飛煙滅,反而還需要每隔一段時日就要往下獄閻羅殿和仿造琉璃閣,丟入神仙錢,讓它們保持一點靈光,不至於淪為厲鬼。

  顧璨退出下獄,心神轉入琉璃閣,一件件屋舍依次走過,屋內之內漆黑一片,不見任何景象,唯有凶戾鬼物站在門口之時,顧璨才可以與它們對視。

  此刻,一頭雪白衣裳的女子鬼物,神色木然站在門口,哪怕雙方只有一尺之隔,她依舊沒有任何動手的意圖。

  因為在琉璃閣轉手交由顧璨之前,它們與那位形銷骨立的賬房先生有過一樁約定,將來顧璨進入琉璃閣之內,殺人報仇,沒問題,後果自負,機會只有一次。

  當年十一頭陰物,沒有一個選擇出手,如今其中兩位,已經各有所求,選擇徹底離開人間。一位要求顧璨答應照顧他的家族最少百年,而且必須大富大貴,且無大災殃。顧璨答應了。另外一位要求顧璨贈送給她一位嫡傳弟子,一件法寶,保證那位弟子躋身中五境,並且不許約束弟子的修行,顧璨不可以有任何險惡用心。顧璨也答應下來,只不過說法寶必須先欠著,但是她那位弟子的修行之路,他顧璨可以暗中幫忙。

  還有三位,選擇依附顧璨,擔任鬼將,相當於未來顧璨山頭的末等供奉,將來的修道所需錢財和身份升遷之路,按照以後功勞大小來定。其中一位,正是最早離開仿造琉璃閣,幫著馬篤宜掌眼撿漏的老鬼物,如今已經不常來琉璃閣修行,只是安心當起了三人財庫的管事。

  顧璨心神退出琉璃閣,閉目養神,似睡非睡。

  廂房那邊,馬篤宜和曾掖依舊坐在一張桌上。

  馬篤宜還在憧憬著此後的山下遊歷,盤算著如今自己的家當和小金庫。

  曾掖欲言又止,又不願起身離去。

  馬篤宜疑惑道:「有事?」

  曾掖問道:「以後怎麼打算?」

  馬篤宜楞了一下,「什麼怎麼打算?」

  曾掖猶豫了一下,「聽說珠釵島一部分修士,就要遷往陳先生的家鄉,我也想離開書簡湖。」

  馬篤宜皺眉道:「現在不挺好嗎?現在又不是當年的書簡湖,生死不由己,如今書簡湖已經變天,你瞧瞧,那麼多山澤野修都成了真境宗的譜牒仙師,當然了,他們境界高,多是大島主出身,你曾掖這種無名小卒比不了,可事實上你若是願意開這個口,求著顧璨幫你疏通關係、打點門路,說不定幾天後你曾掖就是真境宗的鬼修了。哪怕不去投靠真境宗,你曾掖只管安心修行,就沒問題,畢竟咱們跟池水城將軍府關係不錯,曾掖,所以在書簡湖,你其實很安穩。」

  曾掖低下頭去,「我真的很怕顧璨。」

  馬篤宜笑駡道:「瞧你這點出息!」

  馬篤宜在曾掖離去後,陷入沉思。

  顧璨越來越像那個賬房先生了,但是馬篤宜心知肚明,只是像,僅此而已。

  所以其實馬篤宜也怕顧璨。

  開設在池水城范家內的將軍府,主將關翳然還在書房挑燈處理政務,敲門聲響起後,關翳然合上一份密折,說道:「進來。」

  名叫虞山房的隨軍修士,大大方方跨過門檻,挑了張椅子落座,癱靠在椅子上,打了個飽嗝,笑道:「這頓酒喝的,痛快痛快!那姓顧的小王八蛋,年紀不大,喝酒真是一條漢子,勸酒功夫更是了得,他娘的我跟兩個兄弟一起灌他,事先說好了一定要這小子趴桌底下轉圈的,不曾想喝著喝著,咱們三個就開始內訌了。兩大桌子,將近二十號人,最後站著出去的,就只剩下老子跟那小子了,那小子還背了好幾人返回住處。」

  關翳然問道:「你覺得那個少年,人如何?」

  虞山房說道:「以前關於青峽島和這小子的傳聞,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可這一年相處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關翳然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虞山房也懶得計較更多,這粗糙漢子的戎馬生涯,就沒那麼多彎彎腸子,反正有關翳然這位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澤頂著,怕個卵。

  關翳然問道:「虞山房,我打算與龍泉郡那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關係走近一步,準備幫著他跟我家牽線搭橋,把一些小生意做得稍大一些。」

  虞山房鬱悶道:「你與我說扯這些做啥?我一做不來賬房先生,二當不來看家護院的走狗,我可與你說好,別讓我給那董水井當扈從,老子是正兒八經的大驪隨軍修士,那件坑坑窪窪的符籙鐵甲,就是我媳婦,你要敢讓我卸甲去謀個狗屁富貴,可就是那奪妻之恨,小心老子踹死你!」

  關翳然神色如常道:「山下財路,漕運自古是水中流淌銀子的,換成山上,就是仙家渡船了。所有世俗王朝,只要國內有那漕運的,主政官員品秩都不低,個個是名聲不顯卻手握實權的封疆大吏。如今我們大驪朝廷即將開闢出一座新衙門,管著一洲渡船航線和衆多渡口,主官只比戶部尚書低一品。如今朝廷那邊已經開始爭搶座椅了,我關家得了三把,我可以要來位置最低的那一把,這是我該得的,家族內外,誰都挑不出毛病。」

  說到這裡,關翳然問道:「虞山房,我也不要你解甲歸田,那只會憋屈死你,我還不瞭解你?我只是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將你送去那座新衙門,以後你在明處,董水井在暗處,你們相互幫襯,你升官他發財,放心,都乾淨,你就當是我幫忙了,如何?」

  虞山房悶悶不樂道:「我不稀罕什麼官不官的,還是算了吧,你把這個機會送給別人。」

  關翳然問道:「你就真想戰死在沙場?」

  虞山房咧嘴笑道:「如今哪來的死仗?」

  關翳然猶豫了一下,含蓄說道:「接下來的沙場,一樣凶險,只是不在馬背上了。我只告訴你一件事,不涉及什麼機密,只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那就是所有大驪本土之外的駐軍修士,誰都有可能,連同我關翳然在內,隨時隨地,無緣無故,就要暴斃,尤其是那些靠近滅國慘烈的藩屬國境內,越靠近舊國京畿,或者越靠近覆滅的仙家山頭,隨軍修士戰死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我可以斷言,陰險刺殺會很多,很多很多。」

  虞山房哦了一聲,「這不就得了,我不跑路當官,是對的嘛。憑你那點三腳貓功夫,沒我在,你不得上個茅厠都要擔心屁股給人捅幾刀?」

  關翳然氣得抓起一隻青銅鎮紙,砸向那漢子。

  虞山房一把抓住,嬉皮笑臉道:「哎呦,謝將軍賞賜。」

  虞山房站起身,飛奔向房門那邊。

  關翳然坐在原地,沒好氣道:「只值個二三兩銀子的玩意兒,你也好意思順走?」

  虞山房停下身形,轉過頭,一臉嫌棄地拋回青銅鎮紙,駡道:「你一個翊州雲在郡的關氏子弟,就拿這破爛物件擺桌上?!我都要替關老爺子感到臉紅!」

  不曾想那關翳然趕緊伸出雙手,接住青銅鎮紙,輕輕呵了口氣,小心翼翼擺放在桌上,笑眯眯道:「這可是朱熒王朝皇帝的御書房清供,咱們蘇將軍親自賞給我的,其實老值錢了。」

  虞山房剛剛開了門,背對著那位上柱國關氏的未來家主,高高舉起手臂,竪起一根中指,摔上門後大步離去。

  ————

  一位老人悄然落在小巷宅子的院落中。

  顧璨將桌上下獄閻羅殿和仿造琉璃閣,都收起放在腳邊一隻竹箱內。

  拿起桌上一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別在腰間,笑著離開書房,打開正屋大門。

  不速之客,算是他正兒八經的師父。

  傳聞在水牢當中因禍得福、如今有望破開元嬰瓶頸的青峽島劉志茂。

  顧璨開門後,作揖而拜,「弟子顧璨見過師父。」

  劉志茂笑著點頭,「你我師徒之間,無需如此生分。」

  兩人坐在正屋大堂,匾額是宅子故人留下的,「百世流芳」。

  兩邊懸掛的對聯,也很有年月了,一直沒有更換,古色古香,「開門後山明水秀可養目。關窗時道德文章即修心。」

  劉志茂坐在主位上,顧璨旁坐一側。

  劉志茂打量了屋子一眼,「地方是小了點,好在清淨。」

  顧璨問道:「師父要不要喝酒?這邊沒有仙家酒釀,一位朋友的糯米酒釀倒是還有不少,不過這等市井酒水,師父未必喝的慣。」

  劉志茂擺擺手,笑道:「喝酒就算了。」

  顧璨便不再多說什麼,面帶微笑,正襟危坐。

  劉志茂笑問道:「師父先前與一位宗門供奉走了一趟外邊,如今與大將軍蘇高山算是有點情分,你想不想投軍入伍,謀個武將官身?」

  顧璨搖頭笑道:「弟子就不揮霍師父的香火情了。」

  劉志茂也沒有强求,突然感慨道:「顧璨,你如今還沒有十四歲吧?」

  顧璨點點頭。

  劉志茂沉默片刻,「師父如果破境成功,躋身上五境,作為供奉,可以跟真境宗提出三個請求,這是姜宗主一早就答應下來的。我打算與真境宗開口,割出一座青峽島和素鱗島在內的藩屬島嶼,一並贈送給你。」

  顧璨神色自若,並不著急說話。

  劉志茂繼續說道:「師父不全是為了你這個得意弟子考慮,也有私心,還是不希望青峽島一脈的香火就此斷絕,有你在青峽島,祖師堂就不算關門,哪怕最終青峽島沒能留下幾個人,都沒有關係,如此一來,我這個青峽島島主,就可以死心塌地為姜尚真和真境宗效命了。」

  顧璨問道:「師父需要弟子做什麼?師父儘管開口,弟子不敢說什麼萬死不辭的漂亮話,能夠做到的,一定做到,還會儘量做得好一些。」

  劉志茂一臉欣慰,撫鬚而笑,沉吟片刻,緩緩說道:「幫著青峽島祖師堂開枝散葉,就這麼簡單。但是醜話說在前頭,除了那個真境宗元嬰供奉李芙蕖,其餘大大小小的供奉,師父我一個都不熟,甚至還有潛在的仇家,姜尚真對我也從不真正交心,所以你全盤接下青峽島祖師堂和幾座藩屬島嶼,不全是好事,你需要好好權衡利弊,畢竟天降橫財,銀子太多,也能砸死人。你是師父唯一入眼的弟子,才會與你顧璨說得如此直白。」

  顧璨說道:「那弟子再好好思量一番,最遲三天,就可以給師父一個明確答覆。」

  劉志茂點頭道:「如此最好。小心怕死,謀而後動,不惜搏命,賭大贏大,這就是我們山澤野修的立身之本。」

  顧璨點頭道:「師父教誨,弟子銘記在心。」

  說到這裡,顧璨笑道:「早些年,自以為道理都懂,其實都是懂了個屁,是弟子頑劣無知,讓師父看笑話了。」

  劉志茂笑道:「天底下所有嘴上嚷嚷自己道理都懂的,自然是最不懂的。其實你當年行徑,看似無法無天,事實上也沒你自己想的那麼不堪,只要活下來了,所有吃過的大苦頭,就都是一位山澤野修的真正家底。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道理,才是真正懂了的道理。」

  顧璨嗯了一聲。

  劉志茂掏出一本好似金玉材質的古書,寶光流轉,霧靄朦朧,書名以四個金色古篆寫就,「截江真經」。

  劉志茂伸出並攏雙指,輕輕將書籍推向那位氣態沉穩的青衫少年,老人沉聲道:「以前師父傳授給你們的道法,是青峽島祖師堂明面上的根本道法,只算是旁門左道,唯有這本仙家秘籍,才是師父的大道根本所在,說句實話,當年師父是真不敢,也不願意將這門道法傳給你,自然是怕你與小泥鰍聯手,打殺了師父。」

  劉志茂推出那本數百年來一直珍惜若性命的秘籍後,便不再多看一眼,「今時不同往日,我若是躋身了上五境,萬事好說。若是不幸身死道消,天地之間再無劉志茂,就更不用擔心你小子秋後算帳了。」

  顧璨沒有去拿那本價值幾乎等於半個「上五境」的仙家古籍,站起身,再次向劉志茂作揖而拜。

  劉志茂端坐小屋主桌位置,受了這弟子一拜。

  他們這對師徒之間的勾心鬥角,這麼多年來,真不算少了。

  今夜這一人贈書、一人拜禮,其實很純粹,只是世間修行路上最純粹的道法傳承。

  今夜過後,師徒間該有的舊賬和算計,興許仍是一件不會少的複雜情形。

  顧璨將那本仙家秘笈收入袖中。

  劉志茂笑道:「你那田師姐和其餘幾個師兄,真是一個比一個蠢。」

  顧璨微笑道:「自找的福禍,怨不得別人。」

  劉志茂想了想,「去拿兩壺酒來,師父與你多閒聊幾句,自飲自酌,不用客氣。」

  正屋大門本就沒有關上,月色入屋。

  顧璨去灶房那邊,跑了兩趟,拎了兩壺董水井贈送的家鄉酒釀,和兩隻白碗,還有幾碟子佐酒小菜。

  劉志茂倒了一碗酒,拈起一條酥脆的書簡湖小魚乾,咀嚼一番,喝了口酒。

  這便是人間滋味。

  雖說破境一事,希望極大,姜尚真那邊也會不遺餘力幫他護陣,以便讓真境宗多出一位玉璞境供奉。

  但是事無絕對。

  仍然有可能這頓明月夜下的市井風味,就是劉志茂此生在人間的最後一頓宵夜。

  劉志茂笑道:「當年你搗鼓出來一個書簡湖十雄傑,被人熟知的,其實也就你們九個了。估摸著到現在,也沒幾個人,猜出最後一人,竟是咱們青峽島山門口的那位賬房先生。可惜了,將來本該有機會成為一樁更大的美談。」

  劉志茂一隻腳踩在條凳上,眯眼抿了一口酒,拈起幾粒花生米丟入嘴中,伸出一隻手掌,開始計數,「青峽島混世魔王顧璨,素鱗島田湖君,四師兄秦傕,六師兄晁轍,池水城少城主范彥,黃鸝島呂采桑,鼓鳴島元袁,落難皇子韓靖靈,大將軍之子黃鶴。」

  劉志茂笑道:「你那田師姐去了兩趟宮柳島,我都沒見她,她第一次在邊界那邊,徘徊了一天一夜,失望而歸。第二次越來越怕死了,便想要硬闖宮柳島,用暫時丟掉半條命的手段,換來以後的完整一條命。可惜我這個鐵石心腸的師父,依舊懶得看她,她那半條命,算是白白丟掉了。你打算如何處置她?是打是殺?」

  顧璨微笑道:「師父良苦用心,故意讓田師姐走投無路,徹底絕望,歸根結底,還是希望我顧璨和未來青峽島,能夠多出一位懂事知趣的可用之才。」

  劉志茂嗯了一聲,「對待田湖君,你以前的駕馭手段,其實不差,只不過就像……」

  說到這裡,劉志茂指了指桌上幾隻菜碟,「光喝酒,少了點佐酒菜,滋味就會差很多。恩威並施,說來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你可以學一學我與老兄弟章靨,這可是師父為數不多的良善之心了,事實證明,比起貪圖省心省力,一刀切,對任何人都施展以王霸之法,以利誘之,一座山頭的香火,絕對不能長久。」

  顧璨點頭道:「一樣米養百樣人,當然需要分而誘之,名望,錢財,法寶,修道契機,釣魚是門大學問。」

  劉志茂哈哈大笑,「難怪我在宮柳島,都聽說你小子如今喜歡一個去湖邊釣魚,哪怕收穫不大,也次次再去。」

  劉志茂開心的事情,不是顧璨的這點好似玩笑小事的雞毛蒜皮。

  而是顧璨終於懂得了分寸和火候,懂得了恰到好處的交心,而不是脫下了當年那件富貴華美的龍蛻法袍,換上了今天的一身粗劣青衫,就真覺得所有人都信了他顧璨轉性修心,成了一個菩薩心腸的大好少年。若真是如此,那就只能說明顧璨比起當年,有成長,但不多,還是習慣性把別人當傻子,到最後,會是什麼下場?一個池水城裝傻扮痴的范彥,無非是找準了他顧璨的心境軟肋,當年就能夠將他顧璨遛狗一般,玩得團團轉。

  劉志茂既然可以送出那本《截江真經》,當然可以在離去之時,就隨隨便便收回去。

  所以劉志茂接下來,對顧璨還有一場心性上的考驗。

  那個注定不成氣候的田湖君,一個未來撐死了就是尋常元嬰修士的素鱗島島主,不過是今夜桌上,一碟可有可無的佐酒菜。

  不過這位截江真君不著急。

  這才剛開始喝酒。

  劉志茂隨口說道:「范彥很早就是這座池水城的幕後真正主事人,看出來了吧?」

  顧璨苦笑道:「師父,我又沒眼瞎。」

  劉志茂笑了笑,「那你看出范彥已經朝中有人了嗎?並非大驪吏部老尚書嫡玄孫的關翳然,也不是那個率先攻破朱熒王朝京城的蘇高山。」

  顧璨想了想,「我以後會忍著他一點。」

  希望到時候他范彥和他的爹娘都還健在,最好是家族鼎盛的富貴氣象。

  劉志茂繼續說道:「元袁投了個好胎,父母雙金丹,鼓鳴島的靠山,準確說來是元袁母親的靠山,是朱熒王朝的那位元嬰劍修,結果被一位身份隱晦的白衣少年,和龍泉劍宗阮秀一起追殺萬里,然後斬殺在邊境線上。照理說鼓鳴島就該完蛋了,如今倒好,真境宗的供奉拿到手了,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也有。」

  顧璨對這個昵稱圓圓的小胖子,談不上多記恨,把精明擺在臉上給人看的傢伙,能有多聰明?

  鼓鳴島的見風使舵,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手筆,是個人都會。

  只要這傢伙別再招惹自己,讓他當個青峽島貴客,都沒任何問題。

  至於元袁在背後嘀嘀咕咕的那些陰陽怪氣言語,那點口水,能有幾斤重?

  他顧璨被人戳脊梁骨的言語,從小到大,聽到的,何曾少了?

  如今顧璨不會問心殺人了。

  最少暫時不會。

  而這個「暫時」,可能會極其漫長。

  但是顧璨可以等,他有這個耐心。

  因為他知道了一個道理,在你只能夠破壞規矩而無力創建規矩的時候,你就得先去遵守規矩,在這期間,沒吃一次苦頭,只要不死,就是一種無形的收穫。因為他顧璨可以學到更多,所有的磕磕碰碰,一次次撞壁和閉門羹,都是關於世間規矩的學問。

  劉志茂說道:「石毫國新帝韓靖靈,真是個運氣出奇好。」

  韓靖靈先是不顧藩王轄境的百姓死活,跑到書簡湖避難,結果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交口稱頌的賢王,然後穿龍袍坐龍椅,估計這小子這兩年做夢都能笑醒。另外那個被給予厚望的皇子,韓靖信暴斃在京畿之外的荒郊野嶺,所以韓靖靈這個新帝坐得很穩當。至於一手將韓靖靈這位兄弟扶到龍椅上的黃鶴也不差,年紀輕輕的禮部侍郎,石毫國新五岳的敕封,全部是他一人陪著新帝在東跑西跑,禮部尚書還不敢多說一句牢騷,據說到了衙門,尚書大人還要主動倒茶。黃鶴他爹,更是被說成是石毫國廟堂上的立皇帝,沒有黃袍在身,但是可以佩刀上朝。

  顧璨微笑道:「運氣好,也是有本事的一種。」

  黃鶴這個得意忘形的傢伙,興許都不用他來動手,遲早就會被韓靖靈那個綿裡藏針的,收拾得很慘。

  不過顧璨還是希望黃鶴可以落在自己手裡。

  因為這個傢伙,是當年唯一一個在他顧璨落魄沉寂後,膽敢登上青峽島要求打開那間屋子房門的人。

  顧璨在等機會。

  而且這個到手的機會,必須合情合理,合乎規矩。

  劉志茂一個個名字說完之後。

  顧璨對每一個人的大致態度,這位截江真君也就可以看出個大概了。

  依舊記仇。

  但是比起當年的隨心所欲,亂殺一通,如今顧璨條理清晰,不但可以隱忍不發,反而對於如今寄人籬下、與人處處低頭做事的蟄伏處境,似乎非但沒有抱怨,反而甘之如飴。

  很好。

  這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苦難艱辛之大困局中,最難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

  這就是另一種修行。

  劉志茂從不擔心顧璨明面上的修行之路,會坎坷不順。

  這小子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而且可能是那種不輸宮柳島劉老成的野修!

  劉志茂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問道:「剩下那些陰物鬼魅,如何處置?此事若是不能說,你便不說。」

  顧璨剛剛抬起酒碗,又放下,沉默片刻後,搖頭道:「沒什麼不能說的,如果他們死而為鬼,唯一的執念就是報仇的話,很簡單,我給他們報仇的機會,師父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姜宗主在靠近雲樓城的書簡湖地界,單獨劃出了數座山水氣運連綿成片的島嶼,就是打算交予我顧璨的,到時候我會在那邊打造出一座鬼修山頭,所有陰物,都可修行。修行缺錢?我顧璨來給!缺秘籍?我去幫它們找來適合的。什麼時候覺得可以報仇了,只管打聲招呼。除此之外,諸多要求和心願,我力所能及,做一件是一件。我知道,其實很多陰物如今都在待價而沽,沒關係,只要它們願意開口就行。」

  劉志茂突然笑了起來,「如果說當年陳平安一拳或是一劍打死你,對你們兩個而言,會不會都是更加輕鬆的選擇?」

  顧璨低下頭去,端起酒碗,手腕懸停,想了想,面無表情道:「陳平安不是那種人,我也不願意這麼早就死了。」

  抬起頭喝酒的時候,少年面容已經恢復正常。

  劉志茂一笑置之。

  事實上,劉志茂心中翻江倒海。

  關於那些島嶼的歸屬,他劉志茂根本毫不知情!

  劉志茂嘆了口氣,如此一來,最後一場對顧璨的心性大考,就有些變數了。

  不過劉志茂權衡一番,仍是問道:「你覺得青峽島的出路在何處?不著急,喝過了酒,慢慢想。」

  顧璨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彎腰伸手拈起一條書簡湖遠銷權貴筵席之上的小魚乾,細嚼慢咽之後,緩緩說道:「一,我可以躋身上五境。二,我找到大驪靠山,最少也是一位上柱國姓氏的掌權家主。三,通過這座靠山,見過大驪皇帝,先成為他放在書簡湖用來掣肘真境宗的棋子。」

  劉志茂眼神熠熠,「就沒有第四?」

  顧璨笑道:「慢慢來。」

  劉志茂追問道:「你行此舉,對我這個真境宗擔任供奉的傳道恩師,對劃給你島嶼的真境宗姜尚真,豈不皆是忘恩負義?」

  顧璨神色從容,轉頭望向屋外,「長夜漫漫,可以吃好幾碗酒,好幾碟菜。今日只是說此事,自然有忘恩負義的嫌疑,可等到他年再做此事,說不定就是雪中送炭了吧。何況在這言行之間,又有那麼多買賣可以做。說不定哪天我顧璨說死就死了呢。」

  劉志茂每次喝酒不多,但是舉碗次數多,也就只剩下最後一碗酒了,被他一口飲盡。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是一般的交心了。

  今夜這趟,不虛此行。

  不曾想顧璨見劉志茂已經無酒,碗中無酒壺也無,便站起身拎起自己的那壺酒,給老人又倒了一碗。

  劉志茂並未阻攔。

  坐下後,顧璨舉起也是最後的一碗酒,對老人說道:「就事論事不論心,我顧璨要感謝師父你老人家,當年將我帶出泥瓶巷,讓我有機會做這麼多事情,還能活到今夜說這麼多話。」

  劉志茂舉起酒碗,與顧璨酒碗重重磕碰,一起各自飲盡碗中酒。

  劉志茂站起身,顧璨也隨之起身。

  兩人一起來到正屋門檻外,並肩而立,劉志茂笑道:「年少不作樂,少年不尋歡,辜負好光陰。」

  顧璨搖搖頭,說道:「少年飛揚浮動,大好光陰,能有幾時。」

  劉志茂咦了一聲,有些驚訝,轉頭笑道:「看了不少書?」

  顧璨點頭道:「山水邸報,山下雜書,什麼都願意看一些。畢竟只上過幾天學塾,有些遺憾,從泥瓶巷到了書簡湖,其實就都沒怎麼挪窩,想要通過邸報和書籍,多知道一些外邊的天地。」

  劉志茂瞥了眼腰間那把竹扇,笑道:「是件好東西。」

  顧璨取下摺扇,遞向老人,眼神清澈道:「若是師父喜歡就拿去。」

  讓這件東西露面的時候,就已經意味著顧璨做好關於一樁取捨的決定了。

  劉志茂擺擺手,「自個兒留著吧。誰送你的?」

  顧璨說道:「一個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卻不是他的朋友。

  哪怕那個人是劉羨陽。

  可顧璨從來沒有將劉羨陽當做什麼朋友。

  從小就是,劉羨陽只是那個人的朋友,哪怕顧璨都要承認,劉羨陽是小鎮家鄉為數不多沒有壞心的……好人。

  可是顧璨依舊不會把劉羨陽當朋友。

  顧璨很不喜歡劉羨陽那種沒心沒肺的大大咧咧,還喜歡拿他的娘親開玩笑,所以顧璨好幾次一臉鼻涕淚水,追著劉羨陽打架。

  往往到最後,劉羨陽就會笑嘻嘻認錯賠禮。

  然後滿臉淚痕的小鼻涕蟲,就會病懨懨跟著另外一個人,一起走回泥瓶巷。

  走著走著,那個小鼻涕蟲往往就會笑逐顔開,再無憂愁。

  所以他顧璨的朋友。

  從來只有一個。

  以前是,以後還是,此生至死皆如此。

  可是他顧璨這輩子都不會成為那個人那樣的人。

  顧璨就是顧璨。

  天底下就只有一個顧璨。

  但是他願意改變言行。

  而且他學得極好,改得極快。

  因為那個人在離別之際,說過一句話。

  木秀出於林,與秀木歸林中,是兩個道理。

  劉志茂最後說道:「顧璨,知道什麼叫家底嗎?」

  顧璨笑道:「請師父指教。」

  劉志茂說道:「不是市井豪紳的腰纏萬貫,良田萬畝,也不是官場上的滿門皆將種,父子同朝會,甚至都不是山上的仙人如雲。」

  劉志茂只說了一半,依舊沒有給出答案。

  顧璨咀嚼一番,點頭道:「懂了,是一戶人家,出了大錯之後,補救得回來,不是那種說沒就沒了。」

  劉志茂遺憾道:「我劉志茂就沒能做到,遭此劫難過後,到底是讓章靨失望了,哪怕僥倖成了玉璞境,也是譜牒仙師的一條家犬。」

  顧璨微笑道:「青峽島還有我顧璨。」

  劉志茂搖搖頭,「是我們書簡湖還有一個顧璨!」

  山澤野修,恩怨分明。

  哪怕是師徒之間,亦是如此。

  劉志茂一閃而逝,返回真境宗祖師堂所在的宮柳島,開始閉關。

  顧璨一夜未睡。

  只是在小院中緩緩散步。

  雖然劉志茂遮掩了屋內言語動靜,可是老人走出屋後,並未刻意掩飾。

  所以曾掖和馬篤宜自然知曉了這位截江真君的到來和離去。

  馬篤宜打開窗戶,左右張望之後,以眼神詢問顧璨是不是有麻煩了。

  顧璨笑著擺擺手,示意不用她擔心。

  至於那個曾掖,性情憨厚怯弱,所以一直躲在屋中,自顧自惴惴不安。

  但是修行一事,就是如此古怪,曾掖修行根骨好,修行資質卻是馬篤宜更好,同時曾掖機緣更好,馬篤宜的後天性情顯然更佳。

  到最後,則是曾掖更有希望走得更加高遠。

  所幸死過一次的馬篤宜,根本不在乎這些。

  所以顧璨有些時候,有些羨慕曾掖的懵懵懂懂不開竅,也羨慕馬篤宜的無憂無慮。

  曾掖輾轉反側,最後昏昏睡去。

  顧璨嘆了口氣,這個曾掖若是在當年的書簡湖修行,哪怕有了如今那點境界修為,主動還是羊入虎口,骨頭不剩。

  通過將軍府那邊一場場大大小小的酒宴,顧璨發現了一點端倪。

  書簡湖的規矩訂立,那位注定是豪閥出身的年輕將軍關翳然,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一份賬本的,因為顧璨會感到熟悉。

  所以說如今的書簡湖,處處都有那位青峽島賬房先生的痕跡了。

  顧璨手持摺扇,輕輕拍打肩頭,自言自語道:「要學的,還很多。」

  他手中這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

  正反兩面都有題字。

  清風明月。五雷生發。

  應該是劉羨陽親筆寫在扇面上的,是與他顧璨顯擺醇儒陳氏的求學功底呢。

  可是顧璨從來都覺得如果劉羨陽和那個人一起去往學塾,劉羨陽就只有在背後吃灰塵的份。

  但是世事,卻讓那個人走江湖,劉羨陽在求學。

  所以顧璨一直不太喜歡這樣的世道。

  至於藏在袖中的那本仙家秘籍,顧璨這一夜都沒有去翻閱。

  我顧璨修行,需要著急嗎?

  ————

  拂曉時分,顧璨打開門,坐在外邊的臺階上,門神和春聯都是去年年關買來的。

  曾經有個鼻涕蟲,揚言要給泥瓶巷某棟宅子掛上他寫的春聯。

  那會兒,那個人應該是很開心的,所以使勁揉著鼻涕蟲的腦袋,說今年兩家的春聯紅紙,都他來掏錢。

  這不是廢話嗎?

  自從那個傢伙去了龍窯當學徒之後,泥瓶巷小巷尾巴上的那戶人家,門神春聯,哪一次不是他花錢買來送到家裡的?更窮的人,反而是為別人花錢更多的人。

  奇了怪哉。

  天底下怎麼就會有這種人。

  顧璨坐在臺階底部,手肘抵住更上邊的臺階上,安靜等待對面那戶人家的開門。

  因為那邊有個屁大孩子,臉上常年掛著兩條粘糊的小青龍。

  所以顧璨才會選擇在這邊租房子住下。

  對面是一個小戶人家,爹娘都在,做著可以養家糊口的差事,剛剛去學塾沒多久的小傢伙,上邊還有個姐姐,長得不太好看,名字也不太好聽,少女柔柔弱弱的,臉皮還薄,容易臉紅,每次見到他,就要低頭快步走。

  顧璨當然不會喜歡這麼一位市井坊間的少女。

  對面大搖大擺走出一位準備去往學塾的孩子,抽了抽鼻子,看到了顧璨後,他後撤兩步,站在門檻上,「姓顧的,瞅啥呢,我姐那麼一位大美人,也是你這種窮小子可以眼饞的?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你配不上我姐!我可不想喊你姐夫。」

  顧璨坐直身體,輕輕以竹扇拍打膝蓋。

  那傢伙忍不住多看了竹扇幾眼,跳下門檻,一溜煙跑到顧璨身邊坐著,伸出手,「給我耍耍。」

  顧璨笑問道:「還不滾去之乎者也?」

  小傢伙白眼道:「那些個之乎者也,又不會長腳跑路,我遲些去,與夫子說肚兒疼。」

  顧璨斜眼道:「那你得在去的路上,往屁股上抹些黃泥巴,學塾先生才會相信你。」

  小傢伙想了想,突然破口大駡道:「姓顧的,你傻不傻?夫子又不會打我,髒了褲子,回了家,我娘還不得打死我!」

  小傢伙駡完之後,問道:「姓顧的,你會拽文,再教我兩句,我好跟兩個朋友顯擺學問去。」

  顧璨隨口說道:「村東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稚童不識虎,執竿驅虎如鞭牛。」

  小傢伙怒道:「這麼多字?要少一些的,氣勢更足一些的!」

  顧璨哦了一聲,隨口胡謅道:「少年夜磨刀,欲言逆我者,立死跪亦死。」

  小傢伙皺起眉頭,「殺氣太重了,我怕被人打,不過也不是不可以說,只能與那些跑不過我的人說。」

  顧璨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小傢伙腦袋上,「你這股機靈勁兒,像我小時候。」

  顧璨停下笑聲,「這句混帳話,聽過就忘了吧,我另外教你一句,更有氣魄。」

  小傢伙使勁點頭,「趕緊的!」

  顧璨一本正經道:「每天床上涼颼颼。」

  小傢伙惱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那人肩膀上,「你才尿床呢!」

  顧璨突然疑惑道:「對了,夫子不會打你?你不經常哭著鼻子回家嗎?說那老夫子是個老王八蛋,最喜歡拿板子揍你們?」

  小傢伙搖晃肩頭,嬉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咱們學塾換了位新夫子啦,以前那個可惹人厭,讀書好的,從來不打不駡,就專門盯著我們幾個讀書不好,往死裡打,跟咱們偷了他家東西似的,我都想著長大一些,不是蒙童了,有了幾斤氣力,就偷偷打他一頓。如今這位嘛,好得很,從不打人,管也不管我們幾個,如今真是舒服日子呦。」

  顧璨笑了笑,「那你是更喜歡如今的教書先生嘍?」

  小傢伙楞了一下,「姓顧的,你今兒出門的時候,腦袋給門板夾了吧?怎的總問這些個傻問題?換成你去學塾讀書,不喜歡新夫子?如今咱們幾個再鬧,只要不吵到那些乖乖兒讀書,新夫子從來不管,別說打了,駡都不駡一句,賊好!」

  顧璨繼續身體後仰,微笑道:「只管好學生的夫子,也算好夫子嗎?那這個天下,需要教書先生做什麼?」

  小傢伙唉聲嘆氣,「姓顧的,你腦子真的壞掉了。其實吧,我以前還是挺想著你跟我姐好的,這會兒,算了吧。我讀書就沒啥出息了,若是將來姐夫再不爭氣些,以後咋辦嘛。」

  顧璨笑道:「你怎麼就知道自己讀書沒出息了,我看你就挺機靈啊。」

  小傢伙耷拉著腦袋,「不光是現在的新夫子,老夫子也說我這麼頑劣不堪,就只能一輩子沒出息了,老夫子每駡我一次,戒尺就砸我手心一次,就數打我最起勁,恨死他了。」

  顧璨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長大以後,若是在街巷遇見了那兩位夫子,新夫子,你可以理也不理,反正他只是收錢做事,不算教書匠,可若是遇見了那位老夫子,一定要喊他一聲先生。」

  小傢伙驀然抬頭,怒氣衝衝道:「憑啥!我就不!」

  顧璨抬頭望天,「就憑這位先生,還對你抱有希望。」

  小傢伙聽得雲裡霧裡,憋了半天,試探性問道:「你也被脾氣極差的夫子狠狠打過?」

  顧璨點了點頭,輕聲道:「不過他脾氣很好。」

  小傢伙嘖嘖道:「可憐,真可憐,不比我好到哪裡去嘛,嘿,我比你還要好些,老夫子不見啦,新夫子不打人。」

  小傢伙站起身,抹了把臉,偷偷往顧璨肩頭一抹,飛奔逃掉。

  顧璨轉頭望去,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

  顧璨悄然振衣,震散那些痕跡。

  站起身,返回宅子,關上門後,別好摺扇在腰間。

  很多人都該死,而且以後注定只會越來越多,可前提是顧璨得先活著,以後用所謂的善舉積攢勢力,輔以駕馭人心的花樣手段,再用規矩殺人,雖然不太爽快,但是他又能說什麼呢?好事我也做,壞人我也殺,而且殺得你陳平安都挑不出半點毛病!

  顧璨背靠房門。

  就是有點傷心。

  因為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原來真的死了。

  在陳平安心中,在顧璨心中,都死了。

  廂房響起開門聲。

  顧璨瞬間摘下摺扇,猛然打開,遮掩面容。

  片刻之後,顧璨合攏摺扇,笑容燦爛,打招呼道:「曾掖。」

  曾掖笑著撓撓頭,嗯了一聲。

  其實額頭和手心全是汗水。

  顧璨走入正屋,讀書去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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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2 03:03:30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

  宮柳島上,秋末時分竟然依舊楊柳依依。

  這座島嶼是真境宗的本山,也就是建造祖師堂的山頭。

  連同宮柳島在內,整座書簡湖,這一年來一直在大興土木,塵土飛揚,遮天蔽日,財大氣粗的真境宗,聘請了許多墨家機關師、陰陽堪輿家來此勘察地形、確定山根水運,還有農家在內諸家仙師和大批山上匠人來此勞作,用宗主姜尚真的話說,就是別給我節省神仙錢,這兒的每一塊地磚、每一扇窗花、每一座花圃,都得是寶瓶洲最拿得出手的,而那些尤其擅長打造仙家府邸的修士,浩浩蕩蕩數百人,絕大多數都來自桐葉洲,光是雇人乘坐跨洲渡船往返加上真境宗從頭到尾的大包大攬,中土一律在仙家客棧落腳下榻,如此一來,真境宗光是在這件事上所消耗的神仙錢,就能夠讓許多書簡湖舊島嶼門派一夜之間掏空家底。

  故而寶瓶洲的所有山上仙家,都知道了第二件事情,真境宗有錢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第一件事,當然是真境宗擁有三個半的上五境供奉。

  一位名叫酈采的北俱蘆洲女子劍仙,原本有望擔任真境宗宗主的那位玉圭宗老人,玉璞境劉老成,再加上青峽島劉老成這半個玉璞境。

  如今劉志茂開始閉關破境。

  所以宮柳島周邊一帶的島嶼,最近都已封山。

  有兩人沿著楊柳岸緩緩散步,宗主姜尚真,首席供奉劉老成。

  姜尚真折下柳條編織成柳環,戴在自己頭上,微笑道:「昔我往矣。對吧,劉老哥。」

  劉老成沒有說話。

  姜尚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梟雄,手段血腥,很擅長笑裡藏刀,但是極重規矩,這種感覺,不是姜尚真說了什麼,而是這座玉圭宗下宗選址書簡湖,姜尚真的一切所作所為,都在與宗門修士闡述這個道理,當然,姜尚真訂立下來的規矩,不近人情的地方,很多。為此大驪鐵騎駐軍武將關翳然那邊,與真境宗交涉多次,元嬰供奉李芙蕖經常要去將軍府那邊吵架,雙方爭執不下,次次面紅耳赤,拍桌子瞪眼睛,好在吵歸吵,沒動手。不是李芙蕖脾氣有多好,而是姜尚真告誡過這位好似真境宗在外門面的女子供奉,你李芙蕖的命不值錢,真境宗的面子……也不值錢,天底下真正值錢的,只有錢。

  姜尚真先前這句有感而發的言語,「昔我往矣」,意思其實很簡單,我既然願意當面與你說破此事,意味著你劉老成當年那樁情愛恩怨,我姜尚真雖然知道,但是你劉老成可以放心,不會有任何噁心你的小動作。

  劉老成倒也不客氣,就真的放心了。

  至於劉志茂破境成功,真境宗的上五境供奉,也就變成了三個。

  因為那個對外宣稱閉關的玉圭宗老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當時擺出了四人合力圍殺的架勢,可真正出手的,只有兩人。

  劉老成和劉志茂只負責壓陣,或者說是看戲。

  殺雞儆猴。

  就在這宮柳島一島之地。

  酈采與姜尚真,一人拔劍出鞘,一人祭出柳葉,那位玉圭宗的功勛老人,看到酈采之後,連與姜尚真這個瘋子玉石俱焚的念頭都沒有,可惜想逃沒逃成,於是就死了。

  打得半點都不蕩氣迴腸,就連許多宮柳島修士,都只是察覺到一剎那的氣象異樣,然後就天地寂靜,雲淡風輕月兒明。

  姜尚真突然說道:「以後遇上神誥宗道士,讓我真境宗子弟放尊重一點,夾著尾巴做人便是,不管對錯,只要交手,被人打死,真境宗一律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不小心打死了對方,真境宗祖師堂一律砍下這位英雄好漢的頭顱,由李芙蕖送往神誥宗賠罪。」

  劉老成點頭道:「知道了。」

  姜尚真笑道:「是不是不太理解?」

  劉老成搖搖頭。

  不難理解。

  樹大招風,衆矢之的。

  真境宗在寶瓶洲沒有半點香火情可言,看似風光無限,其實處處皆敵,例如大驪宋氏鐵騎。

  不過理解歸理解,姜尚真這位年輕宗主,願意低頭到這個份上,劉老成還是有些佩服。

  這位手握一座雲窟福地的譜牒仙師,簡直就是比山澤野修還路子野。

  姜尚真嘆了口氣,「如今我的處境,其實就是你和劉志茂的處境,既要强大自身,積蓄實力,又要讓對手覺得可以控制。就是不清楚,大驪宋氏最終會推出哪個人來掣肘我們真境宗。寶瓶洲什麼都好,就是這點不好,宋氏是一洲之主,一個世俗王朝,竟然有希望徹底掌控山上山下。換成我們桐葉洲,天高皇帝小,山上的修道之人,是真的很逍遙。」

  劉老成笑道:「以前的書簡湖,其實也是如此,周邊諸國的君王公卿,人人自危。」

  姜尚真搖搖頭,「不一樣。書簡湖這種無法之地,有點類似遠古時代的蠻夷之地,世間萬妖肆虐無忌,天上神靈以人間香火為食,地上妖族以人為食,所以才有了功德聖人的分開天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是蠢人才會如此,事實上我們幾乎所有人,概莫能外。」

  姜尚真緩緩而行,「如今我們浩然天下的市井百姓,談及山水神祇,花妖木魅,物怪精變,鬼物陰靈,是什麼?是遠在高天幽冥之地,是人跡罕至的山野湖澤,哪怕有近在人間、與我們共處的,依舊被無比繁瑣的規矩束縛,故而會言之鑿鑿說那有妖魔作祟處便是天師出劍處,市井坊間,處處有那桃符、門神,香火裊裊的祖宗祠廟,可以去寺廟道觀的祈福祛災,會有上山訪仙,各種機緣。」

  姜尚真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摘了柳環,隨手丟入湖中,「那麼如果有一天,我們人,無論是凡夫俗子,或是修道之人,都不得不與它們位置顛倒,會是怎樣的一個處境?你怕不怕?反正我姜尚真是怕的。」

  劉老成說道:「我不會去想這些。」

  姜尚真點頭道:「沒關係。因為有人會想。所以你和劉志茂大可以清清淨淨,修自己的道。因為哪怕以後天翻地覆,你們一樣可以避難不死,境界足夠高,總有你們的退路和活路。」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

  姜尚真笑問道:「可如果所有山巔的修道之人,都如你劉老成這般想?」

  劉老成搖頭道:「不會的。」

  姜尚真撓撓頭,唏噓道:「所以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一切的好,我們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哪裡需要多說多想,那些不好,我們咬牙切齒,能夠惦念很久。」

  劉老成有些疑惑,不知道這位宗主與自己說這些,圖什麼。

  姜尚真已經轉移話題,意態閒適,再無先前的那種異樣情緒,腳步輕鬆,「江湖演義裡,英雄的朋友,都做著好人好事,哪怕死了,都是死得其所。神仙志怪裡,人心起伏,鬼魅橫行,總歸是善惡皆有報。劉老成,你看這些雜書嗎?」

  劉老成搖頭道:「從來不看。」

  姜尚真笑道:「所以說要多讀書啊。」

  劉老成知道這位宗主是在說玩笑話,自然不會當真。

  這位宗主每天都很無聊,修行之外,便施展障眼法,在書簡湖水邊四大城池當中閒逛,每次返回,都會給那個劍仙酈采懷抱而來的孩子買回一些玩耍物件,逗弄孩子,教孩子走路,姜尚真能夠耗上很久,有些時候,劉老成都會感到鬱悶,到底是姜尚真讓人琢磨不透的那種性情,讓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還是登高之後,本心與性情逐漸轉變,才有了今天的真境宗宗主。

  姜尚真走到一處渡口,「劉志茂閉關之前,跟我討要了青峽島素鱗島在內的舊有地盤,他打算送給弟子顧璨。因為他不知道,雲樓城附近那塊地盤,我就是專程劃給顧璨的。不過顧璨那個少年,聽聞此事後,小小年紀,竟然真敢收下,真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劉老成說道:「這個小子,留在書簡湖,對於真境宗,可能會是個隱患。」

  姜尚真轉過頭,笑容玩味。

  劉老成坦誠笑道:「自然不只是我與他以及青峽島有仇的關係。我劉老成和真境宗,應該都不太願意看到顧璨悄悄崛起,養虎為患,是大忌。」

  不只是。

  姜尚真笑道:「你覺得顧璨最大的依仗是什麼?」

  劉老成說道:「當然是那個已經不在書簡湖的陳平安,以及陳平安教給他的規矩。與陳平安關係不錯的關翳然,或者還有我不知道的人,肯定會暗中盯著顧璨的一舉一動,這就意味著關翳然當然會順便盯著我和劉志茂,還有真境宗。這些,顧璨應該已經想到了。」

  對於所謂的養虎為患一事。

  姜尚真不置可否。

  劉志茂雖然境界比劉老成要低,但與大驪朝廷打交道多了,早年又比劉老成更奢望當一個名副其實的書簡湖君主,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是要比劉老成看得更遠,當然歸根結底,還是涉及了劉志茂的自身利益,所以腦子轉得更多一些,而劉老成,作為野修,大道可期,心思自然也就更加純粹,想的也就沒那麼雜亂。

  其實劉志茂閉關之前,在池水城陋巷宅子找到顧璨。

  姜尚真猜得出所為何事。

  贈書傳道。

  與真境宗討要求回青峽島,則是為顧璨的一種深遠護道。

  因為劉志茂同樣猜出了姜尚真的一樁長遠謀劃。

  與其讓大驪宋氏扶植一個未知勢力來針對真境宗,不如真境宗自己主動把合適人選送上門去。

  對於雙方而言,這是最不「內耗」的一種明智選擇。

  姜尚真兩次大搖大擺去往龍泉郡,有心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可以看在眼中。這本就是姜尚真故意讓人去琢磨細究的事情。

  落魄山陳平安。

  真境宗姜尚真。

  中間那座橋梁,即是青峽島和顧璨。

  所以真境宗真正的難關,從來不在什麼顧璨,書簡湖,甚至不在神誥宗。

  而是在兩個大勢之後,一個是大驪鐵騎吞並一洲,然後再擋下另外一個更大的大勢。

  那個時候,才是真境宗需要從選擇變成抉擇的關鍵時刻。

  不過這些,別說劉老成,就算是劉志茂,都根本被蒙在鼓裡,真境宗這麼一座龐然大物,就這麼擺在了兩位野修眼中,他們會去多想一些看似與己無關的深處學問嗎?

  山澤野修,除了自身修為有些斤兩,拳頭大一點,還懂什麼?

  一輩子吃夠了譜牒仙師的白眼、打壓,但是到頭來,還痴痴想著境界就是一切道理。

  就不會好好思量一番,為何玉圭宗會有一位即將飛升境的宗主,為何他姜尚真能夠擁有今天的這份家業?先後順序,不能搞錯了。如今規矩森嚴的三教百家,最早的時候,誰不是人間大地上苟延殘喘的泥腿子出身?誰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手中的牽線傀儡?

  真不是姜尚真瞧不起世間的山澤野修,事實上他當年在北俱蘆洲遊歷,就做了很多年的野修,而且當野修當得很不錯。

  姜尚真望向那座綠波蕩漾的書簡湖,輕聲道:「夫子們的戒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打得太輕,弟子學生從來忘性大,不記打,可是從來沒有人想過,夫子們有沒有自己的柴米油鹽需要揪心,會不會有一天說失望就失望了。世間所有喜歡心平氣和講道理的人,一旦失望,那就是真正的絕望了。」

  劉老成依舊心中沒有太多感觸。

  姜尚真突然轉頭問道:「一位玉璞境的宗主,與你掏心掏肺,你可以不用心聽。那麼仙人境呢?」

  劉老成頓時悚然。

  姜尚真笑眯眯道:「不知者不罪,畢竟聖人有云,不教而誅謂之虐。」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本來不該這麼早告訴你真相的,我藏在婢女鴉兒身上的那件鎮山之寶,才是你與劉志茂的真正生死關。不過我現在改變主意了。因為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與你們山澤野修講道理,拳頭足矣。多花心思,簡直就是耽誤我姜尚真花錢。」

  不是耽擱掙錢,是耽誤他花錢。

  劉老成面無表情,沒有多說一個字。

  久違的困局險境,久違的殺機四伏。

  姜尚真嘆了口氣,「我以前總覺得所有人,不管是好人壞人,不管山上山下,到了更高的高度後,就會變得聰明一些,但是這麼多年看下來,其實挺失望的。劉老成你如果不抓點緊,真的潛下心來,好好修一修心境,轉變一些想法念頭上的根本脈絡,別說追上我,就是劉志茂都可以把你甩在身後,當然,還有那個顧璨,遲早的事情。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覺得自己這個首席供奉,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未來挺長一段光陰始終螻蟻一般的顧璨,你竟是一輩子殺不得,劉志茂已經與你平起平坐,看我姜尚真更需要仰視。」

  姜尚真抬起手,抖了抖袖子,隨手一旋,雙手搓出一顆水運精華凝聚的碧綠水珠,然後輕輕以雙指捏碎,「你以為當年那個賬房先生登島見你,是在仰視你嗎?不是的,他尊重和敬畏的,是那個時候你身上聚攏起來的規矩。可是遲早一天,可能不需要太久,幾十年?一甲子?就變成你劉老成哪怕雙腳站在宮柳島之巔,那人站在此處渡口,你都會覺得自己矮人一頭。」

  劉老成說道:「受教了。」

  姜尚真笑道:「果然仙人境說話,就是中聽些。所以你要好好讀書,我要好好修行啊。」

  劉老成嘆息一聲。

  姜尚真沒來由說道:「興許有一天,我可能會重返桐葉洲坐鎮玉圭宗,那麼你就會是真境宗的下任宗主,劉志茂此人,你大可以壓境壓在玉璞境瓶頸,讓他連破鏡躋身仙人境都沒膽子,若是你那會兒心情不錯,加上覺得對你再無威脅,就大度些,讓他躋身仙人境,由著他再去創建寶瓶洲真境宗的下宗便是。」

  姜尚真雙手籠袖,「這不是給你劉老成畫餅,我姜尚真還不至於如此下作。」

  劉老成似有所悟。

  如今真境宗專門有人搜集桐葉洲那邊的所有山水邸報,其中就有傳聞,穩居桐葉洲仙家第一寶座的玉圭宗,宗主可能已經閉關。

  追求那玄之又玄的飛升境。

  而老宗主荀淵,劉老成其實不算陌生,畢竟一起走了很遠的寶瓶洲山水。

  其實劉老成本就是荀淵欽定的真境宗供奉。

  不過在姜尚真這邊,這點香火情,半顆銅錢都沒有用。

  劉老成深呼吸一口氣,只覺得天大地大,難得又生出一股雄心壯志,點點頭,沉聲道:「那麼從現在起,我劉老成就可以誠心誠意為自己的真境宗,出生入死了!」

  姜尚真轉過頭,輕輕拍了拍劉老成的肩頭,「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先前我有些話說得難聽了,劉老哥別介意啊。」

  劉老成猶豫片刻。

  姜尚真說道:「自家人,你當然可以說幾句難聽話,你不介意,我這個人,萬事不煩惱,只煩錢太多。」

  劉老成板著臉道:「姜宗主,你怎麼這麼欠揍呢?」

  姜尚真揉了揉臉頰,思量片刻,然後恍然大悟道:「大概因為你不是女子吧。」

  ————

  青鸞國那邊,有一位風姿卓絕的白衣少年郎,帶著一老一小,逛遍了半國形勝之地。

  在這之前,這位少年在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家鄉的蜂尾渡,從一位家道中落的漢子手中,「撿漏」了一枚文景國的亡國玉璽。

  不過這文景國,可不是覆滅於大驪鐵騎的馬蹄之下,而是一部更早的老黃曆了。

  文景國的那位亡國太子爺,似乎也從無復國的想法,這麼多年過去了,始終都沒有下山,如今依舊在山上修道。

  而如此一來,文景國哪怕還有些殘餘氣運,事實上等同於徹底斷了國祚。

  因為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都不可成為皇帝君主,是人間鐵律。

  除了這枚低價購入的玉璽,少年還去看了那棵老杏樹,「帝王木」、「宰相樹」、「將軍杏」,一樹三敕封,白衣少年在那邊駐足,大樹底部空腹,少年蹲在樹洞那邊嘀嘀咕咕了半天。

  隨後路途中,得了那枚玉璽的少年,用一個「收藏求全」的理由,又走了趟某座山頭,與一位走扶龍路數的老修士,以一賭一,贏了之後,再以二賭二,又險之又險贏了一局,便繼續全部押注上桌,以四賭四,最後以八賭八,贏得對方最後只剩下兩枚玉璽,那個姓崔的外鄉人,賭性之大,簡直失心瘋,竟然揚言以到手的十六寶,賭對方僅剩的兩枚,結果還是他贏。

  就這樣靠著狗屎運,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就拿到了其餘文景國十六寶,大搖大擺下山,將那些價值連城的傳國玉璽,一股腦兒隨便裝在棉布包袱當中,讓一個纖弱稚童背著,下山路上,哐當作響。

  那位擔任老僕的琉璃仙翁,下山路上,總覺得背脊發涼,護山大陣會隨時開啓,然後被人關門打狗,當然,最後是誰打誰,不好說。可是老修士擔心法寶不長眼睛,崔大仙師一個照顧不及,自己會被誤殺啊。老修士很清楚,崔仙師唯一在意的,是那個眼神渾濁不開竅的小傻子。

  所幸那座山頭的賭運,總算好了一次,沒動手。

  這一路,一行三人沒少走路。

  看過了雲霄國所謂鐵騎的京畿演武,欣賞過了慶山國京城的中秋燈會,可惜老修士沒能見到那慶山國皇帝古怪癖好的「豐腴五媚」,有些遺憾,不然長長見識也好。不過崔仙師購買了一本膾炙人口的《錢本草》,不是什麼珍稀的殿本善本,就是尋常書肆買到手,經常在山野小徑上,邊走邊翻看,說有點嚼勁。

  過了青鸞國邊境後,崔仙師就走得更慢了,經常隨便拿出一枚玉璽,在那個被他昵稱為「高老弟」的稚童臉蛋上摩擦。

  琉璃仙翁一直如遊學富貴子的僕役挑夫,挑著雜物箱。

  不過覺得比起那個經常被騎馬的「高老弟」,他其實已經很幸運了,所以經常告誡自己,得惜福啊。

  至於許多崔先生隨性而為的舉止,老修士早已見怪不怪。

  例如一撥山澤野修,三人當中有人名為呂陽真,雙方湊巧遇上了,同行過一段路程,琉璃仙翁亦是想不明白,這種螻蟻野修,有什麼資格與崔大仙師相談甚歡,到最後還得了崔大仙師故意留下的一樁機緣,是一處避雨洞窟,「不小心」觸動機關,於是其中一位陣師,可謂洪福齊天,得了一大摞名為黃璽的符紙,若是折算成神仙錢,絕對是一筆巨大橫財,其餘呂陽真兩人,也有不小的收穫。相信那三位,當時的感覺,就像一腳踩在狗屎當中,抬起腳一看,哎呦,剛想駡人,狗屎下邊藏著金子。

  琉璃仙翁當時看著那三位欣喜若狂的山澤野修,商量之後,還算講點意氣,扭扭捏捏想要勻一些神仙錢給崔大仙師,崔大仙師竟然還一臉「意外之喜」外加「感激涕零」地笑納了。琉璃仙翁在一旁,憋得難受。

  不過想不明白怎麼辦?那就別想了嘛。琉璃仙翁這位魔道邪修,在有些事情上,特別拎得清楚。

  至於在雲霄國女子修士扎堆的胭脂齋那邊,白衣少年雙手叉腰,站在山門口那邊,大聲叫賣,兜售自己的神仙春宮圖。然後當然是買賣沒談成,仁義也沒在,只能是被一大群女子修士氣勢洶洶下山追殺。

  這種事,根本不算事兒。

  琉璃仙翁覺得自己這一路,已經修心大成!

  除了這些玩鬧。

  崔大仙師偶爾稍稍認真起來,更是讓老修士佩服不已。

  在那金桂觀中,崔仙師與觀主坐而論道。

  聊著聊著,老觀主就進入坐忘之境了。

  那位觀主名為張果,龍門境修為,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躋身金丹境的跡象。

  看得琉璃仙翁艶羨不已。

  在那泉水滾滾伏地而生的白水寺,崔仙師坐在一口不知為何井口封堵的水井上,與一位在寺外說法遠遠多於寺內講經的年輕僧人,開始講經說法。

  兩人皆白衣。

  一儒一僧。

  雙方起先是辯論那「離經一字,即為魔說」。

  琉璃仙翁反正是聽天書,半點不感興趣。

  稚童「高老弟」則蹲在竹門那邊,聽著裡邊的各說各法,稚童有些咿咿呀呀,仍是還不會開口說話。

  最後白衣飄飄的崔仙師,盤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接連笑著說了幾句禪語,「十方坐斷,千眼頓斷?不妨坐斷天下人舌頭?那要不要恨不將蓮座踢翻,佛頭捶碎?」

  然後他一巴掌拍下,打碎了那塊封堵水井的青石。

  少年一襲白衣懸停井口上,又大笑問道:「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

  那位白衣僧人低頭合十,輕輕唱誦一聲。

  崔仙師最後又笑道:「佛經有點重,提得起才放得下。西天兩扇門,看不破便打不開。」

  年輕僧人抬起頭,會心而笑,緩緩道:「棋高如君天下少,愚鈍似我人間無。」

  然後琉璃仙翁便瞧見自家那位崔大仙師,似乎已經言語盡興,便跳下了水井,大笑而走,一拍稚童腦袋,三人一起離開白水寺的時候,白衣少年大袖翻搖,步伐浪蕩,嘖嘖道:「若此頑石死死不點頭,埋沒於荒煙草蔓而不期一遇,豈不大可惜載?!」

  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沒聽明白,只是不懂裝懂,點頭道:「仙師你老人家除了學問大,不曾想還如此道法高,佛法深,真是去參加三教辯論都沒問題了。」

  白衣少年笑駡道:「放你個臭屁!」

  琉璃仙翁有些笑容尷尬,可還是點頭道:「仙師都對。」

  白衣少年轉頭,「你挺有慧根啊,不如留在這邊當和尚?」

  琉璃仙翁哭喪著臉道:「不要啊,我可真沒那修習佛法的慧根!半點也無!」

  隨後崔東山帶著一老一小,又去了趟青鸞國京城。

  見了一位小道觀的觀主。

  道觀名為白雲觀,豆腐塊大小的一個僻靜地方,與市井陋巷毗鄰,雞鳴犬吠,稚童嬉戲,攤販叫賣,嘈嘈雜雜。

  崔東山在那邊借住了幾天,捐了不少香油錢,當然也沒少借書翻書,這位觀主別的不多,就是藏書多。而且那位籍籍無名的中年道士,光是林林總總的讀書心得,就將近百萬字,崔東山看這些更多。那位觀主也沒有敝帚自珍,樂於有人翻閱,關鍵這位負笈遊學的外鄉少年,還是個出手闊綽的大香客,自己的白雲觀,總算不至於揭不開鍋了。

  崔東山告辭離去的那天清晨,一個好不容易過了幾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是真心捨不得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得小道童的觀主師父都有點心酸了,自己這個師父當得是多不稱職?

  崔東山走了不到半天。

  小道童還在那邊哀怨呢,拎著掃帚打掃道觀滿地落葉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

  然後就有七八輛牛車浩浩蕩蕩來到白雲觀外,說是送書來了。

  牛車之上裝滿了諸子百家的各色書籍,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觀裡邊搬運。

  這一幕,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觀主那叫一個目瞪口呆。

  不過當最後一輛牛車上邊,拿下一塊匾額的時候,觀主喊來歡天喜地的小道童,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書房。

  匾額上書兩字,「齋心」。

  離開青鸞國京城後,琉璃仙翁擔任一輛馬車的車夫,崔東山坐在一旁,稚童在車廂裡邊打盹。

  老修士輕聲問道:「仙師,那位白雲觀的觀主,又非修道之人,為何對他如此刮目相看?」

  崔東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就那麼揮動著兩隻雪白袖子,說道:「他啊,與我前後兩位先生,都是一種人。太平盛世,並不彰顯,一到亂世,那就是……」

  老修士靜待下文,可是久久沒有後續。

  等到琉璃仙翁已經放棄答案的時候,崔東山笑道:「最好的夫子。」

  崔東山停下雙手,緩緩道:「尋常教書匠,可以讓好學生的學問更好,稍好的先生,好學生也教,壞學生也管,願意勸人改錯向善。至於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都是願意對世間無教不知之大惡,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這種人,不管他們人走在哪裡,學塾和書聲其實就在那裡了,有人覺得吵,無所謂,有人聽得進,便是好。」

  崔東山微笑道:「所以他們都不是什麼飄搖世道的修補匠,而是世間人心的源頭清泉,流水往下走,經過人人腳邊,故而不高,誰都可以低頭彎腰,掬水而飲。」

  崔東山猛然起身,高高舉起手臂,如手持酒杯,白衣少年這一刻,振衣而立,神采飛揚,「人間多有肥泔凝膩物,人人嚮往,自然無錯,理當如此,可口渴之時便有水喝,憑君自取,豈不快哉,豈不幸哉?!」

  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駕駛馬車。

  唉。

  崔大仙師盡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怪話。

  結果老修士後腦勺挨了一腳,那人駡道:「他娘的你就沒一句馬屁話,沒點掌聲?!」

  老修士嚇了一大跳,趕緊開始打腹稿,醞釀措辭。

  只是這溜鬚拍馬的言語,也不是說有就有的啊,何況給崔大仙師這麼一嚇,讓琉璃仙翁絞盡腦汁也沒琢磨出半句合適的好話。

  好在身後那人已經說道:「算了,反正你這輩子都沒福氣去落魄山的。」

  隨後琉璃仙翁便輕鬆了幾分。

  因為馬車周邊,一隻只折紙而成的青色鳥雀宛如活物,縈繞飛旋。

  不是那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購買的黃璽符紙。

  而是材質色澤如雨過天晴的「清白符」,據說是道家宗門寶誥專用符紙,極為珍稀昂貴。

  老修士也算符籙一脈的半個行家了。

  所以還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紙,是一種蘊藉聖人真意的青色符紙,沒有確切的名字。

  只是這些寶誥清白符,被隨手拿來折紙做鳥雀。

  崔大仙師,真的合適嗎?

  你老人家送我幾張當傳家寶也好啊。

  老修士心中哀嘆不已。

  這一路顛簸流離,其實他真沒落著半點實惠,只好希望將來哪天,崔大仙師覺得自己好歹沒有功勞,也有一份做牛做馬的苦勞吧。

  只是一想到做牛做馬,老修士便心情稍好幾分。

  車廂裡邊那個小痴呆,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馬。

  崔東山突然說道:「繞路,不去柳家的獅子園了。去見一個可憐人。」

  隨後老修士按照崔東山給出的路線,平穩駕車,緩緩南下。

  青鸞國這一路,關於柳氏獅子園的傳聞,不少。

  士林領袖的柳氏家主,晚節不保,身敗名裂,從原本好似一國文膽存在的清流大家,淪為了文妖一般的骯髒貨色,詩詞文章被貶低得一文不值,都不去說,還有更多的髒水當頭澆下,避無可避,一座青鸞國四大私家園林之一的書香門第,頓時成了藏污納垢之地,市井坊間的大小書肆,還有許多刊印粗劣的艶情小本,流傳朝野上下。

  因此當二子柳清山遊歷歸來,在獅子園舉辦婚宴,迎娶一位籍籍無名的外鄉女子,柳老侍郎沒有見到一個世交好友。

  至於「大義滅親」的長子柳清風,早早被柳氏族譜除名,如今官也當得不大,據說是當了個主政漕運疏導的佐官,相較於以前的縣令,官是升了,但是沒有人覺得這種人可以在最重名望清譽的青鸞國,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說不定哪天就連那一身官皮都沒了,而且肯定無人問津,都不是一個值得茶餘飯後多聊幾句的笑話,太沒勁。

  再者,如今的青鸞國,蒸蒸日上,國運昌盛。

  廟堂,山上,江湖,士林,皆是人才輩出,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一派雲霞蔚然的大好氣象。

  例如有一位年僅六歲的孩子,短短一年之間,神童之名,傳遍朝野,在今年的京城中秋燈會上,年幼神童奉詔入京,被皇帝陛下與皇后娘娘召見登樓,孩子被一眼瞧見便心生寵溺的皇后娘娘,親昵地抱在她膝上,皇帝陛下親自考校這位神童的詩詞,要那個孩子按照命題,即興賦詩一首,孩子被皇后抱在懷中,稍作思量,便出口成詩,皇帝陛下龍顔大悅,竟然破格賜給孩子一個「大周正」的官職,這是官員候補,雖未官場正職,卻是正兒八經的官身了,這就意味著這個孩子,極有可能是不單單是在青鸞國,而是整個寶瓶洲歷史上,年紀最小的文官!

  此時此刻,即將入冬。

  一條尚未徹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靜小路上,顛簸不斷的馬車車頂上,白衣少年盤腿而坐,那個稚童手裡邊拽著一種青鸞國特産的紙鳶,名為木鷂。

  只要絲線不斷,世間所有紙鳶,便注定可以高飛,卻無法遠走。

  崔東山後仰躺下,怔怔望著那天上的紙鳶。

  我家先生,如今還好?

  ————

  漕運重開一事,極其複雜,涉及青鸞國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邊,並沒有一味求快,顯得進展緩慢。

  住持此事的官員品秩也不算高,有三個,兩位是分別從戶部、工部抽調而來的離京郎中,還有一位漕運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於朝廷沒有大肆宣揚此事,在青鸞國朝野上下,對此關注不多,看似兩位京官老爺是更加務虛一些,地方刺史是務實,實則不然,恰好相反,那位原本以為就是過個場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臨時搭建的衙署中,才發現兩位品秩還不如自己的清貴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詳細,條條框框,近乎繁瑣,以至於連他這個熟稔地方政務的封疆大吏,都覺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戶部、工部兩位來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還有一位從五品的輔佐官員,姓柳名清風。

  刺史洪大人對這個姓柳的官場後進,真是唾棄得很,江湖上賣友求榮,就已經是人人不屑,在官場上賣父求榮的王八蛋玩意兒,洪刺史覺得每天與這種人一起議事,隔天都得換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渾身不得勁。

  洪刺史這大半年來,對柳清風始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兩位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對此故意視而不見,至於柳清風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虛的緣故,一直在洪刺史那邊假裝恭謹,而且桌上商議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細節,柳清風幾乎從來不開口主動言語,唯有兩位京官郎中詢問細節,才會說話。

  這天在一段漕河旁邊的村落,有跳竹馬的熱鬧可看。

  一個已經來回走過兩趟舊漕河全程的讀書人,帶著一位名叫柳蓑的少年書童,一起坐在一堵黃泥矮牆的牆頭上,遠遠看著那邊鑼鼓喧天,竹馬以竹篾編制而成,竹馬以五色布纏裹,分前後兩節,吊扎在跳竹馬之人的腰間,按照鄉俗,正衣騎紅馬,青衣騎黃馬,女子騎綠馬,書生騎白馬,武夫騎黑馬,各有寓意。

  讀書人其實已經完全看不出是個有官身的讀書人了,肌膚曬得黝黑發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獨腳上那雙十分結實卻老舊的麂皮靴子,不是尋常村野門戶能夠有的。

  跳竹馬不是每個村子都會走過,得看哪個村子出錢,錢多錢少,跳竹馬又會按價而跳。

  這座村子明顯就是給錢頗多,所以跳竹馬尤為精彩。

  牆頭附近還有不少從別處村子趕來湊熱鬧的浪蕩子,高大少年郎。

  對著那個富裕村子裡邊的少女,指指點點,言談無忌,說哪家閨女的胸脯以後一定會很大,說哪戶人家的少女一定是個生兒子的,牆頭四周嬉笑聲此起彼伏,還有人爭執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來著,比一比到底誰才是方圓數十里最水靈的娘們,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那個讀書人,也看那些他們指指點點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書童便有些無奈,老爺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經。

  讀書人微笑道:「女子本質,唯白最難,其實胖瘦無礙。」

  書童無奈道:「老爺你說是便是吧。」

  讀書人笑道:「你還小,以後就會明白,女子臉蛋不是最緊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書童翻了個白眼,「老爺,我明白這些作甚,書都沒讀幾本,還要考取功名,與老爺一般做官呢。」

  讀書人點點頭,「你是讀書種子,將來肯定可以當官的。」

  書童頓時興高采烈。

  老爺說話,不管是什麼,從來作準!

  他們的遠處,跳竹馬那邊的近處,喝彩聲叫好聲不斷。

  倒是他們這邊牆頭附近,看客也不少,好些個人都在挑三揀四,不以為然,嗤之以鼻的更多,掌聲稀疏。

  書童輕聲問道:「老爺,你學問大,都曉得那些跳竹馬的淵源,那你來說說看,是真的沒跳好嗎?我覺得挺好啊。」

  柳清風小聲說道:「當然好啊,但是咱們不花錢,幹嘛要說好,天底下的好東西,哪個不需要花錢?」

  書童一頭霧水,「這是什麼道理?」

  柳清風微微一笑,不再言語,摸了摸少年腦袋,「別去多想這些,如今你正值讀書的大好時光。」

  書童點點頭,想起一事,好奇問道:「為何先生最近只看戶部賦稅一事的歷代檔案?」

  書童如今還不清楚,這可不是他家老爺如今官身,可以翻閱的,甚至還專門有人悄悄送到書案。

  柳清風輕聲道:「翻看史書,都是後世帝王讓人寫前朝人事,難免失真,但是唯有錢財出入一事,最不會騙人。所以我們讀史,有機會的話,一定要看看歷朝歷代掌管財權之人的生平履歷,以及他們鑄造、推行各種大小錢的經過。以一人為點,以一朝國庫盈虧為線,再蔓延開來,會更容易看清楚國策之得失。」

  書童撓撓頭。

  柳清風眺望遠方的熱鬧喧囂,笑道:「你一樣不用著急,以後只要想看書,我這邊都有。」

  書童見今天老爺喜歡聊天,便有些開心。

  因為那兩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了個人,而且那會兒老爺也不太愛說話,都是看著那些沒啥區別的山山水水,默默寫筆記。

  書童趁著老爺今兒願意多說,他便多問了,「老爺,為什麼你到了一處地方,都要與那些城池、鄉野學塾的夫子先生們聊幾句?」

  柳清風說道:「讀書種子怎麼來的?家中父母之後,便是教書先生了,如何不是我們讀書人必須關心的緊要事?難不成天上會憑空掉下一個個滿腹經綸並且願意修身齊家的讀書人?」

  書童嗯了一聲,「老爺還是說得有道理。」

  柳清風微微一笑,「這件事,你倒是可以現在就好好思量起來。」

  書童點頭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飛奔而來的青壯男子、高大少年,見著了柳清風和書童那塊風水寶地,一人躍上牆頭,「滾一邊去。」

  少年書童面有怒容。

  不曾想自家老爺已經站起身,什麼話都沒說,就默默跳下矮牆牆頭,少年只好跟著照做,去了別處欣賞跳竹馬,只是再看,便看得便不真切了。

  把少年氣得不行。

  柳清風站在別處,伸長脖子,踮起腳跟,繼續看那村莊嗮穀場的跳竹馬。

  少年悶悶不樂。

  自家老爺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太好,這點不太好。

  「不與是非人說是非,到最後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風笑道:「不與僞君子爭名,不與真小人爭利,不與執拗人爭理,不與匹夫爭勇,不與酸儒爭才。不與蠢人施恩。」

  這是不爭。

  其實還有爭的學問。

  不過柳清風覺得與身邊少年晚一些再說,會更好。

  年少讀書郎,不用心讀書,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

  只需要不犯大錯就行了。

  少年柳蓑鼓起勇氣,第一次反駁無所不知的自家老爺,「什麼都不爭,那我們豈不是要一無所有?太吃虧了吧。哪有活著就是給人步步退讓的道理。我覺得這樣不好!」

  柳清風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搖頭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風收回視線,轉頭看著少年,打趣道:「這麼笨,怎麼當我的書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風突然說道:「走了。」

  柳蓑跟著這位老爺一起離開。

  柳清風緩緩而行,想著一些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還有問題,只是一看到老爺這模樣,就知道自己不可以打攪老爺了。

  李寶箴如今的作為,柳清風只會袖手旁觀。

  李寶箴的野心,也可以說是志向,其實不算小。

  這位大驪南方綠波亭諜子的幾大頭目之一,在做一個嘗試,從底層開始細細謀劃,讀書種子,江湖豪俠,士林領袖,廟堂官員,在他李寶箴進入青鸞國後,所有人都開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了,如今還幾乎全是年幼無知的孩子,例如那個獲封「大周正」的神童。

  聽上去很不合禮,陰謀意味十足,顯得陰氣森森,殺氣騰騰,實則不儘然。

  李寶箴這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個目的,不是要當什麼青鸞國的幕後皇帝,而是能夠有一天,連那山上仙家的命運,都可以被世俗王朝來掌控,道理很簡單,連修道胚子都是我李寶箴與大驪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復一年,修道胚子成了某位開山老祖或是一大撥山門砥柱,長久以往,再來談山下的規矩一事,就很容易講得通。

  在這期間,又有那位青鸞國大都督韋諒冷眼旁觀,偶爾還會制定幾項李寶箴本人都必須遵守的規矩。

  柳清風對於李寶箴的謀劃,從意圖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說句難聽的,要麼是他柳清風玩剩下的,要麼就是他柳清風故意留給李寶箴的。

  比如今年以來,青鸞國又有幾位文壇名士,聲名狼藉。

  怎麼做?依舊是柳清風當年教給李寶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將那幾人的詩詞文章,說成足夠比肩陪祀聖人,將那幾人的人品吹噓到道德聖人的神壇。

  然後有人出來說幾句中允之言,繼而開始悄然蓄勢,開始引領文壇輿論,誘使中立之人由衷厭煩那幾個其實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道德聖人。

  最後就更簡單了,你們不是道德無瑕的聖人嗎?那就以隨口胡謅的言語,大肆編排,以私德有虧,攻訐那幾人。這個時候,就輪到江湖、市井發力了,雲遊四方的說書先生,私家書肆掌櫃,開始輪番上陣,當然還有李寶箴自己私底下籠絡的一撥「御用」文人,開始痛心疾首,仗義執言。到最後,一個個身敗名裂,無形中推波助瀾的老百姓,當真介意真相嗎?可能會有,但注定不多,絕大多數,不就是看個熱鬧?就像柳清風今天這樣,遠遠看著那跳竹馬的熱鬧?

  為何要看奢望本就是圖個熱鬧的衆人,要他們去多想?

  柳清風就不會。

  何況天底下從來沒有不散場的熱鬧。

  喧囂過後,便是死寂。

  歷來如此。

  柳清風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開了一個好頭啊。」

  何況李寶箴很聰明,很容易舉一反三。

  柳清風突然停下腳步,對身邊那少年說道:「柳蓑,記住,如果將來有一天,不管是誰來勸你害我,無論是當一枚長線隱蔽擔任棋子,還是比較匆忙的倉促刺殺,你只管點頭答應,不但答應對方,你還要手段盡出,竭力而為,不需要有任何猶豫和留情。」

  少年書童臉色慘白。

  頭腦一片空白。

  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爺為何要說這種嚇人言語。

  柳清風神色如常,輕聲道:「因為你肯定無法成功的。我將你留在身邊,其實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須救你一次。省得你為了所謂的道義,白白死了。在此期間,你能夠從我這邊學到多少,積攢人脈,最終爬到什麼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於為何明知如此,還要留你在身邊,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為第二個李寶箴,而且比他要更加聰明,聰明到最終真正的裨益世道。」

  少年書童滿臉淚水,是被這個陌生的自家老爺,嚇到的。

  柳清風輕聲問道:「記住了沒有?」

  少年抹了把眼淚,點頭。

  柳清風微笑道:「很好,那麼從現在開始,你就要嘗試去忘了這些。不然你是騙不過李寶箴的。」

  片刻之後,柳清風難得有驚訝的時候。

  因為一個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來,但是那位大驪派遣給自己的貼身扈從,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那少年手中拎著一隻紙鳶,笑容燦爛,「柳清風,我扛著小鋤頭,挖自己的牆腳來了。你跟著那個老王八蛋廝混,沒啥出息的,以後跟我崔東山混吧。再說了,我的是我的,他的還是我的,與他客氣什麼。整個寶瓶洲的南方,數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著。」

  柳清風笑道:「這可有點難。」

  對方的隱蔽身份,柳清風如今可以翻閱綠波亭所有機密諜報,所以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對方其實也足夠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

  崔東山將手中紙鳶拋給柳清風,柳清風抓住後,低頭一看,並無絲線,便笑了。

  柳清風抬起頭,搖頭道:「你應該知道,我柳清風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從來不是我們讀書人追求的。」

  崔東山大步前行,歪著腦袋,伸出手:「那你還我。」

  柳清風笑道:「當然有人白白送我,是更好,我就收下不還了。」

  崔東山嘖嘖道:「柳清風,你再這麼對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幫我家先生代師收徒了啊!」

  柳清風笑眯眯問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聖?」

  崔東山站在原地,雙腳不動,肩膀一聳一聳,十分調皮了,笑嘻嘻道:「你早就見過了啊。」

  柳清風想了想,「猜不出來。」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為表誠意,我就不與你賣關子了,我家先生,正是當年害你牛車落水的那個人。」

  柳清風楞了半天,試探性問道:「陳平安?」

  崔東山也楞了一下,結果一瞬間,就來到柳清風跟前,輕輕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風腦袋上,打得柳清風一個身形踉蹌,差點跌倒,只聽那人怒駡道:「他娘的小崽兒也敢直呼我先生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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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2 10:31:37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

  一年老一年輕兩位道人,按照當地規矩,只能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與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位年輕道士張山峰,大開眼界。

  潁陰陳氏不愧是獨占「醇儒」二字的門戶,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這才算是世間頭一等的書香門第了。

  其實不是不可以雇傭馬車,去往陳氏祠堂那邊,只不過委實是囊中羞澀,就算張山峰答應,兜裡的銀子也不答應。

  好在張山峰是走慣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讓師父老人家跟著吃苦,雖說師父修為興許不高,可到底早已辟榖,其實這數百里路程,未必有多難走,不過弟子孝心總得有吧?不過每次張山峰一回頭,師父都是一邊走,一邊小雞啄米打著盹,都讓張山峰有些佩服,師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誤睡覺。

  路過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張山峰看到了一位儒衫青年,背對他們師徒二人,坐在那邊發呆。

  火龍真人睜開眼睛,微笑道:「也是個愛睡覺的,出息肯定不會小。」

  張山峰委屈道:「師父我上山那會兒,年紀小,愛睡覺,師父怎麼不說這話?為何次次師兄都拿雞毛當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師兄總說資質與他一樣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師父不管,他這個師兄也不能見我荒廢了山上修行的道緣,好嘛,到最後我才曉得,象之師兄其實才洞府境修為,可師兄說話,從來口氣那般大,害我總以為他是一位金丹地仙呢。所以師兄老死的時候,把我給哭得那叫一個慘,既捨不得象之師兄,其實自個兒也是有些失望的,總覺得自己既笨又懶,這輩子連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龍真人笑道:「師父的諭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雞毛?再說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龍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雲、指玄四大主脈,哪怕火龍真人從未刻意訂立什麼山規水律,故而任何門下子弟隨意逛蕩趴地峰,其實都無任何忌諱,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內的開峰大修士,都不準各脈子弟去趴地峰打攪真人睡覺,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愛出門,修為也確實不高,所以別脈修士,不管輩分高低,幾乎人人就像太霞元君關門弟子顧陌,對於趴地峰的師伯師叔、或是師伯祖、師叔祖們,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輩分高、道法低了。

  在這期間,趴地峰道人當中,大概又數張山峰被蒙蔽得最多,興許在元君李妤他們這些大修士眼裡,這位小師弟屬￿燈下黑得無藥可救了,不過看師父與這小師弟,處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畫蛇添足。

  還還不算什麼,當年張山峰揚言要下山斬妖除魔,師父火龍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說既然下山歷練,就乾脆走遠一點,因為趴地峰周邊,沒啥妖魔作祟嘛。結果張山峰這一走,不但直接遠離了趴地峰,後來乾脆就遠遊到了寶瓶洲,除了太霞元君當時處於閉關之中,桃山、白雲和指玄三脈的開峰祖師,其實都有些慌張,生怕小師弟離得自家山頭太遠,會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位戰力完全可以當做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師父准許他離開北俱蘆洲,去往寶瓶洲,暗中護道張山峰,但是火龍真人沒有答應,說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護道不成事。

  三脈開峰祖師都覺得還是有些不妥,只是師父歷來說話即法旨,不敢違逆,不過白雲一脈的祖師,與其餘兩位師弟私底下合計一番,覺得師父對小師弟不上心,他們當師兄的,必須肩負起護道責任,然後這位道門老神仙便與兩位師弟,一起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藉口,下山去了,改變路線,悄悄護送了張山峰一程,所以張山峰在山下斬妖除魔的凶險經歷,以及坎坷之後的那份心境失落,白雲師祖知道,也就意味著其餘兩脈也清楚,尤其是當那位指玄祖師得知張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當時桃山祖師掐指一算,大驚失色,前者再按耐不住,便打算哪怕師父不準他跟隨,也要讓指玄峰師弟背劍下山,為小師弟護道一程,不曾想火龍真人突然現身,攔下了他們,指玄峰祖師還想要辯解什麼,結果就被師父一巴掌按住腦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的閉關石窟那邊,當火龍真人轉頭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脈的嫡傳弟子,後者立即說無需勞駕師父,自個兒便返回山峰閉關。

  再後來。

  白雲一脈祖師得到趴地峰祖師堂的飛劍傳訊,立即乖乖趕回了趴地峰,毫無懸念地挨了一頓駡。

  不過離開趴地峰的時候,滿臉喜氣,桃山、指玄兩位師弟那會兒才知道,原來師父駡了師兄一頓,又賞了師兄一顆棗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師父的當中,就看誰魄力更大,對小師弟更上心,敢冒著被師父問責的風險,毅然決然下山護送?兩位都是高人,瞬間了然一切,於是指玄峰祖師就追著白雲一脈的師兄,說要切磋一場。可惜師兄逃得快,沒給師弟撒氣的機會。

  到了這座江畔青石崖,其實就已經臨近陳氏,幾十里路途,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風,最少在心態上,依舊是只剩下幾步路了。

  張山峰開口提醒道:「師父,這次雖然咱們是被邀請而來,可還是得有登門拜訪的禮數,就莫要學那中土蜃澤那次了,跺跺腳就算與主人打招呼,還要對方露面來見我們。」

  火龍真人點頭笑道:「好的。」

  張山峰疑惑道:「書肆買來的那幾本書,當真不會讓那讀書人覺得我們無禮?」

  火龍真人搖頭道:「贈書給讀書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禮數。」

  張山峰略微心安。

  其實年輕道士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師徒所見何人。

  張山峰想起一件事,「師父,我們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靈氣洗心物外,不謁王侯,未朝天子。可那儒家門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讀書嗎?可如此讀書就能修出境界來,那麼豈不是世間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將浩然天下的書籍帶往其餘天下,尤其是那座蠻荒天下,豈不是天大的禍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撥修士,結果越多的妖族,能夠攻打劍氣長城,這可如何是好?」

  火龍真人笑道:「這些問題,確實問得好,不過不該我一個道門老頭兒來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禮數了。對不對?」

  張山峰突然感到一陣清風拂面,轉頭望去,不遠處走來一位青衫老儒士,點頭而笑,「回答問題之前,想知道帶了什麼書送給我?」

  火龍真人一拍弟子肩膀,「山峰,瞧見沒,有人與你討要禮物了。」

  張山峰趕緊打了個稽首,稱呼一聲陳老先生,然後摘下包裹,取出三本書籍。

  老人接過手,看了眼,有些無奈,與年輕道士致謝過後,依舊收入袖中。

  他陳淳安被世人視為亞聖一脈的弟子第一人。

  結果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就送了他三本文聖一脈本該禁絕銷毀的書籍。

  陳淳安收下書後,說道:「儒家門生,其實與道家修行大致路數,相差無幾,不過是換成了養育心中浩然氣。你們抱道山中,遠離人間,開闢出物我兩無塵的清淨境地。那我們讀書人,無非是『閉門讀書即深山』,至於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別是書齋與聖賢書籍,以及書上文字當中蘊含的道理了。不過在這其中,當然門檻還是有的,不是人人翻書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門的吐納之法,還是得有,需要君子賢人來傳授書院儒生,至於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門檻。故而許多文采飛揚的大文豪,許多飽腹詩書的老儒生,依舊無法靠讀書來延年益壽。」

  張山峰覺得這個說法挺玄乎,不過仍是行禮道:「謝過先生解惑。」

  陳淳安笑道:「無需處處多禮數。讀書人讀書,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了,禮數在簡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實還有張山峰那最後一個問題,陳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沒有道破。

  與年輕道士想的恰恰相反,儒家從來不阻止世間有靈衆生的讀書修行。

  這是禮聖訂立的規矩。

  張山峰轉頭看了眼自己師父。

  火龍真人氣笑道:「幹嘛,路邊隨便遇到了一位想像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棄自家師父沒有神仙風範?」

  張山峰眨了眨眼睛。

  這是你師父自己說的,我可沒這麼想。

  火龍真人指了指不遠處那座青色石崖,「就是那個夢中練劍的小子?」

  陳淳安點頭道:「可惜以後還要還給寶瓶洲,有些不捨。這些年經常與他在此閒聊,以後估計沒有機會了。」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說道:「那人是陳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聲招呼?」

  張山峰楞了一下,與師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辭離去,飛奔過去。

  火龍真人與陳淳安沒有去往潁陰陳氏祠堂那邊,而是沿著江水緩緩而行,老真人說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餘東南桐葉洲,西南扶搖洲,你怎麼辦?」

  陳淳安久久沒有說話。

  其實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蠻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劍氣長城,大軍如潮水,淹沒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倒懸山。

  那麼陳淳安能否守住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都不好說,那麼桐葉洲和扶搖洲,與他陳淳安又有什麼關係?

  陳淳安笑道:「老秀才其實曾經勸過我,言下之意,相當於給了我兩個選擇,要麼別死,要麼乾脆早點死,別早不死不晚不死的死在某個時刻。」

  火龍真人感慨道:「文聖前輩,看待人心人性,世無二人。」

  火龍真人若論歲數,可比那個老秀才年長無數,可是提及老秀才,依然要誠心誠意敬稱一聲前輩。

  陳淳安點點頭。

  沒有反駁。

  哪怕他是亞聖一脈的中流砥柱,他陳淳安的自身學問,與那老秀才提倡的學問宗旨,在根本上就背道而馳。

  浩然天下的儒家。

  聖人之爭,爭道的方向,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誰的大道更加庇護蒼生,裨益世道。

  君子之爭,爭理的大小對錯,要爭出一個是非分明。

  賢人之爭,才會爭自身學問的一時好與壞,筆下紙上打架而已。

  儒家的繁瑣規矩,就是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護道人。

  而一位位儒家聖人的畫地為牢,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腳的作為。

  那個在寶瓶洲南端老龍城,被亞聖親自出手重重責罰,被百家修士視為失去吃冷豬頭肉的七十二陪祀聖人之一,也曾在學問一事上,促使各洲各書院不同學脈道統的儒家門生,能夠大受裨益,從而以賢人躋身君子,故而哪怕此人針對文聖老秀才那位不是弟子的弟子,如此死仇,可老秀才依舊願意承認此人學問的不俗,看得到此人學問對當今世道的潛在功德。

  逝者如是夫,不捨晝夜。

  兩位久別重逢的老人,聊著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兩位年輕人,在青石崖那邊,卻一見如故,說著雞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邊假寐的年輕儒士,正是被陳對從寶瓶洲驪珠洞天帶來婆娑洲的劉羨陽。

  得知名為張山峰的年輕道士,與陳平安是一起遊歷的至交好友後,劉羨陽便十分高興,與張山峰詢問那一路的山水見聞。

  一些關於寶瓶洲、大驪鐵騎和驪珠洞天的內幕,劉羨陽知道,卻不多,只能從山水邸報上邊得知,一點一滴查找蛛絲馬跡。劉羨陽在外求學,無依無靠,必須省吃儉用,因為在潁陰陳氏,所有藏書,無論如何珍稀昂貴,皆可以任由求學之人無償翻閱,但是山水邸報卻得花錢,好在劉羨陽在這邊認識了幾位陳氏子弟和書院儒生,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過他們獲知一些別洲天下事。

  相較於當年小鎮那個陽光開朗的高大少年。

  如今的劉羨陽,變得越來越沉穩收斂,讀書勤勉,治學嚴謹,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無鬆懈,越來越與醇儒陳氏的家風、山水相契合。

  反觀當年那個總是在外人那邊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個劉羨陽最好的那個朋友,則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所有得。

  張山峰竹筒倒豆子,說那陳平安的種種好。

  對於這位趴地峰年輕道士而言,恐怕就算知道了自己其實錯過了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興許會有些遺憾,卻也未必有多傷心,更多還是會覺得師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張山峰還敢染指那天師府外姓大天師?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曉得了那場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張山峰都不會太過亂道心。

  這可能也是張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貴之處。

  甚至比他總覺得自家師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過當張山峰聊到了與陳平安的兩次分別,卻是真的有些傷心。

  張山峰摘下了身後背負的一把古劍,遞給身邊這位剛認識便是朋友的劉羨陽,笑容燦爛道:「這就是陳平安在青蚨坊買下的劍,劍名『真武』。之前那顆可以變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著錢的,我欠了陳平安好些了。不過如今師父幫我在蜃澤那邊與老友討要了兩瓶水丹,以後只要有機會,就可以送給陳平安,就當是償還利息了。」

  劉羨陽緩緩拔劍出鞘,有細微裂紋,銹跡斑斑。

  他屈指一彈劍身,輕輕顫鳴,點了點頭,說道:「很重。」

  張山峰疑惑道:「這把劍不算重吧?」

  劉羨陽眯眼凝視著劍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細微漣漪,能夠瞧出這其中蘊含的玄機,這與劉羨陽境界高低沒關係,事實上劉羨陽在一次次夢中,置身於許多荒誕不經的古戰場遺址,見識過了無數把好劍,許多已經可以拔出來,許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斷劍,劉羨陽至今依舊無法親手提起,但是劉羨陽習慣了一一記住那些劍的古篆劍名,劍鞘樣式,劍氣流溢出來的紋路,以及仔細感受每一把劍的劍意差異。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於他一個在夢中可以無視光陰長河流逝的「外鄉今人」,很多時候竟然依舊會當「昔年古人」的出劍,當場攪爛所有劉羨陽的神識念頭,讓他不得不退出夢中,大汗淋漓,更慘的境地,是劉羨陽會當場吐血不已,隨後幾天之內,都會頭暈目眩。

  故而對於劍。

  劉羨陽早已是此道行家。

  不談修為境界,只說眼界之高,眼界之廣,興許比起許多北俱蘆洲的劍仙,猶有過之。

  劉羨陽輕輕收劍歸鞘。

  這把劍。

  他從沒在夢中親眼見過。

  但是那份感覺,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戰場遺址上,清晰感受過,置身其中,都會讓劉羨陽步履蹣跚,只覺得天地變重了幾分。

  至於此劍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說,興許是仿造得精妙,便帶了那麼一點「劍意」。

  張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劍,再一轉頭,卻發現那個高大年輕人,似乎很傷感。

  張山峰有些疑惑,為何聽聞自己家鄉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還是一個不改初心的好人,劉羨陽的傷感,會多於高興?

  劉羨陽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眺望遠方,輕聲道:「你與陳平安認識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會知道,那個傢伙,這輩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這樣,膽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災殃。但是最早的時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間有鬼的一個人,你說怪不怪?那會兒,好像他覺得自己反正已經很努力活著了,如果還是要死,問心無愧,反正死了,說不定就會與人在別處重逢。」

  劉羨陽呢喃道:「所以你認識的陳平安,變得那麼小心謹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絕對不可以死的理由,你會覺得這種改變,有什麼不好呢?我也覺得很好,但是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會活得很累。我們認識的時候,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到底為了泥瓶巷一戶有恩於他的娘倆,做了多少的事情,付出了多少的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劉羨陽笑了笑,「我這輩子就只見過他兩次哭鼻子,最後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時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聽到了杏花巷那邊傳來的一些風言風語,駡那泥瓶巷婦人與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我大半夜起床,沒見著他,出了門,才看到他端了條板凳坐在門外,滿臉淚水。」

  「我蹲在他身邊,知道了事情經過後,我從小心就大,對於市井坊間那點骯髒事,從來沒心沒肺的,一開始還當個樂子看待來著,便笑著問他,到底有沒有這檔子好事。他當時哭得已經半點心氣都沒有了,便沒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個時候,他是真的傷透心了。這才沒繼續開他的玩笑。我不會安慰人,就只好陪著他。最後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說,顧璨他們家的恩情,是要還一輩子都還不完的,以後再為他們娘倆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了,總不能讓人嚼舌頭說閒話,不能只顧著自己心裡邊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顧就做了,到最後,最不好受的,只會是顧璨和他娘親。」

  劉羨陽後仰倒地,腦袋枕在雙手之上,說道:「其實我當時很想告訴他,有沒有可能,顧璨他娘親其實根本就不介意那點閒言碎語,是你陳平安自己一個人躲這兒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過到最後,這種話,我都沒說出口,因為不捨得。不捨得當下的那個陳平安,有任何的變化。我害怕說了,陳平安開竅了,對我劉羨陽就再沒那麼好了,這些都是我當時的私心,因為我當時就知道,今天對顧璨沒那麼好了,明天自然會對我劉羨陽也少一些好了。可是當我走一個洲走到這裡,這麼多年過去後,所以我現在很後悔,不該讓陳平安一直是那個陳平安,他應該多為自己想一想的,為什麼一輩子都為別人活著?憑什麼?就憑陳平安是陳平安?」

  黃昏之中,江畔石崖,清風拂面。

  今夜應該還會是那明月在天。

  張山峰沉默許久,小聲問道:「什麼時候回家鄉看看?」

  劉羨陽躺在那邊,閉上眼睛,「爭取早一點,最短十年吧。」

  張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書上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我們修道之人,其實很難,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再回去家鄉,又能剩下什麼呢?又可以與誰炫耀什麼呢?哪怕是家族猶在,還有子孫,又能多說些什麼?」

  劉羨陽說道:「我對家鄉沒什麼感情,回去不是為了像誰證明什麼,所以返回寶瓶洲,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座小鎮,第一個想要要見到的人,也不是陳平安。」

  張山峰轉頭望去,「有心結?」

  劉羨陽依舊閉著眼睛,微笑道:「死結唯有死解。」

  劉羨陽睜開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寶瓶洲,挑一個中秋團圓夜,我劉羨陽要夢中問劍正陽山!」

  張山峰輕聲問道:「不等陳平安一起?」

  劉羨陽雙手環胸,大笑道:「別忘了,一直是我劉羨陽照顧陳平安!」

  不過劉羨陽也沒忘記。

  其實從兩人認識第一天起,就是陳平安在那條泥瓶巷救了他劉羨陽。

  張山峰沒覺得劉羨陽在說什麼大話。

  因為陳平安當年多有念叨,有個叫劉羨陽的傢伙,照顧他了很多,也教會他很多。

  唯獨最要好朋友的兩人,關於他們少年時的相逢與離別,陳平安一字未提。

  劉羨陽突然轉頭望去東北方向。

  心有所動。

  劉羨陽突然說道:「我得睡會兒。」

  張山峰有些無奈,跟自己師父挺像啊。

  遠處。

  一襲儒衫與一襲道袍,兩位老人同時感嘆一聲。

  尤其是火龍真人更是感傷。

  因為當初那個遠遊倒懸山之前拜訪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個戰死在劍氣長城南方的北俱蘆洲劍仙。

  如今北俱蘆洲得知消息後,才會有此動靜。

  這是北俱蘆洲代代傳承的古老傳統。

  舉洲祭劍。

  劍氣沖天。

  天下皆知。

  ————

  芙蕖國那座小山頭之上,陳平安安安靜靜待了三天,既練拳也修行。

  關於修道之人的吐納一事,陳平安從未如此專心致志,盤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時辰一到,劉景龍的那座可以抵禦元嬰三次攻伐的符陣,便自行消散。

  這些動靜才讓陳平安睜開眼。

  先前陳平安就已經脫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換上了一襲普通青衫,陳平安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

  再次像那負笈遊學的青衫讀書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淨修行,除了煉化天地靈氣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堅韌筋骨,異於常人,躋身了洞府境,便可筋骨堅重,腴瑩如青玉,道力所至,具見於此。躋身了金丹境後,更進一步,筋骨與脈絡一起,有了「金枝玉葉」的氣象,氣府內外,便有云霞彌漫,經久不散,尤其是躋身元嬰之後,如在關鍵竅穴,開闢出人身小洞天,將那些凝練如金丹汁液的天地靈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孕育出一尊與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嬰小人兒,這便是上五境修士陽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過與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

  這便是練氣士的根骨與資質。

  所謂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承載靈氣的器物,到底有多大。

  至於資質,則是走上修行之路後,可以決定練氣士能否躋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嬰的品秩有多好。練氣士修行的快慢,會出現天壤之別的差距。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虛無縹緲,卻往往在關鍵時刻會掉鏈子,也會莫名成事。例如當初宮柳島劉老成,何等心志堅毅,可偏偏是那情愛而生的一點心魔,就差點讓這位寶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陸舫,更是為情所困,一甲子之內,姜尚真化名的周肥,為他那般護道,依舊未能徹底打開心結。

  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愛泥濘,卻半點無此心魔作祟。

  皆是性情各異使然。

  至於機緣一事,則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

  當初神誥宗的賀小涼,桐葉洲太平山的黃庭,當然還有跟陳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屬於命好到不講道理的那種人。

  如今陳平安煉化成功兩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與大驪五色土,營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修行一事,便快了許多。

  靈氣的汲取與煉化,愈發迅速且穩固。

  所以可以說,只要陳平安願意尋求一處山清水秀的靈氣之地,哪怕留在小山頭原地不動,就這麼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實都在增長修為和境界。

  因此不難理解為什麼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廝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頸,才會下山走一遭,靜極思動,才會在研習仙家術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脈絡,以免誤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許多不可逾越的關隘,極其玄妙,興許挪開一步,就是別有洞天,興許需要神遊天地間,看似繞行千萬里,才可以厚積薄發,靈犀一動,便一舉破開瓶頸,關隘不再是關隘。

  對於一般修士來說,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關隘,被山上稱為「留人境」。

  不過這種說法,在傳承有序的宗字頭仙家,從來是無稽之談。

  這就是為什麼山澤野修那麼羨慕譜牒仙師的緣故。

  他們要磕碰到頭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難關,對於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舉手抬掌觀手紋,條條道路,纖毫畢現。

  而陳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澤野修的三境。

  因為關於修行一事,好像從來沒有人給出任何具體的指點。

  早先是長生橋斷且碎,聊這個,沒意義。

  後來是背劍練拳,用心專一。

  之前在綠鶯國龍頭渡,名為翠鳥的仙家客棧那邊,劉景龍其實有細細說過下五境修行的關鍵,不過畢竟雙方不同門不同脈,齊景龍又礙於山上規矩和忌諱,不可能探究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狀況,針對陳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說許多劉景龍的傳道解惑,對於剛剛步入練氣士三境的陳平安,還是粗略的以後事,不是當下的細緻事。可即便如此,齊景龍的那些說法,依舊是當之無愧的金玉良言。

  因為注定無錯。

  這需要齊景龍站在山上極高處,才能夠說得明白透徹。

  陳平安當然會牢牢記在心頭。

  這不就喝上了劉景龍留下的那壺酒,小口慢飲,打算最少留個半壺。

  煉化初一十五,還是難熬。

  如今體魄傷勢遠未痊癒,所以陳平安走得愈發緩慢和小心。

  不過當陳平安臨近鹿韭郡邊境的時候,有所察覺。

  只是依舊假裝不知道罷了。

  處理這類被盯梢的事情,陳平安不敢說自己有多熟稔高明,但是在同齡人當中,應該不不會太多。

  早一些,有書簡湖元嬰修士李芙蕖的暗中跟隨,就被陳平安早早察覺到異樣,後來與北俱蘆洲京觀城高承的相互算計,再到那第二撥割鹿山刺客。

  何況當下這名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確實算不得修為多高,並且自認為隱蔽而已,不過對方耐心極好,好幾次看似機會大好的處境,都忍住沒有出手。

  陳平安便由著那名刺客幫自己「護道」了。

  鹿韭郡是那山上偶遇落魄書生魯敦的家鄉。

  不過陳平安沒打算去他家拜訪,因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一個身邊書童不姓魯而姓周的讀書人,可能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沒有告訴陳平安真正的姓氏。

  但是陳平安覺得這才是對的。

  真正的與人坦誠相見,從來不只在言語上袒露心扉。

  交淺言深,隨隨便便拋卻真心,很容易自誤。

  連自己都不對自己負責,如何對這個世道和他人負責,然後給予真正的善意?

  可道理是這般道理,世道變得處處真心待人也有錯,終究是不太好。

  陳平安在途徑小鎮卻繞行,不打算與那個刺客糾纏不休下去了。

  所以在一處僻靜道路上,身形驟然消逝,出現在那個趴在蘆葦叢當中的刺客身旁,陳平安站在一株蘆葦之巔,身形隨風隨蘆葦一起飄蕩,悄無聲息,低頭望去,應該還是個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無疑。只不過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這位割鹿山少年刺客,這一路隱匿潛行跟隨他陳平安,十分辛苦了,要麼齊景龍沒找到人,或是道理難講通,割鹿山其實出動了上五境修士來刺殺自己,要麼就是齊景龍與對方徹底講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選擇遵守另外一個更大的規矩,即便雇主不同,對一人出手三次,從此之後,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願意砸下一座金山銀山,都不會對那人展開刺殺。

  若是如此。

  齊景龍為何一直沒有露面?

  陳平安想了想,開口說道:「人都不見了,不著急?」

  那割鹿山刺客動作僵硬,轉過頭,看著身邊那個站在蘆葦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可是直覺告訴他,逃就會死,呆在原地,還有一線生機。

  他坐起身,摘下面具,「我與那姓劉的,有過約定,只要被你發現了行蹤,就算我刺殺失敗了,以後就要跟隨他修行,喊他師父,所以你可別殺我。」

  陳平安問道:「那他人呢?」

  少年搖頭道:「他要我告訴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點回來找我們。」

  少年說到這裡,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殺!」

  陳平安飄然落地,率先走出蘆葦蕩,以行山杖開路。

  那少年猶豫了一下,最後一咬牙,丟掉了那面具,跟在那青衫人身後,一起走到路上。

  陳平安放緩腳步,少年瞥了眼,硬著頭皮跟上,一起並肩而行。

  關於這位刺殺對象,先前在割鹿山內部其實是有些傳聞的,他作為割鹿山重點栽培的殺手,又從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邊長大,才有機會曉得一些內幕。

  總之別看這傢伙瞅著脾氣好,比讀書人還讀書人,可山主師父卻在割鹿山第一次穩操勝券的刺殺失敗、結果很快又有人出錢雇傭山頭刺客後,山主就曾經親口告訴少年,這會兒他身邊這個傢伙,是一個很會惹麻煩、又很擅長解決麻煩的厲害角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一名劍修?」

  少年點頭道:「師父說我是一個很值錢的先天劍胚,所以要我必須惜命,不用著急接活兒。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麼多的神仙錢,就要虧本。所以我一直想要早點攬活,早點幫著師父和割鹿山掙錢。哪裡想到會遇到姓劉的這種人,他說是可以站著不動,任由師父隨便出手,每一次出手過後,就得聽他劉景龍一個道理,師父便出手兩次,然後聽了那傢伙兩個道理。」

  說到這裡,少年滿是失落。

  印象中,師父出劍從來不會無功而返。

  不管對方是什麼修為,皆是頭顱滾滾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濁氣,仍是不減鬱悶,道:「咱們割鹿山從來說話算數,最後師父也沒轍,就只好派遣我來刺殺你了。而且以後我就跟割鹿山沒半點關係了。還要跟那姓劉的去往什麼狗屁太徽劍宗。」

  陳平安微笑著伸出手,攤開手掌。

  少年皺眉道:「幹嘛?」

  陳平安說道:「你不得好好謝我,讓你可以去往太徽劍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

  少年白眼道:「誰願意當個譜牒仙師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濟,那麼多次機會都讓我覺得不是機會,不然早就出手一劍戳死你了,保管透心涼!」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這麼重的殺氣,是該跟在齊景龍身邊修行。」

  少年轉頭呸了一聲,「他姓劉的,就算比我們山主師父厲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換門庭?!再說了,那傢伙一看就是書呆子,以後跟了他修行,每天對這種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傢伙喊師父,我都怕這輩子都修不出半個劍仙來。」

  陳平安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師父其實希望你能夠跟隨齊景龍隨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師父對我好,我從來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劉的師父,但是心裡邊,這輩子都只認師父一個師父。」

  少年轉過頭,害怕這個傢伙到了劉景龍那邊亂嚼舌頭,以後多半就要吃苦頭了。

  可是不知為何,與他一起走在道路上,就想要多說一些心裡話。

  大概是變故太大,不吐不快,不難少年總覺得要被活活憋死。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能夠這麼想,是好的,也是對的。以後變了想法,也不是意味著現在就錯了。」

  少年皺緊眉頭,「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說這種大道理?咋的,覺得我殺不了你,便了不起?所以可以對我指手畫腳?!」

  這脾氣。

  真不算好。

  陳平安不以為意,「道理誰不能講?我比你厲害,還願意講道理,難道是壞事?難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個半死,逼著你跪在地上求我講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頭疼,舉起手,「打住打住,別來這套,我山主師父就是被姓劉的這麼煩了半天,才讓我捲鋪蓋滾蛋,話也不許我多說一句。」

  陳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擰,多出兩壺糯米酒釀,「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過其中一隻酒壺,打開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後嫌棄道:「原來酒水就是這麼個滋味,沒意思。」

  陳平安頭也不轉,只是緩緩前行,「既然喝了,就留下喝完,晚一些沒關係。如果你有膽子現在就隨便丟在路邊,我就先替齊景龍教你道理了,而且一定是你不太願意聽的道理。」

  少年滿臉譏諷,嘖嘖道:「瞅瞅,到最後還不是以力壓人,真不是我說你,你連那姓劉的都不如!」

  陳平安笑道:「趁著齊景龍還沒回來,好好喝你的酒,如果不出意外,你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都沒辦法喝。」

  少年皺了皺眉頭,「你知道姓劉的,事先與我說過,不許被你勸酒就喝?」

  陳平安搖搖頭,「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手中酒壺,猶豫一番,依舊沒敢隨便丟掉,又抿了一口米酒,其實滋味不錯,沒那燒刀子燙斷腸的半點感覺嘛。

  看來自己是個天生就可以喝酒的。

  不愧是先天劍胚!

  他突然試探性問道:「不如你與姓劉的說一聲,就說你願意收我當弟子,如何?」

  陳平安沒有理睬。

  少年便開始勸說這位青衫客,說他一定念對方的好,以後必有報答,等他回了割鹿山,重新在祠堂那邊燒香,認祖歸宗,以後可以不收錢幫他刺殺仇家……

  陳平安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倒不是有問便答的性子,而是這名字一事,是比他身為先天劍胚還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樁驕傲事情,少年冷笑道:「師父幫我取的名字,姓白,名首!你放心,不出百年,北俱蘆洲就會一位名叫白首的劍仙!」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將來的綽號了。白頭劍仙什麼的,應該不太好聽。」

  少年一琢磨,這傢伙說得有道理啊!

  他點頭道:「謝了!」

  陳平安抬起酒壺,名叫白首的劍修少年楞了一下,很會想明白,痛痛快快以酒壺磕碰一下,然後各自飲酒。

  白首抹了把嘴,當下感覺不錯,自己應該算是有那麼點英雄氣概和劍仙風采了。

  陳平安低聲笑道:「別的你都聽你師父的,喝酒這種事情,劍仙不來做,太可惜。」

  白首使勁點頭,「你這傢伙雖然一開始挺惹人厭,這會兒我看你順眼多了,你叫什麼名字?!你要知道,我白首這輩子可都不會去記住幾個人的名字。你看那姓劉的,我喊過他全名了嗎?沒有吧。」

  陳平安說道:「我叫陳好人。」

  白首怒道:「你別不知好歹!」

  陳平安轉頭問道:「你打我啊?」

  白首轉了轉眼珠子,「你當我傻啊?」

  陳平安點頭道:「對啊。你打我啊?」

  白首憋屈得難受,狠狠灌了一口酒。

  簡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來的第二樁奇恥大辱啊。

  陳平安轉過頭。

  風塵僕僕的齊景龍,應該早就到了,跟了他們兩人挺久。

  齊景龍無奈道:「勸人喝酒還上癮了?」

  陳平安笑道:「每一位劍客,大概都會記住勸自己喝酒的人。」

  齊景龍問道:「那是誰勸你來著?」

  陳平安說道:「最早也是一位劍客,後來是一位老先生。」

  別看白首在陳平安這邊一個口一個姓劉的,這會兒齊景龍真到了身邊,便噤若寒蟬,一言不發,好像這傢伙站在自己身邊,而自己拿著那壺尚未喝完的酒,哪怕不再喝了,便是錯。

  北俱蘆洲陸地蛟龍,劉景龍,當初真是站在原地,任由他白首的師父山主,遞出兩劍!

  一座看似隨便畫出的符籙陣法,一座不見飛劍小天地,自己師父在兩劍過後,竟是連遞出第三劍的心氣,都沒有了!

  齊景龍說道:「我打算返回宗門閉關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早些破境,我好去找你。不然太晚,我可能就已經離開北俱蘆洲,我可不會專程為了你,掉頭趕路。」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道:「如果你願意喝酒,我可以考慮考慮。」

  齊景龍擺手道:「少來。」

  陳平安問道:「你先前去大篆京城?」

  齊景龍嘆了口氣,說道:「有點意外,顧祐人尚未趕到大篆京城,就已經先傳信到那邊,讓猿啼山嵇岳不用大費周章了,兩人直接在玉璽江那邊分生死即可。我對於這種廝殺,不太感興趣,就沒留在那邊。不過顧祐和嵇岳應該很快就會交手。」

  陳平安也嘆了口氣,又開始飲酒。

  白首說道:「一個十境武夫有什麼了不起的,嵇岳可是大劍仙,我估摸著就是三兩劍的事情。」

  陳平安轉頭笑道:「你看我當下慘不慘?」

  白首點點頭,「遍體鱗傷,自然很慘,如何?我們割鹿山修士的淩厲手段,是不是讓你記憶深刻?」

  陳平安與齊景龍相視一笑。

  少年皺了皺眉頭,難道不是如此?

  齊景龍突然說道:「陳平安,在我動身之前,我們尋一處僻靜山巔,到時候你會看到一幕不常見的風景。你就會對我們北俱蘆洲,瞭解更多。」

  陳平安點點頭,自然沒有異議。

  這天夜幕中。

  三人在一座高峰登頂。

  大篆京城,玉璽江之畔。

  嵇岳站在江畔一側。

  一位青衫老儒站在對岸,微笑道:「只管祭劍。」

  嵇岳點頭道:「你顧祐人品,我還是信的。」

  這一夜的北俱蘆洲。

  從一位早年趕赴倒懸山的大劍仙山頭上。

  率先有山門劍修齊齊祭出飛劍,直沖天幕。

  如一條起於大地的劍氣白虹。

  然後是北方劍仙第一人白裳,那道極為矚目的絢爛劍光,迅猛升空。

  又有齊景龍所在的太徽劍宗,所有劍修,在宗主的帶領下,駕馭飛劍,劍光一起劃破夜幕,照耀得整個宗門地界,天地璀璨,亮如白晝。

  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師老道,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來斬妖除魔的桃木劍。

  大篆王朝玉璽江畔的猿啼山劍仙嵇岳,哪怕與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戰,即將拉開序幕,嵇岳亦是先要駕劍升空,以此遙祭某位戰死遠方的同道中人。

  浮萍劍湖以劍仙酈采為首,所有宗門劍修,全部出劍。

  披麻宗木衣山的祖師堂那邊,除了幾位劍修已經出手祭劍,宗主竺泉手按刀柄,讓一旁龐蘭溪亦是駕馭長劍,升空祭禮。

  骸骨灘英靈蒲禳,亦是拔劍出鞘,高承主動一拳打散天地禁忌,只為蒲禳那一劍升空更高!

  哪怕是與那位戰死劍仙敵對的所有劍仙、宗門山頭和各路劍修,無一例外,皆是出手祭劍。

  就這樣。

  一條條光亮不一的劍氣光柱,從北俱蘆洲的版圖之上,先後亮起。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人間自然多有燈火。

  可是從來不會讓北俱蘆洲這般,會有那麼多劍仙和劍修,整齊出劍,如燈火同時點亮一洲大地。

  芙蕖國境內,一座無名高峰的山巔。

  齊景龍也開始祭劍。

  這一次是傾力而為,名為「規矩」的本命飛劍,拔地而起,劍氣如虹,蔚為壯觀。

  齊景龍雙手負後,眺望那起於人間大地之上的那一條條纖細長線。

  皆是一洲劍修在遙祭那位同道中人,同時以此禮敬我輩劍修的那條共同大道。

  他突然轉過頭,望向一旁的陳平安,笑道:「真想好了?被有心人看去,泄露了壓箱底的手段,可能會給你以後的遊歷,惹來大麻煩的。」

  不過齊景龍其實知道答案。

  陳平安不知何時,已經手持長劍。

  劍名劍仙。

  陳平安仰起頭,輕聲道:「想了那麼多別人不願多想的事情,難道不就是為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也不用多想?」

  一襲青衫,在山巔飄搖不定,兩袖獵獵作響。

  本就已經被齊景龍那道劍光刺眼的少年白首,然後就下意識竭力睜開眼睛,這才沒有錯過那一幕畫面。

  當那人輕輕喊了一聲「走」。

  天地間,多出了一道金色劍光,恢弘劍氣直沖天幕。

  不但如此,更有一雪白一幽綠兩抹劍光,先後掠出那人竅穴,沖天而去。

  當齊景龍收回本命飛劍。

  陳平安竪起劍鞘,劍仙從天而降,鏗鏘歸鞘。

  然後被這位遠遊北俱蘆洲的青衫劍客,輕輕背在身後。

  在這一刻,名為白首的少年劍修,覺得那個青衫男子送了一壺酒給自己喝,也挺值得驕傲的。

  雙方分別。

  齊景龍御風北歸,白首也可御風遠遊。

  白首轉過頭去,看到那人站在原地,朝他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動作,白首使勁點頭,雙方誰都沒說話。

  不曾想齊景龍開口說道:「喝酒一事,想也別想。」

  白首氣呼呼道:「姓劉的,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溜走,去找你朋友當師父了啊!」

  齊景龍笑道:「你大可以去試試看,他肯定會趕你走。」

  白首疑惑道:「為何?」

  齊景龍微笑道:「心疼酒水錢。」

  白首嗤笑道:「你騙鬼呢,他能這麼摳門?」

  齊景龍點頭道:「比你想像中還要摳門。」

  白首哀嘆一聲,「算我瞎了眼,還打算拜他為師來著。」

  白首突然問道:「那你不許我喝酒,是擔心耽誤練劍,還是心疼錢?」

  齊景龍說道:「都有。」

  白首怒道:「姓劉的,那你比他還不如!」

  齊景龍轉過頭,笑問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比他好了?」

  白首又憋屈得厲害,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怒道:「你和你的朋友,都是這種德行!他娘的我豈不是掉賊窩裡了。」

  齊景龍笑道:「這倒不至於。」

  白首哀嘆一聲。

  日子真是難熬。

  山峰那邊,終於重新背劍的陳平安開始緩緩下山,想著齊景龍與他新收的那位弟子,應該是在說著自己的好話,比如出手闊綽、為人大方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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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2 10:32:00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三十七章 修行路上

  走下山巔的時候,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穿上了那件黑色法袍,名為百睛饕餮,是從大源王朝崇玄署楊凝性身上「撿來」的。

  法袍金醴還是太扎眼了,之前將饕餮袍換上尋常青衫,是小心使然,擔心沿著這條兩頭皆入海的奇怪大瀆一路遠遊,會惹來不必要的視線,只是跟隨齊景龍在山頂祭劍之後,陳平安思量過後,又改變了注意,畢竟如今躋身最是留人的柳筋境,穿上一件品相不俗的法袍,可以幫助他更快汲取天地靈氣,利於修行。

  鹿韭郡是芙蕖國首屈一指的的地方大郡,文風濃郁,陳平安在郡城書坊那邊買了不少雜書,其中還買到了一本在書鋪吃灰多年的集子,是芙蕖國歷年初春頒發的勸農詔,有些文采斐然,有些文質樸素。一路上陳平安仔細翻過了集子,才發現原來每年春天在三洲之地,看到的那些相似畫面,原來其實都是規矩,籍田祈穀,官員巡遊,勸民農耕。

  讀書和遠遊的好處,便是可能一個偶然,翻到了一本書,就像被先賢們幫助後世翻書人拎起一串線,將世事人情串起了一串珠子,琳琅滿目。

  陳平安將鹿韭郡城內的風景名勝大略逛了一遍,當天住在一座郡城老字號客棧內。

  進入鹿韭郡後,就刻意壓制了身上法袍的汲取靈氣,不然就會招惹來城隍閣、文武廟的某些視線。

  事實上,每一位練氣士尤其是躋身中五境的修士,遊歷人間山河和世俗王朝,其實都是像是一種蛟龍走江的動靜,不算小,只是一般而言,下了山繼續修行,汲取各地山水靈氣,這是合乎規矩的,只要不太過分,流露出涸澤而漁的跡象,各地山水神祇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夜幕中,陳平安在客棧房屋內點燃桌上燈火,再次隨手翻閱那本記載歷年勸農詔的集子,合上書後,然後開始心神沉浸。

  陳平安沒有憑藉饕餮法袍汲取郡城那點稀薄靈氣,不意味著就不修行,汲取靈氣從來不是修行全部,一路行來,人身小天地之內,彷彿水府和山岳祠的這兩處關鍵竅穴,其中靈氣積澱,淬煉一事,也是修行根本,兩件本命物的山水相依格局,需要修煉出類似山根水運的氣象,簡而言之,就是需要陳平安提煉靈氣,穩固水府和山祠的根基,只是陳平安如今靈氣積蓄,遠遠沒有到達飽滿外溢的境界,所以當務之急,還是需要找一處無主的風水寶地,只不過這並不容易,所以可以退而求其次,在類似綠鶯國龍頭渡這樣的仙家客棧閉關幾天。

  其實也可以用本身就靈氣蘊藉的神仙錢,直接拿來煉化為靈氣,收入氣府。

  只不過當下陳平安連既有靈氣都未淬煉完畢,此舉得不償失,境界越低,靈氣汲取越慢,而神仙錢的靈氣極為純粹,流散太快,這就跟許多珍貴符籙「開山」之後,一旦無法封山,那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張價值連城的寶貴符籙,變成一張一文不值的廢紙。哪怕神仙錢被捏碎煉化後,可以被身上法袍汲取暫留,但這無形中就會與施加於法袍之上的障眼法相沖,愈發招搖過市。

  每一位修道之人,其實就是每一座自身小天地的老天爺,憑自家功夫,做自家聖人。

  關鍵就看一方天地的疆域大小,以及每一位「老天爺」的掌控程度,修行之路,其實無異於一支沙場鐵騎的開疆拓土。

  到最後,境界高低,道法大小,就要看開闢出來的府邸到底有幾座,世間屋舍千百種,又有高下之分,洞府亦是如此,最好的品相,自然是那洞天福地。

  陳平安屏氣凝神後,率先來到那座水府門外,心念一動,自然而然便可以穿牆而過,如同天地規矩無拘束,因為我即規矩,規矩即我。

  不過陳平安仍是駐足門外片刻,兩位青衣小童很快打開大門,向這位老爺作揖行禮,小傢伙們滿臉喜氣。

  陳平安如今這座水府,以一枚懸停水字印和那幅水運壁畫,作為一大一小兩根本,那些終於有活兒可以做的綠衣小童們,如今顯然心情不錯,十分忙碌,總算不再那般每天無所事事,以往每次見著了陳平安巡游小天地、自家小洞府的心神芥子,它們就喜歡整齊一排蹲在地上,一個個抬頭看著陳平安,眼神幽怨,也不說話。

  它們是很勤勉的小人兒,從不偷懶,只是攤上陳平安這麼個對修行極不上心的主兒,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何能不傷心?

  如今便完全換了一幅場景,水府之內處處熱火朝天,一個個小傢伙奔跑不停,歡天喜地,任勞任怨,樂在其中。

  從一座宛如狹小水井口的「小池塘」當中,伸手掬水,自打蒼筠湖之後,陳平安收穫頗豐,除了那幾股相當精粹濃郁的水運之外,還從那位蒼筠湖湖君手中得了一瓶水丹,水府內的綠衣童子,分作兩撥,一撥施展本命神通,將一縷縷幽綠顔色的水運,不斷送往枚緩緩旋轉的水字印當中。

  另外一撥童子,則手持不知從哪兒變幻而出的纖小毛筆,在水池中「蘸墨」,然後飛奔向壁畫,為那幅彷彿工筆白描的牆壁水運圖,仔細描繪,增添顔色光彩,在巨大壁畫之上,已經畫出了一位位米粒大小的水神、一座座稍大的祠廟,陳平安認得出來,都是那些自己親身遊歷過的大小水神廟,其中就有桐葉洲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不過如今應該需要尊稱為碧游宮了。

  只不過那一尊尊水神都未點睛,水神祠廟更無香火裊裊的活潑景象,暫時猶然死物,不如壁畫之上那條滔滔江河那般活靈活現。

  陳平安站在小池塘旁邊,低頭凝神望去,裡邊有那條被綠衣小童們扛著搬入蒼筠湖水運蛟龍,緩緩游曳,並未直接被綠衣小人兒「打殺」煉化為水運,除此之外,又有異象,湖君殷侯贈送的那瓶丹丸,不知綠衣小童如何做到的,好像全部煉化為了一顆類似碧綠「驪珠」模樣的奇妙小珠子,不管池塘中那條小蛟龍如何遊走,始終懸在它嘴邊,如龍銜珠,悠游江湖,行雲布雨。

  陳平安打算再去山祠那邊看看,一些個綠衣童子們朝他面露笑容,揚起小拳頭,應該是要他陳平安再接再厲?

  陳平安有些無奈,水運一物,越是凝練如青玉瑩然,越是世間水神的大道根本,哪有這麼簡單尋覓,更是神仙錢難買的物件。試想一下,有人願意出價一百顆穀雨錢,與陳平安購買一座山祠的山根基石,陳平安哪怕知道算是賺錢的買賣,但豈會真的願意賣?紙上買賣罷了,大道修行,從來不該如此算帳。

  陳平安出了水府,開始遠遊「訪山」,站在一座恍若福地的山腳,仰頭望向那座有五色雲彩縈繞流轉的山頭,山體如濃霧,呈現出灰黑色,依舊給人一種飄渺不定的感覺,山岳氣象遠遠遜色先前水府。

  所幸山腳處,卻有了一些白石璀瑩的景象,只不過相較於整座巍峨山頭,這點瑩瑩雪白的地盤,還是少得可憐,可這已經是陳平安離開綠鶯國渡口後,一路辛苦修行的成果。

  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陳清都慧眼如炬,斷言他若是本命瓷不碎,便是地仙資質。

  世俗意義上的陸地神仙,金丹修士是,元嬰也是,都是地仙。

  不過可能在那位老大劍仙眼中,兩者沒什麼區別。

  所以陳平安既不會妄自尊大,也無需妄自菲薄。

  陳平安心知肚明,同樣是水府山祠,換成了齊景龍這樣身負一洲氣運的真正天才,氣象只會更大。

  但是世間修士終究是天才稀少尋常多。陳平安若是連這點定力都沒有,那麼武道一途,在劍氣長城那邊就已經墜了心氣,至於修行,更是要被一次次打擊得心境支離破碎,比斷了的長生橋好不到哪裡去。練氣士的根骨,例如陳平安的地仙資質,這是一隻天生的「鐵飯碗」,可是還要講一講資質,資質又分千萬種,能夠找到一種最適合自己的修行之法,本身就是最好的。

  與人爭,無論是力還是理,總有不足處輸人處,一生一世都難圓滿。

  可與己較勁,卻裨益長遠,積攢下來的一點一滴,也是自己家底。

  每一次犯錯,只要能夠知錯能改,那些曾經的錯誤道路,回頭再看,就像那溪水潺潺、江河滔滔的河床,哪怕心路依舊難抹去,河床長久在,都不用再害怕洪澇成災,這便是修心,力保修行之人遇到再大的坎坷劫難,只要人不死,道心便不崩潰。以心境觀己,哪怕鏡面裂縫一絲絲,難道持鏡看那鏡中人,就要當真認為自己面目全非,不至於。

  陳平安曾經害怕自己成為山上人,就像害怕自己和顧璨會變成當年最厭惡的人。例如當年在泥瓶巷差點打死劉羨陽的人,更早一腳踹在顧璨肚子上的醉漢,以及後來的苻南華,搬山猿,再後來的劉志茂,姜尚真。

  陳平安甚至會害怕觀道觀老觀主的脈絡學說,被自己一次次用來權衡世事人心之後,最終會在某一天,悄然覆蓋文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而不自知。

  可事實上,當腳踏實地,一步步走來,世間道理,不管是三教百家,其實從來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拎不清卻自認已經「知道」。

  真正睜眼,便見光明。

  這句話,是陳平安在山巔閉眼酣睡之後再睜眼,不但想到了這句話,而且還被陳平安認認真真刻在了竹簡上。

  陳平安在竹簡上記錄了近乎繁多的詩詞語句,可是自己所悟之言語,並且會鄭重其事地刻在竹簡上,屈指可數。

  陳平安離開了那座五色「山祠」,去了一座關隘。

  劍氣如虹,如鐵騎叩關,潮水一般,氣勢洶洶,卻始終無法攻破那座堅不可摧的城池。

  這就是劍氣十八停的最後一道關隘。

  陳平安站在鐵騎與關隘對峙的一側山巔,盤腿而坐,托著腮幫,沉默許久。

  起身後去了兩座「劍塚」,分別是初一和十五的煉化之地。

  兩把現世後在人眼中袖珍小巧的飛劍,在陳平安兩座氣府當中,劍大如山峰,倒懸而停,在兩座巨大且平整的山坪之上,劍尖抵住斬龍台顯化而成的石坪之上,火星四濺,整座氣府都是火光四濺如雨的壯闊景象。哪怕陳平安早已領略過這幅畫面,可每看一次,依舊還會心神搖曳。

  可以想像一下,若是兩把飛劍離開氣府小天地之後,重歸浩然大天下,若亦是這般氣象,與自己對敵之人,是如何感受?

  陳平安心神離開磨劍處,收起念頭,退出小天地。

  其實還有一處彷彿心湖之畔結茅的修道之地,只不過見與不見,沒有區別。

  因為都是自己。

  哪怕不用神念內照,陳平安都一清二楚。

  睜開眼後,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然後繼續閉眼,以吐納之法緩緩煉化水府山祠的靈氣。

  很快就是拂曉時分,陳平安停下靈氣煉化,走樁一個時辰後,結帳離開了客棧。

  鹿韭郡無仙家客棧,芙蕖國也無大的仙家門派,雖非大源王朝的藩屬國,但是芙蕖國歷代皇帝將相,朝野上下,皆仰慕大源王朝的文脈道統,近乎痴迷崇拜,不談國力,只說這一點,其實有點類似早年的大驪文壇,幾乎所有讀書人,都瞪大眼睛死死盯著盧氏王朝與大隋的道德文章、文豪詩篇,身邊自家人學問做得再好,若無這兩座士林的評價認可,依舊是文章粗鄙、治學低劣,盧氏曾有一位年紀輕輕的狂士曾言,他就算用腳丫子夾筆寫出來的詩文,也比大驪蠻子用心做出的文章要好。

  後來聽說那位在盧氏王朝京城年年買醉不得志的狂士,遇上了大驪宋長鏡麾下鐵騎的馬蹄和刀子,具體經歷,無人知曉,反正最後此人搖身一變,成了大驪官身的駐守文官之一,後來去了大驪京城翰林院,負責編修盧氏前朝史書,親筆撰寫了忠臣傳和佞臣傳,將自己放在了佞臣傳的壓軸篇,然後都說是懸梁自盡了。

  有人說是國師崔瀺厭惡此人,在此人寫完兩傳後,便偷偷鴆殺了他,然後僞裝成懸梁。也有人說這位一輩子都沒能在盧氏王朝當官的狂士,成了大驪蠻子的史官後,每寫一篇忠臣傳都要在桌上擺上一壺好酒,只會在夜間提筆,邊寫邊飲酒,經常在三更半夜高呼壯哉,每寫一篇佞臣傳,皆在白天,說是要讓這些亂臣賊子曝曬在青天白日之下,然後此人都會嘔血,吐在空杯中,最後聚攏成了一壇悔恨酒,所以既不是懸梁,也不是鴆殺,是鬱鬱而終。

  芙蕖國的鄰國有一座仙家渡口,而且專門有一條航線,直達龍宮小洞天,渡船路線會經過大瀆沿途絕大多數山水形勝,而且多有停留,以便乘客遊山玩水,探幽訪勝,這其實本身就是一條遊覽路線,仙家財物的來往買賣,反而其次。如果沒有崇玄署雲霄宮和楊凝性的那層關係,龍宮洞天是必須要去的,陳平安都會走一趟這座生財有道的著名洞天。

  龍宮洞天是三家持有,除了大源王朝崇玄署楊家之外,女子劍仙酈采的浮萍劍湖,也是其一。

  照理說,浮萍劍湖就是他陳平安遊歷龍宮洞天的一張重要護身符,肯定可以免去許多意外。

  但是交情一事香火一物,能省則省,按照家鄉小鎮風俗,像那年夜飯與正月初一的酒菜,餘著更好。

  許多一般朋友的人情往來,必須得有,前提是你隨時隨地就還得上。

  陳平安不覺得自己如今可以還給披麻宗竺泉、或是浮萍劍湖酈采幫忙後的人情。

  至於齊景龍,是例外。

  與他客氣做什麼?

  這不是瞧不起這位陸地蛟龍交朋友的眼光嘛。

  陳平安無風無浪地離開了鹿韭郡城,背負劍仙,手持青竹杖,跋山涉水,緩緩而行,去往鄰國。

  最終沒有機會,碰到那位自稱魯敦的本郡讀書人。

  人生往往如此,碰到了,分別了,再也不見了。

  沒有那些讓人覺得哪怕物是人非,也有故事留心頭。

  陳平安走在修行路上。

  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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