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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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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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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9 00:42:07
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零八章 好人小姑娘

  槐黃國是北地小國,不毛之地,朝野上下,都窮,以至於君王都沒辦法派遣官員按時祭祀五岳神祇,所以就有了禮、戶兩部部官員不上山的說法。

  可能是朝廷不夠禮敬五岳山主的關係,加上地方祠廟稀疏,香火不盛,槐黃國市井鄉野常有妖魔作祟,故而常有別國真人、高僧遊歷山水,救民於水火。只不過這些在地方上頗為吃相的高人,從來走不進槐黃國的真正權貴門庭,後來乾脆就直接繞開京城,省得碰一鼻子灰。

  這天槐黃國與南邊銀屏國接壤的邊境關隘,有一位頭戴斗笠的白衣書生,遞交了通關文牒,進了邊城,逛蕩了一圈,在一處集市天橋,坐在竹箱上,啃著剛買來的蔥花餅,與當地百姓和一些生意做得不大的行腳商賈,聽那說書先生講述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說書先生上了歲數,古稀之年,不曾想中氣卻足,扯開嗓門能震天響,正唾沫四濺,說那步搖郡先前出現了一頭絕頂凶悍的大妖,盤踞山頭,一到夜晚就化作黑煙潛入郡城,專門擄掠黃花閨女,官府根本無法阻攔,結果被一位郡守老爺邀請而來的老真人設壇做法,引來雷法,只見那原本月明星稀的深夜時分,突然暴雨雷鳴,大妖隱匿瘴氣橫生的那處山頭,啪嘰一下,就有一道雷電砸入了深山,事後有膽大樵夫循著動靜入山一看,竟是一條粗如水井的大蛇給大雷活活劈死了,只是可惜了那些黃花閨女,山坳當中,骷髏遍地,白骨嶙嶙,瞧模樣,應該都是那些不幸女子。

  聽者人人倒抽一口口冷氣,毛髮悚立,背脊發涼。

  那個身穿雪白長袍的遊學書生,亦是跟著旁人一驚一乍。

  叮叮咚咚,有聽衆上前帶頭給了賞錢,後邊有人陸陸續續掏腰包,丟了些銅錢在大白碗裡,說書先生瞥了眼碗裡的收成,撫鬚一笑,夠買兩壺酒了。

  最後說書先生又講了玉笏郡亦有妖魔作怪,無法無天,只可惜此郡的太守老爺是個守財奴,既無人脈關係,又不願重金聘請真人、仙師下山降妖,玉笏郡百姓實在可憐,被糾纏得雞飛狗跳,所幸作祟妖魔雖然肆無忌憚,好在道行不高,遠遠不如那條被天雷劈殺的步搖郡蛇妖,不然真是人間慘事。

  老百姓喜歡的是熱鬧,便有漢子詢問那玉笏郡妖魔到底是何方神聖,說書先生便娓娓道來,說郡城有白衣吊死鬼,喜好嚇唬更夫,深夜敲人門扉,使得郡城夜間無人膽敢出門,還有荒塚狐兔出沒,經常有妖冶婦人花枝招展,喜好勾引男子,汲取精元。又有一夥凶煞厲鬼趕跑了寺廟僧人,鳩占鵲巢,還有渡口綠衣少女,以河水為宅,興風作浪。

  有人便不信,說銀屏國與咱們槐黃國,一向安穩,已經好幾百年不見精怪妖邪,怎的如今一股腦冒出來,該不會是吃飽了撐著的傢伙,故意裝神弄鬼騙人錢財吧。說書先生吹鬍子瞪眼睛,說自己便親眼見著了那步搖郡蛇妖屍體,與那渡口綠衣水鬼的慘白面容。

  聽衆嗤笑不已,皆是不信。

  古稀老人環視一圈,最後看著那個剛吃完蔥油餅的白衣書生,伸手一指,「這位外鄉遠遊的讀書人,定然讀書多,見識廣,你們問問他,世間到底有無鬼魅精怪。讀書人,哪怕你不曾親眼見過,聽說過的也作數嘛。」

  衆人齊齊望向那個戴斗笠的年輕人,那人搖頭道:「不曾見過,也不曾聽過。」

  噓聲四起。

  說書先生一看不妙,趕忙收起那只大白碗,收攤了收攤了。他娘的讀書人都沒一個好東西,不捧個錢場也就罷了,捧個人場都不會,一看就是個沒半點希望金榜題名的。

  攤子一收,聽衆看客也就散去。

  說書先生狠狠瞪了眼那負笈遊學的外鄉書生。

  陳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背好竹箱,那把劍仙與養劍葫和玉竹扇,先前都已放入了竹箱,手中就只有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這一路行來,行山杖已經煉化完畢,同時在袖子裡藏了幾張普通材質的黃紙符籙,都是陽氣挑燈符、滌塵符和破障符這些《丹書真跡》上的尋常入門符籙。

  陳平安走到老人身邊,「老先生,我請你喝酒,要不要喝。」

  說書先生斜眼看他,瞅著手無縛雞之力,不像是什麼打家劫舍的歹人,只是江湖路不好走,天曉得路上哪個瞧著水極淺的小水坑,就要讓人崴腳,所以哪怕實在嘴饞,也是强行咽了口唾沫,笑著拒絕道:「不用不用,這位公子的好意心領了,我還要趕路,過關去往銀屏國謀生,城中這邊的客棧收錢如殺豬,露宿街頭還要惹來麻煩,不如過了關去,睡在荒郊野嶺,天不管地不管的。」

  陳平安惋惜道:「好吧,那我就不挽留老先生了,我就當省了一壺碧山樓的蠅拂酒。」

  古稀老人眼睛一亮,肚子裡的酒蟲兒開始造反,立即變了嘴臉,抬頭看了眼天色,哈哈笑道:「看著天色,為時尚早,不著急不著急,且讓銀屏國那邊的孔方兄們再等片刻,公子盛情款待,我就不拒絕了,走,去碧山樓,這蠅拂酒還未嘗過呢,托公子的福,好好喝上一壺。」

  陳平安點頭笑道:「老先生不喊上徒弟一起?」

  老人悻悻然,轉頭一招手,將那個率先丟錢入碗的傢伙喊來身邊,低聲道:「公子好眼力。」

  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樓,三人在殷勤夥計的帶路下,在二樓落座,陳平安要了一桌子菜,三壺蠅拂酒,老人等到三壺酒上桌,這才默默將那書生放在自己弟子身邊的那壺蠅拂酒,默默放在了自己眼前,微笑道:「方才忘了與公子說一聲,我這徒弟不會喝酒,公子破費了,破費了啊。」

  陳平安恍然道:「那我這就讓店小二撤了這多餘的蠅拂酒,二兩銀子呢。」

  老人趕忙用手臂環住兩壺酒,「公子別介啊,哪有好酒上桌還撤走的道理,這不是讓美人解衣上榻再滾蛋嘛,大煞風景,豈可如此。」

  陳平安揭開泥封,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問道:「老先生該不會是夢粱國人氏吧?」

  老人搖頭道:「老夫來自最西邊的青精國,自二十六歲起就開始當這說書先生,十數國走過大半,夢粱國去過一趟,好一處人間難再有的世外桃源,我想著以後養老之地,就選夢粱國了,反正家鄉早已無親無故,了無牽掛,若是徒弟爭氣,掙得著真金白銀,等我閉眼後,倒是可以葬在家鄉那邊。」

  陳平安笑道:「那就只管喝酒。」

  陳平安只看得出眼前這位說書先生,是一位三境練氣士,但這就意味著眼前老人,要麼真是雲遊四方的下五境修士,要麼修為境界就會遠遠高出葉酣、范巍然這兩位紙糊金丹。在這十數國版圖上,除了兩位幕後主使,葉酣和范巍然就已是當之無愧的「山巔」修士。

  先前有一天,十數國邊境靈氣漣漪震動不已,如春雷生發,使得陳平安心生感應,立即御劍升空,只見一條綿延極長的金色長線在大地上驟然顯現,然後如灰燼燒毀,應該是其中一位大修士撤去了圈地為牢的神通禁制,多半是夢粱國那位得了隨駕城異寶的幕後人,至於另外一個暫時只知名叫夏真的大修士,至今不曾露面,來找自己的麻煩,照理來說,這很不對勁,范巍然的寶峒仙境,葉酣的黃鉞城,以雙方勢力為首的所有山頭,極有可能都是此人飼養的籠中鳥、池中魚,如此之大的折損,毫無動靜,又有兩種可能,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夏真如今就在某地等著自己,要麼……就是姜尚真在隨駕城現身之前,已經偷偷收拾了爛攤子,夏真或者已死,或者僥倖脫險,卻元氣大傷,無力再對自己給予致命一擊。

  如果眼前這位說書先生,真是那位專程跑來見自己一面的夢粱國高人,陳平安懶得與他言語機鋒搗漿糊,卷起袖子廝殺一場便是。

  老人笑道:「怎的,公子在夢粱國有熟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還是那牽腸掛肚的親朋好友?若是後者,等我走完了銀屏國,將來與傻徒弟一起遊歷夢粱國,可以幫公子捎話一二,就是……」

  老人笑嘻嘻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拈動。

  陳平安搖頭道:「無深仇無大怨,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仰慕一位夢粱國高人的通天手段,縝密無錯,很想要誠心誠意請他喝一壺酒,反正如今大局已定,就像棋局複盤,這位高人當年先手,力極大,中盤沉穩,收官時又下了那麼多妙手,竟然無人領會,幫著喝彩幾聲,就像老先生你說故事,若是全場寂靜,鴉雀無聲,即便最後得了一大碗銅錢,豈不還是一樁不小的憾事?」

  老人喝了口酒,「雖然不知道公子在說什麼,但是聽上去是這麼個理兒。那咱們就走一個?」

  陳平安拿起酒碗,與老人碰了一下,各自飲酒。

  不唯有與意氣相投之人痛飲醇酒,才有滋味。

  刀光劍影之中,與蠅營狗苟、互視仇寇之輩勾心鬥角,酒桌杯碗中殺氣流轉,亦是修行。

  至於這座北地小國槐黃國如今的新鮮異象,妖魔驟然增多,也與靈氣如洪,從外邊倒灌流入十數國版圖有關,沒了那座震懾萬物的雷池存在,自然雀躍,如驚蟄過後,蛇蟲皆蠢蠢欲動,破土而出。

  只不過陳平安對於夢粱國高人與名為夏真的幕後修士,暫時不打算撕破臉,金丹之上,元嬰還好說,打不過還可以跑,可只要有一位玉璞境,都不用兩人皆是,對於自己就是天大的麻煩,陳平安沒有任何天時地利人和,對方真要不計代價擊殺自己,就北俱蘆洲修士的脾氣,那是絕對不會有半點猶豫的。在這劍仙排外的北俱蘆洲,有背景有靠山的外鄉修士,暴斃的可不只有一兩個。

  不然的話,這些如潮水倒灌江河上游的靈氣,陳平安心狠一點,大可以用那聖人玉牌收入囊中,只不過跨洲使用這枚在書簡湖能夠讓劉老成心生忌憚的玉牌,在俱蘆洲取出使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會很犯忌,說不定就要惹來一洲書院的反感和問責。

  兩個幕後人,相較於夏真,陳平安更忌憚那個與夢粱國有牽連的大修士,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根本無需那人自己出手,不過是派遣了兩名手下,就獲得了那件隨駕城重寶,到最後如果不是自己在蒼筠湖龍宮破陣而入,那名在夢梁峰練氣士中故意當孫子的金身境武夫,肯定還會繼續隱藏下去。

  看到一個杜俞,就會大致知道鬼斧宮的狀況,見著芍溪渠主和藻渠夫人,就會大致清楚蒼筠湖的風土人情。見晏清而知寶峒仙境大概,見何露而知黃鉞城作風,都是此理,當然會有誤差,但是只要相處越久,看到修士越多,距離事實和真相就越來越近,那個萬一,就會隨之越來越小。有些時候,還能夠見一而知全貌,是說那隨駕城城隍爺,范巍然和葉酣,因為他們都是一家之主,家風如何,往往由他們來決定。

  一個往上看,一個往下看,兩者相加,如同一條脈絡的首尾兩端,一旦被人拎起兩頭,任你伏線千里,也難逃法眼。

  世道複雜,想要活得越來越輕鬆,要麼被子蒙頭,我只活我自己,吃苦享福都認命,要麼就只能多看多想。後者卻要勞心勞力,一山總比一山高,即便是坐鎮小天地的各方聖人、如同當那老天爺的,只要哪天走出了自家的小天地,一樣束手束腳,寄人籬下,仍然需要放眼去看世間衆多脈絡、繁瑣規矩。

  講道理,未必有用。

  懂規矩,絕非壞事。

  湖君殷侯講不講理?可是人家卻懂得去找出他人的規矩,抓住了陳平安的行事脈絡,所以蒼筠湖上,黑雲密布籠罩轄境,陳平安就不敢殺他,怕一湖三河兩渠皆洪水泛濫,殃及無辜百姓無數。龍宮之內,他半點不比葉酣范巍然更少該死,可他主動承諾未來願意庇護轄境蒼生,修補山水氣運,將功補過,所以白衣劍仙的一拳一劍都沒落在他頭上。

  隨後說書先生與他徒弟,狼吞虎咽,大快朵頤。

  陳平安只是緩緩喝著碗中酒,始終沒有動筷子。

  說書先生打了個飽嗝,笑呵呵道:「公子一筷子都不動,只是喝酒,是半點不餓?」

  陳平安笑道:「確實不餓,何況這頓飯菜,我覺得就該是老先生的。」

  老人無奈道:「公子言語,怎的如禿驢說禪一般,教人摸不著頭腦。」

  陳平安問道:「老先生何時過關去往銀屏國?」

  老人笑道:「這就要走了,吃飽喝足。對了,我學了些相術,公子請我吃了這麼一頓,不如替公子算一卦?公子放心,不收錢。」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有勞老先生。」

  老人從袖中摸出幾顆先前得手的銅錢,隨手往桌上一丟,拈鬚沉吟,沉默無語。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老人輕輕以手指挪動桌上銅錢,皺眉道:「公子心善,是福緣深厚之人,但是也要切忌,有福之人不落無福之地,老話從來不是空口無憑,聽者莫做道頭籠統語。我看公子此次北游槐黃國,處處可去,唯獨前邊百餘里的髻鬟山,去不得,於公子而言,那便是一處無福之地。去了未必有多大的凶險,可若是真遇上了擋路邪祟,節外生枝,終究不美。」

  陳平安笑道:「好,那我就聽老先生的,繞行髻鬟山。」

  老人抬頭笑道:「公子真信?」

  陳平安笑道:「老人說老話,豈可不信,反正遊歷槐黃國,繞路多走幾步路,又不算什麼。」

  老人起身贊嘆道:「那我就不叨擾公子了,先行離去,速速出關,算卦一事,泄露天機,總是令人忐忑。」

  陳平安點點頭,「我將這壺酒喝完,也要繞路北上,不會去那髻鬟山自找霉頭。」

  老人帶著木訥徒弟一起離開碧山樓。

  陳平安喝完了那壺本地特産的蠅拂酒,下樓去結帳的時候,楞了一下,然後笑著搖頭,連酒帶菜給了足足二十兩銀子,原來那說書先生下樓的時候,偷偷帶走了兩壺碧山樓鎮店之寶的二十年陳釀,說是樓上坐著的朋友幫他結帳。陳平安也不太上心,因為此人身份已經不用多猜了,省去一樁心事,不用分心耽擱修行,多掏十幾兩銀子,還是很划算的。

  最後陳平安真的就繞過了那座髻鬟山,山中多疊瀑,本是一處想要去瀏覽的山水形勝之地。

  ————

  髻鬟山中。

  一座供人歇腳的半山行亭中。

  一位腰間纏繞青玉帶的年輕男子,臉色鐵青,身邊是葉酣、范巍然與一位寶峒仙境的二祖婦人。

  正是僥倖逃過一死的夏真。

  夏真怒吼道:「老東西,你為何壞我大事?!我都已經明確告訴你,已經寄信給中部那位大劍仙,此人是姜尚真的同夥,哪怕姜尚真躲在暗處,一樣要心驚膽戰,畏畏縮縮!你這次嚇跑了魚餌,一旦大劍仙動怒,你真當自己已經煉化了先天劍丸,躋身上五境?!你是蠢嗎?我已經立誓,那把半仙兵歸你,我只求他身上其餘物件,你還不滿足?!非要我們雙方都一無所獲才開心?」

  遠處一座山頭,一位儒衫老者微微一笑,一位說書先生和神色木訥的青壯漢子,出現在他身側,然後身形重疊,變作一人。

  應該是陽神真身與陰神出竅一起遠遊的仙家手段。

  老者笑道:「別用這些虛頭巴腦的言語嚇唬我,就那位大劍仙的脾氣,便是收到了密信,也不屑如此行事,還釣魚,你真當是我們在這十數國的小打小鬧嗎,需要如此費勁?」

  老者正是夢粱國國師,他雙指掐住一把傳訊飛劍,輕輕將其崩碎,「更何況,那位大劍仙也未曾收到你的密信。」

  夏真臉色陰沉,驀然怒極反笑,「你這是打算跟我夏真結下死仇?!」

  老國師微笑道:「這十數國版圖疆域,如今靈氣增長不少,是一處不好也不壞的地方,你我多年鄰居,你夏真是出了名的難纏,雖說如今傷及大道根本,可我依舊殺你不成,你殺我更難,咱倆比的就是誰先躋身上五境,所以我為何要眼睜睜看著你傳信中部那位大劍仙的仙家府邸,萬一大劍仙真恨極了姜尚真,捨得放低身架,對一位小劍修出手,到時候你傍上了這麼一條大腿,給人家記住你這份情誼,我將來便是躋身了玉璞境,還怎麼好意思跟你爭搶這十數國地盤?夏真,可惜嘍,你氣急敗壞,放緩了鯨吞邊境靈氣的速度,也要在這髻鬟山帶著三條走狗,足足耗費兩旬光陰,精心布置的移山陣,到頭來似乎沒機會派上用場了?」

  夏真冷笑道:「你不是在嗎?」

  老者故作恍然,「也對,就是不知道我這小煉的劍丸胚子,對上你這座移山陣,誰的殺力更强,威力更大。你我之間,遲早有一場廝殺,提前了,倒也省事。如今可不是當年,你强我弱,風水輪流,你夏真這點形勢都看不清?」

  這位夢粱國國師笑著搖搖頭,「不過真不是我瞧不起你夏真,這座符陣,確實能夠傷了他,卻未必能夠困住他的。我這是幫你懸崖勒馬,你夏真不該如此好心當作驢肝肺,靠著一封不知道會不會泥牛入海的密信,就敢與那姜尚真玩什麼玉石俱焚的伎倆。這數百年間的消息,為了防止被你抓到蛛絲馬跡,消息阻塞,我是不如你靈通,可是以前的一些陳年舊事,我可比你夏真知道更多。你若是將密信寄往北方那位大劍仙,我是不會攔截這把飛劍的。」

  老人忍住笑意,望向那夏真,眼神中滿是譏諷和憐憫,「因為那是一位男子劍仙,他心愛獨女被姜尚真禍害,耽誤了大道,殺姜尚真,自然不遺餘力,可你寄信的這位,是女子啊,看來你是不太清楚,她與姜尚真當年的恩怨情仇,她怨恨的,可不是外界傳聞那般她後悔自己的痴心姜尚真,而是痛恨此人的移情別戀,到處沾花惹草,真要見著了面,給那姜尚真那張嘴瞎扯幾句,灌了迷魂湯之後,到時候真不怕被那女劍仙反過來,打賞你我一人一劍?所以說你夏真,真算不得什麼好的盟友,若是那年輕人道行高一些,與我們同是元嬰,我說不得就要與他聯手,將你打殺了事。至於現在,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也不與你拼殺,消耗道行,你慢慢汲取靈氣恢復便是,一步慢步步慢,按照我那當年的推演之術,你的元嬰瓶頸,本就會比我晚上一甲子到來。現在看來,你其實還是道心不穩,到了你我這般境界,若是還處處以當年占盡便宜的野修風格行事,是要吃大苦頭的。」

  夏真所立行亭,頓時化作齏粉,葉酣、范巍然和寶峒仙境二祖,都紛紛被迫掠出,御風懸停,一個個臉色驚慌。

  老者視而不見,「你我好歹結盟共事一場,我在夢粱國隱姓埋名,雖說確實一開始是有所圖謀,可是人間紅塵歷練一遭,確實裨益道心,所以能夠處處壓壓你一頭,總是比你賺得更多,你真以為只是算計而已?非也,是我早於你夏真,抓住了元嬰合道的一絲契機是也。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豈會故意留下後患,無非是看得比你我更遠,算好了有今天這一遭罷了,你不怕?我是怕的,因為這是陽謀,我願意自己入甕,壞你好事,為我未來開宗立派囊括十數國版圖而出手。對你夏真而言,自然是陰謀,一樁接一樁,次次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甚至猜測,這把被我截獲的傳信飛劍,是那姜尚真故意留給我的。」

  夏真收斂那股氣勢,微笑道:「壞我大事,還要亂我心境,你這老賊打得一副好算盤。」

  老人感慨道:「夏真,真真假假,好好壞壞,不管我初衷為何,真心假意,按照先前約定,我不會刻意攔阻你汲取天地靈氣,只不過,我已經先行一步,不,應該是兩步了。所以將來我破境躋身上五境之時,我再給你一個選擇,是逃離此地,繼續當個居無定所的山澤野修,還是做我宗門的首席供奉,你我再無需為這點山水地盤,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爭?若是能夠一門兩玉璞,榮辱與共,戚戚相關,你我皆是被人唾棄的野修出身,何嘗不是北俱蘆洲的一樁千古美談?」

  夏真默不作聲,仰頭凝視著那位站在山巔的儒衫老者。

  最後夏真笑問道:「你是一開始就有這麼大的胃口,想要拉攏我當你的宗門供奉?」

  老人搖頭道:「上五境之下,任你是世人所謂的陸地地仙,依舊人人隨波逐流,我是得了功德異寶之後,如今心境趨於圓滿,才有如此胸襟眼界,故而姜尚真將你打傷之後,才毫無痛打落水狗的念頭,不然我既然截獲了飛劍,豈會眼睜睜看著你在這髻鬟山盤桓不去?以傷換傷,也要斬草除根,哪個野修不會?」

  夏真雙手按住那條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傳訊飛劍,不止一把?你截獲那把,只是障眼法?是我故意讓你抓到手的?你不如算一算,從那姜尚真離開隨駕城南返之時,與我出現在髻鬟山的時日,是不是我夏真算好了他與北方劍仙有望一起現身。」

  老人嘆息一聲,「言盡於此,你要賭,就隨你,你夏真反正已經賭紅了眼的,多說無益。」

  夏真獰笑道:「對,我現在已經賭紅了眼,你再在這裡站著說話不腰疼,可別怪我拼著再次受傷,也要讓你慢些煉化劍丸!」

  老人擺擺手,「罷了,就當我未來宗門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

  夏真大袖一揮,厲色道:「老狗滾蛋,見你就煩!」

  老人一笑置之,身形消散。

  夏真站在行亭廢墟當中,如牢籠困獸,繞圈而走,然後雙手揮動,髻鬟山在內的十數座大小山峰,如山根被刀切一般,懸空升起,被夏真駕馭搬山陣法,山尖指地,倒立懸停,然後紛紛砸地,每一次轟砸在附近山水間,都驚起遮天蔽日的灰塵,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勢,都已是介於金丹與元嬰之間的驚人殺力,只可惜這搬山符陣是死物,耗時太久,而且挪不走,那個活該千刀萬剮的年輕劍仙給老王八蛋打草驚蛇,不走入髻鬟山地界,氣勢恢宏的大手筆搬山陣,就成了一個笑話和擺設,便被夏真拿來發泄滿腔怒火。

  方圓千里之內,都感到了一陣陣地牛翻背的驚人動靜。

  看得葉酣三人心弦緊綳。

  夏真最後就要將腳下的這座髻鬟山一並拔斷山根,駕馭到雲海之中再高高砸落。

  只是夏真皺了皺眉頭。

  山脊道路上,走下來兩人,準確說是三人。

  一對道侶模樣的男女,並肩而立,有說有笑,女子還手捧繈褓嬰孩,眼神溫柔。

  女子腰間懸掛一把極其纖長的雪白長劍。

  夏真已經頭皮麻煩。

  至於那男子,更是讓夏真背脊發涼。

  那男人抱怨道:「嘛呢嘛呢,吵到了我和酈姐姐的孩子,又要好一陣做鬼臉逗樂才能消停。」

  夏真這一次是真絕望了。

  那個被男人昵稱為酈姐姐的女子。

  如果真是自己猜測的那位,今天就是拼了命都別想逃走了。

  北俱蘆洲中部有女子劍仙名酈采。

  本命飛劍名雪花。

  佩劍名為霜蛟。

  是未曾一起去往倒懸山、如今還留在北俱蘆洲的劍仙之一。

  為表敬意,於是劍仙就成了大劍仙。

  聽著很牽强。

  可是那份殺力,是實打實的。

  每一位北俱蘆洲的上五境劍仙,都沒有半點水分,玉璞境的修士,例如瓊林宗那位,哪怕元嬰劍修都不太稀罕去挑釁,打贏了都嫌棄丟人。可若是有新劍修躋身了玉璞境,幾乎都要與其他劍仙拼殺幾場,死了,自然是運道不濟,本事不高還敢當出頭鳥,擔不起劍仙頭銜,死了拉倒。可若是能夠不死,便有資格一起屹立於北俱蘆洲大地之上。

  夏真一咬牙,面朝山路,行禮道:「見過酈大劍仙,見過姜前輩。」

  那姜尚真嬉皮笑臉,「呦,這會兒知道喊我前輩啦。」

  那女子皺眉道:「如果不是看你還算識趣,知道飛劍寄信通知我的份上,你這會兒已經死了。你這野修,懂不懂禮數,順序換一下。」

  夏真差點當場腦瓜子炸裂開來,顫聲道:「見過姜前輩,見過酈大劍仙!」

  姜尚真拍了拍女子劍仙的骼膊,「別這樣,姜郎是什麼樣的人,酈姐姐還不清楚?從來不介意這些虛禮的。」

  女子冷哼道:「你的賬,等會兒再算。去不去書簡湖幫你抖摟威風,我可沒答應你。」

  姜尚真神色自若,彎下腰,掀起繈褓一角,柔聲笑道:「小妮兒,你剛認的娘親生氣嘍,快點長大,學會了說話後,好幫著爹求情。」

  女子嘴角翹起又壓下。

  可憐夏真都快要瘋了。

  姜尚真轉過頭,望向那夏真,「你啊,像我當年,會打能跑,難能可貴,所以我才留你半條狗命,想著只要我見過了酈姐姐,攜手南下的時候,你能夠安生一點,我就不與你太多計較,沒奈何你跑路本事有我當年一半,可是腦子嘛,就漿糊了,那夢粱國國師與你說了那麼多實誠話,句句當你是他親生兒子來說,你倒好,是半句都聽不進去,我姜尚真當年在你們北俱蘆洲,見多了一心求死、然後給我幫他們達成心願的山上人,但是你這樣變著花樣求死的,還真不常見。」

  夏真沉聲道:「懇請姜前輩再給我一次機會,最後一次!」

  姜尚真笑道:「北方那位大劍仙,是真給你偷偷勾引來了,只不過我們夫妻同心,共同禦敵,好不容易才打退了去,中部那條大瀆附近,被劈砍出一條巨大河床和一個大窟窿,如今應該都已經白白多出了一座大湖,你說好玩不好玩?真是難為他了,一位劍仙,就為了殺我姜尚真,還要拗著性子去藏頭藏尾,虧得酈姐姐熟悉他的一身劍意,不然我姜尚真不留條骼膊留條腿什麼的在你們北俱蘆洲,那劍仙就該自己拿豆腐塊撞死了。險之又險的那個險啊,你夏真,真是不消停的主,算我怕你了,行不行?夏真夏大爺,算我求你了,中不中?」

  夏真再無任何猶豫,絕對無法善了!

  砰然一聲。

  從真身當中變幻出成百上千的夏真,或御風或狂奔或遁地,紛紛逃散。只要能遁其一,就可以活!這等代價極大的秘法,即便會讓自己傷上加傷,可總好過被兩位上五境修士活活打得形神俱滅。

  姜尚真驚訝道:「上回可不是這樣的跑路法子,好傢伙,真不愧是這幫螻蟻眼中的仙人,嚇死我了。」

  姜尚真身邊那位女子劍仙,扯了扯嘴角,手心抵住佩劍的劍柄,輕輕一聲顫鳴過後,劍未出鞘。

  髻鬟山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有一條條雪白劍氣滾滾而來,或筆直或蜿蜒或飄蕩。

  剎那之間,就天地寂靜了。

  姜尚真伸出一手,抓住一顆金丹與一個米粒大小的小人兒,收入袖中乾坤小天地,再一抓,將地上那條萎靡不振的犄角青蛇一並收入袖中,懊惱道:「煩死了,又讓老子掙錢得寶!」

  女子劍仙酈采瞪了他一眼。

  姜尚真朝她懷中那繈褓中的孩子,輕輕喊了幾聲剛取的閨名,微笑道:「無妨無妨,就給這小妮兒當未來嫁妝了。」

  酈采瞧著那邊三人有些礙眼,便有些不耐煩,問道:「這三隻井底之蛙怎麼說?」

  姜尚真斜看三人。

  那三位已經在空中懸停跪地。

  夏真可是他們心中的山巔仙人。

  就這麼眨眼功夫便身死道消了?

  姜尚真動作輕柔,幫著女子拍了拍一隻袖子,「不如就算了吧?當著咱們閨女的面兒呢……」

  言語之中,一枚柳葉瞬間接連穿過葉酣、范巍然兩人眉心,最終沒入姜尚真身體中,他笑道:「反正小妮兒在睡覺,瞧不見。」

  兩具金丹修士的屍體墜入髻鬟山的山腳。

  姜尚真看都不看一眼。

  就他們身上那點破爛家當,值得我姜尚真彎腰伸手?耽誤我掙大錢?

  只剩下最後一位寶峒仙境的二祖,是位婦人模樣的龍門境修士,依舊身軀顫抖,伏地不起。

  兩人開始御風南下。

  酈采見怪不怪,根本沒有絲毫訝異。

  當年如果不是身邊這個嘴花花的男人,自己早在金丹瓶頸那個關口上,就已經死了。

  那一次姜尚真丟了半條命。

  這是姜尚真在北俱蘆洲之行,寥寥無幾的賠本買賣之一。

  但是她卻至今都不知道他為何要如此做。

  他當年喜歡自己,自然是真,但是與他喜歡其她漂亮女子一般而已,興許稍稍多出一點半點,可絕對不該如此為她拼命才對。

  她這麼多年來,一直很想要知道答案,甚至還專門跑了一趟桐葉洲,只是那次沒能遇到姜尚真,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說姜尚真去了雲窟福地,暫時不會返回,老宗主還幫著她駡了一通姜尚真,說這種負情薄幸的王八蛋,就該死在雲窟福地裡邊,酈姑娘多瞧他一眼都髒了眼睛,活該福地大亂,差點在裡邊死翹翹了……不過酈采也知道,老宗主還是向著姜尚真的,拐彎抹角說了許多關於自己的事情,顯然是希望自己不要對姜尚真死心。

  但是直到與姜尚真重逢後,這位如今已是北俱蘆洲中部女子劍仙的酈采,反而不想知道答案了。

  酈采轉頭望了一眼,問道:「你不去打聲招呼?」

  姜尚真搖頭道:「跟賀小涼實在是牽扯太多,加上你在我身邊,我是外鄉人,不怕麻煩,可你是這邊修士,我總不能連累你。」

  酈采微微一笑。

  她突然皺眉問道:「那隨駕城天劫,我看雲海餘韻,弱一些的元嬰都是天大麻煩事,到底是怎麼擋下來的。」

  姜尚真笑道:「還能如何,拼命而已。心誠則靈,偶爾還是要信一信的。人算不如天算,地理不如天理,至理也。那個假扮夢粱國國師的,到底是抓到了一點皮毛,元嬰境窺天,殊為不易,所以自然要比夏真前途廣大。」

  酈采點點頭,深以為然。

  姜尚真突然說道:「聽說你收了個極好的女弟子?如今還有望躋身下一屆十人之列。」

  酈采臉色古怪。

  姜尚真白眼道:「擔心我作甚,兔子不吃窩邊草,一家山頭只喜歡一個,這是我姜尚真行走山上快如風、千年不倒穩如松的宗旨所在!」

  酈采臉若冰霜,追問道:「那你問這個作甚?」

  姜尚真笑道:「我這不是怕她重蹈覆轍嘛,弟子學師父,喜歡上一個千金難換的好男兒。」

  酈采搖搖頭,「我那弟子,道心之堅定,猶勝我當年,這輩子都不會喜歡誰的。好女怕纏郎這一套,在我弟子身上,行不通。」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錯了,我是怕她纏上我那好人兄弟。」

  酈采嗤笑不已。

  姜尚真嬉皮笑臉道:「酈姐姐,那咱們賭一賭,如果我輸了,我便任憑發落,可若是酈姐姐你輸了,就在書簡湖當我新宗門的掛名供奉?」

  酈采點頭道:「可以!」

  姜尚真神色古怪,「我這賭術賭運,酈姐姐當年是親身領教過的,為何這次如此爽快?」

  酈采微笑道:「我那弟子需要閉關三十年,那個年輕人,能在北俱蘆洲逛蕩三十年?」

  姜尚真伸手抓住女子劍仙的袖子,「好姐姐,就饒了我這回吧?」

  酈采神色落寞,問道:「就不能只喜歡一人嗎?」

  姜尚真微笑道:「等哪天酈姐姐比我高出一境再說。」

  酈采嘆息一聲,以心劍斬斷些許漣漪,與姜尚真一起去往骸骨灘,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寶瓶洲。

  據說身邊這個王八蛋,要去大驪龍泉郡一個叫落魄山的地方,以元嬰境周肥的身份,求一個記名供奉的名頭。

  聽他的語氣,好像還未必能夠成事。

  酈采轉頭看了一眼沉靜想事的姜尚真。

  笑起來與人言語,欠揍。

  不笑之時,便很認真。

  可惜這麼一個人,據說他一輩子唯一無法釋懷的女子,竟然是山下的尋常女子,並且還從未染指,就只是目送她嫁人生子,紅顔老去,白髮蒼蒼,無災無殃安詳離世。

  酈采猶豫了一下,「姜尚真,如果你今天再遇上同樣的女子,還會如此喜歡嗎?」

  姜尚真搖頭道:「自然不會了。」

  酈采有些疑惑不解。

  姜尚真緩緩道:「人生初見,山野見少女婀娜,登高見山河壯闊,仰頭見仙人騰雲,御風見日月懸空,與以後見多了類似畫面,是決然不同的風景。不一定是初見之人事一定有多美,但是那份感覺,縈繞心扉,千百年再難忘記。」

  姜尚真又笑了,轉過頭,「就像當年我初次見到酈姐姐,鏟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酈采羞惱道:「閉上你的狗嘴!」

  姜尚真柔聲道:「娘子莫嬌羞,夫君心亂矣。」

  ————

  槐黃國玉笏郡。

  郡城城門那邊貼了不少官府和有錢人家的告示,都是些請高人去往家中做法的內容,末尾大多是必有重金犒賞的言語,至於具體是多少銀子,隻字不提。

  陳平安在牆下仔細看遍那些告示,看樣子,郡城內外是挺亂的。

  在郡城添置了一些乾糧物件,陳平安當晚在客棧落腳,夜幕中,坐在屋脊上悄悄喝酒。

  果然郡城深夜大街上,有一抹雪白身影四處飛掠,吐著舌頭,臉容扭曲,她雙腳離地,飄來蕩去,不過一身煞氣淺薄,只要是張貼有門神的家家戶戶,不管有無一點靈氣孕育,她都不去。如今郡城更夫換了兩位膽大包天的青壯男子,陽氣旺盛,衙門還特意給他們一筆賞錢,每天可以買酒兩壺,那白衣吊死女鬼幾次想要靠近他們,可只要靠近,就被那些無形陽氣一撞而退,幾次碰壁之後,她便悻悻然遠去,去一些貧寒市井人家抓撓柴門院牆,一些睡意深沉的,鼾聲如雷,是全然聽不見外邊的動靜,只有一些睡眠淺的,嚇得瑟瑟發抖,惹來她的咯咯而笑,愈發瘮人。

  陳平安見那吊死鬼沒有真正入室害人,也就當沒看見。

  躺在屋檐上,翹起二郎腿,取出摺扇輕輕晃動清風。

  脈絡最怕拉長,兩端看不真切,一旦上達碧落下及黃泉,又有那前世來生,高低、前後皆不定。

  更怕一條線上枝丫交錯,岔出無數條細線,善惡模糊,相互交纏,一團亂麻。

  尤其是當一條線被拉長,無非再就事論事,那麼看得越遠,就會越吃力。

  就像那女鬼嚇人擾民,任何修道之人將其打殺,都不算錯,積攢陰德也有理,可若是再稍稍看遠些許,這玉笏郡城周邊的凡夫俗子,曉得了天地之間有鬼物,以後歹念一生,想要為惡之時,是不是要多掂量一下善惡有報、世道輪回這個說法?那女鬼游曳夜間,只要她未曾真正害人,到底該怎麼算對錯是非?又或者她當年為何上吊而死,能夠執念不散,淪為鬼物,又是遭了什麼冤屈?

  陳平安閉上眼睛,一覺睡到天明。

  如今修行,處處時時皆是,所以當下怎麼遊歷,走得快慢,都無所謂了。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出城的時候,看到一行四人大大咧咧揭下了一份官府榜文,看樣子竟然是要直接去找那撥竊據寺廟鬼物的麻煩。

  陳平安有些疑惑,這四人,兩女兩男,穿著都不算鮮亮,不是裝窮,而是真不算有錢,年紀最大的,是個二境武夫修為的中年男子,那少年應該是他的徒弟,勉强算是一位純粹武夫,至於兩位女子,瞧著應該是姐妹,也是剛剛涉足修道之路的練氣士,氣府蘊含的靈氣淡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若說那位假扮說書先生的夢粱國大修士,能夠讓陳平安看出二境練氣士修為,卻偏偏心生警惕,其實還是氣象使然。

  眼前這四位男女,就真的只是道行淺薄了。

  對付那頭在郡城中飄蕩的白衣吊死女鬼,估計不難,但是城外那座寺廟,明擺著是鬼物成群的聲勢,並且膽敢霸占一座原本香火不錯的寺廟,將僧人全部驅逐,他們四人,應該很難對付才是,一個不小心,沒點壓箱底的保命手段,在那寺廟給包了餃子都說不定。

  陳平安想了想,便沒有直接出城,聽他們四人自以為無人聽聞的竊竊私語,是一些先去城中店鋪購買黃紙多畫符籙、將身上那顆金錠研磨成金粉的瑣碎言語,一位兩頰被凍出兩坨紅暈的少女,還說最好是能夠與官府討要些定金,再通過郡守的公文,去城隍廟和文武廟那邊借來幾件香火熏陶的器物,咱們勝算更大,金鐸寺之行,就可以更加穩妥了。

  少年有些埋怨,說為何不降服那些狐精兔魅,這筆官府和那大戶人家的總計兩筆賞錢,定然掙得輕鬆些,風險不大。

  那個身材修長、中人之姿的年長女子,便與少年輕聲解釋說一旦被金鐸寺鬼魅知道他們的行蹤,只會嚴加戒備,就更難成功了。

  陳平安聽他們交談的口氣,很鄭重其事,並無半點輕鬆,不像漢子揭下榜文時那麼英雄氣概。

  陳平安便離開郡城,去往那座相距三十里路的城外金鐸寺。

  然後在離著金鐸寺還有七八里的一處路邊行亭,在那邊歇腳等待,行亭外就是依山的溪水潺潺。

  一直等到晌午時分,才等到那一行四人的身影。

  陳平安不等他們靠近,就開始向金鐸寺行去。

  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放緩腳步,好似文弱書生,吃力行路。

  四人很快就跟上那位白衣書生,擦肩而過的時候,為首漢子手持一隻大香筒,他瞥了此人一眼,很快就收回視線,看似憨厚木訥的少年咧嘴笑了笑,那個讀書人也就跟他也笑了笑,少年就笑得更厲害了,哪怕已經轉過頭去,也沒立即合攏嘴。

  那個年長女子皺了皺眉頭,但是沒有開口,她妹妹想要開口,卻被她抓住了袖子,示意妹妹別多事,少女便作罷,但是兩坨天然腮紅的少女走出去幾步後,仍是忍不住轉頭,笑問道:「你這個讀書人,是去金鐸寺燒香?你難道不知道整個玉笏郡百姓都不去了,你倒好,是為了搶頭香不成?」

  那個讀書人抹了把額頭汗水,喘了口氣,笑道:「我是剛來玉笏郡,有朋友與金鐸寺僧人相熟,說是去那邊可以借宿讀書,既清淨,又不花銀子。」

  少女正要說話,已經給她姐姐掐了一下骼膊,疼得她臉蛋皺起,轉頭低聲道:「姐,這大白天大日頭的,附近不會有寺廟鬼魅來刺探消息的。這讀書人若是跟著去了金鐸寺,到時候咱們與那些鬼物打起來,咱們到底救還是不救?不更為難?反正不救的話,便是殺了妖魔掙了銀子,我良心上還是過不去。我要與他知會一聲,要他莫要去白白送死了。讀書哪裡不好讀,非要往鬼窟裡闖,這傢伙也真是的,就他這麼糟糕的運氣,一看就沒金榜題名的好命。」

  她姐姐嘆息一聲,用手指重重彈了一下少女額頭,「儘量少說話,攔下了讀書人,你就不許再任性了,這趟金鐸寺之行,都得聽我的!」

  少女歡天喜地,放慢了腳步,與那讀書人並肩而行,與前邊三人越來越遠。

  少女第一句話就很有靈氣了,「這位讀書人,可曾婚配,你覺得我姐姐長得咋樣?」

  那負笈遊學的外鄉讀書人笑道:「姑娘就莫要說笑了。」

  少女驀然而笑,「逗你玩呢。」

  然後少女板著臉,「接下來就不是玩笑話了,那金鐸寺現在很危險,有一大幫凶鬼橫空出世,在暮色中趕跑了僧人,連一位會些佛法的方丈都死在了當場,還死了好些逃跑不及的僧人和香客,它們占著寺廟,可是真會吃人的,所以你就別去了,如今寺中一個光頭和尚也沒有。真不是我嚇唬你,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郡城那邊打聽打聽,如果我騙你,你不過是白跑一趟,可如果沒騙你,你豈不是要枉死他鄉?還怎麼考取功名,光耀門楣?」

  那讀書人問道:「那你們怎麼去燒香?」

  少女一跺腳道:「你就看不出我們是降妖除魔的能人異士?!」

  讀書人楞了一下,大笑道:「世上哪來的妖魔鬼怪,姑娘莫誑我了。」

  前邊女子和漢子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

  少年更是扯了扯嘴角。

  唯有腮紅討喜的少女有些急眼了,「我姐姐說你們讀書人犯倔,最難回頭,你再這麼不知輕重,我可就要一拳打暈你,然後將你丟在行亭那邊了,可這也是有危險的,萬一入夜時分,有那麼一兩頭鬼魅逃竄出來,給它們聞著了人味兒,你還是要死的,你這讀書讀傻了的呆頭鵝,趕緊走!」

  讀書人傻乎乎道:「我這會兒餓壞了,囊中羞澀,真沒法子走一趟郡城來回,我等下就在金鐸寺外邊看一眼,如果真沒有半個香客僧人,我立即掉頭就走。」

  少女哀嘆道:「我姐說了,那些道行高深的鬼物,可以運轉神通,煞氣遮天,黑雲避日,到時候你還怎麼跑?」

  少女往前邊喊道:「姐,我還是把這個呆頭鵝先帶回郡城吧,大不了我跑得快些,一定趕在天黑之前到達金鐸寺。」

  她姐姐怒色道:「時辰都是我們事先選好的,就是擔心寺中鬼物能夠白天現身,儘量多張貼一些符籙,一旦那撥惡煞凶鬼可以駕馭烏雲籠罩寺廟,少了你,我們怎麼辦,你是想要事後幫我們三人收屍不成?之前那次風波,你忘了?!」

  少女悶悶不樂,哦了一聲,垂頭喪氣,對那讀書人說道:「讀書人,走吧,我們又不認識,不至於拿你尋樂子,故意騙你金鐸寺鬼魅出沒的。」

  但是那個讀書人讓她氣得眼眶子淚花兒打轉,竟然執意說一定要到金鐸寺門口看一眼。

  她就要伸手給他一拳,他好心當作驢肝肺,可她總不能就這麼眼睜睜看他去涉險送死。

  不曾想那個書呆子竟然向後退了一步,「姑娘可別動手打人啊,君子動口不動手,若是給你打暈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時候給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賠我錢?」

  少女轉過身,快步跟上姐姐,抬手使勁抹了把臉龐。

  她覺得天底下怎麼有這麼昧良心的人。

  她都快要傷心死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轉頭去看,那個傢伙還真跟著。

  當她猶豫要不要來一記黑拳的時候,好傢伙,該聰明的時候不聰明、該笨的時候不笨,竟是站住了不往前走。

  少女剛要駡他幾句,已經給姐姐抓住骼膊,「別胡鬧了!」

  少女低下頭。

  陳平安會心一笑。

  看來是讓一個好人失望了。

  他依舊緩緩跟在後邊,雙方距離越來越遠。

  少女剛想要轉頭,卻被她姐姐怒斥道:「非要害死我們,你才開心對不對?你就不怕那人其實是惡煞幫凶的倀鬼?」

  少女終於不再轉身。

  低頭走路,一腳一個小石子。

  她姐姐哀嘆一聲,「你這性子,遲早要吃大虧的。好心惡報的事情,我們這一路,見過的還好嗎?」

  少女哦了一聲,不反駁。

  遠處,白衣書生百無聊賴,將一顆顆石子以行山杖撥回原來位置,微笑道:「真是這樣嗎?」

  臨近金鐸寺,少女偷偷轉頭,山路迂迴一彎又一彎,已經見不著那個讀書人的身影。

  四人再前行一里路,視野豁然開朗,年輕女子神色凝重道:「到了。」

  漢子點點頭。

  只見那金鐸寺內淡淡的煞氣流轉不定,只是極為稀薄,風吹即散,女子疑惑道:「似乎不太對勁,昨夜我們遠眺寺廟,陰煞之氣,不該如此少。」

  漢子思量片刻,說道:「這是好事,興許真是大日當空,逼得那些污穢鬼物只能遁地不出,正好讓我們師徒張貼符籙、撒糯米倒狗血,由你們布下陣法。到了黃昏時分,天有餘輝,再以雷霆手段將它們從地底打出來,這群陰物沒了天時地利,我們便穩妥了。」

  年輕女子點點頭,轉頭對那個躍躍欲試的妹妹說道:「打起精神來,別掉以輕心,陰物的鬼蜮手段,層出不窮,這金鐸寺真要是一處誘敵深入的陷阱,我們要吃不了兜著走。」

  少女眼神熠熠光彩,「姐,你放心吧。」

  到了金鐸寺大門口,兩腮通紅的少女身形矯健,一掠上牆頭,大殿前邊的地上,躺著許多白骨,應該都是那些不幸遇難的僧人香客,她迅猛丟擲出一張以昂貴金粉寫就的黃紙符籙,剛好貼大殿門楣上,符籙竟是半點沒有燃燒的跡象,片刻之後,她轉頭說道:「前殿暫無鬼物,宋大叔可以放心在寺門上貼符,進入後,只管繞牆撒米。」

  然後姐妹二人開始兔起鶻落,率先進入寺廟,在牆頭、廊柱各處張尋常的貼黃紙符籙,唯有一些類似大殿門上、匾額的重要地方,才張貼那些金粉研磨做朱墨的珍稀符籙。

  師徒二人,更是在寺外便隨手丟了香筒,分別摘下包裹,取出一隻只裝有沉甸甸陳年糯米的棉布袋子,以及幾隻裝有黑狗血的牛皮水囊,開始從前殿那邊熟門熟路地「布陣」。

  一直到這座占地廣袤的寺廟最後,四人碰頭,都安然無恙。

  唯獨一座大門緊閉的偏殿內,少女說煞氣很重,所以他們合力在門窗、屋脊翹檐張貼了數十張黃紙符籙,屋頂是年輕女子親自貼符,然後少女開始將瓦片一塊塊掀去,任由陽光灑入這座偏殿,裡邊傳來一陣哀嚎聲,以及黑霧被陽光灼燒為灰燼的呲呲聲響。

  四人最後落在偏殿門口。

  相視一笑。

  年輕女子手持一條當年傾家蕩産才買來的縛妖索,四十顆雪花錢!

  她妹妹更加古怪,先前念念有詞,蹲在地上,掏出一隻綉袋,打開繩結後,那些模樣各式的古老銅錢便自行滾動四散。

  至於師徒二人,赤手空拳。不過漢子掛了一圈飛鏢在腰間,刻有符籙篆文,顯然不是江湖武夫的世俗兵器。

  女子和漢子相視一笑。

  看來寺中邪祟的道行,不如雙方預期那麼高深,而且十分畏懼日頭陽光。而且不出意外的話,金鐸寺根本沒有數十頭凶煞聚集,只是玉笏郡的百姓眼太過畏懼,以訛傳訛,才有了他們掙大錢的機會。

  真是撞了大運!

  說是鴻運當頭都不過分了!

  先前在郡守衙署那邊,與那個扣扣搜搜的官老爺一番討價還價,連哄帶騙再嚇唬,這才得了官府出錢白銀五千兩的承諾,若只是這點銀子,哪怕他們歷經千辛萬苦,鎮壓了金鐸寺中盤踞不去的鬼物,也絕對不划算,萬一有個傷亡,更是不值,但是除了衙署懸賞之外,還有大頭收入,便是太守答應下來的另外一筆銀子,是城中富貴香客願意湊錢添補的三萬兩銀子。如此一來,就很值得冒險走一趟金鐸寺了。

  不曾想白撿了一個大漏。

  漢子心中大喜,環顧四周,志得意滿,只要收拾了偏殿內的鬼物,就可以打道回府,與衙署討要那三萬五千兩白銀,到時候按照事先說好的三七分,他們師徒二人也該有一萬兩銀子出頭點。

  果然今天是一個適宜斬妖除魔的黃道吉日!

  接下來雙方開始真正出手,當少女那些銅錢圍繞著這座偏殿繞行一圈後,一枚枚竪立起來,當少女雙指並攏,默念口訣之後,它們瞬間鑽地,少女臉色微白,望向自己姐姐。

  年輕女子點點頭,對那漢子輕聲說道:「我與妹妹等下先去屋頂上,試試看鬼物的深淺,若是它們被逼出來,你們就立即出手,千萬別讓它們逃往寺廟別處地下,若是它們躲藏不出,趁著日頭還大,你們乾脆就拆了這座偏殿。我妹妹的銅錢,可以在地底下畫地為牢,但是支撐不了太久。所以到時候出手一定要快。」

  漢子點頭,只是提醒道:「放心吧。」

  姐妹二人再次去往偏殿屋頂,往裡邊丟擲黃紙符籙,偶爾夾雜有一張金粉篆文圖案的珍貴符籙。

  那少年也取出了一把銅鏡,鏡面傾斜,照向偏殿窗戶各地。

  一位白衣背竹箱的年輕讀書人,其實就坐在不遠處的屋頂上,只是他身上貼有一張鬼斧宮秘傳馱碑符,以四人的修為,自然看不見。

  接下來就是一場「蕩氣迴腸」的廝殺。

  黑煙滾滾沖天,哪怕被一張張符籙蜂擁而至,被那年輕女子以縛妖索次次打得黑煙激蕩四散,又有少年以銅鏡照耀灼燒,更有漢子飛鏢穿透,黑煙似乎逃離那座偏殿牢籠後,仍是肆虐無忌,當那些被縛妖索、符籙和銅鏡打散的黑霧飄開之後,竟是變成了一處類似鬼打牆的地界,四人深陷其中,哪怕那少女竭力駕馭一張張符籙,仍是只能變作一條條纖細火龍,無法破開遮天蔽日的黑霧牆壁,讓陽光透過其中,四人頓時險象環生,姐妹、師徒各自背對背,已經身上帶傷,少女為了救那持鏡少年,還被一道黑煙撞在後背,口吐鮮血,仍是竭力掙扎起身,繼續拿出一摞她一筆一筆劃出的黃紙符籙,掐訣丟符,最終變成一條符籙火龍,不惜耗竭自身靈氣,也要圍護住四人。

  白衣讀書人皺了皺眉頭,一拍額頭,無奈道:「就你們這點本事,還敢來這金鐸寺降妖除魔,這還是我已經幫你們打殺了十之八九的凶物啊。」

  他微微一笑,輕輕打了個響指。

  那股先前沒了某種禁制壓勝的黑煙,頓時運轉凝滯,落地變作一頭身高丈餘的凶鬼,加上大日曝曬,然後總算被那四人險象環生地打殺了。

  少女彎著腰,抹去嘴角和鼻子那邊的鮮血,燦爛笑道:「姐,這次我沒拖後腿吧?!」

  劫後餘生的年輕女子紅著眼睛,快步走到她身邊,攙扶著已經站不穩的妹妹,瞪眼道:「逞什麼英雄,少說話,好好養傷。」

  那少年看著手中鏡面已經破碎不堪的古鏡,然後瞥了眼身邊氣喘如牛的師父,後者楞了一下,然後看到少年眼中的狠厲之色,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頭。

  漢子環顧四周,大笑道:「熙寧姑娘,荃丫頭,如今天地清明,一看就是妖魔盡除了,不如咱們今天就在寺廟修養一天,明日再去郡城?」

  年輕女子皺了皺眉頭,「雖說金鐸寺確實已經沒了煞氣,可畢竟是凶鬼盤踞已久,萬一有漏網之魚,我與妹妹已經用完符籙,無力再戰,還是速速返回郡城為妙。」

  少年搖頭道:「熙寧姐姐,我們若是去的早了,郡城太守肯定要誤以為我們降妖太過簡單,真要遇上一個不要臉的,五千兩白銀還好說,黑紙白字的,我們多半還能拿走,可是那太守會不會黑心昧下那三萬兩銀子,就難說了。咱們啊,今天非但不能走,反而還要多拆掉一些寺廟牆頭,回頭才能拿到足額的賞錢,並且更要故意告訴那太守,此地凶煞厲鬼還走脫了一兩頭,我們拿了錢之後,要再加五千兩,才能做到那除惡務盡。」

  少女翻了個白眼,她趕緊捂嘴轉過頭,又吐血了,有些丟人唉。

  年輕女子思量一番,點頭笑道:「那就這樣,明天再回郡城,咱們先在寺中待一晚上,剛好我妹妹要好好休息。」

  就在此時,從前殿側道那邊跑來一個驚慌失措的白衣讀書人,「寺廟前殿怎的地上有那麼多白骨,為何一個僧人都瞧不見……難道真有妖魔作祟……」

  少女現在賊煩他,只是瞧見了他還活蹦亂跳,便又有些安心。

  之後師徒二人去收起剩餘的符籙,以及將那些陳年糯米裝回袋子,以後還用得著。

  年輕女子揀選了一處寺廟供有錢香客居住抄經的僻靜廂房,少女盤腿坐在廊道中,開始呼吸吐納。

  她姐姐則繼續去巡視各地,免得還有一些意外。

  那個膽小鬼書生一定要跟著她們,摘了竹箱,就坐在臺階上當門神。

  黃昏中,年輕女子返回,搜刮了一些瞧著還比較值錢的善本經書等物件,裝在一隻大包裹裡邊,背了回來。

  少女睜開眼睛,對那個讀書人的背影笑道:「這可馬上就要到晚上了,很快就會有凶鬼鬧哄哄出現,你還不跑?」

  那個白衣讀書人轉頭,對她微笑道:「書上說,人怕鬼,鬼更怕人心。可我覺得姑娘你是好人,所以還是留在你身邊不走,更好些。」

  少女使勁想了想,揚起拳頭,「你到底是誇我還是駡我?你再這樣混帳,小心我打你啊?!」

  那個讀書人舉起雙手,「君子動口不動手。」

  少女嘿了一聲,玩心四起,「我可不是君子,是女子唉,來,讓本姑娘賞你一拳,將你打得聰明一些,說不得就能金榜題名了!」

  那人還真是個讀傻了的書呆子,竟然笑道:「我瞅姑娘行事光明磊落,宅心仁厚,不比君子差了。」

  年輕女子面有不悅,「既然公子是位以君子自稱的讀書人,就該知道些男女大防的禮數,為何還死皮賴臉待在這裡,合適嗎?」

  少女覺得讀書人又變聰明了一些,只聽他說道:「我又不是君子,就是個窮書生,金鐸寺真有鬼,我總不能跑出去送死,還是待在這裡好。」

  年輕女子厲色道:「滾!」

  少女正要說話,卻被她姐姐瞪眼嚇住。

  讀書人只好戰戰兢兢抱著竹箱走出院子。

  多半是在牆根那邊面壁思過去了?

  少女輕聲道:「姐,這麼凶幹什麼,就是個書呆子。」

  年輕女子皺眉道:「你如今需要養傷,不能出任何紕漏,此人出現在燒香道路上,就已經古怪,跟著我們進入金鐸寺,更是不同尋常,如果不是他先於我們走在這條路上,別說是言語趕人,我對他出手都不會含糊。」

  她柔聲道:「好了,你繼續休息。」

  少女點點頭,只是依舊斜瞥院門那邊。

  她姐姐氣笑道:「都已經沒鬼魅了,就咱們五個大活人,他不過就是在外邊提心吊膽睡一宿,就不擔心你自己的親姐?也不擔心與咱們並肩作戰的他們,偏偏擔心他一個外人作甚。怎麼,見他是個讀書人,就動心了?我與你說過,天底下就數這讀書人最不靠譜……」

  少女哀求道:「好啦好啦,我這就修行,好好修行!」

  夜幕沉沉。

  少女坐在廊道那邊,靜心吐納,心神沉浸。

  年輕女子就坐在臺階上微微休憩,不敢睡死過去。

  畢竟是在金鐸寺。

  驟然之間,一把把飛鏢從院門那邊破空而至。

  一個熟悉身影不斷向前大踏步走來。

  年輕女子雖然驚恐震驚,可仍是大袖翻搖,將那些淩厲飛鏢紛紛打散。

  一把尖刀直直朝她妹妹脖頸處丟擲而出,勢大力沉,是一位蹲在牆頭上的少年出手了。

  年輕女子任由一枚飛鏢釘入自己肩頭,也一掠而去,用手抓住那把距離妹妹脖子只差兩寸的尖刀,但是那身為純粹武夫的漢子已經一步來到她側身,一拳砸在她太陽穴上,打得她撞破牆壁和大半窗戶,撞入廂房當中,吐血不止,掙扎了幾次,都沒能起身。

  那少年輕輕躍下牆頭,壞笑道:「師父,荃丫頭能不能先別殺啊,最好熙寧姐姐也被打死了,廢掉她們這兩位神仙的手腳就行啦。」

  漢子抬起手掌,朝向那個强行打斷吐納的少女一掌拍去,搖頭道:「這小丫頭更棘手,師父幫你留著她姐姐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道:「財色雙收!」

  漢子猛然轉頭,一手掐住少女脖子,望向院門口那邊。

  少年也迅速來到漢子身旁。

  院門口那邊,探出一顆腦袋,怯生生道:「佛門清淨地,你們做這些勾當,不太好吧?」

  臉色鐵青的少女嘴唇微動,似乎是想要提醒那個呆頭鵝趕緊跑。

  那人似乎也瞧見了少女的模樣,楞了一下,「這位好人小姑娘,是要我救你?放心吧,我這個人最是俠義心腸,讀了那麼多聖賢書,實不相瞞,我其實積攢了一肚子的浩然正氣,千里快哉……」

  少女竭力想要搖頭,有淚水滑落臉頰。

  小姑娘兩坨腮紅。

  很可愛的。

  那人眼神緩緩眯起,不再有那種痴傻蠢笨的神色,從院門那邊光明正大地現身,抬起一手,打了個響指,「出來吧,有些陽間人,就該被陰間鬼吃了果腹。」

  師徒二人,只見那個廢物書生的身後,畏畏縮縮走出一頭身高一丈多的凶鬼,戾氣之重,遠勝先前那頭。

  漢子第一時間鬆開少女的脖子,「公子其實是此處鬼王吧,都是誤會,我們師徒其實無心冒犯貴地,都是這兩位修道之人,貪圖功德和賞錢……」

  厲鬼化作一團滾滾黑煙,將那漢子瞬間包裹其中,頓時響起血肉撕裂、骨骼炸裂以及他撕心裂肺的喊叫。

  少年竟是這都沒有被嚇破膽,還有氣力腳尖一點,躍上牆頭,迅速遠去。

  厲鬼似乎得了敕令,放開那個已經斃命的男子,掠出院牆,追殺而去,很快就響起如出一轍的慘烈動靜。

  然後一道劍光從天而降,外邊那頭鬼物哀嚎一聲,響徹天地,估摸著郡城那邊都能聽到,肯定要嚇到無數百姓,只是很快便天地寂靜無聲。

  少女目瞪口呆,痴痴問道:「你是鬼王?」

  那讀書人笑了笑,坐在臺階上,反問道:「你說呢?」

  少女突然說道:「先別吃我啊,我先去看看我姐。」

  讀書人點頭道:「好嘞。」

  少女想要瞪他一眼,只是一想到他極有可能是那金鐸寺鬼王,便趕緊去看自己姐姐,攙扶著姐姐走出屋子。

  年輕女子苦笑無言,束手待斃。

  先前外邊的動靜,她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看著地上那攤血肉,臉色複雜,眼神黯然。

  怎麼會這樣?

  沒死在鬼物手上,竟然差點死在了與她們一起遊歷了大半個槐黃國的這對師徒手上。

  他們平時瞧著挺好的啊。

  當她們走出屋子後,那個白衣讀書人已經站起身,走向院子,只是轉頭對那個小姑娘說道:「回頭你姐姐肯定會更加語氣篤定對你說,天底下總是這樣多壞人。小姑娘,你不用感到失望,世間人事,不是從來如此,就是對的。不管你看過和遇到再多,一遍又一遍,一個又一個,希望你記住,你還是對的。」

  那人取出一頂斗笠,戴在頭上,「你瞧,好人好報惡人惡報,最少在今夜是真的。」

  那人走出院子後,突然身體後仰,笑容燦爛道:「小姑娘,你好看極了,以後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小姑娘啼笑皆非,抹了把臉上淚水,「討厭!」

  小姑娘突然想起那道金光,眼神熠熠,「你其實是一位劍仙,對不對?」

  那人緩緩站直,微笑道:「我是一名讀書讀傻了的劍客。」

  在那之後,那人便化作一道白虹,拔地而起,往北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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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9 00:42:29
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零九章 人間燈火輝煌

  槐黃國以北是寶相國,佛法昌盛,寺廟如雲。

  陳平安在邊境關隘那邊,依舊是加蓋了通關文牒,有事沒事就拿出了翻一翻,手頭這關牒是新的,魏檗的手筆,以前那份關牒,已經被蓋印密密麻麻,如今留在了竹樓那邊。

  陳平安依舊頭戴斗笠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跋山涉水,獨自一人尋險探幽,偶爾御劍淩風,遇見了人間城池便徒步而行,如今離著渡船金丹宋蘭樵所在的春露圃,還有不少的山水路程。

  市井坊間,往往是駝子多見駝子,瘸子多見瘸子。

  涉足長生路的修道之人,也是如此,會見到更多的修士,當然也有山澤精怪、潛伏鬼魅。

  陳平安一路從銀屏國隨駕城來到寶相國邊境,便見到了不少往南走的山野精魅。

  不過除了槐黃國玉笏郡出手一次,其餘陳平安就只是那麼遠觀,居高臨下,在山上俯瞰人間,總算有些修道之人的心態了。

  只不過依舊練拳不停,在鬼蜮谷之後,陳平安就開始專心練習六步走樁,打算湊足兩百萬拳再說。

  先前如果不是遇上了那斬妖除魔的一行四人,陳平安原本是想要自己單獨鎮殺群鬼之後,等到僧人返回,就在金鐸寺多待幾天,問一問那青紙金字頁經書上的梵文內容,自然是將那梵文拆分開來與僧人多次詢問,字數不多,總計就兩百六十個,刨開那些雷同的文字,想必問起來不難。財帛動人心,一念起就魔生,人心鬼蜮鬼怕人,金鐸寺那對武人師徒,便是如此。

  走過了兩座寶相國南部城池,陳平安發現這邊多行腳僧,面容枯槁,托鉢苦行,化緣四方。

  陳平安若是路上遇見了,便單手竪起在身前,輕輕點頭致禮。

  寶相國除了僧人多寺廟多香火多,江湖武夫也多如牛毛,這天陳平安就在一片黃沙中,遇到了一隊去往北方州城的鏢師,除了裝滿貨物的車馬,還有叮叮咚咚的駝鈴聲,鏢師們一個個孔武有力,便是女子也肌膚黝黑,只是透著一股英姿颯爽,這樣的女子,其實也好看。

  一位騎馬的年輕人瞧見了前邊的白衣書生,不但雪白袍子上滿是黃沙塵土,頭上也沾了不少,正在迎風艱難緩行,步履蹣跚,不斷被車隊落在身後,他放緩馬蹄,彎腰摘下一隻掛在馬鞍旁的水囊,笑問道:「這黃風谷還有百餘里路,小夫子身上水帶的夠不夠?不夠的話,只管拿去,不用客氣。」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嘴唇乾裂滲血的年輕鏢師,指了指腰間養劍葫,笑道:「不用了,壺裡有水,竹箱裡還備有水囊。」

  年輕人收起水囊掛好,又笑道:「黃風谷夜間極涼,而且如今世道古怪,愈發不太平了,越來越多的髒東西闖入市井,所以各大寺廟近期才有大量僧人走出,小夫子儘量跟上我們,最好一起在前方的啞巴湖邊落腳過夜,人多陽氣盛,還好有個照應。此地夜間本就多有精怪作祟,絕非危言聳聽,所以小夫子千萬別落單了,不過也不用太過害怕,黃風谷經常會有高僧大德在此結茅念經,真有那些污穢東西出沒,也未必就真敢近身害人。」

  陳平安點點頭,「謝過少俠提醒,我一定會在天黑前走到湖泊那邊。」

  寶相國不在銀屏、槐黃在內的十數國版圖之列,故而市井百姓和江湖武人,對於精怪鬼魅早已習以為常,北俱蘆洲的東南一帶,精魅與人雜處已經無數年了,所以對付鬼物邪祟一事,寶相國朝野上下,都有各自的應對之策。只不過那位夢粱國「說書先生」撤去雷池大陣後,靈氣從外倒灌入十數國,這等異象,邊境線上的修士感知最早,修成手段的精怪鬼魅也不會慢,熙熙攘攘,商人求利,鬼魅也會順著本能去追逐靈氣,所以才有槐黃國步搖、玉笏兩郡的異象,多是從寶相國這邊流竄進入南方。

  這才有了年輕鏢師所謂的世道愈發不太平。

  夕陽西下,陳平安不急不緩,走到了那座不知為何被當地百姓稱呼為啞巴湖的碧綠小湖。

  已經有數撥人在此聚集,篝火連綿,人人飲酒驅寒。

  這天夜裡,從西邊亮起數道劍光,氣勢如虹掠向黃風谷,落在距離啞巴湖數十里外的大地上,劍光縱橫,伴隨著鬼物哀嚎嘶吼,約莫一炷香後,一條條璀璨劍光便離地遠去。在這期間,鏢師這些會些拳架的武把式也好,過路商賈也罷,竟是人人泰然自若,只管喝酒,熱熱鬧鬧,討論到底是哪家山頭的劍修來此練劍。

  劍修已經遠去,夜已深,湖邊依舊少有人早早歇息,竟然還有些頑皮稚童,手持木刀竹劍,相互比拼切磋,胡亂挑起黃沙,嬉笑追逐。

  陳平安喝著養劍葫裡邊的寶鏡山深澗水,背靠竹箱坐在湖邊。

  瞧見了一位頭戴冪籬的女子獨自離了隊伍,蹲在水邊,想要掬水洗臉,她抬起一隻手,手腕上繫掛有一串雪白鈴鐺,當她掀開冪籬一角,陳平安便已經收回了視線,望向那座據說深不見底的啞巴湖,市井傳聞,這座小湖千年不曾乾涸,任你大旱數年,湖面不降一尺,任你暴雨連綿,湖水不高一寸。

  當湖心處出現一絲漣漪,先是有一個小黑粒兒,在那邊探頭探腦,然後迅速沒入水中。那女子依舊彷彿渾然不覺,只是細心打理著額頭和鬢角青絲,每一次舉手抬腕,便有鈴鐺聲輕輕響起,只是被湖邊衆人的飲酒作樂喧嘩聲給掩蓋了。

  湖面無聲無息出現一個巨大漩渦,然後驟然躍出一條長達十數丈的怪魚,通體漆黑如墨,它朝那冪籬女子驀然張嘴,牙齒鋒利如沙場刀陣。

  陳平安盤腿而坐,紋絲不動,單手托腮,望向那一人一魚。

  啞巴湖八個方向,同時出現八人,各自手持羅盤,瞬間砸入沙面之下,然後紛紛站定,手指掐訣,腳踩罡步,剎那之間,便有那條銀線如繩索,激射向湖心處,當那條銀色繩索彙集在圓心一點,湖面之上,瞬間出現一個大放光明的銀色八卦圖陣法,可與月色爭輝。

  八人應該師出同門,配合默契,各自伸手一抓,從地上羅盤中拽出一條銀線,然後雙指並攏,向湖心上空一點,如漁夫起網捕魚,又飛出八條銀線,打造出一座牢籠,然後八人開始旋轉繞圈,不斷為這座符陣牢籠增加一條條弧線「柵欄」。至於那位單獨與魚怪對峙的女子安危,八人毫不擔心。

  睜開一張血盆大口的魚怪在羅盤砸地之際,就已經意識到不對勁,已經迅速合攏大嘴,只是巨大的慣性,讓它依舊沖向那位已經猛然起身的冪籬女子,結果被那不退反進的女子一步跨出,高高躍起,一拳就將魚怪打得墜向湖面八卦陣中,當那副龐然身軀觸及八卦陣當中的艮卦,魚怪頭頂頓時砸下一座小山頭,砸得魚頭之上,可憐魚怪被一彈向震卦,頓時電光閃爍,呲呲作響,劈裡啪啦的,魚怪蹦跳帶滑行,落入離卦,便有大火熊熊燃燒,就是這樣凄慘,然後魚怪又嘗過了冰錐子從湖中戳出槍戟如林的陣仗,最終變化成一個黑衣小姑娘的模樣,不斷飛奔,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抹臉擦淚,又是躲過火龍又是躲冰錐的,偶爾還要被一條條閃電打得渾身抽搐幾下,直翻白眼。

  這一幕幕,看得陳平安都有些不忍直視,稍稍轉移視線,還閉上一隻眼睛。

  見過了不少凶神惡煞為害一方的精怪,不管下場如何,剛拋頭露面那會兒,大多一個比一個威風八面,就說鬼蜮谷,膚膩城范雲蘿的車輦,就連那與銅臭城鬼物對峙的精怪,都有一幫嘍囉幫它扛著一塊大木板,陳平安還真沒見過眼前這麼下場凄涼的可憐蟲。

  湖上場景。

  看得仙師之外的湖邊衆人,一個個大口喝酒,喝彩不斷,那些個頑劣孩子也躲在各自長輩身邊,除了一開始大魚跳出湖面,張嘴吃人的模樣,有些嚇人,現在倒是一個個都沒怎麼怕。寶相國一帶,最大的熱鬧,就是仙師捉妖,只要瞧見了,比過年還熱鬧喜慶。

  當儘量離著湖面八卦陣法一尺高度的小女孩,飛奔闖入巽卦當中,立即一根粗如水井口的圓木砸下,黑衣小姑娘來不及躲避,深呼吸一口氣,雙手舉過頭頂,死死撐住了那根圓木,一臉的鼻涕眼淚,哽咽道:「那串鈴鐺是我的,是我當年送給一個差點死掉的過路書生,他說要進京趕考,身上沒盤纏了,我就送了他,說好了要還我的,這都一百多年了,他也沒還我,嗚嗚嗚,大騙子……」

  陳平安信這小姑娘水怪看似荒誕的言語。

  這啞巴湖有此水面不增不減的異象,應該就要歸功於這個真身模樣不太討喜的魚怪小丫頭,這麼多年下來,商賈過客都在此駐扎過夜,從未有過傷亡,其實人也好,鬼也罷,說什麼,任你天花亂墜,很多時候都不如一個事實,一條脈絡。不管怎麼說,這麼多年來,當地百姓和過路商賈,其實應該感激她的庇護才對,無論她的初衷是什麼,都該如此,該念她一份香火情。只不過仙師降妖捉怪,亦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陳平安哪怕在魚怪一露頭的時候,就知道她身上並無煞氣殺心,多半是眼饞那串鈴鐺,加上起了一份戲謔之心,陳平安自然早已看穿那冪籬女子,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五境武夫……也可能是寶相國的六境?總之陳平安都沒有出手攔阻。

  不過冪籬女子手上那串鈴鐺,本就是魚怪小姑娘的物件,這一點,還是有些出乎陳平安的意料。

  當小姑娘道破真相後,那一拳退敵的冪籬女子站在碧綠小湖邊上,笑道:「放心吧,捉你回去,不是要殺你,這是牽勾國國師的意思,那邊缺了一個河婆,國師大人相中了你,需要你去坐鎮水運,不全是壞事。不過事先說好,我也不願蒙你,你是此湖水怪出身,天生親水,塑造金身成為河婆的可能性,要比人死為英靈的那些存在,機會更大,但也不是板上釘釘就能成功的,沒法子,我們與牽勾國朝廷世代交好,人家國師府又給了一大筆神仙錢,我這麼做,强行將你從啞巴湖擄走,是有些不厚道。之所以與你說這些,是我覺得你當年贈送鈴鐺的牽勾國書生,更不太厚道,不但沒有還你鈴鐺的意思,還珍藏起來,當了家傳寶,鈴鐺也是他後人贈送的牽勾國國師,為此還得以官升一品,順便幫著祖先要到了一個追贈謚號。你要駡,可以等當成了河婆再使勁駡。這會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省得繼續吃苦頭。」

  黑衣小姑娘還雙手撐著那緩緩下墜的圓木,當她雙腳就要觸及湖面八卦陣的時候,愈發哀嚎道:「我都快要成為水煮魚了,你們這些就喜歡打打殺殺的大壞蛋!我不跟你們走,我喜歡這兒,這兒是我的家,我哪裡都不去!我才不要挪窩當個什麼河婆,我還小,婆什麼婆!」

  冪籬女子嘆了口氣,示意其餘八位師門修士不用著急合攏陣法,對那水怪小丫頭循循善誘道:「那我跟你打個商量?我可以幫你跟那位國師大人求個情,那筆神仙錢我就先不掙了,但是你必須跟我返回師門,還是要挪個窩,我不能白跑一趟,若是空手而返,師父會怪罪的。我師門附近有一條江河,如今就有水神坐鎮,你先瞧瞧人家當水神是個什麼滋味,哪天覺得當河婆也不錯了,我再帶你去登門國師府,如何?」

  黑衣小姑娘輕輕點頭。

  身為純粹武夫的女子雙手掐訣,念念有詞,竟是也能駕馭靈氣,撤掉了那根巽卦上空的圓柱。

  小姑娘在原地蹦跳了幾下,雙臂彎曲前後搖晃,然後眼珠子滴溜溜轉。

  冪籬女子笑道:「別想跑啊,不然紅燒魚,清蒸魚,都是有可能的。」

  小丫頭抽了抽鼻子,哭喪著臉道:「那你還是打死我吧,離了這裡,我還不如死了算數。」

  冪籬女子有些無奈。

  其餘仙師似乎也都覺得好玩,一個個都不急於收網抓妖。

  驟然之間,從天際極遠處,亮起一抹耀眼劍光,轉瞬即至,御劍懸停衆人頭頂,是一位身穿淺紫法袍的年輕劍修,髮髻間別有一根斷斷續續有雷電交織的金色簪子,微笑道:「這頭啞巴湖小妖極難捕捉,你們好手段。多少錢,我買了。」

  冪籬女子微笑道:「可是金烏宮晉公子?」

  年輕劍修笑道:「正是在下。」

  女子搖頭歉意道:「這頭妖物不能賣給晉公子。」

  年輕劍修皺了皺眉頭,「我出雙倍價錢,我那師娘身邊剛好缺少一個丫鬟。」

  女子猶豫了一下,仍是搖頭道:「抱歉,恕難從命。此物是師門答應牽勾國國師府的,我今夜做不得主。」

  那金烏宮宮主夫人,性情暴虐,本命物是一根傳說以青神山綠竹煉製而成的打鬼鞭,最是嗜好鞭殺婢女,身邊除了一人能夠僥倖活成教習老嬤嬤,其餘的,都死絕了,而且還會拋屍於金烏宮之巔的雷雲當中,不得超生。但是金烏宮倒也絕對不算什麼邪門魔修,下山殺妖除魔,亦是不遺餘力,而且一向喜歡揀選難纏的鬼王凶妖。只是金烏宮的宮主,一位堂堂金丹劍修,偏偏最是畏懼那位大岳山君之女的夫人,以至於金烏宮的所有女修和婢女,都不太敢跟宮主多言語半句。

  不然這筆買賣,不是完全不可以談。師門和牽勾國國師,想必都不介意賣一個人情給勢力龐大的金烏宮。

  年輕劍修一挑眉,「好好講理偏偏不聽,非要我出劍才聽話不成?你這青磬府的小婆姨,六境武夫,加一些符籙手段,信不信我挑花了你這張本來就不咋的的臉龐,再買下那頭小妖?」

  年輕劍修冷笑著補充了一句:「放心,我還是會,買!不過從今往後,我晉樂就記住你們青磬府了。」

  冪籬女子心中嘆息,總不能因為自己連累整座師門,金烏宮修士一向愛憎分明,並且喜怒無常,一旦不講理之後,那是難纏至極。

  她轉頭看了眼那個雙手抱頭騙自己的小姑娘水怪。

  在她正要點頭答應的時候,落針可聞的啞巴湖邊上,有一位早早摘了斗笠在書箱上的文弱書生,一襲白衣,手持摺扇,緩緩起身,微笑道:「如果這也算講理,我看還是一開始就不講理的好,强買强賣便是,反正誰本事高誰大爺,不用脫褲子放屁拉屎。」

  黑衣小姑娘耳朵尖尖微顫,抬起頭,疑惑道:「脫褲子放屁是不對,咱們黃風穀風大夜涼,露腚兒可要涼颼颼,可拉屎又麼得法子嘍,咋個就不要脫褲子啦?」

  那白衣書生以摺扇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對唉。」

  小姑娘眉開眼笑,懸停空中,盤腿而坐,雙手抱胸,「讀書人都楞頭楞腦的。」

  只是一想到那串當好心好意送人當盤纏的鈴鐺,黑衣小姑娘便又開始抽鼻子皺小臉。

  都是騙人的,裝的!當年那傢伙,還說他這輩子最大的興趣不是當官,是寫一本膾炙人口的志怪小說呢,到時候一定會寫一篇關於她的文章,而且一定篇幅極長,濃墨重彩,他當時連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啞巴湖大水怪》,當時把她給憧憬的都快要流口水了,還專門提醒他一定要把自己描繪得凶神惡煞一些,道行高一些。那讀書人答應得很爽快來著。

  怎的如今那串鈴鐺都見著了,卻沒能見到那篇眼巴巴等了百來年的文章呢?哪怕字數少一些,也沒關係啊。

  年輕劍修彎腰前傾,凝視著那個人模狗樣的白衣書生,笑呵呵道:「呦,跟這小妖一唱一和的,你們倆擱這兒唱雙簧呢?」

  那一襲雪白長袍猶有塵土的書生,手握摺扇,抱拳道:「懇請金烏宮晉公子高抬貴手。」

  又有一抹劍光破空而至,懸停在晉樂身旁,是一位身姿曼妙的中年女修,以金色釵子別在髮髻間,她瞥了眼湖上光景,笑道:「行了,這次歷練,在小師叔祖的眼皮子底下,咱們沒能斬殺那黃風老祖,知道你這會兒心情不好,可是小師叔祖還在那邊等著你呢,等久了,不好。」

  晉樂點了點頭,伸出手指,指指點點,「青磬府對吧,我記住了,你們等我近期登門拜訪便是。」

  然後他指向那在偷偷擦拭額頭汗水的白衣讀書人,與自己對視後,立即停下動作,故意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晉樂笑道:「知道你也是修士,身上其實穿著件法袍吧,是個兒子,就別跟我裝孫子,敢不敢報上名號和師門?」

  那人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陳名好人。」

  晉樂臉色陰沉,對身邊中年婦人說道:「師姐,這我可忍不了,就讓我出一劍吧,就一劍。」

  那金烏宮女修輕聲提醒道:「小師叔祖興許在看著咱們呢。」

  晉樂對那白衣書生冷哼一聲,「趕緊去燒香拜佛,求著以後別落在我手裡。」

  兩位金烏宮劍修一起驟然拔高,就此御劍遠去,拖曳出兩條極長劍光。

  已經聚在冪籬女子身邊的青磬府八位仙師,看到兩道劍光消逝後,都鬆了口氣,只是一想到那晉樂的登門說法,便俱是相識苦笑。尤其是冪籬女子,更是心情沉重。不過九人望向那個這會兒正在使勁擦拭額頭的白衣書生,都有些心懷感激,若不是此人挺身而出,分攤了那金烏宮晉公子的注意力,不然他們九人更是麻煩,說不定今夜就難逃一劫,廝殺一場了。青磬府雖然勢力遜色金烏宮一籌,可還真不至於見著了兩位劍修就得跪地磕頭。

  不管怎麼說,這趟下山出門捉妖,委實是流年不利。

  將來師門擋住晉樂的登山問劍,以青磬府的底蘊,自然不難,可青磬府從此與金烏宮不對付,是在所難免。

  那冪籬女子抱拳笑道:「這位陳公子,我叫毛秋露,來自寶相國東北方桃枝國的青磬府,謝過陳公子的仗義執言。」

  那人笑道:「我不是什麼仗義執言,只是想要與仙師們買下那頭啞巴湖水怪。」

  黑衣小姑娘依舊雙臂環胸,嚷嚷道:「大水怪!」

  陳平安轉頭笑道:「方才見著了金烏宮劍仙,你咋不自稱大水怪?!」

  小丫頭眼珠子一轉,「方才我嗓子眼冒火,說不出話來。你有本事再讓你金烏宮狗屁劍仙回來,看我不說上一說……」

  不等黑衣小姑娘說完話。

  只見天幕遠處,出現了一條興許長達千餘丈的青色一線金光,直直激射向黃風谷某地深處。

  陳平安眯起眼,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呦,還是一位金丹境劍修。

  看來是金烏宮男女修士嘴中的那位小師叔祖親自出手了?

  在這之後,天地恢復清明,那條劍光緩緩消逝。

  小丫頭趕緊抱住腦袋,大喊道:「小水怪,我只是米粒兒小的小水怪……」

  那冪籬女子與一位師門老者苦笑道:「若是這人出手,向我們問劍,就大麻煩了。」

  老人搖頭,輕聲笑道:「這位劍仙性子冷清,倨傲是真,可是行事作風,全然不似這喜好抖摟威風的晉樂,還是很山上人的,目中無塵事,每次悄然下山,只為殺妖除魔,以此洗劍。這次估計是幫著晉樂他們護道,畢竟此地的黃風老祖可是實打實的老金丹,又擅長遁法,一個不小心,很容易遭殃身死。我看這一劍下去,黃風老祖幾十年內是不敢再露頭專吃僧人了。」

  那自稱毛秋露的冪籬女子望向那白衣書生,搖頭笑道:「一來國師府出價購買此妖,價格很高,二來如今惹到了金烏宮晉樂,陳公子你若是接受這燙手芋頭,並不妥當。我們青磬府雖說不如金烏宮强勢,可是因為這頭啞巴湖水怪引起的糾紛,好歹占著理,還不至於對金烏宮太過畏懼。」

  陳平安收起摺扇別在腰間,微笑道:「沒事,我這一路往北遠遊,辛苦掙錢就是為了花錢來著,毛仙師只管開價。而且我是行蹤不定如一葉浮萍的野修,金烏宮想要發火,也得找得著我才行,所以只要毛仙師願意賣,我就可以買,」

  那黑衣小姑娘氣呼呼道:「我才不要賣給你呢,讀書人蔫兒壞,我還不如去當跟著那姐姐去青磬府,跟一位江河水神當鄰居,說不定還能騙些吃喝。」

  陳平安轉頭笑道:「不怕那金烏宮劍仙的劍光了?一旦給那晉大劍仙知曉了你的蹤跡,從來只有千日做賊的事,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每天提心吊膽,你這大水怪受得了?」

  小丫頭皺起來,開始使勁想問題,想事情用不用心,只需要看她眉頭皺得有多厲害了。

  陳平安對望向那撥青磬府仙師,笑道:「開價吧。」

  女子望向那位師門長者,後者輕輕點頭。

  毛秋露仍是小聲問道:「陳公子當真不怕那金烏宮糾纏不休?」

  陳平安點頭道:「我躲著他們金烏宮便是。」

  毛秋露有些為難,說道:「可是國師府那邊出價一顆穀雨錢,購買這頭小魚怪,其實平時賣不了這麼高價格,但是勾連著那個河婆神位,所以……」

  小丫頭怒道:「啥?才一顆?不是一百顆嗎?!氣死我了!那穿白衣服的讀書人,快點,給這拳頭恁軟的小姑娘一百顆穀雨錢,你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英雄好漢!」

  陳平安懶得搭理這個腦子進水的小水怪,遞出一顆穀雨錢。

  那毛秋露滿臉驚訝,無奈道:「陳公子還真買啊?」

  就在此時。

  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僧飄然而至,站在坡頂那邊,身後跟著十數位神色木訥的僧侶,年齡懸殊,老少皆有。

  人人身前懸掛佛珠,尋常材質,卻是一串串皆是金光流轉,在夜幕中極其矚目。

  老僧站定後,沉聲道:「金烏宮劍仙已遠去,這黃風老祖受了重傷,狂性大發,竟是不躲在山根中修養,反要吃人,貧僧師伯已經與它在十數里外對峙,困不住他太久,你們隨貧僧一起趕緊離開黃風谷地界,速速起身趕路,實在是拖延不得片刻。」

  陳平安將那顆穀雨錢輕輕拋給冪籬女子,笑道:「做完買賣,咱們就都可以跑路了。」

  毛秋露一咬牙,接住那顆穀雨錢,攥在手心,的確是一顆千真萬確的穀雨錢。

  小水怪急匆匆喊道:「還有那串鈴鐺別忘了!你也花一顆穀雨錢買下來!」

  陳平安還是不理她。

  小丫頭腮幫鼓鼓,這讀書人忒不爽利了。

  冪籬女子笑著摘下手腕上那串鈴鐺,交給那位她一直沒能看出是練氣士的白衣書生。

  她的那位師門長者,一揮手,以整座湖面作為八卦的符陣,頓時收攏在一起,將那在銀色符籙大網中渾身抽搐的小丫頭拘押到岸邊,其餘青磬府仙師也紛紛馭回羅盤。

  毛秋露笑道:「我們撤去符陣,陳公子可要看好了,千萬別讓她逃竄入湖水。」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自然。」

  符陣瑩光瞬間消散。

  陳平安一步跨出,拎住那小丫頭的後領,高高提起,她懸在空中,依舊板著臉,雙臂環胸。

  山坡那邊,那些走鏢江湖客和過路商賈都已迅速收拾家當,開始在那些僧人的護送下,匆忙夜行趕路。

  而那撥青磬府仙師根本沒有言語交流,就自行走入隊伍當中,顯然是要幫著那些寶相國僧人一起護送離開。

  陳平安大聲喊道:「那位鏢師!」

  一個騎馬來到坡頂的年輕鏢師,轉過頭望去。

  只見那白衣書生除了一手拎著那個小姑娘,手中還多出了一隻酒壺,然後使勁一甩,往他高高拋來一壺酒。

  那年輕鏢師只需坐在馬背上,一伸手就接住了那壺酒。

  年輕人收起酒壺,露出笑容,抱拳致謝。

  江湖偶遇,萍水相逢。

  投緣便飲酒,無需寒暄,莫問姓名。

  毛秋露轉頭問道:「陳公子?不一起走?!」

  然後這位冪籬女子聽到了一個怎麼都想不到的理由,只聽那人大大方方笑道:「我換個方向跑路,你們人多,黃風老祖肯定先找你們。」

  毛秋露氣得說不出一個字來,轉過身去,背對那人,高高舉起手臂,伸出大拇指,然後緩緩朝下。

  可那人竟然還好意思說道:「回頭有機會去你們青磬府做客啊。」

  冪籬女子收起手勢後,置若罔聞,大步離去。

  被人拎在手中的小姑娘搖頭晃腦,幸災樂禍道:「讀書人,你看不出來吧,她對你可是有點好感的,現在是半點都沒有嘍。」

  後領一鬆,她雙腳落地。

  只見那白衣書生笑道:「沒瞧出來,你挺有江湖經驗啊。」

  黑衣小姑娘雙手負後,瞪大眼睛,使勁看著那人手中的那串鈴鐺。

  陳平安將鈴鐺拋給她,然後戴好斗笠,彎腰側身背起了那只大竹箱。

  小丫頭楞在當場,然後轉了一圈,真沒啥異樣,她伸長脖子,整張小臉蛋和淡淡的眉毛,都皺在了一起,表明她腦子現在是一團漿糊,問道:「嘛呢,你就這麼不管我了?你是真不把一位大水怪當大水怪了是吧?」

  陳平安一手推在她額頭上,「滾蛋。」

  小丫頭怒道:「嘛呢嘛呢!」

  她驀然張大嘴巴,小臉蛋頓時裂開大嘴,露出雪亮的鋒利牙齒,就那麼張大不合攏,「怕不怕?」

  陳平安背著竹箱,緩緩走向山坡,撂下一句,「怕死了。」

  山坡北邊不遠處,動靜越來越大了。

  黑衣小姑娘猶豫了一下,隨手將那串鈴鐺拋入湖中,然後捏著下巴,開始皺眉想問題,眼睜睜看著那個白衣書生走上了山坡。

  她冷哼一聲,轉身大搖大擺走向碧綠小湖,然後猛然站定轉頭,結果只看到那人已經站在了坡頂,腳步不停,就那麼走了。

  小丫頭使勁撓撓頭,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唉。

  一個縱身飛躍,墜入水中,現出真身變作一條魚怪,追著那串不斷下墜的鈴鐺,搖頭擺尾,往湖底游曳而去。

  山坡那邊。

  當一襲白衣走出數里路。

  停步不前,他摘下了斗笠和竹箱。

  只見一位渾身浴血的老僧坐在原地,默默誦經。

  身邊黃沙地上,插有一根錫杖,銅環相互劇烈撞擊。

  老僧一身鮮血竟是淡金色。

  隨著老僧入定誦經,周圍方丈之地,不斷綻放出一朵朵金色蓮花。

  老僧四周有一道黃色龍捲風不斷席捲,隱約可見有一襲黃袍藏匿其中。

  被那股黃沙龍卷瘋狂衝擊,那些金色蓮花一瓣瓣凋零。

  老僧雖然雙眼緊閉,卻仍是一揮袖子,如今老僧只能依稀感知到身後出現了一位外人,有些著急,沉聲道:「快走!抓緊老僧錫杖,它會助你遠離此地,莫要回頭!」

  那根錫杖斜飛出去,向那白衣書生飛掠出去,然後懸停在那人身邊,錫杖環環相扣,似乎十分焦急,催促書生趕快抓住,逃離這處是非之地。

  老僧為了分心駕馭那根錫杖離地救人,已經出現破綻,黃沙龍卷愈發氣勢洶洶,方丈之地的金色蓮花已經所剩無幾。

  就在老僧就要徹底被黃沙裹挾、徹底消磨金身之際,耳畔有一個溫醇嗓音輕輕響起,「大師只管入定說佛法,小子有幸聆聽一二,感激不盡。」

  然後那年輕人一步前掠十數丈,同時出聲道:「隨我降妖!」

  只見竹箱自行打開,掠出一根金色縛妖索,如一條金色蛟龍尾隨雪白身形,一起前沖。

  縛妖索鑽入黃沙龍卷當中,困住那一襲黃袍。

  白衣書生則出拳如雷而已。

  只是拳罡如虹,聲勢驚人,讀書人卻閒庭信步,但是隨便一袖子下去,往往整個沖天龍卷都要被當場打成兩截。

  老僧緩緩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雙手合十,低頭卻不是誦經,而是呢喃道:「威德巍巍,住心看淨。可惜無茶,不然上座。」

  那一襲白衣與那道龍卷,打得遠去了。

  老僧緩緩起身,轉身走到竹箱那邊,抓回那根銅環已然寂靜無聲的錫杖,老僧佛唱一聲,大步離去。

  這一天夜幕中。

  一位白衣書生背箱持杖,緩緩而行。

  腳上掛著一個黑衣小姑娘,雙手死死抱住他的腳踝,所以每走一步,就要拖著那個牛皮糖似的小丫頭滑出一步。

  陳平安也不低頭,「你就這麼纏著我?」

  身上還纏繞著一個包裹的小姑娘點頭道:「我包裹裡邊這些湖底寶貝,怎麼都不止一顆穀雨錢了。說好了,都送給你,但是你必須幫我找到一個會寫書的讀書人,幫我寫一個我在故事裡很凶、特別嚇人的精彩故事。」

  陳平安無奈道:「你再這樣,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啊。」

  小姑娘糊了一把眼淚鼻涕在那人腿上,哽咽道:「求求你了,就帶我一起走江湖吧,你本事那麼大,黃沙老祖都給你打殺了,跟著你混,我吃香喝辣不愁啊。我一定要找到那個讀書人,寫我的故事,我要名垂青史,家家戶戶都曉得我是一頭啞巴湖的大水怪。」

  陳平安停下腳步,低頭問道:「還不鬆手?」

  黑衣小姑娘打死不鬆手,晃了晃腦袋,用自己的臉龐將那人雪白長袍上的鼻涕擦掉,然後抬起頭,皺著臉道:「就不鬆手。」

  陳平安一抬腳,「走你。」

  小姑娘被直接摔向那座碧綠小湖,在空中不斷翻滾,拋出一道極長的弧線。

  片刻之後。

  陳平安轉頭望去。

  遠遠跟著一個跟屁蟲,見到了他轉頭,就立即站定,開始抬頭望月。

  陳平安嘆了口氣,「跟在我身邊,說不定會死的。」

  小丫頭屁顛屁顛往前跑,只是一見到那白衣讀書人皺眉了,就趕緊一個急停,悶悶道:「誰不會死啊,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又不怕這個,我就是想要誰都知道我,知道了,死就死了。」

  陳平安繼續前行。

  她便跟在後邊。

  期間她蹲在地上,直楞楞盯著地面,歪著腦袋,然後驀然張大牙齒鋒利的嘴巴,一口將一條蜥蜴吞下。

  站起身後,背著個包裹的小姑娘眉開眼笑,「美味!」

  只是她突然發現那人轉過頭。

  她立即綳臉,視線游移不定,只是腮幫忍不住動了動。

  那人笑了笑,「那就跟著吧,爭取到了春露圃,幫你找個落腳的地方。可是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半路反悔了,想要返回啞巴湖,你自己走,我不會管你。」

  她飛奔到那人身邊,挺起胸膛,「我會反悔?呵呵,我可是大水怪!」

  那人嗯了一聲,「米粒兒大小的大水怪。」

  她破天荒有些難為情。

  這件芝麻大小的糗事,是萬萬不能寫到書裡去的。

  在那之後,白衣書生身邊便跟著一個經常嚷著口渴的黑衣小姑娘了。

  一起跋山涉水。

  小丫頭覺得倍兒有意思。

  那人會帶著他一起坐在一條街上的牆頭,看著兩家的門神相互吵架。

  是對門對戶的兩家門神,張貼文財神的那戶人家,出了一位任俠仗義的好漢,貼有武財神的,卻出了一位讀書種子,文美姿容,在當地縣城素有神童美譽。

  當時那個至今還只知道叫陳好人的讀書人,給她貼了一張名字很難聽的符籙,然後兩人就坐在遠處牆頭上看熱鬧。

  此後他們還一起看到了山神嫁女給水神之子的場景,瞧著是鑼鼓喧天的大排場,可其實寂靜無聲,那人當時讓出道路,但是山神爺隊伍那邊的一位老嬤嬤,主動遞了他一個喜錢紅包,那人竟然也收了,還很客客氣氣地說了一通恭賀言語,真是丟人現眼,裡邊就一顆雪花錢唉。

  後來他們又見到了傳說中的五岳山君巡游,金衣神人,身騎白馬,身後是一條長長的尾巴,很是威風了。

  還在一座占地很大卻破敗不堪的某位娘娘祠廟旁邊,親眼見到了三位漂亮女子,從祠廟西廊一間帷幔敝損、人跡罕至的地方,姍姍走出,去與一位陽間書生私會,可惜那之後的羞人光景,身邊那個傢伙竟然不去看了,連她也不許去偷窺,只是白天時分,他們再去那邊一瞧,只見祠廟那處,矗立有三尊彩繪斑駁的美姬泥像,相較之前,各自少了一塊帕巾、一支金釵和一枚手鐲。

  更好玩的還是那次他們誤打誤撞,找到一處隱匿在山林中的世外桃源,裡邊有幾個妝扮成文人雅士的精魅,遇見了他們倆後,一開始還很熱情,只是當那些山野精怪開口詢問他能否即興吟詩一首的時候,他傻眼了,然後那些傢伙就開始趕人,說怎的來了一個俗胚子。他們倆只好狼狽退出那處府邸,她朝他擠眉弄眼,他倒也沒生氣。

  這些都是極有意思的事情,其實更多還是晝夜趕路、生火煮飯這麼沒勁的事情。

  不過有些時候這個怪人也是真的很怪。

  他有一次行走在山崖棧道上,望向對面青山崖壁,不知為何就一掠而去,直接撞入了山崖當中,然後咚咚咚,就那麼直接出拳鑿穿了整座山頭。還好意思經常說她腦子進水拎不清?大哥別說二姐啊。

  他還會經常在夜宿山巔的時候,一個人走圈,能夠就那麼走一個晚上,似睡非睡。她反正是只要有了睡意,就要倒頭睡的,睡得香甜,大清早睜眼一看,經常能夠看到他還在那邊散步逛圈圈。

  他也有不太正經的時候。

  有次路過郡城之外的水榭,是文人騷客的集會,暴雨時分,衆人涼亭觀雨如觀瀑,一個個興致頗高,然後那人就嗖一下不見了,不知怎麼做到的,就只有那座水榭附近沒有了大雨,涼亭裡邊的讀書人們一個個呆若木雞。看得她躲在水裡,捧腹大笑。

  每隔一段時間,在溪澗旁邊,他就會一拍酒葫蘆,取出一把……小巧玲瓏的飛劍,刮鬍子。他有次轉頭對她一笑。她可半點笑不出來,那可是仙人的飛劍!

  他也曾經幫著莊稼漢子下地插秧,那會兒,摘了書箱斗笠,去往田間忙碌,好像特別開心。

  一開始鄉野村夫們還害怕這個讀書人是瞎胡鬧,幫倒忙,不曾想真正上手了,比他們半點不生疏,等到勞作之後,村民們想要邀請他們去吃飯,可他又笑著離開了。

  只不過這些雞毛蒜皮事兒,都不太威風赫赫就是了,讓她覺得半點不過癮,跟著他這麼久,半點沒有闖出名堂來,還是誰都不知道她是一頭啞巴湖大水怪,見著了誰,他都只會介紹她姓周,然後啥都沒啦。

  唯獨一次,她對他稍稍有那麼丁點兒佩服。

  一條大河之上,一艘逆流樓船撞向躲避不及的一葉扁舟。

  然後便有白衣人御劍而至,飄落在在一葉扁舟上,伸出一手撐住樓船,一手持酒壺,仰頭喝酒。

  後來他們倆一起坐在一座人間繁華京城的高樓上,俯瞰夜景,燈火輝煌,像那璀璨星河。

  他總算說了一句有那麼點書生氣的言語,說那頭頂也星河,腳下也星河,天上天下皆有無聲大美。

  她見他喝了酒,便勸他多說一點。

  他便又說月色入高樓,煩,它也來,戀,它也去。

  她便有些憂傷,就只是莫名其妙有些米粒大小的傷感,其實不是她懷念家鄉了,她這一路走來,半點都不想,只是當她轉頭看著那個人的側臉,好像他想起了一些想念的人,傷心的事,可能吧。誰知道呢,她只是一隻年復一年、偷偷看著那些人來人往的大水怪,她又不真的是人。

  這麼一想,她也有些傷感了。

  那人轉過頭,膝上橫著那根行山杖,他抱著酒壺,卻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那一刻。

  她覺得他可能真的就叫陳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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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9 00:43:19
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一十章 前輩我讓你三拳吧

  這一路逛蕩,經過了桃枝國卻不去拜訪青磬府,黑衣小姑娘有些不開心,繞過了傳說中經常劍光嗖嗖嗖的金烏宮,小丫頭心情就又好了。

  小姑娘的心情,是那天上的雲。

  這天在一座處處都是新鮮事兒的仙家小渡口,終於可以乘坐騰雲駕霧的渡船,去往春露圃了!這一路好走,累死個人。

  黑衣小姑娘站在大竹箱裡邊,瞪圓了眼眸,她差點沒把眼睛看得發酸,只可惜雙方事先約好了,到了修士扎堆的地方,她必須站在箱子裡邊乖乖當個小啞巴,大竹箱裡邊其實沒啥物件,就一把從沒見他拔出鞘的破劍,便偷偷踹了幾腳,只是每次當她想要去蹲下身,拔出鞘來看看,那人便要開口要她別這麼做,還嚇唬她,說那把劍忍你很久了,再得寸進尺,他可就不管了。

  這讓她有些憋屈了好久,這會兒便抬起一隻手,猶豫了半天,仍是一板栗砸在那傢伙後腦勺上,然後開始雙手扶住竹箱,故意打瞌睡,呼呼大睡的那種,書生一開始沒在意,在一座鋪子裡邊忙著跟掌櫃的討價還價,購買一套古碑拓本,後來小姑娘覺得挺好玩,卷起袖子,就是砰砰砰一頓敲板栗,白衣書生走出鋪子後,花了十顆雪花錢買下那套總計三十二張碑拓,也沒轉頭,問道:「還沒完了?」

  黑衣小姑娘一條骼膊僵在空中,然後動作輕柔,拍了拍那書生肩膀,「好了,這下子纖塵不染,瞧著更像是讀書人嘍。姓陳的,真不是我說你,你真是榆木疙瘩半點不解風情唉,大江之上攔下了那艘樓船,上邊多少達官顯貴的婦人良家女,瞧你的眼神都要吃人,你咋個就登船喝個茶酒?她們又不是真吃人。」

  陳平安卻轉移話題,說道:「你打了我十六下,我記在賬本上,一下一顆雪花錢。」

  小丫頭雙手環胸,踮起腳跟站在書箱中,嗤笑道:「小錢錢,毛毛雨!」

  陳平安帶著她一起登上了那艘渡船。

  這麼背著個小精怪,還是有些引人注目。

  不過瞧來的視線多輕視譏諷,出門在外,修道之人,能夠以一頭山中君作為坐騎翻山越嶺、騎著蛟龍入水翻江倒海,那才是大豪傑,真神仙。

  陳平安覺得挺好。

  穀雨時節,經常晝晴夜雨,雨生百穀,天地萬物清淨明潔,其實適合徒步趕路欣賞沿路山水。

  只是陳平安還是希冀著能夠趕上春露圃那場集會的尾巴,自己這個包袱齋,不能總是遊手好閒。

  黑衣小姑娘還是依依不饒,「上樓船那邊喝個茶水也好啊,我當時在岸邊可是瞧得真切,有兩位妙齡衣裙華美的女子,模樣真是不差,這可是紅袖添香的好事唉。」

  陳平安輕聲笑道:「你要是個男的,我估摸著在啞巴湖那邊待久了,你遲早要見色起意,為禍一方,若是那個時候被我撞見,青磬府抓你去當河婆,或是給金烏宮擄去當丫鬟,我可不會出手,只會在一旁拍手叫好。」

  黑衣小姑娘氣得一拳打在這個口無遮攔的傢伙肩頭,「胡說,我是大水怪,卻從不害人!嚇人都不稀罕做的!」

  陳平安不以為意,「又是一顆雪花錢。」

  小丫頭就要給那後腦勺來上一拳,不曾想那人說道:「打頭的話,一下一顆小暑錢。」

  小姑娘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家底,刨開那顆算是給自己贖身的穀雨錢,其實所剩不多了。

  難怪那些路過啞巴湖的江湖人,經常念叨那錢財便是英雄膽啊。

  她皺著眉頭,想了想,「姓陳的,你借我一顆穀雨錢吧?我這會兒手頭緊,打不了你幾下。」

  陳平安乾脆就沒搭理她,只是問道:「知道我為什麼先前在那郡城,要買一壇酸菜嗎?」

  小姑娘疑惑道:「我咋個知道你想了啥。是這一路上,醃菜吃完啦?我也吃得不多啊,你恁小氣,每次夾了那麼一小筷子,你就拿眼神瞧我。」

  陳平安笑了笑,「聽說酸菜魚賊好吃。」

  小姑娘覺得自己真是聰明,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她泫然欲泣,蹲在竹箱中默默擦拭眼淚,她又機靈又命苦啊。

  只是到了渡船底層房間,那傢伙放下竹箱後,她便一個蹦跳離開,雙手負後,一臉嫌棄,嘖嘖道:「寒酸!」

  陳平安摘了斗笠,桌上有茶水,據說是渡口本地特産的繞村茶,別處喝不著,便倒了一杯,喝過之後,靈氣幾無,但是喝著確實甘甜清冽。相傳在渡口創建之前,曾有一位辭官隱士想要打造一座避暑宅邸,開山伐竹,見一小潭,當時只見朝霞如籠紗,水尤清冽,烹茶第一,釀酒次之。後來慕名而來者衆,其中就有與文豪經常詩詞唱和的修道之人,才發現原來此潭靈氣充裕,可都被拘在了小山頭附近,才有了一座仙家渡口,其實離著渡口主人的門派祖師堂,相距頗遠。

  陳平安開始雙手劍爐走六步樁,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搖晃雙腿,悶悶道:「我想吃渡口街角店鋪的那個龜苓膏了,涼涼苦苦的,當時我只能站在竹箱裡邊,顛簸得頭暈,沒嘗出真正的滋味來,還不是怪你喜歡亂逛,這裡看那裡瞧,東西沒買幾件,路沒少走,快,你賠我一份龜苓膏。」

  陳平安置若罔聞。

  小姑娘其實也就是悶得慌,隨便聊點。

  可是當那白衣書生又開始來回瞎走,她便知道自己只能繼續一個人無聊了。

  她跳下椅子,一路拖到窗口那邊,站上去,雙臂環胸。渡船有兩層樓,那傢伙吝嗇,不願意去視野更好的樓上住著,所以這間屋子外邊,經常會有人在船板上路過,欄桿那邊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待著,也是讓她心煩,這麼多人,就沒一個曉得她是啞巴湖的大水怪。

  渡船緩緩升空,她搖搖晃晃,一下子心情大好,轉頭對那人說道:「飛升了飛升了,快看,渡口那邊的鋪子都變小啦!米粒小!」

  這可是這輩子頭回乘坐仙家渡口,不曉得天上的雲海能不能吃,在啞巴湖水底待了那麼多年,一直疑惑來著。

  那人只是在屋子裡邊來回走。

  渡船欄桿那邊的人不少,聊著許多新近發生的趣事,只要是一說到寶相國和黃風谷的,小姑娘就立即竪起耳朵,格外用心,不願錯過一個字。

  有人說那黃風谷的黃袍老祖竟然身死道消了,卻不是被金烏宮宮主的小師叔一劍斬殺,好像黃袍老祖是因此受了重傷,然後被寶相國一位過路的大德高僧給降服了,但是不知為何,那位老僧並未承認此事,卻也沒有透露更多。

  小姑娘氣得搖頭晃腦,雙手撓頭,如果不是姓陳的白衣書生告訴她不許對外人胡亂張嘴,她能咧嘴簸箕那麼大!

  她真的很想對窗戶外邊大聲嚷嚷,那黃袍老祖是給我們倆打殺了的!

  小姑娘委屈得轉過頭,壓低嗓音,「我可以現出真身,自己剮下幾斤肉來,你拿去做水煮魚好了,然後你能不能讓我與那些人說上一說啊,我不會說你打殺了黃袍老祖,只說我是啞巴湖的大水怪,親眼瞧見了那場大戰。」

  那人卻不近人情,「急什麼,以後等到有人寫完了志怪小說或是山水遊記,版刻出書了,自然都會知道的。說是你一拳打死了黃袍老祖都可以。」

  小姑娘想了想,還是眼神幽怨,只不過好像是這麼個理兒。

  好在那人還算有點良心,「渡船這邊一樓房間,不附贈山上邸報,你去買一份過來,如果有先前沒賣出去的,也可以買,不過如果太貴就算了。」

  小姑娘哦了一聲,只要能夠在渡船外邊多走幾步,也不虧,跳下椅子,解下包裹,自己掏出一隻錦霞燦爛寶光外瀉的袋子,那人已經一拂袖,關上了窗戶,並且丟出了一張龜駝碑符籙,貼在窗戶上。小姑娘見怪不怪,從小袋子取出一把雪花錢,想了想,又從袋子裡邊撿出一顆小暑錢,這個過程當中,袋子裡邊叮噹作響,除了神仙錢外,還裝滿了亂七八糟的小巧物件,如那串當年送人的雪白鈴鐺一樣,都是她這麼多年辛苦積攢下來的寶貝,然後她將袋子放回包裹,就那麼隨便擱在桌上,出門的時候,提醒道:「行走江湖要老道些啊,莫要讓蟊賊偷了咱們倆的家當,不然你就喝西北風去吧!」

  陳平安笑道:「呦,今兒出手闊氣啊,都願意自己掏錢啦。」

  走到屋門那邊黑衣小姑娘一挑眉,轉頭道:「你再這樣拐彎說我,買邸報的錢,咱倆可就要對半分了!」

  那人果然立即閉嘴。

  黑衣小姑娘嘆了口氣,老氣橫秋道:「你這樣走江湖,怎麼能讓那些山上仙子喜歡呢。」

  陳平安走樁不停,笑道:「老規矩,不許胡鬧,買了邸報就立即回來。」

  約莫一炷香後,小姑娘推開了門,大搖大擺回來,將那一摞邸報重重拍在了桌上,然後在那人背對著自己走樁的時候,趕緊呲牙咧嘴,然後嘴巴微動,咽了咽,等到那人轉頭走樁,她立即雙臂環胸,端坐在椅子上。

  陳平安停下拳樁,取出摺扇,坐在桌旁,瞥了她一眼,「有沒有買貴了?」

  她譏笑道:「我是那種蠢蛋嗎,這麼多珍貴的山上邸報,原價兩顆小暑錢,可我才花了一顆小暑錢!我是誰,啞巴湖的大水怪,見過了做買賣的生意人,我砍起價來,能讓對方刀刀割肉,揪心不已。」

  陳平安有些無奈,翻翻撿撿那些邸報,有些還是前年的了,若是按照正常市價,總價確實需要一顆小暑錢,可邸報如時令蔬果,往往是過期作廢,這麼多邸報瞧著是多,可其實半顆小暑錢都不值。這些都不算什麼,生意是生意,只要你情我願,天底下就沒有只有該我賺的買賣。可是有些事情,既然不是買賣了,那就不該這麼好說話。

  眼前這個小姑娘,其實很好。

  確實一根筋,傻乎乎的,但是她身上有些東西,千金難買。就像嘴唇乾裂滲血的年輕鏢師,坐在馬背上遞出的那只水囊,陳平安哪怕不接,也能解渴。

  小丫頭在外邊給人欺負得慘了,她似乎會認為那就是外邊的事情,踉踉蹌蹌返回開了門之前,先躲在廊道盡頭的遠處,蹲在牆根好久才緩過來,然後走到了屋子裡邊,不會覺得自己身邊有個……熟悉的劍仙,就一定要如何。

  大概她覺得這就是自己的江湖?自己在江湖裡邊積攢下來的未來書上故事之一,有些必須寫在書上,有些糗事小事就算了,不用寫。

  陳平安背靠椅子,手持摺扇,輕輕扇動陣陣清風,「疼,就嚷嚷幾聲,我又不是那個幫你寫故事的讀書人,怕什麼。」

  黑衣小姑娘一下子垮了臉,一臉鼻涕眼淚,只是沒忘記趕緊轉過頭去,使勁咽下嘴中一口鮮血。

  陳平安笑問道:「具體是怎麼個回事?」

  小丫頭抬起雙手,胡亂抹了把臉,低著頭,不說話。

  陳平安微笑道:「怎麼,怕說了,覺著好不容易今天有機會離開竹箱,一個人出門短暫遊玩一趟,結果就惹了事,所以以後就沒機會了。」

  其實一起走過了這麼多的山山水水,她從來沒有惹過事。

  就只是睜大眼睛,她對這個離開了黃風谷和啞巴湖的外邊廣袤天地,充滿了好奇和憧憬。

  黑衣小姑娘輕輕點頭,病懨懨的。

  陳平安合起摺扇,笑道:「說說看。這一路走來,你看了我那麼多笑話,你也該讓我樂呵樂呵了吧?這就叫禮尚往來。」

  小姑娘趴在桌上,歪著腦袋貼在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擦拭桌面,沒有心結,也沒有憤懣,就是有些米粒兒大小的憂愁,輕輕說道:「不想說唉,又不是啥大事。我是見過好多生生死死的大水怪,見過很多人就死在了啞巴湖附近,我都不敢救他們,黃袍老祖很厲害的,我只要一出去,救不了誰,我自己也會死的,我就只能偷偷將一些屍骸收攏起來,有些,會被人哭著搬走,有些就那麼留在了風沙裡邊,很可憐的。我不是怕死,就是怕沒人記得我,天下這麼多人,還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呢。」

  陳平安身體前傾,以摺扇輕輕打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再不說,等會兒我可就你說了也不聽的。」

  小姑娘坐直身,嘿了一聲,搖頭晃腦,左搖右擺,開心笑道:「就不說就不說。」

  然後她看到那個白衣書生歪著腦袋,以摺扇抵住自己腦袋,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很多時候的很多人,爹娘不教,先生不教,師父不教,就該讓世道來教他們做人?」

  小姑娘又開始皺著小臉蛋和淡淡的眉毛,他在說個啥,沒聽明白,可是自己如果讓他知道自己不明白,好像不太好,那就假裝自己聽得明白?可是假裝這個有點難,就像那次他們倆誤入世外桃花源,他給那幾頭身穿儒衫的山野精怪要求吟詩一首,他不就完全沒轍嘛。

  那人站起身,也沒見他如何動作,符籙就離開窗戶掠入他袖中,窗戶更是自己打開。

  他站在窗口那邊,渡船已在雲海上,清風拂面,兩隻雪白大袖飄然搖晃,她有些生氣,個兒高了不起啊!

  她猶豫了一下,站在椅子上,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行走江湖遇上些許凶險,豈不是更顯得她見多識廣?

  她立即眉開眼笑,雙手負後,在椅子那麼點的地盤上挺胸散步,笑道:「我掏錢買了邸報之後,那個賣我邸報的渡船人,就跟一旁的朋友大笑出聲,我又不知道他們笑什麼,就轉頭對他們笑了笑,你不是說過嗎,無論是走在山上山下,也無論自己是人是妖,都要待人客氣些,然後那個渡船人的朋友,剛好也要離開屋子,門口那邊,就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一個沒站穩,邸報撒了一地,我說沒關係,然後去撿邸報,那人踩了我一腳,還拿腳尖重重擰了一下,應該不是不小心了。我一個沒忍住,就皺眉咧嘴了,結果給他一腳踹飛了,但是渡船那人就說好歹是客人,那凶凶的漢子這才沒搭理我,我撿了邸報就跑回來了。」

  她雙臂環胸,神色認真道:「可不是蒙你,我當時吃不住疼,就咧嘴了一丟丟!」

  她害怕那傢伙不信,伸出兩根手指,「最多就這麼多!」

  那人轉過頭,笑問道:「你說時時刻刻事事處處與人為善到底對不對,是不是應該一拆為二,與善人為善,與惡人為惡?可是對為惡之人的先後順序、大小算計都捋清楚了,可是施加在他們身上的責罰大小,若是出現前後不對稱,是否自身就違背了先後順序?善惡對撞,結果惡惡相生,點滴累積,亦是一種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的氣象,只不過卻是那陰風煞雨,這可如何是好?」

  小姑娘用力皺著臉,默默告訴自己我聽得懂,可我就是懶得開口,沒吃飽沒氣力呢。

  那人笑眯眯,以摺扇輕輕敲打自己心口,「你不用多想,我只是在捫心自問。」

  黑衣小姑娘不想他這個樣子,所以有些自責。

  與其他這樣讓人雲遮霧繞看不真切,她還是更喜歡那個下田插秧、以拳開山的他。

  好在那人驀然而笑,一個身形翻搖躍過了窗戶,站在外邊的船板上,「走,咱們賞景去。不唯有烏煙瘴氣,更有山河壯麗。」

  他趴在窗口上,伸出一隻手,打趣道:「我把你拎出來。」

  小姑娘怒道:「起開!我自己就可以!」

  她自己躍出窗戶,只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便畏畏縮縮抓住他的袖子,竟是覺得站住書箱裡邊挺好的。

  她轉頭看了眼打開的窗戶,輕聲道:「咱倆窮歸窮,可好歹衣食無憂,要是給人偷了家當,豈不是雪上加霜?我不想吃酸菜魚,你也別想。」

  那人卻說道:「那也得看他們偷了東西,有沒有命拿得住。」

  她眨了眨眼睛,使勁點頭,「霸氣!」

  結果那人用摺扇一敲她腦袋,「別不學好。」

  她抱住腦袋,一腳踩在他腳背上。

  那人笑道:「這就很好。」

  最後她死活不敢走上欄桿,還是被他抱著放在了欄桿上。

  然後她走著走著,就覺得倍兒有面子。

  好多人都瞧著她呢。

  她低頭望去,那個傢伙就懶洋洋走在下邊,一手搖扇,一手高高舉起,剛好牽著她的小手。

  她然後說不用他護著了,可以自己走,穩當得很!

  那一刻的渡船,很多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都瞧見了這古怪一幕。

  一個黑衣小姑娘,雙臂晃蕩,仰頭挺胸大步走著。

  腳下欄桿那邊,有個手持摺扇的白衣書生,面帶笑意,緩緩而行。

  小姑娘隨口問道:「姓陳的,有一次我半夜睡醒,見你不在身邊唉,去哪兒了。」

  陳平安笑道:「隨便逛逛。裝作差點被人打死,然後差點打壞……沒什麼了,就當是翻書翻到一個沒勁的書上故事好了。看到一半,就覺得困了,合上書以後再說。」

  小姑娘皺眉道:「你這樣話說一半,很煩唉。」

  那傢伙微笑道:「一起行走江湖,多擔待些嘛。」

  小姑娘雙臂環胸,走在欄桿上,「那我要吃龜苓膏!一碗可不夠,必須兩大碗,邸報是我花錢買的,兩碗龜苓膏你來掏錢。」

  那人點頭道:「行啊,但是下一座渡口得有龜苓膏賣才行。」

  小姑娘皺眉道:「沒了龜苓膏,我就換一種。」

  話一說出口,她覺得自己真是賊精賊聰明,算無遺策!

  那人猶豫了半天,「太貴的,可不行。」

  小姑娘一腳輕輕緩緩遞去,「踹你啊。」

  那人也慢悠悠歪頭躲開,用摺扇拍掉她的腳,「好好走路。」

  看客當中,有渡船管事和雜役。

  也有那個站在二樓正與朋友在觀景台賞景的漢子,他與七八人,一起衆星拱月護著一對年輕男女。

  他住著這艘渡船的天字號房隔壁,一樣價格不菲,屬於沾光,不用他自己掏一顆雪花錢。

  這就是師門山頭之間有香火情帶來的好處。

  呼朋喚友,山上御風,山下歷練,傲視王侯,睥睨江湖。

  一位姿容平平但是身穿珍稀法袍的年輕女修笑道:「這頭小魚怪,有無躋身洞府境?」

  她身邊那位面如冠玉的年輕修士點頭道:「如果我沒有看錯,剛好是洞府境,還未熟稔御風。如果不是渡船陣法庇護,一不小心摔下去,若腳下恰好是那江河湖泊還好說,可要是岸上山頭,必死無疑。」

  那漢子輕聲笑道:「魏公子,這不知來歷的小水怪,先前去渡船柳管事那邊買邸報,很冤大頭,花了足足一顆小暑錢。」

  被稱為魏公子的俊美青年,故作訝異,「這麼闊綽有錢?」

  那女子掩嘴嬌笑,望向身邊的年輕人,她眼神脈脈含情,一覽無餘。

  其餘人等,更是附和大笑,好像聽到了一句極有學問的妙言佳話。

  幫閒,可就不是察言觀色,幫著將那獨樂樂變成衆樂樂。

  年輕女修又問道:「魏公子,那個白衣讀書人,瞧著像是那小髒東西的主人?為何不像是中五境的練氣士,反而更像是一位粗鄙武夫?」

  魏公子笑了起來,轉過頭望向那個女子,「這話可不能當著我爹的面講,會讓他難堪的,他如今可是咱們大觀王朝頭一號武人。」

  年輕女修趕緊歉意笑道:「是青青失言了。」

  魏公子無奈笑道:「青青,你這麼客氣,是在跟我見外嗎?」

  被昵稱為青青的年輕女修立即笑顔如花。

  她來自春露圃的照夜草堂,父親是春露圃的供奉之一,而且生財有道,單獨經營著春露圃半條山脈,世俗王朝和帝王將相眼中高高在上的金丹地仙,下山走到哪裡,都是豪門府邸、仙家山頭的座上賓。此次她下山,是專程來邀請身邊這位貴公子,去往春露圃趕上集會壓軸的那場辭春宴。

  東南沿海有一座大觀王朝,僅是藩屬屏障便有三國,年輕公子出身的鐵艟府,是王朝最有勢力的三大豪閥之一,世代簪纓,原來都在京城當官,如今家主魏鷹年輕的時候棄筆投戎,竟然為家族別開生面,如今手握兵權,是第一大邊關砥柱,長子則在朝為官,已是一部侍郎,而這位魏公子魏白,作為魏大將軍的幼子,從小就備受寵溺,而且他自己就是一位修道有成的年輕天才,在王朝內極負盛名,甚至有一樁美談,春露圃的元嬰老祖一次難得下山遊歷,路過魏氏鐵艟府,看著那對大開儀門相迎的父子,笑言如今見到你們父子,外人介紹,提及魏白,還是大將軍魏鷹之子,可是不出三十年,外人見你們父子,就只會說你魏鷹是魏白之父了。

  大將軍魏鷹開懷大笑,由不得他不暢快,畢竟春露圃的祖師爺可輕易不誇人。

  魏白得了一位元嬰老祖的親口嘉獎,認可其修行資質,更是惹來無數朝野上下的艶羨,就連皇帝陛下都為此賜下了一道聖旨和一件秘庫重寶給鐵艟府,希望魏白能夠再接再厲,安心修行,早早成為國之棟樑。

  她與魏白,其實不算真正的門當戶對了。

  兩人最早見到的時候,鐵艟府就有意撮合他們,大將軍魏鷹當著她的面,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神仙眷侶,只是那會兒春露圃老祖還未下山去過大觀王朝,她爹便不太樂意,覺得一個尚未躋身洞府境的魏白,前程難測,畢竟成為練氣士之後,洞府境才是第一道大門檻。

  之後隨著魏白在修行路上的一帆風順,年紀輕輕就是有望破開洞府境瓶頸,又得了春露圃老祖師毫不掩飾的青睞,鐵艟府也隨之在大觀王朝水漲船高,結果就成了她爹著急,鐵艟府開始處處推脫了,所以才有了她這次的下山,其實不用她爹催促,她自己就百般願意。

  她沒有攜帶扈從,在東海沿海一帶,春露圃雖說勢力不算最頂尖,但是交友廣泛,誰都會賣春露圃修士的幾分薄面。

  例如那座金烏宮的小師叔祖,每隔幾年就會去孑然一身,一人一劍去往春露圃僻靜山脈當中汲水煮茶。

  但是魏白卻身邊卻有兩位扈從,一位沉默寡言的鐵艟府供奉修士,據說曾經是魔道修士,已經在鐵艟府避難數十年,還有一位足可影響一座藩屬小國武運的七境金身武夫!

  魏白轉過頭,望向站在人群后邊的一位壯碩老者,問道:「廖師父,看得出那白衣書生的根腳嗎?」

  那人原本正在閉目養神,聽到鐵艟府小公子的問話後,睜眼笑道:「聽呼吸和腳步,應該相當於咱們大觀王朝邊境上的五境武夫,比起尋常的江湖五境草包,還是要略强一籌。」

  壯碩老者身邊一位面容天然陰鷙狠厲的老嬤嬤,沙啞道:「小公子,廖小子說得差不離。」

  老者冷哼一聲。

  按照雙方懸殊的歲數,給這老婆娘說一聲小子,其實不算她托大,可自己畢竟是一位戰陣廝殺出來的金身境武夫,老婆姨仗著練氣士的身份,對自己從來沒有半點敬意。

  那個來自一個大觀王朝江湖大派的漢子,搓手笑道:「魏公子,不然我下去找那個沐猴而冠的年輕武夫,試試他的深淺,就當雜耍,給大家逗逗樂子,解解悶。順便我壯膽討個巧兒,好讓廖先生為我的拳法指點一二。」

  他所在門派,是大觀王朝南方江湖的執牛耳者,門中雜七雜八的幫衆號稱近萬人,掌握著許多與漕運、鹽引有關的偏財,財源滾滾,其實都要歸功於鐵艟府的面子,不然這錢吃不進肚子,會燙穿喉嚨的,門中亦是有一位金身境的武學大宗師,只不過私底下說過,自稱對上了那個姓廖的,輸多勝少。北方江湖則有一位人人用劍的幫派,宗主加上弟子不過百餘人,就能號令北方武林群雄,那位喜好獨自行走江湖的老宗主,是一位傳說中已經悄悄躋身了遠遊境的大宗師,只是已經小二十年不曾有人親眼見他出劍,可是南方江湖中人,都說老傢伙之所以行蹤不定,就是為了躲避那些山上地仙、尤其是驕橫劍修的挑釁,因為一座江湖門派膽敢帶個「宗」字,不是欠收拾是什麼?

  聽到了那漢子的殷勤言語,魏白卻搖頭笑道:「我看還是算了吧,你們山下武夫,不比我們鐵艟府的沙場將士,一個比一個好面子,我看那年輕武夫也不容易,應該是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一樁本該屬於修道之人的機緣,讓那小水怪認了做主人,所以這趟出門遊歷,登上了仙家渡船,還是忘不了江湖脾氣,喜歡處處顯擺,由著他去了。到了春露圃,魚龍混雜,還敢這麼不知收斂,一樣會吃苦頭。」

  那漢子一臉佩服道:「魏公子真是菩薩心腸,仙人氣度。」

  魏白笑著搖頭,「我如今算什麼仙人,以後再說吧。」

  他突然轉過頭,「不過你丁潼是江湖中人,不是我們修道之人,只能得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像那位行蹤飄忽不定的彭宗主,才有機會說類似的言語了。」

  與壯碩老者並肩而立在衆人身後門口的老嬤嬤,嗤笑道:「那姓彭的,活該他成了遠遊境,更要東躲西藏,若是與廖小子一般的金身境,倒也惹不來麻煩,一腳踩死他,咱們修士都嫌髒了鞋底板,如今偷偷摸摸躋身了武夫第八境,成了大只一點的螞蚱,偏偏還耍劍,門派帶了個宗字,山上人不踩死他踩誰?」

  姓廖的壯碩老者冷笑道:「這種話你敢當著彭老兒的面說說看?」

  老嬤嬤嘖嘖道:「別說當面了,他敢站在我跟前,我都要指著他的鼻子說。」

  金身境老者懶得跟一個老婆姨掰扯,重新開始閉目養神。

  那個武夫身份的漢子半點不覺得尷尬,反正不是說他。便是說他又如何,能夠讓一位鐵艟府老供奉說上幾句,那是莫大的榮幸,回了門派中,就是一樁談資。

  魏白伸手扶住欄桿,感慨道:「據說北方那位賀宗主,前不久南下了一趟。賀宗主不但天資卓絕,如此年輕便躋身了上五境,而且福源不斷,作為一個寶瓶頸那種小地方的修道之人,能夠一到咱們北俱蘆洲,先是找到一座小洞天,又接連降服諸多大妖鬼魅,最終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打造出一座宗字頭仙家,並且給她站穩了腳跟,還憑藉護山陣法和小洞天,先後打退了兩位玉璞境,真是令人神往!將來我遊歷北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哪怕遠遠看一眼,也值了。」

  那春露圃照夜草堂的年輕女修,難免有些心情鬱鬱。

  只是很快就釋然。

  因為魏白自己都一清二楚,他與那位高不可攀的賀宗主,也就只是他有機會遠遠看一眼她而已了。

  魏白突然湊近身邊女子,輕聲道:「青青,天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眼前人,我心裡有數的。」

  年輕女修頓時愁眉舒展,笑意盈盈。

  一樓船欄那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髒東西還在欄桿上歡快飛奔。

  至於那個一襲白袍微有泥垢塵土的年輕人,依舊在那邊附庸風雅,搖動摺扇。

  魏白突然會心一笑。

  二樓別處,竟然有人終於覺得礙眼,選擇出手了。

  魏白皺了皺眉頭。

  那一縷靈氣凝聚為袖箭的偷襲,本該打在那黑衣小丫頭的腿上,擊碎膝蓋後,被那股穿透骨頭的袖箭勁頭一帶,剛好能夠破開渡船飛掠的那點淺薄陣法屏障,外人瞧著,也就是小丫頭一個沒站穩,摔出了渡船,然後不小心摔死而已。這艘渡船那邊,都不用擔責任,自己走欄桿摔死,渡船一沒晃二沒搖的,怪得著誰?

  只可惜那一道隱蔽的靈氣袖箭,竟然被那那白衣書生以扇子擋住,但是瞧著也不輕鬆好受,快步後撤兩步,背靠欄桿,這才穩住身形。

  魏白搖搖頭。

  原來真是個廢物啊。

  先前幸好沒讓身邊那個狗腿子出手,不然這要是傳出去,還不是自己和鐵艟府丟臉。這趟春露圃之行,就要糟心了。

  那白衣書生一臉怒容,高聲喊道:「你們渡船就沒人管管,二樓有人行凶!」

  黑衣小姑娘趕忙停下,跳下欄桿,躲在他身邊,臉色慘白,沒忘記他的叮囑交待,以心湖漣漪詢問道:「比那黃袍老祖還要厲害?」

  白衣書生沒有以心聲言語,而是直接點頭輕聲道:「厲害多了。」

  只不過厲害不在道行修為,人心壞水罷了。

  小姑娘有些急眼了,「那咱們趕緊跑路吧?」

  白衣書生突然變了神色,一手輕輕放在她腦袋上,合起摺扇,微笑道:「我們今天跑了,由著這幫禍害明天去害死其他人?世道是一鍋粥,那些蒼蠅屎,就該釣上鈎來,丟出去,見一顆丟一顆。還記得我們在江湖上遇到的那撥人嗎?記得我事後是怎麼說的嗎?」

  小姑娘想了想,點點頭,「你說當災難真的事到臨頭了,好像人人都是弱者。在這之前,人人又好像都是强者,因為總有更弱的弱者存在。」

  先前他們一起緩緩登山,據當地百姓說那座山上最近有古怪,他們就想去瞅瞅。

  在僻靜山路上,遇到了一撥快馬飲酒的江湖豪俠,意氣風發,言語高聲,說要宰了那頭精怪才好揚名立萬。

  不知為何,當時走在道路中間的白衣書生沒有讓路,然後就被一匹高頭大馬給直接撞飛了出去,騎馬之人人人放聲大笑,馬蹄陣陣,揚長而去。

  不過當時她倒是沒擔心。

  一個能活活打死黃袍老祖的劍仙唉。

  而且當時都沒使出被他養在酒壺裡的飛劍來著。

  可她就是覺得生氣。

  她當時忍不住張開了嘴巴,結果已經被白衣書生站在身邊,輕輕按住了她的腦袋,笑著說沒關係。

  之後他們兩人就看到那撥江湖武人,給一位身高兩丈獠牙精怪給堵住了路,它當時嘴上還大口嚼著一條骼膊,手中攥著一位男子血肉模糊的屍體。

  黑衣小姑娘大致瞧出死了的,正是那個一馬當先撞飛白衣書生的那個壞蛋。

  最後她躲在白衣書生的身後,他就伸出那把合攏的摺扇,指向那頭暴戾吃人的魁梧精怪,笑道:「你先吃飽了這頓斷頭飯再說。」

  那頭攔路精怪竟是丟了手中屍體,想要往密林深處逃竄。

  那些早先吃飽了撐著要上山殺妖的江湖人,開始跪地磕頭,祈求救命。

  小姑娘不太喜歡這個江湖故事。

  從開頭到結尾,她都不太喜歡。

  渡船二樓那邊的一處觀景台,亦是成群結隊。

  瞧著那白衣書生擋下了那一手後,便覺得沒勁了。

  讓過那一大一小便是。

  而那個白衣書生也沒膽子興師問罪,似乎就那麼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了。

  這處觀景台衆人哄然大笑。

  毫不忌憚給那一大一小知曉是誰出手。

  一位渡船夥計硬著頭皮走到那白衣書生身邊,他不是擔心這個渡船客人絮叨,而是擔心自己被管事逼著來這邊,不小心惹來了二樓貴客們的厭棄,此後這趟春露圃之行,可就套不著半點賞錢了。

  那年輕夥計板著臉站在那白衣書生身前,問道:「你瞎嚷什麼嚷?你哪裡狗眼看到有人行凶了?」

  白衣書生轉頭望向黑衣小姑娘,「是他賣給你的邸報,還勸說另外那位客人不要打死你,當了一回大好人?」

  她搖搖頭。

  是個年紀更老的。

  白衣書生以摺扇輕輕拍打心口,自言自語道:「修道之人,要多修心,不然瘸腿走路,走不到最高處。」

  黑衣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一隻手擋在嘴邊,仰著腦袋悄悄與他說道:「不許生氣,不然我就對你生氣了啊,我很凶的。」

  白衣書生仰頭望向二樓,「不行,我要講講道理,上次在蒼筠湖沒說夠。」

  那年輕夥計伸手就要推搡那個瞧著就不順眼的白衣書生,裝什麼斯文,一手伸去,「你還不消停了是吧?滾回屋子一邊涼快去!」

  然後他目瞪口呆。

  自己的手掌,怎的在那人身前一寸外就伸不過去了?

  那白衣書生也不看他,笑眯眯道:「壓在四境,就真當我是四境武夫了啊。」

  年輕夥計突然一彎腰,抱拳笑道:「客人你繼續賞景,小的就不打攪了。」

  二話不說,轉身就跑。

  還真給他跑掉了。

  跑到船頭那邊,轉頭一看,白衣書生已經沒了身影,只剩下一個皺著眉頭的黑衣小姑娘。

  渡船二樓一處離著魏白他們不遠的觀景台。

  七八位聯袂遊歷歷練的男女修士一起齊齊後退。

  眼睛一花,那個擋下一記靈氣袖箭都很吃力的白衣書生,就已經莫名其妙站在了欄桿上,在那兒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搖扇,居高臨下,看著他們。

  當一個人想要開口說話的時候,一身靈氣運轉驟然凝滯,如背負山岳,竟是漲紅了臉,啞口無言。

  那個白衣書生微笑道:「我講道理的時候,你們聽著就行了。」

  啪一聲,合攏摺扇,輕輕一提。

  那個出手袖箭的練氣士被懸空提起,給那白衣書生抓住頭顱,隨手向後一丟,直接摔出了渡船之外。

  摺扇又一提,又是一人被勒緊脖子一般懸高,被一袖子拍向渡船外。

  全部給那人下了餃子。

  觀景臺上已經空空蕩蕩,就除了那位腰掛朱紅色酒壺的白衣書生。

  他一個後仰,竟是跟著倒飛出了渡船之外,兩隻雪白大袖獵獵作響,瞬間下墜,不見了蹤跡。

  片刻之後。

  他又出現在了渡船欄桿上,仰頭望向天字號房那邊的觀景台,笑眯眯不言語。

  魏白扯了扯嘴角,「廖師父,怎麼說?」

  壯碩老者已經大步向前,以罡氣彈開那些只會吹噓拍馬的山上山下幫閒廢物,老人凝視著那個白衣書生,沉聲道:「不好說。」

  魏白轉頭瞥了眼那個臉色微白的江湖漢子,收回視線後,笑道:「那豈不是有些難辦了?」

  老嬤嬤也站在了魏白身邊,「這有什麼麻煩的,讓廖小子下去陪他玩一會兒,到底有幾斤幾兩,掂量一下便曉得了。」

  魏白沒有擅作主張,寄人籬下的家奴供奉也是人,尤其是確實有大本事的,他一向不吝嗇自己的親近與尊敬。所以魏白輕聲道:「廖師父你不用强出頭。」

  壯碩老者一手握拳,渾身關節如爆竹炸響,冷笑道:「南邊的綉花枕頭經不起打,北邊彭老兒的劍客又是那位相國護著的,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敢挑釁我們鐵艟府的,管他是武夫還是修士,我今兒就不錯過了。」

  鐵艟府金身境老者沒有氣勢如虹,一拳直去,而是單手撐在欄桿上,輕輕飄落在一樓船板上,笑道:「小子,陪我熱熱手?放心,不打死你,無冤無仇的。」

  那人仰起頭以手指摺扇抵住下巴,似乎在想事情,然後收起摺扇,也飄落在地,「讓人一招的下場都不太好……」

  白衣書生停頓片刻,然後笑容燦爛道:「那就讓人三招好了。」

  他一手負後,手握摺扇,指了指自己額頭,「你先出三拳,之後再說。生死自負,如何?」

  兩人極有默契,各自站在了渡船兩側,相距約莫二十步。

  渡船所有乘客都在竊竊私語。

  魏白那邊更是覺得匪夷所思。

  唯獨一個從寶相國更南邊動身,逃難向春露圃的一樓渡船客人,面色慘白,嘴唇發抖。

  他欲哭無淚。

  我怎麼又碰到這個性情難測、道法高深的年輕劍仙了。

  年輕劍仙老爺,我這是跑路啊,就為了不再見到你老人家啊,真不是故意要與你乘坐一艘渡船的啊!

  姓廖的金身境武夫老者,嗤笑道:「小子,真要讓我三拳?」

  那白衣書生一臉訝異道:「不夠?那就四拳?你要覺得把握不大,五拳,就五拳好了,真不能更多了。多了,看熱鬧的,會覺得乏味。」

  老人竪起大拇指,笑道:「三拳過後,希望你還有個全屍。」

  他不再言語,拳架拉開,罡氣洶湧,拳意暴漲。

  一樓二樓竟是人人大風撲面的處境。

  一些個道行不高的練氣士和武夫,幾乎都要睜不開眼睛。

  轟然一聲。

  屋舍房間那一側的牆壁窗戶,竟是出現了一陣持續不絕的龜裂聲響。

  那壯碩老者站在了白衣書生先前所站位置,再一看,那個白衣書生竟然被瞬間粉碎個四分五裂,而是站在了船頭那邊,一身白袍與大袖翻滾如雪飛。

  這讓一些個認出了老人鐵艟府身份的傢伙,只得將一些喝彩聲咽回肚子。

  那人喉結微動,似乎也絕對沒有表面那麼輕鬆,應該是强撐著咽下了湧到嘴邊的鮮血,然後他仍是笑眯眯道:「這一拳下去,換成別人,最多就是讓六境武夫當場斃命,老前輩還是厚道,心慈手軟了。」

  廖姓老者眯眼,年輕人身上那件白袍這會兒才被自己的拳罡震散塵土,但是卻沒有絲毫裂縫出現,老者沉聲道:「一件上品法袍,難怪難怪!好心機,好城府,藏得深!」

  那人依舊手持摺扇,緩緩走向前,「我砸鍋賣鐵好不容易買了件法袍,埋怨我沒被你一拳打死?老前輩你再這樣,可就不講江湖道義了啊。行行行,我撤去法袍功效便是,還有兩拳。」

  老人一步踏地,整艘渡船竟是都下墜了一丈多,身形如奔雷向前,更是畢生拳意巔峰的迅猛一拳。

  這一下子,那個白衣書生總該要麼直接身體炸開,最少也該被一拳打穿船頭,墜入地面了吧?

  沒有。

  不但如此。

  那人還站在了原地,依舊一手持扇,但是抬起了原本負後的那只手掌而已。

  這一次換成了壯碩老者倒滑出去,站定後,肩頭微微傾斜。

  二樓那邊,魏白臉色陰沉。

  那個老嬤嬤更是面沉如水,心思晃蕩不定。

  白衣書生半天沒動,然後哎呦一聲,雙腳不動,裝模作樣搖晃了身軀幾下,「前輩拳法如神,可怕可怕。所幸前輩只有只有一拳了,心有餘悸,幸好前輩客氣,沒答應我一口氣讓你五拳,我這會兒很是後怕了。」

  所有渡船客人都快要崩潰了。

  他娘的這輩子都沒見過明明這麼會演戲、又這麼不用心的傢伙!

  那壯碩老者笑了笑,「那就最後一拳!」

  深呼吸一口氣。

  老者一身雄渾罡氣撐開了長衫。

  下一刻,異象突起。

  堂堂鐵艟府金身境武夫老人,竟是沒有直接對那個白衣書生出拳,而是半路偏移路線,去找那個一直站在欄桿旁的黑衣小姑娘,她每次見著了白衣書生安然無恙,便會綳著臉忍著笑,偷偷抬起兩隻小手,輕輕拍掌,拍掌動作很快,但是無聲無息,應該是刻意讓雙掌不合攏來著。

  又是一瞬間。

  如同光陰長河就那麼靜止了。

  只見一襲白衣站在了黑衣小姑娘身邊,左手五指如鈎,掐住那鐵艟府武學宗師的脖子,讓身體前傾的後者咫尺都無法向前走出,後者脖頸處血流如注,白衣書生一手握有摺扇,輕輕鬆開手指,輕輕推在老者額頭上,砰然一聲,一位在戰陣上廝殺出來的金身境武夫,直接撞開船尾,墜出渡船。

  白衣書生轉頭望向二樓那邊,左手在欄桿上輕輕反復擦拭了幾下,眯眼笑問道:「怎麼說?」

  二樓觀景台那邊,魏白沒說話,老嬤嬤沒說話。

  片刻之後。

  所有人都聽到了遠處的裂名聲響。

  渡船後方,有一粒金光炸開,然後劍光驟然而至,有一位少年模樣、頭別金色簪子的御劍之人,望向欄桿這邊,問道:「就是你一劍劈開了我金烏宮那座雷雲?」

  那個白衣書生一臉茫然,問道:「你在說什麼?」

  那少年劍仙無奈一笑,「到了春露圃,我請你喝茶。」

  劍光遠去。

  黑衣小姑娘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這樣的山上故事,是很豪氣壯舉了,但是她就是開心不起來,低下頭,走到那白衣書生身邊,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對不起。」

  那人蹲下身,雙手扯住她的臉蛋,輕輕一拽,然後朝她做了個鬼臉,柔聲笑道:「嘛呢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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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0 00:46:49
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一十一章 磨劍

  黑衣小姑娘靦腆一笑。

  白衣書生突然一扯身上那件金醴法袍,然後往她腦袋上一罩,瞬間黑衣小姑娘就變成一位白衣小丫頭。

  只是白衣書生的雪白長袍裡邊,竟然又有一件白色法袍。

  陳平安眼神清澈,緩緩起身,輕聲道:「等下不管發生什麼,不要動,一動都不要動。如果你今天死了,我會讓整座北俱蘆洲都知道你是啞巴湖的大水怪,姓周,那就叫周米粒好了。但是別怕,我會爭取護著你,就像我會努力去護著有些人一樣。」

  然後陳平安轉過身,視線掃過渡船一樓和二樓,不急不緩,淡然道:「高承,我知道你就在這艘渡船上,忍了這麼久,還是沒能想出一個確定可以殺我的萬全之策?是你離開老巢之後太弱了,還是我……太强?要是再不動手,等到了春露圃,我覺得你得手的機會,會更小。」

  渡船所有人都沒聽明白這個傢伙在說什麼。

  只有屈指可數的渡船乘客,依稀覺得高承這麼個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只是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

  渡船只是在雲海之上,緩緩而行,沐浴在陽光下,像是披上了一層金色衣裳。

  陳平安一拍腰間養劍葫,聚音成線,嘴唇微動,笑道:「怎麼,怕我還有後手?堂堂京觀城城主,骸骨灘鬼物共主,不至於這麼膽小吧,隨駕城那邊的動靜,你肯定知道了,我是真的差點死了的。為了怕你看戲乏味,我都將五拳減少為三拳了,我待客之道,不比你們骸骨灘好太多?飛劍初一,就在我這裡,你和整座骸骨灘的大道根本都在這裡,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了。」

  只要是高承,自然聽得到。

  也一定聽到了。

  陳平安笑道:「是覺得我注定無法請你現身?」

  一位躲在船頭拐角處的渡船夥計眼眸瞬間漆黑如墨,一位在蒼筠湖龍宮僥倖活下,只為避難去往春露圃的銀屏國修士,亦是如此異象,他們自身的三魂七魄瞬間崩碎,再無生機。在死之前,他們根本毫無察覺,更不會知道自己的神魂深處,已經有一粒種子,一直在悄然開花結果。

  兩個死人,一人緩緩走出,一人站在了窗口。

  兩個已死之人,面帶笑意,各自以心湖漣漪言語,其中一人笑道:「除了竺泉,還有誰?披麻宗其餘哪位老祖?還是他們三人都來了,嗯,應該是都來了。」

  另外一人說道:「你與我當年真像,看到你,我便有些懷念當年必須絞盡腦汁求活而已的歲月,很艱難,但卻很充實,那段歲月,讓我活得比人還要像人。」

  陳平安視線卻不在兩個死人身上,依舊視線巡游,聚音成線,「我聽說真正的山巔得道之人,不止是陰神出竅遠遊和陽神身外身這麼簡單。藏得這麼深,一定是不怕披麻宗找出你了,怎麼,篤定我和披麻宗,不會殺掉所有渡船乘客?托你高承和賀小涼的福,我這會兒做事情,已經很像你們了。再者,你真正的殺手鐧,一定是位殺力巨大的强勢金丹,或是一位藏藏掖掖的遠遊境武夫,很難找嗎?從我算準你一定會離開骸骨灘的那一刻起,再到我登上這艘渡船,你高承就已經輸了。」

  寂靜片刻。

  那個站在窗口的死人開口道:「是靠賭?」

  陳平安依舊是那個陳平安,卻如白衣書生一般眯眼,冷笑道:「賭?別人是上了賭桌再賭,我從記事起,這輩子就都在賭!賭運不去說它,賭術,我真沒見過比我更好的同齡人,曹慈,不行,馬苦玄,也不行,楊凝性,更不行。」

  他以左手卷起右手袖子,向前走出一步,再以右手卷起左手袖子,又向前走出一步,動作極其緩慢,仰起頭,清風拂面,抖了抖袖子,兩袖卷起之後,自然再無春風盈袖,「我設想過鬼斧宮杜俞是你,故意躲在糞桶裡吃屎的刺客是你,小巷中拿出一顆小暑錢的野修是你,贈予我水囊的年輕鏢師是你,甚至那個與黃袍老祖對峙的老僧是你,也想過身邊的小丫頭會是你。沒辦法,因為你是高承,所以『萬一』就會比較多,多到不是什麼千一百一,就是那個想什麼就來什麼的一。所以我這一路,走得很辛苦。但是很值得,我的修心一事,從未如此一日千里。我勸你在今天的本事大一點,不然我馬上就會掉頭去往骸骨灘,禮尚往來,相信我陳平安,你和骸骨灘會有一個不小的意外。」

  那個「渡船夥計」點頭笑道:「我信你,我高承生前死後,亦是從來不說那些有的沒的。」

  窗口那人恍然,卻是一臉誠摯笑意,道:「明白了。我獨獨漏掉了一個最想你死的人,該我吃這一虧。隨駕城一役,她定然傷到了一些大道根本,換成我是她賀小涼,便會徹底斬斷斷了與你冥冥之中那層關係,免得以後再被你牽連。但既然她是賀小涼,說不定就只是躲進了那座宗門小洞天的秘境,暫時與你撇清因果。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高承因為你們這對莫名其妙的狗男女,犯了一個極端相反卻結果相同的錯誤。她在的時候,我都會對你出手,她不在了,我自然更會對你出手。你的想法,真有意思。」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我跟賀小涼不熟。駡我是狗,可以,但是別把我跟她扯上關係。接下來怎麼說,兩位金丹鬼物,到底是羞辱我,還是羞辱你高承自己?」

  有一位背劍老者緩緩從船尾那邊走出,應該是住在了另外一側的渡船靠窗房間,但是不知為何,高大老人的腳步有些搖搖晃晃,臉龐扭曲,像是在做掙扎,片刻之後,長呼出一口氣,同樣是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感慨道:「每一個栓不住的自己,果然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你也當引以為戒。」

  在老人出現之後,渡船之外便有人合力施展了隔絕小天地的神通。

  老人全然不以為意。

  陳平安問道:「需要你來教我,你配嗎?」

  那個老人凝視著那個白衣年輕人,笑了笑,「你真確定,當下是自己想要的那種主次之分?」

  陳平安眉心處,滲出一粒猩紅血滴,他突然抬起手,像是在示意外人不用插手。

  他一拍養劍葫,本名小酆都的飛劍初一就懸停在養劍葫的口子上方,他獰笑道:「飛劍就在這裡,我們賭一賭?!」

  老人看著那個年輕人的笑容,老人亦是滿臉笑意,竟是有些快意神色,道:「很好,我可以確定,你與我高承,最早的時候,一定是差不多的出身和境遇。」

  老人出現之後,非但沒有出劍的跡象,反而就此停步,「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在隨駕城,竺泉等人為何不出手幫你抵御天劫?」

  陳平安以左手抹臉,將笑意一點一點抹去,緩緩道:「很簡單,我與竺宗主一開始就說過,只要不是你高承親手殺我,那麼就算我死了,他們也不用現身。」

  老人點頭道:「這種事情,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會答應了。這種決定,也就只有現在的你,以前的高承,做得出來。這座天下,就該我們這種人,一直往上走的。」

  老人微笑道:「別死在別人手上,我在京觀城等你。我怕你到時候會自己改變主意,所以勸你直接殺穿骸骨灘,一鼓作氣殺到京觀城。」

  老人仰頭望向遠方,大概是北俱蘆洲的最南方,「大道之上,孑然一身,終於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此次殺你不成,反而付出一魂一魄的代價,其實仔細想一想,其實沒有那麼無法接受。對了,你該好好謝一謝那個金鐸寺少女,還有你身後的這個小水怪,沒有這兩個小小的意外幫你安穩心境,你再小心,也走不到這艘渡船,竺泉三人興許搶得下飛劍,卻絕對救不了你這條命。」

  老人抖了抖袖子,窗口死人和船頭死人,被他一分為二的那縷魂,徹底消散天地間。

  兩個死人這才真正死去,瞬間變作一副白骨,摔碎在地。

  老人伸手繞過肩頭,緩緩拔出那把長劍。

  陳平安竟是紋絲不動。

  老人大笑道:「就算只是我高承的一魂一魄,披麻宗三個玉璞境,還真不配有此斬獲。」

  老人拔出長劍後,一寸一寸割掉了自己的脖子,死死盯住那個好像半點不意外的年輕人,「蒼筠湖龍宮的神靈高坐,更像我高承,在骸骨灘分出生死後,你死了,我會帶你去瞧一瞧什麼叫真正的酆都,我死了,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不過,我真的很難死就是了。」

  一位遠遊境的純粹武夫,就這麼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個頭顱。

  頭顱滾落在地,無頭屍體依舊雙手拄劍,屹立不倒。

  渡船之上,瞬間就隔絕出一座小天地。

  三位披麻宗老祖聯袂出現。

  兩位男子老祖分別去往兩具白骨附近,各自以神通術法查看勘驗。

  佩刀竺泉站在陳平安身邊,嘆息一聲,「陳平安,你再這樣下去,會很凶險的。」

  但是陳平安卻說道:「我以自己的惡念磨劍,無礙天地。」

  竺泉欲言又止,搖搖頭,轉頭看了眼那具無頭屍體,沉默許久,「陳平安,你會變成第二個高承嗎?」

  陳平安一言不發,只是緩緩抹平兩隻袖子。

  竺泉只是望著那具屍體,眼神複雜,「我對京觀城和高承,自然恨之入骨,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一直很敬重高承。」

  陳平安只是轉過身,低頭看著那個在停滯光陰長河中一動不動的小姑娘。

  穿著那件法袍金醴,似乎愈發顯黑了,他便有些笑意。

  再黑也沒那丫頭黝黑不是?

  竺泉笑道:「不管怎麼說,我們披麻宗都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扯平了。」

  她收回視線,好奇道:「你真要跟我們一起返回骸骨灘,找高承砸場子去?」

  陳平安搖搖頭,「先讓他等著吧,我先走完北俱蘆洲再說。」

  竺泉啞然失笑。

  陳平安轉頭問道:「能不能先讓這個小姑娘可以動?」

  竺泉點點頭。

  剎那之間,從黑衣變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然後楞住,先看了看陳平安,然後看了看四周,一臉迷糊,又開始使勁皺著淡淡的眉毛。

  陳平安蹲下身,笑問道:「你是想要去春露圃找個落腳地兒,還是去我的家鄉看一看?」

  小姑娘問道:「可以兩個都不選,能跟你一起走江湖不?」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可以唉。」

  小姑娘皺著臉,商量道:「我跟在你身邊,你可以吃酸菜魚的哦。」

  陳平安還是搖頭,「去我家鄉吧,那邊有好吃的好玩的,說不定你還可以找到新的朋友。還有,我有個朋友,叫徐遠霞,是一位大俠,而且他剛好在寫一部山水遊記,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說給他聽,讓他幫你寫到書裡去。」

  小姑娘有些心動。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勁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

  陳平安笑道:「你就繼續穿著吧,它如今對我來說其實已經意義不大了,先前穿著,不過是糊弄壞人的障眼法罷了。」

  小姑娘只是搖頭。

  陳平安只好輕輕一扯衣領,然後攤開雙手,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他身上。

  竺泉嘖嘖出聲。

  好傢伙,從青衫斗笠換成了這身行頭,瞅著還挺俊嘛。

  陳平安把她抱到欄桿上,然後自己也一躍而上,最後一大一小,坐在一起,陳平安轉頭問道:「竺宗主,能不能別偷聽了,就一會兒。」

  竺泉笑了笑,點頭。

  陳平安眺望遠方,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前邊我說的那些話,有沒有嚇到你?」

  小姑娘雙臂環胸,冷哼道:「屁咧,我又不是嚇大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敢給我吃一串板栗的,確實膽子不小。」

  小姑娘嘿嘿笑著。

  陳平安問道:「周米粒,這個名字,咋樣?你是不知道,我取名字,是出了名的好,人人伸大拇指。」

  小姑娘將信將疑,不過覺得有個名字,總比只有一個姓氏好些。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揭了泥封,喝了一口,道:「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了,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惡人惡行,不全是那凶神惡煞,瞧著很嚇人的,濫殺無辜,一聽就毛骨悚然的,更多的……就像那黃風谷的夜間陰風,我們行走無礙,就是覺得不自在,不好受。你將來一定要小心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惡意。知道了這些,不是要你去學壞人,而是你才會對人世間大大小小的善意,更加珍惜,更加知道它們的來之不易。」

  陳平安隨後伸手繞過身後,指了指渡船二樓那邊,「打個比方,除了那個撞了你還踢了你的壞人,你還要小心那個最早出現在我跟前、連修士都不是年輕夥計,對他的小心,要遠遠多於那個賣給你邸報的管事。要更小心那個老嬤嬤身邊的人,不是那個公子哥,更不是那個年輕女子,要多看看他們身邊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個站在最角落的那個人。」

  「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麼明顯的惡意,一種是聰明的壞人,藏得很深,算計極遠,一種蠢的壞人,他們有著自己都渾然不覺的本能。所以我們,一定要比他們想得更多,儘量讓自己更聰明才行。」

  「所有能夠被我們一眼看見、看穿的强大,飛劍,拳法,法袍,城府,家世,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和凶險。」

  小姑娘使勁皺著小臉蛋和眉毛,這一次她沒有不懂裝懂,而是真的想要聽懂他在說什麼。

  因為她知道,是為了她好。

  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為什麼為了她好,就要說這些真的很難懂的事情。

  然後那個人伸出手,輕輕按在她的腦袋上,「知道你聽不懂,我就是忍不住要說。所以我希望你去我家鄉那邊,再長大一些,再去走江湖,長大這種事情,你是一隻大水怪,又不是貧苦人家的孩子,是不用太著急長大的。不要急,慢一些長大。」

  黑衣小姑娘嗯了一聲,「我都記住了……好吧,我不騙你,我其實只記住了大半。」

  陳平安喝著酒,「前邊這些都沒記住,也沒關係。但是接下來的幾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忘記。第一,我家鄉是寶瓶洲一個叫龍泉郡的地方,我有好些山頭,其中一座叫落魄山,我有一個開山大弟子,叫裴錢,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說漏嘴了,說你敲過她師父的板栗,而且還不止一兩個。你不用怕她,就按照我教你的,說她師父讓你捎話,要她一定要好好抄書讀書。就夠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收回手,搖晃著酒壺,微笑道:「可以再加上一句,就說師父挺想念她的。」

  陳平安繼續說道:「第二件事,我還有個學生叫崔東山,如果遇到了他,覺得他腦子好像比誰都進水,不用怕他,他敢欺負你,你就跟裴錢借一個小賬本,記在上邊,以後我幫你出氣。然後還有個老廚子,叫朱斂,你遇到了什麼事情,都可以找他們說。落魄山還有很多人……算了,你到了龍泉郡,自己去認識他們好了。」

  陳平安轉過頭,輕輕喊了一聲,「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正在忙著掰手指頭記事情呢,聽到他喊自己的新名字後,歪著頭。

  陳平安張大嘴巴,晃了晃腦袋。

  小姑娘翻了個白眼。

  學她做什麼,還學得不像。

  陳平安仰頭一口喝完壺中酒,抬手一抹嘴,哈哈大笑。

  有些事情沒忍住,說給了小姑娘聽。

  可有些心裡話,卻依舊留在了心中。

  在剛離開家鄉的時候,他會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哪怕那個時候泥瓶巷的草鞋少年,才剛剛練拳沒多久,反而不會心神搖晃,只管埋頭趕路。

  後來大了一些,在去往倒懸山的時候,已經練拳將近一百萬,可在一個叫蛟龍溝的地方,當他聽到了那些念頭心聲,會無比失望。

  在書簡湖,他是一個差點死過好幾次的人了,都可以快跟一位金丹神仙掰手腕,卻偏偏在性命無憂的處境中,幾乎絕望。

  回到了家鄉,去了寶瓶洲中部的江湖,如今又走到了北俱蘆洲。

  蔡金簡,苻南華,正陽山搬山老猿,截江真君劉志茂,蛟龍溝老蛟,藕花福地丁嬰,飛升境杜懋,宮柳島劉老成,京觀城高承……

  走著走著,就走過了千山萬水。

  學了拳,練了劍,如今還成了修道之人。

  竺泉突然出聲提醒道:「陳平安,我們差不多要離開了。小天地的光陰長河滯留太久,凡俗夫子會承受不住的。」

  陳平安趕緊轉頭,同時拍了拍身邊小姑娘的腦袋,「咱們這位啞巴湖大水怪,就托付竺宗主幫忙送去龍泉郡牛角山渡口了。」

  黑衣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滿臉的不安。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伸出一隻手掌擋在嘴邊,轉過身,彎腰輕聲道:「是一位玉璞境的神仙,很厲害的。」

  黑衣小姑娘也趕忙抬起手掌,她只知道金丹、元嬰地仙,不知道什麼聽都沒聽過的玉璞境,壓低嗓音問道:「多厲害?有黃袍老祖那麼厲害嗎?」

  陳平安點頭道:「更厲害。」

  黑衣小姑娘又問道:「我該怎麼稱呼?」

  陳平安低聲道:「就喊竺姐姐,準沒錯,比喊竺宗主或是竺姨好。」

  小姑娘還是偷偷摸摸問道:「乘坐跨洲渡船,如果我錢不夠,怎麼辦?」

  陳平安就悄悄回答道:「先欠著。」

  「這樣好嗎?」

  「沒關係,那位竺姐姐很有錢,比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還要有錢。」

  「可我還是有些怕她唉。」

  「那就假裝不怕。」

  一旁的竺泉伸手揉了揉額頭。

  這一大一小,怎麼湊一堆的?

  最後,小姑娘背起了那只包裹,她想要送給他,可是他不要。

  她問道:「你真的叫陳好人嗎?」

  那人搖搖頭,笑道:「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黑衣小姑娘被竺泉抱在懷中,與兩位披麻宗老祖一起御風離去,當然爛攤子都收拾了,披麻宗也必須要收拾,高承的可怕之處,遠遠不是一位坐鎮鬼蜮谷的玉璞境英靈而已。在光陰流水停滯期間,兩位老祖已經將渡船所有人都一一查探過去,確定高承再沒有隱蔽手段,其實就算有,他們離開後,以那個年輕人的心性和手段,一樣完全不怕。

  小天地禁制很快隨之消逝。

  渡船所有人。

  只看到欄桿那邊,坐著一位白衣書生,背對衆人,那人輕輕拍打雙膝,依稀聽到是在說什麼臭豆腐好吃。

  二樓觀景台,鐵艟府魏白身邊,那個名叫丁潼的江湖武夫,已經站不穩,就要被魏白一巴掌拍死。

  不曾想那個白衣書生已經抬手,搖了搖,「不用了,什麼時候記起來了,我自己來殺他。」

  魏白果真收回手,微微一笑,抱拳道:「鐵艟府魏白,謹遵劍仙法旨。」

  那個在鬼門關轉悠了一圈的江湖武夫,呆若木雞,像是連害怕都忘了。

  白衣書生沉默片刻,轉過頭,望向那個武夫,笑問道:「怕不怕?應該不會怕,對吧,高承?」

  隨口一問之後。

  白衣書生便轉過身。

  那個江湖武夫氣勢渾然一變,笑著越過觀景台,站在了白衣書生身邊的欄桿上。

  他坐下後,笑問道:「怎麼想到的?」

  陳平安笑道:「這次只是隨便猜的。把死敵想得更聰明一點,又不是什麼壞事。」

  他問道:「那麼所謂的走完北俱蘆洲再找我的麻煩,也是假設我還在,然後你故意說給我聽的?」

  陳平安點點頭。

  高承痛快大笑,雙手握拳,眺望遠方,「你說這個世道,如果都是我們這樣的人,這樣的鬼,該有多好!」

  陳平安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掌控的他?」

  高承搖了搖頭,似乎很可惜,譏笑道:「想知道此人是不是真的該死?原來你我還是不太一樣。」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自己一壺,拋給身邊的高承一壺,揭了泥封,喝了一大口酒,「當年沙場上,死了那麼多個高承,高承從屍骨堆裡站起來後,又要死多少個高承。」

  高承喝了口酒,笑了笑,「誰說不是呢。」

  結果那個年輕人突然來了一句,「所以說要多讀書啊。」

  高承隨手拋掉那壺酒,墜入雲海之中,「龜苓膏好不好吃?」

  陳平安嘆了口氣,「一魄而已,就能夠分出這麼多嗎?我服了。難怪會有那麼多人修道之人,拼死也要走上山頂去看一看。」

  高承攤開一隻手,手心處出現一個黑色漩渦,依稀可見極其細微的星星點點光亮,如那星河旋轉,「不著急,想好了,再決定要不要送出飛劍,由我送往京觀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一拍養劍葫,雙指拈住那把初一,放入那處手心漩渦之中。

  高承攥緊拳頭,轉過頭,「殺你不易,騙你倒是不難。我想要躲過披麻宗兩位玉璞境的勘察,若是分出的魂魄多了,又在光陰長河之中,當真有那麼容易瞞天過海?竺泉能夠硬扛著鬼蜮谷,真不是什麼廢物。」

  陳平安無動於衷。

  高承點頭道:「這就對了。」

  高承依舊雙手握拳,「我這輩子只敬重兩位,一個是先教我怎麼不怕死、再教我怎麼當逃卒的老伍長,他騙了我一輩子說他有個漂亮的女兒,到最後我才曉得什麼都沒有,早年妻兒都死絕了。還有一位是那尊菩薩。陳平安,這把飛劍,我其實取不走,也無需我取,回頭等你走完了這座北俱蘆洲,自會主動送我。」

  高承攤開手,飛劍初一懸停手心,寂靜不動。

  一縷縷青煙從那個名叫丁潼的武夫七竅當中掠出,最終緩緩消散。

  陳平安怔怔出神,飛劍初一返回養劍葫當中。

  那個丁潼打了個激靈,一頭霧水,猛然發現自己坐在了欄桿上。

  轉頭望去後。

  那位白衣書生微笑道:「這麼巧,也看風景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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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0 00:47:07
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一十二章 出劍與否

  丁潼雙手扶住欄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坐在這裡,呆呆問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白衣書生取出摺扇,伸長手臂,拍遍欄桿。

  丁潼轉頭望去,渡口二樓那邊觀景台,鐵艟府魏白,春露圃青青仙子,模樣醜陋令人生畏的老嬤嬤,那些平日裡不介意他是武夫身份、願意一起痛飲的譜牒仙師,人人冷漠。

  一樓那邊,有些是在看熱鬧,還有人偷偷對他笑了笑,尤其是一個人,還朝他伸了伸大拇指。

  丁潼轉過頭,絕望,然後麻木,低頭望向腳下的雲海。

  白衣書生一抬手,一道金色劍光窗戶掠出,然後沖天而起。

  他笑道:「知道為什麼明明你是個廢物,還是罪魁禍首,我卻始終沒有對你出手,那個金身境老者明明可以置身事外,我卻打殺了嗎?」

  丁潼搖搖頭,沙啞道:「不太明白。」

  白衣書生出劍御劍之後,便再無動靜,仰頭望向遠處,「一個七境武夫隨手為之的為惡,跟你一個五境武夫的卯足勁為的為惡,對於這方天地的影響,天壤之別。地盤越小,在弱者眼中,你們就越像個手握生殺大權的老天爺。何況那個紙糊金身,說好了無冤無仇,不殺人,第一拳就已經殺了他心目中的那個外鄉人,但是我可以接受這個,所以真心實意讓了他第二拳,第三拳,他就開始自己找死了。至於你,你得感謝那個喊我劍仙的年輕人,當初攔下你跳出觀景台,下來跟我討教拳法。不然死的就不是幫你擋災的老人,而是你了。就事論事,你罪不至死,何況那個高承還留下了一點懸念,故意噁心人。沒關係,我就當你與我當年一樣,是被別人施展了道法在心田,故而性情被牽引,才會做一些『一心求死』的事情。」

  「道理,不是弱者只能拿來訴苦喊冤的東西,不是必須要跪下磕頭才能開口的言語。」

  丁潼腦子一片空白,根本沒有聽進去多少,他只是在想,是等那把劍落下,然後自己死了,還是自己好歹英雄氣概一點,跳下渡船,當一回御風遠遊的八境武夫。

  白衣書生也不再言語。

  你們這些人,就是那一個個自己去山上送死的騎馬武人,順便還會撞死幾個只是礙你們眼的行人,人生道路上,處處都是那不為人知的荒郊野嶺,都是行凶為惡的大好地方。

  在鄉野,在市井,在江湖,在官場,在山上。

  這樣的人,不計其數。

  父母先生是如此,他們自己是如此,子孫後代也是如此。

  攔都攔不住啊。

  當初在槐黃國金鐸寺那邊,小姑娘為何會傷心,會失望。

  因為當時故意為之的白衣書生陳平安,若是撇開真實身份和修為,只說那條道路上他表露出來的言行,與那些上山送死的人,完全一樣。

  最傷她心的,不是那個文弱書生的迂腐,而是那句「我若是被打暈了給外人搶了書箱,你賠錢?」這種言語和心態,是最讓那個小姑娘傷心的,我給予了世界和他人善意,但是那個人非但不領情,還還給她一份惡意。但是金鐸寺小姑娘的好,就好在她哪怕如此傷心了,但是依舊由衷牽掛著那個又蠢又壞之人的安危。而陳平安如今能做到的,只是告訴自己「行善為惡,自家事」,所以陳平安覺得她比自己要好多了,更應該被稱為好人。

  白衣書生默然無語,既是在等待那撥披麻宗修士的去而復還,也是在聆聽自己的心聲。

  高承的問心局,不算太高明。

  陽謀倒是有些讓人刮目相看。

  白衣書生以摺扇抵住心口,自言自語道:「這次措手不及,與披麻宗有什麼關係?連我都知道這樣遷怒披麻宗,不是我之心性,怎的,就準一些螻蟻使用你看得穿的伎倆,高承稍稍超乎你的掌控了,就受不得這點憋屈?你這樣的修道之人,你這樣的修行修心,我看也好不到哪裡去,乖乖當你的劍客吧,劍仙就別想了。」

  竺泉以心湖漣漪告訴他,御劍在雲海深處見面,再來一次割據天地的神通,渡船上邊的凡夫俗子就真要消磨本元了,下了渡船,筆直往南方御劍十里。

  陳平安站起身,一步跨出,一道金色劍光從天而降,剛好懸停在他腳下,人與劍,轉瞬即逝。

  雲海之中,除了竺泉和兩位披麻宗老祖,還有一位陌生的老道人,身穿道袍樣式從未見過,明顯不在三脈之列,也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在陳平安御劍懸停之際,一位中年道人破開雲海,從遠處大步走來,山河縮地,數里雲海路,就兩步而已。

  中年道人沉聲道:「陣法已經完成,只要高承膽敢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我們,就要吃一點小苦頭了。」

  竺泉有些神色尷尬,仍是說道:「沒能在那武夫身上找出高承遺留的蛛絲馬跡,是我的錯。」

  老道人猶豫了一下,見身邊一位披麻宗祖師堂掌律老祖搖搖頭,老道人便沒有開口。

  陳平安搖頭道:「是我自己輸給高承,被他耍了一次,怨不得別人。」

  竺泉依舊抱著懷中的黑衣小姑娘,只是小姑娘這會兒已經酣睡過去。

  竺泉依舊是毫不掩飾,有一說一,直白無誤說道:「先前我們離去後,其實一直有留心渡船那邊的動靜,就是怕有萬一,結果怕什麼來什麼,你與高承的對話,我們都聽到了。在高承散去殘魄遺留的時候,小姑娘打了個一個飽隔,然後也有一縷青煙從嘴中飄出,與那武夫如出一轍。應該就是在那龜苓膏中動了手腳,好在這一次,我可以跟你保證,高承除了待在京觀城那邊,有可能對我們掌觀山河,其餘的,我竺泉可以跟你保證,最少在小姑娘身上,已經沒有後手了。」

  那個中年道人語氣淡漠,但偏偏讓人覺得更有譏諷之意,「為了一個人,置整座骸骨灘乃至於整個俱蘆洲南方於不顧,你陳平安若是權衡利弊,思量許久,然後做了,貧道置身事外,到底不好多說什麼,可你倒好,毫不猶豫。」

  陳平安一句話就讓那中年道人差點心湖起浪,「你不太道法高深。」

  中年道人嗤笑道:「你既然如此重情重義,隨便路上撿了個小水怪,便捨得交出重寶,我若是惡人,遇見了你,真是天大的福緣。」

  道人只見那穿了兩件法袍的白衣書生,取出摺扇,輕輕拍打自己腦袋,「你比杜懋境界更高?」

  中年道人冷笑道:「雖然不知具體的真相內幕,可你如今才什麼境界,想必當年更是不堪,面對一位飛升境,你陳平安能躲過一劫,還不是靠那暗處的靠山?難怪敢威脅高承,揚言要去鬼蜮谷給京觀城一個意外,需不需要貧道幫你飛劍跨洲傳訊?」

  白衣書生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靠山,都不稀罕正眼看你一下?你說氣不氣?」

  中年道人臉色陰沉,然後灑然一笑,「不氣,就是看你小子不順眼,一個會被高承視為同道中人的半吊子劍修,靠山倒是厲害,加上你這小小年紀的深厚城府,高承眼光不錯,看人真準。你也不差,能夠與高承這位鬼蜮谷英靈共主,談笑風生,這要是傳出去,有人能夠贈送高承一壺酒,高承還喝完了,你陳平安在北俱蘆洲的名氣,會一夜之間傳遍所有山上宗門。」

  白衣書生哦了一聲,以摺扇拍打手心,「你可以閉嘴了,我不過是看在竺宗主的面子上,陪你客氣一下,現在你與我說話的份額已經用完了。」

  中年道人微笑道:「切磋切磋?你不是覺得自己很能打嗎?」

  白衣書生說道:「那麼看在你師父那杯千年桃漿茶的份上,我再多跟你說一句。」

  中年道人等了片刻。

  結果那人就那麼不言不語,只是眼神憐憫。

  道人猛然醒悟,所謂的多說一句,就真的只是這麼一句。

  竺泉有些擔憂。

  她是真怕兩個人再這麼聊下去,就開始卷袖子幹架。到時候自己幫誰都不好,兩不相幫更不是她的脾氣。或者明著勸架,然後給他們一人來幾下?打架她竺泉擅長,勸架不太擅長,有些誤傷,也在情理之中。

  老道人輕聲道:「無妨,對那陳平安,還有我這徒弟,皆是好事。」

  竺泉嘆了口氣,說道:「陳平安,你既然已經猜出來了,我就不多做介紹了,這兩位道門高人都是來自鬼蜮谷的小玄都觀。這次是被我們邀請出山,你也知道,我們披麻宗打打殺殺,還算可以,但是應對高承這種鬼蜮手段,還是需要觀主這樣的道門高人在旁盯著。」

  陳平安點頭,沒有說話。

  這位小玄都觀老道人,按照姜尚真所說,應該是楊凝性的短暫護道人。

  那天晚上在鐵索橋懸崖畔,這位有望天君之位的觀主守了一夜,就怕自己直接打死了楊凝性。

  至於那杯由一尊金甲神人捎話的千年桃漿茶,到底是一位道門真君的一時興起,還是跟高承差不多的待客之道,陳平安對小玄都觀所知甚少,脈絡線頭太少,暫時還猜不出對方的真實用意。

  陳平安看了眼竺泉懷中的小姑娘,對竺泉說道:「可能要多麻煩竺宗主一件事了。我不是信不過披麻宗與觀主,而是我信不過高承,所以勞煩披麻宗以跨洲渡船將小姑娘送往龍泉郡後,與披雲山魏檗說一聲,讓他幫我找一個叫崔東山的人,就說我讓崔東山立即返回落魄山,仔細查探小姑娘的神魂。」

  披麻宗修士,陳平安相信,可眼前這位教出那麼一個弟子徐竦的小玄都觀觀主,再加上眼前這位脾氣不太好腦子更不好的元嬰弟子,他還真不太信。

  中年道人皺了皺眉頭。

  聽說披雲山魏檗,身為大驪北岳正神,有望立即躋身玉璞境。如今大驪北岳地界,已經隱隱約約有了一些祥瑞異象。

  竺泉是直性子,「這個崔東山行不行?」

  陳平安緩緩道:「他若是不行,就沒人行了。」

  觀主老道人微笑道:「行事確實需要穩妥一些,貧道只敢說盡力之後,未能在這位小姑娘身上發現端倪,若真是百密一疏,後果就嚴重了。多一人查探,是好事。」

  陳平安笑道:「觀主大量。」

  老道人一笑置之。

  竺泉見事情聊得差不多,突然說道:「觀主你們先走一步,我留下來跟陳平安說點私事。」

  那個中年道人收起了雲海陣法。

  別的不說,這道人手段又讓陳平安見識到了山上術法的玄妙和狠辣。

  原來一個人施展掌觀山河,都可能會引火上身。

  小玄都觀師徒二人,兩位披麻宗祖師先行御風南下。

  竺泉開門見山道:「那位觀主大弟子,一向是個喜歡說怪話的,我煩他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又不好對他出手,不過此人很擅長鬥法,小玄都觀的壓箱底本事,據說被他學了七八成去,你這會兒不用理他,哪天境界高了,再打他個半死就成。」

  陳平安收起摺扇,御劍來到竺泉身邊,伸出手,竺泉將小姑娘遞給這年輕劍仙,調侃道:「你一個大老爺們,也會抱孩子?咋的,跟姜尚真學的,想要以後在江湖上,在山上,靠這種劍走偏鋒的伎倆騙女子?」

  陳平安盤腿坐下,將小姑娘抱在懷中,微微的鼾聲,陳平安笑了笑,臉上既有笑意,眼中也有細細碎碎的哀傷,「我年紀不大的時候,天天抱孩子逗孩子帶孩子。」

  竺泉瞥了眼年輕人,看樣子,應該是真事。

  竺泉坐在雲海上,似乎有些猶豫要不要開口說話,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

  陳平安沒有抬頭,卻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緩緩說道:「我一直覺得竺宗主才是骸骨灘最聰明的人,就是懶得想懶得做而已。」

  竺泉點頭道:「那我就懂了,我信你。」

  然後竺泉笑道:「不過你與高承那些真真假假的言語,連我算是熟悉你的,都要心生懷疑,更何況是與你不熟的老觀主,跟那他個修力不修心的大弟子。」

  陳平安說道:「最前邊的話,都是真的,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小姑娘死在渡船上,我護不住,只能報仇,就這麼簡單。至於後邊的,不值一提,相互試探,雙方都在爭取多看一些對方的心路脈絡,高承也擔心,看了我一路,結果都是我有意給他看的,他害怕輸了兩次,再輸,就連爭奪那把小酆都的心氣都沒有了。說到底,其實就是心境上拔河的小把戲而已。」

  陳平安騰出一手,輕輕屈指敲擊腰間養劍葫,飛劍初一緩緩掠出,就那麼懸停在陳平安肩頭,難得如此溫馴乖巧,陳平安淡然道:「高承有些話也自然是真的,例如覺得我跟他真是一路人,大概是認為我們都靠著一次次去賭,一點點將那差點給壓垮壓斷了的脊梁挺直過來,然後越走越高。就像你敬重高承,一樣能殺他絕不含糊,哪怕只是高承一魂一魄的損失,竺宗主都覺得已經欠了我陳平安一個天大人情,我也不會因為與他是生死大敵,就看不見他的種種强大。」

  竺泉嗯了一聲,「理當如此,事情分開看,然後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很多宗門密事,我不好說給你外人聽,反正高承這頭鬼物,不簡單。就比如我竺泉哪天徹底打殺了高承,將京觀城打了個稀爛,我也一定會拿出一壺好酒來,敬當年的步卒高承,再敬如今的京觀城城主,最後敬他高承為我們披麻宗砥礪道心。」

  陳平安說道:「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世道,總是有人覺得必須對所有惡人呲牙咧嘴,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又有那麼多人喜歡應當問心之時論事,該論事之時又去問心。」

  竺泉想了想,一拍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拿酒來,要兩壺,勝過他高承才行!喝過了酒,我在與你說幾句妙不可言的肺腑之言!」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都給了竺泉,小聲提醒道:「喝酒的時候,記得散散酒氣,不然說不定她就醒了,到時候一見著了我,又得好勸才能讓她去往骸骨灘。這小姑娘嘴饞惦念我的酒水,不是一天兩天了。龜苓膏這件事情,竺宗主與她直說了也無妨,小姑娘膽兒其實很大,藏不住半點惡念頭。」

  竺泉一口喝完一壺酒,壺中滴酒不剩。

  只是她仰頭喝酒,姿態豪邁,半點不講究,酒水倒了最少得有兩成。

  陳平安無奈道:「竺宗主,你這喝酒的習慣,真得改改,每次喝酒都要敬天敬地呢?」

  竺泉氣笑道:「已經送了酒給我,管得著嗎你?」

  陳平安望向遠方,笑道:「若是能夠與竺宗主當朋友,很好,可要是一起合夥做生意,得哭死。」

  竺泉恢復神色,有些認真,「一個修士真正的强大,不是與這個世界怡然共處,哪怕他可以鶴立雞群,卓爾不群。而是證道長生之外,他改變了世道多少……甚至說句山上無情的言語,無論結果是好是壞,無關人心善惡。只要是改變了世道很多,他就是强者,這一點,咱們得認!」

  陳平安點點頭,「認可他們是强者之後,還敢向他們出拳,更是真正的强者。」

  竺泉點了點頭,揭開泥封,這一次喝酒,就開始勤儉持家了,只是小口飲酒,不是真改了脾氣,而是她歷來如此。

  酒多時,豪飲,酒少時,慢酌。

  陳平安轉頭笑望向竺泉,說道:「其實我一位學生弟子,曾經說了一句與竺宗主意思相近的言語。他說一個國家真正的强大,不是掩蓋錯誤的能力,而是糾正錯誤的能力。」

  竺泉笑道:「山下事,我不上心,這輩子對付一座鬼蜮谷一個高承,就已經夠我喝一壺了。不過披麻宗以後杜文思,龐蘭溪,肯定會做得比我更好一些。你大可以拭目以待。」

  竺泉重重呼出一口氣,問道:「有些說出來會讓人難堪的話,我還是問了吧,不然憋在心裡不痛快,與其讓我自己不痛快,還不如讓你小子一起跟著不痛快,不然我喝再多的酒也沒屁用。你說你可以給京觀城一個意外,此事說在了開頭,是真,我自然是猜不出你會如何做,我也不在乎,反正你小子別的不說,做事情,還是穩當的,對別人狠,最狠的卻是對自己。如此說來,你真怨不得那個小玄都觀道人,擔心你會變成第二個高承,或是與高承結盟。」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這種看似人之常情的想法,但是我不接受。」

  竺泉直截了當問道:「那麼當時高承以龜苓膏之事,要挾你拿出這把肩頭飛劍,你是不是真的被他騙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道:「是的。所以我以後對於一位玉璞境修士,在打殺之外的術法神通,會想得更多一些。」

  竺泉追問道:「那你是在初一和小姑娘之間,在那一念之間就做出了決斷,捨棄初一,救下小姑娘?」

  陳平安還是點頭,「不然?小姑娘死了,我上哪兒找她去?初一,哪怕高承不是騙我,真的有能力當場就取走飛劍,直接丟往京觀城,又如何?」

  陳平安眯起眼,笑容陌生,「知道嗎,我當時有多希望高承取走飛劍,好讓我做一些我這麼多年生生死死、都沒有做過的一件事,一次都沒有過的事情,但卻是山上山下都極其喜歡、都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眉頭舒展後,動作輕柔,將懷中小姑娘交給竺泉,緩緩起身,手腕一抖,雙袖迅速卷起。

  陳平安站在劍仙之上,站在霧濛濛的雲海之中。

  陳平安眼神炙熱,「高承可謂手段盡出,真被他拿了飛劍初一,我陳平安就再無任何選擇了,這會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竺宗主,你猜猜看,我會怎麼做?」

  竺泉抱著小姑娘,站起身後,笑道:「我可猜不著。」

  只見那個白衣讀書人,娓娓道來,「我會先讓一個名叫李二的人,他是一位十境武夫,還我一個人情,趕赴骸骨灘。我會要我那個暫時只是元嬰的學生弟子,為先生解憂,跨洲趕來骸骨灘。我會去求人,是我陳平安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求人!我會求那個同樣是十境武道巔峰的老人出山,離開竹樓,為半個弟子的陳平安出拳一次。既然求人了,那就不用再扭捏了,我最後會求一個名叫左右的劍修,小師弟有難將死,懇請大師兄出劍!到時候只管打他個天翻地覆!」

  堂堂披麻宗宗主、敢向高承出刀不停的竺泉,竟然感到了一絲……恐懼。

  那個年輕人身上,有一種無關善惡的純粹氣勢。

  那人高高舉起一隻手,一跺腳,將那把半仙兵的劍仙踩得直直下墜,只聽他淡然道:「如果高承這都沒死,甚至再跑出什麼一個兩個的飛升境靠山,沒關係。我不用求人了,誰都不求。」

  竺泉只見那人放聲大笑,最終輕輕言語,似乎在與人細語呢喃,「我有一劍,隨我同行。」

  那把半仙兵原本想要掠回的劍仙,竟是絲毫不敢近身了,遠遠懸停在雲海邊緣。

  可是最後竺泉卻看到那人,低下頭去,看著卷起的雙袖,默默流淚,然後他緩緩抬起左手,死死抓住一隻袖子,哽咽道:「齊先生因我而死,天底下最不該讓他失望的人,不是我陳平安嗎?我怎麼可以這麼做,誰都可以,泥瓶巷陳平安,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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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一十三章 遇見我崔東山

  竺泉沉默許久,然後開口就是打趣:「不是還差了一境嗎?真當自己是御風境武夫了?」

  腳下沒了那把劍仙的陳平安輕輕跺腳,雲海凝如實質,就像白玉石板,仙家術法,確實玄妙,微笑道:「謝了。」

  竺泉笑道:「說出來之後,心裡邊可有痛快一些?」

  陳平安抱住後腦勺,「好多了。」

  竺泉搖搖頭,「說幾句話,吐掉幾口濁氣,無法真正頂事,你再這樣下去,會把自己壓垮的,一個人的精氣神,不是拳意,不是錘煉打熬到一粒芥子,然後一拳揮出就可以天崩地裂,長長久久的精神氣,必然要堂堂正正。但是有些話,我一個外人,哪怕是說些我覺得是好話的,其實還是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就像這次追殺高承,換成是我竺泉,假設與你一般修為一般境地,早死了幾十次了。」

  陳平安誠心誠意道:「所以我會仰慕竺宗主,大道艱辛,走得坦蕩。」

  沒有幾個站在山巔的修道之人,肯在已經盡心盡力做到最好的前提下,自言我錯了,我欠你一個天大人情。

  竺泉抽出一隻手,大手一揮,「馬屁話少來,我這兒沒幾套廊填本神女圖可以送你。」

  陳平安笑道:「我躺會兒,竺宗主別覺得我是不敬。」

  竺泉一伸手,「天底下就沒有一壺酒擺平不了的竺泉。」

  陳平安剛要從咫尺物當中取酒,竺泉瞪眼道:「必須是好酒!少拿市井米酒糊弄我,我竺泉自幼生長山上,裝不來市井老百姓,這輩子就跟家門口鬼蜮谷的骨頭架子們耗上了,更無鄉愁!」

  陳平安有些為難,咫尺物當中的仙家釀酒可不多,就竺泉這種討酒喝的氣派和花樣,真遭不住她幾次伸手。

  可酒還是得拿的,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拿了三壺根腳不同的仙釀,有老龍城的桂花釀,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有書簡湖的紫騮汗,一壺一壺輕輕拋過去,果不其然,竺泉先收了兩壺,放於袖中乾坤,有些難為情,「有點多了,哪裡好意思。」

  陳平安躺在彷彿玉石板的雲海上,就像當年躺在山崖書院崔東山的青竹廊道上,都不是家鄉,但也似家鄉。

  離開骸骨灘這一路,確實有些累了。

  竺泉坐在旁邊,將黑衣小姑娘輕輕放在身邊,輕輕拂袖,讓天上罡風如水遇砥柱,繞過小姑娘,她依舊睡得香甜,無慮方能無憂。

  竺泉喝著酒,憂愁道:「如果按照你先前的說法,如果萬一高承心知必死,抱著玉石俱焚的想法,不惜拉著京觀城和鬼蜮谷一起陪葬,木衣山都得打爛不說,骸骨灘也差不多要毀了,搖曳河水運必然跟著牽連,加上鬼蜮谷的陰煞之氣,往上游一直蔓延過去,那些個國家千萬人,不知要死多少。果然是一個『打他個翻天地覆』。」

  陳平安說道:「不是萬一,是一萬。」

  竺泉感慨道:「是啊。」

  陳平安緩緩道:「竺宗主知道壁畫城每天的人流、奈何關集市的百姓、骸骨灘的門派數量嗎?知道搖曳河上游數國的人口嗎?」

  竺泉楞了一下,「我知道這些做啥,我真顧不上,又要烏龜爬爬修行,又要辛辛苦苦當宗主,很累的。」

  陳平安說道:「我在路過骸骨灘沿途的時候,就見過,算過,打聽過,在書上翻過。所以我知道。」

  竺泉無奈道:「陳平安,不是我說你,你這腦瓜子到底成天在想啥?」

  陳平安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離開木衣山後,我看誰都是高承,到了隨駕城鬼宅後,我看誰都是陳平安。所以我也很累。」

  竺泉疑惑道:「那你為何要來北俱蘆洲,這兒可是喜歡打生打死的地方,你這麼怕死一人,就不能境界高一些再來。而且你跑路的手段還是太少了,底子還是那純粹武夫,所以最多就是靠著一把半仙兵和方寸符,瞬間拉開一段距離,可是不說我們這些上五境,地仙練氣士,哪個不是能夠一股氣跑上幾千里路的崽兒。你一旦無法近身,迅速分出勝負生死,會被耗死的。」

  竺泉一拍腦袋,「算了,當我沒說。怪胎一個。」

  穿著個法袍,還他娘的一穿就是兩件,掛著個養劍葫,藏了不是本命物的飛劍,而且又他娘的是兩把。

  既可以假裝下五境修士,也可以假裝劍修,還可以有事沒事假裝四境五境武夫,花樣百出,處處障眼法,一旦廝殺搏命,可不就是驟然近身,一拳亂拳打死老師傅,外加方寸符和遞出幾劍,尋常金丹,還真扛不住陳平安這三板斧。加上這小子是真能抗揍啊,竺泉都有點手癢癢了,渡船上一位大觀王朝的金身境武夫,打他陳平安怎麼就跟小娘們撓癢癢似的?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其實還沒躋身金身境,雖然在隨駕城天劫雲海當中,損失慘重,我幾乎所有好的符籙都用光了,但是淬煉體魄,大受裨益,效果比家鄉竹樓還要好,畢竟在自家被人餵拳,難免還是清楚,對方不會真打死我,就只是疼一點,不會像自己深陷天劫雲海當中,真的會死。可哪怕如此,距離打破金身境瓶頸,還是差了兩點意思,一點是尚無結成英雄膽,一點是由於學拳駁雜,我貪多嚼不爛,難免導致拳架打架,故而始終沒能達到春雷炸響、一拳開山那兩種殊途同歸的意思。」

  竺泉好奇道:「你這都還是六境武夫?!」

  陳平安點點頭。

  竺泉氣笑道:「那咱們北俱蘆洲的七境武夫怎麼不都去死啊?」

  陳平安想了想,「不能這麼說,不然天底下除了曹慈,所有山巔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都可以去死了。」

  竺泉灌了一口酒,「曹慈這傢伙連我這種人都聽說過,咋的,你這都能認識?」

  陳平安嗯了一聲,坐起身,「在劍氣長城上,我連輸了他三場架。」

  竺泉瞪大眼睛。

  這次輪到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是有點丟人。」

  陳平安很快眼神堅毅,面帶笑意,雲風拂面,兩袖留清風,「沒關係,武學之路,我只要不被曹慈拉開兩境距離,只要在一境之差之內,這輩子就有希望贏回來!」

  竺泉知道他誤會了自己。世間年輕武夫,有幾人能夠讓曹慈陪著連打三場?就像天下下棋之人,白帝城城主願意與誰多下幾局?那個欺師滅祖的崔瀺而已。當然,更厲害的,還是能夠讓白帝城城主主動離開城中、主動邀請手談的讀書人,齊靜春。文聖一脈,確實人少,但是個個厲害。齊靜春當初扛下那場驚世駭俗的大劫難,由於骸骨灘位於北俱蘆洲最南,而大驪又是寶瓶洲最北,當時木衣山上,竺泉是看到了一些端倪的。再說那練劍極晚、劍氣極長、毀人無數的劍修,據說訪仙海外,遠離人間……當年左右曾經出現過北俱蘆洲版圖附近的海外,當時接連去了四位劍仙,但是後邊三位問劍之後,結果人人沉默,唯獨那個率先趕去攔截的玉璞境劍仙,身為一洲殺力最為出衆的玉璞境劍修之一,返回之後,就直接放話給整座北俱蘆洲,嚷嚷了一句,「玉璞境別去了啊,仙人起步!」

  關於文聖一脈弟子的故事,其實還有很多,比起亞聖一脈的人才濟濟、蔚為壯觀,已經幾乎算是斷了香火的文聖一脈,弟子人少,故事卻多。而北俱蘆洲大概算是天底下對文聖一脈最具好感的一個洲了。

  道理很簡單,能打。竺泉尤其仰慕那個左右,不叨叨,那暴脾氣,嘖嘖嘖,比北俱蘆洲還俱蘆洲,豪傑啊,聽說模樣還周正,瞧著挺斯文的……但是那叫一個能打,打得北俱蘆洲的劍仙都覺得這等人物,沒生在俱蘆洲,還那麼性情孤僻,不喜歡人間,可惜了,不然每天都可以切磋劍術。

  竺泉呵呵笑著,抹了把嘴,若是能見上一面,得勁。

  至於身邊這小子誤會就誤會了,覺得她是笑話他連輸三場很沒面子,隨他去。

  等會兒!

  竺泉僵硬轉頭,凶神惡煞道:「陳平安,你說誰是你大師兄?!齊先生到底是哪個齊先生?!」

  他娘的一開始她被這小子氣勢有些鎮住了,一個十境武夫欠人錢,學生弟子是元嬰什麼的,又有一個什麼亂七八糟的半個師父,還是那十境巔峰武夫,已經讓她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加上更多還是擔心這小子心境會當場崩碎,這會兒總算回過神了,竺泉怒問道:「左右怎麼就是你大師兄了?!」

  白衣書生眨了眨眼睛,「竺宗主在說啥?喝酒說醉話呢?」

  竺泉站起身,滿臉笑意,一屁股坐在陳平安身邊,小聲道:「打個商量,回頭讓你那師兄的,嗯,就是那個用劍的,來我木衣山做客?就說有人想要請他喝酒,若是不願上岸來我木衣山,沒關係,我可以去海上找他,回頭你陳平安牽線搭橋,幫忙約個地兒,我然後請龐山嶺隨行,我站在他身邊,讓龐老兒執筆,給咱倆畫一幅畫,哎呦喂,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不好意思就別說出口啊。

  竺泉怒了,「別跟我裝傻啊!就一句話,行還是很行?!」

  陳平安雙手揉著臉頰,真是頭疼,何況這種事情不是什麼拿來開玩笑的,便實話實說道:「他沒覺得有資格可以當他的小師弟,他是當我面說這話的。所以我前邊才說要去求啊,未必能求來的。」

  竺泉一巴掌揮去,陳平安身體後仰,等到那手臂掠過頭頂,這才直起身。

  竺泉悻悻然收回手,微笑道:「我把你酒還你,成不成?」

  陳平安搖頭道:「真不成。」

  竺泉一拍膝蓋,「磨磨唧唧,難怪左右不肯認你這個小師弟。」

  不過直到這一刻,竺泉倒是有些明白了。

  為何身邊年輕人會對那個觀主大弟子那麼說。

  左右若是來到北俱蘆洲,還真不會正眼看那小玄都觀元嬰道士一眼,半眼都不會。

  不純粹是境界懸殊,別的中土劍仙不好說,只說對於左右而言,還真不是你飛升境我就看你一眼,也不是凡夫俗子就不看你一眼。

  這也是北俱蘆洲劍修特別敬仰左右的關鍵所在。

  還是心性。

  竺泉看了眼天色,惱火道:「不行,得走了,之前說了是聊點私事,不曾想待了這麼久了,去晚了,就我那兩個道貌岸然的師伯師叔,啥德行我不清楚?恨不得只要是個瞎了眼的男人願意娶我,他們就要拍手叫好,說不定還要擠出點淚花來,然後將那男人當菩薩供起來,完蛋,回頭兩個老東西看我眼神,非認定我是在雲海裡邊與你攪和了一場,他娘的,老娘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這老牛吃嫩草的名聲,鐵定要傳遍木衣山了。」

  然後竺泉自己還沒覺得如何冤枉,就看到那個年輕人比自己還要慌張,趕緊站起身,後退兩步,正色道:「懇求竺宗主一定、千萬、務必、必須要掐斷這些流言蜚語的苗頭!不然我這輩子都不會去木衣山了!」

  竺泉就奇了怪了,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對付高承也沒見他皺一下眉頭,這會兒怎的臉色都發白了?

  老娘就這麼姿色不堪?好吧,長得是不咋的。

  竺泉這還沒伸手呢,那小王八蛋就立即掏出一壺仙家酒釀了,不但如此,還說道:「我這會兒真沒幾壺了,先欠著,等我走完北俱蘆洲,一定給竺宗主多帶些好酒。」

  竺泉擺擺手,已經收了人家三壺好酒,手裡這壺還沒喝完呢。

  不曾想那人已經將酒拋了回來,「竺宗主,其餘的先欠著,回頭有機會去木衣山做客再說,如果實在沒機會拜訪披麻宗,我就讓人把酒寄往木衣山。」

  然後他一抬手,將那劍仙馭回腳下,直接御劍跑了,飛快。

  竺泉輕輕抱起黑衣小姑娘,疑惑道:「這小子不缺小姑娘喜歡吧,而且如此有主見,年紀輕輕,一身本事也真不算小了,為何還會如此?」

  竺泉一搖頭,不去想了,高承吃了這麼一個大悶虧,鬼蜮谷多半不會安生了。

  她御風南下。

  至於有些話,不是她不想多說幾句,是說不得。

  心結唯有自解。

  尤其是那種為人處世看似最不喜歡鑽牛角尖的人,偏偏鑽了牛角尖。

  真是神仙難解。

  渡船那邊。

  白衣書生背劍在身後,落在了欄桿上,腳尖一點,雪白大袖翻飛,直接從窗戶那邊掠回了房間,窗戶自行關閉。

  還一動不動坐在原地「看風景」的丁潼,心弦一鬆,直接後仰倒去,摔在了船板上。

  二樓觀景台那邊已經空無一人,事實上,二樓所有客人都撤回了屋子。

  渡船甚至擔心突如其來一劍斬下,然後就沒了。

  那個當初賣給小水怪一摞邸報的管事,心情不比丁潼强多少。

  難兄難弟了。

  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那個年輕劍仙修為高。

  而是性情難測。

  不然一劍過後,生生死死,都是爽快事。也就是磕頭求饒,賠錢賠命。

  可是當一個足可以隨意定人生死的傢伙,看你是笑眯眯如老子看兒子的,言語是和和氣氣如哥倆好的,手段是層出不窮想也不想到的。

  你能怎麼辦?又敢怎麼辦?

  魏白那邊就氣氛凝重,陷入了這種困境。

  照理說,死了一位鐵艟府大供奉,對於整個魏氏而言,死掉一位沙場出身的金身境武夫,損失不可謂不大,魏白就該掂量雙方斤兩,可是在屋內與老嬤嬤一合計,好像竟然沒能琢磨出一個合適的對策,好像做什麼說什麼,都有可能會錯上加錯,後果難測,甚至有可能無法活著走下渡船,都沒機會到了春露圃再穩住局勢,可什麼都不做,又都覺得是在自己找死。

  敲門聲輕輕響起。

  老嬤嬤臉色難看至極。

  因為她完全沒有察覺到動靜,對方一路行來,無聲無息。

  屋內衆人興許對比那個傢伙,修為都不高,可是既然今天能夠坐在這間屋子,就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所以都知道了來者何人。

  春露圃照夜草堂那個叫青青的年輕女修,穩了穩心神,不願自己心儀男子為難,她就要起身去開門。

  魏白嘆了口氣,已經率先起身,伸手示意年輕女子不要衝動,他親自去開了門,以讀書人作揖道:「鐵艟府魏白,拜見劍仙。」

  白衣書生手持摺扇,笑著跨過門檻,「魏公子無需如此客氣,不打不相識嘛。」

  這句話聽得屋內衆人眼皮子直顫,他們先前在魏白起身相迎的時候,就已經紛紛起身,並且除了鐵艟府老嬤嬤和春露圃年輕女修之外,都有意無意遠離了那張桌子幾步,一個個屏氣凝神,如臨大敵。

  魏白想要去輕輕關上門。

  可是白衣書生跨過門檻之後,房門就自己關上。

  魏白收回手,跟著那人一起走向桌子。

  事到臨頭,他反而鬆了口氣。那種給人刀子抵住心尖卻不動的感覺,才是最難受的。

  白衣書生落座後,拈起一隻猶然杯口朝下的茶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二樓屋舍的繞村茶,滋味是要好一些。」

  魏白坐下後,老嬤嬤站在了他身後,唯獨那個春露圃年輕女修跟著魏白一起坐下。

  白衣書生隨便指了一個人,「勞煩大駕,去將渡船管事的人喊來。」

  那人連忙低頭哈腰,連說不敢,立即出門去喊人。

  隨著房門輕輕關上。

  屋內出現了一陣難熬的寂靜沉默。

  片刻之後,白衣書生笑道:「我這一趟往返,恰巧看到了前輩離開渡船後,行走在地上的山野。」

  魏白心中了然,又鬆了口氣,「廖師父能夠與劍仙前輩酣暢切磋一場,說不定返回鐵艟府,稍作修養,就可以破開瓶頸,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那照夜草堂的年輕女修,興許是屋內最後一個想明白其中關節的人。

  其餘人等,只是比魏白稍晚領會這場對話的精妙所在。

  對魏白更是佩服。

  那劍仙不知為何,是給了鐵艟府魏氏一個臺階下的,但是給臺階的同時,又是一種無形的威懾,是另外一種方式的咄咄逼人。

  我一拳打死了你家金身境武夫供奉,我還要來你屋子裡喝茶,你魏白和鐵艟府要不要與我算一算帳?但是與此同時,鐵艟府如果願意息事寧人,

  魏白選擇了順著臺階走下去,打落牙齒和血吞不說,還全盤接下了對方迂迴的得寸進尺。

  然後敲門聲便輕輕響起了。

  那人帶著渡船管事走入了屋子。

  老嬤嬤一挑眉。

  好傢伙。

  是這位年輕劍仙算準了的。

  原來這話既是說給小公子聽的,也是說給渡船那邊聽的。

  只要小公子願意息事寧人,那麼先前年輕劍仙聽著刺耳的言語,這會兒就變得小有誠意了。

  畢竟鐵艟府自己去嚷著我家姓廖的金身境,其實沒有被人活活打死,只會是個笑話,但如果有渡船這邊主動幫著解釋一番,鐵艟府的面子會好一些,當然了,小公子也可以主動找到這位渡船管事,暗示一番,對方也肯定願意賣一個人情給鐵艟府,只是那麼一來,小公子就會更加糟心了。

  小事是小事,但若是小公子能夠因此小中觀大,見微知著,那就可以領會到第三層意思。

  打架,你家豢養的金身境武夫,也就是我一拳的事情。而你們廟堂官場這一套,我也熟稔,給了面子你魏白都兜不住,真有資格與我這外鄉劍仙撕破臉皮?

  鐵艟府未必忌憚一個隻曉得打打殺殺的劍修。

  北俱蘆洲只要有錢,是可以請金丹劍仙下山「練劍」的,錢夠多,元嬰劍仙都可以請得動!

  可是。

  眼前這位喜歡穿兩件法袍的年輕劍仙,腦子很好使。

  老嬤嬤是魔道修士出身,眼中沒有好壞之分,天底下任何人,只有强弱之別。而强大,又分兩種。一種是已經注定無法招惹的,一種是可以招惹卻最好別去招惹的,前者自然更强,可是後者隨時都會變成前者,有些時候,甚至會更加難纏。

  鐵艟府歸根結底,還是世俗王朝的山下勢力,對於官場那套規矩,熟稔異常,越是如此,對於那些行事乾脆利落的山上修士,尤其是直腸子的,其實應對起來,其實並不難。難的,是那些比官員還要彎彎腸子的譜牒仙師。

  魏氏在內的大觀王朝三大豪閥,恰恰因為家世煊赫,反而沉寂夭折的讀書種子,武將胚子,還少嗎?也不少的。許多水土不服的豪閥子弟,在京為官還好說,一旦外放為官,當個郡城佐官或是縣令什麼的,官場上下那些個老狐狸小油子,拿捏他們起來,真是怎麼隱晦、怎麼噁心怎麼來,花樣百出,玩得團團轉,鈍刀子割肉。所以這些年鐵艟府對於魏白的庇護,不遺餘力,甚至還有些風聲鶴唳,就怕哪天小公子就突然暴斃了,事後連個仇家都找不到。

  但是以往每一次小公子出行,反而是最安生的。路線固定,扈從跟隨,仙家接應。為此還釣出了許多隱藏極深的敵對勢力,順藤摸瓜,讓鐵艟府在暗中借機掃清了不少隱患,廟堂的,山上的,江湖的,都有。

  只是這一次,實在是天大的意外。

  如今渡船猶在大觀王朝的一個藩屬國境內,可對方偏偏連鐵艟府和春露圃的面子,都不賣,那人出手之前,那麼多的竊竊私語,就算之前不知道小公子的顯貴身份,聽也該聽明白了。

  白衣書生以摺扇指了指桌子,「渡船大管事,咱們可是做過兩筆買賣的人,這麼客氣拘謹做什麼,坐,喝茶。」

  白衣書生以摺扇隨便一橫抹,茶杯就滑到了渡船管事身前的桌邊,半隻茶杯在桌外邊,微微搖晃,將墜未墜,然後提起茶壺,管事連忙上前兩步,雙手抓住那只茶杯,彎下腰,雙手遞出茶杯後,等到那位白衣劍仙倒了茶,這才落座。從頭到尾,沒說有一句多餘的奉承話。

  如今尚未入夏,自己這艘渡船就已是多事之秋。

  所謂的兩筆買賣,一筆是掏錢乘坐渡船,一筆自然就是買賣邸報了。

  白衣書生提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輕輕擱在桌上,背靠椅子,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陣陣。

  魏白這才跟著舉杯慢飲快放,渡船管事則是在魏白之後,慢提茶杯快喝茶,然後雙手托杯不放下。

  白衣書生笑道:「有些誤會,說開了就是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魏白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倒滿了,一手持杯,一手虛托,笑著點頭道:「劍仙前輩難得遊歷山水,這次是我們鐵艟府頂撞了劍仙前輩,晚輩以茶代酒,斗膽自罰一杯?」

  白衣書生點點頭。

  魏白一飲而盡。

  渡船管事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他一個觀海境修士,如坐針氈。

  白衣書生轉頭望向那位年輕女修,「這位仙子是?」

  魏白放下茶杯後,微笑道:「是春露圃照夜草堂唐仙師的獨女,唐青青。」

  白衣書生笑道:「唐仙子是先前屋內,第一個想要開門迎客的人吧,美人恩重,魏公子可莫要辜負了啊。」

  魏白笑著點頭,「就等雙方長輩點頭了。」

  白衣書生嗯了一聲,笑眯眯道:「不過我估計草堂那邊還好說,魏公子這樣的乘龍快婿,誰不喜歡,就是魏大將軍那一關難過,畢竟山上上下還是有些不一樣。當然了,還是看緣分,棒打鴛鴦不好,强扭的瓜也不甜。」

  魏白又他娘的鬆了口氣。

  那唐青青竟然有些感激。

  屋內那些站著的與鐵艟府或是春露圃交好的各家修士,都有些雲遮霧繞。除了開始那會兒,還能讓旁觀之人感到隱隱約約的殺機四伏,這會兒瞅著像是拉家常來了?

  白衣書生突然說道:「唐仙子,應該認識宋蘭樵宋前輩吧?」

  唐青青趕緊說道:「自然認識,宋船主是我爹的師兄,皆是春露圃蘭字輩修士。」

  白衣書生笑道:「那就好,我先前乘坐過宋前輩的渡船,十分投緣,屬於忘年之交,看來此次去往春露圃,一定要叨擾照夜草堂了。」

  唐青青嫣然一笑,「劍仙前輩能夠蒞臨草堂,是我們的榮幸。」

  就算是魏白,都有些嫉妒唐青青的這份香火情了。

  白衣書生突然問道:「魏公子,先前那個御劍而過的少年劍仙,說了一番沒頭沒尾的怪話,還要請我喝茶,叫甚名甚?」

  魏白說道:「如果晚輩沒有看錯的話,應該是金烏宮的小師叔祖,柳質清,柳劍仙。」

  唐青青點頭笑道:「這位金烏宮柳劍仙每隔幾年,就會去往我們春露圃一處他早年私人購買下來的山泉,汲水烹茶。」

  白衣書生恍然道:「我在春露圃那本《春露冬在》上邊,看到過這一段內容,原來這位大劍仙就是金烏宮柳質清,久仰大名了。早知道先前就厚著臉皮與柳劍仙打聲招呼,到了春露圃那邊,也好幫自己掙點名聲。」

  魏白笑容如常。

  老嬤嬤卻是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

  手中那杯至今還沒敢喝完的繞村茶不苦,可渡船管事心中悲苦。

  這位劍仙老爺,你一劍砍了人家金烏宮的雷雲,柳質清還要盛情邀請你去喝茶,你老人家需要這麼點名聲嗎?咱們能不能做人稍微敞亮一點,求你劍仙老爺給一句痛快話,別再這麼煎熬人心了?

  白衣書生轉過頭,「這位老嬤嬤,似乎覺得我不太有資格與柳劍仙喝茶?」

  老嬤嬤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兩位劍仙,林下泉邊,對坐飲茶,一樁美談。春露圃的那個小本子,今年便可以重新刊印了。」

  白衣書生保持那個轉頭微笑的姿勢。

  老嬤嬤臉色越來越僵硬。

  白衣書生突然眯眼說道:「我聽說山下王朝,都有一個主辱臣死的說法。」

  老嬤嬤綳著臉。

  白衣書生又說道:「關於美談一事,我也聽說大觀王朝亦有一樁,當年魏公子賞雪湖上,見一位翩翩美少年走過拱橋,身邊有妙齡美婢悄然一笑,魏公子便詢問她是否願意,與那少年成為神仙眷侶,說君子有成人之美,婢女無言,片刻之後,便有老嫗掠湖捧匣而去,贈禮少年,敢問這位老嬤嬤,匣內是何物?我是窮地方來的,十分好奇來著,不知是什麼貴重物件,能夠讓一位少年那般動容失色。」

  老嬤嬤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拼死打殺一場便是,拉著鐵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青青一起死,到時候她倒要看看,這年輕劍仙怎麼與柳質清喝那茶水!

  但是那個白衣書生卻已經轉過頭,「難怪這邊寺廟香火鼎盛。」

  魏白身體緊綳,擠出笑容道:「讓劍仙前輩見笑了。」

  白衣書生緩緩起身,最後只是用摺扇拍了拍那渡船管事的肩膀,然後擦肩而過的時候,「別有第三筆買賣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見到人。」

  唐青青楞了一下。

  不是容易見到鬼嗎?

  白衣書生徑直走向房門那邊,抬起手臂,搖了搖手中那把合攏摺扇,「不用送了。」

  房門依舊自己打開,再自行關閉。

  魏白苦笑不已。

  鬼走夜路見到人嗎?

  沉默了很久之後。

  魏白大致確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後,笑著對老嬤嬤說道:「別介意。山上高人,百無禁忌,我們羨慕不來的。」

  老嬤嬤笑著點頭。

  魏白心中冷笑。

  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

  可我很介意!

  方才你這老婆姨流露出來的那一抹淺淡殺機,雖說是針對那年輕劍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

  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罷,哪裡比得上狗往死裡咬狗的凶狠。

  白衣書生返回屋子後。

  開始六步走樁。

  他突然停下腳步,來到窗戶這邊,夜幕降臨,輕輕躍上船欄那邊,緩緩而行。

  就這樣走了一夜。

  當大日出海之際,陳平安在船頭欄桿那邊停下腳步,舉目遠眺,一襲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一尊天下地上的金身神靈。

  ————

  黃昏中,龍泉郡騎龍巷一間鋪子門口。

  一個黑炭丫頭端著小板凳坐在門口,鋪子裡邊的石柔偶爾瞥了眼外邊的動靜。

  裴錢經常會坐在門口嗑瓜子,石柔知道,是想她的師父了。

  在陳平安從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蘆洲後,一開始有朱斂盯著學塾那邊,足足盯了約莫一旬光陰,裴錢總算習慣了在那邊的求學生涯,再不會想著翻牆翹課。

  但是哪怕如此,也不消停,朱斂有一次去學塾與授業夫子詢問近況,結果半喜半憂,喜的是裴錢在學塾裡邊沒跟人打架,駡架都沒有,憂的是老夫子們對裴錢也很無奈,小丫頭對聖賢書籍那是半點談不上敬意,上課的時候,就一絲不苟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在每一頁書的邊角上畫小人兒,下了課,然後嘩啦啦翻書,有位老夫子不知哪裡得了消息,就翻看了裴錢所有的書籍,結果真是一頁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兒畫得粗糙,一個圓圈是腦袋,五根小枝丫應該就是身體和四肢,合上書後,那麼一嫌書角,要麼就是小人兒打拳,要麼是小人兒多出一條線,應該算是練劍了。

  老夫子當時哭笑不得,倒是沒有立即發火,開始詢問裴錢的功課,要她背誦書籍段落,不曾想小姑娘還真能一字不差背出來。老夫子也就作罷,只是提醒她不許在聖賢書籍上鬼畫符,後來小姑娘就不知道從哪裡買了些學塾之外的書籍,課業照舊不好不壞,小人兒照樣畫得勤快。

  下課的時候,偶爾也會獨自去樹底下那邊抓只螞蟻回來,放在一小張雪白宣紙上,一條骼膊擋在桌前,一手持筆,在紙上畫橫竪,阻擋螞蟻的逃跑路線,她都能畫滿一張宣紙,跟迷宮似的,可憐那只螞蟻就在迷宮裡邊兜兜轉轉。由於龍尾溪陳氏公子囑咐過所有夫子先生,只需要將裴錢當做尋常的龍泉郡孩子對待,所以學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只知道這個小黑炭,家住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那邊,除非是與夫子的問答才會開口,每天在學塾幾乎從來不跟人講話,她早晚上學下課兩趟,都喜歡走騎龍巷上邊的階梯,還喜歡側著身子橫著走,總之是一個特別古怪的傢伙,學塾同窗們都不太跟她親近。

  隨著學塾相處的日子久了,有些消息傳開來,說這個黑炭丫頭是個財迷,在壓歲鋪子那邊每天都會與人做生意,幫著鋪子掙錢。

  再就是有蒙童信誓旦旦說早先親眼見過這個小黑炭,喜歡跟街巷裡邊的大白鵝較勁。又有鄰近騎龍巷的蒙童,說每天一大早上學的時候,裴錢就故意學公雞打鳴,吵得很,壞得很。又有人說裴錢欺負過了大白鵝之後,又還會跟小鎮最北邊那只大公雞打架,還嚷嚷著什麼吃我一記趟地旋風腿,或是蹲在地上對那大公雞出拳,是不是瘋了。

  朱斂去過學塾一次後,回來鋪子跟裴錢聊了一次,裴錢終於不在書上畫小人,也不在宣紙上給螞蟻搭房子了。

  就只是放學後在騎龍巷附近的一處僻靜角落,用泥土蘸水,一個人在那邊捏小泥人兒,排兵布陣,指揮雙方相互打架,硬是給她捏出了三四十個小泥人,每次打完架,她就鳴金收兵,將那些小人兒就近藏好。

  石柔看到了,與朱斂私底下說了,朱斂說這個不用管。

  但是後來的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有天裴錢抄完書後,興沖沖跑去當那沙場秋點兵的大將軍,結果很快就回來了。

  石柔一問,裴錢悶悶不樂,站在櫃檯後邊的凳子上,把腦袋擱在櫃檯上,說是前些天下大雨,兩軍將士們都陣亡了。

  這讓石柔有些揪心憂慮,就裴錢那精明勁兒,怎麼可能讓那些家當給雨淋壞了,可後來朱斂還是說隨她。

  但是第二件事,朱斂也皺起了眉頭,得到石柔消息後,專程從落魄山那邊跑了一趟騎龍巷。

  石柔告訴他有天放學,裴錢拽著一隻死了的大白鵝脖子,扛著回到了騎龍巷鋪子,然後去將大白鵝的埋在了不知道什麼地方。

  裴錢當時在自己屋子裡邊一個人抄著書。

  朱斂站在鋪子大門口,石柔說裴錢什麼都不願意說,是她自己去打聽來的消息。

  裴錢在放學回來的路上,給一位市井婦人攔住了,說是一定是裴錢打死了家裡的白鵝,駡了一大通難聽話,裴錢一開始說不是她,婦人還動了手,裴錢躲開之後,只是說不是她做的事情。到最後,裴錢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錢,將辛苦攢下來的兩粒碎銀子和所有銅錢,都給了那婦人,說她可以買下這只死了的大白鵝,但是大白鵝不是她打的。

  石柔憂心忡忡,問朱斂怎麼辦,要不要跟裴錢談談心。

  朱斂當時背對著櫃檯,面向騎龍巷的道路,說不是不可以談,但沒用,裴錢什麼性子,只會聽誰的,你石柔又不是不清楚。

  石柔便出主意,說自己去找那婦人聊一聊,再用點手段,找出學塾那邊的頑劣孩子,要雙方給裴錢道個歉。

  結果一向嬉皮笑臉的朱斂竟然爆了粗口,有個屁用,就只是事情的事情嗎?

  嚇得石柔臉色慘白。

  不過到最後朱斂在門口站了半天,也只是悄悄返回了落魄山,沒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之後,裴錢就再沒有讓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學塾聽夫子們講課,早出晚歸,準時準點,然後一得閒,就在鋪子這邊幫著做生意,抄書,走樁,練習她的瘋魔劍法,但是這種放心,反而讓石柔更不放心。

  石柔倒是寧肯裴錢一巴掌打倒了那個市井婦人,或是在學塾那邊跟某位老夫子吵架什麼的。

  可是裴錢都沒有。

  那一刻,石柔才意識到,原來不止那個陳平安在不在落魄山,會是兩座落魄山。

  而他在不在裴錢身邊,更是兩個裴錢。

  好在裴錢還會像今天這樣,一個人端著板凳坐在鋪子門口,嗑著瓜子,一個人絮絮叨叨不知道說些什麼,時不時抬頭望向巷子盡頭那邊。

  這個時候的裴錢,石柔會瞧著比較熟悉。

  這天,裴錢剛端了板凳走回鋪子後院那邊,打算練習一下幾乎趨於圓滿的瘋魔劍法,結果就聽到老廚子在前邊鋪子喊道:「賠錢貨!賠錢貨快出來!」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氣衝衝跑出去,「老廚子你找打不是?!」

  等到裴錢走到鋪子前邊,看到老廚子身邊站著個雙臂環胸的小丫頭片子,她站在門檻上,綳著臉,跟裴錢對視。

  裴錢楞了楞,一本正經道:「這誰啊?就是老廚子你那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終於給你找回來啦?」

  朱斂駡了一句滾蛋,拍了拍站在門檻上小姑娘的腦袋,「她叫周米粒,是你師父從北俱蘆洲那邊送來的。」

  裴錢以拳擊掌,眼神熠熠:「師父真是厲害,如今不光是撿錢,都能撿丫頭了!」

  黑衣小姑娘皺著臉和淡淡的眉毛,歪著腦袋,使勁眯眼望向那個個兒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裴錢瞪大眼睛,然後笑眯眯道:「我晚上請你吃水煮魚好不好?」

  說完之後,裴錢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做砧板,手刀來回抬起放下,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然後嘴上還發出咄咄咄的聲響,打完收工之後,氣沉丹田,沉聲道:「我這刀法,當世第二,只比我師父略遜一籌!」

  然後她雙手攤開,「你吃過這麼大魚嗎?你吃過這麼大螃蟹嗎?」

  周米粒立即不敢再擺出雙臂環胸的姿態,皺著臉,滿臉的汗水,眼珠子急轉。

  石柔笑了笑,不愧是一頭小魚怪。

  周米粒靈機一動,用彆彆扭扭的大驪官話說道:「你師父讓我幫忙捎話,說他很想念你唉。」

  裴錢一雙眼眸驀然放光,黑衣小姑娘趕緊跳下門檻,有些害怕。

  裴錢重新拿起那根斜靠著肩頭的行山杖,大搖大擺走到門檻附近,望向那個黑衣小姑娘的眼神,那叫一個……慈祥,伸手摸著她的小腦袋,笑眯眯道:「個兒不高哩,白長了幾百年的矮冬瓜啊,沒事沒事,我不會瞧不起你的,我裴錢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

  周米粒學了一路的大驪官話,雖然說得還不順暢,可聽都聽得懂。

  朱斂笑道:「以後周米粒就交給你了,這可是公子的意思,你怎麼個說法?要是不樂意,我就領著周米粒回落魄山了。」

  裴錢扯了扯嘴角,斜眼那老廚子,「天大地大當然是師父最大,以後這小個兒矮冬瓜就交給我照顧好了。我帶她頓頓吃……」

  周米粒立即喊道:「只要不吃魚,什麼都行!」

  裴錢笑眯眯揉著黑衣小姑娘的腦袋,「真乖。」

  朱斂走了。

  石柔趴在櫃檯那邊自樂呵。

  在那之後,騎龍巷鋪子這邊就多了個黑衣小姑娘。

  然後那條狗也會經常跑來,每天學塾約莫就要結束一天課業的時候,周米粒就跟它一起蹲在大門口,迎接裴錢返回騎龍巷。

  這天裴錢飛奔出來,瞧見了懷抱著一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和那條趴在地上的土狗,裴錢蹲下身,一把抓住那條狗的嘴巴,一擰,「說,今兒還有沒有人欺負小冬瓜?」

  那條已經成精了的狗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子咋個說嘛。

  裴錢手腕一抖,將狗頭擰向另外一個方向,「不說?!想要造反?!」

  周米粒怯生生道:「大師姐,沒人欺負我了。」

  裴錢點點頭,鬆開手,一巴掌拍在那狗頭之上,「你這騎龍巷左護法怎麼當的,你再這麼不知上進,屁用沒有,騎龍巷就只有一個右護法了!」

  周米粒立即站直身體,踮起腳跟,雙手牢牢抓住那根行山杖。

  他們一起穿街過巷,跑回騎龍巷,飛奔下臺階,結果一襲白衣從天而降,大袖翻滾,獵獵作響,以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落在地上,一臂橫在身前,一手雙指並攏指天,「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那條土狗夾著尾巴,掉頭就跑。

  周米粒有些緊張,扯了扯身邊裴錢的袖子,「大師姐,誰啊?好凶的。」

  她倒是沒覺得對方一定是個多厲害的壞人,就是瞅著腦子有毛病,個兒又高,萬一他靠著力氣大,打傷了自己和大師姐,都沒辦法講理啊。

  她卻看到裴錢一臉凝重,裴錢緩緩道:「是一個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大魔頭,極其棘手了,不知道多少江湖絕頂高手,都敗在了他手上,我對付起來都有些困難,你且站在我身後,放心,這條騎龍巷是我罩著的,容不得外人在此撒野!看我取他項上狗頭!」

  周米粒使勁點頭,抹了額頭汗水,後退一步。

  然後她就看到裴錢一個手持跳躍下去,剛好落在那個白衣人旁邊,然後一行山杖橫掃出去。

  周米粒瞪大眼睛,咋個回事,這一棍子橫掃有點慢啊,慢得不比螞蟻挪窩快啊。

  而那個白衣人就一個慢悠悠後仰,兩隻雪白大袖亦是緩緩提起,如同兩張緩緩鋪開的宣紙。

  剛好躲過行山杖那一記橫掃。

  然後你來我往,依舊是慢得嚇死人,你一棍子,我抬個腳,周米粒感覺自己都快能夠跑完一趟騎龍巷了。

  周米粒這會兒都快把兩條眉毛擠一堆了,她是真沒看懂啊。

  最後裴錢和那個長得賊好看、腦子賊有問題的白衣人,幾乎同時收手,都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動作。

  裴錢嗯了一聲,「高手!可以擋得下我這套瘋魔劍法六式,打遍一國江湖無敵手,綽綽有餘了。」

  那個白衣人也點點頭,「確實如此。」

  周米粒有些迷糊,自撓頭。

  然後那個白衣人笑容燦爛道:「你就是周米粒吧,我叫崔東山,你可以喊我小師兄。」

  周米粒趕緊起身,跑下臺階,伸長脖子看著那個自稱崔東山的人,「陳平安說你會欺負人,我看不像啊。」

  那人一揮袖子,拈起蘭花指,一手捂臉,「嬌羞」道:「我家先生最會開玩笑啦。」

  周米粒嘴角抽搐,轉頭望向裴錢。

  裴錢一腳踹在崔東山小腿上,「正經點,別丟我師父的臉。」

  崔東山咳嗽了兩聲,蹲下身,微笑道:「站著就行。」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她的眉心。

  周米粒暈暈乎乎,就是覺得有些犯困。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米粒覺得眉心處一陣刺痛,然後就再無異樣。

  那人已經站起身,一手輕輕拍著周米粒的腦袋,笑道:「沒事了。走吧,一起回鋪子。」

  裴錢皺眉道:「可要小心些,這可是我師父交待給你的事情!」

  崔東山一手負後,與兩個走在一起的小丫頭側身而立,神色無奈道:「知道啦。走吧走吧。」

  騎龍巷前邊,兩個小姑娘,如出一轍,大搖大擺。

  這叫走路囂張,妖魔慌張。

  裴錢對周米粒是真的好,還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張符籙,吐了唾沫,一巴掌貼在了周米粒額頭上。

  崔東山在兩個小姑娘身後,緩緩而行,望向她們,笑了笑。

  日月之輝。

  米粒之光。

  然後崔東山負後之手,輕輕抬起,雙指之間,拈住一粒漆黑如墨的魂魄殘餘。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遇上我崔東山,算你倒了八輩子血黴。」

  ————

  春露圃渡口。

  管著那艘師門渡船的宋蘭樵,在祖師堂得到唐青青的那道飛劍傳訊後,元嬰老祖和祖師堂一致決定,特意讓他暫時不用看顧渡船,近期就留在春露圃,由他宋蘭樵來親自接待那位來自骸骨灘的外鄉年輕劍仙,直到辭春宴結束,到時候如果姓陳的年輕劍仙還願意留在春露圃賞景,自然更好。

  宋蘭樵在渡口已經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但是仍然心情大好,與熟悉面孔打招呼,多了幾分真誠笑意。

  天底下的渡船管事,都是修行路上的可憐人,不是師門棄子勝似棄子,宋蘭樵也不例外。除了他的恩師之外,祖師堂其餘那幾位長輩和供奉客卿,哪怕絕大多數明明與他宋蘭樵境界相當,有些只是比他高出一個輩分,名字中將蘭字變成了竹字而已,可對他是真不待見,一來同門不同脈,二來,一年到頭的渡船收入,嘉木山脈出産的奇花異草美木良材,神仙錢其實從來不過他的手,渡船之上,專門會有祖師堂嫡傳心腹負責與各地仙家勢力交接,他只是以船主的身份獲取一點殘羹冷炙的分紅而已,一旦有了意外,祖師堂還會問責頗多,談不上苦不堪言,反正舒心日子,是沒有幾天的。

  一艘渡船緩緩停岸,然後異常繁華的春露圃符水渡,來自北俱蘆洲各地的大小渡船,都發現了一樁怪事。

  那艘渡船的乘客竟然就沒一個御風而下的,也沒誰是一躍而下,無一例外,全部老老實實靠兩條腿走下渡船,不但如此,下了船後,一個個像是死裡逃生的神色。

  陳平安走下渡船,鐵艟府魏白和唐青青那撥人隨後,但是隔了幾十步路。

  見到了愈發熱絡的宋蘭樵,陳平安笑著被這位春露圃金丹領著去往嘉木山脈一處形勝之地,那邊專門有招待貴客的宅邸,一棟棟古色古香的宅子位於竹海之中。

  兩人乘坐一艘符籙小舟,去往住處,竹海綿延,翠綠幽幽,靈氣充沛,令人心曠神怡。

  那艘小舟的「撐蒿舟子」,是一位妙齡女子,小舟之上,茶具齊全,她跪坐在小舟一端,煮茶手法嫻熟。

  宋蘭樵與陳平安一起飲茶賞景,宋蘭樵介紹了沿途各地建築店鋪、山峰洞府和山水景點。

  嘉木山脈占地廣袤,符籙小舟航行了差不多半個時辰,才進入靈氣遠勝別處的竹海地界,又約莫一刻鐘,才停在山巔竹海中的涼亭旁邊。

  陳平安此次露面現身,再沒有背竹箱戴斗笠,也沒有手持行山杖,就連劍仙都已收起,就是腰懸養劍葫,手持一把玉竹摺扇,白衣翩翩,風采照人。

  那位有修行資質卻不高的春露圃女舟子,站在小舟旁,笑語嫣然,但是這一路行來,除了遞茶添茶的言語之外,就再無出聲。

  陳平安走近,雙指拈住一枚雪花錢,那女修似乎有些意外,猶豫了一下,然後趕緊伸手,陳平安鬆開手指,輕輕將那顆雪花錢落在她手心,然後道了一聲謝。

  宋蘭樵看那女子似乎有些忐忑,笑道:「只管收下,別處那點死規矩,在竹海這邊不作數。」

  陳平安與宋蘭樵走向宅邸的時候,疑惑道:「宋前輩,可是我壞了春露圃的山門規矩?」

  宋蘭樵搖頭笑道:「嘉木山脈別處款待客人的府邸,是有規矩約束的,不許舟子收取客人賞錢,但是到了竹海這邊,隨意了。陳公子若是捨得,給一顆小暑錢都行,而且絕對全是舟子的私房錢,春露圃絕對不抽成一毫一厘。」

  陳平安笑道:「打腫臉充胖子這種事,做不得。」

  辭春宴在三天後舉辦。

  剛好在夏至之前。

  而且宋蘭樵說入夏之後,猶有一場鹿角宴,只是比不得先前集市的規模了,所以如今渡船都是去多來少,畢竟春露圃以春為貴。

  兩人在竹林小徑中緩緩而行。

  然後來到一座懸掛「驚蟄」匾額的幽靜宅子,三進院落。

  春露圃有六座以春季六個節氣命名的宅邸,最為清貴,有三座就位於這座竹海之中,不過其中「清明」宅邸,一般客人不太願意入住,畢竟名字不是特別吉慶,但是造訪春露圃的道家高人,卻最喜好選擇此宅下榻。其實每次辭春宴前後,關於這六棟宅子的歸屬,都是一件讓春露圃祖師堂挺頭疼的事情,給誰不給誰,一個不慎,就是惹來怨懟的壞事。

  其實還有一棟最為殊榮的「立春」宅邸,這兩天一位元嬰貴客剛離開,暫時也空著,雖說很搶手,但不是不可以拿出來,讓那位年輕劍仙入住,可祖師堂那邊商議之後,覺得這棟宅子離著那玉瑩崖實在太近,而那位金烏宮小師叔祖就待在那邊汲水煮茶,還是不妥。萬一真打起來,好事都要變成禍事。

  在商議此事的時候,一大幫原本鼻孔朝天的師門長輩和供奉們,鄭重其事地詢問宋蘭樵意見。

  這讓宋蘭樵有那麼點揚眉吐氣的感覺,不過畢竟是一位老金丹,倒不會流露出半點得意神色,反而比以往更加姿態恭敬,應對得滴水不漏。

  山上事,最講究一個細水長流。

  今日得意事,明天失意人,太多了。

  宋蘭樵進了這棟驚蟄宅邸,但是沒多待,很快就告辭離去。

  宅子裡邊有兩位姿容出彩的年輕女修,其中一位,竟然還是一位春露圃金丹修士的嫡傳子弟。

  她們按例負責擔任住客的暫時侍女。

  這把陳平安彆扭得不行,在將宋蘭樵送到門口的時候,直接詢問能否辭退兩女。

  宋蘭樵笑呵呵道:「陳公子,你是咱們春露圃的頭等貴客,當然可以如此做,只不過那兩個丫頭,回頭定然是要吃掛落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搖動摺扇,不再言語。

  宋蘭樵輕聲說道:「我們老祖原本是要親自迎接陳公子的,只是剛好辭春宴籌辦一事上,出了些意外,必須她老人家親自操辦,咱們老祖又是心細如髮的脾氣,委實是脫不開身,只好讓我與陳公子告罪一聲。」

  陳平安笑道:「談老祖實在是太客氣了。」

  宋蘭樵離去後,等到宋蘭樵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徑盡頭,陳平安沒有立即返回宅邸,而是開始四處逛蕩。

  等到陳平安返回宅邸的時候,看到了金烏宮柳質清站在門口,少年模樣,頭別金簪,玉樹臨風。

  兩位年輕女修隨侍一旁,眼神溫柔,不止是女修看待劍仙的那種仰慕,還有女子看待俊美男子的秋波流轉。

  陳平安笑了笑。

  人比人氣死人。

  要是自己那個學生站在這裡,估摸著這兩位春露圃女修,眼中就再無什麼柳劍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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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0 00:48:03
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一十四章 先生包袱齋,學生造瓷人

  柳質清問道:「要不要去我玉瑩崖喝茶?」

  陳平安搖頭笑道:「柳劍仙對我似有誤會,不敢去玉瑩崖喝茶,怕是那罰酒。」

  柳質清說道:「我對玉瑩崖那口清泉的喜好,遠勝金烏宮雷雲。」

  陳平安恍然道:「那就好,咱倆是徒步行去,還是御風而遊?」

  柳質清微笑道:「隨你。」

  陳平安望向府邸那位金丹嫡傳的春露圃女修,「勞煩仙子祭出符舟,送我們一程。」

  那位貌美女子當然不會有異議,與柳劍仙乘舟遠遊玉瑩崖,可是一份求之不得的殊榮,何況眼前這位驚蟄府邸的貴客,亦是春露圃的頭等貴客,雖說只有別脈的金丹師叔宋蘭樵一人出迎,比不得柳劍仙當初入山的陣勢,可既然能夠下榻此地,自然也非俗子。

  玉瑩崖不在竹海地界,當初春露圃祖師堂為了防止兩位劍仙起糾紛,是有意為之。

  符籙小舟升空遠去,三人腳下的竹林廣袤如一座青翠雲海,山風吹拂,依次搖曳,美不勝收。

  這一次女修沒有煮茶待客,委實是在柳劍仙面前賣弄自己那點茶道,貽笑大方。

  到了玉瑩崖小渡口,柳質清和陳平安下舟後,陳平安好奇問道:「柳劍仙難道不知道這邊的規矩?」

  柳質清疑惑道:「什麼規矩?」

  陳平安說道:「仙子駕舟,客人打賞一顆小暑錢禮錢啊。」

  那驚蟄府女修一臉茫然。

  柳質清卻哦了一聲,拋出一個小暑錢給她,一聲叮咚作響,最終輕輕懸停在她身前,柳質清說道:「以往是我失禮了。」

  柳質清緩緩前行,「再前行千餘步,即是玉瑩崖畔的那口竹筒泉。」

  陳平安環顧四周,「聽說整座玉瑩崖,都給柳劍仙與春露圃買下了?」

  柳質清點點頭,「五顆穀雨錢,五百年期限。如今已經過去兩百餘年。」

  陳平安轉頭說道:「仙子只管先行返回,到時候我自己去竹海,認得路了。」

  那年輕女修點點頭,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開口說話,免得打攪了兩位貴客的雅興,打算回去與師父好好商量一下,再決定收不收下這顆莫名其妙的小暑錢。乘坐春露圃專程重金聘請太真宮打造的符籙小舟,此舟樣式古樸雅致,並且路過靈氣稍稍充沛流溢之地,便會有文豪詩文、青詞寶誥在小舟壁上顯現出來,若是客人恰巧遇上了喜歡的詞句,還可以隨意抓取文字如掬水在手,然後能夠隨意放於扇面、書頁之中,文字經久不散,極具風雅古韻。

  客人從符舟取字帶走一事,春露圃從來樂見其成。

  先前宋蘭樵就介紹過這樁事情,只是當時陳平安沒好意思下手,這會兒與柳質清同行,就沒客氣,擷取了兩句,「盛放在」摺扇一面上,總計十字:靈書藏洞天,長在玉京懸。

  與柳質清在青石板小徑上,一起並肩走向那口清泉,陳平安攤開扇面,輕輕晃蕩,那十個行書文字,便如水草輕輕蕩漾。

  柳質清輕聲道:「到了」。

  玉瑩崖畔有一座茅草涼亭,稍遠處還有一座唯有籬笆柵欄的茅屋。

  涼亭內有茶具案几,崖下有一口清澈見底的清潭,水至清而無魚,水底唯有瑩瑩生輝的漂亮鵝卵石。

  陳平安落座後,與這位金烏宮小師叔祖相對而坐,陳平安合攏摺扇,笑道:「喝茶就算了,柳劍仙說說看,找我何事?」

  柳質清笑道:「你不喝,我還要喝的。」

  柳質清一手在案几上畫「真火」二字,二字符籙金光流轉,很快兩字各自筆劃彙聚成一線,變作兩條紅色火蛟,在案几上盤旋纏繞,然後柳質清輕輕揮袖,如龍汲水,水潭中約莫數斤重的泉水飛往案几之上,凝聚成球,然後將一隻青瓷茶杯放在一旁,泉水沸騰開來,片刻之後,柳質清從茶罐中拈出幾粒茶葉,輕輕丟入茶杯,一指輕彈,煮開的清泉沸水如岔出一條纖細支流,潺潺而流,湧入青瓷茶杯當中,剛好七分滿。

  柳質清舉杯緩緩飲茶。

  陳平安說道:「給我也來一杯。」

  柳質清笑了笑,又拈起一隻茶杯在身前,給陳平安也倒了一杯茶,輕輕一推,滑到陳平安身前。

  陳平安喝了一口,點頭道:「柳劍仙是我見過煮茶第二好的世外高人。」

  第一,自然還是陸台。

  柳質清微笑道:「有機會的話,陳公子可以帶那高人來我這玉瑩崖坐一坐。」

  陳平安放下茶杯,問道:「當初在金烏宮,柳劍仙雖未露面,卻應該有所洞察,為何不阻攔我那一劍?」

  柳質清嘆了口氣,放下了已經舉到嘴邊的茶杯,輕輕擱在桌上,「攔下了又如何?沒頭沒腦廝殺一場?」

  柳質清搖搖頭,「沒意思。在我躋身金丹之後,這麼多年來,靠著我柳質清這個名字,金烏宮劍修下山遊歷,多做了多少錯事?只可惜我這個人不擅長打理庶務,所以覺著金烏宮雷雲礙眼,瞧那師侄的道侶厭煩,看那晉樂之流的桀驁晚輩不喜,卻也只能假裝眼不見心不煩。」

  陳平安點頭道:「有此迥異於金烏宮修士的心思,是柳劍仙能夠躋身金丹、高人一等的道理所在,但也極有可能是柳劍仙破開金丹瓶頸、躋身元嬰的癥結所在,來此喝茶,可以解憂,但未必能夠真正裨益道行。」

  柳質清聽聞此話,笑了笑,又端起那茶杯,喝了口茶,然後說道:「先前在寶相國黃風谷,你應該見到我的出劍。在北俱蘆洲南方諸多金丹劍修當中,氣力不算小了。」

  陳平安想起黃風谷最後一劍,劍光從天而降,正是柳質清此劍,傷及了黃袍老祖的根本,使得它在確定金烏宮劍修遠去之後,明知道寶相國高僧在旁,仍然想要飽餐一頓,以人肉魂魄補給妖丹本元。

  柳質清緩緩道:「但是劍有雙刃,就有了天大的麻煩,我出劍歷來追求『劍出無回』宗旨,所以砥礪劍鋒、歷練道心一事,境界低的時候,十分順遂,不高的時候,受益最大,可越到後來越麻煩,劍修之外的元嬰地仙不易見,元嬰之下的別家金丹修士,無論是不是劍修,只要聽聞我柳質清御劍過境,便是那些惡貫滿盈的魔道中人,要麼躲得深,要麼乾脆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無賴架勢,我早先也就一劍宰了兩位,其中一位該死數次,第二位卻是可死可不死的,後來我便愈發覺得無聊,除了護送金烏宮晚輩下山練劍與來此飲茶兩事,幾乎不再離開山頭,這破境一事,就越來越希望渺茫。」

  這涉及了他人大道,陳平安便緘默無言,只是喝茶,這茶水水運薈萃,對於關鍵氣府壯大如江河湖泊的柳質清而言,這點靈氣,早已無足輕重,對於陳平安這位「下五境」修士而言,卻是每一杯茶水就是一場乾涸旱田的及時雨,多多益善。

  柳質清正色問道:「所以我請你喝茶,就是想問問你先前在金烏宮山頭外,遞出那一劍,是為何而出,如何而出,為何能夠如此……心劍皆無凝滯,請你說一說大道之外的可說之語,興許對我柳質清而言,便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哪怕只有一絲明悟,對我現在的瓶頸來說,都是價值千金的天大收穫。」

  陳平安舉起一杯茶,笑問道:「如果我說了,讓你了悟一二,你柳劍仙自己都說了是萬金不換的豐厚收穫,然後就用一杯茶水打發我?」

  柳質清微笑道:「你開口揚言多喝一杯茶,除了那點茶水靈氣之外,無非是想要看清我畫符、運氣的獨門手法,這算不算報答?」

  陳平安搖頭道:「一時半會兒,我可沒看懂一位金丹瓶頸劍仙的畫符真意,而且事不過三,看不懂,就算了。」

  柳質清大笑,抬起手,指了指一旁的清潭和陡崖,道:「若是有所得,我便將還剩下三百年的玉瑩崖,轉贈給你,如何?到時候你是自己拿來待客煮茶,還是倒手租賃給春露圃或是任何人,都隨你的喜好。」

  陳平安清脆一聲,打開摺扇,在身前輕輕扇動清風,「那就有勞柳劍仙再來一杯茶水,咱們慢慢喝茶慢慢聊,做生意嘛,先確定了雙方人品,就萬事好商量了。」

  柳質清會心一笑,此後雙方,一人以心湖漣漪言語,一位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開始「做買賣」。

  一炷香後,那人又伸手討要一杯茶水,柳質清板著臉,「勞煩這位好人兄,有點誠意好不好?」

  陳平安正色道:「句句是真,字字皆誠!」

  柳質清大袖一揮,「恕不遠送。」

  陳平安想了想,一手搖扇,另外一隻手掌一掃而過,從那案几上的符上沸水靈泉當中,抓取些許泉水,在自己身前點了兩滴泉水,然後以此作為兩端,畫出一條直線,再以指尖輕輕一點一端,緩緩向右邊抹去,直至另外一端才停下,「不去看大,只看一時一地一些人,假設這條線便是柳劍仙所在的小天地,那麼柳劍仙是金烏宮土生土長的修士,心性在此端,而金烏宮風俗人情心性,有劍修心性在此,在此,也在此,不斷偏移,遠離你之心性,更多的劍修,例如那性情暴虐的宮主夫人,行事跋扈的劍修晉樂,還是在另外一端,扎堆。而柳劍仙在金烏宮修行,便會覺得處處礙眼,只是你境界夠高,輩分更高,護得住本心,但也止步於此了,因為柳劍仙一心練劍,登高望遠,一心欲要以地仙修士為自己磨劍洗劍,懶得去管眼皮子底下那些雞毛蒜皮瑣碎事,覺得虛耗光陰,拖泥帶水,對也不對?」

  柳質清輕輕點頭,正襟危坐,「確實如此。」

  陳平安再次抬起手指,指向象徵柳質清心性的那一端,突然問道:「出劍一事,為何捨近求遠?能夠勝人者,與自勝者,山下推崇前者,山上似乎是更加推崇後者吧?劍修殺力巨大,被譽為天下第一,那麼還需不需要問心修心?劍修的那一口飛劍,那一把佩劍,與駕馭它們的主人,到底要不要物心兩事之上,皆要純粹無雜質?」

  陳平安收起手,以摺扇輕輕從左端一直緩緩移動,指向最右端,「你柳質清,能否以此軌跡出劍,直到劍心通明?」

  柳質清陷入沉思。

  陳平安突然又問道:「柳劍仙是自幼便是山上人,還是年幼年少時登山修道?」

  柳質清凝視著那條線,輕聲道:「記事起就在金烏宮山上,追隨恩師修行,從來不理紅塵俗世。」

  陳平安哀嘆一聲,起身道:「那當我什麼都沒說,只能建議柳劍仙以後多下山,多遠遊了。」

  柳質清抬起手,虛按兩下,「我雖然不諳庶務,但是對於人心一事,不敢說看得透徹,還是有些瞭解的,所以你少在這裡抖摟那些江湖伎倆,故意詐我,這座春露圃算是半賣白送給我柳質清的玉瑩崖,你顯然是志在必得,轉手一賣,剩餘三百年,別說三顆穀雨錢,翻一番絕對不難,運作得當,十顆都有希望。」

  那人果然趕緊坐回原地,笑道:「與聰明人做生意,就是痛快爽利。」

  柳質清抬起頭,好奇問道:「你對於錢財一事,就這麼在意?何必如此?」

  只見那白衣書生哀嘆一聲,「可憐山澤野修,掙錢大不易啊。」

  柳質清搖搖頭,懶得計較此人的胡說八道。

  柳質清沉默片刻,開口道:「你的意思,是想要將金烏宮的風俗人心,作為洗劍之地?」

  那白衣書生微笑道:「一樣米白樣人,一句話千種意,柳劍仙天資聰慧,自己悟去。」

  柳質清望向那條直線脈絡,自言自語道:「無論結果如何,最終我去不去以此洗劍,僅是這個念頭,就大有裨益。」

  柳質清抬起頭,說道:「按照約定,這座玉瑩崖歸你了。地契拿好,回頭我再去春露圃祖師言語一聲。」

  一張本身就價值連城的金玉箋飄落在陳平安身前,雙方畫押,春露圃是一個祖師堂玉璽的古篆春字,柳質清是一個如劍的柳字,兩百年之後,字中猶有劍意蘊藉。

  陳平安沒有立即收起那張最少價值六顆穀雨錢的地契,笑問道:「柳劍仙這般出手闊綽,我看那個念頭,其實是沒什麼裨益的,說不得還是壞事。我這人做買賣,向來公道,童叟無欺,更不敢坑害一位殺力無窮的劍仙。還請柳劍仙收回地契,近期能夠讓我來此不掏錢喝茶就行。」

  柳質清心思剔透,笑道:「離開玉瑩崖後,若是果真返回金烏宮,以種種人心洗劍,自然不會是這種心性手段了。所以地契只管拿走。」

  陳平安想了想,以摺扇在案几那條橫線上,輕輕從上往下畫出一條條竪線,「金烏宮宮主,那位大岳山君之女的夫人,晉樂,那位勸說晉樂不要對我出劍的女修,各自出身,師道傳承,修行節點,下山歷練,盟友摯友,信奉至理,恩怨情仇……你柳質清真有興趣知道?你一旦選擇洗劍,就需要直指本心,你身為金丹瓶頸劍修的本命飛劍,一身修為,師門輩分,反而才是你最大的敵人,真能夠暫時拋開?你柳質清如果半途而廢,無法一鼓作氣走到另外一端,只會有損本心,導致劍心蒙塵,劍意瑕疵。」

  柳質清微笑道:「我可以確定你不是一位劍修了,其中修行之苦熬,消磨心志之劫難,你應該暫時還不太清楚。金烏宮洗劍,難在瑣碎事情多如牛毛,也難在人心叵測細微,但是歸根結底,與最早的煉化劍胚之難,務必纖毫不差,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我不過相當於再走一趟當年最早的修行路,當初都可以,如今成了金丹劍修,又有很難?」

  那位白衣書生搖頭微笑:「同一件事,時過境遷,偏是兩種難。」

  柳質清咀嚼一番,微笑點頭道:「受教了。」

  陳平安笑道:「我故作高深,柳劍仙也真信?真不怕被我從仙家府邸帶山腳水溝裡去?」

  柳質清站起身,「就不叨擾了,希望以後有機會來此做客飲茶,主人依舊。」

  在柳質清眼中,此處玉瑩崖,他已是客人。

  陳平安看了眼案几上的地契,再抬頭看了眼白衣少年,「金烏宮怎麼就有你這麼一位劍修?祖上積德嗎?」

  柳質清笑道:「你這話是難聽,不過我就當是好話了。說真的,非是我柳質清自誇,金烏宮前輩修士,早年口碑確實比如今要好許多。只可惜口碑換不來道行和家業,世事無奈,莫過於此。所以我很多時候,都認為那位師侄只是做得不合己意,而並非真是什麼錯事。」

  陳平安站起身,「我與你再做一樁買賣,如何?」

  柳質清問道:「此話怎講?」

  陳平安先問一個問題,「春露圃修士,會不會窺探此地?」

  柳質清指了指涼亭外的茅屋那邊,「當我的劍是擺設嗎?有些規矩,還是要講一講的,例如我在此飲茶,就處處遵守春露圃的規矩,曾經在嘉木山脈,見到一位我也想出劍的金烏宮仇家,便會視而不見。那麼禮尚往來,春露圃如果這點規矩都不講,我覺得這是請我出劍的取死之道。」

  「如此最好。」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你不是糾結找不到一塊磨劍石嗎?」

  柳質清環顧四周,「就不怕玉瑩崖毀於一旦?如今崖泉都是你的了。」

  陳平安說道:「揀選一處,畫地為牢,你出劍我出拳,如何?」

  柳質清笑道:「我怕你死了。」

  「求之不得。」

  陳平安別好摺扇,重複道:「求之不得。」

  一句話兩個意思。

  ————

  辭春宴上,金烏宮劍仙柳質清未曾現身。

  而住在那座驚蟄府邸的年輕劍仙,一樣沒有露面。

  這讓如今小道消息滿天飛的春露圃,人人遺憾。

  柳質清不去說他,是北俱蘆洲東南沿海最拔尖的修士之一,雖然才金丹境界,畢竟年輕,且是一位劍修。

  金烏宮劍修這塊金字招牌,在當年那位元嬰劍修的宮主兵解逝世之後,幾乎就是靠著柳質清一人一劍支撐起來的。

  可是柳質清誰都不陌生,春露圃本土和外鄉修士,更多興趣還是在那個故事多多的年輕外鄉劍仙身上。

  一是一劍劈開了金烏宮的護山雷雲,傳聞這是柳質清親口所說,做不得假,還邀請此人去往玉瑩崖飲茶。

  二是根據那艘渡船的流言蜚語,此人憑藉先天劍胚,將體魄淬煉得極其强橫,不輸金身境武夫,一拳就將那鐵艟府宗師供奉打落渡船,據說墜船之後只剩下半條命了,而鐵艟府小公子魏白對此並不否認,沒有任何藏掖,照夜草堂唐青青更是坦言這位年輕劍仙,與春露圃極有淵源,與他父親還有渡船宋蘭樵皆是舊識。

  三是那位下榻於竹海驚蟄府的姓陳劍仙,每天都會在竹海和玉瑩崖往返一趟,至於與柳質清關係如何,外界唯有猜測。

  在此期間,春露圃祖師堂又有一場秘密會議,商討之後,關於一些虛而大的傳聞,不加拘束,任其流傳,但是開始有意無意幫忙遮掩那位年輕陳姓劍仙在春露圃的行蹤、真實相貌和先前那場渡船風波的具體過程,開始故布疑陣,在嘉木山脈各地,謠言四起,今天說是在穀雨府邸入住了,明天說是搬去了立春府,後天說是去了照夜草堂飲茶,使得許多慕名前往的修士都沒能目睹那位劍仙的風姿。

  辭春宴結束之後,更多渡船離開符水渡,修士紛紛打道回府,春露圃金丹修士宋蘭樵也在之後,重新登上已經往返一趟骸骨灘的渡船。

  但是在嘉木山脈的老槐街上,有個小店鋪,更換了掌櫃,悄無聲息開張了。

  掌櫃是個年輕的青衫年輕人,腰掛朱紅酒壺,手持摺扇,坐在一張門口小竹椅上,也不怎麼吆喝生意,就是曬太陽,願者上鈎。

  商貿繁華的老槐街寸土寸金,來往修士熙熙攘攘,巴掌大小的一座鋪子,每年交給春露圃的租金都是一大筆神仙錢。

  這間懸掛「蚍蜉」匾額的小鋪子,裡邊放滿了雜七雜八的山上山下物件,不過一件件在多寶格上擺放得井然有序,在店鋪櫃檯上擱有一張宣紙裁剪成條的便簽,上書「恕不還價」四個大字,紙條頭腳以兩方印章作為鎮紙壓著。除此之外,每一架多寶格還張貼有一頁紙,紙上寫滿了所賣貨物的名稱、價格。

  鋪子有內外之分,只是後邊鋪子房門緊閉,又有紙張張貼,「鎮店之寶,有緣者得」,字大如拳,若是有人願意細看,就會發現「有緣者得」的旁邊,又有四個蠅頭小楷好似旁注,「價高者得」。

  畢竟是可以開在老槐街的鋪子,價實不好說,貨真還是有保證的。何況一座新開的鋪子,按照常理來說,一定會拿出些好東西來賺取眼光,老槐街幾座山門實力雄厚的老字號店鋪,都有一兩件法寶作為壓店之寶,供人參觀,不用買,畢竟動輒十幾顆穀雨錢,有幾人掏得出來,其實就是幫店鋪攢個人氣。

  而這座「蚍蜉」鋪子就比較寒酸了,除了那些標明來自骸骨灘的一副副瑩白玉骨,還算有些稀罕,以及那些壁畫城的整套硬黃本神女圖,也屬不俗,可是總覺得缺了點讓人一眼記住的真正仙家重寶,更多的,還算些零碎討巧的古玩,靈器都未必能算,而且……脂粉氣也太重了點,有足足兩架多寶格,都擺滿了彷彿豪閥女子的閨閣物件。

  所以一旬過後,店鋪客人幾乎都變成了聞訊趕來的女子,既有各個山頭的年輕女修,也有大觀王朝在內許多權貴門戶裡的女子,成群結隊,鶯鶯燕燕,聯袂而至,到了店鋪裡邊翻翻撿撿,遇見了有眼緣的物件,只需要往鋪子門口喊一聲,若是詢問那年輕掌櫃的能不能便宜一些,竹椅上那傢伙便會擺擺手,不管女子們如何語氣嬌柔,軟磨硬纏,皆是無用,那年輕掌櫃只是雷打不動,絕不打折。

  許多不缺金銀萬兩卻最煩「不能還價一兩顆銅錢」的女子,便尤為失望惱火,就此賭氣離去。

  但是那個年輕掌櫃至多就是笑言一句歡迎客人再來,從不挽留,更改主意。

  久而久之,這座小鋪子就有了喜好宰人的壞名聲。

  不曾想一天黃昏時分,唐青青帶著一撥與照夜草堂關係較好的春露圃女修,鬧哄哄來到鋪子,人人都挑了一件只有眼緣的物件,也不還價,放下一顆顆神仙錢便走,而且只在老槐街逛了這家蚍蜉小鋪子,買完之後就不再逛街。在那之後,店鋪生意又變好了一些,真正讓店鋪生意人滿為患的,還是那金烏宮比美人還要生得好看的柳劍仙竟然進了這家鋪子,砸了錢,不知為何,拽著一副骸骨灘白骨走了一路,這才離開老槐街。

  這天店鋪掛起打烊的牌子,既無賬房先生也無夥計幫忙的年輕掌櫃,獨自一人趴在櫃檯上,清點神仙錢,雪花錢堆積成山,小暑錢也有幾顆。

  一位頭別金簪的白衣少年跨過門檻,走入鋪子,看著那個財迷掌櫃,無奈小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至於這麼精明求財嗎?」

  陳平安頭也不抬,「早跟你柳大劍仙說過了,咱們這些無根浮萍的山澤野修,腦袋拴褲腰帶上掙錢,你們這些譜牒仙師不會懂。」

  柳質清搖搖頭,「我得走了,已經跟談老祖說過玉瑩崖一事,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別轉手賣掉,最好都別租給別人,不然以後我就不來春露圃汲水煮茶了。」

  陳平安抬頭笑道:「那可是六顆穀雨錢,我又沒辦法在春露圃常駐,到時候蚍蜉鋪子還可以找個春露圃修士幫我打理,分賬而已,我還是可掙錢的,可玉瑩崖不賣還不租,我留著一張地契做什麼?放著吃灰發黴啊,三百年後再作廢?」

  柳質清嘆了口氣。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想要來春露圃煮茶還不簡單,你給我三顆穀雨錢,以後三百年,你隨便來,我離開之前,會與春露圃事先說好,到時候肯定沒人攔著你。」

  柳質清問道:「你當我的穀雨錢是天上掉來的?」

  陳平安揮揮手,「跟你開玩笑呢,以後隨便煮茶。」

  柳質清站著不動。

  陳平安疑惑道:「咋了,難道我還要花錢請你來喝茶?這就過分了吧?」

  柳質清惱火道:「那幾百顆清潭水底的鵝卵石,怎麼一顆不剩了?就值個兩三百顆雪花錢,你這都貪?!」

  陳平安一拍桌子,「地契在手,整個玉瑩崖都是我的家業,我撿幾顆破石頭放兜裡,你管得著?!」

  柳質清無奈道:「那算我跟你買那些鵝卵石,放回玉瑩崖下,如何?」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顆小暑錢,本店不打折!」

  柳質清一巴掌拍在櫃檯上,抬手後,桌上多出了五顆小暑錢,柳質清轉身就走,「我下次再來春露圃,如果水中少了一顆鵝卵石,看我不砍死你!」

  陳平安一根手指輕輕按住櫃檯,不然那麼多依次排列開來的雪花錢會亂了陣型。

  又多出五顆小暑錢,有點煩。

  太會做生意,也不太好啊。

  陳平安覺得今天是個做生意的好日子,收起了所有神仙錢,繞出櫃檯,去門外摘了打烊的牌子,繼續坐在店門口的小竹椅上,只不過從曬日頭變成了納涼。

  與柳質清切磋,自然是分勝負不分生死的那種,是為了掂量一下金丹瓶頸劍修的飛劍,到底有多快。

  三場切磋,柳質清從出力五分,到七分,最後到九分。

  陳平安大致有數了。

  不過那位金烏宮小師叔祖如今火氣這麼大,也不怪他。

  畢竟恐怕柳質清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多泥土。

  當然陳平安與柳質清的三次切磋,他各有壓境,也都不太好受。

  第四場是不會有的。

  不然雙方就只能是生死相向了,沒有必要。

  至於為何三場切磋之後,陳平安為何還留在春露圃,除了當一回包袱齋掙點錢,為咫尺物騰出些位置來,他還要等待一封回信。

  先前通過春露圃劍房給披麻宗木衣山寄去了一封密信,所謂密信,哪怕傳信飛劍被攔截下來,也都是一些讓披麻宗少年龐蘭溪寄往龍泉郡的家常事。

  所以什麼時候龍泉郡寄信到骸骨灘再到這座春露圃,只需要看那位談老祖何時現身就知道了。

  這位管著春露圃數千人譜牒仙師、雜役子弟的元嬰老祖師,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在陳平安面前,但是只要披麻宗木衣山真的回信,她定力再好,事務再多,也一定坐不住,會走一趟鋪子或是驚蟄府。

  夜幕中,老槐街燈火輝煌。

  蚍蜉鋪子又有些進賬。

  在陳平安起身,打算關門了,之後只需祭出暫借而來的一艘符籙小舟,就可以御風返回竹海驚蟄府邸。

  陳平安剛拿起小竹椅,就放下了,望向店鋪那邊,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婦人憑空出現,微笑而立。

  陳平安跨過門檻,抱拳笑道:「拜見談夫人。」

  這位春露圃主人,姓談,單名一個陵字。春露圃除了她之外的祖師堂嫡傳譜牒仙師,皆是三字姓名,例如金丹宋蘭樵便是蘭字輩。

  談陵沒有久留,只是一番客套寒暄,將那披麻宗祖師堂劍匣交由陳平安後,她就笑著告辭離去。

  春露圃的生意,已經不需要涉險求大了。

  春露圃送出一座老槐街小鋪子,以及隨後的一艘錦上添花的符籙飛舟,火候剛好。

  陳平安關上鋪子,在僻靜處乘坐符舟去往竹海府邸,在房間內打開劍匣,有飛劍兩柄,談陵春露圃也有收到一封披麻宗的飛劍傳信,說這是木衣山祖師堂給陳公子的饋贈回禮,劍匣所藏兩把傳信飛劍,可往返十萬里,元嬰難截。

  陳平安對於劍匣一物並不陌生,自己就有,書簡湖那只,路程不長,品相遠遠不如這只。

  坐在屋內,打開一封信,一看字跡,陳平安會心一笑。

  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在信上絮絮叨叨了幾千字,一本正經告訴師父她在學塾的求學生涯,風雨無阻,寒窗苦讀,一絲不苟,老夫子們差點感動得老淚縱橫……

  一些真正涉及機密的事務,應該是崔東山親自擔任了刀筆吏。

  例如周米粒一事,信上隱晦寫了一句「學生已了然,有事也無事了」。

  陳平安反復看了幾遍。

  嗯,裴錢的字寫得愈發工整了,應該是真的沒有抄書偷懶。

  至於什麼「師父,我那瘋魔劍法已經爐火純青,師父這都不回家瞅一眼,那就很遺憾了」、「我給鋪子掙了小山一般的銀子,師父你快回家看一看,萬一銀子長腳跑路我可攔不住」、「師父我雖然麾下陣亡了數十位將士,但是我又收了左右兩大護法,騎龍巷這兒家家戶戶路不拾遺」、「師父你放一百個一萬個心,矮冬瓜在鋪子這邊聽話得很,就是飯桶一個,掙錢又不太行,我得掏出私房錢幫她墊著伙食費呢,我如今學成了絕世劍術、刀法和拳法,便是有人欺負我,我也不與他們計較,但是矮冬瓜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她的,因為他是師父說的弱者嘛,我已經不是了哩……」

  陳平安笑著收起這封家書,輕輕折疊起來,緩緩收入方寸物當中。

  陳平安如今早已脫掉那金醴、雪花兩件法袍,唯有一襲青衫懸酒壺。

  起身來到廊道上,眺望院牆高處的遠方,竹海繁密,人間顔色青翠欲滴。

  ————

  在崔東山風塵僕僕趕回龍泉郡後。

  在騎龍巷鋪子那邊吃了頓晚飯,飯桌上主位始終空著,崔東山想要去坐,與裴錢打鬧了半天,才只能坐在裴錢對面,小水怪周米粒就坐在裴錢身邊,石柔只要落座,從來只是坐在背對大門的長凳上,而且她也根本無需進食,以往是陪著裴錢聊天,今天是不敢不來。

  一頓飯,石柔就是湊個數,象徵性動了幾筷子,其餘三個,狼吞虎咽,風卷雲湧,尤其是周米粒,下筷如飛。

  在那之後,崔東山就離開了騎龍巷鋪子,說是去落魄山蹭點酒喝。

  裴錢也不管他,在院子裡邊練習了一套瘋魔劍法,周米粒在一旁使勁鼓掌。

  崔東山沒有直接去往落魄山竹樓,而是出現在山腳那邊,如今有了棟像樣的宅邸,院子裡邊,魏檗,朱斂,還有那個看門的佝僂漢子,正在下棋,魏檗與朱斂對弈,鄭大風在旁邊嗑瓜子,指點江山。

  崔東山坐在牆頭上,看了半天,忍不住駡道:「三個臭棋簍子湊一堆,辣瞎我眼睛!」

  崔東山飄落過去,只是等他一屁股坐下,魏檗和朱斂就各自拈起棋子放回棋罐,崔東山伸出雙手,「別啊,稚子下棋,別有風趣的。」

  鄭大風開始趕人。

  魏檗是直接返回了披雲山。

  朱斂和崔東山一起登山。

  崔東山雙袖揮動如老母雞振翅,撲騰撲騰,三兩臺階往上飛一次。

  崔東山隨口問道:「那姜尚真來過落魄山了?」

  朱斂笑道:「你說那周肥兄弟啊,來過了,說要以元嬰境的身份,當個咱們落魄山的供奉。」

  崔東山冷笑道:「你答應了?」

  朱斂雙手負後,笑眯眯轉頭道:「你猜?」

  崔東山大袖不停,「呦,朱斂,長進了啊?」

  朱斂笑道:「別打臉。其餘,隨便。」

  崔東山懸停空中,離地不過一尺,斜眼朱斂,「姜尚真不簡單,荀淵更不簡單。」

  朱斂微笑道:「所以我拒絕了嘛。這傢伙馬屁功夫不行,還需要好好修行,暫時入不得我落魄山。周肥兄弟也覺得是這麼個理兒,說是回去好好鑽研,下次再來向我討教一番。」

  崔東山這才一個落地,繼續拍打兩隻雪白「翅膀」,向上緩緩飛去,「那個玉璞境劍修酈采?」

  朱斂哦了一聲,「周肥兄弟才情極好,只是我覺得事事差了那麼點意思,大概這就是美中不足了,馬屁是如此,對付女子,也是如此,那酈采受不了大風兄弟的眼神,想要出劍,我是攔不住,所以被竹樓那位,遞出了……半拳。加上周肥兄弟好說歹說,總算勸阻了下來。」

  崔東山臉色陰沉。

  如今他負責南邊事宜,北邊事,他還真不太清楚。

  朱斂笑道:「家大業大了,迎來送往,三教九流各有脾氣,是常有的事情。」

  崔東山嗤笑道:「還不是怪你本事不高,拳法不精?」

  朱斂無奈道:「我這是撒尿拉屎的時候都在狠狠憋著拳意呢,還要我如何?」

  崔東山雙腳落地,開始行走上山,隨口道:「盧白象已經開始打江山收地盤了。」

  朱斂雙手負後,彎腰登山,嬉皮笑臉道:「與魏羨一個德行,狼行千里吃肉,狗走萬里還是吃屎。」

  崔東山突然停下腳步,「我就不上山了,你與魏檗說一聲,讓他飛劍傳訊那個披麻宗木衣山,詢問那個那個高承的生辰八字,家鄉,族譜,祖墳所在,什麼都可以,反正知道什麼就抖摟什麼,多多益善,如果整座披麻宗半點用處沒有,也無所謂。不過還是讓魏檗最後跟披麻宗說一句肺腑之言,天底下沒有這麼躺著賺大錢的好事了。」

  朱斂問道:「先前魏檗就在你跟前,怎麼不說?」

  崔東山笑道:「你去說,就是你欠人情。」

  朱斂點點頭,「有道理。」

  崔東山不再登山,化虹返回小鎮。

  如今阮鐵匠不在龍泉郡,來去自由。

  崔東山在夜色中去了一趟戒備森嚴的老瓷山,背了一大麻袋離去。

  然後他在一棟當年待過的祖宅那邊,住了幾天,每天不知道搗鼓什麼。

  就算裴錢去了,崔東山也沒開門。

  裴錢就帶著周米粒打算上屋揭瓦,爬上去後,結果發現原來有一口天井,只可惜低頭望去,霧濛濛的,什麼都瞅不見。

  裴錢只得帶著周米粒返回騎龍巷。

  這天崔東山大搖大擺來到鋪子那邊,剛好碰到臺階上飛奔下來的裴錢和周米粒。

  到了院子,裴錢一邊練習瘋魔劍法,一邊問道:「今兒又有人打算欺負矮冬瓜了,咋個辦?」

  崔東山笑道:「能躲就躲嘛,還能如何,說又說不通,難不成一棍子打死他們?」

  裴錢停下手中行山杖,周米粒趕緊搬來小板凳上,裴錢坐下後,周米粒就蹲在一旁,上下牙齒輕輕打架,鬧著玩。

  裴錢橫放行山杖,皺眉道:「教書的老夫子們怎麼回事啊,就只教書上一個字一個字的道理嗎?背書誰不會啊……」

  說到這裡,裴錢一抬下巴,「右護法!該你出馬了。」

  周米粒心有靈犀,幫著大師姐說出剩餘的話語:「有嘛用!」

  崔東山笑道:「見人處處不順眼,自然是自己過得事事不如意,過得事事不如意,自然見人處處不順眼。」

  裴錢大怒,「說我?」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體後仰,抬起雙腳,輕輕搖晃,倒也不倒,「怎麼可能是說你,我是解釋為何先前要你們躲開這些人,千萬別靠近他們,就跟水鬼似的,會拖人下水的。」

  在那兒蕩秋千的崔東山,抬起一隻手,佯裝手持摺扇,輕輕晃動手腕。

  裴錢問道:「這喜歡扇扇子,幹嘛送給我師父?」

  崔東山動作不停,「我扇子有一大堆,只是最喜歡的那把,送給了先生罷了。」

  裴錢小聲問道:「你在那棟宅子裡邊做啥?該不會是偷東西搬東西吧?」

  崔東山閉眼睡覺。

  裴錢打了個手勢,帶著周米粒一左一右,躡手躡腳來到橫躺著卻不摔倒的崔東山身邊蹲下。

  周米粒伸出一隻手掌擋在嘴巴,「大師姐,真睡著啦。」

  裴錢翻了個白眼,想了想,大手一揮,示意跟她一起回屋子抄書去。

  在那之後,崔東山悄然離開了騎龍巷和龍泉郡,但是裴錢卻有些奇怪,龍尾溪陳氏開設的龍泉郡小鎮學塾,一向深居簡出的老夫子們,竟然開始走訪蒙童家中,大街小巷,家家戶戶都不許落下,比如她所在的騎龍巷鋪子就一樣來了位老夫子,與石柔掰扯了半天有的沒的,最後還吃了頓飯來著,不但如此,原本只在學塾傳授道德學問、講解聖人書籍的教書先生們,還會去幫著下地幹活、上山砍柴、帶著學生們一起去往龍窯遊覽之類的,私底下似乎有夫子埋怨這些是有辱斯文的粗鄙行徑,但也就是嘴上埋怨幾句,該如何還是如何,不久之後,這座學塾悄悄辭去了幾位夫子,又來了幾位新面孔的先生。

  一位一路往南走的白衣少年,早已遠離大驪,這天在山林溪澗旁掬水月在手,低頭看了眼手中月,喝了口水,微笑道:「留不住月,卻可飲水。」

  然後他一抖袖,從雪白大袖當中,摔出一個尺余高的小瓷人,身體四肢猶有無數裂縫,而且尚未「開臉」,相較於當年那個出現在老宅的瓷人少年,無非是還差了許多道工序而已,手法其實是更加嫻熟了。

  崔東山轉頭望去,伸出手去,輕輕撫摸瓷人的小腦袋,微笑道:「對不對啊,高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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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0 00:48:25
第七卷 龍抬頭 第五百一十五章 琢磨

  陳平安走出驚蟄府,手持與竹林相得益彰的翠綠行山杖,孤身一人,行到竹林頭。

  猶豫了一下,祭出那符籙小舟,御風去往玉瑩崖,其實在春露圃期間,暫借符舟之外,府邸侍女笑言符舟往來府邸、老槐街的一切神仙錢開銷,驚蟄府上都有一袋子神仙錢備好了的,只不過陳平安從來沒有打開。入鄉隨俗,循規蹈矩是一事,自己也有自己的規矩,只要兩者不對立,悠然其中,那麼規矩牢籠,就成了可以幫人瀏覽大好山河的符舟。

  當陳平安駕馭道家符籙一脈太真宮打造的符舟,來到玉瑩崖,結果看到那柳質清脫了靴子,卷起袖管褲管,站在清潭下邊的溪澗當中,正在彎腰撿取鵝卵石,見著了一顆順眼的,就頭也不抬,精準拋入崖畔清潭中。在陳平安落地將寶舟收為符籙放入袖中後,柳質清依舊沒有抬頭,一路往下游赤腳走去,語氣不善道:「閉嘴,不想聽你講話。」

  多半是這位金烏宮小師叔祖,既不相信那個財迷會將幾百顆鵝卵石放回清潭,至於更大的原因,還是柳質清對於起念之事,有些苛求,務求盡善盡美,他原本是應該早已御劍返回金烏宮,可是到了半路,總覺得清潭裡邊空落落的,他就心煩意亂,乾脆就返回玉瑩崖,已經在老槐街店鋪與那姓陳的道別,又不好硬著那財迷趕緊放回鵝卵石,柳質清只好自己動手,能多撿一顆鵝卵石就是一顆。

  陳平安也脫了靴子,走入溪澗當中,剛撿起一顆瑩瑩可愛的鵝卵石,想要幫著丟入清潭。

  不曾想柳質清出聲道:「那顆不行,顔色太艶了。」

  陳平安依舊丟向崖下清潭,結果被柳質清一袖子揮去,將那顆鵝卵石打入溪澗,柳質清怒道:「姓陳的!」

  「行行行,好心當作驢肝肺,接下來咱倆各忙各的。」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那顆鵝卵石取回手中,雙手一搓,擦乾淨水漬,呵了口氣,笑眯眯收入咫尺物當中,「都是真金白銀啊。壓手,真是壓手。」

  玉瑩崖下那口清潭,泉水來源,是山根水脈交匯處,得天獨厚,靈氣盎然,清潭水底石子,品相最佳,受靈氣清泉浸染不知幾個千百年,溪澗之中的石子,略遜一籌,不過拿來雕琢印章,或是類似羊脂美玉的手把件,稍作修飾,隨手摩挲,作為達官顯貴的文房清供,還是一等一的好,書房有此物「壓勝」,又很養眼,延年益壽興許做不到,但是足可讓人心曠神怡幾分。

  柳質清挑挑揀揀,十分細緻,丟了幾十顆溪澗石子進入清潭。

  感覺比挑媳婦選道侶還要用心。

  陳平安跟在柳質清身後一路撿漏,多是柳質清拿起端詳片刻又放下的,於是又有四五十顆鵝卵石進賬,陳平安已經想好了,老槐街那邊的一家專門販賣文房用品的老字號鋪子,掌櫃老師傅就算了,請不起,而且對方也未必瞧得上眼這些鵝卵石,陳平安只需要找一兩位店裡夥計學徒,哪怕只有老掌櫃一半的功底,對付這些鵝卵石也綽綽有餘,讓他們幫著雕琢一番,或素印章或手把件或小硯臺,到時候往自己蚍蜉鋪子一放,說是玉瑩崖老坑出産,再隨便講個金烏宮柳劍仙觀石悟劍的唬人故事,價格水漲船高了。

  至於從清潭水底撈取的那些鵝卵石,還是要老老實實全部放回去的,買賣想要做得長久,精明二字,永遠在誠信之後。畢竟在春露圃,得了一座鋪子的自己,已經不算真正的包袱齋了。至於春露圃祖師堂為何要送一座鋪子,很簡單,渡船鐵艟府那個長相辟邪的老嬤嬤早已一語道破天機,《春露冬在》小本子,的確是要寫上幾筆「陳劍仙」的,但是宋蘭樵提及此事的時候,明言春露圃執筆人,在陳平安離開春露圃之前,到時候會將刊印新版《春露冬在》集關於他的那些篇幅內容,先交予他先過目,哪些可以寫哪些不可以寫,其實春露圃早就胸有成竹,做了這麼多年的山上買賣,對於仙家忌諱,十分清楚。

  對於這些生財有道的生意經,陳平安樂在其中,半點不覺得厭煩,當時與宋蘭樵聊得格外起勁,畢竟以後落魄山也可以拿來現學現用。

  柳質清上了岸,往玉瑩崖走去,看到那個傢伙還沒有上岸的意思,看樣子是打算再將溪澗搜刮一遍,免得有所遺漏。

  柳質清氣笑道:「好人兄,你掉錢眼裡了吧?」

  陳平安彎腰撿起一顆質地細膩如墨玉的鵝卵石,輕輕翻轉,瞧瞧有無討喜的天然紋路,笑道:「小時候窮怕了,麼得法子。」

  柳質清之所以沒有御劍離開春露圃,自然是想要親眼看著那傢伙將數百顆清潭石子物歸原處,才能放心。

  但是柳質清現在都懷疑這傢伙會不會在自己離開後,立馬就重新收起來,總覺得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那個姓陳的,真做得出來。

  陳平安將那好似墨玉的石子收入咫尺物,視線游移不定,地上撿錢,總比從別人兜裡掙錢放入自己錢袋,容易太多了。這要都不彎個腰伸個手,陳平安害怕遭雷劈。

  因為陳平安的緣故,柳質清走回玉瑩崖畔,花費了足足半個時辰。

  兩人到了茅草亭子那邊,陳平安站著不動,柳質清就那麼盯著他。

  陳平安一拍腦袋,嚷著句瞧我這記性,一揮袖子,數百顆鵝卵石如雨落清潭,柳質清聚精會神盯著那些石子,大致數目差不多,關鍵是十數顆他最喜歡的鵝卵石都一顆沒少,柳質清這才臉色好轉。若是少了一顆,他覺得以後就不用來此飲茶了,財迷不財迷,那是姓陳的自家事,能從自己這邊掙錢,更是他的本事,可若是不守信,則是天壤之別的兩種事。玉瑩崖進了這種人手裡,柳質清就當玉瑩崖已經毀了,不會再有半點留戀。

  陳平安拍了拍袖子,說道:「你有沒有想過,溪澗撿取石子,也是修心?你的脾氣,我大致清楚了,喜歡追求圓滿無瑕,這種心境和性情,可能煉劍是好事,可放在修心一途上,以金烏宮人心洗劍,你多半會很糟心的,所以我現在其實有些後悔,與你說那些脈絡事了。」

  柳質清搖頭道:「越是如此麻煩,越能夠說明一旦洗劍成功,收穫會比我想像中更大。」

  陳平安笑道:「就是隨便找個由頭,給你提個醒。」

  柳質清猶豫了一下,落座,開始手指畫符,只是這一次動作緩慢,並且並不刻意掩飾自己的靈氣漣漪,很快就又有兩條鮮紅火蛟盤旋,抬起問道:「學會了嗎?」

  陳平安搖頭道:「手法記住了,靈氣運轉的軌跡我也大致看得清楚,不過我如今做不到。」

  柳質清皺眉道:「你要是肯將做生意的心思,挪出一半花在修行上,會是這麼個慘淡光景?」

  陳平安苦笑道:「柳質清,你少在這裡坐著說話不腰疼,我是一個長生橋斷過的人,能夠有今天的光景,已經很不慘淡了。」

  先前三次切磋,柳質清品行如何,陳平安心裡有數。

  最早約好了柳質清這位金丹境瓶頸劍修,只出五分力。他則只是出拳。

  陳平安畫了一個方圓十丈的圈,便以老龍城時候的修為應對柳質清的飛劍。

  柳質清第一次駕馭飛劍,因為小覷了陳平安的體魄堅韌程度,又不太適應對方這種以傷換傷、一拳撂倒絕不遞出兩拳的手法,所以那口本命名為「瀑布」的飛劍,由於說好了只是分勝負不分生死,所以柳質清那口飛劍第一次現身,雖然快若一條天上瀑布迅猛傾瀉人間,仍然只是刺向了他的心口往上一寸,結果給那人任由飛劍穿透肩頭,瞬間就來到了柳質清身前,速度極快的飛劍又一次旋轉而回,刺中了那人的腳踝,柳質清剛挪出幾丈外,就被那人如影隨形,一拳打出圈子之外,所幸對方也是出拳之後、擊中之前刻意留力了,可柳質清仍是摔在地上,倒滑出去數丈,滿身塵土。

  柳質清只是有些狼狽而已,飄然起身後,看著那個肩頭和腳踝的的確確被飛劍穿透的傢伙,問道:「不疼?」

  劍修飛劍的難纏,除了快之外,一旦穿透對方身軀、氣府,最難纏的是極難快速癒合,而且會擁有一種類似「大道衝突」的可怕效果,世間其餘攻伐法寶也可以做到傷害持久,甚至後患無窮,但是都不如劍氣遺留這麼難纏,急促卻凶狠,如瞬間洪水決堤,就像人身小天地當中闖入一條過江龍,翻江倒海,極大影響氣府靈氣的運轉,而修士廝殺搏命,往往一個靈氣絮亂,就會致命,況且一般的練氣士淬煉體魄,終究不如兵家修士和純粹武夫,一個驟然吃痛,難免影響心境。

  一劍猶然如此,多中劍修幾劍又當如何?

  當時那人笑道:「不妨礙出拳。」

  後來第二場切磋,柳質清就開始小心雙方距離。

  要知道,劍修,尤其是地仙劍修,遠攻近戰都很擅長。

  陳平安開始以初到骸骨灘的修為對敵,以此躲避那一口神出鬼沒的柳質清本命飛劍。

  那一場結束後,兩人各自盤腿坐在圓圈外,陳平安渾身細小傷口無數,柳質清也是一身塵土。

  那會兒陳平安忍不住開口詢問道:「我曾經領教過一位金丹老劍修的飛劍,為何你才出了七分氣力,就如此之快?」

  柳質清當時心情不佳,「就只是七分,信不信由你。」

  第三天,柳質清看著好似半點事情沒有的那個傢伙,「不是裝的?今天劍出九分,你我雖然說好了不分生死,但是……」

  不等柳質清說完,那人就笑道:「只管出劍。」

  陳平安以扛下雲海天劫後的修為,只是不去用一些壓箱底的拳招而已,再次迎敵。

  最後柳質清站在圈外,不得不以手揉著紅腫臉頰,以靈氣緩緩散淤。

  陳平安站在圈子那條線上,笑容燦爛,身上多了幾個鮮血淋漓的窟窿,而已,反正不是致命傷,只需修養一段時日而已。

  柳質清不得不再次詢問同樣的問題,「真不疼?」

  陳平安當時眨了眨眼睛,「你猜?」

  三場切磋之後。

  便是朋友了。

  陳平安和柳質清心知肚明,只不過誰都不願意掛在嘴邊罷了。

  不然就柳質清的清高,豈會願意去給陳平安的老槐街蚍蜉鋪子捧場,還要硬著頭皮、拗著性子拽著一副白骨走在街上?

  這會兒,玉瑩崖下重現水底瑩瑩生輝的景象,失而復得,尤為動人,柳質清心情不錯。

  至於陳平安長生橋被打斷一事。

  柳質清雖然心中震驚,不知到底是如何重建的長生橋,他卻不會多問。

  柳質清驅散案几上那兩條符字彙聚而成的纖細火蛟,問道:「傷勢如何?」

  陳平安笑道:「沒事,這段時日在老槐街那邊養傷掙錢兩不誤。」

  柳質清又問道:「你先前說你拳法根本的那部拳譜,來自我們北俱蘆洲的東南一帶,線索與蚍蜉搬石入水有關,可有收穫?」

  陳平安搖搖頭,「先前為了掙錢省心省力,放出話鋪子那邊絕不打折,導致我少去許多攀談機會,有些可惜。」

  柳質清點點頭,「活該。」

  陳平安無奈一笑。

  除了那部撼山拳譜的來歷之外,其實還有一事。

  就是打醮山當年那艘跨洲渡船覆滅於寶瓶洲中部的慘劇,但是不用陳平安如何詢問,因為問不出什麼,這座仙家已經封山多年。先前渡船上被小水怪買來的那一摞山水邸報,關於打醮山的消息,也有幾個,多是不痛不癢的散亂傳言。而且陳平安是一個外鄉人,突兀詢問打醮山事宜內幕,會有人算不如天算的一些個意外,陳平安自然慎之又慎。

  所以陳平安已經打算去往北俱蘆洲中部,要走一走那條橫貫一洲東西的入海大瀆。

  需要小心避開的,自然是大源王朝的崇玄署雲霄宮。

  那個楊凝性,拋開以芥子惡念化身的「書生」不說,其實是一位很有氣象的修道之人。

  但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北俱蘆洲的口碑,毀譽參半,而且行事極為剛烈霸道,這就是天大的麻煩。

  所以那趟路途遙遠的大瀆之行,勘驗各國山水、神祇祠廟、仙家勢力,陳平安需要小心再小心。

  不管如何,撇開陸沉的算計不說,既然是自家青衣小童將來證道機緣所在,陳平安又與崔東山和魏檗都反復推演過此事,他們都認為事已至此,可以一做。所以陳平安自然會盡心盡力去辦此事。

  陳平安記起一事,一拍養劍葫,飛出初一十五。

  柳質清瞥了一眼,沒好氣道:「暴殄天物。」

  他其實早已看出那只朱紅酒壺是一隻養劍葫,半看氣象半猜測。

  至於這兩把看不出品相到底有多高的飛劍,落在陳平安手中,暴殄天物這個說法,半點不冤枉這位「好人兄」。

  柳質清緩緩道:「這兩口飛劍的速度,若是劍修真正煉化了,會很快,可惜你不是先天劍胚,它們並非你的本命物。我不知道你所謂的那位金丹老劍修殺力如何,且不說他那把本命飛劍的古怪天賦,至少他的飛劍速度,真是夠慢的。你要是覺得北俱蘆洲的劍修,我柳質清只是個例外,飛劍都是如此龜速,那你接下來肯定會有大苦頭。地仙劍修與人誓死搏殺之際,可不止劍出十分,使出一些不惜損耗本元的神通術法之後,十二分都有可能。」

  陳平安伸出手掌,一雪白一幽綠兩把袖珍飛劍,輕輕懸停在手心,望向本名小酆都的那把初一,「最早的時候,我是想要煉化這把,作為五行之外的本命物,僥倖成功了,不敢說與劍修本命飛劍那麼好,可是比起現在這般境地,自然更强。因為贈送之人,我沒有任何懷疑,只是這把飛劍,不太樂意,只願意跟隨我,在養劍葫裡邊待著,我不好强求,何況强求也不得。」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飛劍十五,「這把,我很喜歡,與我做買賣的人,我也不是信不過,照理說也可以毫不懷疑,可我就是怕,怕萬一。所以一直覺得挺對不住它。」

  柳質清沉聲道:「煉化這類劍仙遺留飛劍,品秩越高,風險越大。我只說一件事,你有適宜它們棲息、溫養、成長的關鍵竅穴嗎?此事不成,萬事不成。這跟你掙了多少神仙錢,擁有多少天材地寶都沒關係。世間為何劍修最金貴,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有,還是三處。」

  柳質清突然說道:「姓陳的,你教我幾句駡人的言語!」

  陳平安擺擺手,「我這人,拳頭還算有點斤兩,卻最不會損人駡人了。」

  柳質清站起身,「沒得聊,走了。」

  陳平安也跟著站起身,收斂笑意,問道:「柳質清,你返回金烏宮洗劍之前,我還要最後問你一件事。」

  柳質清問道:「但說無妨。」

  陳平安緩緩道:「你憑什麼要一座金烏宮,事事合你心意?」

  柳質清沉默不語。

  陳平安說道:「洗劍之前,還是先想清楚為好。」

  柳質清笑了笑,「簡單,我只要洗劍成功,金烏宮就可以多出一位元嬰劍修,之前受我洗劍之苦,來年就可以得元嬰庇護之福。」

  陳平安撇撇嘴,「劍修行事,真是爽快。」

  柳質清微笑道:「不然學你,在鋪子門口曬太陽,來溪澗裡摸石頭?」

  陳平安擺擺手,「滾吧滾吧,看你就煩,一想到你有可能成為元嬰劍修,就更煩。以後再有切磋,還怎麼讓你柳劍仙吃土。」

  柳質清嗤笑道:「你會煩?玉瑩崖水中鵝卵石,原本幾百兩銀子的石子,你不能賣出一兩顆雪花錢的天價?我估摸著你都已經想好了吧,那四十九顆鵝卵石先不著急賣,壓一壓,待價而沽,最好是等我躋身了元嬰境,再出手?」

  陳平安哈哈笑道:「你不學我做買賣,真是可惜了,可造之材,可造之材。」

  柳質清就要御劍遠遊,陳平安突然說道:「給你個不收錢的小建議,到了金烏宮,別著急洗劍,可以先當個……賬房先生,將祖師堂譜牒拓印一份放在手邊,然後在自己山峰那邊默默看著金烏宮一年半載,遠觀所有修士的一言一行,誰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情,都記下,與他們的最早出身、當下境界做個對比。多思量一番,為何會說此話、行此事。你看得越久越多,捋清楚了條條人心脈絡,如那神人掌觀山河於手心,將來你出手洗劍,應該會更加得心應手。」

  柳質清點點頭,「可行。」

  陳平安揮手作別,「預祝柳劍仙洗出一把好劍。」

  柳質清問道:「你人走了,老槐街那座鋪子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托付宋蘭樵某位弟子或是照夜草堂某位修士即可,九一分成,我在鋪子裡邊留下了幾件法寶的,有成雙成對的兩盞大小金冠,還有蒼筠湖某位湖君的一張龍椅,反正價格都是定死了的,到時候返回鋪子,清點貨物,就知道該掙多少神仙錢。若是我不在鋪子的時候,不小心遺失或是遭了盜竊,想必春露圃都會原價補償,總之我不愁,旱澇保收。」

  至於姹紫法袍等物,陳平安不會賣。

  這類仙家物件,比較特殊,無比稀罕,類似兵家甲丸,往往溢價極多,依舊有價無市,以後落魄山在內的那些個山頭,人多了之後,只會嫌少。

  柳質清突然面有猶豫。

  陳平安說道:「相中了哪一件?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我至多破例給你打個……八折,不能再低了。」

  柳質清笑道:「那麼多套骸骨灘壁畫城的硬黃本神女圖,你在鋪子那邊賣兩顆小暑錢,好像還有不少積壓,你送我一套如何?談錢傷感情,什麼八折不八折的,我不買,送我就行。」

  陳平安瞥了眼老槐街方向,「老遠了。」

  柳質清嗤笑道:「我可以去蚍蜉鋪子自取,回頭你自己記得換鎖。」

  陳平安哀嘆一聲,取出一套留在咫尺物當中的廊填本神女圖,連同木匣一起拋給柳質清。

  柳質清收入袖中,心滿意足。

  美人美景,好酒好茶,他柳質清還是喜歡的。他在金烏宮那座熔鑄峰上的數位婢女,姿色就都很出彩,只不過用來養眼而已。再者,若是熔鑄峰不收下她們,就憑她們的姿色和平庸資質,落入了那位師侄的宮主夫人手中,無非就是某天雷雲濺起些許雷電漣漪而已。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我有兩套龐山嶺最得意之作,比起這些已經足夠精良的廊填本,依舊有著雲泥之別。」

  柳質清搖頭道:「你自己留著吧,君子不奪人所好。」

  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拈了拈。

  柳質清怒道:「沒錢!」

  陳平安收起手,笑道:「那兩套神女圖,不能送你。不過以後等我回到了披麻宗,可以與龐老先生聊聊,看能否再請老先生動筆。成了,我寄往金烏宮熔鑄峰,不成,你就當沒這回事。」

  柳質清御劍遠離玉瑩崖。

  陳平安也祭出符籙小舟,返回竹海。

  一晚上,走樁的走樁,修行的修行,這才是真正的一心兩用,兩不耽誤。

  在深夜時分,陳平安摘了養劍葫放在桌上,從竹箱取出那把劍仙,又從飛劍十五當中取出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劍出鞘,一劍斬下,將一塊長條磨劍石一劈為二,初一和十五懸停在一旁,躍躍欲試,陳平安持劍的整條骼膊都開始發麻,暫時失去了知覺,仍是趕緊提起那把劍仙,瞪大眼睛,仔細凝視著劍鋒,並無任何細微的瑕疵缺口,這才鬆了口氣。

  陳平安盤腿而坐,開始小煉兩塊斬龍台,打算收入兩座竅穴當中,讓初一和十五離開養劍葫後,以此磨礪劍鋒,一點一點吃掉兩座分開的斬龍台。

  這塊斬龍台,是劍靈姐姐在老龍城現身後,贈送三塊磨劍石當中最大的一塊。

  一直不捨得給初一十五吃掉。

  現在既然真正走上修行路了,尤其是下定決心,要將初一十五同時煉化為與自己生死與共的本命物,就無需任何猶豫了。

  通過與柳質清這位金丹瓶頸劍修的切磋,陳平安覺得自己壓箱底的手段,還是差了點,不夠,遠遠不夠。

  技多不壓身。

  連那符籙手段,也可以拿來當一層障眼法。

  穿了法袍,袖中藏一大摞尋常符籙,假扮以量取勝的符籙修士。

  近身之後就是一位純粹武夫。

  廝殺之間,審時度勢,找機會再變為劍修,兩把速度得到極大提升的本命物飛劍,讓對方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最後才是那把劍仙。

  陳平安在清晨時分,去了趟老槐街,卻沒有開門做生意,而是去了那家專門售賣文房清供的老字號鋪子,找機會與一位學徒套近乎,大致談妥了那筆買賣意向,那位年輕學徒覺得問題不大,但是他只堅持一件事情,那四十五顆出自玉瑩崖的鵝卵石,由他雕琢成各色雅致物件,可以,三天之內,十顆雪花錢,但是不能夠在蚍蜉鋪子售賣。陳平安答應下來,然後兩人約好鋪子打烊後,回頭再在蚍蜉鋪子那邊細聊。

  陳平安隨後去了趟路途較遠的照夜草堂,見了那位春露圃兩大財神爺之一的唐仙師,此人也是春露圃一位傳奇修士,早年資質不算出衆,並未躋身祖師堂三脈嫡傳弟子,最後擅長做生意,靠著豐厚的分成收入,一次次破境,最終躋身了金丹境,並且無人小覷,畢竟春露圃的修士歷來重視商貿。

  唐青青自然在場。

  不過鐵艟府魏白與那位老嬤嬤,已經返回大觀王朝。

  唐青青親自煮茶,對坐閒聊之中,那位唐仙師得知年輕劍仙打算當一個甩手掌櫃,便主動請求派遣一位伶俐修士,去蚍蜉鋪子幫忙。

  陳平安說九一分成,唐仙師笑著說沒有這樣的好事,一成分紅,太多了,不過就是個蹲著店鋪每天收錢的簡單活計,不如將酬金定死,一年下來,照夜草堂派去鋪子的修士,收取三十顆雪花錢就足夠。只不過陳平安覺得還是按照九一分成比較合理,那位唐仙師也就答應下來,反而細緻詢問,若是在老槐街那邊不傷回頭客和鋪子口碑的前提下,靠口才和本事賣出了溢價,該怎麼算,陳平安說就將溢價部分,對半分賬。唐仙師笑著點頭,然後試探性詢問那位年輕劍仙,能否允許照夜草堂這邊派出的夥計,在來日入駐蚍蜉店鋪後,將既有標價抬高一兩成,也好讓客人們砍價,但是砍價底線,當然不會低於如今年輕劍仙的標價,陳平安笑著說如此最好,自己做買賣還是眼窩子淺,果然交予照夜草堂打理,是最好的選擇。

  喝過了茶水,聊完了正事,說了一些你說我好我說你更好的客氣話,陳平安告辭離去。

  唐青青與她爹站在大門外,她疑惑道:「爹,渡船上邊的事,我可是與你一五一十說清楚了的,如今咱們春露圃又那麼重視他,還是一位能夠讓柳劍仙離開玉瑩崖,親自跑去驚蟄府邀請喝茶的高人,今兒人家找上門來,喝咱們家的茶水,多大的面子啊,爹為何還要如此斤斤計較?真要與他交好,咱們家又不缺神仙錢,直接全盤買下鋪子存貨不就成了,他賺了大錢,咱們稍微虧一點,又不是賠本買賣,不是更好?」

  男人搖頭道:「天底下沒有這麼做買賣的,這位年輕劍仙要是明擺著上門要錢,爹不但會給,還會給一大筆,眉頭都不皺一下,就當是破財消災了。但既然他是來與咱們照夜草堂做買賣的,那就需要各自按照規矩來,如此才能真正長久,不會將好事變成壞事。」

  男人看自己女兒還沒有完全想明白,他笑道:「除了那種驟然富貴的情況不去說它,世間所有長久買賣,各式各樣的生意人,各種各樣的生財之道,有一點是相通的。」

  男人從袖中取出一顆山下王朝最普通的銅錢,已經珍藏多年,男人將它攤放在手心,「對此物,得尊重。」

  陳平安隨後又去拜訪了一位老嫗,是金丹船主宋蘭樵的恩師,老嫗同樣是金丹修士,不過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一席之地,宋蘭樵卻無此待遇,簡單而言,就是春露圃祖師堂議事,老嫗與老祖談陵在內八人是有椅子可坐的,唐青青父親也有一把椅子,只是位置最靠後,而宋蘭樵就只能站著。

  老嫗見到了年輕劍仙,笑逐顔開,拉著陳平安客套寒暄了足足大半個時辰,陳平安始終不急不躁,直到老嫗自己開口,說不耽誤陳劍仙修行了,陳平安這才起身告辭。

  登門拜訪老嫗的禮物,是一件沒有放到蚍蜉店鋪的靈器,不俗氣,卻不算太值錢,但是十分討喜。

  老嫗想要回禮一份,被陳平安婉拒了,說前輩若是如此,下次便不敢兩手空空登門了,老嫗開懷大笑,這才作罷。

  等到陳平安返回老槐街,剛過晌午,便開了鋪子大門,依舊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

  生意有些冷清啊。

  來來往往,瞧著熱鬧,一個時辰才做成了一樁買賣,入帳六顆雪花錢,有位年輕女修買走了那頭月宮種的一件閨房之物,她往櫃檯丟下神仙錢後,出門的時候,腳步匆匆。

  害得陳平安都沒好意思說下次再來。

  陳平安有些後悔沒把柳質清再拉來當個夥計。

  柳大劍仙好意思白要一套廊填本神女圖,他怎麼就不好意思讓他來幫著鋪子招徠生意了?

  這是幫你柳質清修心好不好。

  黃昏來臨,那位老字號店鋪的學徒快步走來,陳平安掛上打烊的木牌,從一個包裹當中取出那四十九顆鵝卵石,堆滿了櫃檯。

  那年輕人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問道:「真是玉瑩崖之物?」

  陳平安笑道:「放心,不是什麼燙手東西,至於到底怎麼來的,你別管。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在老槐街有一座不長腳鋪子的人,又有這麼多貴重之物擱在裡邊,你覺得我會為了這點神仙錢,去試一試看柳大劍仙的飛劍快不快?」

  年輕人鬆了口氣。

  他抓起一顆鵝卵石,掂量了一下,然後仔細打量一番,笑道:「不愧是玉瑩崖靈泉裡邊的石頭,石質瑩澈異常,而且溫潤,沒有那股子山中玉石很難褪乾淨的火氣,確實都是好東西,放在山下匠人眼中,恐怕就要來一句美石不雕了。掌櫃的,這筆買賣我做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與師父學成了一身本事,只是山上的好物件難尋,咱們鋪子眼光又高,師父不願糟踐了好東西,所以喜歡自己動手,只是讓我們一旁觀摩,我們這些徒弟也沒轍,剛好拿來練練手……」

  說到這裡,年輕人有些尷尬。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實話再難聽,也是實話。只是希望你練手可以,還是要多花些心思,畢竟玉瑩崖老坑石頭就只有這麼多了,你刻壞了一顆就少一顆。」

  年輕人雙指並攏,手腕一擰,臉上滿是自信神色,向那位年輕掌櫃拍胸脯保證道:「這可是我出道以來的前幾刀,不會馬虎的。」

  陳平安趴在櫃檯上,笑道:「那我就將第一顆鵝卵石送你,算是恭賀許小師傅頭回出刀。」

  年輕人有些靦腆,「這不太好。」

  陳平安指了指那對鵝卵石,笑道:「隨便挑一顆,但是必須答應我,第一顆鵝卵石雕刻之後,歸你,其餘的,隨後下刀,也要上心。」

  年輕人漲紅了臉,「掌櫃的,只管放心!保證顆顆都是我的十分氣力,十成功力!說不定還有一兩刀神來之筆,總之絕不讓掌櫃的蚍蜉鋪子所托非人。」

  陳平安笑著點頭。

  刻石如燒瓷拉坯。

  一樣講究熟能生巧,萬事開頭難。

  第一顆屬於年輕人自己的鵝卵石,他只要卯足勁真正用心了,那麼隨後鵝卵石的下刀,就會有一種水到渠成的意思,哪怕稍稍分心一二,相較於先前的純粹買賣而下刀,總體而言,所有石頭的整體品相,依舊會更好,蚍蜉鋪子自然可以賣價更高,輕鬆就找補回來一顆玉瑩崖鵝卵石的損失,不出意外,蚍蜉鋪子掙得只會更多。

  世事從來不簡單,就看願不願意琢磨了。

  至於會不會因為來蚍蜉鋪子這邊接私活,而壞了年輕夥計在師父那邊的前程。

  春露圃多的是會打算盤的聰明人。

  陳平安讓年輕學徒將那些鵝卵石連同包裹一起帶走,每雕琢成一件文房清供後,只需要自己或是讓朋友送來蚍蜉鋪子就行,就說自己是老掌櫃的朋友,到時候新掌櫃不會有任何為難。或是雕一件來鋪子取走一件,年輕人一番權衡利弊之後,覺得後者更加安穩,便讓這位好說話的年輕掌櫃放心,若是丟了某顆鵝卵石,他便自己掏腰包賠償一顆雪花錢。

  不曾想那位年輕掌櫃又說,真丟了又賠不起,無妨,只要手藝在,蚍蜉鋪子這邊都好商量。

  年輕人笑著離去。

  陳平安站在店鋪門口,目送那人離去。

  依稀看到了一位草鞋少年取信送信的影子。

  隨後一天,掛了足足兩天打烊牌子的蚍蜉鋪子,開門之後,竟然換了一位新掌櫃,眼力好的,知道此人來自唐仙師的照夜草堂,笑臉殷勤,迎來送往,滴水不漏,而且鋪子裡邊的貨物,總算可以還價了。

  這天,依舊一襲普通青衫的陳平安背起竹箱,帶起斗笠,手持行山杖,與那兩位宅邸侍女說是今天就要離開春露圃。

  那位金丹修士嫡傳弟子的年輕女修,說談老祖已經捎話給宅邸這邊,符舟贈予陳劍仙了,無須客氣。

  陳平安道謝之後,也就真不客氣了。

  祭出符籙飛舟,去了一趟老槐街,街盡頭就是那棵蔭覆數畝地的老槐樹。

  年輕青衫客站在槐樹底下,仰頭望去,站了許久。

  許多過往之人事,可想可念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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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0 00:48:51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一十六章 山水迢迢

  一襲青衫走過了蘭房國,一路北遊。

  蘭房國盛産名貴蘭花,一國如狂不惜金,家底厚薄,幾乎只看天價蘭花有幾株。

  除此之外,再無特殊,但是會有一些習俗,讓人記憶深刻,例如婦人喜歡往江中投擲金錢卜問吉凶,國內百姓,無論富貴貧賤,皆喜好放生一事,風靡朝野,只是上游虔誠放生,下游捕魚捉龜的場景,多有發生。更有那拉船縴夫,無論青壯婦人,皆裸露上身,任由日頭曝曬背脊,勒痕如旱田溝壑。還有各地遇上那旱澇,都喜歡扎紙龍王遊街,卻不是向龍王爺祈雨或是避雨,而是不斷鞭打紙龍王,直至稀碎。

  蘭房國以北是青祠國,君主公卿崇尚道家,道觀如雲,大肆打壓佛門,偶見寺廟,也香火冷落。

  再往北,就是大篆王朝的南方藩屬金扉國,尚武之分極其濃烈,市井鬥毆幾乎處處可見,而且往往見血,多有富貴門戶的年少恃强者,嗜好張弓橫刀,成群結隊,策馬遠遊,臂鷹攜妓狩獵四方,旁若無人。金扉國君主自身便是沙場行伍出身,屬￿篡位登基坐上的龍椅,崇武抑文,廟堂之上,經常會有文臣高官鼻青臉腫地退朝回家養傷。

  在別處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金扉國百姓眼中,亦是習以為常,什麼大學士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什麼禮部尚書滿嘴聖賢道理講不過大將軍的鉢大拳頭,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

  這一路,在山崖棧道遇細雨,雨幕如簾,雨聲淅瀝如微風鈴聲。

  有山野樵夫,在深山偶遇一株蘭花,手舞足蹈,貌似癲狂。

  深夜蟲鳴啾啾,月色如水洗青衫,山中篝火旁,火光搖曳。

  即將進入梅雨時節了。

  這天陳平安在一座金扉國郡城外的山野緩行,此處虎患成災,所以金扉國任俠意氣的權貴子弟,經常來此狩獵,陳平安一路上已經見過好幾撥佩刀負弓的游獵之人,來往呼嘯成風,而且大多年紀不大,多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年輕女子,英姿颯爽,弓馬熟諳,年紀大一些的隨行扈從,一看就是沙場悍卒出身。

  陳平安前幾天剛剛親眼見到一夥金扉國京城子弟,在一座山神廟聚衆豪飲,在祠廟牆壁上胡亂留下「墨寶」,其中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直接扛起了那尊彩繪木雕神像,走出祠廟大門,將神像摔出,嚷著要與山神比一比膂力。祠廟遠處躲清靜的山神老爺和土地公,相對無言,唉聲嘆氣。

  黃昏中,陳平安沒有走入郡城,而是遠離官道,翻山越嶺,大致沿著一條山野小路蜿蜒前行,偶爾能看到一些人影,多身形矯健,一襲青衫在山林中如一縷青煙拂過,入夜後,小徑上的行人依舊沒有舉燭,深夜時分,陳平安驟然而停,站在一棵參天大樹上,舉目遠眺,一座四面皆懸崖峭壁的巨大孤峰之巔,燈火通明,屋舍密集,唯有陳平安腳下這座高山與之牽連的一座鐵索木板橋,可以去往那座山頂「小鎮」,夜間山風拂過,整座橋都會微微晃蕩。

  瞧著像是一座聲勢不小的江湖門派,因為附近靈氣淡薄,比起銀屏國槐黃國邊境線略好而已,不是一處適宜練氣士修行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坐在樹枝上,嚼著一塊乾餅,養劍葫內已經裝上了十數斤蘭房國酒水,一路喝酒次數不多,剩下頗多。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哪怕是小煉,那兩塊斬龍台依舊進展緩慢,一路行來,依舊沒能完整煉化。

  不知不覺,對面山頂那邊燈火漸熄,最終唯有星星點點的亮光。

  天亮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往自己身上張貼了一張鬼斧宮杜俞那邊學來的馱碑符,繼續修行。

  北遊之路,走走停停,隨心所欲,只需要在入秋之前趕到北俱蘆洲東部的綠鶯國即可,綠鶯國是那條大瀆入海口。北俱蘆洲中部地勢,中央高聳,東西兩向不斷傾斜向海面,北方更高,整個北俱蘆洲,從骸骨灘往北,大致地理形勢,依次升高如臺階,大瀆源頭在北方,有十數條水勢巨大的江河匯入大瀆河床當中,造就了一條大瀆擁有兩大入海口的罕見奇觀。

  陳平安徹底小煉兩塊斬龍台後,化虛擱放在兩處曾經各有「一縷極小劍氣」盤桓的竅穴當中,飛劍初一十五分別入駐其中。

  每次飛劍撞擊斬龍台、磨礪劍鋒引發的火星四濺,陳平安都心如刀割,這也是這一路走不快的根本緣由,陳平安的小煉速度,堪堪與初一十五「進食」斬龍台的速度持平。等到它們吃光斬龍台之後,才是鋪墊,接下來將初一十五煉化為本命物,才是關鍵,過程注定凶險且難熬。

  但是這種彷彿重返落魄山竹樓給人餵拳的感覺,陳平安反而覺得格外踏實。

  橋上,響起一輛輛糞車的軲轆聲,橋這邊的高山之中開闢出大片的菜圃。隨後是一群去遠處山澗挑水之人,有稚童折柳尾隨,蹦蹦跳跳,手中晃蕩著一個做樣子的小水桶。山頂小鎮之中,隨即響起武人練習拳樁刀槍的呼喝聲。

  在山上居住,又不是辟谷的修道之人,到底是有些麻煩的。先前那些在後半夜陸陸續續返回山上小鎮的身影,也大多人人包裹,期間還有人牽著馱著重物的騾馬,過橋返家。

  陳平安打算再在這邊留兩天,爭取一鼓作氣以那脫胎於碧游宮祈雨碑文的仙訣,徹底小煉兩塊斬龍台,隨後再動身趕路。

  包括這金扉國在內的春露圃以北的十數國,以大篆王朝為首,武運鼎盛,江湖武夫橫行,到了動輒數百武夫聯手圍攻山上仙門的誇張地步。

  廣袤版圖上,只有一位元嬰坐鎮的金鱗宮,能夠勉强不遭災厄,只是門中弟子下山歷練,依舊需要小心翼翼。

  陳平安一開始在春露圃聽說此事,也覺得匪夷所思,只是當他聽說北俱蘆洲的四位十境武夫,其中一人就在大篆王朝之後,便有些明白了。

  北俱蘆洲如今擁有四位止境武夫,最年老一位,本是德高望重的山下强者,與數位山上劍仙都是至交好友,不知為何在數年前走火入魔,被數位上五境修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其合力拘押起來,畢竟不能放開手腳廝殺,免得不小心傷了老武夫的性命,那老武夫因此還重傷了一位玉璞境道門神仙,暫時被關在天君府,等待天君謝實從寶瓶洲返回後頒布法旨。

  最年輕一位,剛剛百歲,是北方一座宗字頭仙家的首席供奉,妻子是一位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女子劍仙,其實雙方年齡懸殊,兩人能夠走到一起,也是故事極多。

  然後就是大篆王朝一位孤雲野鶴的世外高人,數十年間神龍見首不見尾,衆說紛紜,有說已死,死於與一位宿敵大劍仙的生死搏殺中,只是大篆王朝遮掩得好,也有說去往了茶花洞天,試圖大逆行事,以靈氣淬煉體魄,如同年少時在海邊打潮打熬體魄,然後再與那位在甲子前剛剛破境的猿啼山大劍仙廝殺一場。

  最新一位,來歷古怪,出手次數寥寥無幾,每次出手,拳下幾乎不會死人,但是拆了兩座山頭的祖師堂,俱是有元嬰劍修坐鎮的仙家府邸,所以北俱蘆洲山水邸報才敢斷言此人,又是一位新崛起的止境武夫,據說此人與獅子峰有些關係,名字應該是個化名,李二。

  大篆王朝還有一位八境武夫,相對容易見到,是位女子大宗師,是一位劍客,如今擔任大篆周氏皇帝的貼身扈從,但是此人前程不被看好,躋身遠遊境就已是强弩之末,此生注定無望山巔境。

  簡而言之,在這裡,江湖武夫嗓門最大,拳頭最硬。

  陳平安如今對於落魄山之外的金身境武夫,實在是有些琢磨不透了。

  當初想要向宋老前輩問劍的青竹劍仙蘇琅,是第一個。

  蒼筠湖龍宮向自己偷襲出拳的,是第二個。

  渡船之上鐵艟府小公子魏白身邊的廖姓扈從,第三個。

  陳平安其實挺想找一位遠遊境武夫切磋一下,可惜渡船上高承分身,應該就是八境武夫,但是那位氣勢極其不俗的老劍客,自己拿劍抹了脖子。頭顱墜地之前,那句「三位披麻宗玉璞境,不配有此斬獲」,其實也算英雄氣概。

  先前在金扉國一處湖面上,陳平安當時租借了一艘小舟在夜中垂釣,遠遠旁觀了一場血腥味十足的廝殺。

  似乎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圍剿,先是一艘停泊在湖心的樓船上發生了內訌,數十人分成兩派,兵器各異,其中十餘位大概能算金扉國頂尖高手的江湖人,約莫是些五六境武夫,雙方打得骼膊頭顱亂飛,隨後出現了七八艘金扉國軍方的樓船戰艦,高懸明燈,湖上光亮如晝,將最早那艘樓船重重圍困,先是十數輪勁弩强弓的密集攢射,等到廝殺雙方武夫撂下十數條屍體,餘下衆人紛紛躲入船艙躲避後,軍方樓船以拍桿重擊那艘樓船,期間有身負傷勢的江湖高手試圖沖出重圍,不願束手待斃,只是剛剛掠出樓船,要麼被弓弩箭雨逼退,要麼被一位身穿蟒服的老宦官當場擊殺,要麼被一位年紀不大的女子劍客以劍氣攔腰斬斷,還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將,站在樓船底層,手持一桿鐵槍,起先沒有出手。

  一些個佯裝負傷墜湖,然後嘗試閉氣潛水遠遁的江湖高手,也難逃一劫,水底應該是早有精怪伺機而動,幾位江湖高手都被逼出水面,然後被那魁梧武將取來一張强弓,一一射殺,無一例外,都被射穿頭顱。

  在金扉國軍方戰船靠近後,陳平安就已駕馭一葉扁舟悄然遠去。

  最後一幕,讓陳平安記憶深刻。

  那女子劍客站在船頭之上,不斷出劍,無論是漂浮水上屍體,還是負傷墜湖之人,都被她一劍戳去,補上一縷淩厲劍氣。

  估計最後湖心樓船就沒能活下幾個。

  能活下來的,極有可能都是朝廷的內應。

  陳平安最後看到有三人走上了那艘戰船頂層,向那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將抱拳行禮。

  陳平安閉上眼睛,繼續小煉斬龍台。

  修行一事,真正涉足之後,就會發現最不值錢又最值錢的,都是光陰歲月。

  至於那樁江湖事,陳平安從頭到尾就沒有出手的念頭。

  這天夜幕中,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舉目望去,橋上出現了一對年輕男女,女子是位底子尚可的純粹武夫,約莫三境,男子相貌儒雅,更像是一位飽腹詩書的儒生,算不得真正的純粹武夫,女子站在搖晃鐵索上緩緩而行,年紀不大卻稍稍顯老的男子擔心不已,到了橋頭,女子輕輕跳下,被男子牽住手。

  兩人沿著山路牽手而行,竊竊私語,什麼都聊。

  剛好是陳平安這個方向。

  陳平安便聽到了一些金扉國廟堂和江湖的內幕。

  原來這些年江湖上很不太平,當今君主篡位登基後,按照金扉國稗官野史的說法,據說這位皇帝老爺坐到龍椅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橫刀在膝,然後命人將那管著皇室九族名冊、玉牒的幾位勛戚喊到大殿上,按照譜牒上邊的記載,一頁頁翻開,從已經自縊身亡的先帝皇后之外,喊出一個名字,大殿之外就要掉一顆腦袋,將前朝餘孽殺了個乾淨,大殿之外,一夜之間血流成河,但是最後仍然有一條漏網之魚,是前朝先帝的幼子,被宮女帶著逃離了皇宮,然後在忠心耿耿的臣子安排護送下,又僥倖離開了京城,從此流亡江湖,杳無音信,至今沒能尋見,所以這麼多年,江湖上經常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滅門慘案,而且多是大門大派,哪怕有些明明是死於仇殺,可各地官府都不太敢追究,就怕一不小心就越過了雷池,觸及京城那位的逆鱗。官府束手束腳,金扉國本就崇武,各地武將更是喜歡打著剿匪殺寇的幌子,用一撥撥江湖人的腦袋演武練兵,正兒八經有家有業的江湖人士,自然苦不堪言。

  江湖總這麼亂下去也不是個事,所以金扉國的江湖名宿、武林宗師十數人,還有原本勢同水火的魔道梟雄七八位,都難得暫時一起放下成見,打算私底下碰頭,舉辦一場宴會,當然不是要造反,而是想著與其讓皇帝老爺睡不安穩,害得朝野上下風聲鶴唳,不如大夥兒略盡綿薄之力,幫著皇帝陛下挖地三尺,將整座本就渾濁的江湖掀個底朝天,爭取找出那位早就該死的前朝皇子,此人一死,皇帝必然龍顔大喜,紛紛亂亂的江湖形勢怎麼都該好轉幾分,也好讓各路江湖豪傑喘口氣。

  年輕男女,談及這些鮮血四濺的刀光劍影,都是憂心忡忡。

  因為他們所在的門派,名為崢嶸門,是金扉國的第一流江湖勢力,按照武林中人自己的劃分,大大小小近百個有據可查的江湖門派,是有一條分水嶺的,就以當今陛下登基作為界線,江湖有新老之分,新江湖門派往往依附京城勛戚或是藩鎮勢力,老江湖則苟延殘喘。崢嶸門自然屬￿老江湖,女子的父親,更是四大正道高手之一。

  但是她這邊得到的最晚消息,是宴會選址終於定好了,是一處大湖湖心,正邪雙方的大宗師,都沒機會動手腳。

  黑白兩道,自然都不願意去對方的地盤議事,天曉得會不會被對方一鍋端,正道人士覺得那些那些魔道中人手段殘忍,肆虐無忌,黑道梟雄覺得那幫所謂俠士道貌岸然,一幫男盜女娼的僞君子,比他們還不如。

  不過令人蹙眉憂心的遠慮之外,月下眼前人,各是心儀人,天地寂靜,四下無人,自然情難自禁,便有了一些卿卿我我的動作。

  先前女子手持一截樹枝,走樁期間,一手出拳,一手抖了幾個花俏劍花。

  陳平安輕輕嘆息,這崢嶸門的門主,應該就是湖上活到最後的三位江湖高手之一,那人出拳路數與樹下女子幾分相似,腰間纏有一把軟劍,出劍之後,裹脖削頭顱,劍術十分陰柔詭譎。

  男女相互依偎,手上動作便有些旖旎。

  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陳平安大不了閉眼修行便是,可就怕這男女一時情動,天雷勾動地火。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男女繞到樹後,女子便說要去樹上挑一處樹蔭濃郁的地兒,更隱蔽些,不然就不許他毛手毛腳了。

  男子笑著答應下來,年輕女子便抓住情郎肩膀,想要一躍而上。

  身上有一張馱碑符的陳平安環顧四周,屈指一彈,樹下草叢一顆石子輕輕碎裂。

  男女嚇了一跳,趕忙轉頭望去。

  陳平安站起身,一掠而走。

  行行行,地盤讓給你們。

  陳平安去往此山更高處,繼續小煉斬龍台。

  不過那對男女被驚嚇之後,溫存片刻,就很快就趕回索橋那邊,因為崢嶸門上上下下,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火,雪白一片。

  然後湧到大門那邊,似乎是想要迎接貴客。

  陳平安舉目遠眺,山野小徑上,出現了一條纖細火龍,緩緩游曳前行,與柳質清畫在案几上的符籙火龍,瞧在眼中,沒什麼兩樣。

  應該是有大隊人馬,在今夜登山拜訪崢嶸山。

  其實陳平安在昨夜就察覺到了一些蛛絲馬跡,發現了數位類似斥候的江湖武夫,鬼鬼祟祟,躲躲藏藏,似乎是在查探地形。

  陳平安想了想,站起身,繞遠路去了山崖畔,儘量遠離山門那邊的燈火,後退幾步,一掠而去,一手抓住崢嶸山所在孤峰的峭壁之上,然後橫移攀援而去,最後悄無聲息躲在索橋底下附近,一手五指釘入石壁,身形隨風輕輕晃蕩,一手摘下養劍葫飲酒。

  索橋一頭,崢嶸門門主林殊臉色微白,湖上一戰,受傷不輕,至今尚未痊癒,但是賭大贏大,一樁潑天富貴得手,精神氣極好。

  此次順路拜訪崢嶸門的三位貴客,是鎮國大將軍杜熒,更是當今陛下賜姓的螟蛉義子,除此之外,還有那位身手高深莫測的御馬監宦官,以及一位來自大篆王朝貴客中的貴客,鄭水珠,劍術卓絕,她的師父,便是那位大篆王朝的皇宮守門人。

  鄭水珠是那位大篆女子武神的五位得意高徒之一,還是關門弟子,資質最好,受寵最多。她此次參與金扉國湖上圍剿,不過是散心,另有師門重任在身,林殊當初是最早選擇向新帝投誠的江湖宗師,此後在江湖蟄伏十數年,消息靈通,傳聞有一條盤踞在大篆京城之外江河中的凶猛黑蛟,道行極高,與人間相安無事已有千年,不知為何,近期水災連連,隱約有水淹京城的架勢,所以林殊依稀猜出,鄭水珠南下之行,可能與供奉在金扉國京城武廟的那把刀有關。畢竟鄭水珠的師父,雖然是一位可以御風遠遊的大宗師,佩劍也是一件神兵利器,可面對一條水蛟的興風作浪,確實少了一件剛好壓勝蛟龍之屬的仙家兵器。

  而金扉國那把寶刀,浸染了百餘位前朝龍子龍孫的鮮血,不但如此,在更早之前,它還砍下了前任鎮國大將軍的頭顱,而那位功勛卓著、享譽朝野的武將,正是當今皇帝走到那張龍椅的最大阻礙。

  可以說,正是此刀,徹底砍斷了前朝龍脈國祚。

  索橋一端,大將軍杜熒依舊披掛那件雪白兵家甲胄,以刀拄地,沒有走上橋道。

  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女子劍客,背負長劍「避月」,這把劍,是她師父的心愛之物,陪伴著師父渡過了煉體、煉氣六境的漫長歲月,直到躋身煉神境後,師父才將它贈予關門弟子的鄭水珠,之前四位師兄師姐,都無此榮幸。贈劍之時,鄭水珠才剛剛六歲,雙手扶劍,劍比人高,不苟言笑的師父見到那一幕後,開懷大笑,但是早慧的鄭水珠在當時,就發現四位同門師兄姐的眼神,各有不同。

  鄭水珠此刻環顧四周,山風陣陣,對面建造在孤峰上的小鎮,燈火輝煌,夜幕中,它就像一盞飄浮在空中的大燈籠。

  至於那位御馬監蟒服老宦官則輕輕搓手,雖然白髮蒼蒼,但是肌膚白晰細膩,容光煥發,畢竟是一位金身境武夫,被譽為金扉國京城的夜遊神。

  論境界論廝殺,老宦官其實都要比鄭水珠要强出一大截,只不過這一路遠遊,南下北歸,老宦官始終對這個年輕女子畢恭畢敬,五境的體魄、修為,卻可以使出相當於六境的劍氣、殺力,這就是高門傳承的好處,是行走江湖的護身符,而她師父的名字,更是一張保命符,以及在大篆諸多藩屬、鄰國肆意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鄭水珠殺人,只要不是別國的將相公卿,便無人計較。只不過鄭水珠是頭一次離開大篆京城,加上有秘密任務在身,所以遠遠不如她四位師兄姐那麼名動四方。

  三位貴客停步,林殊便只好留在原地。

  杜熒突然說道:「我負責搜尋前朝餘孽已經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江湖門派百餘個,年紀相當的,都親自過目了一遍,加上官場的,鄰國江湖的,甚至還有不少山上仙家勢力的,從一個四歲大的孩子,年復一年,一直找到如今弱冠之齡的男子,我一個沙場武夫,還頂著個鎮國大將軍的頭銜,竟然淪落到在江湖走了這麼遠的路,有家不可回,很是辛苦啊。就算是親爹找那失散子女,都沒我這麼辛苦的,你說呢,林門主?」

  林殊抱拳道:「大將軍勞苦功高!此次大將軍更是運籌帷幄,徹底鏟平了江湖勢力,相信大將軍這次返回京城……」

  杜熒揮揮手,打斷林殊的言語,「只是此次與林門主聯手做事,才猛然發現,自己燈下黑了,林門主這座崢嶸山上,我竟然這麼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有親自搜尋。」

  林殊瞬間就滿頭汗水。

  杜熒笑道:「當然了,安插在林門主身邊的朝廷諜子,早年是有過一場仔細勘驗的,兩個相互間沒有聯繫的精銳諜子,都說沒有。」

  林殊如釋重負,高高抬臂,向京城方向抱拳,沉聲道:「大將軍,我林殊和崢嶸山對皇帝陛下,忠心耿耿,蒼天可鑒!」

  杜熒緩緩抽刀,指了指那座山巔小鎮,「現在有一個最安穩的法子,就看林門主有無足夠忠心和魄力去做了。崢嶸門譜牒上的歲數,當地郡城檔案記載的戶籍,一樣可以作假,所以不如將小鎮一千兩百多口人當中,歲數在十八歲到二十歲之間,以及看著像是弱冠之齡的男子,一並殺了,萬事大吉。」

  杜熒笑道:「當然人不能白死,我杜熒不能虧待了功臣,所以回頭等我返回了京城,覲見陛下,就親自跟陛下討要賞賜,今夜崢嶸山滾落在地,一顆頭顱,事後補償你林殊一千兩白銀,如何?每湊足十顆腦袋,我就將死在湖船上的那些門派的地盤,撥劃出一塊贈予崢嶸門打理。」

  林殊苦笑道:「可是崢嶸門內有小人作祟,謊報消息給大將軍?故意要將我林殊陷入不忠不義的境地?」

  杜熒點頭道:「確實是小人,還不止一個,一個是你不成材的弟子,覺得正常情況下,繼承門主之位無望,早年又差點被你驅逐出師門,難免心懷怨懟,想要借此翻身,撈取一個門主當當,我嘴上答應了。回頭林門主宰了他便是。這種人,別說是半座江湖,就是一座崢嶸門都管不好,我收攏麾下有何用?」

  杜熒以刀尖指向橋對面大門口,緩緩道:「還有一個,是個一直與朝廷諜子相依為命的年輕人,那諜子之前是你們小鎮的學塾先生,年輕人還算個讀書種子,他與你獨女互有情愫,偏偏你覺得他沒有習武天賦,配不上女兒。後來將他拉扯到的那個老諜子臨終前,覺得年輕人是個當官的料,於是在老諜子的運作之下,年輕人得以繼承了他先生的身份,此後得以與朝廷密信往來,事實上,宰掉所有年齡相符的崢嶸門子弟,就是他的主意,我也答應了,不但答應為他保住秘密,以及抱得美人歸,還會安排他進入官場科舉,必然金榜題名,說不得十幾二十年後,就是金扉國某地的封疆大吏了。」

  林殊氣得臉色鐵青,咬牙切齒道:「這個忘恩負義的狼崽子,當年他爹娘早逝,更是那卑賤至極的挑糞人家,如果不是崢嶸門每月給他一筆撫恤錢,吃屎去吧!」

  那個御馬監老宦官雙指拈起一縷鬢角下垂的白髮,尖聲尖氣道:「這些都是小事兒,根據另外一位諜子的密報,你們崢嶸門還有高人坐鎮,很多年了,只是藏頭藏尾,隱匿得很好,至今還沒有露出馬腳,有些棘手。」

  林殊愕然。

  鄭水珠皺眉道:「杜將軍,咱們就在這兒耗著?那個前朝餘孽在不在山頭上,取刀一試便知。若是真有金鱗宮練氣士躲在這邊,多半就是那皇子的護道人,一箭雙雕,斬殺餘孽,順便揪出金鱗宮修士。」

  隊伍當中,有一位木訥漢子手捧長匣。

  杜熒笑道:「萬一那金鱗宮神仙境界極高,我們這百來號披甲士卒,可經不起對方幾手仙法。就算敵不過我們三人聯手,一旦對方帶人御風,我們三個就只能瞪眼目送人家遠去了,總不能跳崖不是?」

  鄭水珠轉頭看了眼那捧匣漢子,嗤笑道:「咱們那位護國真人的大弟子都來了,還怕一位躲在崢嶸山十數年的練氣士?」

  大篆王朝,同樣是負責護駕的扶龍之臣,鄭水珠她這一脈的純粹武夫,與護國真人梁虹飲為首一脈的修道之人,雙方關係一直很糟糕,兩看相厭,暗中多有爭執衝突。大篆王朝又地大物博,除了北方邊疆深山中的那座金鱗宮轄境,大篆的江湖和山上,皇帝任由雙方各憑本事,予取予奪,自然會不對付,鄭水珠一位原本資質極佳的師兄,曾經就被三位隱藏身份的觀海、龍門境練氣士圍攻,被打斷了雙腿,如今只能坐在輪椅上,淪為半個廢人。後來護國真人梁虹飲的一位嫡傳弟子,也莫名其妙在歷練途中消失,屍體至今還沒有找到。

  臉上覆有面皮的漢子神色冷漠,瞥了眼鄭水珠的背影,這個小娘們,一向眼高於頂,在京城就不太安分守己,仗著那個老婆娘的寵溺,前些年又與一位大篆皇子勾勾搭搭,真當自己是欽定的下任皇后娘娘了?

  杜熒問道:「林門主,怎麼講?」

  林殊臉龐扭曲,「年齡符合的山上年輕男子,殺!但是我有兩個要求,那個欺師滅祖的弟子,必須死,還有那個恩將仇報的賤種,更該死!我崢嶸門處置叛徒的挑筋手法,不敢說金扉國獨一份,但是教人生不如死,還真不難。」

  杜熒搖頭道:「前者是個廢物,殺了無妨,後者卻野心勃勃,才智不俗,他這些年寄往朝廷的密信,除了江湖謀劃,還有不少朝政建言,我都一封封仔細翻閱過,極有見底,不出意外,皇帝陛下都看過了他的那些密折,書生不出門,知曉天下事,說的就是這種人吧。」

  林殊强忍怒氣,臉色陰沉道:「大將軍,此人今年……約莫二十四五,也算接近二十歲了!」

  杜熒啞然失笑,沉默片刻,還是搖頭道:「今夜登門,本就是以防萬一,幫著林門主清理門戶,掃乾淨登頂江湖之路,我可不是什麼濫殺的人。」

  御馬監老宦官笑眯眯道:「見機行事,又不著急,今夜有的熱鬧看了。」

  杜熒看了眼索橋,「我這會兒就怕真有金鱗宮修士伺機而動,等我們走到一半,橋斷了,怎麼辦?」

  老宦官點點頭,「是個大麻煩。」

  那捧匣的木訥漢子淡然道:「杜將軍放心,只要對方有膽子出手,橋絕不會斷,那人卻必死無疑。」

  杜熒笑道:「仙師確定?」

  那漢子點頭道:「我們國師府不會糊弄杜將軍。」

  一位從一品的鎮國大將軍,又是金扉國皇帝義子,死了的話,還是有些麻煩的,畢竟金扉國新君上位,本就是大篆王朝國師府的謀劃。而一位手握重兵的叛亂武將,跟一位名正言順穿上龍袍的藩屬國君,雙方身份,截然不同,前者,大篆國師府可以隨意借刀殺人,想殺幾個就幾個,後者卻是一個都不能碰。

  杜熒收刀入鞘,大手一揮,「過橋!」

  就在此時,崢嶸峰之巔的小鎮當中,有老者抓住一位年輕人的肩膀,御風飛掠而走,老者身上有光彩流轉,如金色魚鱗瑩瑩生輝,在夜幕中極為矚目。

  杜熒仰頭望去,道:「果然是陰魂不散的金鱗宮修士,看來是坐不住了。」

  杜熒身後那位捧匣漢子已經一掠而去,化作一抹虹光,是一位大篆王朝以廝殺著稱的國師府金丹修士,更是護國真人的首徒。

  對方金鱗宮修士應該是一位龍門境修士,又帶人一起遠遁,而持刀漢子本就高出一境,手中寶刀更是一件承受萬民香火的國之重器,一刀遙遙劈去,那金鱗宮修士迅速掐訣,身上金光熠熠的法袍自行脫落,懸停原處,驀然變大,好似一張金色漁網,阻滯刀光,老者則繼續帶著年輕人遠離那座崢嶸峰。

  大篆國師府金丹修士那一刀,直接將那件法袍一斬劈開,御風身形驟然加速,剎那之間就來到了那金鱗宮老修士背後,近身又是一刀,老修士想要竭力將手中那位年輕人拋出,後者身上多出數張金鱗宮浮游符籙,能夠讓一位凡俗夫子暫時如同練氣士御風,只不過老修士也清楚,這只是垂死掙扎罷了,誰能想到金扉國不但找到了崢嶸山,甚至還來了一位大篆國師府金丹修士。

  手腕微微擰動,那柄原本供奉在武廟多年的鎮國寶刀微微變換軌跡,一刀過去,將那老修士和年輕人的頭顱一起劈砍而下。

  老修士在臨死之前,炸開自己所有氣府靈氣,想要拉著一位金丹修士陪葬。

  那持刀漢子後掠出去,懸在空中,剛剛屍首分離的金鱗宮老東西與那年輕人一起化作齏粉,方圓十數丈之內氣機絮亂,然後形成一股氣勢洶洶的劇烈罡風,以至於身後遠處的崖間索橋都開始劇烈晃蕩起來,橋上有數位披甲銳士直接摔下,然後被杜熒和鄭水珠使出千斤墜,這才稍稍穩住索橋。

  木訥漢子低頭凝視那把寶刀的鋒刃,點了點頭,又微微皺眉,御風返回索橋,輕輕飄落。

  杜熒壓低嗓音問道:「如何?真是那餘孽?」

  漢子點頭道:「血跡不假,但是龍氣不足,有些美中不足,一定程度上會折損此刀的壓勝功效。不過這也正常,國祚一斷,任你是前朝皇帝君主,身上所負龍氣也會一年年流逝。」

  杜熒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死死攥住一條鐵索,意氣風發道:「老子總算可以挺直腰桿,返回京城當個名副其實的鎮國大將軍了!」

  那漢子小心翼翼將寶刀收入長條木匣,難得臉上有些笑意,道:「杜將軍不光是在你們皇帝那邊,大功一件。」

  漢子直接將木匣拋給鄭水珠,收斂了笑意,「在咱們鄭女俠這邊,也是有一份不小香火情的。」

  鄭水珠臉色狐疑,皺眉道:「馮異,你不直接帶回國師府?」

  顯而易見,她是擔心這位金丹修士自己拿著寶刀,去大篆皇帝那邊邀功。

  那漢子都懶得與這個娘們廢話。

  那條極其難纏的黑蛟試圖水淹大篆京城,將整座京城變成自己的水底龍宮,而自己師父又只是一位精通水法的元嬰修士,怎麼跟一條先天親水的水蛟比拼道法高低?說到底還是需要這小娘們的師父,憑藉這口金扉國寶刀,才有希望一擊斃命,順利斬殺惡蛟,國師府諸多修士,撐死了就是爭取雙方大戰期間,力保京城不被洪水淹沒。天大的事情,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整個大篆周氏的王朝氣運都要被殃及,國師府還會在這種緊要關頭,跟你一個小姑娘爭搶功勞?再說了,大戰拉開序幕後,真正出力之人,大半救國之功,肯定要落在鄭水珠的師父身上,他馮異就算是護國真人的首徒,難道要從這小姑娘手上搶了寶刀,然後自己再跑到那個老婆娘的跟前,雙手奉上,舔著臉笑呵呵,懇請她老人家收下寶刀,好好出城殺蛟?

  林殊兩腿發軟,一手扶住鐵索。

  那餘孽果真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杜熒笑道:「行了,你林殊這麼多年兢兢業業,為皇帝陛下效命,向京城傳遞密報,這次在湖上又幫我一鍋端了正邪兩道高手,今夜更是瞭解了一樁陳年恩怨。」

  林殊笑容尷尬,聽聞杜熒這一席寬心話,既鬆了口氣,又不敢真正放心,就怕朝廷秋後算帳。

  杜熒也不願意多說什麼,就由著林殊提心吊膽,林殊和崢嶸山這種江湖勢力,就是爛泥溝裡的魚蝦,卻是必須要有的,換成別人,替朝廷做事情,賣力肯定會賣力,但是就未必有林殊這般好用了。何況有這麼大把柄握在他杜熒和朝廷手中,以後崢嶸山只會更加服服帖帖,做事情只會更加不擇手段,江湖人殺江湖人,朝廷只需坐收漁翁之利,還不惹一身腥臊。

  杜熒猶豫了一下,「今夜就在崢嶸山落腳。」

  林殊小聲問道:「那些年齡符合的年輕人?」

  杜熒有些猶豫。

  大篆國師府的金丹漢子扯了扯嘴角,隨口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林大門主看著辦。」

  林殊眼神狠辣起來。

  一行人走過索橋,進入那座燈火通明的小鎮。

  山崖間,陳平安依舊紋絲不動。

  崢嶸峰山頂小鎮內,崢嶸門大堂內,滿地鮮血。

  林殊面無表情坐在主位上。

  大篆王朝國師府木訥漢子,鄭水珠,金扉國鎮國大將軍杜熒,御馬監老宦官,依次落座。

  對面是崢嶸門數位林氏長輩,然後是林殊獨女,和林殊的所有親傳弟子。他們都不敢正眼望向對面。

  因為門主林殊先前死活不願意坐上主位,還是對面那位女子劍客面有不悅,讓林殊趕緊落座,林殊這才戰戰兢兢坐下。

  大堂之上,二十歲上下的男子,已經死了大半。

  鄭水珠滿臉冰霜,轉頭望去,「殺這些廢物,好玩嗎?!」

  國師府馮異微笑道:「說不定還能釣上一尾金鱗宮大魚。」

  距離崢嶸門大堂還有一段距離路程的地方,

  一位接替老書生成為學塾夫子的年輕男子,冷笑不已,站起身,一跺腳,從地底下彈出一把長劍,持劍走過學塾大門,行走在大街上,徑直去往那座是非之地。

  金鱗宮與大篆王朝關係惡劣,雙方就只差沒有撕破臉皮而已。

  既然此間事了,他也不介意順手宰了一位大篆金丹練氣士,如果沒有看錯,那年紀輕輕的女子劍客,更是那八境婆姨的心愛弟子,死了這麼兩人,尤其是失去了那口壓勝水蛟的寶刀,偏偏杜熒不死,足以讓金扉國皇帝焦頭爛額,注定無法向大篆周氏皇帝交待了。

  山崖那邊,陳平安鬆開手,任由身形往下飛速墜落。

  臨近峭壁底部,這才伸手抓入峭壁之中,阻滯下墜速度,飄然落地後,緩緩遠去。

  這極有可能是一場布局深遠的狩獵。

  雖說人人皆各有所求。

  但是一旦真正現身,步入其中,境界越高,說不定就死得越快。

  陳平安不會摻和。

  逃離京城的前朝餘孽,金扉國篡位皇帝,攪亂江湖的義子杜熒,投誠朝廷的崢嶸門林殊,暗中保護皇子的金鱗宮修士,大篆八境武夫,國師府金丹修士。水淹大篆京城的水蛟。

  大篆王朝的某位十境武夫,與之結下死仇的大劍仙。

  陳平安就此遠去。

  那位金鱗宮首席供奉的金丹劍修,眉心處被洞穿出一個窟窿,又是一抹虹光一閃而逝,體內金丹被瞬間攪爛。

  臨終之前,深藏不露的金丹劍修駭然瞪眼,喃喃道:「劍仙嵇岳……」

  屍體很快消融為一攤血水。

  對面的山頭之上,一位矮小老人雙手負後,「小小金丹,也敢壞我好事?下輩子如果還能投胎轉世,要學一學那位年輕人,兩次逃過一劫了。」

  一瞬間。

  矮小老人就來到那一襲青衫客身邊,並肩而行,笑道:「外鄉人,是怎麼察覺到不對勁的?能不能說道說道?還是說從頭到尾就是湊個熱鬧?瞧你年紀不大,行事十分老道啊。」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依舊腳步不停,微笑道:「老先生只管用大魚餌釣大魚,晚輩不敢趟這渾水。」

  矮小老人摸了摸腦袋,「你覺得那個前朝餘孽死了沒有?」

  陳平安說道:「應該是仙家手腕的偷梁換柱,身上流淌龍血,卻非真正龍種,林殊確實是忠心前朝先帝的一條硬漢子,無論如何都要護著那個讀書種子,杜熒一行人還是被騙過了。那位金鱗宮老修士,也確實果決,幫著瞞天過海,至於那個年輕人自己更是心性縝密,不然只有一個林殊,很難做到這一步。但是對老先生來說,他們的小打小鬧,都是個笑話了,反正金扉國前朝龍種不死更好,那口壓勝蛟龍之屬的寶刀,差了點火候,是更好。所以原本那位崢嶸門真正的隱世高人,只要待著不動,是可以不用死於老先生飛劍之下的。」

  「老老實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又逃過一劫。」

  矮小老人說完之後,沉默片刻,嘖嘖稱奇道:「有意思,有點意思。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那頭戴斗笠的青衫客,停下腳步,笑道:「老先生莫要嚇我,我這人膽兒小,再這樣殺氣騰騰的,我打是肯定打不過老先生的,拼了命都不成,那我就只能搬出自己的先生和師兄了啊,為了活命,麼得法子。」

  矮小老人放聲大笑,看了眼那年輕人的模樣,點點頭,「賊而精,該你活命,與我年輕時候一般英俊油滑了,算是半個同道中人。若是最後我真打死了那老匹夫,你就來猿啼山找我,如果有人攔阻,就說你認識一個姓嵇的老頭兒。對了,你這麼聰明,可別想著去給大篆周氏皇帝通風報信啊。得不償失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

  還真是那位傳說中的猿啼山仙人境劍修,嵇岳。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座孤峰之巔的明亮小鎮,突然問道:「老先生,聽說大劍仙出劍,能快到斬斷某些因果?」

  矮小老人想了想,「我還不成。」

  兩兩無言。

  老人突然搖搖頭,說道:「你這小子,運氣也太差了些,這都能碰著我兩次,差點死了三次。真是越看你越忍不住遙想當年啊。」

  陳平安笑了笑,「習慣就好。」

  老人揮揮手,「走吧,練劍之人,別太認命,就對了。」

  那個青衫遊俠還真就大步走了。

  矮小老頭摸著腦袋,望著那年輕人頭上的那支玉簪子,眼神複雜,輕輕嘆息,他先前所謂的真是可惜了,是說那個膽敢真正逆天行事的讀書人。

  他還是有些忍不住,揮袖造就一方小天地,然後問道:「你是寶瓶洲那人的弟子?」

  年輕人轉頭卻無言。

  嵇岳神色淡然,雙手負後,沉聲道:「別給自己先生丟臉。」

  那人欲言又止,卻只是點點頭。

  嵇岳依舊沒有撤去禁制,突然笑道:「有機會告訴你那位左師伯,他劍術……其實沒那麼高,當年是我大意了,境界也不高,才扛不住他一劍。」

  那個年輕人臉色古怪。

  嵇岳揮手道:「提醒你一句,最好收起那支簪子,藏好了,雖說我當年近水樓臺,稍微見過南邊那場變故的一點端倪,才會覺得有些眼熟,即便如此,不湊近細看,連我都察覺不到古怪,但是萬一呢?可不是所有劍修,都像我這樣不屑欺負晚輩的,如今留在北俱蘆洲的狗屁劍仙,只要被他們認出了你身份,多半是按耐不住要出劍的,至於宰了你,會不會惹來你那位左師伯登岸北俱蘆洲,對於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元嬰、玉璞境崽子而言,那只是一件人生快意事,當真半點不怕死的,這就是我們北俱蘆洲的風氣了,好也不好。」

  年輕人轉身問道:「當年率先出海出劍的北俱蘆洲劍修,正是老先生?為何我翻閱了許多山水邸報,只有種種猜測,都無明確記載?」

  嵇岳氣笑道:「那些地老鼠似的耳報神,就算知道了是我嵇岳,他們敢指名道姓嗎?你看看後邊三位劍仙,又有誰知道?對了,以後下山歷練,還是要小心些,就像今夜這般小心。你永遠不知道一群螻蟻傀儡後邊的牽線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說句難聽的,杜熒之流看待林殊,你看待杜熒,我看待你,又有誰知道,有無人在看我嵇岳?多少山上的修道之人,死了都沒能死個明白,更別提山下了。疑難雜症皆可醫,唯有蠢字,無藥可救。」

  年輕人抱拳道:「老先生教誨,晚輩記住了。」

  嵇岳擺擺手,一閃而逝。

  陳平安遠離崢嶸峰,繼續獨自遊歷。

  江湖就是這樣,不知道會遇到什麼風雨。

  進入梅雨時節。

  陳平安乾脆就繞過了大篆王朝,去往了一座臨海的藩屬國。

  山崖棧道之上,大雨滂沱,陳平安燃起一堆篝火,怔怔望向外邊的雨幕,一下雨,天地間的暑氣便清減許多。

  雨霖霖,聲聲慢,柳依依,荷圓圓。山青青,路迢迢,念去去,思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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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0 00:49:18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一十七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

  水潤土溽,柱礎皆汗,天地如蒸籠,讓人難免心情鬱鬱。

  五陵國一條荒廢多年的茶馬古道上,五騎緩緩而行。

  突遇一場驟雨,哪怕披上了蓑衣,黃豆大小的雨滴,仍是打得臉頰生疼,衆人紛紛揚鞭策馬,尋找避雨處,終於看到一座半山腰的歇腳行亭,紛紛下馬。

  結果看到一個青衫年輕人盤腿坐在行亭長凳上,腳邊放有一隻大竹箱,身前擱放了一副棋盤和兩隻青瓷小棋罐,棋盤上擺了二十多顆黑白棋子,見著了他們也不如何畏懼,抬頭微微一笑,然後繼續拈子放在棋盤上。

  一位佩刀壯漢瞥了眼對方青衫和鞋底,皆無水漬,應該是早早在此歇息,躲過了這場暴雨,乾脆等到雨歇才動身趕路,便在這邊自己打譜。

  一位氣態不俗的老人站在行亭門口,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雨了,便轉頭笑問道:「閒來無事,公子介不介意手談一局?」

  那個青衫年輕人想了想,伸出手掌隨便攏起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卻不是放回棋罐,而堆放在自己和棋盤之間,點頭笑道:「好。」

  一對少年少女相視一笑。

  還有一位頭戴冪籬的婦人坐在對面長凳上,落座之前,墊了一塊帕巾。

  老人抓起一把白子,笑道:「老夫既然虛長幾歲,公子猜先。」

  陳平安拈出一顆黑子,老人將手中白子放在棋盤上,七顆,老人微笑道:「公子先行。」

  不知不覺,陳平安已經改變坐姿,不再盤腿,與老人一般無二,側身而坐,一手扶袖,一手拈子落在棋盤上。

  少年在那少女耳邊竊竊私語道:「看氣度,瞧著像是一位精於弈棋的高手。」

  少女微笑道:「棋術再高,能與我們爺爺媲美?」

  少年喜歡與少女較勁,「我看此人不好對付,爺爺親口說過,棋道高手,只要是自幼學棋的,除了山上仙人不談,弱冠之齡左右,是最能打的歲數,而立之年過後,年紀越大越是拖累。」

  少女嗤笑道:「爺爺所說之人,只針對那些注定要成為棋待詔的少年天才,尋常人,不在此列。」

  老人思量片刻,哪怕自己棋力之大,享譽一國,可仍是並未著急落子,與陌生人對弈,怕新怕怪,老人抬起頭,望向兩個晚輩,皺了皺眉頭。

  少年笑道:「知道啦,觀棋不語。」

  棋盤上,下了不到三十手後,少年少女便面面相覷。

  原來是個背了些先手定式的臭棋簍子。

  別說是爺爺這位大國手,就是他們兩個上陣,再讓兩三子,一樣可以殺得對方丟盔棄甲。

  老人忍著笑。

  老人其實無所謂對方棋力高低,依舊耐著性子與那個青衫年輕人對局。

  梅雨時節,他鄉路上,能遇弈友,已是幸事。

  那年輕人抬頭看了眼行亭外的雨幕,投子認輸。

  老人點點頭,幫著複盤,這位負笈遊學的外鄉青衫客,其實先手還是頗有棋力的,便是老人都高看一眼,差點誤以為遇上了真正的世外高人,只是後邊就很快氣力不濟,兵敗如山倒,十分惋惜。在複盤的時候,兩人閒聊,那年輕人自稱姓陳,來自南方,此次北遊,是想要去大瀆東邊入海口處的綠鶯國,然後去往大瀆上游看看,老人姓隋,已經辭官還鄉,此次去往大篆京城,因為大篆周氏皇帝開辦了十年一屆的草木集,連同五陵國、金扉國在內的十數國圍棋高手,都可以去大篆京城試試看,大篆周氏皇帝除了拿出一套價值連城的百寶嵌文房清供,總計九件,分別賜予九人,還有一本下棋人夢寐以求的棋譜,作為奪魁之人的嘉獎。

  陳平安問道:「這草木集是什麼時候召開和結束?」

  隋姓老人的孫子,那個清秀少年搶先說道:「立秋開始,到時候各國棋待詔、入段的成名高手,齊聚京城,都會在大篆韋棋聖與三位弟子的安排下,篩選出各國種子棋手,前三輪懸空,其餘棋手抓鬮,捉對廝殺,篩選出一百人,外加三輪懸空的各國種子二十人,在立冬日開始真正的高手較量,大篆京城年年大雪時節,會迎來第一場雪,到時候只剩下十人對弈,周氏皇帝拿出的一套百寶嵌和那部棋譜,就是這些人的囊中物,只不過還需要分出名次,勝出五人,有一人可以與韋棋聖下一局棋,運氣極好,不但可以有幸與棋聖對弈,而且哪怕輸了,都可以躋身下一輪。」

  陳平安問道:「這位韋棋聖的棋力,要明顯高出所有人一大截?」

  清秀少年點頭道:「那當然,韋棋聖是大篆王朝的護國真人,棋力無敵,我爺爺在二十年前,曾經有幸與韋棋聖下過一局,只可惜後來輸給了韋棋聖的一位年少弟子,未能躋身前三甲。可不是我爺爺棋力不高,實在是當年那少年棋力太强,十三四歲,便有了韋棋聖的七成真傳。十年前的大篆草木集,這位大篆國師的高徒,若非閉關,無法參加,不然絕不會讓蘭房國楚繇得了頭名,十年前那一次草木集,是最無趣的一次了,好些頂尖棋待詔都沒去,我爺爺就沒參加。」

  陳平安問道:「山上的修道之人,也可以參加?」

  手談一事。

  山上山下,是天地之別。

  世俗王朝的所謂國手、棋待詔,遇上真正精於棋道的山上練氣士,幾乎從無勝算,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山下的一些精妙定式,幾乎從來不被山上修士認可,而且山上修士的解死活題,往往更是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隋姓老人笑道:「一來山上神仙,都是雲霧中人,對我們這些凡俗夫子而言,已經極其少見,再者喜歡下棋的修道之人,更是少見,所以歷屆大篆京城草木集,修道之人寥寥。而韋棋聖的那位得意弟子,雖然也是修道之人,只是每次下棋,落子極快,應該正是不願多占便宜,我曾經有幸與之對弈,幾乎是我一落子,那少年便尾隨落子,十分乾脆,哪怕如此,我仍是輸得心悅誠服。」

  陳平安問道:「隋老先生有沒有聽說大篆京城那邊,最近有些異樣?」

  老人一臉疑惑,搖搖頭,笑道:「願聞其詳。」

  陳平安笑道:「只是一些江湖上聽來的小道消息,說大篆京城外有一條大江,水災不斷。」

  少年滿臉不以為然,道:「是說那玉璽江吧?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有韋棋聖這位護國真人坐鎮,些許反常洪澇,還能水淹了京城不成?便是真有水中精怪作祟,我看都不用韋棋聖出手,那位劍術如神的宗師只需走一趟玉璽江,也就天下太平了。」

  陳平安笑了笑,「還是要小心些。隋老先生,是奔著那套百寶嵌某件心儀清供而去?」

  老人搖搖頭,「此次草木集,高手雲集,不比之前兩屆,我雖說在本國小有名氣,卻自知進不了前十。故而此次去往大篆京城,只是希望以棋會友,與幾位別國老朋友喝喝茶罷了,再順道多買些新刻棋譜,就已經心滿意足。」

  那位一直沉默的冪籬婦人輕聲道:「爹,我覺得這位公子說得沒錯,玉璽江這水災來得古怪,大篆京城眼皮子底下,若是韋棋聖和女子武神真能輕鬆解決,豈會拖延到現在,怕就怕玉璽江麻煩不小,但是周氏皇帝因為面子問題,不願因此撤銷草木集,到時候再有意外發生……」

  婦人沒有繼續說下去,萬一父親執意前往,她的言語,就成了一番晦氣話。

  其實此次動身前往大篆王朝參加草木集,她一開始就不太同意,老人自然是不願錯過盛會的,為了讓家中晚輩寬心,退了一步,老人請了一位關係莫逆的江湖宗師保駕護航,與他是忘年交,是五陵國一位大名鼎鼎的武林宗師,一路上確實多有照拂。那佩刀漢子名為胡新豐,打算護送他們到達大篆京城後,在草木集期間,去一趟金扉國拜訪幾位江湖好友。

  大篆京城召開草木集,是十年一次的盛會,不但是各地國手對決,引人入勝,城中大街巷弄的賭棋之風,更是席捲一城,將相公卿和達官顯貴,喜歡押注草木集入圍高手,大篆富而不貴的有錢人,則押注草木集之外的野棋,也都數額不小,傳聞每次大篆京城草木集,都會有數千萬白銀的驚人出入,京城的老百姓,上有所好,也喜好小賭怡情,丟個幾兩銀子在街頭巷尾,家境殷實的中等之家,押注幾十上百兩銀子也不奇怪,大篆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多有遠遊而來的藩屬權貴文人,不好直接砸錢,則以雅致物件押注,回頭轉手一賣,更是一筆大錢。

  少女委屈道:「姑姑,若是咱們不去大篆京城,豈不是走了這麼遠的冤枉路,千餘里路呢。」

  少女是有私心的,想要去見一見那位大篆國師當年贏了自己爺爺的關門弟子,那位追隨國師修行道法的神仙中人,如今才二十歲出頭,亦是女子,據說生得傾國傾城,兩位周氏皇子還為她爭風吃醋來著,一些喜好手談的閨閣好友,都希望她能夠親眼目睹一眼那位年輕仙子,到底是不是真如傳聞那般姿容動人,神仙風采。她已經放出大話,到了大篆京城的草木集盛宴,一定要找機會與那位仙子說上幾句話。

  那佩刀漢子一直守在行亭門口,一位江湖宗師如此任勞任怨,給一位早已沒了官身的老人擔任扈從,來回一趟耗時小半年,不是一般人做不出來,胡新豐轉頭笑道:「大篆京城外的玉璽江,確實有些神神道道的志怪說法,近年來一直在江湖上流傳,雖說做不得準,但是隋小姐說得也不差,隋老哥,咱們此行確實應該小心些。」

  老人有些為難。

  連胡新豐這樣的江湖大俠都如此說了,老人難免心中惴惴。可要說就此打道回府,又心有不甘。

  那位頭戴冪籬、束婦人髮髻的女子輕輕嘆息,她總是有些心神不寧,關於此次與父親和侄子侄女一同遠遊大篆京城,她私底下有過數次卜卦,皆卦象古怪,大險之中又有福緣纏繞,總之就是福禍不定,讓她實在是難以揣度其中深意。其實按照常理而言,大篆王朝承平已久,國力鼎盛,與南邊那座大觀王朝實力在伯仲之間,雙方皇室又有聯姻,大篆周氏又有女子武神和護國真人坐鎮京城,玉璽江那點古怪傳聞,即便是真,都不該有大麻煩。她相信從來沒有敕封水神、建造神祠的玉璽江,確實有可能藏匿有一條黑蛟,但要說一條水蛟能夠攪亂大篆京城,她卻是不信。

  歸根結底,她還是有些遺憾自己這麼多年,只能靠著一本高人留下的小冊子,僅憑自己的瞎琢磨,胡亂修行仙家術法,始終沒辦法真正成為一位明師指點、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不然大篆京城,去與不去,她早該心中有數了。

  少年咧嘴一笑。

  自己姑姑是一位奇人,傳聞奶奶懷胎十月後的某天,夢中有神人抱嬰孩走入祠堂,親手交予奶奶,後來就生下了姑姑,但是姑姑命硬,從小就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早年家中還有雲遊高人路過,贈予三支金釵和一件名為「竹衣」的素紗衣裳,說這是道緣。高人離去後,隨著姑姑出落得越來越亭亭玉立,在五陵國朝野尤其是文壇的名氣也隨之越來越大,可是姑姑在婚嫁一事上太過坎坷,爺爺先後幫她找了兩位夫君對象,一位是門當戶對的五陵國探花郎,春風得意,名滿五陵京城,不曾想很快捲入科舉案,後來爺爺便不敢找讀書種子了,找了一位八字更硬的江湖俊彥,姑姑依舊是在快要過門的時候,對方家族就出了事情,那位江湖少俠落魄遠遊,傳言去了蘭房、青祠國那邊闖蕩,已經成為一方豪傑,至今尚未娶妻,對姑姑還是念念不忘。

  姑姑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卻依舊美艶動人,宛如壁畫走出的仙子。

  如果不是姑姑這麼多年深居簡出,從不露面,便是偶爾去往寺廟道觀燒香,也不會揀選初一十五這些香客衆多的日子,平時只與屈指可數的文人雅士詩詞唱和,至多就是世代交好的熟客登門,才手談幾局,不然少年相信姑姑哪怕是這般歲數的「老姑娘」了,求親之人也會踏破門檻。

  清秀少年對於大篆京城之行,也有與姐姐不太一樣的憧憬,周氏皇帝舉辦草木集之外,大篆王朝還會率先推出十大江湖高手和四大美人,只要在列之人身在大篆京城,都可以被周氏皇帝接見,贈送一份重禮。說不定如今大篆京城,就已經聚集了許多新上榜的年輕宗師,每十年一次的江湖評點,哪位老人會被擠掉,哪位新面孔可以登榜,大篆京城亦有巨額賭注。

  這位五陵國隋姓少年雖然出身書香門第,注定會按部就班,跟隨他爺爺和父輩以及兄長走過的路,一步一步成為五陵國文官,可是少年自己內心深處,卻對行俠仗義的江湖豪傑最是嚮往,在書房藏了數十本江湖演義,本本翻爛,倒背如流。少年對胡叔叔這樣闖出名堂的武林中人,更是崇拜得一塌糊塗,若非胡大俠已經有了妻女,少年都想要撮合他與姑姑在一起了。

  陳平安見那隋姓老人的神色,應該還是想要去往大篆京城居多,就不再多說什麼。

  在先前複盤結束之時,便剛好雨歇。

  只是外邊道路泥濘,除了陳平安,行亭中衆人又有些心事,便沒有著急趕路。

  陳平安已經收起棋盤棋罐放在竹箱內,手持行山杖,戴好斗笠,告辭離去。

  先前瞥一眼雨幕,投子認輸,複盤結束,恰好大雨停歇天色放晴。

  這本就是陳平安的又一種無聲提醒,至於那個冪籬女子能否察覺到蛛絲馬跡,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那佩刀男子是一位五境武夫,在五陵國境內應該算是雄踞武林一方的宗師了。

  至於冪籬女子好像是一位半吊子練氣士,境界不高,約莫二三境而已。

  陳平安剛走到行亭外,皺了皺眉頭。

  有這麼巧?

  這荒郊野嶺的山野小路上,為何會有一位金身境武夫策馬趕來。以隋姓老人的身份,應該不至於有這樣的廟堂死敵、江湖仇家。

  這大篆王朝在內十數國廣袤版圖,類似蘭房、五陵這些小國,興許都未必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鎮武運,就像寶瓶洲中部的彩衣國、梳水國,多是宋老前輩這樣的六境巔峰武夫,武力便能夠冠絕一國江湖。只不過山下人見真人神仙而不知,山上人則更易見修行人,正因為陳平安的修為高了,眼力火候到了,才會見到更多的修道之人、純粹武夫和山澤精怪、市井鬼魅。不然就像當年在家鄉小鎮,還是龍窯學徒的陳平安,見了誰都只是有錢、沒錢的區別。

  不過這麼多年的遠遊四方,除了倒懸山、渡船這樣的地方,終究還是凡夫俗子見到更多,只是故事更少罷了。

  不過那位武夫很快就停馬在遠方,似乎在等人。

  身旁應該還有一騎,是位修行之人。

  然後行亭另一個方向的茶馬古道上,就響起一陣雜亂無章的走路聲響,約莫是十餘人,腳步有深有淺,修為自然有高有低。

  陳平安有些猶豫,伸出一腳,踩在泥濘當中,便從泥濘中拔出靴子,在臺階上蹭了蹭鞋底,嘆了口氣,走回行亭,無奈道:「乾脆再坐會兒,讓日頭曬曬路再說,不然走一路,難受一路。」

  那少年是個不拘束性子的,樂觀開朗,又是頭一回走江湖,言語無忌,笑道:「機智!」

  陳平安笑了笑。

  胡新豐有些無奈,回頭得說說這小子,在江湖上,不可以如此放肆。

  不曾想那冪籬女子已經開口教訓,「身為讀書人,不得如此無禮,快給陳公子道歉!」

  少年趕緊望向自己爺爺,老人笑道:「讀書人給人道歉很難嗎?是書上的聖賢道理金貴一些,還是你小子的面子更金貴?」

  少年倒也心大,真就笑容燦爛,給那斗笠青衫客作揖道歉了,那個遠遊求學之人也沒說什麼,笑著站在原地,沒說什麼無需道歉的客氣話。

  少女掩嘴嬌笑,看頑劣弟弟吃癟,是一件開心事嘛。

  隋姓老人笑道:「公子,我們就繼續趕路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有緣再會。」

  只是當他們想要走出行亭牽馬之時,就看到那邊蜂擁而來一撥江湖人士,大踏步前行,泥濘四濺。

  胡新豐按刀而立,沒有上馬,同時悄悄打了一個手勢,暗示身旁四人不要著急踩鐙上馬,免得有居高臨下與人對視的嫌疑。

  那夥江湖客半數走過行亭,繼續向前,突然一位衣領大開的魁梧漢子,眼睛一亮,停下腳步,大聲嚷道:「兄弟們,咱們休息會兒。」

  冪籬女子皺了皺眉頭。

  胡新豐輕聲道:「給他們讓出道路便是,儘量莫惹事。」

  隋姓老人點點頭,少年少女都儘量靠近老人。

  那斗笠青衫客似乎也一樣,不敢繼續呆在行亭,便在臺階另一頭,側身而行,與他們的想法如出一轍,將行亭讓給這撥一看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的江湖人。

  但是哪怕那個臭棋簍子的背箱年輕人,已經足夠小心謹慎,仍是被故意四五人同時走入行亭的漢子,其中一人故意身形一晃,蹭了一下肩頭。

  那青衫年輕人一個踉蹌後退,道了一聲歉,那青壯男子揉著肩膀,怒道:「這麼寬的路,別說是兩條腿走路,你就是有二十條,都夠咱們各走各的了,你小子不長眼睛,非要往我身上撞?還是說見我好欺負,覺得這兒有女子,想要顯擺一回英雄氣概?」

  負笈遊學的年輕人背後那書箱,棋罐棋盤相撞,哐當作響,年輕人臉色慘白,依舊是賠罪不已,再次挪步,讓出行亭大門。

  那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也跟著向前,伸手一把推去,推在那青衫書生的肩頭,害得後者一屁股跌坐在行亭臺階外邊的泥濘中。

  年輕書生神色惶恐,瞥了眼行亭臺階那邊扎堆的一行人,但是隋姓老人嘆了口氣,視而不見。少年少女更是臉色雪白無人色,胡新豐只是皺了皺眉頭,唯獨冪籬女子,欲言又止,卻被隋姓老人眼神示意,不可多事。畢竟胡新豐這些年,辛苦經營,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一位官家人,做起了一份財源廣進的白道生意,若是莫名其妙惹上是非命案,會很棘手。這撥蠻橫之人,聽口音,就不是五陵國人,原本胡新豐在本國黑白兩道上的名頭,未必管用。

  胡新豐其實心情沉重,遠沒有臉上那般鎮定。

  因為這夥人當中,看似鬧哄哄都是江湖底層的武把式,實則不然,皆是糊弄尋常江湖雛兒的障眼法罷了,只要惹上了,那就要掉一層皮。只說其中一位滿臉疤痕的老者,未必認識他胡新豐,但是胡新豐卻記憶猶新,是一位在金扉國犯下好幾樁大案的邪道宗師,名叫楊元,綽號渾江蛟,一身橫練功夫出神入化,拳法極其凶悍,當年是金扉國綠林前幾把交椅的惡人,已經逃亡十數年,據說藏匿在了青祠國和蘭房國邊境一帶,拉攏了一大幫窮凶極惡之徒,從一個單槍匹馬的江湖魔頭,開創出了一個人多勢衆的邪道門派,金扉國四大正道高手中的崢嶸門門主林殊,早年就曾帶著十數位正道人士圍殺此人,依舊被他負傷逃出生天。

  一旦真是那老魔頭楊元,哪怕對方當年重傷,落下後遺症,這些年上了歲數,氣血衰老,武功不進反退,如今未必是他胡新豐的對手,可對方畢竟人多勢衆。可若是對方這些年休養生息,武學猶有精進,胡新豐更要頭皮發麻,這條茶馬古道,平時就人跡罕至,胡新豐都覺得自己這趟錦上添花的護送之行,是不得不為隋家人搏命一場的雪中送炭了。

  胡新豐原本還擔心隋老哥書生意氣,一定要插手此事,現在看來是他多慮了。哪怕自己沒有道破那楊元身份厲害,隋老哥依舊沒有攬事上身的意思。

  果然是那渾江蛟楊元!

  那精悍老人望向了胡新豐,胡新豐猶豫了一下,抱拳道:「五陵國橫渡幫,幫主胡新豐,見過諸位江湖朋友。」

  楊元想了想,沙啞笑道:「沒聽過。」

  其餘衆人哄然大笑。

  楊元瞥了眼那位冪籬女子,一雙原本渾濁不堪的眼眸精光綻放,轉瞬即逝,轉頭望向另外那邊,對那個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說道:「我們難得行走江湖,別總打打殺殺,有些不小心的磕碰,讓對方賠錢了事。」

  那青壯漢子楞了一下,站在楊元身邊一位背劍的年輕男子,手持摺扇,微笑道:「賠個五六十兩就行了,別獅子大開口,為難一位落魄書生。」

  那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年輕書生,神色慌張道:「我哪裡有這麼多銀子,竹箱裡邊只有一副棋盤棋罐,值個十幾兩銀子。」

  那年輕劍客手搖摺扇,「這就有些難辦了。」

  清秀少年想要開口說話,卻被隋姓老人一把抓住少年骼膊,狠狠瞪了眼。

  少年被自己爺爺那陌生眼神嚇到,噤若寒蟬。

  隋姓老人迅速看了眼那可憐書生,還好,沒有向自己求救借錢的意思,不然禍水引流,少不得要他要開口駡幾句,趕緊撇清干係,那就有些有辱斯文了,在幾位晚輩這邊有損以往慈祥和藹的形象。

  不知為何重出江湖的老魔頭楊元揮揮手,依舊嗓音沙啞如磨刀,笑道:「算了,嚇唬一下就差不多了,讓讀書人趕緊滾蛋,這小子也算講意氣,有那麼點風骨的意思,比有些袖手旁觀的讀書人要好多了,別說什麼仗義執言,就怕惹火上身,也就是手裡邊沒刀子,外人還多,不然估計都要一刀子先砍死那年輕書生才清淨。」

  滿臉橫肉的漢子有些失望,作勢要踹,那年輕書生連滾帶爬起身,繞開衆人,在小道上飛奔出去,泥濘四濺。

  隋姓老人神色自若。

  清秀少年倒是滿臉通紅,聽出了那老傢伙的言下之意後,臊得不行。

  冪籬女子瞧見了小路盡頭那邊,青衫年輕人停下了腳步,轉頭望來,然後露出一個不知是不是她錯覺眼花的笑意玩味,那人大步離去。

  行亭門口這邊,楊元指了指身邊那位搖扇年輕人,望向那冪籬女子,「這是我的愛徒,至今尚未娶妻,你雖然冪籬遮掩容顔,又是婦人髮髻,沒關係,我弟子不計較這些,不如擇日不如撞日,咱們兩家就結為親家?這位老先生放心好了,我們雖然是江湖人,但是家底不俗,聘禮,只會比一國將相公卿的子孫娶妻還要豐厚。若是不信,可以問一問你們的這位佩刀扈從,這麼好的身手,他應該認出老夫的身份了。」

  隋姓老人臉色鐵青。

  胡新豐神色尷尬,醞釀好腹稿後,與老人說道:「隋老哥,這位楊元楊老前輩,綽號渾江蛟,是早年金扉國道上的一位武學宗師。」

  少年戰戰兢兢,細若蚊蠅顫聲道:「渾江蛟楊元,不是已經被崢嶸門門主林殊,林大俠打死了嗎?」

  少年嗓音再細微,自以為別人聽不見,可落在胡新豐和楊元這些江湖高手耳中,自然是清晰可聞的「重話」。

  胡新豐轉頭怒道:「隋文法,不許胡說八道!快給楊老前輩賠罪道歉!」

  清秀少年再次作揖道歉。

  今兒是他第二次給人道歉了。

  楊元伸出一隻手,笑道:「去裡邊聊。這點面子,希望五陵國隋老侍郎,還是要給一給的。」

  隋姓老人微微鬆了口氣。沒有立即打殺起來,就好。血肉模糊的場景,書上常有,可老人還真沒親眼見過。

  對方既然認出了自己的身份,稱呼自己為老侍郎,說不定事情就有轉機。

  雙方對坐在行亭牆壁下的長凳上,唯有老者楊元與那背劍弟子坐在面對門口的長凳上,老人身體前傾,彎腰握拳,並無半點江湖魔頭的凶神惡煞,笑望向那位始終一言不發的冪籬女子,以及她身邊的少女,老人微笑道:「若是隋老侍郎不介意,可以親上加親,我家中還有一位乖孫兒,今年剛滿十六,沒有隨我一起走江湖,但是飽讀詩書,是真正的讀書種子,並非言語誑人,蘭房國今年科舉,我那孫兒便是二甲進士,姓楊名瑞,隋老侍郎說不定都聽說過我孫兒的名字。」

  然後老人轉頭對自己弟子笑道:「不曉得我家瑞兒會看中哪一位女子,傅臻,你覺得瑞兒會挑中誰,會不會與你起衝突?」

  那背劍弟子趕緊說道:「不如歲數大一些的娶妻,小的納妾。」

  老人皺眉道:「於禮不合啊。」

  那弟子笑道:「江湖中人,不用講究這麼多,實在不行,要這兩位大小姑娘委屈些,改了姓名便是。嫁給楊瑞,有才有貌有家世,若非蘭房國並無適齡公主縣主,早就是駙馬爺了,兩位姑娘嫁給咱們家楊瑞,是一樁多大的福氣,應該知足了。」

  胡新豐忍著滿腔怒火,「楊老前輩,別忘了,這是在我們五陵國!」

  楊元笑道:「若是五陵國第一人王鈍,坐在這裡,我就不進這座行亭了。巧了,王鈍如今應該身在大篆京城。當然了,我們這一大幫子人大搖大擺過境,真死了人,五陵國那些個經驗老道的捕快,肯定能夠抓到一些蛛絲馬跡,不過沒關係,到時候隋老侍郎會幫著收拾爛攤子的,讀書人最重名聲,家醜不可外傳。」

  胡新豐嘆了口氣,轉頭望向隋姓老人,「隋老哥,怎麼說?」

  隋姓老人望向那個精悍老人,冷笑道:「我就不信你楊元,當真能夠在咱們五陵國無法無天。」

  楊元一笑置之,對胡新豐問道:「胡大俠怎麼說?是拼了自己性命不說,還要賠上一座門派和一家老幼,也要護住兩位女子,攔阻我們兩家結親?還是識趣一些,回頭我家瑞兒成親之日,你作為頭等貴客,登門送禮賀喜,然後讓我回一份大禮?」

  那背劍弟子嘿嘿笑道:「生米煮成熟飯之後,女子就會聽話許多了。」

  楊元笑著點頭道:「話糙理不糙。」

  隋姓老人哀求道:「胡大俠!危難之際,不可棄我們不顧啊!」

  胡新豐神色複雜,天人交戰。

  楊元微笑道:「可惜那年輕書生不在,不然他一定會以你們讀書人的說法,駡親家你幾句,不過也虧得他不在,不然我是絕不會讓老親家丟這個臉的,殺了也就殺了。我這脾氣到底是比當年好了許多,尤其是自從家裡多出一個瑞兒後,我對你們讀書人,不管到底讀進了肚子幾本聖賢書,都是很敬重的。」

  冪籬女子突然開口說道:「我可以留下,讓他們走,然後立即趕往蘭房國,哪怕有人報官,只要我們過了邊境,進入金扉國,就沒意義了。」

  楊元搖頭道:「麻煩事就在這裡,我們這趟來你們五陵國,給我家瑞兒找媳婦是順手為之,還有些事情必須要做。所以胡大俠的決定,至關重要。」

  胡新豐突然問道:「就算我在這座行亭內點頭答應,你們真會放心?」

  楊元笑道:「當然不放心。」

  胡新豐深呼吸一口氣,腰身一擰,對那隋姓老人就是一拳砸頭。

  莫說是一位文弱老者,就是一般的江湖高手,都經受不住胡新豐傾力一拳。

  但是下一刻,胡新豐就被一抹劍光攔阻出拳,胡新豐驟然收手。

  原來在隋姓老人身前,有劍橫放。

  出劍之人,正是那位渾江蛟楊元的得意弟子,年輕劍客一手負後,一手持劍,面帶微笑,「果然五陵國的所謂高手,很讓人失望啊。也就一個王鈍算是鶴立雞群,躋身了大篆評點的最新十人之列,雖說王鈍只能墊底,卻肯定遠遠勝過五陵國其他武人。」

  楊元皺了皺眉頭,「廢什麼話。」

  年輕人自知失言,臉上閃過一抹戾氣,跨出一步,劍光一閃,小亭之內,大雨過後暑氣本就清減,當年輕劍客出劍之後,更是一陣涼意沁人肌膚。

  胡新豐步步退後,怒道:「楊前輩這是為何?!」

  面對那縱橫交錯光耀一亭的淩厲劍光,胡新豐還能開口詢問,顯然要比楊元弟子技高一籌。

  那年輕劍客白白失去了一位未見面容卻身姿嬌柔的美嬌娘,光是聽她說了一句話,便覺得骨頭髮酥,必然是一位絕色美人,哪怕容貌不如身段、嗓音這般誘人,可差不到哪裡去,尤其她是一位五陵國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想必別有韻味,不曾想莫名其妙就便宜了楊瑞那小子,年輕劍客本就積攢了一肚子邪火,這會兒胡新豐還敢分心言語,出劍便愈發狠辣迅猛。

  清秀少年隋文法躲在隋姓老人身邊,少女隋文怡依偎在自己姑姑懷中,瑟瑟發抖。

  冪籬女子輕聲安慰道:「別怕。」

  楊元身如猿猴,一個彎腰,腳尖一點,矯健奔出,抓住空隙,雙拳重錘堪堪躲過一劍的胡新豐胸膛上,打得胡新豐當場倒飛出行亭,重重摔地,嘔血不已,掙扎了兩下都沒能起身。

  楊元心中冷笑,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後還是如此,他娘的這幫子沽名釣譽的江湖正道大俠,一個比一個聰明,當年自己就是太蠢,才導致空有一身本事,在金扉國江湖毫無立錐之地。不過也好,因禍得福,不但在兩國邊境開創了一座蒸蒸日上的新門派,還混入了蘭房國官場和青祠國山上,結識了兩位真正的高人。

  年輕劍客就要一掠出去,往那胡大俠心口、腦袋上補上幾劍。

  卻被楊元伸手攔住,胡新豐側頭擦拭血跡的時候,嘴唇微動,楊元亦是如此。

  就在此時,小道上有兩騎緩緩而來,遇到了這場「江湖爭執」,竟是沒有半點放緩馬蹄。

  一騎是位黑衣佩刀老者,一騎是位三十來歲的男子。

  但是兩騎經過了行亭,那老人看了不看一眼衆人,只是策馬而過。

  隋姓老人喊道:「兩位俠士救命!我是五陵國前任工部侍郎隋新雨,這些歹人想要謀財害命!」

  那年輕些的男子驀然勒馬轉頭,驚疑道:「可是隋伯伯?!」

  五陵國治學、弈棋兩事比當官更有名聲的隋新雨楞了一下,然後使勁點頭。

  楊元笑道:「老親家,你也真是不怕害死無辜路人啊。我現在有些反悔這兩樁婚事了,天曉得哪天會不會給你這親家賣了。」

  那男子翻身下馬,作揖行禮,泣不成聲道:「晚輩曹賦,拜見隋伯伯!當年晚輩為了避難,害怕連累隋伯伯,只得不辭而別,到底是連累隋姑娘了。」

  除了楊元,名叫傅臻的弟子在內,一行人臉色大變,人人心驚膽戰。

  曹賦此人在蘭房國和青祠國,可是鼎鼎大名的存在,莫名其妙就從一位顛沛流離到蘭房國的蹩腳武夫,變成了一位青祠國山上老神仙的高徒。雖說十數國版圖上,修道之人的名頭,不太能夠嚇唬人,老百姓都未必聽說,可是有些家底的江湖門派,都清楚,能夠在十數國疆域屹立不倒的修道之人,尤其是有仙家府邸有祖師堂的,更沒一個是好對付的。

  這曹賦在這十數年間,數次下山遊歷江湖,身邊都有傳說中的護道人跟隨,曹賦幾乎從不出手,但是曹賦的大名,早已傳遍蘭房、青祠兩國,據說蘭房國那位艶名遠播的皇后娘娘,早年與他還是師姐師弟的關係。

  於是如今大篆王朝評選出來的十大宗師和四大美人,有兩個與曹賦有關,一個是那「幽蘭美人」的師姐,是四大美人之一,其餘三位,有兩個是成名已久的佳人,大篆國師的閉關弟子,最北邊青柳國市井出身、被一位邊關大將金屋藏嬌的少女,為此鄰國還與青柳國邊境啓釁,傳聞就是為了擄走這位紅顔禍水。

  與曹賦這位運道極好的天之驕子,還有關係的一位,正是大篆新榜上排名猶在王鈍之前的護道人,刀客蕭叔夜,既是傳說中躋身了煉神境的大宗師,還與曹賦師父學了一手可以斬妖除魔的精湛雷法,那把腰間佩刀「霧霄」,更是一把削鐵如泥、壓勝鬼魅的仙家法刀。

  如果沒有意外,那位跟隨曹賦停馬轉頭的黑衣老者,就是蕭叔夜了。

  少女仰起頭,挽住姑姑的骼膊,驚喜道:「姑姑,真是文法經常提起的那位曹賦叔叔嗎?」

  清秀少年隋文法更是熱淚盈眶,關於這位曹叔叔的江湖事跡,他神往已久,只是一直不敢確定,是不是當年與姑姑成親卻家道中落的那個男人,但是少年做夢都希望蘭房國那邊的謫仙人曹賦,就是早年差點與姑姑成親的那位江湖少俠。

  曹賦直腰後,去將那位胡大俠攙扶起身。

  胡新豐苦笑道:「曹公子,怪我胡新豐,若非你們趕到,便是交出這條命,都無法護住隋老哥了,一旦釀成大禍,百死難贖。」

  曹賦連忙後退一步,再次作揖,「胡大俠高風亮節,受晚輩曹賦一拜。」

  隋新雨冷哼一聲,一揮袖子,「曹賦,知人知面不知心,胡大俠方才與人切磋的時候,可是差點不小心打死了你隋伯伯。」

  曹賦愕然。

  隋新雨嘆了口氣,「曹賦,你還是太過宅心仁厚了,不曉得這江湖險惡,無所謂了,患難見交情,就當我隋新雨以前眼瞎,認識了胡大俠這麼個朋友。胡新豐,你走吧,以後我隋家高攀不起胡大俠,就別再有任何人情往來了。」

  胡新豐轉頭往地上吐出一口鮮血,抱拳低頭道:「以後胡新豐一定去往隋老哥府邸,登門請罪。」

  佩刀漢子一手撫胸,一手按刀,一步步踉蹌離開,背影凄涼。

  楊元站在行亭門口,臉色陰沉,沉聲道:「曹賦,別仗著師門關係就以為可以,這裡是五陵國,不是蘭房國更不是青祠國。」

  隋新雨撫鬚笑道:「這般言語,老夫怎麼聽著有些耳熟啊。」

  渾江蛟楊元臉色冷硬,似乎憋著一股怒氣,卻不敢有所動作,這讓五陵國老侍郎更覺得人生快意,好一個人生無常,柳暗花明又一村。

  少女隋文怡依偎在姑姑懷中,掩嘴而笑,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望向那位叫曹賦的男子,心神搖曳,隨即少女有些臉色黯然。

  隋文法瞪大眼睛,使勁盯著那可算半個姑父的曹賦,少年覺得自己一定要多瞧一瞧如同從書上走出來的江湖大俠,可惜這個儒雅如文人騷客的曹叔叔沒佩劍懸刀,不然就完美了。

  曹賦一手負後,站在道路上,一手握拳在腹,盡顯名士風流,看得隋老侍郎暗暗點頭,不愧是自己當年選中的女兒良配,果然人中龍鳳。

  曹賦先望了一眼冪籬女子那邊,眼神溫柔似水,說不清道不明的眷念愁思,然後轉頭望向楊元,又是另一番江湖磨礪而出的瀟灑風流,他一腳後撤,雙膝微蹲,向前遞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楊元,這麼多年找你不見,既然遇上了,就切磋幾招?」

  楊元冷笑道:「差著輩分呢,就讓我弟子傅臻與你過幾招,生死自負,不牽扯各自師門長輩,如何?」

  傅臻嘴角抽搐。

  楊元已經沉聲道:「傅臻,無論勝負,就出三劍。」

  傅臻鬆了口氣,還好,師父總算沒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傅臻深呼吸一口氣,笑道:「那就與曹大仙師討教三招。」

  傅臻一番思量過後,一劍直直遞出,腳步向前,如蜻蜓點水,十分輕盈。

  這一劍看似氣勢如虹,實則是留力頗多。

  想著大不了在對方手底下吃點苦頭,留條小命。

  但是傅臻很快就悔青了腸子。

  那人一步踏出,腦袋歪斜,就在傅臻猶豫要不要象徵性一件橫抹的時候,那人已經瞬間來到傅臻身前,一隻手掌抵住傅臻面門,笑道:「五雷真篆,速出絳宮。」

  砰然一聲。

  如有雷法炸開在傅臻面門上。

  七竅流血、當場斃命的傅臻倒飛出去,砸開了行亭朝門的那堵牆壁,瞬間沒了身影。

  那把鬆手墜地之劍被曹賦伸手抓住,隨手一揮,釘入一棵大樹之中。

  清秀少年隋文法看得心潮澎湃,抹了把臉,真哭了。別是什麼半個姑父了,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姑父!一定要與這位姑父請教一招半式,以後自己負笈遊學……最少不會像先前那個臭棋簍子的青衫客一般可憐了不是?被人撞了還要道歉賠禮,被人推倒跌在泥濘中還不敢說一句重話,跑路的時候倒是腳步不慢,還背著那麼大一隻綠竹書箱,多滑稽。

  渾江蛟楊元帶人迅速離開行亭,曹賦笑問道:「隋伯伯,需不需要攔下他們?」

  冪籬女子藏在輕紗之後的那張面容,並未有太多神色變化,

  隋姓老人想了想,還是莫要節外生枝了,搖頭笑道:「算了,已經教訓過他們了。我們趕緊離開此地,畢竟行亭後邊還有一具屍體。」

  至於那些見機不妙便離去的江湖凶人,會不會禍害路人。

  早年差點就已經成了翁婿的雙方可能是默契,可能是都沒有想到,總之就不去管了。

  一番攀談之後,得知曹賦此次是剛從蘭房、青祠、金扉國一路趕來,其實已經找過一趟五陵國隋家宅邸,一聽說隋老侍郎已經在趕往大篆王朝的路上,就又晝夜趕路,一路詢問蹤跡,這才好不容易在這條茶馬古道的涼亭遇到。曹賦心有餘悸,只說自己來晚了,老侍郎大笑不已,直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不晚不晚。說起這些話的時候,文雅老人望向自己那個女兒,可惜冪籬女子只是一言不發,老人笑意更濃,多半是女兒嬌羞了。曹賦這般萬中無一的乘龍快婿,錯過一次就已經是天大的遺憾,如今曹賦顯然是衣錦還鄉,還不忘當年婚約,更是難得,絕對不可再次失之交臂,那大篆王朝的草木集,不去也罷,先返鄉定下這門親事才是頭等大事。

  先前那凶寇賊首楊元之徒的那個「曹大仙師」說法。

  讓隋新雨死死記住了。

  曹賦本想護著老人去往大篆京城,說願意一路跟隨,只是一聽老人說返鄉,草木集盛會,路途遙遠,他這副身子骨未必經得起那份顛簸,曹賦便跟著改變了主意,也說如今大篆京城有水蛟作亂,不去也好。

  一行人走出行亭,各自騎馬,沿著這條茶馬古道緩緩下山,返回五陵國隋家所在那座郡城,還有不短的路途,而且還要經過京畿之地,這其實讓隋新雨很是愜意,想著稍稍繞路,去京城見一見那些老朋友也不錯。

  冪籬女子翻身上馬的時候,眼角餘光看了眼小路盡頭,若有所思。

  楊元那撥江湖凶寇是沿著原路返回,要麼岔開小路逃了,要麼撒腿狂奔,不然一旦自己繼續去往大篆京城趕路,就會有可能遇上。

  下山路上。

  先前胡新豐在走出衆人視野後,就立即開始大步飛奔,結果看到了那個斗笠青衫客,胡新豐見著這個廢物就惱火,總覺得今天如此晦氣,全拜此人所賜,如果不是他要死不死在行亭裡邊打譜下棋,與姓隋的磨磨蹭蹭下了一局棋,那麼早一點動身離開行亭,或是再晚一點動身,說不定都不是今天這麼個局面,他胡新豐不但與隋家關係依舊融洽,說不定還可以順便攀附上那個高高在上的曹賦。結果如今惹惱了隋新雨不說,連與曹賦交好混個熟臉的機會都沒了,說不定那個長得連他都不敢動歪念頭的娘們,再與那久別勝新婚的半個夫君曹賦,吹一吹枕頭風,胡新豐都怕自己哪天莫名其妙就家破人亡了!

  這一來一去,是多大的損失?

  一想到這些。

  胡新豐就一腳橫掃過去,鞭腿擊中那文弱書生的腦袋,打得後者墜入山道之外的密林,瞬間沒了身影。

  胡新豐這才心中稍稍好受一些。

  胡新豐心情順暢許多了,狠狠吐出一口夾雜血絲的唾沫,先前被楊元雙錘在胸口,其實看著滲人,其實受傷不重。

  但是胡新豐走出半里路後,驀然瞪大眼睛,怎的前邊又是那個手持行山杖的年輕書生?

  老子這是白天見鬼了不成?

  胡新豐小心翼翼撿起一塊石子,輕輕丟過去。

  剛好砸中那人後腦勺,那人伸手捂住腦袋,轉頭一臉氣急敗壞的臉色,怒駡道:「有完沒完?」

  胡新豐想笑,突然又不敢笑了。

  胡新豐心弦緊綳,就要掠出這條突然讓他覺得陰氣森森的茶馬古道,只是那人竟然直接向他蹣跚走來,這詭譎一幕,讓胡新豐一時間動彈不得。

  胡新豐臉色僵硬。

  那人扶了扶斗笠,笑呵呵問道:「怎麼,有大路都不走?真不怕鬼打牆?」

  胡新豐咽了口唾沫,點頭道:「走大路,要走大路的。」

  兩人一起緩緩而行。

  胡新豐掂量了一番,發現那人似乎腳步不穩,臉色微白,額頭還有汗水滲出,猶豫一番後,迅速氣沉丹田,迅猛一拳砸中那人一側太陽穴。

  砰然一聲。

  那人又飛出了茶馬古道。

  胡新豐用手掌揉了揉拳頭,生疼,這下子應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只是又走出一里路後,那個青衫客又出現在視線中。

  這下子胡新豐是汗流浹背,卻偏偏背脊生寒了。

  所幸那人依舊是走向自己,然後帶著他一起並肩而行,只是緩緩走下山。

  胡新豐一直汗如雨下。

  背後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胡新豐猛然後撤,高聲喊道:「隋老哥,曹公子,此人是那楊元的同夥!」

  只是那一騎騎只是擦肩而過,都無人轉頭看他。

  胡新豐如遭雷擊。

  年輕書生微笑道:「這就有些尷尬了。」

  但是年輕書生突然皺緊眉頭。

  騎隊當中,那冪籬女子以心湖漣漪焦急道:「陳公子救我!」

  陳平安只是置若罔聞,放慢腳步,他一慢,胡新豐就跟著慢起來。

  但是女子那一騎偏不死心,竟是失心瘋一般,剎那之間撥轉馬頭,獨獨一騎,與其餘人背道而馳,直奔那一襲青衫斗笠。

  饒是陳平安都有些目瞪口呆,見過不要臉的人多了去,但是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那冪籬女子縱身下馬,飄落在他身邊,然後躲在他和書箱之後,輕聲道:「陳公子,我知道你是修道之人,救救我。」

  陳平安轉過頭,問道:「我是你爹還是你爺爺啊?」

  那女子猛然間摘了斗笠,露出她的容顔,她凄苦道:「只要你能救我,便是我隋景澄的恩人,便是以身相許都……」

  不曾想那人一巴掌就將她打得原地幾個翻轉,然後摔倒在地,直接將坐在地上的她給打懵了。

  那人說道:「我忍你這一大家子很久了。」

  但是下一刻,那人便嘆息一聲,面朝她和胡新豐的文弱書生手中,憑空多出一把玉竹摺扇,微笑道:「唐突佳人,唐突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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