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零八章 好人小姑娘
槐黃國是北地小國,不毛之地,朝野上下,都窮,以至於君王都沒辦法派遣官員按時祭祀五岳神祇,所以就有了禮、戶兩部部官員不上山的說法。
可能是朝廷不夠禮敬五岳山主的關係,加上地方祠廟稀疏,香火不盛,槐黃國市井鄉野常有妖魔作祟,故而常有別國真人、高僧遊歷山水,救民於水火。只不過這些在地方上頗為吃相的高人,從來走不進槐黃國的真正權貴門庭,後來乾脆就直接繞開京城,省得碰一鼻子灰。
這天槐黃國與南邊銀屏國接壤的邊境關隘,有一位頭戴斗笠的白衣書生,遞交了通關文牒,進了邊城,逛蕩了一圈,在一處集市天橋,坐在竹箱上,啃著剛買來的蔥花餅,與當地百姓和一些生意做得不大的行腳商賈,聽那說書先生講述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說書先生上了歲數,古稀之年,不曾想中氣卻足,扯開嗓門能震天響,正唾沫四濺,說那步搖郡先前出現了一頭絕頂凶悍的大妖,盤踞山頭,一到夜晚就化作黑煙潛入郡城,專門擄掠黃花閨女,官府根本無法阻攔,結果被一位郡守老爺邀請而來的老真人設壇做法,引來雷法,只見那原本月明星稀的深夜時分,突然暴雨雷鳴,大妖隱匿瘴氣橫生的那處山頭,啪嘰一下,就有一道雷電砸入了深山,事後有膽大樵夫循著動靜入山一看,竟是一條粗如水井的大蛇給大雷活活劈死了,只是可惜了那些黃花閨女,山坳當中,骷髏遍地,白骨嶙嶙,瞧模樣,應該都是那些不幸女子。
聽者人人倒抽一口口冷氣,毛髮悚立,背脊發涼。
那個身穿雪白長袍的遊學書生,亦是跟著旁人一驚一乍。
叮叮咚咚,有聽衆上前帶頭給了賞錢,後邊有人陸陸續續掏腰包,丟了些銅錢在大白碗裡,說書先生瞥了眼碗裡的收成,撫鬚一笑,夠買兩壺酒了。
最後說書先生又講了玉笏郡亦有妖魔作怪,無法無天,只可惜此郡的太守老爺是個守財奴,既無人脈關係,又不願重金聘請真人、仙師下山降妖,玉笏郡百姓實在可憐,被糾纏得雞飛狗跳,所幸作祟妖魔雖然肆無忌憚,好在道行不高,遠遠不如那條被天雷劈殺的步搖郡蛇妖,不然真是人間慘事。
老百姓喜歡的是熱鬧,便有漢子詢問那玉笏郡妖魔到底是何方神聖,說書先生便娓娓道來,說郡城有白衣吊死鬼,喜好嚇唬更夫,深夜敲人門扉,使得郡城夜間無人膽敢出門,還有荒塚狐兔出沒,經常有妖冶婦人花枝招展,喜好勾引男子,汲取精元。又有一夥凶煞厲鬼趕跑了寺廟僧人,鳩占鵲巢,還有渡口綠衣少女,以河水為宅,興風作浪。
有人便不信,說銀屏國與咱們槐黃國,一向安穩,已經好幾百年不見精怪妖邪,怎的如今一股腦冒出來,該不會是吃飽了撐著的傢伙,故意裝神弄鬼騙人錢財吧。說書先生吹鬍子瞪眼睛,說自己便親眼見著了那步搖郡蛇妖屍體,與那渡口綠衣水鬼的慘白面容。
聽衆嗤笑不已,皆是不信。
古稀老人環視一圈,最後看著那個剛吃完蔥油餅的白衣書生,伸手一指,「這位外鄉遠遊的讀書人,定然讀書多,見識廣,你們問問他,世間到底有無鬼魅精怪。讀書人,哪怕你不曾親眼見過,聽說過的也作數嘛。」
衆人齊齊望向那個戴斗笠的年輕人,那人搖頭道:「不曾見過,也不曾聽過。」
噓聲四起。
說書先生一看不妙,趕忙收起那只大白碗,收攤了收攤了。他娘的讀書人都沒一個好東西,不捧個錢場也就罷了,捧個人場都不會,一看就是個沒半點希望金榜題名的。
攤子一收,聽衆看客也就散去。
說書先生狠狠瞪了眼那負笈遊學的外鄉書生。
陳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背好竹箱,那把劍仙與養劍葫和玉竹扇,先前都已放入了竹箱,手中就只有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這一路行來,行山杖已經煉化完畢,同時在袖子裡藏了幾張普通材質的黃紙符籙,都是陽氣挑燈符、滌塵符和破障符這些《丹書真跡》上的尋常入門符籙。
陳平安走到老人身邊,「老先生,我請你喝酒,要不要喝。」
說書先生斜眼看他,瞅著手無縛雞之力,不像是什麼打家劫舍的歹人,只是江湖路不好走,天曉得路上哪個瞧著水極淺的小水坑,就要讓人崴腳,所以哪怕實在嘴饞,也是强行咽了口唾沫,笑著拒絕道:「不用不用,這位公子的好意心領了,我還要趕路,過關去往銀屏國謀生,城中這邊的客棧收錢如殺豬,露宿街頭還要惹來麻煩,不如過了關去,睡在荒郊野嶺,天不管地不管的。」
陳平安惋惜道:「好吧,那我就不挽留老先生了,我就當省了一壺碧山樓的蠅拂酒。」
古稀老人眼睛一亮,肚子裡的酒蟲兒開始造反,立即變了嘴臉,抬頭看了眼天色,哈哈笑道:「看著天色,為時尚早,不著急不著急,且讓銀屏國那邊的孔方兄們再等片刻,公子盛情款待,我就不拒絕了,走,去碧山樓,這蠅拂酒還未嘗過呢,托公子的福,好好喝上一壺。」
陳平安點頭笑道:「老先生不喊上徒弟一起?」
老人悻悻然,轉頭一招手,將那個率先丟錢入碗的傢伙喊來身邊,低聲道:「公子好眼力。」
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樓,三人在殷勤夥計的帶路下,在二樓落座,陳平安要了一桌子菜,三壺蠅拂酒,老人等到三壺酒上桌,這才默默將那書生放在自己弟子身邊的那壺蠅拂酒,默默放在了自己眼前,微笑道:「方才忘了與公子說一聲,我這徒弟不會喝酒,公子破費了,破費了啊。」
陳平安恍然道:「那我這就讓店小二撤了這多餘的蠅拂酒,二兩銀子呢。」
老人趕忙用手臂環住兩壺酒,「公子別介啊,哪有好酒上桌還撤走的道理,這不是讓美人解衣上榻再滾蛋嘛,大煞風景,豈可如此。」
陳平安揭開泥封,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問道:「老先生該不會是夢粱國人氏吧?」
老人搖頭道:「老夫來自最西邊的青精國,自二十六歲起就開始當這說書先生,十數國走過大半,夢粱國去過一趟,好一處人間難再有的世外桃源,我想著以後養老之地,就選夢粱國了,反正家鄉早已無親無故,了無牽掛,若是徒弟爭氣,掙得著真金白銀,等我閉眼後,倒是可以葬在家鄉那邊。」
陳平安笑道:「那就只管喝酒。」
陳平安只看得出眼前這位說書先生,是一位三境練氣士,但這就意味著眼前老人,要麼真是雲遊四方的下五境修士,要麼修為境界就會遠遠高出葉酣、范巍然這兩位紙糊金丹。在這十數國版圖上,除了兩位幕後主使,葉酣和范巍然就已是當之無愧的「山巔」修士。
先前有一天,十數國邊境靈氣漣漪震動不已,如春雷生發,使得陳平安心生感應,立即御劍升空,只見一條綿延極長的金色長線在大地上驟然顯現,然後如灰燼燒毀,應該是其中一位大修士撤去了圈地為牢的神通禁制,多半是夢粱國那位得了隨駕城異寶的幕後人,至於另外一個暫時只知名叫夏真的大修士,至今不曾露面,來找自己的麻煩,照理來說,這很不對勁,范巍然的寶峒仙境,葉酣的黃鉞城,以雙方勢力為首的所有山頭,極有可能都是此人飼養的籠中鳥、池中魚,如此之大的折損,毫無動靜,又有兩種可能,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夏真如今就在某地等著自己,要麼……就是姜尚真在隨駕城現身之前,已經偷偷收拾了爛攤子,夏真或者已死,或者僥倖脫險,卻元氣大傷,無力再對自己給予致命一擊。
如果眼前這位說書先生,真是那位專程跑來見自己一面的夢粱國高人,陳平安懶得與他言語機鋒搗漿糊,卷起袖子廝殺一場便是。
老人笑道:「怎的,公子在夢粱國有熟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還是那牽腸掛肚的親朋好友?若是後者,等我走完了銀屏國,將來與傻徒弟一起遊歷夢粱國,可以幫公子捎話一二,就是……」
老人笑嘻嘻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拈動。
陳平安搖頭道:「無深仇無大怨,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仰慕一位夢粱國高人的通天手段,縝密無錯,很想要誠心誠意請他喝一壺酒,反正如今大局已定,就像棋局複盤,這位高人當年先手,力極大,中盤沉穩,收官時又下了那麼多妙手,竟然無人領會,幫著喝彩幾聲,就像老先生你說故事,若是全場寂靜,鴉雀無聲,即便最後得了一大碗銅錢,豈不還是一樁不小的憾事?」
老人喝了口酒,「雖然不知道公子在說什麼,但是聽上去是這麼個理兒。那咱們就走一個?」
陳平安拿起酒碗,與老人碰了一下,各自飲酒。
不唯有與意氣相投之人痛飲醇酒,才有滋味。
刀光劍影之中,與蠅營狗苟、互視仇寇之輩勾心鬥角,酒桌杯碗中殺氣流轉,亦是修行。
至於這座北地小國槐黃國如今的新鮮異象,妖魔驟然增多,也與靈氣如洪,從外邊倒灌流入十數國版圖有關,沒了那座震懾萬物的雷池存在,自然雀躍,如驚蟄過後,蛇蟲皆蠢蠢欲動,破土而出。
只不過陳平安對於夢粱國高人與名為夏真的幕後修士,暫時不打算撕破臉,金丹之上,元嬰還好說,打不過還可以跑,可只要有一位玉璞境,都不用兩人皆是,對於自己就是天大的麻煩,陳平安沒有任何天時地利人和,對方真要不計代價擊殺自己,就北俱蘆洲修士的脾氣,那是絕對不會有半點猶豫的。在這劍仙排外的北俱蘆洲,有背景有靠山的外鄉修士,暴斃的可不只有一兩個。
不然的話,這些如潮水倒灌江河上游的靈氣,陳平安心狠一點,大可以用那聖人玉牌收入囊中,只不過跨洲使用這枚在書簡湖能夠讓劉老成心生忌憚的玉牌,在俱蘆洲取出使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會很犯忌,說不定就要惹來一洲書院的反感和問責。
兩個幕後人,相較於夏真,陳平安更忌憚那個與夢粱國有牽連的大修士,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根本無需那人自己出手,不過是派遣了兩名手下,就獲得了那件隨駕城重寶,到最後如果不是自己在蒼筠湖龍宮破陣而入,那名在夢梁峰練氣士中故意當孫子的金身境武夫,肯定還會繼續隱藏下去。
看到一個杜俞,就會大致知道鬼斧宮的狀況,見著芍溪渠主和藻渠夫人,就會大致清楚蒼筠湖的風土人情。見晏清而知寶峒仙境大概,見何露而知黃鉞城作風,都是此理,當然會有誤差,但是只要相處越久,看到修士越多,距離事實和真相就越來越近,那個萬一,就會隨之越來越小。有些時候,還能夠見一而知全貌,是說那隨駕城城隍爺,范巍然和葉酣,因為他們都是一家之主,家風如何,往往由他們來決定。
一個往上看,一個往下看,兩者相加,如同一條脈絡的首尾兩端,一旦被人拎起兩頭,任你伏線千里,也難逃法眼。
世道複雜,想要活得越來越輕鬆,要麼被子蒙頭,我只活我自己,吃苦享福都認命,要麼就只能多看多想。後者卻要勞心勞力,一山總比一山高,即便是坐鎮小天地的各方聖人、如同當那老天爺的,只要哪天走出了自家的小天地,一樣束手束腳,寄人籬下,仍然需要放眼去看世間衆多脈絡、繁瑣規矩。
講道理,未必有用。
懂規矩,絕非壞事。
湖君殷侯講不講理?可是人家卻懂得去找出他人的規矩,抓住了陳平安的行事脈絡,所以蒼筠湖上,黑雲密布籠罩轄境,陳平安就不敢殺他,怕一湖三河兩渠皆洪水泛濫,殃及無辜百姓無數。龍宮之內,他半點不比葉酣范巍然更少該死,可他主動承諾未來願意庇護轄境蒼生,修補山水氣運,將功補過,所以白衣劍仙的一拳一劍都沒落在他頭上。
隨後說書先生與他徒弟,狼吞虎咽,大快朵頤。
陳平安只是緩緩喝著碗中酒,始終沒有動筷子。
說書先生打了個飽嗝,笑呵呵道:「公子一筷子都不動,只是喝酒,是半點不餓?」
陳平安笑道:「確實不餓,何況這頓飯菜,我覺得就該是老先生的。」
老人無奈道:「公子言語,怎的如禿驢說禪一般,教人摸不著頭腦。」
陳平安問道:「老先生何時過關去往銀屏國?」
老人笑道:「這就要走了,吃飽喝足。對了,我學了些相術,公子請我吃了這麼一頓,不如替公子算一卦?公子放心,不收錢。」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有勞老先生。」
老人從袖中摸出幾顆先前得手的銅錢,隨手往桌上一丟,拈鬚沉吟,沉默無語。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老人輕輕以手指挪動桌上銅錢,皺眉道:「公子心善,是福緣深厚之人,但是也要切忌,有福之人不落無福之地,老話從來不是空口無憑,聽者莫做道頭籠統語。我看公子此次北游槐黃國,處處可去,唯獨前邊百餘里的髻鬟山,去不得,於公子而言,那便是一處無福之地。去了未必有多大的凶險,可若是真遇上了擋路邪祟,節外生枝,終究不美。」
陳平安笑道:「好,那我就聽老先生的,繞行髻鬟山。」
老人抬頭笑道:「公子真信?」
陳平安笑道:「老人說老話,豈可不信,反正遊歷槐黃國,繞路多走幾步路,又不算什麼。」
老人起身贊嘆道:「那我就不叨擾公子了,先行離去,速速出關,算卦一事,泄露天機,總是令人忐忑。」
陳平安點點頭,「我將這壺酒喝完,也要繞路北上,不會去那髻鬟山自找霉頭。」
老人帶著木訥徒弟一起離開碧山樓。
陳平安喝完了那壺本地特産的蠅拂酒,下樓去結帳的時候,楞了一下,然後笑著搖頭,連酒帶菜給了足足二十兩銀子,原來那說書先生下樓的時候,偷偷帶走了兩壺碧山樓鎮店之寶的二十年陳釀,說是樓上坐著的朋友幫他結帳。陳平安也不太上心,因為此人身份已經不用多猜了,省去一樁心事,不用分心耽擱修行,多掏十幾兩銀子,還是很划算的。
最後陳平安真的就繞過了那座髻鬟山,山中多疊瀑,本是一處想要去瀏覽的山水形勝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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髻鬟山中。
一座供人歇腳的半山行亭中。
一位腰間纏繞青玉帶的年輕男子,臉色鐵青,身邊是葉酣、范巍然與一位寶峒仙境的二祖婦人。
正是僥倖逃過一死的夏真。
夏真怒吼道:「老東西,你為何壞我大事?!我都已經明確告訴你,已經寄信給中部那位大劍仙,此人是姜尚真的同夥,哪怕姜尚真躲在暗處,一樣要心驚膽戰,畏畏縮縮!你這次嚇跑了魚餌,一旦大劍仙動怒,你真當自己已經煉化了先天劍丸,躋身上五境?!你是蠢嗎?我已經立誓,那把半仙兵歸你,我只求他身上其餘物件,你還不滿足?!非要我們雙方都一無所獲才開心?」
遠處一座山頭,一位儒衫老者微微一笑,一位說書先生和神色木訥的青壯漢子,出現在他身側,然後身形重疊,變作一人。
應該是陽神真身與陰神出竅一起遠遊的仙家手段。
老者笑道:「別用這些虛頭巴腦的言語嚇唬我,就那位大劍仙的脾氣,便是收到了密信,也不屑如此行事,還釣魚,你真當是我們在這十數國的小打小鬧嗎,需要如此費勁?」
老者正是夢粱國國師,他雙指掐住一把傳訊飛劍,輕輕將其崩碎,「更何況,那位大劍仙也未曾收到你的密信。」
夏真臉色陰沉,驀然怒極反笑,「你這是打算跟我夏真結下死仇?!」
老國師微笑道:「這十數國版圖疆域,如今靈氣增長不少,是一處不好也不壞的地方,你我多年鄰居,你夏真是出了名的難纏,雖說如今傷及大道根本,可我依舊殺你不成,你殺我更難,咱倆比的就是誰先躋身上五境,所以我為何要眼睜睜看著你傳信中部那位大劍仙的仙家府邸,萬一大劍仙真恨極了姜尚真,捨得放低身架,對一位小劍修出手,到時候你傍上了這麼一條大腿,給人家記住你這份情誼,我將來便是躋身了玉璞境,還怎麼好意思跟你爭搶這十數國地盤?夏真,可惜嘍,你氣急敗壞,放緩了鯨吞邊境靈氣的速度,也要在這髻鬟山帶著三條走狗,足足耗費兩旬光陰,精心布置的移山陣,到頭來似乎沒機會派上用場了?」
夏真冷笑道:「你不是在嗎?」
老者故作恍然,「也對,就是不知道我這小煉的劍丸胚子,對上你這座移山陣,誰的殺力更强,威力更大。你我之間,遲早有一場廝殺,提前了,倒也省事。如今可不是當年,你强我弱,風水輪流,你夏真這點形勢都看不清?」
這位夢粱國國師笑著搖搖頭,「不過真不是我瞧不起你夏真,這座符陣,確實能夠傷了他,卻未必能夠困住他的。我這是幫你懸崖勒馬,你夏真不該如此好心當作驢肝肺,靠著一封不知道會不會泥牛入海的密信,就敢與那姜尚真玩什麼玉石俱焚的伎倆。這數百年間的消息,為了防止被你抓到蛛絲馬跡,消息阻塞,我是不如你靈通,可是以前的一些陳年舊事,我可比你夏真知道更多。你若是將密信寄往北方那位大劍仙,我是不會攔截這把飛劍的。」
老人忍住笑意,望向那夏真,眼神中滿是譏諷和憐憫,「因為那是一位男子劍仙,他心愛獨女被姜尚真禍害,耽誤了大道,殺姜尚真,自然不遺餘力,可你寄信的這位,是女子啊,看來你是不太清楚,她與姜尚真當年的恩怨情仇,她怨恨的,可不是外界傳聞那般她後悔自己的痴心姜尚真,而是痛恨此人的移情別戀,到處沾花惹草,真要見著了面,給那姜尚真那張嘴瞎扯幾句,灌了迷魂湯之後,到時候真不怕被那女劍仙反過來,打賞你我一人一劍?所以說你夏真,真算不得什麼好的盟友,若是那年輕人道行高一些,與我們同是元嬰,我說不得就要與他聯手,將你打殺了事。至於現在,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也不與你拼殺,消耗道行,你慢慢汲取靈氣恢復便是,一步慢步步慢,按照我那當年的推演之術,你的元嬰瓶頸,本就會比我晚上一甲子到來。現在看來,你其實還是道心不穩,到了你我這般境界,若是還處處以當年占盡便宜的野修風格行事,是要吃大苦頭的。」
夏真所立行亭,頓時化作齏粉,葉酣、范巍然和寶峒仙境二祖,都紛紛被迫掠出,御風懸停,一個個臉色驚慌。
老者視而不見,「你我好歹結盟共事一場,我在夢粱國隱姓埋名,雖說確實一開始是有所圖謀,可是人間紅塵歷練一遭,確實裨益道心,所以能夠處處壓壓你一頭,總是比你賺得更多,你真以為只是算計而已?非也,是我早於你夏真,抓住了元嬰合道的一絲契機是也。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豈會故意留下後患,無非是看得比你我更遠,算好了有今天這一遭罷了,你不怕?我是怕的,因為這是陽謀,我願意自己入甕,壞你好事,為我未來開宗立派囊括十數國版圖而出手。對你夏真而言,自然是陰謀,一樁接一樁,次次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甚至猜測,這把被我截獲的傳信飛劍,是那姜尚真故意留給我的。」
夏真收斂那股氣勢,微笑道:「壞我大事,還要亂我心境,你這老賊打得一副好算盤。」
老人感慨道:「夏真,真真假假,好好壞壞,不管我初衷為何,真心假意,按照先前約定,我不會刻意攔阻你汲取天地靈氣,只不過,我已經先行一步,不,應該是兩步了。所以將來我破境躋身上五境之時,我再給你一個選擇,是逃離此地,繼續當個居無定所的山澤野修,還是做我宗門的首席供奉,你我再無需為這點山水地盤,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爭?若是能夠一門兩玉璞,榮辱與共,戚戚相關,你我皆是被人唾棄的野修出身,何嘗不是北俱蘆洲的一樁千古美談?」
夏真默不作聲,仰頭凝視著那位站在山巔的儒衫老者。
最後夏真笑問道:「你是一開始就有這麼大的胃口,想要拉攏我當你的宗門供奉?」
老人搖頭道:「上五境之下,任你是世人所謂的陸地地仙,依舊人人隨波逐流,我是得了功德異寶之後,如今心境趨於圓滿,才有如此胸襟眼界,故而姜尚真將你打傷之後,才毫無痛打落水狗的念頭,不然我既然截獲了飛劍,豈會眼睜睜看著你在這髻鬟山盤桓不去?以傷換傷,也要斬草除根,哪個野修不會?」
夏真雙手按住那條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傳訊飛劍,不止一把?你截獲那把,只是障眼法?是我故意讓你抓到手的?你不如算一算,從那姜尚真離開隨駕城南返之時,與我出現在髻鬟山的時日,是不是我夏真算好了他與北方劍仙有望一起現身。」
老人嘆息一聲,「言盡於此,你要賭,就隨你,你夏真反正已經賭紅了眼的,多說無益。」
夏真獰笑道:「對,我現在已經賭紅了眼,你再在這裡站著說話不腰疼,可別怪我拼著再次受傷,也要讓你慢些煉化劍丸!」
老人擺擺手,「罷了,就當我未來宗門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
夏真大袖一揮,厲色道:「老狗滾蛋,見你就煩!」
老人一笑置之,身形消散。
夏真站在行亭廢墟當中,如牢籠困獸,繞圈而走,然後雙手揮動,髻鬟山在內的十數座大小山峰,如山根被刀切一般,懸空升起,被夏真駕馭搬山陣法,山尖指地,倒立懸停,然後紛紛砸地,每一次轟砸在附近山水間,都驚起遮天蔽日的灰塵,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勢,都已是介於金丹與元嬰之間的驚人殺力,只可惜這搬山符陣是死物,耗時太久,而且挪不走,那個活該千刀萬剮的年輕劍仙給老王八蛋打草驚蛇,不走入髻鬟山地界,氣勢恢宏的大手筆搬山陣,就成了一個笑話和擺設,便被夏真拿來發泄滿腔怒火。
方圓千里之內,都感到了一陣陣地牛翻背的驚人動靜。
看得葉酣三人心弦緊綳。
夏真最後就要將腳下的這座髻鬟山一並拔斷山根,駕馭到雲海之中再高高砸落。
只是夏真皺了皺眉頭。
山脊道路上,走下來兩人,準確說是三人。
一對道侶模樣的男女,並肩而立,有說有笑,女子還手捧繈褓嬰孩,眼神溫柔。
女子腰間懸掛一把極其纖長的雪白長劍。
夏真已經頭皮麻煩。
至於那男子,更是讓夏真背脊發涼。
那男人抱怨道:「嘛呢嘛呢,吵到了我和酈姐姐的孩子,又要好一陣做鬼臉逗樂才能消停。」
夏真這一次是真絕望了。
那個被男人昵稱為酈姐姐的女子。
如果真是自己猜測的那位,今天就是拼了命都別想逃走了。
北俱蘆洲中部有女子劍仙名酈采。
本命飛劍名雪花。
佩劍名為霜蛟。
是未曾一起去往倒懸山、如今還留在北俱蘆洲的劍仙之一。
為表敬意,於是劍仙就成了大劍仙。
聽著很牽强。
可是那份殺力,是實打實的。
每一位北俱蘆洲的上五境劍仙,都沒有半點水分,玉璞境的修士,例如瓊林宗那位,哪怕元嬰劍修都不太稀罕去挑釁,打贏了都嫌棄丟人。可若是有新劍修躋身了玉璞境,幾乎都要與其他劍仙拼殺幾場,死了,自然是運道不濟,本事不高還敢當出頭鳥,擔不起劍仙頭銜,死了拉倒。可若是能夠不死,便有資格一起屹立於北俱蘆洲大地之上。
夏真一咬牙,面朝山路,行禮道:「見過酈大劍仙,見過姜前輩。」
那姜尚真嬉皮笑臉,「呦,這會兒知道喊我前輩啦。」
那女子皺眉道:「如果不是看你還算識趣,知道飛劍寄信通知我的份上,你這會兒已經死了。你這野修,懂不懂禮數,順序換一下。」
夏真差點當場腦瓜子炸裂開來,顫聲道:「見過姜前輩,見過酈大劍仙!」
姜尚真拍了拍女子劍仙的骼膊,「別這樣,姜郎是什麼樣的人,酈姐姐還不清楚?從來不介意這些虛禮的。」
女子冷哼道:「你的賬,等會兒再算。去不去書簡湖幫你抖摟威風,我可沒答應你。」
姜尚真神色自若,彎下腰,掀起繈褓一角,柔聲笑道:「小妮兒,你剛認的娘親生氣嘍,快點長大,學會了說話後,好幫著爹求情。」
女子嘴角翹起又壓下。
可憐夏真都快要瘋了。
姜尚真轉過頭,望向那夏真,「你啊,像我當年,會打能跑,難能可貴,所以我才留你半條狗命,想著只要我見過了酈姐姐,攜手南下的時候,你能夠安生一點,我就不與你太多計較,沒奈何你跑路本事有我當年一半,可是腦子嘛,就漿糊了,那夢粱國國師與你說了那麼多實誠話,句句當你是他親生兒子來說,你倒好,是半句都聽不進去,我姜尚真當年在你們北俱蘆洲,見多了一心求死、然後給我幫他們達成心願的山上人,但是你這樣變著花樣求死的,還真不常見。」
夏真沉聲道:「懇請姜前輩再給我一次機會,最後一次!」
姜尚真笑道:「北方那位大劍仙,是真給你偷偷勾引來了,只不過我們夫妻同心,共同禦敵,好不容易才打退了去,中部那條大瀆附近,被劈砍出一條巨大河床和一個大窟窿,如今應該都已經白白多出了一座大湖,你說好玩不好玩?真是難為他了,一位劍仙,就為了殺我姜尚真,還要拗著性子去藏頭藏尾,虧得酈姐姐熟悉他的一身劍意,不然我姜尚真不留條骼膊留條腿什麼的在你們北俱蘆洲,那劍仙就該自己拿豆腐塊撞死了。險之又險的那個險啊,你夏真,真是不消停的主,算我怕你了,行不行?夏真夏大爺,算我求你了,中不中?」
夏真再無任何猶豫,絕對無法善了!
砰然一聲。
從真身當中變幻出成百上千的夏真,或御風或狂奔或遁地,紛紛逃散。只要能遁其一,就可以活!這等代價極大的秘法,即便會讓自己傷上加傷,可總好過被兩位上五境修士活活打得形神俱滅。
姜尚真驚訝道:「上回可不是這樣的跑路法子,好傢伙,真不愧是這幫螻蟻眼中的仙人,嚇死我了。」
姜尚真身邊那位女子劍仙,扯了扯嘴角,手心抵住佩劍的劍柄,輕輕一聲顫鳴過後,劍未出鞘。
髻鬟山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有一條條雪白劍氣滾滾而來,或筆直或蜿蜒或飄蕩。
剎那之間,就天地寂靜了。
姜尚真伸出一手,抓住一顆金丹與一個米粒大小的小人兒,收入袖中乾坤小天地,再一抓,將地上那條萎靡不振的犄角青蛇一並收入袖中,懊惱道:「煩死了,又讓老子掙錢得寶!」
女子劍仙酈采瞪了他一眼。
姜尚真朝她懷中那繈褓中的孩子,輕輕喊了幾聲剛取的閨名,微笑道:「無妨無妨,就給這小妮兒當未來嫁妝了。」
酈采瞧著那邊三人有些礙眼,便有些不耐煩,問道:「這三隻井底之蛙怎麼說?」
姜尚真斜看三人。
那三位已經在空中懸停跪地。
夏真可是他們心中的山巔仙人。
就這麼眨眼功夫便身死道消了?
姜尚真動作輕柔,幫著女子拍了拍一隻袖子,「不如就算了吧?當著咱們閨女的面兒呢……」
言語之中,一枚柳葉瞬間接連穿過葉酣、范巍然兩人眉心,最終沒入姜尚真身體中,他笑道:「反正小妮兒在睡覺,瞧不見。」
兩具金丹修士的屍體墜入髻鬟山的山腳。
姜尚真看都不看一眼。
就他們身上那點破爛家當,值得我姜尚真彎腰伸手?耽誤我掙大錢?
只剩下最後一位寶峒仙境的二祖,是位婦人模樣的龍門境修士,依舊身軀顫抖,伏地不起。
兩人開始御風南下。
酈采見怪不怪,根本沒有絲毫訝異。
當年如果不是身邊這個嘴花花的男人,自己早在金丹瓶頸那個關口上,就已經死了。
那一次姜尚真丟了半條命。
這是姜尚真在北俱蘆洲之行,寥寥無幾的賠本買賣之一。
但是她卻至今都不知道他為何要如此做。
他當年喜歡自己,自然是真,但是與他喜歡其她漂亮女子一般而已,興許稍稍多出一點半點,可絕對不該如此為她拼命才對。
她這麼多年來,一直很想要知道答案,甚至還專門跑了一趟桐葉洲,只是那次沒能遇到姜尚真,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說姜尚真去了雲窟福地,暫時不會返回,老宗主還幫著她駡了一通姜尚真,說這種負情薄幸的王八蛋,就該死在雲窟福地裡邊,酈姑娘多瞧他一眼都髒了眼睛,活該福地大亂,差點在裡邊死翹翹了……不過酈采也知道,老宗主還是向著姜尚真的,拐彎抹角說了許多關於自己的事情,顯然是希望自己不要對姜尚真死心。
但是直到與姜尚真重逢後,這位如今已是北俱蘆洲中部女子劍仙的酈采,反而不想知道答案了。
酈采轉頭望了一眼,問道:「你不去打聲招呼?」
姜尚真搖頭道:「跟賀小涼實在是牽扯太多,加上你在我身邊,我是外鄉人,不怕麻煩,可你是這邊修士,我總不能連累你。」
酈采微微一笑。
她突然皺眉問道:「那隨駕城天劫,我看雲海餘韻,弱一些的元嬰都是天大麻煩事,到底是怎麼擋下來的。」
姜尚真笑道:「還能如何,拼命而已。心誠則靈,偶爾還是要信一信的。人算不如天算,地理不如天理,至理也。那個假扮夢粱國國師的,到底是抓到了一點皮毛,元嬰境窺天,殊為不易,所以自然要比夏真前途廣大。」
酈采點點頭,深以為然。
姜尚真突然說道:「聽說你收了個極好的女弟子?如今還有望躋身下一屆十人之列。」
酈采臉色古怪。
姜尚真白眼道:「擔心我作甚,兔子不吃窩邊草,一家山頭只喜歡一個,這是我姜尚真行走山上快如風、千年不倒穩如松的宗旨所在!」
酈采臉若冰霜,追問道:「那你問這個作甚?」
姜尚真笑道:「我這不是怕她重蹈覆轍嘛,弟子學師父,喜歡上一個千金難換的好男兒。」
酈采搖搖頭,「我那弟子,道心之堅定,猶勝我當年,這輩子都不會喜歡誰的。好女怕纏郎這一套,在我弟子身上,行不通。」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錯了,我是怕她纏上我那好人兄弟。」
酈采嗤笑不已。
姜尚真嬉皮笑臉道:「酈姐姐,那咱們賭一賭,如果我輸了,我便任憑發落,可若是酈姐姐你輸了,就在書簡湖當我新宗門的掛名供奉?」
酈采點頭道:「可以!」
姜尚真神色古怪,「我這賭術賭運,酈姐姐當年是親身領教過的,為何這次如此爽快?」
酈采微笑道:「我那弟子需要閉關三十年,那個年輕人,能在北俱蘆洲逛蕩三十年?」
姜尚真伸手抓住女子劍仙的袖子,「好姐姐,就饒了我這回吧?」
酈采神色落寞,問道:「就不能只喜歡一人嗎?」
姜尚真微笑道:「等哪天酈姐姐比我高出一境再說。」
酈采嘆息一聲,以心劍斬斷些許漣漪,與姜尚真一起去往骸骨灘,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寶瓶洲。
據說身邊這個王八蛋,要去大驪龍泉郡一個叫落魄山的地方,以元嬰境周肥的身份,求一個記名供奉的名頭。
聽他的語氣,好像還未必能夠成事。
酈采轉頭看了一眼沉靜想事的姜尚真。
笑起來與人言語,欠揍。
不笑之時,便很認真。
可惜這麼一個人,據說他一輩子唯一無法釋懷的女子,竟然是山下的尋常女子,並且還從未染指,就只是目送她嫁人生子,紅顔老去,白髮蒼蒼,無災無殃安詳離世。
酈采猶豫了一下,「姜尚真,如果你今天再遇上同樣的女子,還會如此喜歡嗎?」
姜尚真搖頭道:「自然不會了。」
酈采有些疑惑不解。
姜尚真緩緩道:「人生初見,山野見少女婀娜,登高見山河壯闊,仰頭見仙人騰雲,御風見日月懸空,與以後見多了類似畫面,是決然不同的風景。不一定是初見之人事一定有多美,但是那份感覺,縈繞心扉,千百年再難忘記。」
姜尚真又笑了,轉過頭,「就像當年我初次見到酈姐姐,鏟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酈采羞惱道:「閉上你的狗嘴!」
姜尚真柔聲道:「娘子莫嬌羞,夫君心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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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黃國玉笏郡。
郡城城門那邊貼了不少官府和有錢人家的告示,都是些請高人去往家中做法的內容,末尾大多是必有重金犒賞的言語,至於具體是多少銀子,隻字不提。
陳平安在牆下仔細看遍那些告示,看樣子,郡城內外是挺亂的。
在郡城添置了一些乾糧物件,陳平安當晚在客棧落腳,夜幕中,坐在屋脊上悄悄喝酒。
果然郡城深夜大街上,有一抹雪白身影四處飛掠,吐著舌頭,臉容扭曲,她雙腳離地,飄來蕩去,不過一身煞氣淺薄,只要是張貼有門神的家家戶戶,不管有無一點靈氣孕育,她都不去。如今郡城更夫換了兩位膽大包天的青壯男子,陽氣旺盛,衙門還特意給他們一筆賞錢,每天可以買酒兩壺,那白衣吊死女鬼幾次想要靠近他們,可只要靠近,就被那些無形陽氣一撞而退,幾次碰壁之後,她便悻悻然遠去,去一些貧寒市井人家抓撓柴門院牆,一些睡意深沉的,鼾聲如雷,是全然聽不見外邊的動靜,只有一些睡眠淺的,嚇得瑟瑟發抖,惹來她的咯咯而笑,愈發瘮人。
陳平安見那吊死鬼沒有真正入室害人,也就當沒看見。
躺在屋檐上,翹起二郎腿,取出摺扇輕輕晃動清風。
脈絡最怕拉長,兩端看不真切,一旦上達碧落下及黃泉,又有那前世來生,高低、前後皆不定。
更怕一條線上枝丫交錯,岔出無數條細線,善惡模糊,相互交纏,一團亂麻。
尤其是當一條線被拉長,無非再就事論事,那麼看得越遠,就會越吃力。
就像那女鬼嚇人擾民,任何修道之人將其打殺,都不算錯,積攢陰德也有理,可若是再稍稍看遠些許,這玉笏郡城周邊的凡夫俗子,曉得了天地之間有鬼物,以後歹念一生,想要為惡之時,是不是要多掂量一下善惡有報、世道輪回這個說法?那女鬼游曳夜間,只要她未曾真正害人,到底該怎麼算對錯是非?又或者她當年為何上吊而死,能夠執念不散,淪為鬼物,又是遭了什麼冤屈?
陳平安閉上眼睛,一覺睡到天明。
如今修行,處處時時皆是,所以當下怎麼遊歷,走得快慢,都無所謂了。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出城的時候,看到一行四人大大咧咧揭下了一份官府榜文,看樣子竟然是要直接去找那撥竊據寺廟鬼物的麻煩。
陳平安有些疑惑,這四人,兩女兩男,穿著都不算鮮亮,不是裝窮,而是真不算有錢,年紀最大的,是個二境武夫修為的中年男子,那少年應該是他的徒弟,勉强算是一位純粹武夫,至於兩位女子,瞧著應該是姐妹,也是剛剛涉足修道之路的練氣士,氣府蘊含的靈氣淡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若說那位假扮說書先生的夢粱國大修士,能夠讓陳平安看出二境練氣士修為,卻偏偏心生警惕,其實還是氣象使然。
眼前這四位男女,就真的只是道行淺薄了。
對付那頭在郡城中飄蕩的白衣吊死女鬼,估計不難,但是城外那座寺廟,明擺著是鬼物成群的聲勢,並且膽敢霸占一座原本香火不錯的寺廟,將僧人全部驅逐,他們四人,應該很難對付才是,一個不小心,沒點壓箱底的保命手段,在那寺廟給包了餃子都說不定。
陳平安想了想,便沒有直接出城,聽他們四人自以為無人聽聞的竊竊私語,是一些先去城中店鋪購買黃紙多畫符籙、將身上那顆金錠研磨成金粉的瑣碎言語,一位兩頰被凍出兩坨紅暈的少女,還說最好是能夠與官府討要些定金,再通過郡守的公文,去城隍廟和文武廟那邊借來幾件香火熏陶的器物,咱們勝算更大,金鐸寺之行,就可以更加穩妥了。
少年有些埋怨,說為何不降服那些狐精兔魅,這筆官府和那大戶人家的總計兩筆賞錢,定然掙得輕鬆些,風險不大。
那個身材修長、中人之姿的年長女子,便與少年輕聲解釋說一旦被金鐸寺鬼魅知道他們的行蹤,只會嚴加戒備,就更難成功了。
陳平安聽他們交談的口氣,很鄭重其事,並無半點輕鬆,不像漢子揭下榜文時那麼英雄氣概。
陳平安便離開郡城,去往那座相距三十里路的城外金鐸寺。
然後在離著金鐸寺還有七八里的一處路邊行亭,在那邊歇腳等待,行亭外就是依山的溪水潺潺。
一直等到晌午時分,才等到那一行四人的身影。
陳平安不等他們靠近,就開始向金鐸寺行去。
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放緩腳步,好似文弱書生,吃力行路。
四人很快就跟上那位白衣書生,擦肩而過的時候,為首漢子手持一隻大香筒,他瞥了此人一眼,很快就收回視線,看似憨厚木訥的少年咧嘴笑了笑,那個讀書人也就跟他也笑了笑,少年就笑得更厲害了,哪怕已經轉過頭去,也沒立即合攏嘴。
那個年長女子皺了皺眉頭,但是沒有開口,她妹妹想要開口,卻被她抓住了袖子,示意妹妹別多事,少女便作罷,但是兩坨天然腮紅的少女走出去幾步後,仍是忍不住轉頭,笑問道:「你這個讀書人,是去金鐸寺燒香?你難道不知道整個玉笏郡百姓都不去了,你倒好,是為了搶頭香不成?」
那個讀書人抹了把額頭汗水,喘了口氣,笑道:「我是剛來玉笏郡,有朋友與金鐸寺僧人相熟,說是去那邊可以借宿讀書,既清淨,又不花銀子。」
少女正要說話,已經給她姐姐掐了一下骼膊,疼得她臉蛋皺起,轉頭低聲道:「姐,這大白天大日頭的,附近不會有寺廟鬼魅來刺探消息的。這讀書人若是跟著去了金鐸寺,到時候咱們與那些鬼物打起來,咱們到底救還是不救?不更為難?反正不救的話,便是殺了妖魔掙了銀子,我良心上還是過不去。我要與他知會一聲,要他莫要去白白送死了。讀書哪裡不好讀,非要往鬼窟裡闖,這傢伙也真是的,就他這麼糟糕的運氣,一看就沒金榜題名的好命。」
她姐姐嘆息一聲,用手指重重彈了一下少女額頭,「儘量少說話,攔下了讀書人,你就不許再任性了,這趟金鐸寺之行,都得聽我的!」
少女歡天喜地,放慢了腳步,與那讀書人並肩而行,與前邊三人越來越遠。
少女第一句話就很有靈氣了,「這位讀書人,可曾婚配,你覺得我姐姐長得咋樣?」
那負笈遊學的外鄉讀書人笑道:「姑娘就莫要說笑了。」
少女驀然而笑,「逗你玩呢。」
然後少女板著臉,「接下來就不是玩笑話了,那金鐸寺現在很危險,有一大幫凶鬼橫空出世,在暮色中趕跑了僧人,連一位會些佛法的方丈都死在了當場,還死了好些逃跑不及的僧人和香客,它們占著寺廟,可是真會吃人的,所以你就別去了,如今寺中一個光頭和尚也沒有。真不是我嚇唬你,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郡城那邊打聽打聽,如果我騙你,你不過是白跑一趟,可如果沒騙你,你豈不是要枉死他鄉?還怎麼考取功名,光耀門楣?」
那讀書人問道:「那你們怎麼去燒香?」
少女一跺腳道:「你就看不出我們是降妖除魔的能人異士?!」
讀書人楞了一下,大笑道:「世上哪來的妖魔鬼怪,姑娘莫誑我了。」
前邊女子和漢子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
少年更是扯了扯嘴角。
唯有腮紅討喜的少女有些急眼了,「我姐姐說你們讀書人犯倔,最難回頭,你再這麼不知輕重,我可就要一拳打暈你,然後將你丟在行亭那邊了,可這也是有危險的,萬一入夜時分,有那麼一兩頭鬼魅逃竄出來,給它們聞著了人味兒,你還是要死的,你這讀書讀傻了的呆頭鵝,趕緊走!」
讀書人傻乎乎道:「我這會兒餓壞了,囊中羞澀,真沒法子走一趟郡城來回,我等下就在金鐸寺外邊看一眼,如果真沒有半個香客僧人,我立即掉頭就走。」
少女哀嘆道:「我姐說了,那些道行高深的鬼物,可以運轉神通,煞氣遮天,黑雲避日,到時候你還怎麼跑?」
少女往前邊喊道:「姐,我還是把這個呆頭鵝先帶回郡城吧,大不了我跑得快些,一定趕在天黑之前到達金鐸寺。」
她姐姐怒色道:「時辰都是我們事先選好的,就是擔心寺中鬼物能夠白天現身,儘量多張貼一些符籙,一旦那撥惡煞凶鬼可以駕馭烏雲籠罩寺廟,少了你,我們怎麼辦,你是想要事後幫我們三人收屍不成?之前那次風波,你忘了?!」
少女悶悶不樂,哦了一聲,垂頭喪氣,對那讀書人說道:「讀書人,走吧,我們又不認識,不至於拿你尋樂子,故意騙你金鐸寺鬼魅出沒的。」
但是那個讀書人讓她氣得眼眶子淚花兒打轉,竟然執意說一定要到金鐸寺門口看一眼。
她就要伸手給他一拳,他好心當作驢肝肺,可她總不能就這麼眼睜睜看他去涉險送死。
不曾想那個書呆子竟然向後退了一步,「姑娘可別動手打人啊,君子動口不動手,若是給你打暈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時候給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賠我錢?」
少女轉過身,快步跟上姐姐,抬手使勁抹了把臉龐。
她覺得天底下怎麼有這麼昧良心的人。
她都快要傷心死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轉頭去看,那個傢伙還真跟著。
當她猶豫要不要來一記黑拳的時候,好傢伙,該聰明的時候不聰明、該笨的時候不笨,竟是站住了不往前走。
少女剛要駡他幾句,已經給姐姐抓住骼膊,「別胡鬧了!」
少女低下頭。
陳平安會心一笑。
看來是讓一個好人失望了。
他依舊緩緩跟在後邊,雙方距離越來越遠。
少女剛想要轉頭,卻被她姐姐怒斥道:「非要害死我們,你才開心對不對?你就不怕那人其實是惡煞幫凶的倀鬼?」
少女終於不再轉身。
低頭走路,一腳一個小石子。
她姐姐哀嘆一聲,「你這性子,遲早要吃大虧的。好心惡報的事情,我們這一路,見過的還好嗎?」
少女哦了一聲,不反駁。
遠處,白衣書生百無聊賴,將一顆顆石子以行山杖撥回原來位置,微笑道:「真是這樣嗎?」
臨近金鐸寺,少女偷偷轉頭,山路迂迴一彎又一彎,已經見不著那個讀書人的身影。
四人再前行一里路,視野豁然開朗,年輕女子神色凝重道:「到了。」
漢子點點頭。
只見那金鐸寺內淡淡的煞氣流轉不定,只是極為稀薄,風吹即散,女子疑惑道:「似乎不太對勁,昨夜我們遠眺寺廟,陰煞之氣,不該如此少。」
漢子思量片刻,說道:「這是好事,興許真是大日當空,逼得那些污穢鬼物只能遁地不出,正好讓我們師徒張貼符籙、撒糯米倒狗血,由你們布下陣法。到了黃昏時分,天有餘輝,再以雷霆手段將它們從地底打出來,這群陰物沒了天時地利,我們便穩妥了。」
年輕女子點點頭,轉頭對那個躍躍欲試的妹妹說道:「打起精神來,別掉以輕心,陰物的鬼蜮手段,層出不窮,這金鐸寺真要是一處誘敵深入的陷阱,我們要吃不了兜著走。」
少女眼神熠熠光彩,「姐,你放心吧。」
到了金鐸寺大門口,兩腮通紅的少女身形矯健,一掠上牆頭,大殿前邊的地上,躺著許多白骨,應該都是那些不幸遇難的僧人香客,她迅猛丟擲出一張以昂貴金粉寫就的黃紙符籙,剛好貼大殿門楣上,符籙竟是半點沒有燃燒的跡象,片刻之後,她轉頭說道:「前殿暫無鬼物,宋大叔可以放心在寺門上貼符,進入後,只管繞牆撒米。」
然後姐妹二人開始兔起鶻落,率先進入寺廟,在牆頭、廊柱各處張尋常的貼黃紙符籙,唯有一些類似大殿門上、匾額的重要地方,才張貼那些金粉研磨做朱墨的珍稀符籙。
師徒二人,更是在寺外便隨手丟了香筒,分別摘下包裹,取出一隻只裝有沉甸甸陳年糯米的棉布袋子,以及幾隻裝有黑狗血的牛皮水囊,開始從前殿那邊熟門熟路地「布陣」。
一直到這座占地廣袤的寺廟最後,四人碰頭,都安然無恙。
唯獨一座大門緊閉的偏殿內,少女說煞氣很重,所以他們合力在門窗、屋脊翹檐張貼了數十張黃紙符籙,屋頂是年輕女子親自貼符,然後少女開始將瓦片一塊塊掀去,任由陽光灑入這座偏殿,裡邊傳來一陣哀嚎聲,以及黑霧被陽光灼燒為灰燼的呲呲聲響。
四人最後落在偏殿門口。
相視一笑。
年輕女子手持一條當年傾家蕩産才買來的縛妖索,四十顆雪花錢!
她妹妹更加古怪,先前念念有詞,蹲在地上,掏出一隻綉袋,打開繩結後,那些模樣各式的古老銅錢便自行滾動四散。
至於師徒二人,赤手空拳。不過漢子掛了一圈飛鏢在腰間,刻有符籙篆文,顯然不是江湖武夫的世俗兵器。
女子和漢子相視一笑。
看來寺中邪祟的道行,不如雙方預期那麼高深,而且十分畏懼日頭陽光。而且不出意外的話,金鐸寺根本沒有數十頭凶煞聚集,只是玉笏郡的百姓眼太過畏懼,以訛傳訛,才有了他們掙大錢的機會。
真是撞了大運!
說是鴻運當頭都不過分了!
先前在郡守衙署那邊,與那個扣扣搜搜的官老爺一番討價還價,連哄帶騙再嚇唬,這才得了官府出錢白銀五千兩的承諾,若只是這點銀子,哪怕他們歷經千辛萬苦,鎮壓了金鐸寺中盤踞不去的鬼物,也絕對不划算,萬一有個傷亡,更是不值,但是除了衙署懸賞之外,還有大頭收入,便是太守答應下來的另外一筆銀子,是城中富貴香客願意湊錢添補的三萬兩銀子。如此一來,就很值得冒險走一趟金鐸寺了。
不曾想白撿了一個大漏。
漢子心中大喜,環顧四周,志得意滿,只要收拾了偏殿內的鬼物,就可以打道回府,與衙署討要那三萬五千兩白銀,到時候按照事先說好的三七分,他們師徒二人也該有一萬兩銀子出頭點。
果然今天是一個適宜斬妖除魔的黃道吉日!
接下來雙方開始真正出手,當少女那些銅錢圍繞著這座偏殿繞行一圈後,一枚枚竪立起來,當少女雙指並攏,默念口訣之後,它們瞬間鑽地,少女臉色微白,望向自己姐姐。
年輕女子點點頭,對那漢子輕聲說道:「我與妹妹等下先去屋頂上,試試看鬼物的深淺,若是它們被逼出來,你們就立即出手,千萬別讓它們逃往寺廟別處地下,若是它們躲藏不出,趁著日頭還大,你們乾脆就拆了這座偏殿。我妹妹的銅錢,可以在地底下畫地為牢,但是支撐不了太久。所以到時候出手一定要快。」
漢子點頭,只是提醒道:「放心吧。」
姐妹二人再次去往偏殿屋頂,往裡邊丟擲黃紙符籙,偶爾夾雜有一張金粉篆文圖案的珍貴符籙。
那少年也取出了一把銅鏡,鏡面傾斜,照向偏殿窗戶各地。
一位白衣背竹箱的年輕讀書人,其實就坐在不遠處的屋頂上,只是他身上貼有一張鬼斧宮秘傳馱碑符,以四人的修為,自然看不見。
接下來就是一場「蕩氣迴腸」的廝殺。
黑煙滾滾沖天,哪怕被一張張符籙蜂擁而至,被那年輕女子以縛妖索次次打得黑煙激蕩四散,又有少年以銅鏡照耀灼燒,更有漢子飛鏢穿透,黑煙似乎逃離那座偏殿牢籠後,仍是肆虐無忌,當那些被縛妖索、符籙和銅鏡打散的黑霧飄開之後,竟是變成了一處類似鬼打牆的地界,四人深陷其中,哪怕那少女竭力駕馭一張張符籙,仍是只能變作一條條纖細火龍,無法破開遮天蔽日的黑霧牆壁,讓陽光透過其中,四人頓時險象環生,姐妹、師徒各自背對背,已經身上帶傷,少女為了救那持鏡少年,還被一道黑煙撞在後背,口吐鮮血,仍是竭力掙扎起身,繼續拿出一摞她一筆一筆劃出的黃紙符籙,掐訣丟符,最終變成一條符籙火龍,不惜耗竭自身靈氣,也要圍護住四人。
白衣讀書人皺了皺眉頭,一拍額頭,無奈道:「就你們這點本事,還敢來這金鐸寺降妖除魔,這還是我已經幫你們打殺了十之八九的凶物啊。」
他微微一笑,輕輕打了個響指。
那股先前沒了某種禁制壓勝的黑煙,頓時運轉凝滯,落地變作一頭身高丈餘的凶鬼,加上大日曝曬,然後總算被那四人險象環生地打殺了。
少女彎著腰,抹去嘴角和鼻子那邊的鮮血,燦爛笑道:「姐,這次我沒拖後腿吧?!」
劫後餘生的年輕女子紅著眼睛,快步走到她身邊,攙扶著已經站不穩的妹妹,瞪眼道:「逞什麼英雄,少說話,好好養傷。」
那少年看著手中鏡面已經破碎不堪的古鏡,然後瞥了眼身邊氣喘如牛的師父,後者楞了一下,然後看到少年眼中的狠厲之色,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頭。
漢子環顧四周,大笑道:「熙寧姑娘,荃丫頭,如今天地清明,一看就是妖魔盡除了,不如咱們今天就在寺廟修養一天,明日再去郡城?」
年輕女子皺了皺眉頭,「雖說金鐸寺確實已經沒了煞氣,可畢竟是凶鬼盤踞已久,萬一有漏網之魚,我與妹妹已經用完符籙,無力再戰,還是速速返回郡城為妙。」
少年搖頭道:「熙寧姐姐,我們若是去的早了,郡城太守肯定要誤以為我們降妖太過簡單,真要遇上一個不要臉的,五千兩白銀還好說,黑紙白字的,我們多半還能拿走,可是那太守會不會黑心昧下那三萬兩銀子,就難說了。咱們啊,今天非但不能走,反而還要多拆掉一些寺廟牆頭,回頭才能拿到足額的賞錢,並且更要故意告訴那太守,此地凶煞厲鬼還走脫了一兩頭,我們拿了錢之後,要再加五千兩,才能做到那除惡務盡。」
少女翻了個白眼,她趕緊捂嘴轉過頭,又吐血了,有些丟人唉。
年輕女子思量一番,點頭笑道:「那就這樣,明天再回郡城,咱們先在寺中待一晚上,剛好我妹妹要好好休息。」
就在此時,從前殿側道那邊跑來一個驚慌失措的白衣讀書人,「寺廟前殿怎的地上有那麼多白骨,為何一個僧人都瞧不見……難道真有妖魔作祟……」
少女現在賊煩他,只是瞧見了他還活蹦亂跳,便又有些安心。
之後師徒二人去收起剩餘的符籙,以及將那些陳年糯米裝回袋子,以後還用得著。
年輕女子揀選了一處寺廟供有錢香客居住抄經的僻靜廂房,少女盤腿坐在廊道中,開始呼吸吐納。
她姐姐則繼續去巡視各地,免得還有一些意外。
那個膽小鬼書生一定要跟著她們,摘了竹箱,就坐在臺階上當門神。
黃昏中,年輕女子返回,搜刮了一些瞧著還比較值錢的善本經書等物件,裝在一隻大包裹裡邊,背了回來。
少女睜開眼睛,對那個讀書人的背影笑道:「這可馬上就要到晚上了,很快就會有凶鬼鬧哄哄出現,你還不跑?」
那個白衣讀書人轉頭,對她微笑道:「書上說,人怕鬼,鬼更怕人心。可我覺得姑娘你是好人,所以還是留在你身邊不走,更好些。」
少女使勁想了想,揚起拳頭,「你到底是誇我還是駡我?你再這樣混帳,小心我打你啊?!」
那個讀書人舉起雙手,「君子動口不動手。」
少女嘿了一聲,玩心四起,「我可不是君子,是女子唉,來,讓本姑娘賞你一拳,將你打得聰明一些,說不得就能金榜題名了!」
那人還真是個讀傻了的書呆子,竟然笑道:「我瞅姑娘行事光明磊落,宅心仁厚,不比君子差了。」
年輕女子面有不悅,「既然公子是位以君子自稱的讀書人,就該知道些男女大防的禮數,為何還死皮賴臉待在這裡,合適嗎?」
少女覺得讀書人又變聰明了一些,只聽他說道:「我又不是君子,就是個窮書生,金鐸寺真有鬼,我總不能跑出去送死,還是待在這裡好。」
年輕女子厲色道:「滾!」
少女正要說話,卻被她姐姐瞪眼嚇住。
讀書人只好戰戰兢兢抱著竹箱走出院子。
多半是在牆根那邊面壁思過去了?
少女輕聲道:「姐,這麼凶幹什麼,就是個書呆子。」
年輕女子皺眉道:「你如今需要養傷,不能出任何紕漏,此人出現在燒香道路上,就已經古怪,跟著我們進入金鐸寺,更是不同尋常,如果不是他先於我們走在這條路上,別說是言語趕人,我對他出手都不會含糊。」
她柔聲道:「好了,你繼續休息。」
少女點點頭,只是依舊斜瞥院門那邊。
她姐姐氣笑道:「都已經沒鬼魅了,就咱們五個大活人,他不過就是在外邊提心吊膽睡一宿,就不擔心你自己的親姐?也不擔心與咱們並肩作戰的他們,偏偏擔心他一個外人作甚。怎麼,見他是個讀書人,就動心了?我與你說過,天底下就數這讀書人最不靠譜……」
少女哀求道:「好啦好啦,我這就修行,好好修行!」
夜幕沉沉。
少女坐在廊道那邊,靜心吐納,心神沉浸。
年輕女子就坐在臺階上微微休憩,不敢睡死過去。
畢竟是在金鐸寺。
驟然之間,一把把飛鏢從院門那邊破空而至。
一個熟悉身影不斷向前大踏步走來。
年輕女子雖然驚恐震驚,可仍是大袖翻搖,將那些淩厲飛鏢紛紛打散。
一把尖刀直直朝她妹妹脖頸處丟擲而出,勢大力沉,是一位蹲在牆頭上的少年出手了。
年輕女子任由一枚飛鏢釘入自己肩頭,也一掠而去,用手抓住那把距離妹妹脖子只差兩寸的尖刀,但是那身為純粹武夫的漢子已經一步來到她側身,一拳砸在她太陽穴上,打得她撞破牆壁和大半窗戶,撞入廂房當中,吐血不止,掙扎了幾次,都沒能起身。
那少年輕輕躍下牆頭,壞笑道:「師父,荃丫頭能不能先別殺啊,最好熙寧姐姐也被打死了,廢掉她們這兩位神仙的手腳就行啦。」
漢子抬起手掌,朝向那個强行打斷吐納的少女一掌拍去,搖頭道:「這小丫頭更棘手,師父幫你留著她姐姐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道:「財色雙收!」
漢子猛然轉頭,一手掐住少女脖子,望向院門口那邊。
少年也迅速來到漢子身旁。
院門口那邊,探出一顆腦袋,怯生生道:「佛門清淨地,你們做這些勾當,不太好吧?」
臉色鐵青的少女嘴唇微動,似乎是想要提醒那個呆頭鵝趕緊跑。
那人似乎也瞧見了少女的模樣,楞了一下,「這位好人小姑娘,是要我救你?放心吧,我這個人最是俠義心腸,讀了那麼多聖賢書,實不相瞞,我其實積攢了一肚子的浩然正氣,千里快哉……」
少女竭力想要搖頭,有淚水滑落臉頰。
小姑娘兩坨腮紅。
很可愛的。
那人眼神緩緩眯起,不再有那種痴傻蠢笨的神色,從院門那邊光明正大地現身,抬起一手,打了個響指,「出來吧,有些陽間人,就該被陰間鬼吃了果腹。」
師徒二人,只見那個廢物書生的身後,畏畏縮縮走出一頭身高一丈多的凶鬼,戾氣之重,遠勝先前那頭。
漢子第一時間鬆開少女的脖子,「公子其實是此處鬼王吧,都是誤會,我們師徒其實無心冒犯貴地,都是這兩位修道之人,貪圖功德和賞錢……」
厲鬼化作一團滾滾黑煙,將那漢子瞬間包裹其中,頓時響起血肉撕裂、骨骼炸裂以及他撕心裂肺的喊叫。
少年竟是這都沒有被嚇破膽,還有氣力腳尖一點,躍上牆頭,迅速遠去。
厲鬼似乎得了敕令,放開那個已經斃命的男子,掠出院牆,追殺而去,很快就響起如出一轍的慘烈動靜。
然後一道劍光從天而降,外邊那頭鬼物哀嚎一聲,響徹天地,估摸著郡城那邊都能聽到,肯定要嚇到無數百姓,只是很快便天地寂靜無聲。
少女目瞪口呆,痴痴問道:「你是鬼王?」
那讀書人笑了笑,坐在臺階上,反問道:「你說呢?」
少女突然說道:「先別吃我啊,我先去看看我姐。」
讀書人點頭道:「好嘞。」
少女想要瞪他一眼,只是一想到他極有可能是那金鐸寺鬼王,便趕緊去看自己姐姐,攙扶著姐姐走出屋子。
年輕女子苦笑無言,束手待斃。
先前外邊的動靜,她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看著地上那攤血肉,臉色複雜,眼神黯然。
怎麼會這樣?
沒死在鬼物手上,竟然差點死在了與她們一起遊歷了大半個槐黃國的這對師徒手上。
他們平時瞧著挺好的啊。
當她們走出屋子後,那個白衣讀書人已經站起身,走向院子,只是轉頭對那個小姑娘說道:「回頭你姐姐肯定會更加語氣篤定對你說,天底下總是這樣多壞人。小姑娘,你不用感到失望,世間人事,不是從來如此,就是對的。不管你看過和遇到再多,一遍又一遍,一個又一個,希望你記住,你還是對的。」
那人取出一頂斗笠,戴在頭上,「你瞧,好人好報惡人惡報,最少在今夜是真的。」
那人走出院子後,突然身體後仰,笑容燦爛道:「小姑娘,你好看極了,以後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小姑娘啼笑皆非,抹了把臉上淚水,「討厭!」
小姑娘突然想起那道金光,眼神熠熠,「你其實是一位劍仙,對不對?」
那人緩緩站直,微笑道:「我是一名讀書讀傻了的劍客。」
在那之後,那人便化作一道白虹,拔地而起,往北方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