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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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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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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3 00:43:40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四十八章 有事當如何

  渡船沿途見聞又有那奇奇怪怪。

  有一群彩衣女子修士,在一座雲海下盪鞦韆,她們的歡聲笑語,惹來渡船上許多男子修士的大聲吆喝,本就是此次擦肩而過,便會今生不見,他們的言語就有些葷素不忌。

  結果雲海之中緩緩探出一隻巨大的蛟龍頭顱,嚇得船上許多修士呆若木雞,那頭並非真正蛟龍的玄妙存在,以頭顱輕輕撞在渡船尾巴上,渡船愈發去勢如箭矢。

  陳平安記下了這幅畫面,返回客房,繼續做一件尋常事。

  自倒懸山到達桐葉洲後,與陸台分別,陳平安誤入藕花福地,帶著裴錢和畫卷四人一起離開那座道觀,陳平安便開始寫一些山水見聞。憑藉記憶,從離開倒懸山開始,認識陸台,到達桐葉洲,走過扶乩宗喊天街,一直寫到了今天北俱蘆洲的雲中蛟龍推渡船。

  桌上紙張分兩份。

  被陳平安分成了初稿本和抄錄本,草稿會有塗抹和修改,反復斟酌推敲,就像一封沒有寄出去的信,這封信,寫著寫著,便有些長。

  隨後抄錄的那份,則顯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就像是學生交給先生的一份課業。

  有些時候,實在是沒有事情可寫,很長時間都沒有看到任何有意思的山水、人事,要麼就不寫,要麼偶爾也會寫上一句「今日無事,平平安安」。

  藕花福地,群鳥爭渡,身陷圍殺,向當地的天下第一人出拳出劍。大泉王朝邊境的客棧,遇到了一位會寫打油詩的君子。陰神遠遊,見過了那位脾氣暴躁的埋河水神娘娘,拜訪了碧游府,與那位仰慕老先生學問的水神娘娘,說了說順序。住在了老龍城的那座灰塵鋪子,帶著越來越懂事的黑炭丫頭,去往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那一年的五月初五,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生日禮物……

  唯一沒有提筆再寫什麼的,是在書簡湖當賬房先生的那些年。

  最後就只有回到了家鄉泥瓶巷,獨自一人在祖宅點燈守夜的時候,陳平安思來想去,只寫下了一句話。

  「這些年有些難熬,但過去了,好像其實還好。」

  陳平安寫完一份,又抄錄完一份,桌上分開疊放的兩大摞紙張,都是工整的小楷,估計這些字在行家眼中,還是寫得很匠氣,拋開內容不說,洋洋灑灑三十餘萬字,翻來覆去,古板嚴謹,規矩而已。

  陳平安收起筆墨,伸出兩隻手,輕輕按在好像尚未裝訂成冊的兩本書上,輕輕撫平,壓了壓。

  暫時無憂,便由著念頭神遊萬里,回神過後,陳平安將兩疊紙收入方寸物當中,開始起身練拳,還是那三樁合一。

  如今武夫練拳與修行煉氣,光陰消耗,大致對半分,在這期間,畫符就是最大的消遣。

  在陳平安買了兩份山水邸報後,就這樣一路無事到達了龍宮洞天的仙家渡口。

  龍宮洞天與家鄉驪珠洞天一樣,都是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它是水龍宗的祖宗産業,被水龍宗開山老祖最先發現和占據,只不過這塊地盤太讓人眼紅,在外患內憂皆有的兩次大動蕩之後,水龍宗就拉上了大源王朝崇玄署與浮萍劍湖,這才掙起了旱澇保收的安穩錢。

  水龍宗是北俱蘆洲的老宗門,歷史悠久,典故極多,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劍湖,比起水龍宗都只能算是後起之秀,但是如今的聲勢,卻是後兩者遠遠勝過水龍宗。

  由於臨水而建的水龍宗設置了山水禁制,渡船之上的乘客,不見水龍宗仙府輪廓,只可以看到大瀆之畔,方圓百里地界,水霧茫茫,等到渡船穿過了那片一年四季水氣濃郁的雲霧大陣,緩緩下落停靠在渡口,才得以瞧見水龍宗的綿延建築,氣勢恢宏。

  陳平安發現這是第一次乘坐北俱蘆洲渡船,靠岸後所有乘客都老老實實步行下船。

  想到大源王朝歷代盧氏皇帝的跋扈行徑,崇玄署雲霄宮楊氏的那些事跡傳聞,再加上陳平安親眼見識過浮萍劍湖女子劍仙酈采,就談不上如何驚訝了。

  水龍宗木奴渡,種植有仙家橘樹千餘棵,皆是水龍宗開山老祖親手栽種,這位老祖在兵解離世之際曾有遺言,一生庸碌,唯有木奴千頭,遺贈子弟。

  陳平安一襲青衫背劍仙,腰懸養劍葫,手持綠竹行山杖,緩緩走在這座矗立有牌坊的大渡口,牌坊上橫嵌著中土某位書家聖人的親筆榜書「水下洞天」。大瀆流經此處,水面開闊無比,竟然寬達三百里,龍宮洞天就在大瀆水下,類似蒼筠湖龍宮府邸,不過無需修士避水遊覽,因為水龍宗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建造出了一條水下長橋,可以讓遊客入水遊歷龍宮洞天,當然需要上繳一筆過路費,十顆雪花錢,交了錢,想要通過長橋步入那座傳說中上古時代有千條蛟龍盤踞、奉旨外出行雲布雨的龍宮洞天,還需要有額外的開銷,一顆小暑錢。

  這明擺著就是殺豬了。

  陳平安一想到從雲霄宮楊凝性身上撿來的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便覺得這些神仙錢,也不是不可以忍。

  骸骨灘鬼蜮谷,雲霄宮楊氏「小天君」楊凝性。

  五陵國邊境,浮萍劍湖酈采的嫡傳弟子隋景澄。

  那座仙府遺址,小侯爺詹晴身邊的水龍宗祖師堂嫡傳白璧。

  好像修行路上,那些關係脈絡,就像一團亂麻,每個大大小小的繩結,就是一場相逢,給人一種天地世間其實也就這麼點大的錯覺。

  木奴渡熙熙攘攘,喧鬧得不像是一處仙家渡口,反而更像是世俗城池的繁華街道。

  因為接下來的十月初十與十月十五,皆是兩個重要日子,山下如此,山上更是如此。

  一個是三大鬼節之一,一個是水官解厄日。

  而水龍宗會在對外開放的龍宮洞天,接連舉辦兩次道場祭祀,儀式古老,備受推崇,按照不同的大小年份,水龍宗修士或建金籙、玉籙、黃籙道場,幫助衆生祈福消災。尤其是第二場水官誕辰,由於這位古老神祇總主水中諸多神仙,故而歷來是水龍宗最重視的日子。

  除了那座巍峨牌坊,陳平安發現此地樣式規制與仙府遺址有點類似,牌坊之後,便是石刻碑碣數十幢,難道大瀆附近的親水之地,都是這個講究?陳平安便一一看過去,與他一般選擇的人,不在少數,還有許多負笈遊學的儒衫士子,好像都是書院出身,他們就在石碑旁邊埋頭抄寫碑文,陳平安仔細瀏覽了大平年間的「群賢建造石橋記」,以及北俱蘆洲當地書家聖人寫的「龍閣投水碑」,因為這兩處碑文,詳細解釋了那座水中石橋的建造過程,與龍宮洞天的起源和發掘。

  隊伍長如遊龍,陳平安等了將近半個時辰,才見著水龍宗負責收取過路錢的修士。

  交了十顆雪花錢,得了一塊仙橘古木雕刻而成的印章信物,古色古香,篆文極佳。水龍宗修士說是到了橋那一頭,交還那端橋頭的水龍宗修士即可。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見識山上仙家的木質印章,印文是「休歇」,邊款是「名利關身,生死關命」。

  陳平安便詢問這些木印章能否買賣。

  那位水龍宗女修笑語嫣然,說過橋的橘木印章屬於本宗信物,不賣的,每一方印章都需要記錄在案。但是龍宮洞天裡邊有座鋪子,專門售賣各色印章,不光是水龍宗獨有的仙家橘木印章,各種名石印章都有,客人到了龍宮洞天裡邊,定然可以買到有眼緣的心儀之物。

  陳平安剛想要問龍宮洞天裡邊的木印,價格如何。

  就被後邊的人抱怨不已,駡駡咧咧,讓他趕緊滾蛋,少在這邊調戲仙子。

  陳平安只得轉身道了一聲歉,這才趕緊離開隊伍,給後邊的客人讓出道路。陳平安有些遺憾,仙家鋪子的大小物件,貴不說,而且越是大宗門山頭,想要撿漏就越難。反而是當年寶瓶洲青蚨坊、蜂尾渡包袱齋這類不大的渡口,還有些機會。

  那座橋面極為寬闊的長橋本身,就有辟水功效,拱橋還是拱橋,只是這座入水之橋如倒掛,據說橋中央的弧底,已經接近大瀆水底,無疑又是一奇。

  上了橋,便等於走入大瀆水中。

  橋面極寬,橋上車水馬龍,比起世俗王朝的京城御街還要誇張。

  由此可見,水龍宗光是收取買路錢,每天就要日進斗金。

  陳平安抬頭望去,大瀆之水呈現出清澈幽幽的顔色,並不像尋常江河那般渾濁。

  橋長三百餘里,所以石橋兩端可以雇傭車馬,乘坐往來。

  大瀆和石橋另外一端,水龍宗還有綿延不絕的府邸建築,兩邊各有一位玉璞境祖師坐鎮,因此被習慣性劃分為南宗和北宗。祖師堂選址大瀆北方,而水龍宗祖師堂前身,即是濟瀆三座遠古祠廟之一,所以據說北宗子弟一向自視甚高,與南宗同門,兩者之間隱約存在著一條無形的界線。

  陳平安倒是可以理解,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這種人之常情的心態,在所難免。

  以後盧白象一旦在落魄山之外開枝散葉,說不定也會如此,盧白象的嫡傳弟子,若是到了落魄山祖師堂,興許一樣會不太自在。

  該如何未雨綢繆,最考驗一座山頭的門風。

  翻書認識古人故事,路上觀人即是觀己,這大概就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宗旨所在。

  很多事情,光靠自己去想,再使勁琢磨也琢磨不出真正的學問來,便是推敲出了道理,難免空泛,如崔東山所說,好道理一拿出肚子,擱在了物欲橫流的世道大路上,就要不堪一擊,如何不是遺憾。

  只是有人經歷了很多事情,卻沒能梳理出一兩條脈絡來,隨波逐流後,以世事如此寬慰自己,雖是無奈之舉,終究可惜。

  這一切的得失,陳平安還在慢慢而行,緩緩思量。

  大瀆水中長橋的風光再稀奇,走了幾十里路後,其實也就尋常。

  哪怕水中長橋的四周,有那亮如螢火燈籠的古怪游魚,和水神河伯麾下衆多陰物的游曳不定,看多了,便會讓人失去興致。

  陳平安發現前十數里路途,幾乎人人興高采烈,左顧右盼,憑欄遠眺,大聲喧嘩,然後就漸漸安靜下去,唯有車馬行駛而過的聲響。

  陳平安的最大興趣,就是看那些遊客腰間所懸木印章的邊款和印文,一一記在心頭。

  若是之後龍宮洞天裡邊的仙家橘木印章太過昂貴,自己揀選良木篆刻便是。

  行出百餘里後,橋上竟有十餘座茶肆酒樓,有點類似山水路途上的路邊行亭。

  陳平安挑了一家高達五層的酒樓,要了一壺水龍宗特産的仙家酒釀,三更酒,兩碟佐酒菜,然後加了錢,才在一樓要到個視野開闊的臨窗位置,酒樓一樓人滿為患,陳平安剛落座,很快酒樓夥計就領了一撥客人過來,笑著詢問能否拼桌,若是客官答應,酒樓這邊可以贈送一碗三更酒,陳平安看著那夥人,兩男一女,瞧著都不怎麼凶神惡煞,年輕男女既不是純粹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像是豪閥貴胄出身,他們身邊的一位老扈從,約莫是六境武夫,陳平安便答應下來,那位公子哥笑著點頭致謝,陳平安便端起酒碗,算是還禮。

  其實想要觀景更佳,更上一層樓,很簡單,加錢。

  只不過走了百餘里,看遍了大瀆水下風光,再來額外掏錢,便是冤枉錢了。

  當然不把神仙錢當錢的,大有人在。

  陳平安喝著酒,默默聽著酒客們的閒聊。

  紙包不住火,哪怕大篆王朝皇帝嚴令不許泄露那場交手的結果,可人多眼雜,逐漸有各種小道消息泄露出來,最終呈現在山水邸報之上,於是猿啼山劍仙嵇岳和十境武夫顧祐的換命廝殺,如今就成了山上修士的酒桌談資,愈演愈烈,相較於先前那位北方大劍仙戰死劍氣長城,消息傳遞回北俱蘆洲後,唯有祭劍,嵇岳同為本洲劍仙,他的身死道消,尤其是死在了一位純粹武夫手下,山水邸報的紙上措辭,沒有半點為尊者諱、死者為大的意思,所有人言談起來,更加肆無忌憚。

  這座酒樓的風評,幾乎一邊倒。

  哪怕是劍修,都在贊譽那位大宗師顧祐,提及劍仙嵇岳,只有譏諷和憤懣。

  顧祐拳法通神,並無弟子傳承。

  嵇岳卻還有一座聲勢不弱的猿啼山,門中弟子不在少數,只不過猿啼山有些青黃不接,如今已經沒有上五境劍修坐鎮山頭。

  嵇岳在世的時候,一位仙人境劍修,就足夠。

  嵇岳一死,劍仙之名,生前威勢,好像都成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有人怒道:「什麼狗屁大劍仙,既不敢去劍氣長城殺妖,還給一位武夫以命換命打殺了,丟盡了我們劍修的臉面!」

  有人點頭附和,譏笑道:「都說嵇岳躋身仙人境時日還短,要我看啊,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仙人境,一直就是那雷打不動的玉璞境劍修,嵇岳自封大劍仙的吧。」

  有人哀其不幸怒氣不爭,「雖說對手是咱們洲的四大止境武夫之一,可這嵇岳死得還是窩囊了些,竟然給那顧祐鎖住了本命飛劍,一拳打爛身軀,兩拳打碎金丹元嬰,三拳便斃命。堂堂猿啼山劍仙,怎的如此不小心,沒去劍氣長城,才是好事,不然丟人更大,教那些當地劍修誤以為北俱蘆洲的劍仙,都是嵇岳之流的綉花枕頭。」

  片刻之後,便有與猿啼山有些關係和香火情的修士,憤慨出聲道:「嵇劍仙修為如何,一洲皆知,何必在嵇劍仙戰死之後,陰陽怪氣說話,早幹嘛去了?!」

  有人嘖嘖道:「哎呦喂,總算有猿啼山的朋友,站出來仗義執言了。」

  有人故意「壓低嗓音」,微笑說道:「咱們都小心點,猿啼山大劍仙嵇岳交友廣泛,咱們偏偏說這些不討喜的言語,就會給人打得乖乖閉嘴的,猿啼山的規矩,恁大,出劍,更是賊快,嚇死個人。」

  很快就有人一唱一和,冷笑道:「怎的,只許說嵇大劍仙的馬屁話,還不許咱們這些螻蟻講點良心話啦?這猿啼山劍修,好大的架子,好大的威風,就容不得外人說上半句公道話?」

  陳平安喝著酒,望向樓外的大瀆流水,好似一位千古無言的啞巴老者。

  又有人直接拍案而起,「世間哪有如此不堪的劍仙,你們這些嚼舌頭的,難道都不用腦子?還是覺得換成自己與顧祐前輩廝殺,便能穩贏了?」

  有人立即針鋒相對,將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大笑道:「哈哈,怎的,老子不是劍仙,就說不得半個道理了?那咱們北俱蘆洲,除了那一小撮人,是不是全得閉嘴?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事情?難不成道理也有鋪子,是猿啼山開的,世間只此一家?」

  陳平安笑了笑。

  好像確實很有道理。

  為嵇岳和猿啼山打抱不平的少數修士,都憋屈得不行。

  更多的人,則十分快意,許多人高聲與酒樓多要了幾壺三更酒,還有人痛飲醇酒之後,直接將沒有揭開泥封的酒壺,拋出酒樓,說可惜此生沒能遇到那位顧前輩,沒能親眼目睹那場玉璽江死戰,哪怕自己是瞧不起山下武夫的修道之人,也該向武夫顧祐遙祭一壺酒了。

  與陳平安同桌三人,只是竊竊私語。

  那女子輕聲問道:「魏岐,那猿啼山修士行事,當真很蠻橫嗎?為何如此犯衆怒?」

  名為魏岐的年輕男子搖頭笑道:「其實還好,劍修山頭,哪個沒點脾氣,不過猿啼山比起北邊的那座太徽劍宗,口碑是要差一些。」

  那老者淡然道:「駡那武夫顧祐,能有什麼意思,身為修道之人,駡大劍仙,反過來敬重武夫,才顯得出風采。」

  女子好奇問道:「駡得最凶的那幾個修士,是不是跟猿啼山有仇啊?」

  魏岐搖頭笑道:「真要結仇,聽聞嵇岳死訊,不會在外邊流露出來的。心中懷有怨懟,而且會訴諸於口之人,永遠不是結下死仇的,而是那些半生不熟的關係,這些人說話,往往最能蠱惑一旁看客的人心。市井坊間,官場士林,江湖山上,不都一樣,看多了聽多了,其實就是那麼回事。」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魏岐,還有那個欲言又止的年輕女子,便以心聲提醒道:「修士耳尖,公子慎言。」

  魏岐笑著點頭,主動向那位青衫客舉起酒碗,以心湖漣漪答道:「理該如此,只管飲酒,不談是非。」

  陳平安微微訝異。

  竟是一位境界不低的練氣士?

  陳平安先前還真沒能看出來。

  不過其實魏岐心中也有不小的震驚,眼前這位貌似四五境純粹武夫的背劍遊俠,原來也是練氣士。

  酒樓大堂,幾位意氣相投的陌路人,都是大駡猿啼山和嵇岳的爽快人,人人高高舉起酒碗,相互敬酒。

  陳平安甚至能夠看出他們眼中的真摯,飲酒時臉上的神采飛揚,並非作僞,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陳平安對他們,沒有任何意見,人生在世,不合己意,大聲道出,少有真正的傷天害理,說完之後,過去也就過去,有了下一場熱鬧,又是一番可以佐酒的豪言壯語。

  陳平安留心的是另外一些人,說話更為滴水不漏,道理沒那麼極端,透著一股善解人意,更像道理。

  世人言語之間,彷彿既有聖賢神靈夜遊,也有百鬼白日橫行。

  山野大妖,行人聽說便退讓,便也無妨。

  河中水鬼多妖嬈,搖曳生姿,悄然拽人下水。

  二樓那邊,也在閒聊山上事。只是相對大堂這邊的較勁,二樓只是各聊各的,並未刻意壓制身影,陳平安便聽到有人在聊齊景龍的閉關,以及猜測到底是哪三位劍仙會問劍太徽劍宗,聊黃希與綉娘的那場砥礪山之戰,也聊那座崛起迅猛的清涼宗,以及那位揚言已經有了道侶的年輕女子宗主。

  三樓那邊,陳平安聽到有人在聊買賣,口氣很大,嗓音卻小,動輒哪筆買賣有了幾千顆雪花錢的盈虧。

  四樓的言談,就聽不真切了,而且多有術法禁制,陳平安自然不會擅自窺探,耳力所及,能聽多少是多少。

  依稀聽說有人在談論寶瓶洲的大勢,聊到了北岳與魏檗。更多還是在談論皚皚洲與中土神洲,例如會猜測大端王朝的年輕武夫曹慈,如今到底有無躋身金身境,又會在什麼歲數躋身武道止境。

  至於頂層的五樓,唯有時不時響起輕微的酒杯酒碗磕碰。

  陳平安慢慢悠悠,喝過了一壺加一碗的三更酒,就起身去櫃檯那邊結帳,獨自離開酒樓。

  期間不忘與那三人點頭致意,魏岐也笑著還了一禮,輕輕舉起酒杯。

  陳平安行走在大瀆之中的長橋上,遠處有一支豪奢車駕驀然闖入眼簾,浩浩蕩蕩行駛於水脈大道之中,儼然權貴門庭出門郊遊,有紫袍玉帶的老者手捧玉笏,也有銀甲神人手持鐵槍,又有白衣神女顧盼之間,眼眸竟然真有那兩縷光彩流溢而出,經久不散。

  這些存在,就是稗官野史記載的那些水仙水怪了,久居龍府,負責掌管一地的風調雨順。

  龍宮洞天的入口,就在五十里之外的長橋某處。

  龍宮洞天是一處貨真價實的龍宮遺址。

  按照碑文記錄,此地確有上古水仙居住,蛟龍盤踞。

  比起當年那條蛟龍後裔雜處的蛟龍溝,這座龍府就像一座山上府邸,蛟龍溝則是一座江湖門派。

  陳平安看到了一座城頭輪廓,走近之後,便看到了城樓懸掛「濟瀆避暑」金字匾額。

  最大的這塊匾額之下,層層疊疊,又有十數塊大家手筆的匾額。

  既有符膽靈光千百年不散的符籙仙人手筆,也有蘊藉充沛劍意的劍仙手段。

  大概是需要掏出一顆小暑錢的緣故,城門比不得橋頭那邊的人頭攢動。

  龍宮洞天這類被宗門經營千百年的小洞天,是沒有機緣留予後人尤其是外人的,因為即便出現了一件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都會被水龍宗早早盯上,不容外人染指。便是水龍宗這條地頭蛇,壓不住某些過江龍大修士的覬覦,好歹還有云霄宮楊氏的雷法,浮萍劍湖的飛劍,幫著震懾人心。

  龍宮洞天在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樁壓勝物失竊的天大風波,最終便是被三家合力找尋回來,竊賊的身份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是一位聲名顯赫的劍仙,此人以水龍宗雜役身份,在洞天之中隱姓埋名了數十年之久,可還是沒能得逞,那件水運至寶沒捂熱,就只得交還出來,在三座宗門老祖師的追殺之下,僥倖不死,逃亡到了皚皚洲,成了財神爺劉氏的供奉,至今還不敢返回北俱蘆洲。

  陳平安剛打算交出一顆小暑錢,不曾想便有人輕聲勸阻道:「能省就省,無需掏錢。」

  陳平安轉過頭,十分驚喜,卻沒有喊出對方的名字。

  不過眼神當中,皆是無法掩飾的喜悅。

  竟然是本該待在獅子峰修行的李柳。

  當年大隋書院重逢,按照李槐的說法,他這個姐姐,如今成了獅子峰的修道之人,每天給山上老神仙端茶送水來著,至於他爹娘,就在山腳市井開了家鋪子,掙錢極多,他的媳婦本,有著落了。

  陳平安笑道:「好巧。我本來打算走完濟瀆,逛過了嬰兒山,就去獅子峰找你們。」

  李柳輕輕搖頭,微笑道:「不算巧,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陳平安欲言又止,所有話語,最終還是都咽回了肚子。

  李柳分明是一位修道有成的練氣士了,而且境界定然極高。

  只不過陳平安的這種感覺,一閃而逝。

  李柳取出一塊樣式古樸的螭龍玉牌,看守城門的水龍宗修士瞥了眼,便立即對這位身份不明的年輕女子恭敬行禮,李柳帶著陳平安徑直走入城門,沿著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白玉臺階,一起拾階而上。

  不知為何,陳平安轉頭望去,城門那邊好像戒嚴了,再無人得以進入龍宮洞天。

  而前方那撥行人,身影小如芥子,漸漸登高。

  李柳柔聲開口道:「陳先生。」

  陳平安趕緊說道:「喊我名字好了,暫名陳好人。」

  李柳一雙水潤眼眸,笑眯起月牙兒。

  陳平安也覺得自己有些不要臉了,心裡想著是不是再取一個化名,嘴上說道:「那還是喊我陳先生吧。」

  李柳點點頭,然後第一句話就極有分量,「陳先生最好早點躋身金身境,不然晚了,金甲洲那邊會有變故。」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爭取。」

  李柳第二句話,就讓陳平安直接道心不穩,「先前鄭大風寄信到了獅子峰,我便走了趟落魄山,藕花福地如今一分為四,落魄山占了其中一份,那把桐葉傘便是入口,朱斂他們急需將那座暫名為蓮藕福地的地盤,趕緊提升為一塊中等福地,不然就要荒廢,所以需要兩三千顆穀雨錢。」

  陳平安神色僵硬,小心翼翼問道:「穀雨錢?」

  李柳點頭道:「穀雨錢。」

  陳平安哀嘆一聲,「我就算砸鍋賣鐵也不濟事啊。」

  李柳這才將朱斂那邊的近況,大致闡述了一遍。

  陳平安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能借來錢,好歹也算本事。

  與誰借,借多少,怎麼還,朱斂那邊已經有了章程,陳平安仔細聽完之後,都沒意見,有朱斂牽頭,還有魏檗和鄭大風幫著出謀劃策,不會出什麼紕漏。

  關鍵是這欠債兩三千顆穀雨錢的重擔,歸根結底還是要落在他這個年輕山主的肩頭上,逃不掉的。

  當然陳平安也不會逃,這會兒已經開始當起了賬房先生,重新盤算自己這趟北俱蘆洲之下攢下的家當,從撿破爛都包袱齋,所有能賣的物件都賣出去,自己到底能掏出多少顆穀雨錢,撇開那幾筆東拼西湊、已經借來的錢,他陳平安能否一鼓作氣補上落魄山的缺口。答案很簡單,不能。

  等到陳平安回過神,李柳便剛好轉移話題,「其實驪珠洞天最早的出入道路,與這座龍宮洞天差不多。」

  陳平安遺憾道:「我沒走過,等到我離開家鄉那會兒,驪珠洞天已經落地生根。」

  李柳笑道:「坐一會兒?反正我們身後也沒人跟上。」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坐在臺階上,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至於以後喝酒,就只能喝糯米酒釀了。

  李柳說道:「我有那塊玉牌,水龍宗那邊就不會有人以掌觀山河的神通,擅自查探我們這邊的動靜。」

  陳平安仍是沒有多問什麼。

  對於李柳,印象其實很淺,無非是李槐的姐姐,以及林守一和董水井同時喜歡的女子。

  在今天以前,兩人其實都沒有打過交道。

  李柳猶豫了一下,「陳先生,我有一份鏡花水月的山上拓本,與你有些關係,關係又不大,本來沒打算交給你,擔心節外生枝,耽誤了陳先生的遊歷。」

  陳平安有些疑惑,思量一番,說道:「沒關係,既然是早晚都會知道的事情,還不如早做打算。」

  李柳便從袖中取出類似一幅字帖的山上寶物,字帖懸在空中,李柳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漣漪散開,水霧彌漫。

  字帖畫卷上,便出現了一位正襟危坐的女子。

  化名石湫,寶瓶洲一座小門派的女子修士。

  來自北俱蘆洲打醮山,在那艘已經墜毀在寶瓶洲朱熒王朝境內的跨洲渡船上,擔任婢女。

  李柳眺望前方,置身事外。

  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見過太多,她幾乎不會有任何感觸。

  鏡花水月的最後一幕,是那個自己求死的女子,拿起了一隻小心翼翼珍藏多年的錦囊,她皺著臉,好像是儘量不讓自己哭,擠出一個笑容,高高舉起那只錦囊,輕輕晃了晃,柔聲道:「喂,那個誰,秋實喜歡你。聽到了麼?看到了麼?如果不知道的話,沒有關係。如果知道了,只是知道就好了。」

  陳平安,平平靜靜坐在原地,一字不落聽完了那個故事。

  她是秋實的姐姐,名叫春水。

  陳平安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最後陳平安喃喃道:「好的,我知道了。」

  沉默許久。

  李柳收起了字帖入袖。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臉上好像沒有什麼悲慟、憤懣神色。

  李柳也沒覺得奇怪。

  李柳只是說了一句貌似很不近人情的言語,「事已至此,她這麼做,除了送死,毫無意義。」

  陳平安點頭道:「一般來說,是這樣的。」

  李柳問道:「有『不一般』的說法?」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轉頭說道:「我打算繼續趕路,就不逛龍宮洞天了,反正也買不起什麼,只是這麼做,會不會給你惹麻煩?」

  李柳笑道:「陳先生多慮了,在北俱蘆洲,我沒有麻煩。最少最少,保命無憂。」

  陳平安說要趕路,卻沒有立即起身。

  他想起了那副打算以後掛在落魄山竹樓內的對聯,上聯是那山外風雨三尺劍,有事提劍下山去。

  陳平安便將背負在身後的那把劍仙,懸佩在腰間。

  這應該是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佩劍。

  以前習慣了只背劍。

  李柳問道:「陳先生,該不會這就要直接問劍打醮山、再問大驪王朝、三問天君謝實吧?」

  李柳其實不太喜歡用劍的,無論是遠古神祇還是當今修士,她都看不順眼。

  陳平安站起身,晃了晃養劍葫,笑道:「不會的,本事不夠,喝酒來湊。」

  李柳笑著點頭,她坐在原地,沒有起身,只是目送那位青衫仗劍的年輕人,緩緩走下臺階。

  有事當如何?

  提劍下山去。

  若是世事大過本事,又當如何?不能如何,答案只能先在心中,放在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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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3 00:44:09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四十九章 橫劍在膝四顧茫然

  龍宮洞天城門那邊,鬧鬧哄哄,因為在一對年輕男女入城後,這邊便關了門。

  哪怕是水龍宗修行水法的看門修士,都無法發現有那一粒粒金光從諸多匾額當中掠出,飄落在地,如螢火攢聚,合攏成為一位高冠博帶的少年,大步走入城門,城門隨之關閉,看守城門的水龍宗修士便有些不知所措,這是千年未有的異象,便立即飛劍傳訊北宗祖師堂。

  當陳平安走下白玉臺階沒多久,這位少年便出現在李柳身邊,以古老禮制,伏地而拜,口中言語,更是晦澀難明,而嗓音極為沙啞蒼老,與面容不符。

  李柳只是坐在原地,眺望那個下山身影,大概是嫌棄身前少年有些礙眼,便伸出手掌輕輕一揮,將剛剛起身的少年橫挪一丈。

  少年站直身體,被如此輕視怠慢,沒有半點惱羞成怒,只是回望一眼那個即將臨近城門的渺小身影,輕聲道:「大道親水,殊為不易。」

  他不敢擅自窺探這條白玉臺階,便將那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劍客,當做是她的棋子之一。

  李柳神色漠然,緩緩道:「李源,濟瀆三祠,你這中祠香火,一直遠遠不如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上祠。」

  名為李源的古怪少年,愧疚道:「有負重托,罪該萬死。」

  橫貫北俱蘆洲東西的濟瀆,曾有三祠,下祠早已破碎消逝,中祠被煉化為水龍宗祖師堂,上祠則被崇玄署雲霄宮楊氏掌握。

  李柳曾經在骸骨灘鬼蜮谷,與楊凝真見過一面,說了一些讓楊凝真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言語,楊凝真作為雲霄宮楊氏嫡長子,「小天君」楊凝性的兄長,只以純粹武夫身份和一個化名,就躋身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列,可在寶鏡山一戰,面對重新踏足修行之路沒幾年的李柳,楊凝真雖然不能說毫無還手之力,但是與她對峙,全無勝算。

  李柳問道:「有負重托?讓你盯著這座小祠廟的香火,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嗎?」

  李源啞口無言。

  一雙金色眼眸有些黯然,愈發顯得老態。

  這位少年面貌卻給人滿身滄桑腐朽之感的古老神祇,是濟瀆僅剩兩位水正之一,年齡之大,恐怕就連水龍宗的開山老祖都比不得。

  在浩然天下,水正是一個並未徹底失傳、卻名聲不顯的古老官職,往往是大瀆祠廟掌管香火之人。中土文廟也不會太過理睬,更多是任其自生自滅,所以天下所有大瀆的水正,每金身腐朽崩塌一尊,世間便要少一位水正。

  這類存在,既不受世俗王朝管束,也不與仙家門派過多交集。

  不過在道家坐鎮的青冥天下,水正卻是無比顯赫、傳承有序的重要神祇,一條大瀆唯有一位水正,地位之高,遠勝江河水神、湖澤水君,就連各大王朝的五岳正神都難以媲美。

  水龍宗看似煉化了濟瀆祠廟,然後以此發跡,作為立身之本,抵禦北俱蘆洲的諸多跋扈劍修,實則其中內幕重重。

  李源面對這位身份尊貴至極的女子,便如位於朝廷底層的濁流胥吏,僥倖覲見一位中樞天官,如何能夠不恭謹小心。

  被當面申飭幾句,也算是一份浩蕩天恩了。

  偌大一座水龍宗,知曉她真實身份的,除了他李源這小小水正,就只有歷代口口相傳的水龍宗宗主。

  那塊螭龍玉牌,瞧著是水龍宗頒發給祖師堂供奉、嫡傳、客卿的玉牌,實則是所有後世玉牌的老祖宗,皆是模仿她手中這塊玉牌,精心仿造而成。城門那邊的水龍宗修士辨認不出兩者差異,他李源卻看得真切,所以哪怕女子面容換了,今生身份換了,李源依舊火速趕來。

  李柳突然笑了起來。

  那位早年在驪珠洞天從未碰面、更無言語的同鄉人,其實在水正李源現身的瞬間,就已經察覺到跡象,只不過一直沒有轉頭打量,只是默默下山。

  結果李源不識趣,沒有立即打開禁制,就只能在出城門口那邊待著。

  李柳想了想,「也好,讓陳先生在此逗留幾天,方便平穩心境。」

  這還是李柳第一次正視李源,「李源,裡邊有沒有靈氣濃厚又比較安靜的地方,有,就拿出來款待貴客,沒有的話,就讓人騰出來。」

  李源點頭道:「有。」

  沒有也得有。

  一個讓她稱呼為「先生」的人物,他李源身為龍宮洞天的看門人、兼任濟瀆中祠的香火使節,如果不是擔心動靜太大,他都要趕人清場了。

  管你水龍宗要不要舉辦玉籙道場、水官法事?會不會讓在小洞天內結茅修行的地仙們火冒三丈?

  李柳說道:「水龍宗那邊,你先別泄露出去,只需要說是故友子嗣登門拜訪,你要是有更好的說法,可以看著辦,總之別讓人打攪陳先生在此處的清修。」

  李源作揖抱拳道:「謹遵法旨!」

  李柳站起身,一步跨出,就來到城門口那邊,說道:「陳先生,途徑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過門而不入,有些可惜。龍宮洞天之內,天材地寶囤積了不少,尤其是親水近木之屬,雖然價格昂貴,但是品秩不俗,陳先生若是有相中的,憑藉這塊玉牌,百顆穀雨錢以下,都可以與水龍宗賒帳一甲子。」

  李柳沒說實話。

  賒帳?

  這座幫著水龍宗、崇玄署楊氏和浮萍劍湖三方掙錢極多的龍宮洞天,前身是她的避暑行宮之一,而且李柳只要有取回的念頭,任你水龍宗歷代祖師的煉化手段如何高明,苦心經營的山水陣法如何能夠抵御劍仙攻伐,在李柳這邊,又有什麼意義?何況水龍宗的開山鼻祖,當年是如何從一個資質魯鈍的凡俗夫子,步入的修行之路,此後又是如何的機緣巧合,步步登天,此後歷代宗主心裡會沒點數?

  那麼到底誰與誰賒帳?不言而明。

  陳平安現在一聽到「穀雨錢」三個字就犯怵。

  李柳不著急取下玉牌,又說道:「陳先生只要心不靜,走再遠的路,其實還是在鬼打牆。」

  陳平安點點頭,「好,那就麻煩李姑娘了。」

  李柳搖頭笑道:「陳先生無需客氣,李槐對陳先生心心念念多年,每次山崖書院和獅子峰的書信往來,李槐都會提及陳先生。這份傳道與護道兼有的天大恩情,李柳絕不敢忘。」

  陳平安無奈道:「李姑娘比我客氣多了。」

  這是實話,當年照顧李槐去往大隋書院,只是完成承諾,何況李槐一路上,除了調皮一些,也沒有讓陳平安如何勞心勞力。

  當然,李槐小時候的那張嘴巴,真是抹了蜂蜜又抹砒霜,尤其是窩裡橫的本事天下第一,可到底還是一個心地純善的孩子,記不住仇,又惦念得了別人的好。

  陳平安仰頭望去,已經沒了那位古怪少年的蹤跡。

  李柳解釋道:「那人是本地的看門人。」

  陳平安問道:「類似鄭大風?」

  李柳笑道:「職責還算相似,不過比起鄭叔叔,一個天一個地。」

  遙想當年,弟弟李槐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鄭大風就經常背著李槐跑去楊家鋪子。

  李槐嚷著憋不住了憋不住了,鄭大風腳步如風,一路飛奔,急匆匆道是英雄好漢就再憋一會兒,到了鋪子後院再放水。

  反正不管李槐忍沒忍住,到最後,一大一小,都會走一趟騎龍巷賣糕點的壓歲鋪子。

  李柳在漫長的歲月裡,見識過很多清清靜靜的修道之人,纖塵不染,心境無垢,超然物外。

  唯獨這輩子在驪珠洞天,見到了很多與境界無關的「真人」,小地方大風貌,便是李柳也要時時想念一番。

  兩人並肩而行,重新登高。

  好像聊完了正事過後,便沒什麼好刻意寒暄的言語了。

  陳平安是思慮太多,反而不好開口,擔心一個意外,就會讓李柳沾染不必要的麻煩。

  李柳是從來想得極少,萬事不在意。

  ————

  濟瀆北方的水龍宗祖師堂內,得到龍宮洞天門口那邊的飛劍傳訊後,十六把椅子,大半都已經有人落座,剩下的空椅子,都是在外遊歷的宗門大修士,能趕來緊急議事的,除了一位元嬰閉關多年,其餘一個沒落下。

  祖師堂內,其中就有金丹修士白璧的傳道人,水龍宗當代宗主孫結。

  還有那位北亭國小侯爺詹晴的恩師武靈亭,只不過他作為資質尚淺的元嬰供奉,又是野修出身,椅子位置靠後。

  武靈亭最近心情極其惡劣,唯一的弟子詹晴竟然憑空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簡直就是荒唐至極。

  如果不是那個山上口碑不錯的符籙派真人桓雲,幫助白璧那個小娘們證明了事情緣由,詹晴莫名其妙的生死不知,確實與她白璧沒有直接牽連,武靈亭都要大鬧水龍宗祖師堂,直接向孫結興師問罪。所以這會兒武靈亭憋著一肚子火氣,臉色難看至極。詹晴是他極其器重的弟子,山澤野修,尤其是地仙野修收取嫡傳,比起譜牒仙師收徒,其實要更加意義重大,被視為野修舍去半條性命,涉險換來的香火傳承。

  畢竟野修禍害野修,哪怕是師父殺弟子,徒弟殺師父,都不少見,反觀擁有一座祖師堂的譜牒仙師,幾乎沒有人膽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

  龍宮洞天大門自己關閉。

  這當然不是什麼小事情。

  宗主孫結立即就召集了所有祖師堂成員。

  當初劍仙蟄伏多年,盜取洞天壓勝之物,成功逃離龍宮洞天,從鎮宗之寶的失竊到奪回,過程不可謂不慘烈。

  水龍宗祖師堂的十多把座椅,除了左首椅子從來是歷代宗主落座,右首座椅,幾乎從不見人出現坐下。

  這個規矩,水龍宗祖師堂創建有多少年,就傳承了多少年,雷打不動。

  水龍宗任何一位供奉、客卿問及此事,水龍宗修士都諱莫如深。

  情況很簡單。

  孫結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

  但是祖師堂內,人人神色凝重。

  先是有陌生女子亮出一塊供奉玉牌,入城登上那條白玉臺階,然後就是城門關閉,天地隔絕,修士試圖查看,竟然無果。

  水龍宗南宗的那位玉璞境女修邵敬芝,貌若年輕婦人,氣態雍容,緩緩開口道:「宗主,不如我立即趕去趟洞天渡口處的雲海,來個守株待兔?」

  孫結皺眉道:「除此之外,現在真正需要顧慮的,是整座洞天要不要戒嚴,一旦選擇戒嚴,難免人心浮動,影響到今年的金籙道場和之後的水官解厄法會。我們龍宮洞天,向來以安穩著稱於世,此次接連兩場盛會,不談我們水龍宗的山上好友,還有大源王朝在內諸多帝王將相的參與,一個不慎,就會讓崇玄署和浮萍劍湖抓住把柄。」

  武靈亭譏笑道:「這些個錦衣玉食的山下短命鬼,本事不大,就是一個比一個皮嬌肉嫩。」

  一位雙手拄著龍頭拐杖的老嫗,閉著眼睛,半死不活的打盹模樣,她坐在邵敬芝身邊,顯然是南宗修士出身,這會兒老嫗撐開一絲眼皮子,稍稍轉頭望向宗主孫結,沙啞開口道:「孫師侄,要我看,乾脆讓敬芝帶上鎮山之寶,若是不軌之徒,打殺了乾淨,我就不信了,在咱們龍宮洞天,誰能折騰出多大的浪花來。」

  武靈亭坐在對面,對這個老婆姨那是有些佩服的,與他同樣是元嬰境,但是在水龍宗見誰都不順眼。

  仗著輩分高,對宗主孫結一口一個孫師侄,對自己南宗一脈的邵敬芝,僅是稱呼便透著親昵。

  虧得孫結度量大,若是他武靈亭來坐這個水龍宗頭把交椅,早將那個老婆姨一張老臉打得稀爛了。

  就在孫結剛要說話的時候,對面那張椅子上,點點金光浮現,最終聚攏成為一位面容年輕卻神意枯槁的少年。

  正是濟瀆水正李源。

  李源對孫結行了一禮,該有的規矩,還是得有。

  孫結也站起身,還了一禮,卻沒有道破對方身份。

  那老嫗猛然睜眼,顫聲道:「李郎?可是李郎?」

  李源有些感傷,看了白髮蒼蒼的老嫗一眼,他沒有言語。

  老嫗竟是直接紅了眼眶,不再雙手拄著龍頭拐杖,輕輕將拐杖斜靠椅子,雙手放在膝蓋上,撫了撫衣裙,低頭望去,看著自己的乾枯十指,小聲呢喃道:「李郎風采依舊,可惜我老了,太老了,不見之時,翹首以盼,讓人等得白了頭,見了,才知道原來見不如不見。」

  武靈亭臉色玩味。

  咋的。

  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一個人老珠黃的老婆姨,雙方早年還有一段姻緣不成?

  那可就真是一個很有年頭的故事了。

  山上便是這點有趣,怪事從來不奇怪。只要修行之人有那閒工夫湊熱鬧,隨處可見熱鬧。

  李源以心聲與孫結開門見山道:「宗主,是我故友後人造訪,玉牌也是我早年贈予出去的,我便露面敘舊一番,不願被人打攪,施展了一點手段,害得水龍宗興師動衆聚集祖師堂,是我的過錯,願受水龍宗祖法責罰。」

  孫結微笑回答道:「水正大人言重了,既然是故人子弟造訪洞天,便是再結善緣,是李水正的好事,也算是我們水龍宗的好事。兩位貴客,不如去我在洞天主城內的宅邸下榻?」

  李源笑道:「不用勞煩宗主,我會帶他們去往鳧水島。」

  孫結點頭道:「隨後有任何需求,水正大人只管開口。」

  李源站起身,向祖師堂衆人抱拳致歉道:「連累諸位道友走這一遭,打攪諸位修行,以後定當補償。」

  李源說完之後,便化作粒粒金光,剎那之間,身形消散。

  能夠在一座宗門的祖師堂如此往返。

  本身就是一種顯山露水。

  因為世間山上仙家的祖師堂,任何一位供奉、客卿,都需要徒步出入大門,與山下俗子進出祠堂,沒有兩樣。

  再加上對方座椅的位置,以及那位南宗老嫗的失態,邵敬芝在內所有人,都知道輕重了。

  所以當孫結開口笑道:「虛驚一場,可以散了。」

  沒有任何人流露出抱怨神色。

  天曉得那位神出鬼沒的「少年」,是不是記仇的性子?

  任何一位表面上和和氣氣的祖師堂老人,往往越是難纏。

  孫結最後一個走出祖師堂,門外邵敬芝安靜等待。

  孫結在衆人紛紛御風遠遊之後,笑道:「你猜的沒錯,是濟瀆香火水正李源,我們水龍宗開山老祖的至交好友。」

  邵敬芝神色鬱鬱。

  說句難聽的,身後這處,哪裡是什麼水龍宗祖師堂,所有有座椅的修士,看似風光,實則連同她和宗主孫結在內,都是寄人籬下的尷尬處境!

  孫結看似隨意說道:「飲水思源吧。」

  邵敬芝臉色一僵,點點頭。

  孫結笑道:「開山不易,守業也難,敬芝,有些事情,爭來爭去,我都可以不計較,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一旦有人做事情出格了,我孫結雖說一直被說是最不成材的水龍宗宗主,可再沒出息,好歹還是個翻爛了祖宗家法的宗主,還是要硬著頭皮管一管的。」

  邵敬芝臉色愈發難看,御風遠去,跨過大瀆水面,直接返回南岸。

  孫結分明是借助那濟瀆水正,敲打她邵敬芝和整座南宗。

  孫結沒有施展術法,而是用手關上了祖師堂大門,緩緩走下山去。

  一座宗門,事多如麻。

  讓人難得偷閒片刻。

  例如先前武靈亭頗為怨懟,他孫結便答應對方今後三次祖師堂選人,都讓武靈亭頭一個收取記名弟子。

  武靈亭也讓人不省心,直接就問,若是他恰好看中了邵敬芝那邊暗中相中的好苗子,又該如何講?

  孫結便以「南宗也是水龍宗」答覆這位野修供奉。

  武靈亭這才稍稍滿意。

  可事實上,承諾一事,言語輕巧,做起來並不輕鬆。一個不小心,就要與邵敬芝的南宗起衝突,導致雙方心生芥蒂。

  水龍宗形成南北對峙的格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有利有弊,歷代宗主,既有壓制,也有引導,不全是隱患,可不少北宗子弟,當然想當然認為這是宗主孫結威嚴不夠使然,才讓大瀆以南的南宗壯大。

  於是就有了孫結今日提醒邵敬芝之舉。

  李源身形隱匿於洞天上空的雲海之中,盤腿而坐,俯瞰那些碧玉盤中的青螺螄。

  山居歲月近雲水,彈指功夫百千年。

  一位在水龍宗出了名性情乖張的白髮老嫗,站在自家山峰之巔,仰望雲海,怔怔出神,神色柔和,不知道這位上了歲數的山上女子,到底在看些什麼。

  李源沒有看她。

  只是依稀想起,許多許多年前,有個孤僻內向的小女孩,長得半點不可愛,還喜歡一個人晚上踩在水波之上逛蕩,懷揣著一大把石子,一次次砸碎水中月。

  ————

  陳平安轉頭望去,城門已開,終於又有遊客走上白玉臺階。

  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級臺階後,陳平安與李柳登頂,是一座占地十餘畝的白玉高臺,地上雕刻有團龍圖案,是十六坐團龍紋,宛如一面橫放的白玉龍璧,只是與世間龍璧的祥和氣象大不相同,地上所刻十二條坐龍,皆有鐵鎖捆綁,還有刀刃釘入身軀,蛟龍似皆有痛苦掙扎神色。

  陳平安小心翼翼在坐龍紋路間隙行走,李柳卻沒有半點忌諱,踩在那些蛟龍的身軀、頭顱之上,笑道:「陳先生腳下這些,都是老黃曆的刑徒罪臣,早已不是正統的真龍之身,我們行走沒有禁忌。」

  遠古時代,真龍司職天下各處的行雲布雨,既可以憑此積攢功德,得到井然有序的一級級封正賞賜,當然也會有瀆職責罰,動輒在斬龍台抽筋剝皮,砍斷龍爪、頭顱,拘押真身元神,或是失職過重,罪領斬刑,被直接拋屍投水,或是罪不至死,只是被剝奪身份,鮮血浸染水澤山川,便有了諸多真龍後裔的出現。

  陳平安輕聲問道:「都還活著?」

  李柳說道:「大多抵不住光陰長河的沖刷,死透了,還有幾條奄奄一息,地上龍璧既是它們的牢籠,也是一種庇護,一旦洞天破碎,也難逃一死,所以它們算是水龍宗的護法,大敵當前,得了祖師堂的令牌法旨後,它們可以暫時脫身片刻,參與廝殺,比較忠心。水龍宗便一直將它們好好供奉起來,每年都要為龍璧添補一些水運精華,幫著這幾條被打回原形的老蛟吊命。」

  陳平安愈發好奇李柳的博聞强識。

  只不過這種事情,不好多問。

  誰都會有自己的隱私和秘密,如果雙方真是朋友,對方願意自己道出,即是信任,聽者便要對得起說者的這份信任,守得住秘密,而不該是覺得既然身為朋友,便可以肆意探究,更不可以拿舊友的秘密,去換取新朋的友誼。

  所以有些人看上去朋友遍地,可以處處與人飲酒,彷彿人生無處不筵席,可人生一有難關便難過,離了酒桌便朋友一個也無,只得憤恨世態炎涼,便是如此。

  不以真心交友,何以贏取真心。精明人少有患難之交,更是如此。

  李柳似乎看穿陳平安的心思,開誠布公道:「我與爹娘,之所以要搬來北俱蘆洲,是有緣由的,比起其它大洲,這兒風土更適合我的修行,我爹想要繼續破境,留在寶瓶洲,幾乎沒有希望,在這邊,也難,但是好歹有點機會。」

  一洲大小,往往會決定上五境修士的數量,北俱蘆洲地大物博,靈氣遠勝寶瓶洲,故而上五境修士,遠遠多於寶瓶洲。

  可是山巔境武夫、尤其是止境武夫的數量,卻出入不大。

  北俱蘆洲本土出身的止境武夫,連同剛剛與嵇岳同歸於盡的顧祐在內,其實就只有三個。

  而九洲之中版圖最小的寶瓶洲,一樣有三個,李柳的父親,李二。藩王宋長鏡。落魄山崔誠。

  如今顧祐戰死,便是所有北俱蘆洲武夫的機會,可以分攤一洲武運,至於能拿到多少,自然各憑本事。

  這就是「煉神三境武夫死本國,止境武夫死本洲」說法的根腳所在。

  李柳突然問道:「陳先生,先前是不是去過類似小天地的山水秘境?」

  陳平安點頭道:「前不久剛走過一趟不見記載的遠古遺址。」

  李柳說道:「難怪。在顧祐死後,武運四散,但其中有一份濃郁武運,有些玄妙,似乎蘊含著顧祐的一股執念,在北亭、水霄國一帶盤桓許久,滯留了約莫半旬,才緩緩散去。應該是沒能找到陳先生的關係。若是得了這份饋贈,以最强六境,順利躋身金身境,可能性就要大很多,哪怕金甲洲那邊的某位同境武夫一直在漲拳意,應該都不會對陳先生造成太大的影響,當下就有些難以預測,若是對方一直拳法攀高,陳先生卻停滯不前,在對方未破境之前,陳先生就破開自身瓶頸,躋身第七境,也就要失去那份機緣了。」

  陳平安心中了然。

  是自己練習撼山拳多年、又挨了前輩顧祐三拳指點的緣故。

  所以哪怕是外鄉人,顧前輩依舊願意分出一份武運,饋贈自己。

  錯過了顧祐的這份遺贈,遺憾當然會有,只不過沒有什麼後悔。

  陳平安一手持綠竹行山杖,一手輕輕握拳,說道:「沒關係。顧祐前輩是北俱蘆洲人氏,他的武運留給此洲武夫,天經地義。我唯有練拳更勤,才對得起顧前輩的這份期待。」

  對於陳平安而言,這份饋贈,分兩種,武運沒接住,心意得抓牢。

  會真正折損自身利益的時候,還能分出是非,明辨取捨,不以得失亂心境,才是真正的道理。

  李柳笑道:「陳先生能這麼想,說明顧祐的眼光很好,我弟弟李槐也不差。」

  陳平安總覺得聽李柳說話,有些哪裡有些不對勁,可好像又渾然天成,本該如此。

  只是一想到自己家鄉的風土人情,也就見怪不怪了,光是自己祖宅所在的那條泥瓶巷,就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書簡湖顧璨,當然也要算上他陳平安。

  遊人陸陸續續登上高臺,陳平安與李柳就不再言語。

  當有了十六人後,高臺四面八方,同時出現十六條雲霧凝聚而成的雪白蛟龍,頭顱靠近高臺,每一條雲海蛟龍便像一艘渡船。

  李柳說道:「一次十六人,可以分別騎乘蛟龍,可以無視小天地禁制,順利進入龍宮洞天。也算是水龍宗的噱頭。」

  李柳率先走上一條蛟龍的頭顱。

  陳平安依樣畫葫蘆,抬腳跨上雲霧白龍的頭顱,輕輕站定。

  剛有人打算後到高臺卻要爭先,高臺上便浮現出一位青衣神人的縹緲身影,說道:「底下便是潭坑,屍骸皆是爭渡客。生死事大事小,諸位自己掂量。」

  大概只有陳平安察覺到這位青衣神人的站立位置,距離李柳最遠。

  十六條水運化成的雪白蛟龍開始緩緩升空,剛要破開厚重雲海,讓乘客依稀見到一粒高懸天幕的金光,便是毫無徵兆地一個驟然下墜。

  四周雲霧茫茫。

  李柳駕馭腳下蛟龍,來到陳平安身邊,微笑道:「頭頂那粒金光,是濟瀆中祠廟香火精華凝聚而成的一輪大日雛形,亦是水龍宗的根本之一,不過進展緩慢,因為不得其法,胚子打磨得粗糙無比,一開始就走了歪路,按照祠廟如今的香火積攢速度,再給水龍宗一萬年光陰,都不成事。水龍宗修士想要在龍宮洞天自造日月的可能性,比起從醇儒陳淳安肩頭搶來那對日月,還要小很多。」

  陳平安仰頭望去,唯有高不見天、下不見底的雲海,不見那點金光。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換成我是水龍宗修士,會是同樣的選擇吧,哪怕只有這一粒光亮,就願意一直積攢香火。」

  李柳說道:「陳先生,修道一事,與武夫修行,還是不太一樣,不是不可以講究滴水穿石的笨功夫,可一旦修道之人只講求這個,就不成,練氣士哪怕長壽,依舊經不起山中枯坐幾回。」

  陳平安點頭笑道:「記下了。」

  約莫一炷香後,雲霧蛟龍輕輕一晃,四爪貼地,四周雲霧散去,衆人視野豁然開朗。

  陳平安發現自己站在一座雲海之上。

  低頭望去,是一座建造在巨大島嶼上的雄偉城池,如同王朝京城,城池周邊,青山環繞,寶光流轉。

  島嶼雄城之外,又有大小不一的島嶼,各有古樸建築或依山或臨水,如衆星拱月,護衛好似位於天地中央的那座京城。

  碧波千里,一望無垠。

  雲海之上,懸停著一艘艘碧綠顔色的符舟,有小如烏篷船,有大如樓船戰艦。

  水正李源站在不遠處。

  李柳帶著陳平安,一起走向這位連水龍宗祖師堂嫡傳都不認識的少年。

  李源帶著兩人走向一艘樓船,登船後,不見動作,也不見渡船有任何修士,渡船便自行啓程。

  李源輕聲道:「鳧山島水運靈氣充沛,空置百年,可以讓陳先生在那邊下榻修行,而且距離行宮舊址也不算遠,乘坐符舟,半個時辰即可到達。」

  李柳點點頭,「有勞。」

  李源便有些惴惴不安,心裡很不踏實。

  李源又小心翼翼問道:「是否需要為鳧水島安排一些手腳伶俐的婢女?」

  李柳說道:「問我做什麼?問陳先生。」

  李源便立即轉身詢問陳平安。

  陳平安笑著說道:「已經很叨擾了,不用這麼麻煩。」

  李源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雲海上有棟略顯突兀的高樓,駐守此地的一位水龍宗元嬰修士,站在樓頂層欄桿處,瞧見那年輕女子和少年腰間的螭龍玉牌後,便收起了查詢視線。

  只是難免有些狐疑,水龍宗的供奉、客卿幾乎都認識,為何這兩位都是生面孔?難道是與崇玄署和浮萍劍湖沾親帶故的?

  只要那兩枚玉牌做不得假,鎮守雲海的老元嬰就不會節外生枝,沒事找事。

  這艘樓船去如飛劍,不去鳧水島渡口,直接懸停在一座空無一人的仙家府邸廣場上,宅邸匾額為「龍公停雲」。

  當三人下船落地,府邸大門緩緩打開。

  李源解釋道:「鳧水島曾是水龍宗一位老供奉的修道之地,兵解離世已經百年,門內弟子沒什麼出息,一位金丹修士為了强行破境,便偷偷將鳧水島賣還給水龍宗,此人僥倖成了元嬰修士後,便雲遊別洲去了,其餘師兄弟也無可奈何,只得全部搬出龍宮洞天。」

  三人一起跨過門檻,李源說道:「鳧水島除了這座修行府邸,還有投水潭、永樂山石窟、鐵作坊遺址和升仙公主碑四處勝地,島上無人也無主,陳先生修行閒暇,大可以隨便瀏覽。」

  最後李源摘下腰間那枚玉牌,一面雕刻有行龍圖案,一面古篆「峻青雨相」,遞給陳平安,「陳先生,此物是鳧水島山水陣法的樞紐,無需煉化,懸佩在身,便可以駕馭陣法,元嬰修士無法探究島嶼府邸,玉璞境修士若是暗中察看此地,也會驚起大陣漣漪。」

  李柳還算比較滿意。

  此地顯然是李源的私家宅院。

  至於什麼水龍宗供奉兵解離世、弟子內訌的前塵舊事,李柳當然還是不上心。

  真真假假,與她何關。

  陳平安沒有推三阻四,道謝過後,便收下了那塊沉甸甸的玉牌,與水龍宗那塊過橋「休歇」木牌懸掛在腰間一側。

  直到這一刻,李柳才摘下自己那塊篆刻有「三尺甘霖」四字的玉牌,笑著交給陳平安,「陳先生,就當是幫著我弟弟先還些恩情。」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不用還了。

  這一幕,看得水正李源眼皮子自打顫。

  如果換成他,大概就要跪地領旨謝恩了。

  陳平安搖頭道:「禮太重了,不能不還。」

  李柳也沒說什麼,只是將玉牌交給陳平安。

  李源甚至不敢多看,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於是陳平安腰間就懸掛了三塊牌。

  李柳與陳平安一起走在府邸中,打算稍作停留便離開這處沒半點好緬懷的避暑行宮。

  到時候一走,陳平安還怎麼還?那李源有膽子暫為領取和保管那塊玉牌嗎?

  小小濟瀆水正,也不怕被淹死?

  曾經的火部神祇,被大火煉殺有多少尊?

  天上天下江湖水神,被她以大水鎮殺,又何曾少了?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件元君神像,笑道:「李姑娘,本來打算下次遇到了李槐,再送給他的,現在還是你來幫忙捎帶給李槐好了。」

  李柳的眼神,便一下子溫柔起來,好像瞬間變成了小鎮那個每天拎水桶去古井汲水的少女,楊柳依依,柔柔弱弱,永遠沒有絲毫的棱角。

  她接過了那件小禮物,舉起手晃了晃,打趣道:「瞧瞧,我與陳先生就不同,收取重禮,從來不客氣,還心安理得。」

  陳平安也心情輕鬆幾分,笑道:「是要與李姑娘學一學。」

  李柳看著這位笑容和煦的年輕人,便有些感慨。

  弟弟李槐當年遠遊他鄉,看上去就是學塾裡邊那個最普通的孩子,比不得李寶瓶,林守一,於祿,謝謝,

  大隋求學一路,陳平安對待李槐,唯有平常心。

  後來她爹李二出現後,陳平安對待李槐,依舊還是平常心。

  如今她李柳在水龍宗現身後,還是如此。

  你是李槐的姐姐,李二的女兒,無論你境界如何,機遇如何,我陳平安便儘量不給你惹麻煩,知道過得好,便也開心,僅此而已。

  寬以待人,克己慎獨。

  就是真正的讀書人,今天不是真正的先生,將來也會是。

  於是李柳笑道:「免得讓陳先生以為我只會說些不好的消息,有兩件事情,必須與陳先生道賀一聲。」

  陳平安眼睛一亮,難不成蓮藕福地需要消耗兩三千顆穀雨錢,是落魄山那邊高估了?

  李柳說道:「這把劍,其實早就是一件仙兵了。」

  陳平安楞在當場。

  那件得自蛟龍溝的法袍金醴,可以通過餵養大量的金精銅錢,進階為仙兵品秩,這是陳平安早就知道的真相,只不過力有未逮,一直沒能實現。

  可這把劍仙,怎麼突然就從半仙兵成為了傳說中的仙兵?

  李柳一語道破天機,「劍有一點浩然氣,還有一粒精粹道意。」

  陳平安陷入沉思,後者可以理解,因為劍仙煉化了那團孫道人贈送的破碎劍氣。

  可前者浩然氣,是什麼緣由?

  李柳不再多說此事,「還有就是陳先生待在鳧水島,可以無所顧忌,隨意汲取周邊的水運靈氣,這點小小的損耗,龍宮洞天根本不會介意,況且本就是鳧水島該得的份額。」

  「還有個不算什麼好消息的消息,就是讓那個叫李源的,幫忙寄信去往寶瓶洲落魄山,不會有任何蛛絲馬跡。」

  李柳停下腳步,「我去那座龍宮主城遊覽一番。」

  陳平安點頭道:「李姑娘離開水龍宗之前,一定要知會一聲,我好歸還玉牌。」

  李柳哭笑不得。

  陳平安也有些哭笑不得,果然被自己猜中了這位李姑娘的小算盤。

  李柳點頭道:「好的,離開前,會來一趟鳧水島。」

  陳平安就不再挽留。

  李柳化虹離去,天地無半點靈氣漣漪。

  竟是與劍仙酈采一般無二的御風氣象。

  陳平安獨自逛蕩起了這座府邸,準備尋一處適宜修行的僻靜地方,打算大致看過之後,再去看看那投水潭、升仙碑。

  李柳悄無聲息地御風升空,又飄落在府邸附近,這才去向雲海。

  她就當是已經信守約定了。

  雲海之中,水正李源束手而立。

  李柳問道:「水龍宗祖師堂那邊如何?」

  李源簡明扼要道:「無事了。」

  李柳笑了笑,「李源,你也就只剩下點苦勞了。」

  李源展顔一笑。

  李柳問道:「那老嫗與你有什麼瓜葛?」

  李柳只要身在龍宮洞天,猶勝各方天地聖人神通。

  李源搖頭嘆息道:「怨我當年假扮水鬼,嚇唬一個小姑娘。」

  李柳便沒了興致,交待過李源多看著點那位陳先生的修行,然後她隨隨便便直接打開了天幕,當她闖入與小洞天接壤的濟瀆大水某處,更是瞬間遠去千百里,比任何縮地山河的仙家神通,都要來得神不知鬼不覺。

  天下任何江河湖海,皆是她李柳的小天地轄境。

  其實關於陳平安的水府事宜,李柳興許是天底下最有資格去指手畫腳的人物,她沒有刻意去說而已。

  陳平安先選了一處修道之地,然後獨自散步,看完了四處形勝古跡,就開始返回府邸,取出六塊道觀青磚,擺在地上,開始走樁練拳。

  事先將那把劍仙掛在牆上,行山杖斜靠牆壁。

  練完拳之後,陳平安去了一間書房寫信,跟朱斂那邊聊些蓮藕福地的事項,當然還有許多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在信的末尾,告訴朱斂他會在水龍宗的龍宮洞天等到收取落魄山回信,才繼續趕路。信上與朱斂坦言,他這個遊蕩小半座北俱蘆洲的包袱齋,確實是有些盈餘,但是如果落魄山能夠借來錢,在沒有隱患遠憂的前提下,及時補上缺口,那麼他就先不賤賣家當,如果還有缺口,也不用藏著掖著,他會爭取在龍宮洞天這邊再當一回包袱齋,以及讓春露圃蚍蜉鋪子那邊清空存貨,能補上幾顆穀雨錢是幾顆。

  停筆之後,陳平安不著急讓那個名叫李源的少年,幫著寄信去往落魄山。

  收起紙筆和密信,陳平安開始認真考慮起一件事情。

  要不要在這座龍宮洞天,煉化第三件本命物。

  轉頭瞥了眼那把牆上的劍仙,陳平安想著自己都是擁有一件仙兵的人了,欠個幾千顆穀雨錢,不過分。

  ————

  骸骨灘木衣山,龐蘭溪勸說自己爺爺重新提筆,多畫幾套拿得出手的神女圖,他好送人,以後再去跨洲歷練,就理直氣壯了。

  鬼蜮谷內,一位小鼠精還日復一日在羊腸宮外邊的臺階上,腿上橫放著那根木桿長矛,曬著太陽,老祖在家中,它就老老實實看門,老祖不在家的時候,便偷偷拿出書籍,小心翻閱。

  京觀城內,高承近來經常有些心神不寧,又不知道哪裡出了紕漏。

  啞巴湖那邊,如今已經沒了那頭與人為善的小水怪,聽說是與某位年輕修士一起遠遊去了。

  金烏宮,那位輩分最高的金丹劍修柳質清,依舊枯坐在自家山頭之巔,封山且閉關之後,柳質清冷眼看著一座門派內的衆生百態,喜怒哀樂,以人心洗劍。

  春露圃老槐街上那座雇了掌櫃的小鋪子,掙著細水流長的錢財,可惜就是如今冤大頭有些少,有些美中不足。

  那個用玉瑩崖石子來雕刻印章之類書案清供的年輕夥計,愈發刀法熟稔,掙著一筆筆良心錢。

  劉景龍到了太徽劍宗之後,正在閉關破境,據說問劍之人,如今就已經確定了其中兩位,浮萍劍湖酈采,董鑄。

  芙蕖國桃花渡,柳瑰寶在研習那部道書,只是偶爾也會想起那個名叫懷潛的外鄉書生,在埋怨自己眼神不好之餘,還有些小小的傷感,縈繞心扉,揮之即去,可悄然又來。

  雲上城徐杏酒成功破境,躋身了觀海境,便打算什麼時候劉先生躋身上五境了,又成功扛住三位劍仙的問劍,就帶上足夠的好酒,去拜訪那位仰慕已久的年輕劍仙,聽說劉先生其實愛喝酒,只是一般情況不願意喝酒而已,為此徐杏酒還專門鍛煉了自己的酒量,害得沈震澤和趙青紈都有些憂心,是不是徐杏酒得意忘形了,竟然如此酗酒,徐杏酒只好解釋一番,說是陳先生告訴自己,若是酒量不行,便與劉先生見著了面,也沒得聊,更喝不成酒。

  太徽劍宗的一座山峰茅屋外,已經正式成為宗門子弟的少年白首,獨自坐在一條長凳上,整個人搖來晃去,只覺得沒勁。好嘛,本來以為姓劉的,畢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劍仙,在太徽劍宗怎麼都該是有座仙家氣派的高門府邸,不曾想就只有身後這麼一座小破屋子,裡邊書倒是不少,可他不愛看啊。於是白首閒來無事,尋思著自己若還是一位割鹿山的刺客,到底能不能對付那幾個太徽劍宗的天之驕子。不過那些個同齡人,人人見著了自己,都客客氣氣的,伸手不打笑臉人,白首覺得自己還真下不了拳頭和刀子。那些傢伙瞧自己的眼神,一個比一個羨慕,白首就奇了怪了,你們就這麼喜歡當那姓劉的弟子?與你們換,成不成?可惜那些人聽說後,一個個眼神古怪,然後再也不來茅屋這邊溜達了,也好,他一個人還清淨。

  北俱蘆洲西海之濱,臨近嬰兒山雷神宅一帶,一老一少兩位道士,飄然現身。

  年輕道士蹲在地上嘔吐不已,這就是有經驗的好處了,先吃飽喝足,比起一個勁兒乾嘔半天,其實還是要舒服一些的。

  老真人蹲下身,輕輕拍打徒弟的後背,「怪師父道法不高啊。」

  張山峰轉過頭,哭喪著臉,「師父你這麼講,弟子也不會好受半點啊。」

  火龍真人微笑道:「師父自個兒心裡邊,可是好受些了。」

  張山峰深呼吸一口氣,剛要起身,就繼續蹲著嘔吐起來。

  火龍真人剛要埋怨自己幾句,頭頂便有一撥御風去往嬰兒山的修士,瞧見了那年輕道士的窘態,一個個放聲大笑。

  張山峰顧不上這些,頭暈目眩得很。

  老真人卻悄無聲息不見了,來到兩位御風地仙身後,一巴掌按住一顆腦袋,笑眯眯道:「啥事情這麼好笑,說出來聽聽,讓貧道也樂呵樂呵?」

  那兩位地仙只覺得頭皮發麻,立即縮著脖子,兩隻雞崽兒似,其中一人硬著頭皮朗聲道:「見著了老神仙,開心!」

  另外那人相對後知後覺,趕緊亡羊補牢道:「高興,偶遇老神仙,今兒賊高興!」

  火龍真人輕輕一推,讓兩位地仙修士踉蹌前沖,笑著返回張山峰身旁。

  張山峰渾然不覺自己師父的一去一返。

  張山峰站起身後,擦了擦額頭汗水,「師父,可以趕路了。」

  老真人笑道:「不著急,慢慢來,修道之人,光陰悠悠,走得快了,容易錯過風景。」

  張山峰埋怨道:「我還想早些將水丹送給陳平安呢。」

  老真人點點頭,掐指一算,這件事,確實可以著急。

  金甲洲,遺址當中,劉幽州打著哈欠,那位白衣女子依舊在不斷出拳,看架勢,是真上癮了。曹慈依舊不還手,不言語,只是看那些橫七竪八的倒塌神像,曹慈有些時候會面朝它們,會稽首,會雙手合十,也會作揖。那個拳意越來越高漲的女子,只是出拳,劉幽州不是純粹武夫,只是覺得她出手越來越沒有章法,隨心所欲,出拳也不再次次傾力。

  不過對於曹慈而言,好像也沒啥區別,依舊是你打你的拳,我看我的神像。

  突然之間,她停下身形,雙手十指和整個手背,都已經白骨裸露,不見皮肉,她沉聲問道:「依舊是錯?」

  曹慈轉頭笑道:「怎麼,打不倒我的拳,便是錯的?那天底下的同齡人,有對的拳法嗎?」

  曹慈難得言語,更破天荒了一次說了兩句話,「天下根本沒有錯的拳法,只有練錯的武夫,和意思不夠的出手。」

  女子咬牙道:「不是『打不倒』,是打不到!」

  曹慈嗯了一聲。

  又不再言語了。

  既然事實如此,只要不是睜眼瞎就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他曹慈說幾句客氣話,很容易,但是於她而言,裨益何在?

  若是一位志在登頂的純粹武夫,連幾句真話,幾個真相,都受不了,如何以拳意登山,並且最終站穩山巔?

  這一點,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遇到過的那個同齡人,做得真好,願意認命,其實一直是為了能夠做到有朝一日,不認命。

  曹慈繼續前行,記起一事,問道:「你記得自己出了多少拳嗎?」

  年輕女子搖搖頭,「沒記這個。」

  背對她的曹慈緩緩說道:「那接下來就只記這個,你完全不用去考慮如何出拳,力道收放,只記出拳次數。」

  年輕女子皺了皺眉頭,「曹慈,你為何願意指點我拳法?」

  曹慈抬起頭,望向天幕,「談不上指點,不過是值得我多說幾句,我便說幾句,這又不是什麼多了不起的事情。你以後遇上其他武夫,也可以如此,想必也會如此。武道一途,可不是你死我亡的羊腸小道,武運一物,更是……算了,與你說個,好像有些不妥當。」

  她苦笑道:「那是因為你是曹慈,注定不會遇上讓自己感到絕望的同齡人,才可以這麼說。」

  曹慈點頭道:「我沒必要想這個。」

  她有些牙癢癢。

  曹慈說道:「真正武夫,就在純粹,不會每天讓人覺得是那匹夫之怒。」

  劉幽州嘖嘖稱奇,難得難得,曹慈願意一口氣嘮叨這麼多。

  大概這就是曹慈自己所謂的純粹吧。

  要知道這個女子,一旦以天下最强六境躋身了金身境,曹慈就等於白白多出一位同境對手了,最少境界是相當的嘛。

  至於到時候雙方拳法高低。

  想必她最清楚不過,依舊是倍感絕望吧,以六境打七境,如此狼狽,還算好,若是以七境打七境,還是如此摸不著一片衣角,劉幽州都要替她感到憋屈了。

  青冥天下一座州城內的繁華街道上,一位風流倜儻的年輕道士在路邊擺攤,說是看手相一事,是那祖傳的看家本領,少女婦人尤其多。

  至於他的那位小師弟,在看過了一場關於修士復仇的悲劇故事後,此地是小師弟的家鄉,不過選擇了錦衣夜行,少年找到了一個情同手足的同齡人,與一位青梅竹馬的少女。

  年輕道士一邊摸著一位漂亮姑娘的白嫩小手兒,一邊神神道道,念念有詞,還一邊想著自己的那位小師弟,會不會放過那個原本如同親兄長的至交好友,會不會祈求自己帶走那位少女一起返回白玉京。這就又是一個不太喜慶的小故事了,小師弟如何做,年輕道士有些好奇,其實選擇很多,可歸根結底,還是小師弟如何看待所謂的向道之心。

  陸沉輕輕放下那位好看姑娘的小手兒,與她說了些姻緣事。

  他轉頭望向某處,談不上失望,但好像也沒什麼意外和驚喜。

  那位小師弟,正抱著一位同齡人的屍體,默默流淚,少女站在旁邊,好像被雷劈過一般,落在陸沉眼中,模樣有些嬌憨可愛。

  只是殺了一個人,便死了三條心。

  這買賣做的,都不好說是划算,還是賠本了。

  陸沉單手托著腮幫,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朝一位在遠處停步朝自己回眸一樣的婦人,報以微笑。

  年輕婦人大概沒想到會被那英俊道人瞧見,擰轉纖細腰肢,低頭含羞而走。

  女子笑顔,百看不厭。

  陸沉估摸著就算再看一萬年,自己還是會覺得賞心悅目。

  陸沉嘆了口氣,小師弟還算湊合吧,殺人即殺己,勉勉强强,過了一道心關。

  不然他是不介意又一把掌下去,將小師弟打成一灘爛泥的。

  只不過距離他這位小師兄的最好預期,還是有著不小的差距。

  人身即天地,道人修大道,怎的天地與清淨兩個天大說法,意思就這般小嗎?

  陸沉越琢磨就越不開心,便氣呼呼從籤筒當中拈出一支竹簽,輕輕折斷。

  那位小師弟,便被好似被飛劍攔腰砍斷一般,沒死,半死而已。

  畢竟是身懷三件白玉京仙兵至寶的小師弟嘛,哪有這麼容易死。

  又一個陸沉出現在斷成兩截了都還能掙扎的小師弟身邊,蹲下身,笑道:「小師弟,加把勁,將自己拼湊起來,肯定能活。」

  至於路邊算命攤那個陸沉,笑逐顔開,伸出手,遞向一位已經落座的少女,「貧道精通手相,測姻緣之準,簡直就是那月老的拜把子兄弟。」

  南婆娑洲醇儒陳氏的大河之畔,水邊石崖上,劉羨陽第一次發現那位老儒士比自己更早站在上邊。

  走上石崖後,劉羨陽作揖行禮,喊了一聲老先生。

  兩人經常見面,老人說自己是教書先生,由於醇儒陳氏擁有一座書院,在此求學治學之人,本來就多,來此遊歷之人,更多,所以認不得這位老人,劉羨陽並不覺得奇怪。

  劉羨陽發現今天的老先生,好像有些不太一樣,不像以往那般經常詢問自己的求學進展,是否有章句疑惑,老先生曾說學問未深,便嚷著不拘章句,脫去章句,不太妙,若是學問漸深,癖在章句,空守章句,也不妥,世間學問,到底是需要循序漸進的。

  老儒士站在崖畔,眺望江河,沉默許久,轉頭問道:「劉羨陽,你覺得醇儒陳氏的家風與學風,如何?」

  劉羨陽有些訝異,這是自己與老先生第一次見面時的老問題了,不知道老先生為何還要再問。

  劉羨陽依舊是差不多的答案,「好。」

  老先生便問,「好在哪裡?」

  劉羨陽笑道:「好在有用。」

  老先生點了點頭,「那真是不壞了。」

  劉羨陽輕聲問道:「老先生先前在想什麼?」

  老人笑道:「上了年紀的老人,總會想著身後事。」

  劉羨陽無言以對。

  老人又說道:「年輕人就莫要如此暮氣沉沉了,要朝氣勃勃,敢說世道有哪些不對的地方,敢問道理有哪些不好的地方,敢想自己如何將書上學來的道理,拿來裨益世道。」

  劉羨陽點頭道:「晚輩爭取做到。」

  老人感慨道:「看到你們這些年輕人,我們這些老人,便要覺得光陰總是不夠用,教書先生當得還不夠。」

  劉羨陽嘆了口氣。

  老人笑道:「別嘆氣,運氣會跑掉的。」

  劉羨陽楞了一下,還有這講究?

  老人大笑道:「小時候,家中長輩就是如此嚇唬我的。」

  劉羨陽覺得挺好玩的。

  記憶中,陳平安就從來不會長吁短嘆,倒是他和小鼻涕蟲,經常無所事事,躺在夏日的樹蔭下,或是夜間的田壟上,你嘆息一聲,我嘆息一次,樂此不疲,鬧著玩兒。可好像那些年裡,運氣最不好的那個人,反而一直是他陳平安。不知道如今當了家鄉的山主,算不算時來運轉?

  ————

  在十月初十這天,陳平安乘坐鳧水島備好的符舟,去了趟龍宮洞天的主城島嶼,那邊香火裊裊,就連修道之人,都有多燒紙剪冥衣,遵循古制,為先人送衣。陳平安也不例外,在店鋪買了許多水龍宗裁剪出來的五色紙寒衣,一大籮筐,帶回鳧水島後,陳平安一一寫上名字,鋪子附送了座尋常的小火爐,以供燒紙。在第二天,也就十月十一這天才燒紙,說是此事不在鬼節當天做,而是在前後兩天最好,既不會打攪先人,又能讓自家先人和各方過路鬼神最為受用。

  水龍宗這邊的某些鄉俗,讓陳平安並不陌生,比如在家鄉上墳祭奠之時,除了添土一事,與陳平安家鄉如出一轍,又有諸多相似,就像同樣有那男磕頭不哭、女哭不磕頭的規矩。

  這天燒紙,陳平安燒了足足一個時辰。

  看得雲海中的水正李源都有些發楞,差點沒忍住去看看那麼多五彩寒衣上邊所寫名字。

  只是一想到她稱呼此人為「陳先生」,李源就不敢造次。

  在十月十五的水官解厄日,水龍宗舉辦了聲勢浩大的金籙道場,設齋建醮,為先人解厄消災,為逝者薦亡積福。

  相較於之前鬼節購買五彩寒衣的開銷,要想在這場金籙法會上敬香點燈,可就不是幾顆雪花錢了。

  陳平安主動開啓鳧水島山水陣法,李源便假裝自己聞訊趕到。

  陳平安詳細詢問了金籙道場的規矩,最終遞給了李源一本記錄密密麻麻姓名、籍貫的冊子,然後給了這位水正兩顆穀雨錢。

  說是請他幫忙參加那場金籙道場,讓水龍宗高人幫忙代筆,將那些名字一一書寫在特製符紙之上,好為書上這些已逝之人積攢來世福蔭。

  李源實在忍不住,便開口詢問道:「敢問陳先生,這些亡故舊人?」

  陳平安說道:「儘量彌補過錯而已,還遠遠不夠,只希望還有用,還來得及。」

  李源握著那本冊子,點頭道:「放心吧,天人感應,神鬼相通,別小瞧了自己的誠心誠意。」

  於是李源便親自去運作此事。

  陳平安來到屋脊上,今天帶上了那把劍仙,橫放在膝,獨自一人,茫然四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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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3 00:44:40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五十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

  陳平安已經在鳧水島待了將近一旬光陰,在這期間,先後讓李源幫忙做了兩件事,除了水官解厄的金籙道場,再就是幫忙寄信送往落魄山。

  陳平安猜不出此人身份,少年面容,可瞧著疲憊不堪,精神不濟,似乎修行遇到了瓶頸,陳平安在一些自認大道無望的老修士身上,都看到過這種魂魄日漸腐朽、心氣下墜提不起的氣象。李源除了被鳧水島陣法驚動,都不會擅自登岸。陳平安就愈發想不明白,李柳這些年在北俱蘆洲的修行,到底是怎麼個光景。可那麼多份山水邸報之上,也不見任何記載。

  陳平安這段日子除了孜孜不倦煉化山水靈氣,穩固、拓展水府山祠兩處關鍵竅穴的格局,也會凝神如芥子內視巡游,看那劍氣洶洶如鐵騎叩關,以及初一十五分別以劍尖消磨斬龍台,火星四濺,如同家鄉阮師傅的打鐵鑄劍,滿室光彩。

  龍宮洞天四季如春,冬不酷寒,夏無炎熱,經常下雨,既有淅瀝小雨,也有滂沱大雨,每逢下雨時分,陳平安發現鄰近島嶼就會有修道之人,多是地仙之流,或是在沐浴甘霖,以人身小天地,府門大開,迅猛汲取水霧靈氣,或是祭出類似玉壺春瓶、硯滴之類的山上法寶,截取雨水,點滴不沾島嶼地面。

  閒暇之時,開始翻閱那本人人最後皆是一死的故事集,過程各不相同,大多性情迥異,死法都千奇百怪,最終死在何人之手,更是五花八門。

  當初在仙府遺址山巔,光陰長河停滯當中,這本書在大妖死後墜落在地,又被孫道人轉贈給他陳平安。

  陳平安在鳧水島找到了一把竹柄油紙傘,只要當時不在修行,每次遇上了下雨天氣,無論晝夜,都要出門散步,沿著鳧水島走一圈,約莫三十里山水相依的路程,獨自撐傘走過。

  三塊牌子,李柳那塊篆刻有「三尺甘霖」的螭龍玉牌,已經被陳平安摘下,放入咫尺物。

  李源那塊用來掌控山水陣法的「峻青雨相」,和水龍宗過橋木牌「休歇」,依舊掛在腰間,雨中行走之時,偶爾步子稍大,便有細微的敲擊聲。

  這天夜雨當中,陳平安依舊撐傘出門,算著時間,朱斂的回信應該也快到了。

  陳平安駐足不前,望向遠處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之間,忽有一架華麗馬車,躍出湖面,馬車大如閣樓,四角如飛檐,懸掛鈴鐺,四匹雪白駿馬踩水奔走之時,鈴鐺作響,如雨中天籟。馬車之後,又有小簇花錦衣侍女、衣紅紫官袍臣子模樣的大隊人馬,追隨馬車御水而行。

  馬車之上,並無馬夫駕馭駿馬,只站著少年李源與一位身材修長的美婦人,髮髻如白玉花苞,身穿一件拈織細密的小袖對襟旋襖,外罩輕紗,飄若煙霧。

  少年李源,換了一身圓領黃衫袍,腰系白玉帶,腳踩皂靴。

  當這支隊伍出現後,陳平安察覺到白甲、蒼髯兩座大島出現了異象,四周水霧彌漫上岸,籠罩其中,很快就只能看到它們的大致輪廓,但是陳平安不確定是島嶼修士開啓了護山陣法的緣故,還是馬車那邊有人駕馭水法,讓島嶼修士不便窺視湖上景象。

  馬車朝著陳平安這邊直奔而來,沒有直接登岸,停在鳧水島之外的一里外,唯有李源與那位高髻婦人走下馬車,走向島嶼。

  那婦人似乎臨時撤去了障眼法,露出了原本模糊不定的面容,擁有一雙金色眼眸,是本地山水神祇之一無疑了。

  李源與那位婦人一起走到陳平安身前,李源笑著介紹道:「這位是司職龍宮洞天風雨流轉的南熏水殿娘娘,陳公子可以喊她沈夫人。」

  雖然雨下得不小,陳平安仍是立即收起了油紙傘,稱呼了一聲沈夫人。

  那位水殿娘娘施了個萬福大禮,「南熏殿舊人沈霖,見過陳公子。」

  在她直腰起身後,輕輕拂袖,鳧水島上空便沒了雨水降落。

  陳平安習慣了對人言語之時,正視對方,便不一小心發現了這位水神娘娘的真實面容,臉色如青瓷釉,不但如此,臉上「瓷面」布滿了細細密密的裂縫,縱橫交錯,一旦被人定睛細看,就顯得有些駭人。陳平安有些了然,沒有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將油紙傘夾在腋下,與這位一尊金身已是岌岌可危境地的水神娘娘,抱拳告罪一聲。

  沈霖似乎有些訝異,笑道:「陳公子不必如此,若是小神這幅尊容,驚嚇到了公子,大煞風景,才是大罪。」

  李源哈哈大笑起來,似乎覺得這個說法比較有趣。

  只不過陳平安沒有笑,李源便只好悻悻然收起笑容,自討沒趣了,若是早年水龍宗那幫祖師堂譜牒最前邊的傢伙們,一個個還在世的話,當下早就周圍笑聲一大片了。

  陳平安一手拎著油紙傘,側身伸出一手。

  沈霖看了眼李源,後者趕緊使了個眼色,她這才與那位陳公子並肩而行,然後李源才雙手抱住後腦勺,慢悠悠跟在兩人身後。

  南熏水殿是龍宮洞天諸多水神之首,至於山神就更不用提了,這座小洞天內,最沒地位的,就是那些好似被四周大水拘押牢籠中的小山神。一些個大源王朝等待盧氏朝廷敕封的英靈,或是別處小國死後魂魄不散的名臣英烈,一旦聽說可能被丟入龍宮洞天,封正為神,可能連再死一回的心思都有了。不單單私心作祟,害怕入了這座小洞天,約束太多,山香如何比得上水香?更重要的是,進了小天地,離鄉背井,身為神祇,如何反哺本國山水氣運?所以任何英靈對於擔任小洞天的山水神祇,都視為一種官場上的貶謫流放,故而寧做小縣城隍爺,不當洞天山神。

  而沈霖自稱南熏殿舊人,就又是一個很有嚼頭的說法了,因為方圓八千里、擁有千餘大小島嶼的龍宮洞天,水運之濃郁,冠絕一洲,如今水神湖君、河伯河婆總計擁有三十二位之多,連同主城在內十二座大島,皆有山神、城隍、文武廟,相較於水神,神靈數量更多。

  李源看著前邊不遠處那位「婦人」,心中哀嘆不已。

  同命相憐。

  只不過水龍宗那邊能做的,更多是憑藉年復一年的金籙道場,增添香火事,雖然也能補救南熏殿,類似市井坊間的修繕屋舍,可畢竟不如他這位水正汲取香火,淬煉精華,來得直接有效。說到底,這就是洞天不如福地的地方,洞天只適宜修道之人,三三兩兩安心修行,天生的清淨境地,想不與世無爭都難,福地則地廣人多,利於萬民香火的凝聚,才是神祇的天生道場。

  陳平安與這位沈夫人相談甚歡。

  可惜龍宮洞天不像春露圃彩雀府這些仙家山頭,有那裝訂成冊的集子,可以供人瞭解一地風俗。

  事實上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聽說南熏水殿。

  不過擁有水殿稱號的神祇,往往都來頭不小就是了。

  在書簡湖,青峽島附近的那座珠釵島,島主劉重潤作為亡國長公主,故國就擁有一座傳說中的水殿,這才引來了朱熒王朝劍修的覬覦,當然那位出身朱熒皇室的元嬰劍修,還是打著財色雙收的算盤。陳平安見識過水殿珍藏丹藥的玄妙,地仙都要垂涎三尺,按照劉重潤的說法,最要的那種水丹,隨便拋出一顆,就能讓書簡湖掀起百尺高浪,爭奪不已。

  陳平安離開落魄山之前,劉重潤尚未與朱斂那邊真正談妥遷徙事宜,其實陳平安不太理解劉重潤為何執意要將珠釵島女修一分為二,除了祖師堂留在書簡湖,卻會將大多祖師堂嫡傳送往龍泉郡修行,如今的書簡湖,既然有了規矩,而且還是姜尚真那座真境宗坐鎮,與先前無法無天的書簡湖,已經判若雲泥,說句難聽的,劉重潤那點家當,真境宗還真不會見財起意。

  搬到了龍泉郡,一樣還是寄人籬下,陳平安該收珠釵島的神仙錢,一顆都不會少。珠釵島既興師動衆,劉重潤又耗費財力,陳平安實在是想不通劉重潤怎麼做的買賣。

  就像陳平安不清楚李柳與李源的關係,也不明白沈霖與李源的牽連,所以這一路,就是與這位南熏殿水神娘娘客套寒暄。

  由於在書簡湖青峽島做慣了此事,陳平安早已無比嫻熟了,應對得滴水不漏,言語句句客氣,卻也不會給人生疏冷淡的感覺,例如會與沈霖虛心請教鳧水島上公主升仙碑的淵源,沈霖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作為與水正李源一樣,龍宮洞天資歷最老的兩位古老神祇,對於自家地盤的人事,如數家珍。

  李源聽著兩個頭回見面的傢伙,在前邊熱絡閒聊。

  覺得有些好玩。

  只是好玩之餘,又覺得有些悲哀。

  那位高高在上的江湖共主,時隔無數年,好不容易走了一趟這座濟瀆避暑的龍宮洞天,結果呢?連南熏水殿都懶得去看一眼,連申飭這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沈霖一兩句,都懶得說。

  李源甚至可以篤定,如果不是這位「陳先生」大駕光臨,那位江湖共主,連自己這位看護一座避暑行宮無數年的濟瀆水正,她肯定都不會多看一眼。

  真是無情。

  李源總覺得他也好,沈霖也罷,也算品秩相當不低的神祇了,也算足夠漠視世俗人情了,可相較於那位高不可攀的遠古大神,真是好似人間痴情種。

  沈霖似乎談興頗濃,主動為那位陳公子介紹起了龍宮洞天的風土人情。

  這是陳平安最願意聽到的。

  自打陳平安第一次與小寶瓶他們出門遠遊,就歷來如此。

  上山問樵夫,下水問舟子,入城過鎮便要去問當地百姓,當年都是陳平安去親自做的,哪怕是想事情最認真、做事情也很細緻的李寶瓶想要為小師叔分憂,陳平安還是會不放心。

  在那之後,獨自遊歷四方,依舊如此。

  任何一方陌生的水土,只要陳平安覺得無法瞭解全面,脈絡看得透徹,就會心中難安。

  這大概與早年嫁衣女鬼攔道,飛鷹堡變故,誤入藕花福地,以及經歷過鬼蜮穀幕後殺機等等,這一系列的風波,有著很大的關係。

  陳平安知道自己在此事上,若是心性走了極端,一直不作出轉變,便會是修行路上的一道坎坷關隘。

  這個念頭,是遇到李柳後,陳平安突然才意識到的。

  因為陳平安對照李柳身在此處的言行舉止過後,就發現自己哪怕是返回了家鄉,除了在泥瓶巷祖宅,一人獨坐,還算可以什麼都不多想,此外哪怕是在落魄山竹樓,在騎龍巷鋪子,也習慣了讓自己沉浸在那種「我知萬事,瑣碎無漏」的偏執心境,所以陳平安才會如此艶羨那兩門仙家神通,縮地千里成方寸,與那神人掌觀山河。

  尤其是李柳隨口道出的那句「心境不穩,走再遠的路,還是在鬼打牆」,簡直就是一語驚醒陳平安這位夢中人。

  陳平安敢說自己從來知道到底想要什麼,要去什麼地方,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可是一路行來,道路之上,原來一直磕磕撞撞,坎坎坷坷,並非全是大天地的因緣際會使然,他陳平安自己也有著諸多「福禍自招」。

  所以陳平安會在那天坐在屋脊上,覺得天地茫茫,不知如何落腳走出下一步。

  十年之約,成為金身境武夫,重返倒懸山。

  重建一座長生橋,成功煉化五件本命物。

  成為一名心目中真正的劍客,爭取同時成為一位得大自由的大劍仙。

  可人力有限,心力亦是如此。

  當下他陳平安,思慮之多之遠,權衡之細之雜,何止這三件大事而已?又哪裡只是欠債幾千顆穀雨錢這麼簡單?不得不做之事,又何止這些自家事?

  事亂如麻,大小不一。

  應該如何分出個先後,每一天的心思氣力和光陰,又該如何從自己的道理,落在一件件具體事上。

  陳平安下意識停下腳步。

  那位南熏殿水神娘娘也不露痕跡停下身形。

  李源在兩人身後一直無所事事,仔細數著沈霖身上那件至多三四兩重的輕紗法袍,到底鑲嵌了多少顆煉化成細小芥子的龍宮特産珍珠,這會兒已經數到了九千多顆。

  沈霖此次登門拜訪,可不是他李源自作主張,而是先前那位江湖共主的短暫現身,讓這位南熏殿舊人在冥冥之中,生出了一絲心神感應,但是又不敢擅自拋頭露面,只好等到那縷感應徹底消散後,才循著蛛絲馬跡,小心翼翼找到了他這位大瀆水正,還不敢直接詢問,旁敲側擊,李源聽得頭疼,反正裝傻扮痴,這等大事,李源再憐憫這位水神娘娘,也不敢隨意泄露天機。

  只是實在拗不過沈霖,只好用了個不至於假公徇私的折中法子,帶著她走一遭鳧水島,反正她作為一方小天地的神祇之首,駕車巡狩四方山水,是她沈霖的職責所在。只可惜那位被李源說成是陳公子的「陳先生」,腰間並無懸掛那枚「三尺甘霖」玉牌,年輕人歲數不大,卻老道得過分了,言語十分謹小慎微,估摸著沈霖是只能無功而返了。

  作為此地山水執牛耳者的南熏水殿,其實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因為水殿所有神祇侍從的敕封,任何王朝都無法插手,就連歷代書院山主往往也不會摻和,例如如今書院聖人周密上任沒多久,就讓一位君子往水龍宗祖師堂送去十份封正卷軸,全是關於南熏水殿的大小神位,只留下姓名處的空白,讓宗主孫結交予洞天之中的南熏水殿,意思很簡單,讓那個其實「小朝廷」已經極其臃腫的沈霖自己折騰去,他周密來北俱蘆洲是做學問來的,懶得多管這些亂七八糟的。

  沈霖也很快就投桃報李,除了幾大關鍵神位保留不動,一口氣裁撤了許多依循古老禮制的虛設官職,最終按照聖人周密的那些封正誥書上的官職,在原本擁有二十多位水運神祇的南熏水殿內,只留下了十位被儒家認可的正統神位。

  一開始與南熏水殿關係莫逆的南宗之主邵敬芝,私底下還全說過沈夫人莫要如此,白白少去十多位神位,反正書院聖人周密已經擺明了不會搭理南熏水殿的運轉,何必多此一舉。可當周密後來出手,離開書院,將那幾個口出惡言的大修士打得「通了狗屁」,邵敬芝才又拜訪了一趟南熏水殿,承認自己差點害了沈夫人。

  沈霖察覺到了身邊年輕人的怔怔出神,心不在焉。

  她沒覺得是什麼無禮冒犯,修道之人,能夠如此心境鬆懈,其實甚至能算是一種無形中的信任了。

  陳平安很快收起雜亂思緒,致歉道:「沈夫人,對不起,方才有些神遊萬里。」

  沈霖笑著搖頭。

  不過她已經有了離去之意,所以開口邀請年輕人有空去南熏水殿做客。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然後便有些無奈,李柳說是要去一趟主城,然後會再來鳧水島,結果這一去,估摸著她就直接離開了龍宮洞天和水龍宗。

  詢問李源,李源只說不知。

  沈霖告辭離去,走向岸邊,腳下水霧升騰,轉瞬之間便返回了那架馬車,撥轉馬頭,風馳電掣而去,奔出數里水路之後,好似奔入湖面之下的水路,馬車連同那些隨駕侍女、文武神人,倏忽不見。

  李源緩緩收回視線,其實心中有些惋惜。

  若是這個年輕人稍稍聰明一點,或是稍稍不那麼聰明一點,其實沈霖就不止是邀請他去拜訪南熏水殿了,而是她必有重禮饋贈,不收下都萬萬不成的那種,而且一定會送得天經地義,合情合理。最少是一件南熏水殿舊藏至寶起步,一等一的水法至寶,品秩接近半仙兵。因為這份禮物,其實不是送給這位年輕人的,而是好似一樣地方官員精心準備的貢品,上敬給那塊「三尺甘霖」玉牌的主人。一旦「陳公子」願意收下,沈霖非但不會心疼半點,還要愈發感激他的收禮,只要他稍有念頭流露出來,南熏水殿就算拆了一半,沈霖定然還有重禮相送。

  可惜「陳先生」悄無聲息就錯過了一樁福緣。

  天底下有嫌棄仙家重寶不夠多的修道之人嗎?就像他們這些山水神祇,誰還嫌棄香火精華多個幾斤幾兩?

  應該沒有吧。

  更可惜的是他李源不好開口提醒什麼,不然一個不小心就要畫蛇添足,只會害了本就已經金身腐爛如一截爛泥朽木的沈霖,也會讓自己這位小小水正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一起目送車駕遠遊,身邊站著黃衫玉帶皂靴的少年,他那一閃而逝的複雜神色,被陳平安悄悄收入眼簾。

  李源拿出一封密信,說道:「陳先生,這是你的家鄉回信。從寄信到收信,水龍宗不會有任何察覺。」

  其實這封信,有些入手沉重。

  這就是山水有別的關係。

  因為信上設置有一尊山岳正神巧妙的山水禁制。

  作為大瀆水正,拿著這封信,便難免有些「燙手」。

  陳平安接過密信,見著了信封上的四個大字,會心一笑。

  四字是那「師父親啓」。

  一看就是自己開山大弟子的手筆,字跡隨他這個師父,工工整整的,顯然落筆的時候很用心了。

  陳平安先將密信收入袖中。

  李源就要告辭,畢竟那人說過,陳先生在此地要清淨修行,不許有人打攪。

  南熏水殿神靈巡游至此,登岸片刻,其實李源都有些心虛。只是想著這位年輕人在撐傘散步,應該不屬「清修」之列吧?

  沈霖一走,鳧水島上空很快恢復了雨幕。

  陳平安撐起傘,李源笑道:「陳先生不用管我。」

  陳平安欲言又止,自己很快打消了一些個詢問的念頭。

  知不知道那位沈夫人在龍宮洞天的大致座位高低,意義何在?當真需要拎起一條線的線頭嗎?

  好像不用如此。

  李源身上難以掩飾的遲暮老態,這位南熏水殿娘娘金身的瀕臨破碎邊緣,他陳平安初來駕到,拎起了一兩條深埋水中的脈絡線頭,知道了事實,若是契合或者違背自己的某些道理,是不是就要管上一管?在許多身外事,可知可不知的時候,偏偏要去自尋煩惱,是不是修道之人全然不顧身外事的另外一個極端?

  陳平安覺得自己只要捋清楚了這條根本脈絡,對己而言,就是一場大修心。

  如此一想,其實陳平安會羨慕那些一開始就「問道之心」極其堅定的人。

  如果不論善惡是非,只說本心。

  比如一眼就相中那本雲上琅琅書的林守一。

  以及那個目的明確、行事果決的少女朱鹿。

  李源問道:「陳先生,似乎有些疑慮?」

  這是廢話。

  一個沒有疑慮憂愁的修行之人,是絕對不會吃飽了撐著,一下雨就出門撐傘散步的,而且還會走走停停,心神不定,偶爾還會多拿一根行山杖,像是在在地上或寫字或畫符。

  陳平安笑道:「等待家鄉回信,有些心急,沒有什麼。」

  李源便不再多問半句。

  陳平安與李源分別,回到宅邸,收起油紙傘斜靠門外,大雨還沒有停歇。

  輕輕震散身上雨水痕跡,進了屋子落座後,打開信封,裡邊分兩封信。

  朱斂仔細回復落魄山近況,以及龍泉郡周邊的形勢。

  裴錢在信上只聊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其實拿到這封回信的第一時間,陳平安就已經知道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魏檗已經破境了。

  不然密信不會有著獨屬披雲山的山岳禁制。

  陳平安沒有打開這封信,反而起身離開屋子,走到屋檐下,看著天地間的雨幕。

  人間下雨,在家避雨,他鄉躲雨,要麼就是撐傘而行,不然就只能淋雨。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把斜靠牆邊的油紙傘。

  興許有些道理,就是那把油紙傘,天晴時分,無需取出。

  下雨之時,再來撐傘。

  可是市井坊間,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雨,那麼是不是隨時隨地攜帶雨傘在身,就成了一個讓人頭疼的選擇,帶在身上,多少會加重負擔,晴天路上,握在手中給旁人瞧見,更不像話。

  而走在山上的修道之人,是沒有必要撐傘避雨的。

  陳平安伸手撓頭,有些憂愁。

  思來想去,他轉身走向屋子的最後那個念頭,便是覺得如果這場大雨,下的是那穀雨錢就好了,實在不行,是雪花錢也行啊。

  李源剛去往雲海沒多久,水神娘娘沈霖後腳就趕到。

  兩人在龍宮洞天的行蹤,只要有心隱瞞,便是水龍宗鎮守此地的兩位元嬰修士,都不會有任何線索。

  水龍宗的兩位玉璞境修士,都沒有選擇常年鎮守這座宗門根本所在。

  這就是一種向水正李源、水神沈霖的無言禮敬。

  宗主孫結除了每次規格最高的金籙道場,其餘玉籙、黃籙道場,都不會進入此地。

  相比北宗,南宗邵敬芝與南熏水殿關係更好,每隔幾年都會來找沈霖一次。

  沈霖神色複雜,「李源,你就不能隨便說一句?」

  李源只是微笑,一言不發。

  哪怕答案是「不能」二字,都足以讓沈霖猜到方向正確的答案了。

  但是李源什麼都不講,從頭到尾,連那陳先生都只說是兩位故友子弟之一,讓沈霖只需要稱呼為「陳公子」即可,那麼她就沒辦法確定真相。

  只要不確定,這位南熏水殿舊人,她做任何多餘的事情,就是在賭命。

  沈霖便換了一個法子,試探性問道:「我去問問邵敬芝?」

  李源笑道:「隨便。」

  沈霖那一雙金色眼眸,有絲絲縷縷的光線流溢出眼眶,死死盯住這位同僚水正。

  李源神色自若。

  一位大瀆水正,一位避暑行宮的侍奉神女。

  雙方神位品秩大致相當,就像是山下的大戶人家,一個管祠堂香火的小廝,一個管著庭院雜務的丫鬟。

  誰都管不著誰,誰也都不是什麼不可或缺的大人物。

  一旦沈霖真去詢問了邵敬芝,往小了說,是比芝麻綠豆還小的小事,往大了說,一旦被那人知曉沈霖此舉,並且心生不喜,可就是私自查探那人行蹤的死罪,那麼這副金身還能苟延殘喘個兩三百年的沈霖,就完全不用憂心自己金身的腐朽潰敗了,隨便一巴掌,就沒了嘛。

  不是李源不想幫助邵敬芝渡過此劫,而是不敢,他自己何嘗不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答應她登上鳧水島,就已經是李源往自己金身塞了幾顆熊心豹子膽,仁至義盡了。

  沈霖苦笑道:「都說遠親不如近鄰,你我當了這麼多年的鄰居……」

  李源臉色陰沉,皺眉道:「避暑水殿神女沈霖,我勸你適可而止!」

  沈霖心中驚懼,只得行禮致歉。

  李源拂袖而去。

  沈霖黯然離開雲海,返回湖中,施展辟水神通,打道回府。

  到了湖底那座大如王朝雄城的恢弘水殿,沒有直直御水去往她的住所別院,每一次出入,都還是要經過那座懸掛「風調雨順」匾額的大門,而且只能走側門。

  那道大門從未開啓,哪怕水龍宗宗主拜會,甚至是大源王朝崇玄署歷代楊氏家主,以及浮萍劍湖劍仙酈采駕臨這座巍峨水府,依舊只能行走側門。

  沈霖跨過側門之後,身形便一閃而逝,來到自己別院的花圃旁,裡邊種植有各色奇花異草,那些在花叢穿梭、枝頭鳴叫的珍稀鳥雀,更是在浩然天下早已蹤跡滅絕。

  有一位神女現身稟報,「娘娘,南宗邵敬芝登門拜訪,見還是不見?」

  沈霖猶豫一番,搖頭道:「就說我在閉關,不便待客。」

  在沈霖拒絕邵敬芝的時候。

  李源要更加逍遙自在,施展了障眼法,更換面容,變成一位面容普通的黃衣少年,出現在那條白玉臺階上,緩緩下山,過了城門,行去橋上酒樓買酒喝。

  不去五樓,就在一樓大堂那邊隨便挑了個座位,因為更熱鬧。由於兩場法事都已結束,所以比起先前陳平安喝酒時的人滿為患,酒桌難尋,還需要拼桌落座,這會兒空位就要多出不少,李源在龍宮洞天和大瀆橋上,來去自如,畢竟都是濟瀆地界,只不過在水龍宗開山之後,小煉了那座濟瀆中祠,李源除了鎮守洞天,最多就是走出洞天,每次都要更換容貌裝束,在這條長橋上來回行走,一直走到長橋某端的次數都不多。

  奉公職守了幾百年幾千年,哪怕做了一萬年,都只算是分內事,可不遵守某些規矩,哪怕只有一次,對於他這種品秩的山水神祇而言,興許就會是一場不可補救的災殃。

  沈霖如今金身崩潰在即,就有了一絲想要打破規矩、拼死維持神位的端倪,李源實在是不忍去看。

  其實李源在重新見過那人今生之後,就已經徹底死心了,再沒有半點僥倖。

  因為他終於能夠確定,水正李源也好,南熏水殿沈霖也罷,他們的生生死死,所有神祇的金身崩塌,那人根本不介意。

  這也是李源沒有更多提醒沈霖的緣由,既然那人已經不在乎龍宮洞天與整條濟瀆的山水去留,是不是沈霖偷偷摸摸逾越雷池,也不會管了?

  萬一沈霖誤打誤撞,給她涉險做成了,是不是意味著他李源也可以依葫蘆畫瓢,修繕金身,為自己續命?

  李源其實不太喜歡這種糟糕至極的感覺。

  所以他才想著來這邊滿是人間煙火味的酒樓,喝酒澆愁。

  李源不知道那位陳先生,在鳧水島憂愁些什麼,需要一次次下雨撐傘散步,反正他李源覺得自己,便是龍宮洞天一場雨水都是那酒水,給他喝光了也澆不到所有愁。

  何況世間神靈喝酒,無論是市井酒水,還是仙家酒釀,都是喝不醉的。

  李源想要硬生生擠出一滴眼淚,來可憐可憐自己,一樣做不到。

  便開始喝著三更酒,開始雙手拍大桌面,乾嚎起來。

  就像是個酒量不濟的人間醉醺少年郎。

  不遠處有酒客怒吼道:「小兔崽子,吵死個人,趕緊給大爺閉嘴!」

  李源抹了抹把臉,委屈巴巴轉頭望去,雙手手掌輕輕在酒桌上來回劃抹,「我這會兒心情不好,嚎幾嗓子怎麼了嘛。」

  那漢子譏笑道:「吵到了老子喝酒的雅興,你小子自己說是不是欠抽?」

  李源抬起雙手,揉了揉臉頰。

  打算帶著這個傢伙去濟瀆當中,不喝酒,換喝水,還不要錢。

  就在此時,樓上剛好走下一位老人和年輕女修,後者腰間懸配水龍宗祖師堂嫡傳玉牌。

  老人望向那個漢子,笑道:「莫吵莫吵,傷了和氣。」

  那漢子怒道:「老頭你算哪根蔥?!」

  老人笑呵呵說道:「我就是個結帳的,今兒一樓所有客人的酒水,老頭兒我來付錢,就當是大家賞臉,賣我桓雲一個薄面。」

  那漢子頓時啞然,起身抱拳道:「原來是桓老真人,失敬失敬!」

  桓雲抱拳還禮,走下樓梯,依舊為所有酒客結帳,頓時響起滿堂喝彩。

  李源先前瞥了眼老人,是一位瓶頸鬆動的金丹老地仙,身邊是一位剛剛躋身金丹的年輕女子,如果沒記錯,好像是叫白璧來著,比較受宗主孫結的器重。這個小妮子還是運道不錯的,也難怪孫結會傾力栽培,孫結執意要將那張元嬰供奉都要眼饞的寸金符,贈予自己嫡傳弟子,哪怕占著白璧躋身金丹客的宗門大義,依舊很有中飽私囊的嫌疑,在祖師堂那邊,南北兩宗,鬧得很不痛快,尤其是一般不太在明面與孫結頂針的邵敬芝,都難得撂了幾句重話,當時作為水龍宗祖師堂的真正主人,李源就躲在一幅祖宗掛像裡邊,偷偷看熱鬧,挺帶勁。

  其實孫結算是一個很不錯的當家之人了。

  對待南北兩宗,一碗水端平。

  可恰恰如此,就成了另外一種人心不平的根源。

  若是孫結捨得臉皮,一味偏袒北宗子弟,反而沒有那麼多烏煙瘴氣的勾當。

  再早早敲定了水龍宗下一任宗主的繼承人選,鐵了心繼續延續重北輕南的規矩,看她邵敬芝和南宗會不會難熬,最終不得不低頭認命?

  太好說話,太講公道。

  就是孫結難以真正服衆的癥結所在。

  不然祖師堂那邊,與南宗邵敬芝位於一排座椅的供奉、客卿,早就有其中兩三人坐到北宗那邊去了。

  當然,若是孫結能夠躋身仙人境,一切問題都會煙消雲散。

  可惜孫結沒有這個資質和福緣。

  李源這會兒埋頭喝酒。

  那桓雲和白璧也沒有上桿子來煩他,很上道。

  出了酒樓,白璧和桓雲走到長橋一端,白璧輕聲笑道:「老真人,我雖然躋身了金丹境,但是時日不多,資質尚淺,尚未單獨開闢出府邸,希望下次老真人蒞臨我們宗門,晚輩已經可以在龍宮洞天之中占據某座島嶼,到時候一定好好款待老真人。」

  桓雲笑道:「白道友只要確定了可以在那洞天島嶼開闢府邸,可以事先寄信給我,我會自己跑來道賀。」

  白璧笑著點頭,向這位道門老真人打了個稽首,「大恩不言謝。」

  桓雲有些感慨,還了一禮,「修行不易,你我共勉。」

  成為金丹客,便是我輩人。

  桓雲只要還不是那元嬰修士,那麼無論年齡如何懸殊,其實與這位年紀輕輕的水龍宗嫡傳,就是同輩道友。

  白璧沒有刻意殷勤,只是目送老真人走下橋頭,就此離去。

  不過這位年輕金丹地仙的感激之情,發自肺腑。

  她其實在返回水龍宗之後,就有些後悔,沒有早早與桓雲商議收尾一事,哪怕需要她拿出一份重禮,白璧都不會有任何猶豫。免得南宗那邊借此機會,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壓她白璧在水龍宗的前程不說,還要連累宗主師父。

  例如那野修出身的武靈亭,是水龍宗供奉,其實更是北宗供奉,差點因為此事而將祖師堂那張椅子搬到對面去。

  師父也惱火不已。

  所幸柳暗花明又一村。

  白璧怎麼都沒有想到,在雙方沒有任何交易的前提下,桓雲會願意為她說了那番公道話,不但雪中送炭,幫助自己在宗門這邊洗清了所有嫌疑,還為自己錦上添花,使得她在那處遺址歷練過程當中,成了一位行事謹慎、老成持重之人,該說的,無論真假,桓雲在水龍宗祖師堂的掌律祖師那邊,都說了,不該說的,老真人一字未提。

  以至於白璧從如釋重負的師父那邊,聽聞此事後,都有些震驚,一臉的匪夷所思。

  孫結當時什麼都沒有多說,只讓弟子白璧好好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山上善緣。

  事後聽聞桓雲已是雲上城掛名供奉後,孫結又不得不提醒閱歷不夠的白璧,有機會的話,可以不露痕跡地回去一趟芙蕖國,再「順便」去趟雲上城,好歹那城主沈震澤也是一位金丹地仙。

  白璧一一記下。

  所以這次盛情邀請在北亭國遊歷山水的桓雲,來水龍宗做客。

  桓雲得知她尚未在島嶼開府後,就更講究了,老真人推說自己在外邊逗留已久,需要立即趕回山頭。

  於是就有了後邊兩位金丹地仙在橋頭的那番對話。

  這些都是師父和傳道人都教不了、也不會刻意傳授的為人功夫、處世本領。

  白璧獨自站在橋頭,感觸頗多。

  以前總是痴迷於那句山上的金科玉律:放不下世間事,當不成山上人。

  如今看來,山上修道,身邊四周,高高低低,山上各處,不也還有那麼多的修道之人?大概所謂的放下不管,原來不是那全不計較、我行我素的偷懶捷徑。

  李源趴在橋上欄桿,離著橋頭還有百餘里路程,卻可以清晰望見那位年輕金丹女修的背影,覺得她的資質其實不錯。

  李源聽到背後有人大聲喊道:「小兔崽子!」

  李源轉過頭去,那漢子笑著拋過一隻酒壺,「這壺三更酒,可是老子自己掏腰包買下來的,以後他娘的別在酒樓裡邊鬼哭狼嚎,一個大老爺們,也不嫌磕磣!」

  李源笑眯眯抱住酒壺,低頭彎腰,高聲道:「謝這位大爺,大爺慢走。」

  那漢子楞了一下,笑駡了幾句,大步離開。

  李源邊走邊喝著酒,心情好轉幾分。

  那桓雲沒有乘坐渡船或是御風遠遊,而是沿著那條濟瀆大水緩緩而行。

  在那雲上城,曾經與一位年輕人走捫心路。

  對方說了些看似空泛的大道理。

  說那有些學問,是水脈,緩緩流轉,幫人順勢而為,走得穩。

  也說有些學問,是山根,世事無常,本心紋絲不動,立得定。

  兩者都是好學問,可世事難在雙方要經常打架,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甚至就那麼自己打死自己。

  桓雲是聽得進去的,因為在那場一波三折的訪山尋寶當中,這位老真人自己就吃夠了這場架的大苦頭。

  他桓雲是不是好人,當然是,不止是別人如此公認,他桓雲內心一向自認還算好人。

  不然他就不會走那麼一遭雲上城,為此生元嬰無望的沈震澤,幫忙吆喝助威,最後還要答應為徐杏酒、趙青紈護道。

  好人會不會犯錯?當然會,先是重寶擺在眼前,最後還要加上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名聲,他桓雲其實已經違背良知和本心,乾脆就要殺人奪寶,顧全清譽,鑄就大錯。

  很多時候,好像只是相差那麼一口氣,便會造就出天壤之別的是非對錯,善惡之分。

  夜幕之中,天高月明。

  桓雲深呼吸一口氣,只覺得心曠神怡。

  就是不知道那位年輕劍仙,如此豁達,會不會一樣有那難以逾越的心關?

  若是真有,豈不是天塹鴻溝?

  桓雲只能希望那人可以過水架橋,上山鋪路,風雨無憂吧。

  臨近水龍宗的某處僻靜地方。

  一位老道人伸手攙扶住身邊的年輕道士。

  背劍的年輕道士,搖搖欲墜,然後滿臉笑意,興高采烈道:「師父,咋個我今兒半點不想吐了?」

  老道人一本正經道:「肯定是那修為見長,這要是回了趴地峰,你那些師兄們肯定要好好誇你幾句。」

  年輕道士一臉懷疑,「師父你說句真心話。」

  老道人這才說道:「師父畢竟交友廣泛,這一路雖然走得快,依舊難免走走停停,就數這次距離最近。」

  年輕道人埋怨道:「師父你這麼不會說話,怪不得那些山上朋友,每次見了師父你老人家登門,一個個都從來不樂意請你上山坐一坐。我可看得真切,他們與師父聊天的時候,也都客氣得不像朋友,師父,以後你下山還這樣,真不成的。」

  火龍真人點頭道:「交朋友這種事情上,師父是不太擅長。」

  張山峰看了眼師父,沒說話。

  老真人只得再次點頭,「修行一事,也不太湊合。」

  張山峰笑道:「沒事,師父道法不高,弟子也好不到哪裡去。」

  張山峰搖頭張望,又笑道:「師父,水龍宗這麼大一個仙家,沒有朋友了吧?」

  只有此處,因為是此行的目的地,所以師父明確提及過名字,說他的朋友陳平安最近應該就在附近。至於其餘師徒二人停留過的高山湖澤,仙家府邸,張山峰反正都不認得。

  火龍真人楞了一下,笑著點頭。

  於是以心聲告知那位水龍宗宗主孫結,不用露面了,返回祖師堂便是。

  不講禮數?

  貧道站在這兒,禮數還不夠大嗎?

  陳平安進了屋子,開始翻看密信。

  朱斂在信上先提及了魏檗破境一事,成了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神。

  大驪王朝皇帝宋和親臨龍泉郡,光是六部尚書就來了禮、刑兩位,一起登上披雲山為魏檗道賀,不但如此,大驪朝廷還取出了一件皇庫珍藏的「親水」半仙兵,贈予披雲山,作為錦上添花的壓勝之物,如此一來,哪怕是一尊山岳正神,魏檗也能夠更加輕鬆掌控轄境水運,甚至可以隨便鎮壓大驪北岳地界所有最高品秩的江水正神,由此可見,新帝宋和對於魏檗這位前朝舊臣,已經不單單是禮遇,而是主動分權給披雲山,魏檗等於一己之力,與大驪禮部、刑部共掌整個大驪宋氏龍興之地的山水權柄。

  所以朱斂讓陳平安這位山主不用考慮賤賣家當一事,因為魏檗破境之時,聲勢極大,祥瑞齊出,據說整個大驪京城百姓都沸騰了,許多家底殷實的富貴門戶,如過江之鯽,瘋狂湧入新開闢出來的龍州,想要去往披雲山燒香禮敬魏大山神。不但如此,大驪戶部還帶給披雲山將近百顆金精銅錢,作為朝廷的贈禮之一。其餘諸部也有自己的誠意,當然這些都是經過年輕皇帝陛下的點頭許可,才敢如此正大光明送禮披雲山。

  年輕皇帝顯然自己都有些意外,原本足夠高估魏檗破境一事引發的各種朝野漣漪,不曾想依舊是低估了那種朝野上下、萬民同樂的氛圍,簡直就是大驪王朝開國以來屈指可數的普天同賀,上一次,還是大驪藩王宋長鏡立下破國之功,覆滅了一直騎在大驪脖子上作威作福的昔年宗主國盧氏王朝,大驪京城才有這種萬民空巷的盛事。再往上推,可就差不多是幾百年前的老黃曆了,大驪宋氏徹底擺脫盧氏王朝的附庸國身份,終於能夠以王朝自居。

  朱斂說魏檗光是舉辦第三場神靈夜遊宴,保守估計,就可以補上一半穀雨錢的缺口。

  此外。

  珠釵島劉重潤已經簽訂了山水契約,選擇在水運相對濃郁的螯魚背落腳,祖師堂依舊留在書簡湖,沒有搬遷,免得被真境宗穿小鞋,只不過十數位資質最好的嫡傳子弟,都會在螯魚背修行,如今劉重潤已經開始聘請墨家工匠、機關師,在螯魚背打造府邸,按照約定,這些建築,與螯魚背山頭本身一起,除非三百年之後再續契約,不然離山之時,都會自動成為山主陳平安的私人産業。

  不過珠釵島租借螯魚背三百年,只交了一筆定金,三十顆穀雨錢,劉重潤在神仙錢一事上,咬死了自己家業太小,並無積蓄。算上搬遷費用,以及打點各路關係,掏出三十顆穀雨錢,就已經讓她快要錢囊空空了。

  結果鄭大風的插科打諢,就讓劉重潤說出了一樁與她世俗身份戚戚相關的密事,算是一樁不小的意外之喜。

  這位亡國長公主,願意暗中幫助落魄山,爭取一起取回那座水殿和一艘沉水龍舟,這兩物,始終沒有被朱熒王朝尋覓得手。只要得到兩物,她劉重潤可以送出那條價值連城的龍舟渡船。若是只能取回一物,無論是龍舟還是水殿,螯魚背和落魄山,皆五五分賬。

  朱斂沒有立即答應下來,畢竟這就要牽扯到當地的大驪鐵騎,很容易引發糾紛,所以朱斂在信上詢問陳平安,此事能否去做。

  至於新刺史魏禮來自藩屬黃庭國,新任州城隍來自三江匯流之地的饅頭山,這些大驪山水官場的「意外」,朱斂在信上都沒有遺漏。

  關於書簡湖的那兩場水陸道場、周天大醮,朱斂更是寫得事無巨細,能寫的都寫。

  就連目盲道人與兩位徒弟在騎龍巷草頭鋪子的扎根,風評如何,紙上也都寫得仔細。

  還說了盧白象新收取兩名弟子,是一雙姐弟,分別名叫元寶、元來,都是不錯的武學苗子,等到陳平安這位山主返回家鄉,就可以抽個時候,讓兩人返回落魄山,將姓名記錄在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了。

  還有一些大隋山崖書院那邊的求學經歷。

  最關鍵之事,還在最後一張紙上,是關於蓮藕福地的山水靈氣一事,隨著兩大筆穀雨錢落入其中,幾處關鍵的山根水運,都得到了極大鞏固與滋養,接下來就需要與南苑國皇帝真正開始打交道,而這位世俗皇帝已經有意禪讓退位,自己來當一位修道之人,而新帝位置不穩,自然就需要讓步更多。

  可是真正決定這座小福地大方向的決策,朱斂還是希望能夠陳平安親自給出定論,他和鄭大風、魏檗好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去布局。

  除了自家山頭相關的大小事務。

  朱斂還提及了諸多山外事。

  大驪王朝升遷了兩位爭搶殺入朱熒王朝的鐵騎主將,曹枰,蘇高山,成為大驪歷史上新設官職的巡狩使。

  都說這其實是就大驪先帝專門為功勛武將設置的「上柱國」,曹家本就是上柱國姓氏,可蘇高山如今有足夠的底氣,與上柱國豪閥平起平坐。傳言大驪王朝最終會擺下六把「巡狩使」椅子,大驪京畿之地一把,老龍城那邊一把,舊屬朱熒王朝地界一把,其餘三把椅子誰來坐,擺在哪裡,還沒有定論,連猜測都沒有。

  再就是諸多滅國之地,風起雲湧,揭竿而起,當地修士更是大肆刺殺大驪駐守官員。

  除了曹枰、蘇高山兩支鐵騎繼續南下,最後那支鐵騎開始停馬不前,一部分停留在朱熒王朝版圖上,分兵北歸,開始平叛。

  信上林林總總,大小消息數十個。

  陳平安仔細看過朱斂的書信兩遍後,才拿起裴錢的那封信,就只有兩張紙。

  都是她那自吹自誇的言語了。

  抄書認真,沒有賒帳。

  她那套自創的瘋魔劍法一日千里,簡直就是巔峰中的巔峰了。

  與周米粒關係好得很,如今小水怪已經是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右護法了,她詢問師父是不是回到家鄉後,就升任周米粒擔任落魄山的右護法,信上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裴錢說她可不會隨便承諾周米粒這麼大的官銜,公私分明,與周米粒關係再好,她也會鐵面無私,所以還是需要師父回家後再親自定奪的。

  還說那岑鴛機練拳特別認真,不愧是老廚子親自挑選上山的武學天才,唉,就是有次岑姐姐練拳太專注了,沒注意臺階,不小心崴到了腳,她當時剛好路過,竟然沒能扶住岑姐姐,所以她一直到寫信這會兒,還是有些良心不安來著。

  所以將來如果岑姐姐提及此事,師父千萬千萬莫要怪罪,絕對是她裴錢的無心過失。

  陳平安看到這裡,就知道大有玄機了。

  肯定是做了吃板栗的事情,在信上先與自己鋪墊一番了。

  再者裴錢自己肯定意識不到,她寫了這麼多落魄山上親眼所見的事情,連半句騎龍巷鋪子掙了多少銀子都沒提到,在陳平安看來,肯定是在學塾那邊逃學翹課極多。

  陳平安也沒多想,反正有朱斂盯著,應該不會有太出格的事情。真要有,相信朱斂在信上也會直接挑明。

  不過等他回去,還是要一頓板栗讓她吃飽就是了。她自己信上,半句學塾課業進展都不提,能算上心讀書?就她那脾氣,若是得了學塾夫子一句半句的誇獎,能不好好顯擺一二?

  裴錢還在信上說秀秀姐不在神秀山那邊了,聽說搬去了別處修行,她有些擔心秀秀姐唉,因為好久沒去草頭鋪子買糕點了。

  裴錢說那山上來了個名叫隋景澄的好看姐姐,人長得好看不說,還賊大方,花錢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不過她作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風範很夠,從來沒有主動讓隋景澄給自己買東西,一次都沒有。

  信紙的最後,裴錢祝願師父遊歷順利,財源廣進,每天開心,平平安安,早日還鄉。

  一看到這裡。

  陳平安便有些捨不得敲她的板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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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4 00:41:31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五十一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

  一老一小兩位道士,在長橋一端花了兩顆雪花錢,拿了兩塊仙家橘樹木牌。

  張山峰輕聲問道:「師父,你的障眼法到底管不管用?我怎麼覺得好像還是有很多人在瞧咱們?再說了,咱們來自趴地峰,又不是什麼丟人現眼的事情,我當年出門遊歷,可沒誰看出我來自趴地峰,連誤認我是桃山、指玄那些師兄們的山頭,也一次都沒有的。我按照師父的說法,只說自己是中土龍虎山的外姓天師,就更沒人信了。」

  火龍真人微笑道:「想必是你那些師兄們的名頭不大吧。」

  張山峰嘆了口氣,「我覺得師兄們道法都挺高的。」

  火龍真人笑道:「每次慢慢悠悠上山,彆彆扭扭下山,你這也能瞧得出來師兄道法高?」

  張山峰使勁點頭,壓低嗓音說道:「我聽山上的師侄們說過幾次,說能夠自己跑出去開峰的師兄師姐,境界高得嚇人。」

  火龍真人笑呵呵問道:「怎麼個高?」

  張山峰搖搖頭,「這可沒個準,有說是金丹地仙的,也有說怎麼都該是龍門境神仙。」

  說到這裡,張山峰鄭重其事說道:「師父,雖說咱們趴地峰不許隨便拿境界說事,可師侄們畢竟年紀小,這些個閒聊,是天真天性使然,師父可不許上綱上線,回去之後就逮住人發火,不然我以後還怎麼在趴地峰修行,不都得背後駡我這個小師叔是亂嚼舌頭的長輩?」

  火龍真人笑著點頭。

  張山峰還是不太放心,「師父,你得給我句準話,不然我覺得懸乎。」

  由不得張山峰不緊張兮兮,自打記事起,他就只見到師父老人家發了一次發火。

  一座得以離開趴地峰單獨開山的師兄,有一次與留在趴地峰上修行的另外一位師兄,不知為何起了爭執,興許是道理沒掰扯清楚,就拿境界高低說了句話。

  其實被說的那個師兄,自己都沒覺得那是需要上心的言語,不曾想明明已經酣睡兩三年的師父,破天荒從峰頂大雪堆裡震散積雪,然後一閃而逝,離開了趴地峰。

  當時還是個不大孩子的張山峰,正與幾位同齡人的小道童,一起忙著打雪仗呢,結果一個個面面相覷,然後繼續打雪仗,師父在與不在,都不耽誤他們嬉鬧,畢竟在趴地峰,下雪一事,可稀罕,只有師父睡著了之後,才有機會碰到,真是比過年還開心。

  後來張山峰才聽說那個只是說錯了一句話的師兄,當天就被驅逐出師門了,那個師兄在趴地峰地界的邊緣地帶,跪了整整一個月,也足足磕頭了一個月,師父都沒回心轉意。其餘師兄,都走上了趴地峰,但是都沒敢說話,就只是站在趴地峰上,好像他們犯錯,半點不比那個同門師兄弟更小。

  張山峰大概是年紀小的緣故,是當時唯一一個敢開口詢問此事的弟子,因為他很好奇師父為什麼要這麼生氣。

  當時師父在所有弟子都已經離開趴地峰後,對張山峰只說了兩句話。

  「天底下沒有什麼所謂的無心之語,只有不小心說出口的有心之言。」

  「山下人,無所謂,山上人,很要命,不是要了修道之人的自己性命,就是要了更多山下凡俗夫子的命。」

  張山峰還想要為那位師兄求情,火龍真人只是搖了搖頭,輕輕摸了摸小道士的腦袋,說就這樣吧,既然你那師兄,在山上修行到了路盡頭,不如去山外修修心。

  此時此刻的長橋上,老真人只得親口承諾道:「好,師父就當沒聽說過這回事。」

  行走在長橋上,張山峰發現有個眉眼伶俐的黃衣少年,站在不遠處怔怔出神,好像在看他們師徒倆,然後那少年轉頭就跑,一溜煙兒就沒了身影。

  張山峰疑惑道:「師父這是?」

  火龍真人笑道:「以前見過,打過交道。」

  那邊李源一頭冷汗,撒腿狂奔,見過你大爺的見過,老子堂堂濟瀆水正,結果當年被你以水法鎮壓在大瀆水底足足個把月。

  火龍真人皺了皺眉頭,轉過頭望去。

  是一樣施展了障眼法的宗主孫結。

  孫結硬著頭皮快步向前,沒法子,若是這位老真人只是路過水龍宗,他孫結既然得了旨意,不出現也就罷了,可老真人分明是會去龍宮洞天的,要是他孫結還留在祖師堂那邊,就於禮不合了,哪怕給老真人當面訓斥幾句,總好過自家水龍宗失了禮數。

  火龍真人雖然不太樂意多出些應酬,可好歹對方是一宗之主,伸手不打笑臉人,便說道:「貧道只是與弟子來此遊覽。」

  與此同時,以心聲言語明明白白告訴孫結,「孫宗主,我這徒兒不太曉得山下事,煩請遮掩一二。」

  孫結頓時心領神會,打了個稽首,開口笑道:「見過真人。」

  火龍真人笑著點頭致意。

  張山峰一頭霧水,連怎麼敬稱對方都不曉得,只好還了對方一個稽首,「晚輩張山峰,見過前輩。」

  孫結趕緊又還了一禮。

  火龍真人的嫡傳弟子,當得起他這位水龍宗宗主的單獨一禮。

  這讓張山峰有些手忙腳亂,只得又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

  火龍真人便有些無奈。

  孫結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便不再繁文縟節,只說陪著真人走上一段路。

  火龍真人每次下山遊歷,從來獨來獨往,幾乎沒有身邊跟隨弟子的說法。無論是那位不幸兵解離世的太霞元君,還是桃山、指玄這些別脈開山的諸位弟子,哪怕個個道法通玄,可相傳從來不曾跟隨那個喜好睡覺的老真人,師徒一起雲遊四方。事實上,張山峰此次下山,也是多年之後的後半程,一路南下遠遊到了別洲,才被自己師父找上門,然後一起遊歷了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在那之前,哪怕一路風餐露宿、饑腸轆轆,都是張山峰獨自一人,說是砥礪道法,其實就是嘗盡辛酸。

  孫結將火龍真人和張山峰送到了酒樓那邊,便告辭離去。

  這一路都是張山峰與他聊天,應該是擔心他師父不會應酬往來,只好弟子代勞了。

  在孫結剛要轉身的時候,火龍真人這才開口說道:「李源那邊,貧道幫你說句話便是。」

  孫結剛要行禮。

  火龍真人擺擺手,「免了。」

  張山峰在那位挺客氣的前輩走遠了之後,小聲說道:「師父你怎麼也不搭理人家。」

  火龍真人笑道:「不是朋友,沒得聊。朋友也不是聊出來的。」

  火龍真人有些緬懷神色,自己有沒有朋友?當然有,而且還不少,可惜都是故人了。

  活得太久,好像就只能一一為朋友們送別,有些可以當面道別,有些不能。

  能與不能,其實都是傷感。

  這與道法高低無關。

  所以身邊這個弟子,能夠認識那個喜歡講道理的陳平安,認識那個喜歡寫山水遊記的徐遠霞,都很好。

  而張山峰和陳平安都打心眼敬重那個大髯遊俠,就更好了。

  意氣相投,患難與共,喝水猶勝飲酒。

  有些稱兄道弟的錦上添花,花團錦簇裡邊藏著刀子。

  但是某些雪中送炭,是朋友手捧火炭送來的,送完之後,握拳揮別,只說小事。

  離著那處「濟瀆避暑」城門還有三十四里路,張山峰問道:「師父你是怎麼算出陳平安位置的?」

  老真人說道:「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只不過他陳平安與你牽連頗深,例如那枚天師印,還有你現在背著的這把古劍,都是他率先得到,然後轉手贈送你的機緣,才給了師父一些線索。加上陳平安剛好在北俱蘆洲,若是身處別洲,為師就更難卜卦了。」

  其實還有一樁密事,火龍真人沒有與張山峰挑明,那就是當年在寶瓶洲東南那座村落的巷弄,雙方相逢,老真人作為回禮,贈送了陳平安一份見面禮,幫助那個孩子在將來的武道之路上,稍稍走得穩當些。畢竟這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不是什麼可以拿來說道的談資。

  何況這個弟子覺得自己師父道法不高。

  火龍真人沒覺得有半點不對。

  貧道道法能有道祖高嗎?

  沒有嘛。

  那就是不高。

  到了龍宮洞天入口處,結果一聽說需要掏出兩顆小暑錢,張山峰當時就覺得這水龍宗有些黑心了。

  張山峰咬咬牙,從袖子裡磨磨蹭蹭摸出兩顆小暑錢,交給看守城門的水龍宗修士。

  過城門的時候,張山峰摸了摸紅漆大門上邊鑲嵌的門釘,不忘轉頭對老真人說道:「師父,要不要也摸摸看?當年陳平安說過好些鄉俗,其中上城頭走百病,過城門摸門釘,都能趕走污穢晦氣。」

  火龍真人笑著搖頭,「為師就算了。」

  張山峰過了城門洞,見著了那條長達九千九百九十九級的白玉臺階,頓時感慨道:「氣派,真氣派,不愧是宗字頭仙家!」

  自家趴地峰,可就只有一條蜿蜒曲折的上山小路了,路上還雜草叢生,不過野果子多,張山峰下山遊歷之前,就經常帶著一大幫小道童搜山,次次滿載而歸。

  走到了山巔,瞧見了腳下那十六團龍壁,張山峰愈發覺得水龍宗財大氣粗,一想到這座水龍宗的仙家風範,好歹有自己那兩顆小暑錢的貢獻,便有些開心。

  火龍真人笑問道:「是不是還是覺得金窩銀窩,依舊不如自家的草窩?」

  張山峰點頭道:「那可不。見過了陳平安,就回家!」

  十六條雪白蛟龍騰雲駕霧,撞入雲海,去往龍宮洞天。

  ————

  鳧水島屋子裡邊。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思量許久,取出筆墨,鋪開紙張,開始提筆回信。

  蓮藕福地這個名字,不錯的,就這麼命名便是。

  這塊福地在缺口補上後,提升為中等福地,那些將來山水神祇祠廟的選址,可以繼續暗中勘察,選取風水寶地,但是落魄山不著急與南苑國皇帝簽訂任何契約,等他返回落魄山再說,到時候他親自走一趟,在此之前,無論這位皇帝給出多好的條件,朱斂你都先拖著。

  魏檗破境是天大的喜事,落魄山上,需要人手準備一份賀禮,他陳平安這一份,必須是件法寶品秩的山上之物,可以與真境宗姜尚真暫借,如果朱斂覺得妥當,甚至可以答應他以元嬰身份和周肥的化名,擔任落魄山記名供奉,條件就是一件額外多出的法寶。其餘裴錢他們這些晚輩的賀禮,禮輕些無妨,比如可以讓裴錢抄寫一副喜慶的楹聯即可,當然如果裴錢自己有更用心的想法,更好。

  劉重潤那邊,朱斂可以喊上盧白象,一起秘密挖取水殿和龍舟,這是最好的結果,但是行此事之前,必須先跟崔東山打聲招呼,等待他的確切回信,雙方才可以動身離開大驪。若是崔東山覺得此事不行,那就直接拒絕劉重潤,不但如此,還要提醒她對此事徹底死心,話說重些,不打緊,既然雙方成了山上的長久鄰居,有些言語難聽刺耳的真心話,對方聽不聽是一回事,自己說不說又是另外一回事。

  寫信到此處,陳平安停筆片刻,才繼續提筆書寫。

  若是劉重潤執意要涉險行事,落魄山就收回螯魚背的租借,毀約一事的後果和賠償,落魄山該承擔多少就是多少。

  與其以後被珠釵島修士連累得焦頭爛額,被那無妄之災殃及自身,不如早早撇清關係。落魄山想要長遠經營,細水長流,有些取捨,得有了。與其以後注定出現更大的反目成仇,相互怨懟,還不如早做切割,被白跑一趟的珠釵島抱怨一二。若是一旦真正如此僵局,也需要做一些更多的暗中補償,例如與姜尚真和關翳然打聲招呼,讓他們幫著照拂書簡湖珠釵島一二,此事則無需告知劉重潤。落魄山欠下的這兩份不小人情,先欠著,等他陳平安返回寶瓶洲,另有計較。

  董水井那邊,落魄山能夠幫忙的,不涉及大是大非,都儘量主動幫忙,無需講究利益得失。但是對董水井的任何幫忙,絕對不可以折損池水城駐守將軍關翳然的半點利益,此事需要朱斂仔細思量,小心把握分寸。至於董水井與袁郡守和曹督造的私人關係,落魄山不可摻和一絲一毫。但是黃庭國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禮,落魄山可以經常往來,此人值得結交,但是具體火候如何,朱斂你自己把握便是。再有那位橫空出世的新任州城隍,既然城隍閣老爺的香火童子,與裴錢早就熟悉,那麼可以稍稍叮囑裴錢幾句,依舊以平常心與那香火小人兒交往即可,除此之外,落魄山與這位橫空出世的州城隍,交情得有些,卻要點到為止,宜淺不宜深,因為對方能夠從一方小土地,一躍成為州城隍,肯定背景極為複雜,如今的落魄山,還是求穩為上,免得被某些大驪廟堂上的神仙打架給波及,如今大驪中樞,定然是雲波詭譎、漩渦密布的危險光景。

  老龍城范二和孫嘉樹那邊,讓朱斂得閒時候,勞煩親自跑一趟,算是代替他陳平安登門感謝,在這期間,若是桂花島的那位桂夫人不曾跨洲遠行,朱斂也要主動拜訪,還有那位范家的金丹劍修供奉,馬致老先生,朱斂可以攜帶一壺酒水登門,埋在竹樓附近地底下的仙家酒釀,可以挖出兩壇湊成一對,送給老先生。

  真境宗供奉劉志茂破境躋身玉璞境一事,無需理會,更不用送禮道賀。

  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兩地,繼續通過他人之手,暗中收集任何有關的大小消息。

  此外,大小事務,又有二十餘件,陳平安都一一寫在這封密信上,絕大多數,都只是讓朱斂自己看著辦,陳平安只是提個醒而已,告訴朱斂有這麼一回事。

  再就是有些他陳平安已成定論的事情,若是朱斂他們三人覺得方向不對,需要繼續斟酌,那就可以寄信一封給李柳,因為他返回寶瓶洲之前,一定會先去趟獅子峰。

  最後陳平安沒有單獨寫信給裴錢,只是在信的後邊,讓她多與她的寶瓶姐姐書信往來,還要幫他這個師父去與陳如初、陳靈均,當然還有周米粒,以及騎龍巷壓歲鋪子當掌櫃的石柔,一一報個平安。再嘮嘮叨叨的,叮囑裴錢在學塾那邊不許頑劣,若是暫時覺得先生教書本事不高,那就與先生夫子們學做人,若是覺得學塾先生們好像為人一般,那就只與他們學習書上的聖賢道理。

  這封家書的末尾,陳平安答應裴錢,他已經點頭答應,在自己開山大弟子的鼎力引薦之下,正式擢升啞巴湖大水怪周米粒,為落魄山右護法,並且准許裴錢親自將此事昭告落魄山上上下下。

  落筆輕快寫下這句話的時候,陳平安自己都不知道,他滿臉笑意,眼神溫暖。

  寫完這些,陳平安背靠椅子,抱著後腦勺,閉著眼睛,想起了那個據說還是不愛露面的蓮花小人兒。

  不知家鄉那邊,山路臺階兩旁的草木,明年春暖花開,會不會比往年更加茂盛。

  ————

  每逢金籙道場過後,龍宮洞天便多雨水。

  陳平安收起了信,走出屋子,拿起那把油紙傘,繼續出門散步去。

  打算散步之後,就將這封信交給李源寄往落魄山。

  陳平安走在鳧水島山水毗鄰的那條青石小徑上,突然轉頭望向一處,依稀可見有一艘符舟緩緩而來。

  他在龍宮洞天,除了李源和南熏水殿娘娘,可沒有什麼熟人。

  符舟驟然間快若飛劍,飄落在湖上,安穩靠岸。

  陳平安定睛一看,揉了揉眼睛,這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趕緊駕馭那塊「峻青雨相」玉牌,撤去鳧水島山水禁制。

  火龍真人已經撤去了師徒二人身上的障眼法,張山峰大笑道:「陳平安!」

  陳平安笑問道:「你怎麼來了?我還想著逛完了這條濟瀆,就去趴地峰找你來著。」

  張山峰大步前行,走向陳平安。

  陳平安將手中油紙傘遞給張山峰,然後彎腰抱拳道:「晚輩陳平安,拜見老真人。」

  「不老不老,喊真人即可。」

  火龍真人與那年輕人笑著點點頭,從符舟上一落地,鳧水島的雨水就瞬間停歇。

  張山峰楞了一下,收起了油紙傘,樂呵道:「好兆頭,好兆頭!」

  然後張山峰比劃了一下陳平安的個頭,疑惑道:「陳平安,個兒竄得這麼快啊?」

  原來如今的陳平安,已經比年輕道士高出約莫一拳了。

  事實上,雙方離別到重返,已經過去好些年了。

  陳平安接下來就有些尷尬,他在鳧水島孑然一身,自然什麼都沒有關係,如果只有張山峰一人,也好說,萬般不客氣,可眼前還站著一位老真人,就有些為難,酒是有,可顯然不合適,彩雀府小玄壁也有,可惜他對於煮茶一道,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更無茶具。

  火龍真人打量了一眼年輕人,打趣道:「瘸腿走路,有麻煩了吧?」

  陳平安苦笑點頭。

  在老真人的眼皮子底下,張山峰以手肘輕輕敲打陳平安,陳平安還以顔色,你來我往。

  火龍真人對此視而不見,緩緩前行,兩個年輕人走在一旁。

  老真人又問道:「那麼好的一顆文膽,又與你大道契合,怎的沒了?不然有金水土三物相輔,就不至於這般瘸拐登山了。」

  張山峰聽到這句話後,立即不再與陳平安「打招呼」。

  陳平安回答道:「遇到了些事情,沒能說服自己的本心。一些個道理,總不能只是拿來約束他人。」

  老真人笑問道:「貧道有些好奇,講了什麼道理,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了一個大致答案,「一個平時遇上了,可以親手打死千百回的人,偏偏殺不得。」

  老真人嗯了一聲,「文膽一碎,好不容易凝聚在身的那點道德氣象,潰敗四散,那麼然後呢?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陳平安默不作聲。

  老真人笑道:「喝點小酒,想清楚了,再說不遲。」

  陳平安便摘下養劍葫,裡邊如今都換成了家鄉的糯米酒釀,輕輕喝了一口,遞給張山峰,後者使了個眼色,示意自己師父在呢。

  老真人繼續說道:「私心這麼重,怎就偏偏殺不得了?既然如此,在貧道看來,那顆文膽你不去碎它,它也會自碎。」

  陳平安又喝了口酒。

  老真人笑了笑,伸出一隻手,「你是不是機關算盡,使出渾身解數,將一身雜亂學問都用上了,才勉强走到今天?例如以佛家的降服心猿之法,將自己的某個心念化作心猿,化虛鎖死在心中,將那該死之人視為意馬,拘押在實處的某地?至於如何改錯,那就更複雜了,法家的律法,術家的尺子,佛家的度化,道家的齋戒,儘量與儒家的規矩拼湊在一起,形成一樁樁一件件實實在在的彌補舉措,是也不是?希冀著將來總有一天,你與那人,年復一年的知錯改錯,總能償還給這個世道?錯了一個一,那就彌補更大的一個一,長久以往,總有一天,便可以稍微心安,對也不對?」

  陳平安神色黯然,死死攥緊手中養劍葫。

  老真人點了點頭,卻又搖搖頭,唏噓道:「何其難也。」

  張山峰已經大氣都不敢喘。

  老真人笑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此局問心,關鍵在何處?」

  老真人自問自答道:「在於是殺人在先,再殺自己,還是殺己在前,再想殺人。」

  陳平安怔怔失神,喃喃道:「豈可不先看對錯是非,再來談其它?」

  老真人嗤笑道:「那貧道就要再問你了,為何唯獨此人,在你身前,在你拳與劍之前,就偏偏殺不得?」

  陳平安無言以對。

  老真人笑道:「因為你知道,只要起殺心,便是殺己。殺他之前,你就已死。陳平安,這很難理解嗎?你陳平安太聰明了,對於人心的理解,遠遠超過同齡人,許多冥冥之中的選擇,你完全順乎本心,根本與你推崇的某些道理沒有關係,那才是你陳平安藏在內心深處,最最根本的想法和認知,根本不需要你在腦子裡轉彎,故而看似渾然不覺,實則真真切切。」

  一旁張山峰就覺得特別難以理解。

  還有就是傷心。

  年輕道士,本以為這場久別重逢,只有好事。

  不會有這些糟心事。

  張山峰都後悔帶師父一起來這鳧水島了。

  火龍真人自顧自搖頭道:「在你陳平安看來,只要殺了此人,你陳平安的所有人生,從孩子,到少年,再到後來遠遊四方,就都死得一乾二淨了。所有你認識並且認識你的人,尤其是那些已經不在世之人,好像都跟著一起死了。歸根結底,當真不是你陳平安私心作祟?你太怕死了。既怕自己身死,更怕別人對你心死。」

  陳平安站在原地,手中養劍葫輕輕墜地。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笑道:「咱們繼續走走,讓陳平安好好想想,都不著急。」

  張山峰都快著急得嗓子眼冒煙了。

  只是老真人對他搖搖頭,張山峰這才攥緊那把陳平安遞過來的油紙傘,陪著師父繼續散步。

  走遠了之後,張山峰憂心忡忡,轉頭望去,輕聲問道:「師父,留陳平安一個人在那兒,真沒事嗎?」

  火龍真人淡然道:「陳平安什麼時候不是一個人了?」

  張山峰愕然。

  老真人笑道:「不是說陳平安與你不真心,並非如此。只不過這個小子,從小習慣了如此。」

  張山峰問道:「壞事?」

  老真人想了想,「能夠一路走到今天,自然不是壞事,是好事。可如果今天過後,還是如此,便是……」

  張山峰又問了同樣的問題,「壞事?」

  不曾想火龍真人搖頭笑道:「更大的好事。只不過差了那麼一點,他自己沒有想透徹,打不破那瓶頸,才是壞事。這一點,勘不破,看不透,不承認,就是天大的災殃,就是最大的心魔。」

  心關即是鬼門關,鬼門關外人徘徊,人鬼一線間。所以常有陰間人陽間鬼,人鬼難分。

  凡夫俗子,倒還好說,無非是求活以及活得更好,人不人鬼不鬼的,本就沒有個定理。可修道之人,心路泥濘,就會誤事。

  張山峰撓頭道:「師父,彎彎繞繞,我是真聽不明白啊。」

  老真人笑道:「因為你不需要明白,人與人,便是一座天地與一座天地的區別。」

  張山峰問道:「師父,你要說別人私心重,我不好說什麼,可要說陳平安私心重,我覺得不對。」

  老真人搖頭道:「又不是什麼貶義的說法,所以不用為他打抱不平。」

  張山峰突然停下腳步,說道:「師父,我不走了,我就在這兒看著陳平安,不然我不放心。」

  老真人點頭道:「很好。」

  張山峰埋怨道:「好什麼好嘛。」

  老真人笑著獨自前行,繞島嶼行走一圈便是。

  而且老真人也很好奇那個年輕人,最終想出來的答案是什麼。

  張山峰蹲在原地,雖然沒有下雨,太過無所事事,便撐起了傘,望向遠處站在水邊的那粒芥子身影。

  火龍真人繼續前行,行走不快。

  可鳧水島不過三十餘里路程,火龍真人依舊走到了陳平安附近,一起遠望湖景,鳧水島無雨,龍宮洞天其它島嶼,卻處處大雨,夜幕雨幕交織在一起,雨落湖澤水相接,愈發讓人視線模糊。

  陳平安緩緩開口道:「老真人,有件事情,我從未與人說過。」

  火龍真人說道:「大可以開口道出,一吐為快。」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我這輩子也算走過不少地方了,但是我覺得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驗,回頭來看,恰恰是過山過水,走得最安穩的一段路程。不是在家鄉差點打死我的搬山猿,不是那位青冥天下的陸掌教,甚至不是什麼被吞劍舟戳爛腹部,更不是各種層出不窮的陰謀和廝殺。讓我最惴惴不安的那段路,陪伴我的,是我最敬重的幾個人之一,他叫阿良,是一名劍客。」

  火龍真人淡然道:「一個戰戰兢兢看待一座陌生天地的孩子,不得不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結果事後才發現,自己的那份心意,竟是如此不堪,這個阿良的劍術越高,心性越高,越能包括天地,這個孩子在未來人生當中,就會越感到失落,會越發愧疚。與孩子對待一開始就視若神人的齊先生,是截然不同的兩份心境。」

  火龍真人說道:「繼續講便是了,貧道聽過就會忘記。你大大方方,趁著雨水清洗得天地清明,叩問良心。」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是後來才知道,世間姻緣一事,原來可以被山巔之人牽引,所以我很怕自己喜歡的姑娘,其實不是她自己有多喜歡我。我很怕這個。」

  說到這裡,陳平安有些笑意,「不過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她不會,因為她是寧姚,千年萬年,就只有一個寧姚的寧姚。所以沒有萬一,沒有什麼退一萬步說。」

  火龍真人笑了起來,「還有呢?」

  陳平安說道:「我很怕自己與小鼻涕蟲一樣,成為自己當年最厭惡的那種人。所以一直都在害怕,成為山上人。一開始見識過了劍仙風采,會很仰慕,走遠了天地四方,見多了人間苦難,我反而就越來越抵觸那種一劍削平山岳、一拳下去城池崩毀的所謂壯舉。但是我後來也自己想明白了,不用害怕這個,我如果修力登頂,又有修心跟上,便可以讓那些山上行事只求痛快之人,半點不痛快,我便痛快。」

  火龍真人嘖嘖道:「這個說法,倒是貧道這位『老真人』頭回聽說,有點嚼頭,不錯不錯。」

  陳平安笑道:「那場問心局,虧得老真人點破,我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私心。在這之前,我總是故意將世道複雜想得更深更亂,對於自己,會下意識覺得文膽一碎,便可以不去深究,其實這就是一種退避,其實就像老真人所說,私心作祟,私心如此之重,並不可怕,可怕之處,在於依循此心行事而不自知,知道了,反而不用害怕,一件事情,到了已經最糟糕的境地,接下來自己只要還有心氣提得起,再難也能好轉起來。」

  老真人搖頭道:「還不夠。」

  「我很記仇,想殺而殺不成的人,有不少,只能一直忍著。但是我不怕等,怕的是等久了之後,發現自己道理變了,竟然沒了殺人的理由,所以我一直希望在新道理出現之前,就有殺人之力!」

  陳平安思量片刻,才說道:「還有我這個人,從來膽子最小,小時候怕鬼,爹娘死後,不是我真的就不怕鬼了,只是換了一種逃避。我最要好的劉羨陽,就知道我在當龍窯學徒的時候,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生病,我在那個既未練拳更未修行的歲月裡,其實就已經開始竭力去捕捉人身這座小天地的任何蛛絲馬跡,對於四季流轉、節氣更迭的微妙,早就開始嘗試著去勾連天地、人身兩座天地了,所以劉羨陽那會兒才會說我是貧苦丫鬟命,卻有千金小姐的心思。」

  「不是我離開家鄉後,才開始小心謹慎,為了給爹娘翻案和報仇,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僞裝自己,我要在鄰裡街坊那邊當個懂事感恩的孩子,讓所有人覺得,我是一個最少不會給他們惹來任何麻煩的存在,我不會去偷去搶,我絕對不會成為泥瓶巷附近的惹禍精,不會成為老人嘴中的災殃秧子,因為我知道一旦失去了某些庇護,我就注定要活不下去,哪怕那個時候,我年紀還小,才剛剛懂事,我就學會了如何去討好身邊所有人。我會經常對著已經不用煮藥的藥罐子發呆,看久了,就明白了我必須還要學會掌握火候,所以我會偷偷打掃街巷的冬日積雪,因為我知道,做了一次幾次,沒人看到,但是做了十次幾十次,總會有人看到的。我會幫著老人挑水,幫同齡人去爬樹摘下紙鳶,紅白喜事會幫點小忙,別人的農活,我能幫著做多少就做多少,我不能讓他們覺得泥瓶巷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孩子,是聰明,是已經想到了這些,才去做那麼多事情,而只是那個孩子,應該是真的『人好』。在去龍窯當學徒之前,我就一直在做這些,習慣成自然,當了學徒,還是這樣,以至於到今天,走到了北俱蘆洲的這座鳧水島,我都會忍不住去想,陳平安,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真是好人嗎?先前在一座城隍廟旁觀夜審,城隍爺說有心為善雖善不賞,其實讓我很心虛。書簡湖的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還有前不久龍宮洞天的金籙道場一事,李源說天人感應、鬼神相通,我聽到了,其實更加心虛。」

  火龍真人耐心聽完這個年輕人的絮絮叨叨之後,問道:「陳平安,那麼你有覺得天經地義的人或事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比如我爹娘是好人,我這輩子只會喜歡寧姚,我一定要齊先生看過更多的山河風景,我要成為阿良那樣的劍客!我認識了許許多多的真正好人,我不希望自己的修行,只是自己的事,我希望以後見到每一件敢怒不敢言的不平事,我便可以酣暢出拳出劍皆無錯。我希望道理就是道理,不是有用時就拿來用,無用時就束之高閣,世間一切弱者可怒可言,强者願意尊他人。」

  陳平安停頓片刻,緩緩道:「我還希望世間所有泥瓶巷長大的陳平安,可以不用算計這麼多,就能夠當個真正的好人。」

  火龍真人問道:「那麼最後,貧道問你,本心可曾明瞭?泥瓶巷陳平安,到底是什麼人?」

  陳平安搖搖頭,「好像沒有答案。」

  老真人笑問道:「那你還要不要想,若是一直想,何時是個頭?」

  還是個老問題。

  兜兜轉轉,就像老真人走了一圈鳧水島,重新回來。

  但是別小瞧了這一圈。

  道家推崇返璞歸真。

  求真。

  陳平安雙手籠袖,怔怔看著遠方,沉默許久,微笑著說了一句不是答案、也是答案的言語。

  火龍真人聽過後,點了點頭,沒覺得這個年輕人是在敷衍應付,陳平安這般聰明人,想要欺人,太簡單了,自欺才難。

  於是老真人心中便有些唏噓,心想果然文聖老先生收取弟子的眼光,與自己一般好啊。

  火龍真人問道:「第三件本命物,暫時可有想法?」

  陳平安點頭道:「有。」

  火龍真人問道:「需要貧道搭把手幫個忙?」

  陳平安笑道:「需要。」

  火龍真人點點頭,「好說。」

  很乾脆利落,在先前那場捫心叩關之後,這是一番沒有半點拖泥帶水的問答。

  老真人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去吧,與山峰敘敘舊,貧道先留在這邊賞賞景。」

  陳平安告辭離去。

  老真人站在原地。

  火龍真人微微嘆息。

  想起陳平安先前那個答覆。

  好一個「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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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4 00:41:54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

  發現陳平安往自己這邊走來後,張山峰站起身,收起油紙傘,走向陳平安,然後後退而走,擔憂問道:「沒事?」

  陳平安搖頭道:「有事也沒事。」

  張山峰惱火道:「說點我能聽懂的!」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是沒事。」

  張山峰又問:「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比神仙錢還真。」

  張山峰一想到這個,便頭疼,「這水龍宗不厚道,光是進入龍宮洞天便要收取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笑道:「我如今欠著兩千多顆穀雨錢的債。」

  張山峰掐指一算,陳平安剛說了一句打住,張山峰就已經脫口而出道:「兩百多萬顆雪花錢?!」

  陳平安伸手抹了把臉。

  掙錢的時候,最喜歡將一顆穀雨錢折算成雪花錢,欠錢賒帳的時候,當真半點喜歡不起來。

  張山峰突然說道:「陳平安,有些事情,朋友也幫不上忙,就只能靠自己一點一點想明白。」

  第一次下山遊歷的斬妖除魔,這位龍虎山外姓天師,難熬到差點沒熬過去,這才狠狠心,直接去了寶瓶洲,這才認識了陳平安和徐遠霞,這才慢慢打開心結,還悟出了一套上不得檯面的拙劣拳法。

  陳平安輕輕嗯了一聲。

  問心深處最錐心。

  陳平安當下心境,當然不會像嘴上和臉上那麼輕鬆。

  張山峰從包裹裡掏出一隻瓷瓶,「這瓶水丹,我師父一位中土蜃澤朋友送的,師父說你送了我天師印和真武劍,得還禮。」

  陳平安楞了一下,倒也沒扭捏客氣,接過了瓷瓶,手心沁涼不說,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異樣動靜,忍不住好奇問道:「中土蜃澤的水神饋贈?」

  蒼筠湖湖君也送過水丹,更早的時候,也見識過劉重潤秘藏的水殿丹藥,只是相較於當下手中這瓶蜃澤水丹,雲泥之別。

  那本倒懸山神仙書,有提及過蜃澤,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澤,該不會是蜃澤湖君以本命水運煉化而成的水丹吧?

  張山峰點頭道:「是那蜃澤水丹,只是師父說品秩不算太高,師父說自己與天下各方水神關係一般,討要不到最好的水丹。」

  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火龍真人所謂的「最好」,那就真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好了。所謂的「不算太高」,也一定很高。

  蜃澤在中土神洲極負盛名,水域廣袤,有一尊上五境神祇坐鎮,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澠池宮,相傳壓勝之物,是世間最大的一隻龍王簍。蜃澤古跡傳奇極多,相傳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於蜃澤泛舟游湖,有蛟龍逃避天劫,遁入蜃澤,電鏈雷索遮天蔽日,那條蛟龍便逃入道士袖中,道士隨手打退天劫,幫助蛟龍躲過一劫,便有了後世「雷霆下索無所避,逃入先生衣袂中」的美好詩句。

  陳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轉頭望去,輕聲道:「張山峰,你有個好師父。」

  張山峰樂了,「我早就知道啊。」

  陳平安笑道:「老真人有個好弟子。」

  張山峰搖搖頭,「我這樣的弟子,在趴地峰很多的。」

  陳平安說道:「我看不多。」

  張山峰眉開眼笑,「盡瞎說一些大實話。」

  陳平安一把摟過年輕道士的肩頭,張山峰低頭彎腰,就要去反過來去摟陳平安的脖子。

  打打鬧鬧。

  陳平安帶著張山峰進了府邸,進了屋子。

  張山峰瞥見了那綠竹行山杖和牆上那把劍仙,笑道:「真是老樣子。」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給他,兩人對坐。

  張山峰便開始聊他與師父走過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見聞,最後便說到了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的劉羨陽。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完張山峰的講述,心境祥和,漣漪漸平。

  張山峰又開始聊自己的返鄉之路,突然發現對面那個傢伙,竟然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張山峰有些無奈,躡手躡腳站起身,悄悄離開屋子,輕輕關上門後,就蹲在屋檐下,發著呆。

  世道很奇怪,有人只盯著他人有什麼,不想為什麼。師父說這叫一葉障目,還說世道更奇怪的地方,是如此想,未必全是壞事。

  張山峰一直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跟境界高低沒有太大的關係。

  只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或是與陳平安、徐遠霞一起遊歷江湖,要麼就是獨自一人,對著寂然無聲的天地山水,離著熱鬧遠些,他不會犯錯害人,天地也不會害他,張山峰才會覺得稍微好點。

  張山峰就問師父,是不是自己的問道之心,出了大問題。

  師父卻說沒有什麼問題,還說那儒家是在做加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往身上攬,都挑得起來,就進了中土文廟。道家卻是做減法,一件一件都可以劃清界線,撇清關係,物我兩忘都無憂了,最後你便走到了清淨地。佛家由小乘自渡,轉為大乘渡人,漸悟到頓悟,幡動心動,戒定慧三無漏,其實也都是個增增減減的次第。三教看似根祇大異,道路方向千差萬別,可修行其實就是人在走路,還是相近的。

  張山峰蹲在臺階上,轉頭看了眼關上的屋門。

  師父說得對,每個人都是一座小天地,關了門,外人就瞧不見真正的門內光景了。

  就在此時,屋裡邊陳平安輕輕喊了一聲張山峰。

  張山峰趕緊說道:「在,就在外邊。」

  陳平安這才語氣略顯疲憊地說了句:「那我再睡會兒,以前沒覺得,有些乏了。」

  張山峰說道:「好好休息。」

  張山峰雙手籠袖,蹲在原地,輕輕前後搖晃,臉上帶著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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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有些孩子,極其早慧。最終成不成為那山上的修道胚子,其實都不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容得下兩種極端的學問、心性一直打架,又不打死誰,在火龍真人看來,這才是真正的砥礪,修行。

  先天的純粹心性,難在呵護維持不退散,後天的精誠,難在找到,真者,精誠之至也,精誠之至,炯然如日,又瑩然如月。

  自己弟子張山峰,與他朋友陳平安,兩種心性,便需要傳授兩種法門。

  火龍真人其實有些埋怨文聖老先生和那齊靜春,怎的既然分別認了弟子與小師弟,為何不更用心些,就由著陳平安自己一個人逛蕩這麼遠?真不怕說死就死了?也不怕誤入歧途,或是乾脆放下了,轉去當了和尚,或是真正想通了,轉入道門?這其實是火龍真人都無法理解的地方,為何文聖老先生沒有選擇將陳平安帶在身邊,言傳身教,也奇怪齊靜春當初哪怕不得不死,可事實上以齊靜春的學問和能耐,明明可以做的更多,為何偏偏不做。

  真是一個比一個心大啊。

  火龍真人覺得自己已經算心寬的了,與起這兩位讀書人,好像還是不能比。

  火龍真人突然咦了一聲,環顧四周,好像又遇到了不解之事,不過老真人略作思量,便也懶得計較了。

  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之間的湖底。

  一駕馬車懸停水中,水正李源與南熏水殿娘娘沈霖並肩而立。

  沈霖驚訝道:「此人竟然認識火龍真人?」

  李源冷笑道:「我不也認識那老頭兒。」

  沈霖笑了笑,當然認識,還被火龍真人以水法鎮壓濟瀆水底一月有餘。

  雖說北俱蘆洲都堅信這位趴地峰老真人,是世間最精通火法的修士,沒有之一。但是火龍真人其實熟稔水法一事,還真沒幾人知曉。

  沈霖思慮重重。

  就在此時,李源頭皮發麻。

  原來岸上那位老真人朝馬車這邊,笑眯眯招了招手。

  李源剛要散作金光四散,便打消了念頭,因為火龍真人已經出現在馬車這邊,就站在一匹雪白駿馬的背脊上。

  沈霖立即打了個稽首,恭敬道:「南熏水殿舊人沈霖,拜見火龍真人!」

  火龍真人對這位水神娘娘還算客氣,笑道:「萬法自然,隨緣而走,水到渠成。」

  一張臉龐如粉碎青釉瓷面的水神娘娘,心神一震,顫聲道:「謝真人教誨。」

  火龍真人笑著不說話,瞥了眼李源,「呦,這不是咱們濟瀆中祠的水正李大爺嘛,貧道走哪都能瞧見水正老爺,真是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

  李源綳著臉裝聾作啞。

  咋的,道法高了不起啊,總不能見我不順眼就動手打人吧?

  火龍真人笑道:「李水正,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與貧道嘮嘮嗑?」

  李源一臉茫然道:「我忙啊,忙得很。」

  火龍真人抖了抖袖子,「哦?」

  李源立即說道:「可以先不忙。」

  一位老道人,一位少年郎,離了車駕,辟水而行。

  沈霖運轉神通,駕馭馬車,返回那座避暑行宮。

  等到沈霖一走,李源立即諂媚笑道:「火龍老哥,咋個來水龍洞天做客都不打聲招呼嘞?如此見外,是不是瞧不起混得落魄的小兄弟?」

  火龍真人嗯了一聲。

  對啊,貧道就是瞧不起你李水正。

  李源覺得這就沒法聊天了啊。

  堂堂大瀆水正,此刻身處水中,卻如同置身牢籠,渾身不自在。

  沉默許久,兩人在水底倏忽遠遊,身形縹緲清淡如雲煙。

  火龍真人總算開口,「自水龍宗開宗立派以後,待你李源不薄吧,那你還拿捏什麼架子,祖師堂座椅非要擺在首位上?時時刻刻提醒水龍宗歷代宗主,祖師堂是你地盤兒?他們只是租客?你這水正是不是腦子進水了?真把自己當做那位江湖共主了,敢這麼驕縱跋扈?」

  李源病懨懨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老真人你說啥就是啥吧,我都認。」

  火龍真人冷笑道:「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也經不起你這麼揮霍,水龍洞天的風調雨順,大體無憂,關你屁事?還不是沈霖在勞心勞力。當年那個劍仙竊取洞天水運至寶,你為何袖手旁觀?他騙得過忙忙碌碌的沈霖和南熏水殿,騙得過你這個成天閒逛的?」

  李源撇撇嘴,「水龍宗不也沒說什麼。」

  火龍真人當然知道這裡邊的更多曲折,不是什麼簡單的是非善惡,可世間萬事,終究可以看個大致的結果。而結果,往往又是下一段因果的起因。就像那湖上漣漪,看遍大水很難,可每一道漣漪的波浪起伏,那一起一落,身為修道之人,若是都看不真切,還修什麼道。

  老真人沉聲道:「如果不是貧道與那人有舊,你以為貧道願意與你廢話半句?」

  李源嘆了口氣,不再裝傻扮痴,神色蕭索,無奈道:「水龍宗的興衰,香火的增減,我看了好多年,死了好些個希望,如今覺得無甚意思了。這一代宗主,孫結人是不錯,可又能如何?我又不是沒有想過讓水龍宗中煉了濟瀆中祠,但是我曾經看重的先後兩人,都沒能當上宗主,其中一個還算是被我和水龍宗合夥害死的。水龍宗寄人籬下,被我噁心了一年又一年,是他們自找的。」

  火龍真人似乎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冥頑不化的玩意兒!」

  在山上,畫龍點睛,頑石點頭,對牛彈琴,雞同鴨講,哪個說法不是學問。

  唯獨神仙之別,最聊不到一塊去。

  火龍真人便說道:「你就嘗試著好好做個人吧。」

  李源惱羞成怒道:「火龍真人,別仗著道法高就欺負我啊!」

  火龍真人一巴掌按住這位水正少年的腦袋,笑呵呵問道:「欺負你咋的了?」

  李源欲哭無淚,皺著臉道:「那我就聽老真人的,乖乖做個人吧。」

  火龍真人輕輕一巴掌拍下,打得李源直接撞入湖底大坑當中,笑駡道:「記打不記好的東西。」

  李源躺在坑底裝死。

  火龍真人身形飄落在大坑當中,正色道:「就別把自己真的當做那高高在上的神祇。」

  李源睜開眼睛,「萬一兩頭不靠,豈不更加糟心。」

  火龍真人搖搖頭,「自以為是,果然難教。」

  李源雙手枕在後腦勺下,神色木然道:「我就是一隻抬頭不見天日的井底之蛙啊。」

  火龍真人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

  李源哀嘆一聲,老子又白白挨了一巴掌。

  ————

  火龍真人緩緩走入鳧水島府邸。

  陳平安已經醒來,在院子裡看著張山峰在打拳。

  見著了老真人,陳平安剛要行禮,火龍真人擺擺手,「累也不累,有心即可,貧道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去屋裡邊,瞧瞧你的第三件本命物,若無紕漏,便趁早煉化了,上山修行,想得多,沒問題,可不意味著做事情就得一定要慢。再者走得慢,也不是說就真是一步一步慢悠悠,陳平安,你得仔細捋清楚兩者差別。」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放在心頭。

  張山峰停下拳法,與師父和陳平安一起走入屋內。

  陳平安小心翼翼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些山頂道觀供奉的木像碎塊。

  火龍真人一拂袖,屋內出現一層好似幽綠桌面的氣機漣漪,平整光亮如鏡面。

  陳平安又取出道觀地面鋪就的三十六塊青磚。

  一百二十二片碧綠琉璃瓦。

  還有從那棵綠竹上搜刮來的一大叢竹枝、一大堆竹葉。

  火龍真人問道:「走過很多個洞天福地,一點點積攢下來的家當?」

  陳平安搖頭道:「都是在一個地方找來的。」

  到底沒好意思說是「撿來的」。

  火龍真人眼神古怪,「你土匪啊?」

  陳平安剛要掏出其餘幾件山上寶物,便只得收手。

  與「孫道人」買來的一把仕女團扇,一對龍王簍。還有後來黃師贈送的古鏡,以及那塊道門心齋牌,回文詩玉鐲和一把樹癭壺。

  原本打算都讓老真人掌掌眼,估個價來著。

  火龍真人再次瞥了眼一大堆碎木後,不著急道破天機,只是指向那些青磚,「堅韌程度不輸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斬龍台,因為有道法真意浸潤許多年,裡頭蘊含的那些水運精華,只是一點表像,若是舍青磚而取水運,便擱置不理,才是一等一的暴殄天物。」

  陳平安便看了眼一旁的張山峰。

  火龍真人笑道:「送什麼送,自個兒留著!這三十六天罡之數,本就是契合道緣的證明,少了一塊都不成事。」

  老真人指了指陳平安一處關鍵竅穴,「人身小天地,罡者四正為罡,取四方之正中,乃吾心也。天上天罡,陰陽之精,真土也。一虛一實,都是我們道門的大說法。你不是煉化了五色土為五行之土本命物嗎?剛好,將三十六塊青磚好好中煉了,作為那座心中山岳的山根,還能養護修士心思,一舉兩得,但是煉化此物,需要消耗大量靈氣,塑造山根一事,可不簡單。回頭貧道傳你一門口訣,龍脈也分山水,你的煉物之法,不太適合造山。」

  火龍真人拎起一塊琉璃瓦,笑道:「知道這一片琉璃瓦,賣給對的人,價值多少神仙錢嗎?」

  陳平安搖搖頭。

  火龍真人伸出一隻手掌,搖晃了一下。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十顆小暑錢?」

  火龍真人打趣道:「十顆小暑錢?值得貧道晃晃手?」

  張山峰輕聲提醒道:「十顆穀雨錢,穀雨錢!」

  陳平安問道:「是要賣給中土神洲的白帝城琉璃閣才成?」

  火龍真人點點頭,與聰明人聊天就是省心省力,「換成尋常仙家修士,一片琉璃瓦至多就是一顆穀雨錢的價格,不識貨的,幾顆小暑錢都不樂意收,因為此物得積攢多了,才有奇效,少了,就是個花俏噱頭,不頂事。」

  陳平安便僥倖自己虧得沒賤賣了家當,不然自己要是事後知曉真相,還不得道心再亂上一亂?

  火龍真人拈起一根竹枝,笑道:「是竹海洞天青山神的十棵祖宗竹之一的子嗣,可以稱之為嫡子女了。竹質地猶石,方可成器,德曰性堅。竹身挺直,竹節奮進,虛懷若谷,載文傳世等等,都是德行操守,你覺得自己遇上的這一棵,是何種德?才會被你偶然且必然遇見了?」

  陳平安搖搖頭,「猜不到。」

  火龍真人笑道:「這就對了。」

  這其實就是陳平安問心之後,否定之後的諸多認定。

  若是修道之人的問心求真,只是求個心死,那除了道家之外的諸子百家,那麼多人還修什麼道。

  到底是遇上了哪一棵哪一種德竹,其實不重要。

  陳平安其實不知道對在何處。

  一旁張山峰覺得師父說對了,那就對了。

  不然師父總這麼為難陳平安,就不太好了。

  火龍真人突然說道:「山峰,去院中打你的拳。」

  張山峰哦了一聲,問也不問為什麼,便出門去了。

  火龍真人伸手一抓,桌案上的木像碎塊或飛掠或懸空,相互之間輕輕磕碰,晃晃悠悠,最終重新拼湊出一尊中年道人神像。

  如同山水神祇的重塑金身。

  看著這位「中年道人」,火龍真人輕輕嘆息。

  然後火龍真人收起緬懷心思,神色凝重,沉聲道:「陳平安,這尊神像得自何處?」

  陳平安便大致將那場訪山尋寶的經歷講述了一遍。

  關於孫道人在仙府遺址當中的諸多事跡,都略過了。

  只是陳平安還是小看了火龍真人的見聞和道法。

  火龍真人凝視著那尊木胎神像,緩緩道:「此人被道老二穿法衣攜仙劍斬殺,嫡傳弟子當中,有個名叫宋茅廬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那青冥天下千年不出的天縱奇才,僅憑一人之力,就攏起了白玉京之外的將近六成道門勢力。設想一下,在咱們浩然天下,如果有人可以抗衡半個儒家,會是什麼光景?」

  陳平安無法想像此事。

  火龍真人繼續泄露別座天下的天機,到了他這個境界,尤其是功德在身,隨口直呼聖賢名諱,已經談不上忌諱不忌諱了,繼續說道:「至於這尊神像,不是尋常同出一脈的大小道觀,處處供奉的那種普通神像。是這位道人僅次於本宗本像之外的一尊重要神位,你可以理解為修道之人的出竅陰神。此木是玄都觀所栽祖宗桃木煉化而成。」

  火龍真人笑道:「而玄都觀的觀主,木像此人的師兄,一直躋身整座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被那邊譽為雷打不動的第五人。

  道門劍仙一脈,可以說就是靠這位觀主撐起來的氣象。」

  說到這裡,火龍真人問道:「能夠確定沒有遺患?」

  陳平安點頭道:「確定!」

  火龍真人笑道:「好傢伙,賺大了。」

  若是尋常晚輩,敢說這種大話,火龍真人還真要勸上一勸,務必三思後行。

  既然是陳平安,就免了。

  何況那個飛升返回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孫道人,既然願意留下此物,本身就是對陳平安的一種認可。

  火龍真人停頓片刻,看了眼陳平安,直到這一刻,好像想明白了一件事,依稀猜到了齊靜春的良苦用心,就是不知道猜得對不對了。

  火龍真人直截了當問道:「尋常煉化五行之土本命物的天材地寶,可有準備?」

  陳平安點頭道:「有。」

  火龍真人點頭道:「那就足夠了,不用再去畫蛇添足。」

  陳平安如釋重負,畢竟機會只有一次,不比崔東山準備了三份五色土,原本打算儘量追求一個穩妥,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備才著手煉化,這也是到了龍宮洞天,陳平安還會猶豫到底要不要煉化此物的根源。

  火龍真人看著這個喜歡思量復思量的年輕人,笑了笑。

  若是山澤野修,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得了手,老子先趕緊煉化了再說。

  若是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早有師門長輩幫著出謀劃策,說不定比弟子本人還要上心。

  火龍真人提醒道:「煉化之前,先靜下心。」

  火龍真人玩笑道:「還有沒有寶貝,都拿來出瞅瞅?」

  陳平安就不客氣了,從咫尺物當中一件件取出。

  最後連那一頁經書即一部佛經,都拿了出來。

  火龍真人一開始覺得,見著了那頁經書後,便有些了然。

  火龍真人幫著一一評點山上寶物,期間單獨拿起了那把精緻團扇,輕輕一震,如同抖摟灰塵一般,笑著遞給陳平安,「再看看。」

  陳平安接過那把團扇,依舊繪有仕女持扇,只是細細打量之下,卻發現仕女手中小小團扇之上,又繪有仕女持扇圖,圖上又有圖,陳平安片刻之後,趕緊閉上眼睛,伸手握拳,輕輕抵住眉心。

  火龍真人笑道:「收起來吧,好好珍藏。」

  火龍真人將那對竹編龍王簍收入袖中,「太過破敗不堪,貧道幫你修繕一番,不是貧道自誇,這已經不是幾顆神仙錢的事情了,唯有水火交融,細細煉化,才能修舊如舊,不傷根本。這對小簍,你最好也別賣,將來自家山頭若是有大水,可以以此蛟龍之屬,你要清楚,龍王簍除了壓勝之用,亦是天底下的一座座小龍宮,修士來用,就是兵器,蛟龍盤踞,便是天生的水府宅邸。」

  陳平安拜謝。

  火龍真人在陳平安收起所有物件後,有些欲言又止。

  火龍真人笑道:「應該不是自家事,明白了,是奇怪貧道的趴地峰風土?」

  陳平安硬著頭皮說道:「老真人,斗膽說一句,可以教給張山峰一些高深道法了。」

  火龍真人哈哈大笑。

  若說修道之人的境界,就是天底下最實實在在的神仙錢。

  可火龍真人的趴地峰,也正因為如此,才不許任何弟子拿境界高低說事。

  其中緣由,不足為外人道也。

  不過眼前年輕人,不算外人。

  所以火龍真人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貧道為何故意要對山峰藏掖?」

  陳平安點頭。

  火龍真人轉身走到那把牆壁懸掛的劍仙附近,微笑道:「貧道收取弟子,只看心性,不看資質。誰說一座山頭為了底蘊,就一定要去爭搶那些個所謂的天才?山上安安穩穩多出許多個下五境的良心漢,山上不小心冒出個上五境的王八蛋,兩者孰優孰劣?」

  火龍真人收起視線,是一把好劍,不過其實又在打架。

  不愧是陳平安。

  火龍真人轉頭笑道:「不是貧道有了這般境界,才可以說這些話。而是一直以此理行事,堅定向道,修力修心,才有了今天這般境界。可以理解吧?」

  陳平安答道:「當然。」

  火龍真人說道:「貧道就像在趴地峰,栽了一棵大樹,生出許多枝丫來,有著不同光景的開花結果,有高有低,有先有後。有人受限於資質,枝葉花果墜地,例如很多早於張山峰登山修行的師兄們,破不開個個瓶頸,就離世了。有些弟子確實天生更適宜修道,歲月就長遠些,道法境界也更高些,例如太霞、桃山、指玄和白雲在內這些個山頭,在貧道看來,也不是弟子們境界高了,就如何了。道法高低,不在拳頭,只在人心,只是道法高了,講理確實容易些,一樣的道理,就會像是更有道理。趴地峰其實就是一直在避免這種情況的蔓延,在貧道眼中,好些個已經不在人世的弟子,半點不比白雲幾脈的上五境更遜色,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在貧道心裡邊留著呢。」

  火龍真人笑道:「在趴地峰修行也好,走出趴地峰去開山的弟子也罷,貧道都會依循他們的本來心性,貧道都會傳授不同的道法,有些需要師父訓斥,扳回來點,少走彎路錯路,有些需要師父幫著推一把,走得快些,膽子大一些。可大體上,還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張山峰不太一樣。不用貧道這個師父刻意去教,尋常師父傳道弟子,是讓弟子知道。但是貧道傳授山峰之法,最是自然,便是要山峰自己知道,別的都不知道。這算不算私心?算也不算。張山峰的同門師兄們,看不看在眼中?看也不看。這就是修道求真的趴地峰。」

  火龍真人笑了笑,「修道之人看待境界、寶物和機緣,與那山下俗子看待金銀、權勢與時運,本質上有兩樣嗎?修道之人要想當個貨真價實的山上神仙,總得拿出一點不一樣的想法,對吧?拳頭硬,壽命長,術法多,便是高人一等的神仙了?那天底下的神仙老爺,可真有點多了。」

  陳平安細細思量老真人的言語。

  今日老真人之言語道理,有些將會成為落魄山可以直接拿來用的規矩。

  火龍真人說道:「等你修為高了,名聲大了,自然而然,就會遇到越來越多的旁人對你指指點點,想要教你陳平安做人。」

  老真人笑道:「那麼你就得記住了,今人說古人,活人說死人,無非都是欺負對方不開口。所以第一,陳平安你別死。再就是天底下真正的惡人,其實是最喜歡好人的存在。唯獨蠢人才會一個勁嫌棄好人,一天到晚怨天怨地,好事做得不夠多不夠好,這些人,聽不懂,教不會,改不了,腦子裡都是漿糊,身上都是戾氣,在貧道看來,他們才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物,貧道就根本拿他們沒轍。世人講理,很多很多,就只是為了爭個輸贏,心中痛快,所以喜歡非此即彼,走那極端,生怕不這樣,自己的道理就不夠多,不夠大。這種人,看似一肚子道理,其實最不講道理,你要小心這些聰明人。所以貧道才會由衷仰慕文聖老先生,與人說理,對便是對,好便是好,講理從來不是打架,非得靠言語打得對方鼻青臉腫趴在地上求饒,才算贏了。而是你我最終道理相通,各有裨益。」

  雖然陳平安一直沒有說話。

  但是火龍真人已經知道了某個猜測的一部分答案。

  這就可以了。

  好一個伏線萬里百千年的良苦用心。

  原來還能夠如此護道。

  看來自己先前還是小覷了齊靜春的學問。

  果然文聖一脈,一個個護犢子得堪稱無法無天了。

  所以火龍真人便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玄之又玄,「陳平安,有些時候,你自以為徹底失去的,才是真正拿住了的,所以有些你以為的失望,才是他人希望所在。」

  最後老真人一拍年輕人肩膀,「行了,趁熱打鐵,速速煉化第三件本命物!貧道親自幫人守關壓陣,這份待遇,尋常修士想也不敢想。不然一個三境練氣士,也好意思出門瞎逛蕩?」

  陳平安苦笑道:「老真人方才還說不以境界高低,看待修道之人。」

  火龍真人笑道:「你陳平安又不是趴地峰修士。」

  陳平安無奈道:「有道理。」

  老真人嘖嘖道:「你小子溜鬚拍馬的功夫不太行啊。」

  陳平安點頭道:「晚輩是不太會講話。」

  火龍真人會心一笑,「當個打爛肝腸也是問心無愧的好人,就行。」

  ————

  有火龍真人坐鎮,鳧水島想要有事都難。

  陳平安正在閉關煉化第三件本命物。

  在這之前,火龍真人先傳授了他一門名為煉製三山的古老煉物口訣,讓陳平安先煉化了那三十六塊青磚的道法真意,鞏固山祠,成為一條山岳根本之脈,結果那小子竟然詢問能否只煉真意不煉青磚本身,火龍真人也沒多問要那三十六塊沒了道意和水運的青磚實物有何用,只說了可以二字。

  不然木屬本命物煉製成功,氣象必然極大,水府那邊的動靜還好說,可是以寶瓶洲新五岳五色土煉製而成的山祠,難免就要被氣機牽連,三物相輔的大好格局,一開始就失了平衡,一不小心就需要陳平安去耗費大量光陰和物力財力修繕,火龍真人丟不起這個臉。

  火龍真人是真正的山巔人,居高臨下,將陳平安當下的境界格局,看得真切。

  水府,無論是本命物水字印,還是那幅尚未點睛卻已具備雛形的壁畫,加上那口小池塘,已經不用苛求更多了。

  北俱蘆洲的天之驕子,擁有這般水府形勢的,撐死了雙手之數,而且關鍵還是要往後看,看陳平安什麼時候能夠將池塘變深井,再成龍潭。

  至於陳平安的那座本命山祠,材質相對普通些,不過已經不比宗字頭祖師堂嫡傳遜色半點了,而且勝在長遠。可不管如何,終究比不得水府和未來的那座木宅。

  不過陳平安煉製那三十六塊青磚道意、剝離水運,竟然消耗了足足一旬光陰。

  換成自己那幾位開山弟子,估摸著三天就夠了。

  火龍真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大道之上,有些人走得早也就走得快,但是登山難在後勁,難免越走越慢,所以只有登山前期,一鼓作氣破境不停的天才,沒有躋身了地仙之後依舊勢如破竹的,哪怕是那李柳也不例外,都會在元嬰境界上滯留一段時日,躋身了上五境後,就要放慢腳步。

  可是又有一小撮人,極少數,是那種越走越快的。

  前者是一般意義上的天之驕子,後者卻能夠讓天之驕子高興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發現原來自己也是庸人。

  陳平安忙著修行。

  張山峰就待在鳧水島晃悠,煉煉氣,打打拳,與師父聊聊天。

  期間一個下雨天,張山峰撐傘在岸邊散步,見到了一位從水裡邊探頭探腦的少年,問了他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那人說若是打了他張山峰一拳,會不會哭著喊著回去跟師父告狀。

  張山峰就蹲在水邊,詢問這一拳重不重。

  那少年也是吃飽了悶得慌的,就與年輕道士仔細商量起這一拳的輕重。

  聊完之後,水正李源覺得有戲。

  結果那個年輕道士直接來了一句,「小道覺得還是應該先問過師父,再決定吃不吃這一拳。」

  李源便覺得挨了一道晴天霹靂,這段日子他一直在偷偷觀察此人,琢磨著這小道士瞧著挺傻啊,怎麼半點為人不憨厚啊?

  張山峰忍不住笑道:「與你開玩笑呢。鳧水島來來回回逛了好多遍,難得可以跟人閒聊。」

  只露出一顆腦袋的李源便躍出水面,盤腿而坐,雙手撐在膝蓋上,問道:「小道士,你為何有了這麼個師父,境界還是如此不濟事?」

  張山峰笑道:「師父又不能代替徒弟修行。」

  其實他總覺得眼前這個少年,腦子好像有點問題。

  李源搖頭晃腦,有些憐憫這個趴地峰的小呆子,嘖嘖道:「小道士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資質肯定也不咋的,換成別人,早就嗖嗖嗖飛到金丹、元嬰境界那邊去了。到時候再哭嚷幾句,與自家師父討要幾件傍身的重寶,每次下山遊歷,還不是每天橫著走,人人喊大爺?」

  張山峰微笑道:「可不是小道出身趴地峰,就在這兒自吹自誇,就你這脾氣,都沒辦法成為趴地峰的道士。不過各有各緣法,也不是說你當不成趴地峰道士,就是什麼壞事,我看你應該是龍宮洞天的某位水神吧?我就挺羨慕你,天生就會那辟水神通。小道就不成,在山上跟隨師父修行仙家術法,一個比一個學得慢。」

  李源斜眼譏笑道:「可我見你這小道士好像半點不著急啊?」

  張山峰白眼道:「如果著急管用,你看我急不急?知道不管用,所以著急幹嘛。」

  李源嘆息道:「老真人收了你這麼個俗不可耐的徒弟,肯定糟心。」

  張山峰笑呵呵。

  李源愈發篤定這傢伙真是個小傻子。

  那麼火龍真人就該是個老傻子嘍?

  一想到這個,李源便有些舒心,跟著年輕道士一起笑起來。

  然後李源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火龍真人站在了張山峰一旁,也笑眯眯的。

  李源便起身說道:「恭喜老真人收取了這麼一個驚才絕艶的好徒弟,何止是萬里挑一,大道可期,大道可期啊。」

  這大概就是李源比水龍宗宗主孫結更厲害的地方了。

  孫結和蜃澤水君在內,當然還有那個李源的同僚沈霖,誰有臉皮在火龍真人面前這麼說道。

  火龍真人說道:「你去知會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一聲,再跟南熏水殿打聲招呼,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用緊張。」

  既然是正事。

  身為水正的李源就不再嬉皮笑臉,點點頭,化作點點金光一閃而逝,白甲蒼髯兩座島嶼那邊,他不樂意露面,還是簡單些,都讓沈霖和南熏水殿收拾爛攤子。

  只要不涉及濟瀆和洞天香火,李源才懶得多管閒事。

  張山峰發現鳧水島又不下雨了,便收起油紙傘,小聲道:「師父,我覺得鳧水島有些古怪,這雨水,來來去去得沒點兆頭。」

  火龍真人點頭道:「山峰,心細如髮,洞察入微啊。」

  張山峰笑道:「跟陳平安學的。」

  火龍真人笑問道:「那陳平安跟你學了什麼沒?」

  張山峰仔細想了想,「哭窮喊餓?」

  火龍真人笑道:「也不錯。」

  約莫一炷香後。

  張山峰與火龍真人乘坐那艘與水龍宗租賃而來的符舟,一起去往雲海,在遠處俯瞰鳧水島。

  張山峰突然發現白甲蒼、髯島嶼之間的湖面,躍出一架馬車,有女子神祇站在前邊,似乎在運轉神通,駕馭天地四方的靈氣聚攏向鳧水島。

  張山峰突然說道:「以陳平安的脾氣,要是事後知道了這位水神娘娘的所作所為,又要惦念感恩很久了。」

  火龍真人緩緩道:「天地生萬物養人,如何看待天地,便是修道之人的大學問。同樣是一桌子飯菜,有人大快朵頤,有人細嚼慢咽,有人道謝念恩,這是善男信女,有人結帳還錢,生怕欠下一顆銅錢,這就是我們修道之人了。有人吃完了飯桌就掀桌子,生怕別人也吃得上飯菜,後邊之人,卻會口呼强者,充滿敬畏,轉去別處尋覓飯菜,有樣學樣,打不翻飯桌,也要放下筷子駡娘,走之前,說不得還要往桌上碗碟裡邊吐口水。有人起身後,收拾好碗筷,依舊不願立即遠去,還會幫著搖搖晃晃的飯桌凳子,修補一番,後邊等著吃飯的人,便要開口埋怨,說不得還要朝那人踹上幾腳。」

  張山峰有些茫然。

  火龍真人感慨道:「最讓儒家聖賢失望的,永遠是讀書人。最讓道法蒙塵的,便是修道之人。最壞佛家正法的,永遠是嘴上念經的。」

  張山峰問道:「怎麼辦?」

  老真人緩緩說道:「克己。求真。自了。」

  張山峰憂心忡忡,輕聲問道:「陳平安,做得如何?」

  火龍真人想了想,「齊靜春的學問,從未落在空處。」

  張山峰又問,「陳平安自己知道嗎?」

  火龍真人搖頭道:「從未知道。」

  張山峰突然說道:「我覺得這樣才是對的。」

  火龍真人破天荒楞了一下,凝神望去,搖頭笑道:「好一座小巷木宅,竟是憑空出現的槐木門扉,這就有些不講道理了啊。」

  槐門小宅半開掩,每過似聞細哭聲。

  內有一株桃樹,未有桃葉,也未開花。

  不知何時,那些如同敲門聲叩響心扉的輕輕嗚咽,能夠漸漸消散,更不知何時才能桃葉與桃花相見。

  可能是來年之春。

  可能要更久。

  小巷門外,站著一位孤單的青衫年輕人,痴痴望向小巷不遠處,一個歡天喜地蹦蹦跳跳著回家的孩子,嚷著很快就可以吃糖葫蘆嘍。

  已經連少年都已不是的那個陳平安,緩緩伸出手,好像是在與那個孩子打招呼。

  那個無憂無慮、滿是天真稚氣的孩子停下腳步,歪著腦袋望向那個大人。

  最後孩子好像沒有認出對方是誰。

  只是孩子也沒了歡聲笑語,就那麼默默從那人的身形當中,一走而過,去了屋子,將半掩的院門,關了門。

  就那麼只留下一個長大後的自己,站在門外。

  最後那個孩子好像稍微大了一點,個兒高了些,變得黝黑了許多,孩子開了門,走出宅子,背著一隻大籮筐,裡邊有鍋碗瓢盆,有煮藥的陶罐,有破舊泛白的春聯。

  孩子低著頭,雙手使勁攥緊繫掛籮筐的繩子,搖搖晃晃,離開了宅子和巷子,再也沒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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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4 00:42:43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五十三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

  鳧水島這邊的動靜有點大。

  竟然還需要水神沈霖親自駕馭水運去往鳧水島。

  所幸白甲、蒼髯兩島修士,事先就得到了南熏水殿的提醒,說是鳧水島上有某位野逸高人要破關。

  水神娘娘兩位心腹的隨侍神女,一位南熏水殿的掌燈女官,一位水脈勘驗官,就分別待在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上做客。既是給面子,也是「監軍」。

  雲海上,張山峰問道:「師父,這都多久了,明明已經將本命物煉化成功,怎麼陳平安還沒有回過神?」

  火龍真人說道:「關起門來想事情,就這麼簡單。聰明人鑽了牛角尖,都不會太容易出得來,要麼一步一步原路退回,要麼硬生生將其打破,別開生面。」

  李源盤腿坐在遠處,雙手托腮幫,一呼一吸,如魚吐泡。堂堂濟瀆水正,無聊到這個份上,也沒誰了。

  火龍真人轉頭問道:「李大爺,還玩呢?知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李源答道:「這場熱鬧也沒錯過啊,我從頭到尾都瞪大眼睛瞧著呢。」

  火龍真人笑道:「也虧得神靈沒那腸子。」

  李源翻了個白眼,悔青腸子?

  火龍真人問道:「要不要賣你一帖後悔藥?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好好掂量掂量。」

  李源眼珠子急轉,這老傢伙應該不至於吃飽了撐著逗自己玩,便問道:「啥價格?」

  火龍真人笑道:「一顆最上乘的濟瀆水丹,不是糊弄江水河神的那種。」

  李源呲牙咧嘴,搖頭道:「免了。老真人,我這兒真掏不出一顆本命水丹,畢竟再不管事,每十年還是要交給水龍宗一顆水丹。」

  今個十年,交給孫結一顆,下個十年,贈予邵敬芝一顆,南北宗輪流獲得,至於得了水丹後,是拿去給一個比一個鬼精的供奉、客卿,做人情,還是留著自己消受或是犒賞祖師堂嫡傳子弟,李源不會過問。

  火龍真人說的可不是一兩顆濟瀆水丹,而是一整**香火濃郁、水運精粹的珍稀水丹,最少九顆。

  若是三五百年前,李源還可以考慮考慮。

  這會兒自己這副殘破金身的光景,不比金身崩毀在即的沈霖好太多,南熏水殿這麼死皮賴臉地為鳧水島錦上添花,真是沈霖大度?這娘們持家有道,最是節儉,她還不是覺著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將這位火龍真人當成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破罐子破摔罷了。總以為火龍真人在那人面前幫著南熏水殿美言兩句,就能夠讓她沈霖渡過此劫。

  李源自顧自搖頭,世人所謂的大道無情,最早說的可不是山上,而是天上。

  而那「李柳」,便是天上有數的存在之一。

  說句難聽的,沈霖鬧騰了這麼一遭,又要消耗她幾十年光陰了。難道她忘記火龍真人最早的言語了嗎?要南熏水殿袖手旁觀即可。

  張山峰有些疑惑。

  火龍真人笑道:「强按牛頭去喝水,難。」

  張山峰輕聲問道:「陳平安有沒有破境?」

  火龍真人搖頭道:「仍是三境,不過到了瓶頸,對陳平安而言,他的柳筋境,大概可算一個名副其實的留人境。沒法子,早早經歷了破心魔,合道,求真三大難關的雛形,加上長生橋又斷了,走得踉踉蹌蹌,才是對的。不然為師就要懷疑這小子是不是哪位山巔人物的轉世了。」

  張山峰問道:「身為仙人兵解離世後的轉世,不好嗎?我聽說很多宗字頭仙家的老祖師,閉生死關之前,都會留下一條退路,為宗門尋覓自己的轉世之身,事先鋪墊好線索,好重續道緣香火。」

  火龍真人搖搖頭道:「不太好。我不是我的。一輩子都記不起前塵往事,還算稍好,若是記起了些,卻又不全,便是大麻煩。」

  當然生而知之的李柳是例外,對於她而言,無非是換了一副皮囊,其實等於從來未死。

  夜夜酣眠,只是小睡,人死才是大睡。

  若修士只是純粹貪生避死,而强行竊取天機,好似鬼鬼祟祟的蟊賊夜行,投胎轉世,結果原有魂魄不全,東拼西湊出了個人,到最後,那個半死不活的人,到底誰是誰?

  不過火龍真人倒也能理解某些上五境修士的懼死求生,理解歸理解,依舊是不太認可。

  某些喜歡走旁門左道的魔道宗門,祖師堂還會為修士點燃一炷性命香,歷史上曾經有不少修士,只是盯著那炷香多看了片刻,便把自己看得道心崩潰,徹底走火入魔,這就是自己把自己活活嚇死的。

  火龍真人難得寬慰自己弟子的心思,微笑道:「先前為師說他陳平安是瘸腿走路,更多是心路上的拖泥帶水,連累了整個人的本心走向,其實一時半會兒的境界低下,不打緊。」

  張山峰猶有憂愁,「陳平安欠了那麼多外債,如何是好?陳平安這傢伙最怕欠人情和欠人錢了。」

  火龍真人笑道:「有些大憂愁,陳平安反而不怕。打個比方,登山路上,陳平安埋頭走路,走得不快,結果發現前邊幾步路上,可以彎腰撿錢,哪怕只是一顆雪花錢,你覺得陳平安會不會走得更快一些?每撿一顆錢,就少一份負擔,久而久之,自然越走越快。」

  張山峰豁然開朗,師父可以啊,才見過陳平安兩面,就這麼瞭解陳平安?

  火龍真人突然說道:「塵埃落定,咱們可以返回鳧水島了。」

  李源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位陳先生,到底是幾境修士?」

  火龍真人與弟子的言語,李源是一個字都聽不見的。

  天下火法修士第一人。水法,應該可以穩居前十。

  別忘了,火龍真人還是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龍虎山天師府是什麼地方?山上修士,一向推崇世間術法,雷法為尊,天地樞機,總攝萬法。而天師府黃紫貴人「造化盡在吾掌中」的五雷正法,便是天下雷法正宗。火龍真人的雷法,能弱了去?龍虎山的歷代外姓大天師,一般而言,除了沒有那天師印和仙劍,可以研習所有龍虎山術法。

  所以火龍真人才能夠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如此超然世外,別具一格。

  火龍真人沒有理睬李源,帶著張山峰落下雲頭,來到鳧水島宅邸內。

  陳平安已經走出閉關之所,神華內斂,肌膚瑩然,不過因為剛剛煉化了本命物,尚未徹底穩固氣府,渾身靈氣流溢不定,使得整個人愈發飄然出塵,等到木宅安穩下來,這般小有火候的神仙氣度,便可以收放自如。

  火龍真人點頭贊賞道:「貧道當年下五境,可沒有這份派頭。」

  陳平安抱拳致謝。

  火龍真人這一次沒嫌棄陳平安繁文縟節,修行路上,為人守關護陣,當閉關之人成功出關,還是需要做點表面功夫的。

  火龍真人說道:「既然成了,貧道與山峰就不多逗留了,趴地峰那邊還有一大堆事務。」

  張山峰嘀咕道:「在哪兒睡覺不是睡。」

  火龍真人對於自己弟子的拆臺,那是半點不惱火的,反而笑呵呵解釋道:「當然是在自家草窩打瞌睡,更舒坦些。」

  修道之人,占據世間名山大川,遠離人間俗世,不是沒有理由的。仙,遷也,遷入山也。紅塵多煩憂,藕斷又絲連。故而宜入名山,身也清淨心也清靜。

  張山峰點點頭,「是很想念那些師兄師侄了。」

  陳平安說道:「可能還要麻煩老真人一件事。」

  張山峰已經說道:「不麻煩不麻煩。」

  火龍真人笑著不說話。

  張山峰生怕師父以為自己骼膊肘往外拐,趕忙低聲道:「師父,陳平安做事有分寸,說是麻煩,應該不會太麻煩,這就等於咱們白拿了一個人情,他這趟北俱蘆洲遊歷,返回寶瓶洲之前,肯定要去咱們家做客,到時候我帶他逛逛,師門好些地方,比如桃山那邊,還有太霞峰附近,我可都沒怎麼去過,不像話。」

  火龍真人點點頭,笑望向陳平安,「說吧。」

  陳平安便說希望將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綠琉璃瓦,自己只留下兩片琉璃瓦,其餘全部勞煩老真人賣於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他只收六百顆穀雨錢。

  張山峰目瞪口呆,剛要說話,就被陳平安以眼神勸阻。

  火龍真人似乎在權衡利弊,笑呵呵的,也不說話。

  陳平安便安靜等待下文。

  遠水解不了近渴。

  如今的落魄山太需要神仙錢了,處處是需要添補的窟窿,而且個個不小。

  蓮藕福地提升中等福地是一事,還是頭等大事,若是不算魏檗第三場山水神靈夜遊宴的進賬,如果自己能夠賣出那堆琉璃瓦,立即賺到六百顆穀雨錢,可以補上所有的缺口不說,約莫還有兩百顆穀雨錢的盈餘,將一半多出的穀雨錢,寄給朱斂,作為落魄山的積蓄,免得稍有開銷便捉襟見肘,有些人情,既然沒得選擇,那就乾脆欠大,但務必次數要少,遠遠好過一個一個小人情換著人去欠,又還不上,就談不上是什麼人情往來了,純粹是讓朋友覺得遇人不淑,天底下的人情,從來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何況總這麼坑害魏檗,堂堂一洲北岳正神,在自家轄境,刮地三尺,像話嗎?兔子還講究一個不吃窩邊草。想我陳平安,好歹是個包袱齋,就算背著一口藻井跑了老遠,能一樣嗎?

  陳平安自己可以留下一百顆穀雨錢,用來購買恨劍山的兩三把劍仙仿劍,真要便宜,遠遠低於預期,那我多買幾把,送人不行?

  此外,落魄山護山大陣的打造、運轉,又是一樁不小的開銷。

  灰蒙山、鰲背山在內的諸多新山頭,壓勝物的選取和安置,是第三事,其實姜尚真當初打著幌子,說是感謝陳平安幫助真境宗多出一位劍仙供奉、缺席了魏檗兩場夜遊宴必須補上,其實已經有了三件壓勝重寶,那對火龍真人拿去修繕的龍王簍,也算,其餘的,就需要落魄山自己繼續掏腰包。

  所以陳平安自己只留下兩片碧綠琉璃瓦,當個念想。畢竟此物難求,留在落魄山,就當是討個好事成雙的好兆頭。

  火龍真人笑道:「六百顆?打對折?陳平安,你這買賣,做得太不划算了。」

  陳平安笑道:「因人而異,換了某個大財主,我賣給他兩千顆穀雨錢,眼睛都不眨一下。」

  按照火龍真人先前幫忙掌眼鑒寶的估算,一百二十片琉璃瓦,在白帝城琉璃閣那邊,可以賣出一千兩百顆穀雨錢。

  可有些賬,不是這麼算的。

  不小心撿了這麼一大堆琉璃瓦,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不然按照陳平安自己的想法,加上老真人桓雲都吃不準琉璃瓦價錢的態度,肯定就是按照火龍真人的,在北俱蘆洲,能夠一片琉璃瓦賣出一顆小暑錢,他陳平安就要喜出望外,說不定連最後兩片琉璃瓦都不留了。

  五折賣於趴地峰。

  如此選擇,一來可以立即換取一筆數額已經多到無法想像的穀雨錢,二來可以為火龍真人的點撥和守關,聊表謝意,三來能夠免去自己親自與中土白帝城做買賣的諸多意外。最後就是陳平安還是希望,以後南歸返鄉之前,去拜訪趴地峰,找張山峰,自己能夠稍有底氣些,不是欠了老真人一大堆的天大人情,還厚著臉皮去蹭吃蹭喝的。

  這其中有算計,也有不算計。

  善意就在其中,私念也不少,陳平安有了個坦坦蕩蕩。

  火龍真人說道:「趕緊將三座關鍵氣府內的閒散雜亂靈氣,速速煉化了,不然還是要還給鳧水島和龍宮洞天的,就白瞎了李源和沈霖的人情。就像主人家好心好意遞上一杯茶,你這客人喝了一兩口就出門,算怎麼回事。這是一。」

  「第二,人力有窮盡時,不能全收靈氣,在所難免,畢竟才是三境瓶頸練氣士,喝茶不能真把自己喝到撐死了,主人誠心待客,也不願到頭來還要幫著客人收屍,豈不是太晦氣。所以你可以好好研習那煉山、煉水兩道煉物口訣,繼續煉化道觀青磚當中的道意,這也是修行。在這之前,你是身在寶山而不自知,這些萬物可煉的上乘道訣,就真是拿來煉物而已?自己多琢磨去。」

  「第三嘛,就是這一百二十片琉璃瓦了,六百顆穀雨錢,是你自己說的價格,天底下的買家,沒有上桿子抬價的,貧道貧道,真是那一貧如洗的道人,在北俱蘆洲那是出了名的窮光蛋,好在先與桃山、指玄這些個弟子借錢周轉,湊出個幾百顆穀雨錢,還是不難的。所以琉璃瓦,貧道先帶走,回頭貧道傳訊指玄峰袁靈殿,讓他給你送錢來,估摸著可以在你離開水龍宗之前就趕到。」

  說到這裡,火龍真人笑眯眯道:「放心,一顆穀雨錢不少你,也一顆錢不多給你。」

  陳平安再次抱拳感謝。

  張山峰有些糾結。

  糾結自己的師父和師兄們原來如此有錢,以及陳平安在所難免的虧錢,這一虧就是六百顆穀雨錢,陳平安不心疼,他張山峰都要心疼,可畢竟自家師門掙了六百顆穀雨錢,這難道就是所謂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所以自己當下不論說什麼,高興還是不高興,都有裡外不是人的嫌疑。

  張山峰有些憋得難受。

  做人難啊。

  火龍真人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張山峰的拳法,如何?」

  陳平安楞了一下,老實回答道:「有點慢,尚未圓。」

  張山峰尷尬得差點沒刨個坑把自己埋了,師父你該不會是覺得陳平安資質太好,必須强行為自己弟子吹噓一番,好挽回一點顔面吧?

  沒這個必要嘛。

  自己有幾斤幾兩的,他張山峰會心裡沒數?學啥都是三腳貓功夫,下山遊歷斬妖除魔,果然還差得老遠,所以張山峰打定主意,將來只有真正稱得上道法有成了,再下山去。

  再說指玄峰袁師兄就是資質好的,趴地峰那邊的小道童們,最愛猜測這位袁師叔祖到底是不是金丹神仙。

  火龍真人道:「陳平安,你先走武道,真沒選錯。」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不是自己選的,最初是沒得選,不靠練拳吊命,就活不下去,更難走遠。」

  火龍真人點點頭,「不管如何,善待自己,才能真正善待他人,這件事,你必須拎得清想得透。在那之後,給予這個世道的好事善舉,還問自己什麼心,需要嗎?反正貧道是覺得不太需要了。」

  陳平安思量片刻,笑道:「懂了。」

  火龍真人記起一事,笑道:「既然你這麼喜歡多想,喜歡在鳧水島兜轉散步,還說得出那『未圓』,貧道就與你說個小故事,聽過之後,想出什麼就是什麼。有書生與舟子一起過河,書生飽腹詩書,舟子大字不識,書生說了好多的大道理,舟子面紅耳赤,好生羞愧,一個大浪打翻舟船,兩人落水,書生溺水將死,唯有一技之長傍身別無餘物的舟子,尋思著救與不救。」

  陳平安說道:「記下了,我會多想想其中深意。」

  火龍真人似笑非笑,緩緩道:「就一定需要有深意嗎?是貧道修為身份擺在這邊,扯了些,你便要格外用心去聽去想了。」

  陳平安剛要說些什麼。

  火龍真人擺擺手,「貧道是岸上人,無需聽那舟上人的答案。」

  最後火龍真人大袖一卷,就隨隨便便收起了那些碧綠琉璃瓦,片片飛入大袖中。

  據說山巔修士,袖裡乾坤大,可裝小山河。

  陳平安有些羨慕,有了這門山上神通,再當那包袱齋,真是如魚得水。

  火龍真人率先去往岸邊,符舟安靜懸停在渡口,隨水起伏。

  張山峰與陳平安放慢腳步,並肩而行。

  陳平安說道:「你這拳法,我只能瞧出點意思來,你到了趴地峰後,修行之外,別擱置這門拳法。」

  張山峰笑問道:「那我算不算你半個拳法師父?」

  陳平安打賞了一個字:「滾。」

  張山峰小聲說道:「放心,我會幫催促指玄峰袁師兄的,讓他儘早趕來龍宮洞天。袁師兄雖然道法高,脾氣卻好。」

  前邊的火龍真人呵呵一笑。

  弟子袁靈殿,脾氣好不好,還真不好說。

  早年就數這小子最頑劣,硬生生打出來的境界,不過後來被他這個師父按在桃山石窟閉關了十年,出關之後,又被禁足一甲子,這才修身養性了許多。

  陳平安站在渡口,目送那艘符舟升空駛入雲海。

  打算主動拜訪南熏水殿,與那位水神娘娘道個謝。

  只不過怎麼去,還得先問李源。

  李源千等萬等,那艘符舟終於滾蛋了,就立即現身鳧水島。

  沒了火龍真人的龍宮洞天,瞧著就處處可親可愛。

  聽陳平安想要去往南熏水殿後,李源說此事簡單,便施展水法神通,帶著陳平安辟水遠遊。

  他還不至於下作到見不得這位陳先生與沈霖結交善緣。

  沈霖這麼多年兢兢業業維持一座濟瀆避暑行宮的運轉,李源只是自認稍稍偷懶罷了,加上各有職責,不會主動過界行事。事實上,李源的有意無意的「不會做人」,故意疏遠水龍宗宗主孫結,才使得南熏水殿與南宗邵敬芝恰到好處的私誼,顯得尤為可貴,讓邵敬芝心懷感恩,哪怕她躋身了玉璞境,面對不過是元嬰境的水神沈霖,始終執晚輩禮。

  到了那座避暑行宮,過側門而入,暢通無阻。

  身為濟瀆水正,還是很吃香的。

  何況那些南熏水殿的小姐姐們,向來與他李源關係熟稔得很,自家人,都是自家人啊。

  何況在這規矩森嚴的南熏水殿當中,李源那些個略帶葷味的市井小笑話,就更吃香了,好些個資質尚且的隨侍神女、女鬼宮女,最喜歡聽這位少年模樣的水正老爺,將那些人間才子佳人的話本娓娓道來了,說到了妙處,一個個笑得花枝招展,臉皮薄一些的,紅著臉兒聽完之後,才會嬌羞一句討厭,姍姍離去,嘖嘖,那小腰肢扭得真是晃人眼。

  李源走在熟門熟路的水殿當中,不得不感慨若是依舊金身無瑕,自己真是過著神仙日子了。

  沈霖很快出來親自迎接兩人。

  李源一開始沒打算摻和,領了陳平安與沈霖見面,就算功德圓滿,打算去找小姐姐們談心,詢問最近她們有沒有相中哪位水龍宗的年輕俊彥,需不需要他牽紅線,製造一些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偶遇啊巧合啊誤會啊。可是那位陳先生,卻說自己只是坐一會兒就返回鳧水島,李源也就只好滿懷愧疚,將那些他新近道聽途說來的那些羞人故事,暫且擱放肚中。不過千百年來,說來說去,李源講了不下百個被他添油加醋的山上山下故事,好像還是關於姜尚真那個狗崽子的艶情遊歷,最受歡迎,真是他娘的沒天理。

  陳平安手中拎了一份小玄壁茶餅,禮輕,情意也不重,其實只能算是寒酸。

  沒辦法,陳平安此次登門,當下是真拿不出什麼合適的謝禮來。

  不過沈霖倒是很開心,半點不作僞,一聽說是彩雀府的小玄壁後,更是挽留了陳平安與李源,在花圃旁邊的涼亭當中親自煮茶,還讓陳公子別見怪,收了禮就被她拿來待客。

  這一次沈霖沒有以真面目示人,施展了術法,遮掩了那張裂紋密布的臉龐。

  陳平安喝著茶,便有些感慨,明明是山水神靈,卻很會做人。

  沈霖也有些小想法,這位能夠讓火龍真人親自護關的年輕修士,只看喝茶的氣態,應該是出身宗門譜牒或是豪閥子弟無疑了。

  陳平安便詢問了一些水丹煉製之法,如何才能更少揮霍。

  沈霖自然不會藏掖,將許多關鍵處一一道明,讓陳平安收穫頗豐,這就是修行路上,有無明師指點的區別。

  可能山澤野修也能從譜牒仙師手中搶奪諸多機緣,可是如何吃下機緣、寶物,最終成功,是吃掉七八成,還是九成十成,關鍵就在仙家山頭的「傳承有序、法脈綿延」八字。許多細微差池,日積月累,可能就直接導致一個境界的差距,尤其是龍門、金丹之別,就更是名副其實的天壤之別。

  從頭到尾,沈霖沒有多問一個字的陳平安來歷,連試探都沒有。

  喝過了茶,陳平安就告辭趕回鳧水島。

  還是李源親自護駕。

  陳平安到了鳧水島府邸,坐在蒲團上,開始盤算謀劃接下來的修行步驟。

  李源則原路返回南熏水殿,與茶具都沒有收拾的沈霖在那座涼亭碰了頭。

  李源其實不愛喝茶,不過沈霖既然已經再次煮茶,他也無所謂,悠哉悠哉喝茶,總好過喝水不是?

  火龍真人這一來一走,沈霖好像心情輕鬆了許多。

  雙方便閒聊了一些近期北俱蘆洲的山上事。

  比如嵇岳和顧祐同歸於盡了,太徽劍宗劉景龍開始閉關了,清涼宗的女子宗主竟然已經有道侶了。

  李源說到那位賀宗主的時候,有些捶胸頓足,說這般神仙佳人,若是一輩子不被骯髒男子染指,該有多好。

  沈霖看著李源,她有些神色恍惚。

  有些羨慕這位水正的終年無所事事,以神靈之身,嬉戲人間。

  鳧水島那邊。

  陳平安只覺得從今往後,自己一刻都不空閒了。

  那三十六塊青磚蘊含的道意,如今只是做成了第一步,勉强算是請神入山,在山祠扎根而已,接下來將其徹底煉化為山根,才是重中之重,不然就是個花架子。可道意之難以煉化,比將那絲絲縷縷的水運抽絲剝繭,搬運去往水府,還要消耗光陰,此事沒有捷徑可走,只能靠著滴水穿石的笨功夫,拗著性子慢慢淬煉。陳平安大致估算了一下,第一塊青磚的完全煉化,需要足足一月,一天最少六個時辰。興許越往後,其餘三十五份青磚道意的煉化,會越來越迅速,但最快,也該有個兩三年的水磨功夫。

  搬青磚上山,徙水運入府,都是長久事。

  好在陳平安知道了自己現在練拳,有些死練的趨勢了,可以更加安心以練氣士的身份修行。

  其實自己已經不用太過刻意追求每天走樁的次數,只要一身拳意流淌不停,瓶頸將破未破,順其自然便是。至於能否以最强第六境躋身金身境,不是不求,只是不再苛求。若來之則安之,不來就不來。無需為了多出一份武運以便饋贈裴錢,而一味死練拳樁。若是連自己都走了歧路,還怎麼給開山大弟子當師父?

  他陳平安什麼時候强求過武運一物了?難不成師父都不强求了,弟子反而一定要有武道捷徑可走?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又不是裴錢是你陳平安的弟子,就該得此好事。

  而且冥冥之中,陳平安有一種模糊的感覺,在顧祐前輩的那份武運消散離去後,這個最强六境,難了。其實顧前輩的饋贈,與陳平安自己追求應得武運,兩者沒有什麼必然關係,不過世事玄妙不可言。何況天下九洲武夫,英才輩出,各有機緣和歷練,陳平安哪敢說自己最純粹?

  十八停劍氣叩最後一道關隘的景象,陳平安不再去多看。

  初一十五的砥礪劍鋒,最終將兩把飛劍煉化為本命物,也無需著急。

  接下來待在鳧水島,還是按照老真人的說法,好好煉化三處竅穴積攢下來的豐沛靈氣。

  屋外又有雨。

  陳平安想了想,便從蒲團上站起身,撐傘出門去。

  山水依舊是山水,心境依舊有問題去自省,但是陳平安覺得自己有一點好,只要不再身陷四顧茫然的境界,給他走出了第一步,就還算吃得住苦。

  陳平安緩緩行走於雨幕中。

  一件根本事,想明白了,便是一法通,萬法通。

  撥開雲霧見青天,見明月。

  心有諸多瑕疵大紕漏,補上便是。

  例如那有心為善雖善不賞,不賞又如何?落在他人身上的好事,便不是好事了?若是自己有心為善,當真無法改錯更多,彌補過錯,為那些枉死冤魂鬼物積攢來世功德,那就再去尋找改錯之法,上山下水這些年,多少道路不是走出來的。你陳平安一直推崇那君子施恩不圖報,難不成就只是拿來自欺與欺人的,落在了自己頭上,便要心裡不舒坦了?這般自欺的深處私心,若是一直蔓延下去,當真不會欺人害人?到時候背後籮筐裡裝著的所謂道理,越多,就越不自知自己的不知道理。

  解了心結。

  心境輕鬆,肩頭沉重。

  不過陳平安沒覺得有什麼,不穿草鞋了,不也還是陳平安。天底下所有的貧寒之家,最不用拿來出說道的一件事情,就是吃苦。能吃得住苦,才享得了福。

  陳平安走了一圈鳧水島山水相鄰路途,返回府邸屋舍,坐在蒲團上,開始坐忘吐納,緩緩煉化盤踞在木宅的靈氣。

  天地靈氣,就是修道之人最大的神仙錢。

  就當是換種法子,好好掙錢。

  在等待指玄峰袁靈殿趕來鳧水島期間,關於如何最大程度汲取靈氣,陳平安除了每天雷打不動的六個時辰煉氣之外,當然沒有忘記畫符。

  陳平安也沒有廢寢忘食,一天到晚修行,就只是六個時辰。

  這天鳧水島來了一位身材消瘦的中年道士,沒有乘坐符舟,直接破開雲海,御風而來。

  道士面帶微笑,望向那位出門迎客的陳平安。

  道士打了個稽首,「指玄峰袁靈殿,張山峰的五師兄,陳公子可以喊貧道袁指玄。」

  陳平安趕緊抱拳還禮,自然不會真的就稱呼對方為袁指玄,而是袁前輩。

  帶著這位指玄峰面相不老、歲數老、道法高的道門神仙,一起去往府邸。

  張山峰不清楚自家師門的真正底細,陳平安要知道更多,遊歷北俱蘆洲之前,魏檗就大致講述過趴地峰的諸多趣事,談不上什麼太隱蔽的內幕,只要有心,就可以知道,當然一般的仙家小山頭,還是很難從山水邸報瞧見趴地峰道士的風聞。趴地峰與那些得以自行開山建府的道人,確實都不是那種喜歡招搖過市的修道之人。身邊這位指玄峰高人,其實並非火龍真人境界最高的弟子,但是北俱蘆洲公認此人,是一位玉璞境可以當做仙人境來用的道門神仙。

  袁靈殿將六百顆穀雨錢交予陳平安後,再邀請陳平安去趴地峰和指玄峰做客,也就沒更多寒暄言語了。

  不是這位指玄峰神仙居高臨下,瞧不起陳平安這位三境修士,而是雙方本就沒什麼可聊。

  所以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陳平安又將袁靈殿送到島嶼渡口那邊。

  袁靈殿笑道:「陳公子,貧道還是要感謝你對山峰的那一路照顧。」

  陳平安說道:「袁前輩言重了。」

  「言重不言重,貧道不管。」

  袁靈殿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隻桃木小匣,「裡邊有一把恨劍山鑄造的仿劍,陳公子別嫌棄禮物太輕就好。」

  陳平安有些震驚。

  只是不耽誤收下禮物。

  與這些神仙假裝客氣,是不是傻。

  袁靈殿化虹離去。

  陳平安握著那只桃木匣子站在原地。

  心想此後與恨劍山購買仿劍,哪怕價格貴一些,也要再買個兩把了。

  光是現錢,陳平安如今就有一百多顆穀雨錢傍身,腰桿硬得很。

  欠債的事情,就先讓朱斂一個人頭疼去吧。

  剩下的五百顆穀雨錢,陳平安不是不放心李源寄往落魄山,而是實在不願叨擾太多,使喚人也得有個度。

  所以到了獅子峰再說。

  冬末時分。

  陳平安離開鳧水島。

  早就寫好了一封信,寄給獅子峰。放在書案上,同時留下了那塊李柳「三尺甘霖」螭龍牌,放在信上。

  起先打算讓南熏殿水神娘娘沈霖幫忙轉交信與玉牌,考慮之後,還是打算讓李源幫這第三個忙。

  反正一些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都寫在了信上。

  至於那塊「峻青雨相」,當然需要還給李源。

  李源一開始死活不肯保管那塊「三尺甘霖」玉牌,說了一大通大義凜然的言辭。

  陳平安好說歹說才說服李源,保證李姑娘如果怪罪下來,他陳平安來幫著解釋清楚。

  李源這才稍稍放心。

  覺得她既然願意稱呼這個年輕人為「陳先生」,那麼這位陳先生又願意如此擔保,就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陳平安讓李源幫自己與南熏水殿道一聲別,李源都硬著頭皮攬下了那麼大一個難題,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當然更不在話下。

  李源一定要將陳平安送到龍宮洞天外邊的橋頭。

  陳平安還了那塊刻有「休歇」二字的仙家橘樹木牌,繼續遊歷走大瀆。

  就只是一襲青衫,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

  劍仙與養劍葫,暫時都放在竹箱裡邊。

  李源依舊沒有走下橋,目送那個年輕人向西遠遊。

  李源回了鳧水島,都沒敢去碰一下玉牌,只敢小心翼翼得快速抽出那封信,火速寄往獅子峰。

  一旬過後。

  李柳重返龍宮洞天,見著了戰戰兢兢的水正李源,破天荒給了個正眼和笑臉,說總算有點功勞了。

  聽到這句法旨,李源差點膝蓋一軟就要跪地,這輩子頭回有熱淚盈眶的感覺。

  李柳收起了那塊螭龍玉牌,隨手拋給李源,讓這位濟瀆水正拿去祠廟供奉起來便是,幫著凝聚香火精華。

  李源趴在地上顫聲謝恩。

  只是李柳已經去往南熏水殿。

  沈霖見著了她,伏地不起,泣不成聲。

  李柳伸手一抓,將這位水神娘娘的一副金身剝離出來,然後伸手按住金身頭顱,剎那之間,金身之上千萬條細微裂縫便一一彌合。

  李柳手腕微墜,將金身砸回地上沈霖的皮囊當中。

  李柳坐在涼亭長椅上。

  沈霖始終伏地不起,都不敢抬頭。

  李柳說道:「辛苦了。如果沒有太大的意外,以後你來做濟瀆靈源公。」

  沈霖顫聲道:「奴婢絕不敢有此奢望!能夠繼續守候南熏水殿千年,奴婢已經心滿意足。」

  李柳皺眉道:「嗯?」

  沈霖不敢再有半點違逆,立即以頭重重磕地,「領法旨!」

  李柳站起身,轉瞬之間,消失無蹤。

  沈霖就那麼一直以大禮伏地,久久沒有絲毫動靜。

  直到李源大搖大擺走入避暑行宮,來到涼亭這邊,沈霖這才緩緩起身,恍若隔世。

  李源腰間懸配那塊「三尺甘霖」玉牌,挺起胸膛,走路帶風,進了涼亭,朝那個好似失魂落魄的水神娘娘擠眉弄眼,用手指點了點腰間那塊玉牌。

  瞅瞅,這是啥?

  沈霖對李源的動作,視而不見,她猶豫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長椅上,依舊神色恍惚,喃喃道:「李源,我可能要當濟瀆靈源公了,你信嗎?」

  李源好像挨了火龍真人一記五雷轟頂,呆若木雞了許久,然後驀然抱頭哀嚎起來,一個後仰倒地,躺在地上,手腳亂揮,「為啥不是我啊,已經沒了幾千年的靈源公啊,大瀆公侯,咋就不是任勞任怨的李源我啊。」

  沈霖雖然是心神失守,才說了此事,不過她不後悔泄露天機,水正李源遲早都是要知道的,與其藏藏掖掖,到時候讓李源更加崩潰,還不如開門見山,早早道破。

  不然雙方心結更大。

  李源挺屍一般,僵硬不動。

  沈霖有些無奈。

  李源抽了抽鼻子,臉上總算有了點生氣,悶悶道:「恭喜沈夫人榮登靈源公之位。」

  沈霖笑道:「以後再來南熏水殿逛蕩,少逗弄這邊的隨侍女官。」

  李源又開始雙腳亂蹬,大聲道:「就不,偏不!」

  李源徹底消停下來,可憐兮兮道:「我要去求老真人,賣給我一大罐後悔藥,吃撐死我算了。」

  沈霖柔聲笑道:「濟瀆封正一事,也沒作準呢。」

  李源轉過頭,使勁摩挲著地面,眼神痴呆,委屈道:「你就可勁兒往我傷口上撒鹽吧。」

  沈霖怔怔出神,感激火龍真人,也感恩那位客客氣氣、禮數周到的年輕人。

  李源突然一個蹦跳站起身,竟是直接破開了龍宮洞天的天幕,進入大瀆水中,去追那個沒良心的陳先生了。

  大瀆之畔。

  陳平安正在掬水洗臉。

  突然探出一顆腦袋,由於太過無聲無息,陳平安差點就要出拳。

  看到了是李源後,才斂了驟然間如洪水傾瀉的滿身拳意,笑問道:「怎麼來了?」

  李源來到岸上,笑問道:「陳先生累不累,我幫你背竹箱吧?揉揉肩膀敲敲背兒?」

  陳平安有些頭皮發麻,苦笑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源蹲下身,一把抱住陳平安的腿,乾嚎道:「陳先生要不要水丹啊?需要的話,我這兒有兩瓶,擱我這兒就是個累贅啊……」

  他娘的李大爺還要臉幹啥?今兒就不要臉了!

  沈霖當她的靈源公便是,濟瀆按律是還可以有一位龍亭侯的,雖說品秩是差了點,可其實龍亭侯不歸濟瀆首神靈源公管轄,只是龍亭侯的掌管水域,稍遜靈源公而已,井水不犯河水,一東一西,共管濟瀆。

  陳平安只得蹲下身,無奈道:「再這樣,我可就走了啊。」

  李源鬆開手,坐在地上,輕聲問道:「陳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誰啊?」

  陳平安笑道:「你知道的,我肯定不知道。我只知道李姑娘是同鄉,某個搗蛋鬼的姐姐。」

  事實上陳平安到現在還是沒猜出李源的身份。

  至於南熏水殿在龍宮洞天的地位高低,陳平安也不願意去深究,只依稀猜出那位沈夫人,應該在龍宮洞天的衆多水神當中,身份特殊,畢竟是管著一座「水殿」。

  李源也沒敢多說。

  免得偷雞不成蝕把米,連那塊已經供奉在祠廟的螭龍玉牌都給自己弄沒了。

  李源黯然神傷。

  陳平安只好陪著他一起坐在地上,背靠竹箱,輕聲道:「我能幫上什麼忙?說說看?只要是可以答應的,我不會含糊。」

  這下子輪到李源開不了口。

  其實這趟破例離開水龍宗地界,就只是心裡邊不太痛快而已。

  還真不是就一定要爭取被封正為濟瀆龍亭侯,因為李源心知肚明,人生道路,擦肩之人可趕上,錯過之事不可追。

  不過李源賊心不死,覺得自己還可以掙扎一番,便眨著眼睛,儘量讓自己的笑臉愈發真誠,問道:「陳先生,我送你兩瓶水丹,你收不收?」

  陳平安笑著搖頭。

  李源哭喪著臉,悶悶不樂,「就知道。」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水,一壺從橋上買來的三更酒,一壺糯米酒釀。

  處處買那仙家酒,是陳平安的老習慣了。

  李源接過那壺三更酒,咣咣咣就是一通豪飲。

  陳平安這一路都未飲酒,小口喝著家鄉米酒,也不言語。

  李源想起一事,早就做了的,卻只是做了一半,先前覺得矯情,便沒做剩下的一半。

  是那塊「休歇」木牌,他跟水龍宗討要來了,只是沒好意思送給陳平安,免得對方覺得自己居心叵測。

  這會兒喝了人家的三更酒,便拋給陳平安,笑道:「就當是酒水錢了。」

  陳平安借住那塊木牌,笑道:「謝了。」

  李源似乎也死心了,也想明白了,站起身,「走了走了,自個兒回家哭去。」

  陳平安跟著站起身,抱拳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李源楞了一下,點點頭,抽了抽鼻子,自怨自艾道:「此去歸路心茫然,無數青山水拍天。」

  陳平安也楞了一下,莫不是鬥詩?我陳平安自己寫詩不成,從書上搬詩,能與你李源嘮嗑一天一夜都沒問題。

  李源委屈道:「瞅啥瞅嘛。」

  陳平安喝了口酒,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李源縱身一躍,去往大瀆,卻沒有沉底辟水,而是在那水面上,彎來繞去,打道回府,時不時有一兩條大魚,被李源輕輕一腳踹出濟瀆幾丈高,再暈乎乎摔入水中。

  陳平安收回視線,覺得有些好玩,開始期待將來陳靈均的大瀆走水,與這李源,應該會很投緣。

  陳平安接下來的走瀆,一路並無波折,沿途間歇有些小小的山水見聞。

  曾有大船夜泊渡口,二樓有人夜間點燈,陳平安便望見一位官家婦摘下自己頭顱,擱在桌上,手持象牙梳子,輕輕梳理青絲。

  似乎察覺到了陳平安的視線後,她身姿傾斜,讓那顆頭顱望向窗外,瞧見了那位青衫男子後,她似有羞赧神色,放下梳子,將頭顱放回脖子上,對著岸上那位青衫男子,她不敢正眼相望,珠釵斜墜,身姿婀娜,施了一個萬福。

  陳平安笑了笑。

  婦人聽見了嬰兒哭啼,立即快步走去隔壁廂房。

  陳平安便繼續趕路。

  那艘官家船上,非但沒有鬼魅作祟的陰沉氣息,反而竟有一縷文運氣象縈繞。

  經過一處臨水村莊,陳平安見到了一個痴傻村童,便在他背後輕輕一拍,世間鄉野村落,好像往往都有這樣一個可憐人。

  然後在夜幕中,陳平安悄悄去村子祠堂敬了香,然後在天井旁站了一宿,聽著某些「家長裡短」,做了些小事,天明時分才離去。

  又一年冬去春來。

  不知不覺,陳平安就走到了大瀆入海的盡頭。

  先前那大年三十夜,依舊風餐露宿。

  入海口有座大城,陳平安站在城中一座鋪子前,有顧客與掌櫃問那柑橘甜不甜,掌櫃笑呵呵,來了一句,我說不甜你才買,那就不甜。

  陳平安覺得包袱齋當得如此硬氣,才算登堂入室。於是與那掌櫃多買了一斤柑橘,只留下一顆,其餘都放入竹箱後,行走在大街小巷,打算出了城看過了大瀆入海的風光,就去嬰兒山雷神宅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獅子峰。

  握著柑橘,在街上緩緩而行,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望向一條巷弄。

  巷中有一位女冠,和一位年輕男子。

  年齡相近,但是身份懸殊,一位是宗主,一位是宗門首席供奉的嫡傳弟子。

  那男子原先還有些奇怪,為何宗主要臨時改變路線,來這滿是市井氣息的人間城池,現在終於知道答案了。

  是等人。

  一個寒酸落魄的遊學書生?

  陳平安沒有轉頭繼續前行,而是直接走向那條小巷。

  賀小涼神色自若,笑道:「好久不見,陳平安。」

  陳平安在小巷口子上停步,微笑道:「更久不見,就更好了。」

  那站在自家宗主身後一步的男子眯起眼,雖未開口出聲,但是殺機一閃而逝。

  陳平安問道:「又是專程找我?」

  賀小涼眼神複雜,搖頭道:「不是專程,只是無意間撞見了,便來看看你。」

  那個男子已經覺得天崩地裂,哪裡還有什麼殺心殺意,一顆道心都要碎得稀爛了。

  在他心目中,身前這位神人一般的宗主賀小涼,兩人看似只差一步,實則天塹橫亙,他都生不出半點非分之想,而且宗主連那個徐鉉都不假顔色,何曾對世間任何一個男子如此刮目相看?

  賀小涼看著眼前這個青衫年輕人,她破天荒有些心神恍惚。

  印象中,他好像一輩子都應該是那個穿著草鞋的黝黑少年,但是眼神熠熠光彩,又清澈見底。

  不該是眼前這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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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4 00:43:00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五十四章 登門做客吃頓拳

  男女雙方,早年曾在一人家鄉一人異鄉相逢。

  如今依舊如此,只不過雙方對換,畢竟北俱蘆洲算是她這位清涼宗開山宗主的半個家鄉了。

  山下俗子,認祖歸宗,是頭等大事。山上清心寡欲的修士,對待此事,更加重視。

  賀小涼轉頭對身後那位宗門供奉的嫡傳弟子,說道:「李舟,你先回山頭。」

  李舟雖然有些失魂落魄,仍是立即收起雜亂心思,恭敬領命離去。

  賀小涼笑道:「隨便走走?」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好好聊聊,拖泥帶水,不該是一位宗主該有的行事風範。」

  賀小涼轉身走入小巷,讓出了中間道路,有意無意偏向牆頭一側,陳平安便走在另外一側。

  賀小涼問道:「鬼蜮谷內,你是怎麼猜到我與高承在暗中算計你?」

  陳平安說道:「都是些隱隱約約的機緣巧合,再將賀宗主想得道法高一些,心機重一些,就趕緊跑路了。」

  賀小涼說道:「我在自家山頭,修行沒有任何問題,卻差點跌境。你說浩然天下有幾位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宗主,會有如此下場?」

  陳平安想起先前買柑橘時的見聞,便笑道:「如果道一聲歉,就能夠與賀宗主從此井水不犯河水,那就是我錯了。」

  賀小涼不置可否,換了一個話題,說道:「你以前應該說不出這種話。」

  陳平安搖頭道:「擱在以前,只要能夠好好活下去,給人磕頭求饒都成。」

  賀小涼說道:「比如可以的話,你就會求著搬山猿不去一拳重傷劉羨陽?」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若是那頭老畜生當時覺得砰砰磕頭沒誠意,我便爭取給老畜生磕頭磕出一朵花來。」

  賀小涼問道:「磕頭之後呢?」

  陳平安沒有藏掖,「還能如何?過那平平淡淡的尋常日子。真要有那萬一,讓我有了個機會算舊賬,那就兩說。山上酒水,從來只會越放越香。」

  賀小涼又問,「如今?」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輕輕拋著手中那顆柑橘,緩緩說道:「本事不夠,喝酒來湊。還能如何?怨天尤人,哇哇大叫,嚷嚷著老天爺不開眼,老天爺就真會搭理我啊?」

  賀小涼剛要再問。

  若是以往該如此,那麼如今當如何?

  師父陸沉曾經帶著她走過一條更加複雜的光陰長河,因此得以見識過未來種種陳平安。

  唯獨眼前這個陳平安,不在那「諸多陳平安」之列。

  「敘舊沒必要。」

  陳平安握住柑橘,轉頭笑道:「賀宗主,給句痛快話,以後咱們到底能不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賀小涼指了指天幕,微笑道:「不如你問我師父去?師尊真要頒下一道法旨,我這個當關門弟子的,不敢不從。」

  陳平安笑道:「那我可得本事再大些,就是不知道在這之前,得喝去多少酒了。」

  既然對方沒誠意,也就很難聊了。

  賀小涼根本不介意陳平安在想什麼,她唯一介意的,是以後陳平安會怎麼走,會不會成為自己大道之上的天大麻煩。

  遙想當年,那個背著籮筐裝有一堆蛇膽石的草鞋少年,頭一次水畔相逢,不只是身份懸殊,便仰望站在石崖上的他們一行人,而是少年那會兒的心氣,就在道路泥濘中。

  不曾想這些年過去了,境界依舊懸殊,心氣倒是高了不少。

  賀小涼輕聲說道:「陳平安,你知不知你這種性情,你每次走得稍高一些,越是謹小慎微,走得步步穩當,只要給仇家瞧見了端倪,殺你之心,便會更加堅定。」

  「怎的,這還是我錯了?」

  陳平安笑道:「那我可就要與賀宗主說句良心話了。你以為我不漸次登高,就沒人隨便伸出一根手指頭,碾死我?我看不在少數,要麼是覺得得不償失,要麼是修行修在了狗身上,求而不得,一想到這個,我在他鄉遇見賀宗主之後的好心情,就更好了。」

  賀小涼看似隨口說道:「你覺得是他們有錯在先,那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你沒有做錯什麼,但是你就是個錯?」

  陳平安依舊神色平靜,「這種市井巷弄雞飛狗跳的言語,其實不勞駕賀宗主來說,那麼多年,在我家鄉泥瓶巷附近,不光是純粹鬧著好玩的同齡人隨口說說,也有些王八蛋故意念叨這些,噁心人,許多上了歲數的街坊鄰居,許多心地很好的好人,他們有些時候看我的眼神,其實也在說類似言語道理。」

  賀小涼沉默許久。

  小巷盡頭。

  賀小涼停下腳步,「原來你早就知道真相了。」

  陳平安說道:「賀宗主你在說什麼,我不太明白。」

  賀小涼笑道:「心裡明白就夠了。」

  陳平安反問道:「夠了?」

  賀小涼微笑道:「是不太夠。」

  似乎莫名其妙便想明白了某個心結,賀小涼轉過身,面對陳平安,「我在浩然天下的山巔等你,除此之外,你我各走各的。」

  此次在濟瀆入海口重逢,既是偶遇,又是必然。

  賀小涼想要做成的事情,往往都可以心想事成。

  不服氣她的福緣深厚,就乖乖忍著。

  陳平安得到了一個比預期要好的答案,就笑道:「那就不送賀宗主了。」

  賀小涼笑道:「我也沒說立即要走啊,身為宗主,萬事憂慮,難得出門一趟,遇見了難以釋懷的心上人,不該好好珍惜?」

  陳平安說了兩個名字:「徐鉉,李舟。」

  賀小涼嫣然而笑,道:「一個管得住手,一個管得住嘴,不會讓你分心。」

  陳平安默不作聲。

  賀小涼故作訝異道:「怎麼,還是我的錯了?」

  陳平安真是一拳打死她的念頭都有了。

  賀小涼「善解人意」道:「本事不夠,喝酒來湊。你有沒有好酒?我這兒有些北俱蘆洲最好的仙家酒釀,都送你便是。」

  陳平安笑眯眯道:「一拳打死賀宗主真是可惜了。我這麼胡說八道,賀宗主別生氣。」

  哪怕能夠一拳打死,也要兩拳。

  賀小涼竟是眯眼而笑,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嘴邊,輕輕搖頭道:「不生氣,你我之間,有了一份姍姍來遲的真心相待,是好事。」

  陳平安走出巷子,重新施展了障眼法的賀小涼便與他一起前行。雙方隔著一段距離,仍是算不得並肩而走。

  陳平安目視前方,街道熙攘,車水馬龍,問道:「你什麼時候走?」

  賀小涼說道:「大概要比你想的晚一些吧。」

  陳平安問道:「賀小涼,你一直就是這樣的人?」

  賀小涼笑道:「你不也一樣?只不過我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你陳平安知道得更晚,所以更不容易。」

  兩人走出城池,沿著大瀆走向北俱蘆洲的西海之濱。

  陳平安登上一座海邊高臺,突然說道:「賀小涼,你苦苦追尋的道法,就像是我心中的寧姚,這麼講,可以理解嗎?」

  賀小涼點頭道:「當然可以理解,這有何難。但問題是我不想要接受這個結果啊。」

  陳平安望向遠方,不再言語。

  賀小涼猶豫了一下,蹲在一旁,問道:「既然先前順路,為何不去書院看看?」

  她其實剛剛從書院離開沒多久。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雙手輕握,放在膝蓋上,雙袖自然而然低垂,「陸沉若是因你而死,你會不會去白玉京和三脈各大道觀看看?」

  賀小涼沉默許久,緩緩道:「陳平安,其實直到今天,我才覺得與你結為道侶,於我而言,不是什麼關隘,原來這已是天底下最好的姻緣。」

  陳平安摘下了竹箱,取出養劍葫,盤腿而坐,慢慢喝酒,沒來由說了一句,「大道不該如此小。」

  賀小涼不知為何改變了主意,她站起身,提前離開了此地,臨走之前,轉頭對那個背靠竹箱的陳平安說道:「男女情愛,終究小事。」

  陳平安淡然道:「這件事,別說是你師父陸沉,道祖說了都不算。」

  賀小涼啞然失笑,御風遠遊。

  ————

  去年冬末。

  在袁靈殿離開龍宮洞天后,御風北上,驀然一個下墜,去往一處人跡罕至的青山之巔,並非仙家山頭,只是靈氣尋常的山野僻靜處。

  在那邊,袁靈殿見到了師父與一位女子正在對弈,雙方以隨手煉化的山根作為黑子,將水運凝聚為白子。

  袁靈殿向雙方打了個稽首,便站在火龍真人一旁,一眼都沒有去看那棋局形勢,怕亂道心。

  山下沒有真正的琴棋書畫,因為都在術之一字上打徘徊。

  哪怕是山上的諸子百家,九流還分個上中下來著,琴棋書畫,操琴斫琴的還好,畢竟得了聖人定論,與功德沾邊,此外以書家最不入流,下棋的瞧不起作畫的,作畫的看不起寫字的,寫字的便只好搬出聖人造字的那樁天大功德,吵吵鬧鬧,面紅耳赤,自古而然。

  火龍真人拈起一枚棋子,輕輕扣在道意為線、縱橫交錯的棋盤上,問道:「就只是送了一把恨劍山仿劍?」

  袁靈殿點點頭,「並未多做什麼。」

  袁靈殿知道師父的用意,因為自己早年也是純粹武夫,甚至還是以最强金身境躋身的遠遊境,只不過得了師父指點,便舍了那份饋贈,算是為北俱蘆洲積攢了一份武運。到最後以大毅力,舍了武學,專心問道,其間坎坷,猶勝尋常元嬰躋身上五境。

  袁靈殿知道師父是想要自己指點一下對方的拳法,不過袁靈殿興趣不大,何況也不覺得自己的指手畫腳,真就有用。

  趴地峰上,除非是火龍真人明言弟子應當想什麼做什麼,此外諸多弟子如何想如何做,都沒問題。

  火龍真人也沒說什麼,明明他棋局已輸,卻驀然而笑道:「死中求活,是有些難。」

  李柳說道:「棋盤這麼小,有心如此,便是一心尋死。」

  李柳隨手將山根水運打碎,重歸天地,火龍真人也收起了道意棋盤。

  火龍真人這才問道:「先前那封被你截下的獅子峰書信,寫了什麼?」

  李柳答非所問,說道:「果然如真人所說,還是水正李源寄出,不是讓南熏水殿幫忙,也不是不寫信,直接將信物送到獅子峰。」

  火龍真人笑道:「所以說你既然走了當下這條路,任重道遠。不是別人只有一個一輩子,你李柳積攢了那麼多一輩子,就一定知道最多,最對。很好,輸了棋局,棋局之外,又給貧道找回了場子。」

  李柳倒是不介意什麼棋局的輸輸贏贏,棋局內外皆如此,實在是經歷太過,她甚至對此生此身,都不是很上心。

  更多還是當做一場山重水複的遊歷。

  李柳既然生而知之,知道的,當然更多,不單單是世事,還有以人心勘破的種種人心。

  世間道觀寺廟的神像多鍍金,楊老頭便要求他們這些刑徒餘孽,反其道行之,先包裹一層人心,哪怕是做做樣子,都要好好走一遭真正的人間。

  不過李柳如今也有真正上心的事情,比如那場早年打得天翻地覆的大道之爭,再次拉開了序幕,李柳偶爾也會想要序幕才開便落幕,教那人此生此世,輸個徹底。

  火龍真人這次在水龍宗棋局上落子,撇開陳平安不談,還是有些用意的,沈霖的水到渠成,為水龍宗宗主孫結,說幾句水正李源。

  可事實上,火龍真人隨緣幫助三方渡過各自的大小難關,不假,更希望通過李源開竅後的某些作為,將一些「言語」說給眼前的李柳聽聽看。

  畢竟在「做人」這件事上,哪怕歲月悠悠萬千年的李柳,其實始終是晚輩。

  可惜李源聽不進去,火龍真人也就不願過多干涉。

  袁靈殿有些感慨。

  師父在中土神洲那邊,其實已經察覺到了金甲洲那座古戰場的武運異樣,其實對於陳平安而言,若將武運一物得手,作為棋局的獲勝,那陳平安和中土那位同齡人女子,就是一個很微妙的對弈雙方。

  因為多出了一個無心的曹慈,愈發複雜。

  若是曹慈沒有去那處戰場遺址,以天下最强五境躋身武道六境的女子石在溪,可能早就已經順勢破境,卻沒能得到最强二字,因為有身在北俱蘆洲的陳平安,境界更加堅實穩固,一身拳意更重。可是曹慈現身後,石在溪戰意昂然,爭强好勝的心性使然,天賦異稟的她硬生生將武道瓶頸高度拔高了一籌,鐵了心要以六境打到七境曹慈一拳,哪怕只有一拳沾身,才願意破境。反觀陳平安,相對女子,他的武道瓶頸,起先高度更高,當然就要拗著性子緩緩破境。

  一拖,一緩。

  就形成一盤雙方遙遙對弈卻皆不自知的棋局。

  火龍真人只是知道石在溪在神像崩塌的金甲洲古遺址,聽說曹慈去往了那處。

  便一一推演出了形勢與格局。

  火龍真人笑道:「石在溪如果全心全意,能夠不去想那最强二字,就是一份不俗氣的大氣象,別的純粹武夫,興許是屬於心氣下墜的壞事,擱在她身上,偏是死中求活,拳意得了大自由。想必這才是曹慈願意見到的,所以才一直沒有離開遺址,主動幫著石在溪餵拳。曹慈雖說如只是金身境,可對於心高氣傲的石在溪而言,恰好是世間最佳的磨石,不然面對一位山巔境的傾力錘煉,也絕對無此效果。」

  袁靈殿點頭道:「石在溪早前真正的瓶頸,不在拳頭上,在心頭上。」

  然後袁靈殿笑道:「其實陳平安只要運氣好,繼續拖著,別在石在溪破鏡前破境,依舊是某個『當下』的最强六境,照樣能夠得到了一份武運饋贈。」

  「貧道看來,有些懸乎。」

  火龍真人蓋棺定論之後,轉過頭,看著這個弟子,「為師讓你送錢去鳧水島,就是希望你親口告訴陳平安這個事實,武夫與武夫,自家人說自家話,比一個老真人與三境修士言語,跑去掰扯那拳頭上的大道理,更有意義。為師原本想要看一看,陳平安到底會不會心存一絲僥倖,為了那份武運,稍稍流露出一絲主動放慢腳步的跡象,還是來一個與石在溪方式不同、大道相通的『死中求活』,當下陳平安將拳練死了,並非是懈怠使然,與人死戰廝殺一場場,更是近乎無錯,明明已經可以用『人力有窮盡』來寬慰自己,能否偏偏要在行至斷頭路的斷頭巷,還要稚子出拳破巷牆,在自家心氣上打出一條去路。」

  不過老真人搖搖頭,做不到的。

  除非那小子自己想明白了,悄然又過一道小心關,才有機會成事。

  袁靈殿一臉苦笑,有些愧疚,「是弟子耽誤了師父。弟子這就返回龍宮洞天?」

  火龍真人笑道:「算了,萬事萬法,順其自然。你以為說了此事,就定然是好事?陳平安定然可以爭到一個最强?你以為心路之上,次次竭力行走,會沒有後遺症?一個人,次次事事不認命,自以為追求極致便是好,修行路上,是會死的。爭最强六,爭了六便爭七,得了七,八便該是我的了,八是我的,誰與我爭九,是不是該死?是不是那大道之爭?一路行去,咬牙切齒的匹夫之怒罷了。武道何時如此低了?」

  李柳搖頭道:「道理太極端了。」

  火龍真人也是搖頭,「純粹之人,就該趁早打死極端理。」

  這點道理,袁靈殿沒有任何疑惑。

  曹慈就做的很好,武學路上,我高我的,卻也不攔他人登高,有機會的話,還會幫人一把,就像幫助石在溪砥礪境界。

  這也是曹慈在中土神洲能夠「無敵手」的緣由之一。

  不單單他師父是女武神裴杯的關係,在庇護著曹慈不受上五境修士的意外打殺。不然被覆滅的那個大王朝,仇家可不止一兩個上五境修士。殺你裴杯是奢望,殺你遠遊別洲的弟子曹慈,不會太難,最少是有機會的。

  曹慈自己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便是最大的護道人。例如這次與朋友劉幽州一起遠遊金甲洲,皚皚洲財神爺,願意將曹慈的性命,到底看得有多重,是不是與嫡子劉幽州一般,看似是財神爺權衡利弊後作出的選擇,其實歸根結底,還是曹慈自己的決定。

  中土神洲真正的純粹武夫,大多願意對曹慈主動給予或多或少的善意,可能是背後閒聊,為這個晚輩說幾句好話,說不定還會親自出手打消一些危機漣漪。

  如何變壞為好,是本事,好上加好,更是能耐。

  真正看著世間萬物的,不是雙眼,是人心。

  看待曹慈,只看他有前無古人的資質,只看他身後站著師父裴杯。

  這便是眼睛很管用,人心在關門。

  李柳大概是習慣了與火龍真人針鋒相對,笑道:「這些道理,適用之人不會多。」

  火龍真人哈哈大笑道:「就事論事,就人論人,不以人廢所有事,不以一件事廢整個人,對錯是非,便沒那麼一團漿糊了。」

  李柳說道:「難。」

  袁靈殿點頭道:「師父有理。」

  不幫師父,難道還幫外人?

  何況袁靈殿本就覺得師父更在理。

  結果火龍真人笑問道:「那為師就要問你了,你覺得這曹慈,還有如今咱們北俱蘆洲的年輕第一人,他們的問心局,在何時何地?」

  袁靈殿本心上,是習慣了以「氣力」言語的修道之人。這麼多年的修心養性,其實還是不夠圓滿無瑕,故而一直凝滯在玉璞境瓶頸上。不是說袁靈殿就是驕縱跋扈之輩,趴地峰該有道法和道理,袁靈殿不曾少了半點,事實上下山歷練,指玄峰袁靈殿反而同門中口碑最好的那個,只不過反而是被火龍真人責罰最多、最重的那個。

  袁靈殿稍作思量,便笑道:「自然是前無古人的曹慈,遇到了後有來者,站在身邊,或是身後不遠處,不但如此,後來之人,還有機會超過曹慈,那會兒,才是曹慈本心顯露的關鍵。至於那個只要選擇出手對敵就必贏的林素,何時結結實實輸了一次,才會飽受煎熬。」

  火龍真人點了點頭,似乎認可這兩個答案,又問道:「那你呢,靈殿,為何破不了境?天底下有你這種明明有了仙人修為卻是玉璞境界的道門修士嗎?為師瞪大眼睛,看來看去,都沒找到幾個。」

  袁靈殿說道:「自然是修力有餘,修心不夠。」

  火龍真人笑了笑,「就因為你修行早期,氣力太大,想事情太少,破境太快,好像比起太霞、白雲幾脈的師姐師兄,自己對於道法深處的真意,瞭解最少?還是後來被為師責罰太重,覺得自己即便沒有錯,也只是沒想到,便一直琢磨來推敲去,關起門來好好反省錯在何處?想明白了,便是破境之時?」

  袁靈殿點頭承認,「確實如此。」

  「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自己是在以無錯想有錯?是不是在那歧路上打轉?」

  火龍真人嘆了口氣道:「痴兒!世間師父傳道弟子,難道就只能幫著弟子指路,走那捷徑?就不許師父在道路上設置重重關隘,讓弟子雖然方向對,行路卻難?好讓弟子問道之心卻能更堅定?」

  袁靈殿破天荒有些委屈神色,「師父道法何其高,學問何其大,弟子不願質疑半點。」

  火龍真人伸手指向這位指玄峰弟子,怒道:「你去問問那鳧水島的年輕人,他小小年紀,有沒有那個念頭,便是他最敬重的齊靜春齊先生,也未必事事道理都對?!你問他敢不敢這麼想!敢不敢去用心琢磨文聖一脈之外的聖賢道理,卻唯獨不怕壓過最早的道理?!」

  「靈殿,你要是只覺得天底下的道理,都在師父身上,弟子只能學走七七八八,那徒弟傳徒孫,徒孫再傳,天底下還能剩下幾個道理?你袁靈殿連這個都不敢想,辛苦修行六百年,難道光長氣力不長道心嗎?!咋的,為師的趴地峰,需要搬山扛土、劈柴燒炭的苦力,便有了你袁靈殿這一身腱子肉?」

  袁靈殿瞥了眼師父微微晃蕩的兩隻袖子,小心翼翼道:「師父莫生氣,有話好好說。」

  李柳拆臺道:「袁指玄是說『不願』,沒說不敢,真人你別光顧著自己講道理,冤枉了袁指玄。」

  袁靈殿差點沒氣個半死,沒你李柳這麼幫倒忙的。

  師父啥脾氣,他袁靈殿最清楚不過。畢竟袁靈殿挨過的揍,是所有弟子當中最多的,他袁指玄自稱趴地峰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不願比那不敢更糟糕!不敢不敢,到底是想到過了,只是尚未走出去罷了。」

  果不其然,火龍真人怒氣衝衝,最終冷聲道:「去桃山石窟閉關個十年,想明白了再出關!」

  袁靈殿沉默片刻,隨即心中哀嘆一聲,十年倒也沒什麼,打個瞌睡,閉眼又睜眼,也就過去了,只不過沒面子啊,師父這趟遠遊,一出山一返回,結果唯獨自己需要捲鋪蓋從指玄峰滾去桃山石窟禁足,那白雲、桃山兩位師兄還不得隔三岔五就去石窟外邊,悠哉悠哉煮茶對飲?還要問一句他渴不渴?

  袁靈殿突然靈光乍現,輕聲道:「師父,弟子與山峰約好了,挑個時候,要一起下山,幫他了去一樁心願。」

  火龍真人不再綳著臉色,微微一笑,嗯了一聲,神色慈祥道:「雖然是自己的錯,卻不與自己有勝負心,有師兄可以幫忙,就絕不含糊,表面上承認人身小天地不如外邊大天地,事實上卻是人心不輸天心,這才是修道之人該有的澄澈心思,很好,很好。既然如此,靈殿,你就不用去桃山石窟了,待在山峰身邊,用心為師弟護道一程,切記不許泄露身份,你們只在山腳遊歷。」

  袁靈殿打了個稽首,「師父放心便是。」

  哎呦喂,這會兒該輪到白雲桃山他們羨慕自己了吧。

  袁靈殿生怕師父一個反悔就要收回承諾,立即化虹遠去。

  李柳說道:「袁指玄已經想明白了。下山一趟,歸山之日,應該就是他閉關破境之時。」

  火龍真人點頭:「所以去不去桃山石窟面壁,根本無所謂。」

  火龍真人要以袁靈殿最能夠接受的道理,循循善誘,為其傳道解惑。

  不然火龍真人只是以師父指點弟子,以飛升境巔峰傳道玉璞境,不是不可以,但是用處不大,也會隱患重重。

  道理,不是幾句話那麼簡單,而是聽者聽過之後,真正開了心扉門,在別人那三言兩語之外,自己思量更多,最終得了個大道契合。

  李柳笑道:「袁指玄悟性很高的,你要是不故意壓著他的心性,有希望更早躋身飛升境。」

  火龍真人感慨道:「沒辦法,這小子先天性情太跳脫,必須壓著點他,不然趴地峰會樹大招風,這都是小事了,一旦袁靈殿破境太快,除了自身心境差了點火候,其餘師兄弟,難免要壞了些許道心,這才是大事。一個火龍真人,就已經是一座大山壓心頭,再多出一個袁指玄,是個人,都要心裡難受。再者趴地峰沒有必要,只是為了多出一個飛升境,就讓袁靈殿急匆匆冒個頭,該是他的,跑不掉的。不然貧道將來哪天不在趴地峰了,以袁靈殿的脾氣性情,就要自己主動攬擔子在身,他修心不夠,其餘幾脈師兄弟的道理,就要小了,言者聽者,都會下意識如此認為,這是人之常情,概莫例外。一座仙家山頭,烏煙瘴氣,府邸腐朽,一潭深卻死之水,就是規矩落在紙上,擱在祖師堂那邊吃灰,沒能落在修士心上。」

  李柳說道:「任何一位開山之祖的規矩樹立,至關重要。」

  火龍真人點頭道:「那當然,例如劍仙白裳之流,都有各自的立身之本,自然會按照白裳他們的想法去開枝散葉,開花結果,能夠成為宗字頭仙家的,誰沒有自己的一套完善規矩,關鍵就看誰更細水長流,戶樞不蠹,藏風聚水。不過在師父指路、弟子走路這件事上,貧道的趴地峰,當得起世間少有這個說法,現在就缺個能夠幫助趴地峰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

  李柳笑道:「張山峰?」

  火龍真人說道:「只能說山峰希望最大,但是我希望袁靈殿他們這些師兄也可以做到。不過貧道看待趴地峰內外弟子徒孫,給予人人希望,各有不同,不是說山峰成就有望最高,便瞧不見其他人了。」

  李柳搖頭道:「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換成一位地仙修士,玉璞境宗主,願意有此想法嗎?」

  火龍真人笑了笑,反問道:「貧道何曾强求別家山頭如此想了?」

  最後火龍真人沉聲道:「但是你要清楚,如果到了貧道這個位置的修士,若是人人都不願如此想,那世道就要不妙了。」

  李柳笑容玩味:「不妙?」

  火龍真人說道:「你我對弈的小棋局之上,輸你幾盤,哪怕千百盤,又算什麼。但是世道棋局,不是貧道在這兒說大話,你們還真贏不了。」

  李柳微笑道:「我們無所謂啊。」

  火龍真人說道:「巧了,我們有所謂。」

  李柳就要動身去往龍宮洞天。

  北俱蘆洲已經到了官子階段,獅子峰,大源王朝崇玄署楊氏,還有水龍宗,都是棋子,其實更多棋子是她的無理手,說沒也就沒了,最終只留下一些按照規矩落在棋盤上的棋子,所剩不多。

  濟瀆靈源公和龍亭侯,她只能取得其中一個位置。

  更何況就算她可以將濟瀆兩公侯都收入囊中,她也只會收取一個。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了。

  原本南熏水殿沈霖與濟瀆中祠水正李源,只看身份,誰都有希望躋身這個無比尊崇的水神高位,甚至還是李源更加順理成章才對。

  只不過李柳「無所謂」,是她的事,你小小水正也無所謂了千百年,算怎麼回事?如果不是火龍真人樂意與李源多聊幾句,在先前棋局開始的時候,還說了幾句,她此次去往龍宮洞天,就要一巴掌下去,讓李源金身粉碎,化作水運重歸濟瀆了。換一個願意對水龍宗傾力庇護的新水正,水龍宗只會更加感恩戴德。

  火龍真人突然說道:「李柳,咱們新開一局,你投降輸一半,如何?」

  李柳當然不願意再多下一局棋。

  本就是火龍真人故意在這邊等待袁靈殿,然後無所事事,拉著她下盤棋罷了。畢竟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的修行,都不在本心上邊了,更別提什麼天地靈氣的汲取。

  火龍真人很多看似腳踩西瓜皮、走到哪說到哪的言語,其中意思,既是點撥弟子袁靈殿,也是以朋友的身份,與她李柳挑明一番,梳理趴地峰大小脈絡,幫助李柳多看些人心。不過這是火龍真人第一次直截了當,當面挑明雙方亦敵亦友的真實關係。

  隨後便有了李柳的那趟重返龍宮洞天。

  又有了李源得了一塊「三尺甘霖」玉牌、沈霖卻得到一個未來濟瀆靈源公神位的最終結果。

  沈霖不敢置信,李源更是捶胸頓足。

  至於李源知不知道自己原本必死無疑,濟瀆中祠到時候會有人冒名頂替他這位水正,只不過他是被火龍真人救了一命,那塊螭龍玉牌也是因為陳平安才得手,可能李源至今還蒙在鼓裡,渾渾噩噩。要說如此不好,李源終究所做不多,便好像躺著享福,做了奉命行事的幾樁芝麻小事,白白得手了一塊凝聚香火的玉牌,要說好,卻又因為千百年來一貫聽天由命的無所作為,失去了未來北俱蘆洲水神首位的靈源公神位。

  ————

  火龍真人留在山巔,獨自一人,想起了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過往事,還挺糟心。

  有趴地峰自家的,也有腳下這座北俱蘆洲的,更有整個浩然天下的。

  老真人一想這些,就要犯困,先前一跺腳便從趴地峰來到此處,這會兒又一跺腳,便返回了趴地峰山巔。

  自個兒這一瞌睡,趴地峰便能下場雪,讓那些小傢伙們打雪仗樂呵樂呵。

  張山峰在廣場上蹲著,身邊圍了一大圈的師侄輩小道童,大多是新面孔,不過張山峰與孩子打交道,從來熟稔。年輕道士這會兒在與他們講述山下斬妖除魔的大不容易,小傢伙們一個個聽得哇哦哇哦的,竪起耳朵,瞪大眼睛,握緊拳頭,一個比一個身臨其境,著急哇,怎的小師叔只講了那些妖魔的厲害,手段了得,還沒有講到那桃木劍嗖嗖嗖飛來飛去、大快人心的妖魔授首呢?

  張山峰停了說書,抬起頭,笑道:「師父,回了啊?」

  小道童們一個個神采奕奕,向那位祖師爺爺打稽首行禮,其中一個膽兒大的,偷偷拽了拽小師叔的道袍袖子,張山峰環視一圈,一個個使勁點頭,朝他使眼色。

  張山峰便說道:「師父,山下可都快要過年了,大冬天不下雪,不像話。」

  火龍真人走到他們身邊,伸手摸著一個小道童的小腦袋,笑道:「那祖師爺爺努把力,打個盹兒?睡夢中與老天爺求場大雪?」

  這些個童心童趣的小道童們,齊刷刷小雞啄米。

  祖師爺爺一瞌睡,

  山上才會下場雪。

  這是趴地峰師父那一輩,還有歲數更大的師兄們,口口相傳下來的老規矩了。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笑道:「袁師兄回山後,會與你一起下山去還願。」

  張山峰楞了一下,「此事我是求那白雲師兄的啊,白雲師兄也答應了的,沒袁師兄啥事。」

  火龍真人笑駡道:「這個小王八蛋,連自己師父都坑騙。」

  小道童們一個個張大嘴巴。

  祖師爺爺也會開口駡人?

  火龍真人有些無奈,走了走了,找地兒睡覺去。

  張山峰便開始幫著師父收拾爛攤子,對那些小傢伙們語重心長道:「莫要學你們祖師爺爺隨便駡人。」

  一個小道童雙臂環胸,氣呼呼道:「山上就數祖師爺爺輩分最高,駡人咋了。」

  張山峰一把擰住這個傢伙的耳朵,輕輕往上一提,小道童哎呦喂一聲,趕緊踮起腳跟,開口求饒道:「小師叔莫要隨便打人,我曉得錯了。」

  張山峰笑著鬆開手後,小道童便氣呼呼道:「我師父說了,如果不尊敬長輩,就要屁股開花。小師叔你小心點。」

  張山峰蹲下身,開始繼續說那個山下故事。

  那個小師侄聽得很聚精會神,突然埋怨道:「小師叔,山下的妖魔鬼怪,就沒一個好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祖師爺爺,還有師伯師叔們,怎麼就由著它們做壞事嘛?」

  張山峰笑了笑,「這個啊,當然是有說法的。等我朋友來咱們家做客了,小師叔就讓他說給你們聽,在他那兒,有趣的山水故事茫茫多。」

  一個小道童使勁搖頭道:「我覺得肯定不如小師叔講得好!」

  張山峰晃了晃手,笑容燦爛道:「盡瞎說些大實話。回頭下了雪,一起打雪仗,小師叔與你結盟。」

  那個小道童立即拒絕,「休想!」

  聽師兄們講每次打雪仗,就數小師叔被雪球砸得最慘,因為個兒最高,跑得快,就算被砸了也不會生氣。

  張山峰伸手扯了扯道袍領口,一本正經道:「敢不尊敬小師叔?就不怕被你師父打得屁股開花?」

  那個小道童皺著小臉,輕聲道:「師父去年走了。」

  張山峰楞了一下,嘆了口氣,然後指了指那個小道童,輕聲笑道:「其實沒走呢,你不還記著師父嗎?」

  小道童低下頭,紅著眼睛,嗯了一聲,「師父走的時候,也是這麼講的。要我莫哭,說只要惦念著師父,師父就沒走,不用經常惦念,偶爾想起就很好了。還說等到我什麼時候想起師父,不那麼傷心了,就是長大了,到了那個時候,就可以下山去斬妖除魔。小師叔,怎麼都過了這麼久了,都一年多了,我還是傷心得很啊。」

  張山峰想了想,還是沒能說些什麼安慰言語。

  可能陳平安在這裡,就要做得更好。對於世間種種離別,陳平安年紀不大,卻要經歷更多。

  可惜不在。

  小時候,日子好像是一天一天,掰著手指頭過去的。

  大一些,一個月一個月,便過了每一年。

  如果成了山上的修道之人,境界高了後,十年百年,好像都會轉瞬即逝,能記住多少個身邊人?又有幾人,能算身邊人?

  張山峰曾經問過師父很多問題,可是火龍真人很多時候,都只說問題沒有答案,問題本身就是答案,許多看似答案,就是下一個問題。

  張山峰沒覺得師父是在敷衍自己,所以自己就能更加茫然。

  師父道法高不高?

  當然不高。

  因為師父的道法不在山上,天上,在山腳的人間。

  一個小道童好奇問道:「小師叔,想啥呢?」

  張山峰剛要說話。

  有個小傢伙便輕聲道:「肯定是在偷偷想念山下的漂亮姑娘了唄。」

  另外一個小道童便來了一句,「盡瞎說些大實話。」

  張山峰呵呵一笑,「先前那個斬妖除魔的山水故事暫且不表,且聽下回分解。小師叔先與你們說個更精彩的壓箱底故事。」

  不曾想有個小道童立即與同伴們說道:「別怕,小師叔肯定是想拿鬼怪故事嚇唬咱們。」

  張山峰看著這撥一個比一個機靈伶俐的小王八蛋,身邊當下這一圈小道童,比起下山前的那些個小師侄們,好像更難伺候啊。

  張山峰只好拿出殺手鐧,高聲喊道:「師父,咋個還不下雪嘛。」

  老真人正坐在遠處崖畔打盹,開口笑道:「上個茅厠,不還得先吃飽飯。」

  所有小道童都可憐兮兮看著這位小師叔,覺得小師叔腦瓜子好像不太靈光唉。

  張山峰站起身,「罷了,教你們打拳。」

  噓聲四起,全跑光了。

  不下雪,沒故事,大冬天的也沒什麼山上野果,各家師父也沒讓誰屁股開花,小師叔便沒啥用處了嘛。

  張山峰突然發現一個小傢伙停下腳步,沒走。

  張山峰已經心滿意足,笑著招手道:「好好好,小師叔就教你一人拳法。」

  那小道童嘿嘿一笑,嘴上哼哼哈哈,打了一通王八拳,然後撂下一句「小師叔學會沒」就跑路。

  張山峰撓撓頭。

  這撥小師侄賊滑頭,小師叔帶不動啊。

  ————

  黃昏時分,獅子峰山腳的市井小鎮。

  一位青衫竹箱行山杖的年輕外鄉人,走入一間生意不錯的布店。

  一位正在招呼客人的婦人轉頭瞥見了有客登門,笑道:「哎呦,這位小俊哥兒,給你媳婦挑選綢緞來啦,做一件好看衣裳?」

  陳平安用家鄉方言笑道:「柳嬸嬸,我叫陳平安,家住泥瓶巷。」

  婦人楞了一下,「我家槐娃兒經常念叨的那個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手裡拎著些大包小包的禮物,都是小鎮店鋪置辦買來的。

  婦人趕緊撇下手頭的生意,讓幾位家境優渥的小鎮婦人自己挑選布料,給陳平安拎了條長凳,招呼道:「坐,趕緊坐,李槐他爹上山去了,什麼時候回來做不得準,不過只要山上沒那些個狐狸精,最晚天黑前肯定滾回來,不過要我看,真有那成了精的狐魅,也瞧不上這木頭疙瘩不是?也就我當年豬油蒙了心,才瞎眼看上他李二。」

  婦人坐在長凳那一頭,與這個陳平安半點不生疏,「泥瓶巷,我曉得,離著鐵鎖井挺近的,人不多的小巷子,巷尾巴上有個年輕寡婦,生得比我稍稍差些,離著泥瓶巷不遠,杏花巷的那個馬神婆,你應該知道的吧?這老婆娘,年紀越大,那張嘴巴越陰損,嘖嘖嘖,要我看,都能把死人說活,泥瓶巷顧家小寡婦,可都吵不過這老婆姨。」

  陳平安將那些禮物輕輕放在櫃檯後,已經摘了竹箱放在腳邊,斜放行山杖,側著身子,安安靜靜,耐心笑著聽這位婦人念叨著家鄉事。

  婦人突然一拍大腿,「我家李柳這沒心沒肝的,你見過沒?應該還沒有對過眼吧,唉,陳平安,你是不知道,咱家這閨女,造了反,這不給那山上的神仙老爺,當了端茶的丫鬟,立馬就忘了自家爹娘,時不時就往外跑,這不就又好久沒回家了,反正真要給外邊油嘴滑舌的拐騙了去,我也不心疼,就當白養了這麼個閨女,只是可憐我家李槐,便要指望不上姐姐姐夫了。」

  陳平安與婦人笑著說道:「李槐讀書會有出息的,我知道李槐,讀書不快,但是有後勁兒,最重要的是這孩子心好,隨叔叔嬸嬸,都心善,這可不是書上讀出來的。加上李姑娘如今成了山上神仙,衣食無憂,又離著近,就在獅子峰上,李嬸嬸,這對於很多家中有子女跑去山上修行的門戶來說,已經很難得了,相信李姑娘以後一定可以找個說得著一家話的好人家。真不是我在這兒說客套話,李嬸嬸就是有福氣。咱們這些市井人家出來的,過日子,總歸是往後些看,才分得出高低,今兒添個瓶瓶罐罐的,明兒攢出張八仙桌,慢慢往自家添物件,一件一樣的,日子自然也就殷實了。」

  婦人眉開眼笑,這後生,瞅著俊,還這麼會說話,而且不是那啥花裡花俏的漂亮話,都是連她都覺得在理的實在話。

  再說了,能夠一路那麼用心護著李槐,人能差到哪裡去?雖說瞧著衣裝模樣,這個家鄉後生,不像是富貴發跡了的那種人,但是只要人老實,不是李槐姐夫的時候,都能對李槐那麼好,以後成了李槐姐夫,那還不得更加掏心窩子,可勁兒幫襯李槐?

  不如撮合撮合陳平安跟自家閨女?婦人一想到這茬,便開始用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重新打量起了這個遠道而來的年輕人,不錯不錯,把拾掇得乾乾淨淨的,一看就是心細、會體諒照顧人的年輕人,真不是她對不住書院那個叫林守一的孩子,實在是婦人總覺得兩人隔著這麼遠,大隋京城多大多熱鬧一地兒,怎會少了漂亮女子,林守一若是哪天變了心意,難不成還要自己閨女變成老姑娘,也沒個婚嫁?李柳這丫頭,隨自己這娘親,長得好看是不假,可婦人卻曉得,女子生得好看真不頂事兒,一不下心就找了個負心漢,原先臉蛋兒越好看,就越糟心,心氣又高,只會把小日子過得稀拉,隔個七八年,估摸著自己都不敢照鏡子。

  她越看越歡喜,還真不是她善變,那個早年經常給家裡幫忙打雜的董水井吧,當然是老實本分的,可她一早便總覺得差了點意思,林守一呢,都說是那讀書種子,她又覺得高攀不上,她可是聽說了,這小子他爹,是當年督造衙門裡邊當差的,官兒還不小,再說了,能夠搬去京城住的人家,大門檻兒,能低了去?李柳真嫁過去了,這麼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傻閨女,還能不受氣?將來可莫要李槐跑去串個門,都要被看門的給狗眼看人低吧?

  陳平安哪裡能想到這位李嬸嬸在打什麼算盤,見這位長輩笑著不言語了,怕冷場,他便主動拉著家常。

  陳平安突然轉過頭,再收回視線,笑道:「嬸嬸,李叔叔回了。」

  婦人探過身子,往大門外一瞧,還真回了,笑道:「也到了吃飯點兒,嬸嬸這就給你做頓家鄉菜去。」

  婦人站起身,習慣性大嗓門吼道:「李二!」

  一個漢子立即小跑起來。

  婦人埋怨道:「沒見陳平安到咱家裡了?回個家就走得磨蹭半天,出門跟外邊地上有錢撿似的。」

  李二笑著跨過門檻,「來了啊。」

  陳平安已經站起身,喊了聲「李叔叔」。

  婦人見李二打算坐在自己位置上,怒道:「買酒去啊,是不是攢著私房錢,留著給那些狐狸精買胭脂水粉啊?」

  李二悶悶道:「我兜裡從來沒錢的。」

  婦人重重一拍櫃檯,「自己從抽屜裡拿錢,趕緊去買兩壺好酒。買過了酒,就讓陳平安住那間給李槐準備的屋子,想想看有沒有缺的物件,買酒那會兒,一並買齊全了。」

  轉頭望向陳平安的時候,婦人便換了笑臉,「陳平安,到了這兒,就跟到了家一樣,太客氣,嬸嬸可要生氣。」

  陳平安笑道:「不跟嬸嬸客氣,一盤冬筍炒肉,必須得有。」

  婦人笑道:「有,必須有。」

  李二拿了錢,與陳平安一起離開鋪子。

  都是街坊鄰居和鄉里鄉親的,又是獅子峰腳下,不用擔心鋪子沒人看著就出事。

  兩人走在逐漸冷清起來的街道上,陳平安輕聲問道:「李叔叔,你知不知道福祿街李希聖,就是李寶瓶的大哥,如今在北俱蘆洲哪裡?」

  李二說道:「知道,此人先前帶著一位比較古怪的伴讀書童,拜訪過我這邊。回頭與你細說。」

  陳平安鬆了口氣。

  不然自己還真不好找。

  李二猶豫了一下,環顧四周,最後望向某處,皺了皺眉頭,然後遞出一拳。

  整條大街,就只有陳平安依稀察覺到一點跡象。

  估計就算有人在附近剛好瞪大眼睛瞧著李二,都沒本事看到李二出拳。

  然後在極遠處的雲海中,便響起了一聲小鎮這邊都聽得到的沉悶炸雷。

  出拳過後,李二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說道:「李希聖讓我告訴你,去找他之前,必須先告訴你一件事,當年他送你那桃符,不是什麼臨時起意的隨手之舉,當然,最後你沒收下,隨後他便為落魄山竹樓畫符,是了斷一樁與你戚戚相關的不小因果,所以李希聖要你無需感激,若是做不到,便不用找他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

  李二到了街角一處酒肆,掏錢與掌櫃買了兩壺最貴的酒水,道:「沾你的光。」

  一位年輕酒客笑問道:「李二,你家李柳沒下山啊?該不會李姑娘是在山上神仙府邸呆慣了,就瞧不上山下的狗窩了吧?」

  李二沒搭理。

  回去路上,李二點頭笑道:「你這第六境,很結實。」

  陳平安在李二這邊,不會有太多的忌諱,說道:「在濟瀆東邊些的地方,被顧祐前輩指點過三拳。」

  李二嗯了一聲,不過很快說道:「三拳還是少了點。」

  陳平安說道:「沒辦法,當時顧前輩要趕去赴約,與猿啼山嵇岳前輩捉對廝殺。」

  那場架,李二沒去湊熱鬧旁觀。

  因為沒啥必要。

  李二便說道:「沒關係,我這兒不缺桌上的飯菜,拳頭也有。」

  陳平安想了想,「吃飽飯菜再說吧。」

  李二難得露出認真神色,轉頭問道:「我得先知道一件事,求個什麼?最强二字?」

  陳平安搖頭笑道:「練拳第一天起,就沒求過這個。期間因為別人的關係,也想過最强與武運,不過到最後發現其實兩者並不是打架關係。」

  李二繼續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只靠自己練拳,無論是心氣,還是氣力,自身拳意都到了極致,那麼此事,既然認識李叔叔,當然可以外求一次。我無所謂武運,但是我必須以更重的拳意破境。簡單說,就是這個金身境,必須是我陳平安體魄極致之上的金身境。我只爭求這個。」

  李二沒有說什麼練拳事,而是咧嘴笑道:「你這個客人不吃飽,你李嬸嬸也不答應啊,她不答應,我都不敢下桌收拾碗筷。」

  陳平安輕輕笑道:「真好。」

  李二這才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吃飽喝足,餵拳之後,再說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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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4 00:43:35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五十五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

  到了飯桌上,李二有些犯嘀咕,這還是自家媳婦第二回要自己多喝酒,儘管敞開了喝,上一次,已經隔了許多年。

  見著了陳平安刻意壓制拳意,三兩杯下肚,很快就喝了個滿臉漲紅,李二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咋的,喝醉了倒頭就睡,是尋思著能夠少吃一頓拳頭是一頓?可這不像是陳平安能做出來的事情啊。

  不過有人與自己痛快喝酒,李二還是很高興,便一條腿踩在長凳上,不曾想他剛一抬腳,勾著背,要去夾一筷子離著自己老遠的冬筍炒肉,婦人便一瞪眼,教訓他拿出點長輩樣子來,把李二糾結得不行,只得正兒八經坐好,以前也沒見她這般斤斤計較,自己偶爾喝個幾兩小酒兒,媳婦都是不管這些的,他們家一直這樣,李槐小時候就喜歡蹲在長凳上啃那雞腿、蹄膀,也沒個所謂的家教,什麼女子不上桌吃飯,李二家裡更是沒這樣的規矩。

  李二瞥了眼那盤故意被放在陳平安手邊的菜,結果發現媳婦瞥了眼自己,李二便懂了,這盤冬筍炒肉,沒他事兒。

  桌上葷菜硬菜都在陳平安那邊,李二這邊都是些清湯寡水的素菜,李二抿了口酒,笑了笑,其實這副光景,不陌生。

  李槐沒出門求學遠遊的那些年,家裡一直是這個樣子。

  李槐留在大隋書院讀書做學問,他們仨搬到了北俱蘆洲獅子峰山腳,哪怕李柳經常下山,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飯,沒李槐在那兒鬧騰,李二總覺得少了點滋味,李二倒是沒有半點重男輕女,這與女兒李柳是什麼人,沒關係。李二這麼些年來,對李柳就一個要求,外邊的事情外邊解決,別帶到家裡來,當然女婿,可以例外。

  陳平安喝得七八成醉醺醺,不至於說話都牙齒打架,走路也無礙,自己離開八仙桌和正屋,去了李槐的屋子休息,脫了靴子,輕輕躺下,閉上眼睛,突然坐起身,將床邊靴子,撥轉方向,靴尖朝裡,這才繼續躺下安穩睡覺。

  原來是想念家鄉落魄山和自己的開山大弟子了。

  李二忙著收拾碗筷,婦人還坐在原地,沒頭沒腦來了一句:「李二,你覺得陳平安這孩子,怎麼樣?」

  李二笑道:「好啊。」

  不然當年漢子就不會想著將那龍王簍和金色鯉魚,私自賣給陳平安。為此在楊家鋪子還挨了一頓訓。

  婦人小聲道:「你覺得這孩子瞧得上咱們家閨女嗎?」

  李二停下手上動作,無奈道:「這也不是瞧不瞧得上眼的事情啊,陳平安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婦人大失所望,「我們閨女沒福氣啊。」

  李二笑著不說話。

  婦人一拍桌子,惱火道:「笑什麼笑,李柳到底是不是你親生閨女?是我偷漢子來的不成?」

  李二縮了縮脖子,甕聲甕氣道:「說什麼混話。」

  婦人哀怨道:「閨女缺心眼,當爹的沒出息,還不上心,咱們閨女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才投胎到了家裡來吃苦。難不成還要李槐將來養爹養娘養媳婦,到頭來連嫁了人的姐姐還要照顧一輩子?」

  李二好奇問道:「跟李槐一個學塾念書的董水井和林守一,不都從小就喜歡咱們閨女,以前也沒見你這麼在意。還有上次那個與咱們走了一路的讀書人,不也覺得其實瞅著不錯?」

  婦人搖搖頭,「那可不一樣,我看來看去,還是覺得陳平安最像學塾的齊先生。道理我是講不出半個,可我看人很準的。」

  李二不再說話,點了點頭,繼續收拾碗筷。

  他媳婦上一次讓自己敞開了喝酒,便是齊先生登門。

  婦人試探性問道:「咱們閨女真麼得機會了?」

  李二便有些心虛,接下來這一通餵拳,讓陳平安吃飽撐死,估計有機會也沒機會了吧?

  第二天,天微微亮,陳平安就起床,幫著挑水而返,水井那邊,街坊鄰裡一問,便說是李家的遠房親戚。

  然後李二就帶著陳平安出門去往獅子峰,與婦人說是去山上逛逛,婦人眉開眼笑,笑得合不攏嘴,也不說什麼。李二便有些迷糊,不曉得這有什麼算盤可打。

  李二帶著陳平安直奔獅子峰祖師堂。

  一路上閒聊,關於鄭大風如今在落魄山看門的事情,李二與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陳平安說沒什麼。

  李二卻說就鄭大風那脾氣,擱在以往,在外鄉成了個廢人,肯定一輩子都不願意回楊家鋪子,混吃等死,這輩子就算真的完了。那麼一輩子潦潦草草,最終師父他老人家,沒把鄭大風當徒弟正眼看過一次,鄭大風也一輩子沒敢將自己當弟子看待。如今的局面,落魄歸落魄,師徒卻已是師徒,大不一樣。

  陳平安其實一直覺得這個李叔叔,是天底下活得最明白的那種人。

  如今看來,的確如此。

  獅子峰山主黃采,是一位神仙氣度的老仙師。

  黃采在北俱蘆洲的元嬰修士當中,是出了名的能打。

  李二沒有客套寒暄,直接讓這位大名鼎鼎的老元嬰修士,封山。

  黃采二話不說,就立即傳令下去,讓獅子峰封禁山頭,而且也未提何時開山。

  對於一座仙家山頭而言,封山是一等一的大事。

  要麼是大敵當前,要麼是老祖閉關破境。

  李二又遞給畢恭畢敬的獅子峰老山主一張紙,讓黃采按照紙上所寫去抓藥。

  黃采依舊沒有多問一個字。

  只是看待那位年輕外鄉人的眼神,就有些古怪。

  陳平安若說在山腳鋪子那邊有些燈下黑了,這會兒與外人打交道,立即就開了竅,不過也未多餘解釋什麼。

  一切等李柳回了獅子峰再說。

  李二帶著陳平安去了趟獅子峰山巔的一處古老府邸大門,此處是獅子峰開山老祖早年的修道之地,兵解離世後,便再未打開過,李柳重返獅子峰後,才府門重開,裡邊別有洞天,哪怕是黃采都沒資格涉足半步。陳平安步入其中,發現竟然是一條溶洞水路,過了府門那道山水禁制,就是一處渡口,流水碧綠幽幽,有小舟靠岸,李二親自撐蒿前行,洞府之中,既無日月之輝,也沒有仙家螢石、燭火,依舊光亮如晝。

  小舟行出十數里後,視野豁然開朗,遠處竟有一面大如湖泊的古怪鏡子,微微低於湖面,四面八方的流水傾瀉其中,便不見蹤跡。

  李二解釋道:「這把鏡子,是一處古老洞天的入口,有人不太喜歡那座洞天,就打造了這座陣法,一直以大水澆灌。這鏡面相當堅韌,尋常『氣盛』的十境拳頭,都不濟事,哪怕我曾經以『歸真』八十拳,將其打碎了片刻,依舊會復原如初。據說只有十境最後一重境界的『神到』,才能徹底破開鏡面,我還需要打磨拳意很久,才有機會躋身『神到』至境。在那之後,才算破了武道斷頭路,走上一條真正意義上的登天之路。」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忍不住說道:「這麼珍稀的一件仙家至寶,徹底打碎了多可惜。」

  至於武夫十境的三重境界,聽說過了,記住就行。

  李二笑道:「到了能夠用一雙拳頭打破鏡子的時候,你才有資格來說可惜不可惜。」

  陳平安覺得直到這一刻,身邊所站之人,不再是李二。

  而是一位十境武夫。

  身邊已經沒有了李二身影,陳平安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毫無徵兆,一記橫掃從背後而至。

  陳平安身形看似垮塌,拳意收斂,整個人不講究什麼風範不風範,試圖向前前撲出去,不曾想依舊被一腿迅猛踹中後腰,哢嚓作響如一連串爆竹炸響,能夠將尋常金身境武夫體魄視為紙糊泥塑的陳平安,就那麼被一腿踹得如同拉開弓弦,砰然一聲過後,照理而言,陳平安就要被一腳踹得飛出數十丈,但是李二出拳遠遠快過陳平安身形去勢,站在陳平安身側,一拳劈下,砸在向後仰去的陳平安胸口。

  這一拳,打得陳平安後背當場貼地墜去。

  李二一腳伸出,腳踝一擰,將砸在自己腳背上的陳平安,隨隨便便挑到了鏡面之上。

  只覺得一口純粹真氣差點就要崩散的陳平安,重重摔在鏡面上,蹦跳了幾下,手掌猛然一拍鏡面,飄轉起身站定,依舊忍不住大口嘔血。

  李二依舊站在小舟之上,人與小舟,皆紋絲不動,這個漢子緩緩說道:「小心點,我這人出拳,沒個輕重,當年我與宋長鏡同樣是九境巔峰,在驪珠洞天那場架,打得痛快了,就差點不小心打死他。」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見李二沒有立即出手的意思,便輕輕卷起袖子,腳尖輕輕擰了擰鏡面,果然堅實異常,就跟走慣了泥瓶巷泥路,再走在福祿街桃葉巷的青石大街,是一種感覺,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挨了李二一拳是一種疼,隨後撞在了鏡面之上,又是火上澆油,比撞在落魄山竹樓地面牆壁之上,更要遭殃。

  陳平安身形搖搖晃晃,苦笑問道:「李叔叔,就一直是九境出拳嗎?」

  李二搖搖頭道:「當然不會。」

  不等陳平安心裡邊稍稍好受點,李二就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十境的。」

  就憑這小子喊自己這一聲李叔叔,就不能讓陳平安白喊。

  李二覺得做人得厚道。

  茶餘飯後酒桌上,北俱蘆洲山上最近又有一樁天大的熱鬧可講了。

  清涼宗宗主賀小涼,在返回宗門的歸途,莫名其妙與那位痴情種徐鉉,起了天大的衝突。

  本該是天造地設一對神仙道侶的男女,非但沒有什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知道徐鉉說了什麼,賀小涼竟是大打出手,在花翎王朝一處僻靜山野,雙方圈定地界後,賀小涼與徐鉉打得方圓百里的山河變色,千里山水靈氣無比紊亂。

  徐鉉身受重傷,遠遁而走,但是被賀小涼直接斬殺了他那兩位貼身婢女不說,兩位年輕金丹女修就此香消玉殞,賀小涼還將那兩把咳珠、符劾的刀劍,爭搶入手,帶去了清涼宗,然後將兩件至寶隨手丟在了山門外,這位女子宗主放出話去,讓徐鉉有本事就來自取,若是本事不濟,又膽子不夠,大可以讓師父白裳來取走刀劍。

  徐鉉返回山頭後,閉關療傷,傳聞原本板上釘釘的躋身上五境一事,需要耽擱最少十年,如此一來,最少在境界一事上,一旦劉景龍破境,又能夠扛下酈采、董鑄在內的三次問劍,徐鉉不光是境界修為,慢於太徽劍宗劉景龍十年,北俱蘆洲年輕十人,僅次於林素的徐鉉,也會與劉景龍交換座椅位置。

  北地第一大劍仙白裳,因此沒有坐視不管,但是沒有仗著劍仙身份,與仙人境境界,去往清涼宗與賀小涼興師問罪,白裳只說了一句話,他白裳在北俱蘆洲一日,賀小涼就休想躋身飛升境。

  兩座本該有望聯姻的宗門,至此結下死仇。

  瓊林宗在內的許多牆頭草,開始對清涼宗斷絕往來,許多商貿往來,更是多有刁難。

  花翎王朝韓氏皇帝在內的諸多山下世俗勢力,開始暗中反悔,許多原本打算送往清涼宗修行的修道胚子,哪怕走到了一半路程,都打道回府。

  清涼宗周邊的許多仙家山頭,也開始有意無意疏遠那座本就根基未穩的清涼宗,嚴令自家山頭修士,不許與清涼宗有太多牽扯。

  天君謝實的一位嫡傳弟子,氣勢洶洶親自走了一趟清涼宗,結果賀小涼不識大體,原本關係莫逆的雙方,鬧得不歡而散,在那之後,清涼宗就愈發顯得煢煢孑立,四面八方無援手,盟友不再是盟友,不是盟友的,更成為一個個潛在的敵對勢力,使小絆子,沒有人認為一個徹底惹惱了大劍仙白裳的新近宗門,可以在北俱蘆洲風光多久。

  而清涼宗內部也動蕩不安。

  半數供奉、客卿都與清涼宗撇清了關係,寄去了一封封密信,祖師堂那邊的座椅,一夜之間就少了五條之多。

  賀小涼也是個怪人,沒有打碎劈爛那些座椅,就只是將它們搬出了祖師堂,放在門外檐下。

  本就弟子不多的清涼宗,一座山頭,愈發顯得冷冷清清。

  所幸賀小涼在北俱蘆洲遊歷過程中,先後收取的九位記名弟子,還算安定,尚未有人選擇叛逃清涼宗。在外界看來,是因為那些傢伙,根本不清楚白裳這個名字的意義,更不知道山上結仇並且撕破臉皮後的凶險萬分。

  這九位清涼宗開宗立派後的首代弟子,陸陸續續被賀小涼帶回山頭,多是以前不曾修行的山下凡夫俗子,年齡不算懸殊,年紀最年長之人,如今也不過而立之年,年歲最小的,不過是五六歲的稚童,賀小涼收取弟子,十分古怪,資質根骨也看,卻並不是最看重的,能走上修行路就成,更多還是看她自己的眼緣。

  今天賀小涼離開那座獨自修道的小洞天,清涼宗占據了一處風水寶地,但是並未如何大興土木,只在祖山半山腰開闢出一小塊地盤,座座茅屋相鄰,九位弟子都住在此處,唯獨那座用來傳道授業解惑的場所,還算有點富家宅邸的樣子,類似山下大戶人家的祠堂,即可祭祖,也可延請夫子為家族弟子講學。

  賀小涼收取弟子,只傳授他們一門沒有高下之分的道家口訣,此外便不再多管,不過請了一位外人來為弟子們日常授業,此人既不是供奉也不是客卿,卻在此為清涼宗九位弟子講學已經好幾年,不拘泥於辨析道門典籍的玄妙,三教百家學問,此人都會傳授。賀小涼對於這位「李先生」,似乎很信任,不擔心他在此講學,會誤人子弟,耽誤修行,更不擔心讓她揚言百年之內不再收取弟子的清涼宗,變成一個四不像的仙家門派。

  九位暫時依舊還是記名的弟子,對於那位只知道姓李的年輕先生,十分敬重。

  賀小涼來到講堂窗外。

  那位李夫子在講那儒家的詩詞文章,先前說到「池塘生春草」、「明月照高樓」的好在何處,感慨這等看似直白詩句,最見功力,都會讓後世詩家後悔晚生了千百年,然後便順勢講到了一座山下豪閥門第,或是一座山上門派,開山鼻祖的性情如何,會如何影響家風、門風,最後便告訴那九人,若是你們將來成了那開山鼻祖,便該如何去做,才能少錯多對。

  有人見到了師父出現,便要起身行禮,賀小涼卻伸手下壓了兩下,示意講學之地,授業夫子最大。

  那位面相年輕的李夫子拋出一個問題,讓九位學生去思量一番,然後離開了學堂,跟上賀小涼。

  他說道:「賀宗主,你明明沒有必要如此行事……算了,其中緣由,我一個外人,就不多問。不過我確定,白裳說話,從來算數。」

  哪怕賀小涼是那位道家掌教的嫡傳弟子,終究是隔了一座天下。

  何況北俱蘆洲劍仙行事,真要大動肝火,哪裡會管這些。

  白裳如今明擺著就是不管了。

  相傳北俱蘆洲最早的時候,曾經還有一位遠古劍仙,與一位至聖先師的學生,以劍尖指人,笑著詢問你覺得我一劍會不會砍下去。

  答案當然是照砍不誤了。

  不過最後那位劍仙戰死在了劍氣長城,那位儒家聖人則在北俱蘆洲開創了鳧水書院,在世之時,對那位劍仙的香火後裔,多有照拂。

  賀小涼笑著說道:「李先生,我如今才玉璞境沒幾年,等到躋身下一個仙人境,再到瓶頸,沒個數百年光陰,是做不到的。白裳願意等,就等著好了。」

  這位被賀小涼尊稱為李先生的讀書人,說道:「先前天君謝實的那位弟子,有些咄咄逼人了。」

  賀小涼說道:「他當年遊歷途中,受過白裳指點,白裳於他有一份傳道之恩,加上清涼宗開山立派,擠占了北俱蘆洲相當一部分道門氣運,此人自然而然會傾向於徐鉉和白裳。」

  李先生搖頭道:「若是道理可以如此套用、借用,我看天君謝實的傳道,大有問題。」

  賀小涼忍住笑。

  李先生疑惑道:「是我錯了?」

  萬事先思己錯,便是這位讀書人的治學根本。

  賀小涼搖頭道:「這話,希望李先生哪上一遍。」

  李先生笑道:「有機會的話,可以試試看。不過看謝天君自身與整座宗門行事,未必討喜。」

  賀小涼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害怕自己要忍不住笑出聲,同時又有些憐憫那位天君高徒。

  她轉過頭,望向遠處茅屋下一個面容清秀的少年,名叫崔賜,是與一起李先生跨洲遊學多年的隨從書童。

  李先生說道:「我該下山了。」

  賀小涼打了個稽首:「不敢再挽留先生。」

  李希聖便以儒家門生身份,作揖行禮。

  哪怕對方不是以稽首還禮,賀小涼仍是偏移腳步,躲了一躲,只不過到底是玉璞境,又在清涼宗山頭,她的挪步,神不知鬼不覺,最少在那瓷人崔賜眼中,女子宗主便是始終站在原地,大大方方受了自家先生一禮。

  大驪京城御書房。

  小朝會散去。

  國師崔灝卻難得沒有離去。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皇帝宋和沒有開口詢問,只是安靜等待這位國師的下文。

  崔灝從椅子上站起身,並攏雙指輕輕一抹,御書房內出現了一幅山水長卷,是寶瓶洲、北俱蘆洲和桐葉洲三洲之地。

  年輕皇帝連忙起身,走到崔灝身邊。

  崔灝緩緩說道:「大朝會上,一國君主與文臣武將聊的,是當下事,遠不過年,小朝會上,一國君主與將相公卿聊的,都是十年的長遠事,當下我私底下單獨與陛下聊的,是商量一樁百年大計,陛下興許看得到一部分過程,卻未必能夠親眼見到最後的那個結果。」

  宋和輕聲道:「就像父皇當年見不著大驪鐵騎的馬蹄,踩在老龍城的海邊?」

  崔灝直言不諱道:「差不多。」

  宋和非但沒有失落,反而滿懷欣喜,笑道:「先生,我其實一直在等這天。」

  在這位國師面前,只要沒有其餘臣子在側,年輕皇帝一直執學生禮。

  這件事,根本不用那位皇太后提點。

  崔灝說道:「等到寶瓶洲大局底定,將來難免要交由翰林院,編撰各個藩屬國出身臣子的貳臣傳,忠臣傳,而且這絕非皇帝陛下在任之時可以水落石出,免得寒了廟堂人心,只能是繼任皇帝來做。這是寶瓶洲和大驪王朝的家事,陛下可以先思量一番,列出個章程,回頭我看看有無疏漏需要補充。修補人心,與修繕舊山河一般重要。」

  說完這件事,崔灝指向寶瓶洲以北的北俱蘆洲,「看著如此幅員遼闊的一個北俱蘆洲,陛下作何感想?」

  宋和答道:「相較以往,十分中空。」

  一洲劍修,已經浩浩蕩蕩去往倒懸山。

  崔灝點點頭,又說道:「勸陛下一句,大驪宋氏,永遠別想著染指別洲版圖,做不到的。」

  宋和有些遺憾。

  本以為這位大驪國師,自己的先生,野心會比自己想像中更大。

  崔灝笑道:「志大才疏,不也中空。」

  宋和神色尷尬。

  崔灝指了指北俱蘆洲最南邊的骸骨灘,「要在披雲山和骸骨灘之間,幫著兩洲搭建起一座長橋,陛下覺得應該如何營造?」

  宋和笑道:「靠神仙錢。」

  崔灝點頭,卻又問道:「真正的神仙錢源頭,從哪裡來?」

  宋和視線掃過那幅畫卷,望向比寶瓶洲更南端那個大洲,「注定支離破碎的桐葉洲?」

  崔灝既沒有點頭認可,也沒有搖頭否認,只是又問:「究其根本,如何掙錢花錢?」

  宋和搖頭,問題太大。

  崔灝說道:「想明白了如何掙錢,是為了如何花錢,不然留在大驪國庫,意義何在?一家一戶的金山銀山,還能當飯吃?這就是大驪宋氏以一洲之地作為一國版圖後的自救之舉。」

  崔灝抬起雙袖,同時指向東寶瓶洲南北兩端的北俱蘆洲和桐葉洲,給出了他的答案,「如何從北俱蘆洲那邊規矩掙錢,是為了如何合情合理地補救桐葉洲破碎山河,這一進一出,大驪看似不掙錢,實則一直在積攢國力底蘊,同時又得了儒家文廟的點頭認可,不是我崔灝,或是你皇帝宋和會做人,而是我大驪國策,真正契合儒家的禮儀規矩,成為了大勢所趨,如此一來,你宋和,我崔灝,便是做得讓某些人不痛快了,對方哪怕還有本事能夠讓你我與大驪不痛快,文廟自有聖人冷眼旁觀,好教他們才一伸手,便要挨板子。」

  崔灝收起雙手,轉頭盯著宋和,這頭綉虎神色微冷,「與陛下說這些,可不是意味著陛下,就已經比先帝更英明神武,而只是陛下運氣更好,皇帝當得晚一些,龍椅座位更高些,可是陛下也無需惱火,先前的功過得失,都是先帝的,以後的功勞大小,也該只是陛下一人的,陛下治國,根本無需跟一個已經死了的先帝較勁,若是認不清這點,我看我今日與陛下所說之言語,還是說得早了。」

  宋和躬身作揖道:「先生教誨,學生謹記。」

  崔灝說道:「抹掉一些先帝的治國痕跡,先帝已死,新帝登基,又有何難?關尚書這些個老狐狸,只會笑話你這皇帝當得小氣,其實都不用你宋和多說多做什麼,再熬個幾年,老老少少的文臣武將,自然而然就會一個個聰明到讓人看不出蛛絲馬跡。當了大驪宋氏皇帝,志在一洲之地,國之四方皆大海,這已經是那浩然天下的前無古人之舉,就該拿出一些與之匹配的帝王氣度。等到哪天前朝老臣子們,沒了我崔灝落座在小朝會,依舊對你忠心耿耿,敬畏有加,那才是你宋和的真本事。若是再有一天,我崔灝落座,也不敢再將你視為什麼學生,那麼宋和才算真正的千古一帝。」

  崔灝繼續說道:「兩事當然很難,但是陛下可以試試看。什麼帝王心性難揣度,那都是術,不可全無,卻不可為主。即便宋氏國祚終有斷絕一日,每逢後世史書寫大驪,關於宋和,依舊是當之無愧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想繞都繞不過去,不是贊譽最多,便是駡之最凶。」

  最後崔灝笑道:「與陛下說一些兩洲謀劃和既有棋子,陛下終究是陛下,國師只會是國師。」

  一次練拳練得慘了,裴錢被陳如初背回一樓後,破天荒一口氣得了三天休息,而且關鍵是還不算那躺在床上沒法動彈的一天一夜。

  剛好聽說魏檗馬上要舉辦第三場神靈夜遊宴,這讓抄完了書的裴錢,樂開了花。

  朱斂說這就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裴錢心情好,不與老廚子計較。

  再說了,先前師父在那封寄回落魄山的家書上,末尾正式答應了提拔周米粒為落魄山右護法,讓裴錢看過了十七八遍書信後,頭一回去二樓練拳的時候,是高高挺起胸膛的,一步步踩得竹樓階梯噔噔作響,還大聲嚷嚷著崔老頭兒趕緊開門餵拳,別犯迷糊了。

  當時看得一樓那邊的陳靈均,覺得裴錢莫不是給打傻了,或是走火入魔了。

  這會兒在朱斂院子這邊,魏檗在與鄭大風下棋。

  陳如初輕輕嗑著瓜子。

  陳靈均押注鄭大風會贏,就將一大把雪花錢放在了大風兄弟的棋罐旁邊,結果朱斂一直在那邊念念叨叨,說如今魏檗已經是玉璞境的神仙了,棋力暴漲,應該是魏檗的勝算更大些了,結果陳靈均看著棋局走勢,便又往魏檗棋罐那邊放了一顆小暑錢。

  裴錢帶著扛著行山杖的周米粒,兩人一起繞著石桌衆人轉圈圈飛奔。

  裴錢大搖大擺,兩條骼膊甩得飛起,使勁嚷著「嗆咚嗆,啷裡個嗆,啷裡個嗆,咚咚嗆……又要村頭擺酒席嘍,從村頭擺到村尾嘞……劉家的金子,李家的銀子,韓家的銅錢兒,都乖乖來我兜裡睡覺嘍。」

  魏檗手肘抵住桌面,手指輕戳眉心。

  上了賊船,再想下去就難了。

  反正他這位北岳正神的名聲,算是徹底毀了。

  鄭大風怒道:「賠錢貨,你再這麼吵下去,害我輸了棋,連累靈均大哥輸了錢,你賠啊!」

  裴錢撒腿飛奔不停步,「賠啥賠,你似不似個撒子哦。」

  裴錢繼續哼唱她的那支鄉謠。

  周米粒一邊跟在裴錢屁股後頭跑,一邊疑惑問道:「這是哪兒的歌謠,我以前沒聽過啊。」

  裴錢停下腳步,雙手環胸,「是我家鄉那邊的詞曲兒,可惜寫得太好,沒能流傳開來。」

  周米粒總覺得裴錢這話兒好像哪兒講不通,便雙手抱著行山杖,皺著眉頭,陷入沉思。

  朱斂等到了崔東山的那封信,然後還得等盧白象來到落魄山,一起參加過魏檗的夜遊宴後,就會與珠釵島劉重潤一起去尋找水殿龍舟。

  與陳平安在信上的交待不太一樣,朱斂得了崔東山的信上答覆後,無需擔憂大驪鐵騎和諜子,他崔東山自會處置妥當,本來就該帶著那位亡國長公主去往她的故鄉。

  可是朱斂依舊與劉重潤說了此事的危機重重,不做為妙,不然就可能會是一樁不小的禍事。反正朱斂一番危言聳聽嚇唬人。

  結果劉重潤權衡利弊,好好思量過後,咬牙決定不再去碰水殿龍舟。朱斂這才晾了劉重潤幾事情有變,他們落魄山決定多擔待一份風險,所以雙方其實可以試試看,只是雙方的分賬,不能再是五五分成,落魄山必須多占兩成,雙方一番砍價,變成了螯魚背與落魄山四六分成。

  朱斂其實不會當真多要這一成額外的收益,等到他與盧白象陪同劉重潤一起去尋寶,他自有理由,就說自家那位在外遠遊的落魄山山主,回信了,叮囑他朱斂必須按照原先謀劃,五五分賬。

  到時候看似一切照舊,返回原處。

  自然不是朱斂瞎忙活了一大圈。

  等到披雲山正式舉辦夜遊宴。

  裴錢和周米粒都沒有參加那場夜遊宴,裴錢忙著多抄些書,免得因為練拳一事,過多賒欠。

  很奇怪,這次就連陳靈均都沒有去湊熱鬧。

  倒是他那位御江水神兄弟,事後還專程跑了趟落魄山,詢問陳靈均為何沒有露面。

  在那之後,朱斂與盧白象下山去辦正事,同行的劉重潤憂心忡忡,覺得前程未卜,福禍相依,畢竟是在大驪鐵騎的眼皮子底下挖寶。

  盧白象的兩位弟子,元寶元來,姐弟二人,留在了落魄山上。

  兩人與被朱斂帶上山的岑鴛機,都還算聊得來。

  三天竹樓外邊的嬉戲打鬧。

  與三天過後,竹樓內的練拳,天壤之別。

  周米粒扛著那根行山杖,守在了府邸去往竹樓的小道上,不許任何外人造訪竹樓那邊。

  這是大管事朱斂交待下來的,周米粒不敢擅離職守,不過陳如初只要忙完了手頭事,都會跑來與周米粒一起嗑瓜子吃糕點。到了什麼時辰該做什麼事了,陳如初再離開。

  周米粒就老老實實蹲在裴錢先前給她畫了個圈的地盤上。

  一開始周米粒還覺得委屈,覺得裴錢那個圓圈畫得小了,顯得她這位落魄山右護法的地盤不夠大。

  裴錢就問她山下騎龍巷一尊尊貼在門上的門神老爺,就那麼一張紙的小小地盤,有沒有她腳下這麼個圓圈大?看那些門神老爺會不會抱怨訴苦?裴錢最後板著臉問道,周米粒,你這個右護法是不是當得有些翹小尾巴了?

  周米粒趕緊使勁搖頭。

  周米粒一個人蹲在圓圈裡邊,沿著那條不存在的界線,一點一點挪動繞圈。

  當扛著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每繞一兩步,她身後遠處,便有個從泥土裡蹦?出來的蓮花小人兒,跟著小跑幾步。

  竹樓二樓。

  崔誠一腳踩在地面裴錢的額頭上,重重一擰,低頭問道:「今天練拳之前,你這個小廢物,竟敢問老夫練拳何時是個盡頭。」

  崔誠一腳踹在裴錢太陽穴一側,轉頭望向那個牆根蜷縮起來的女孩,「你先走到斷頭路的斷頭處再說。」

  身體緩緩舒展開來,先前等於硬生生為自己多攢出一口氣的裴錢,滿臉血污,踉踉蹌蹌站起身,張大嘴巴,歪著腦袋,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一顆牙齒,然後使勁一拽,將其拔下。

  她小心翼翼將那顆沾血的牙齒收起來,藏在了袖子裡邊。師父曾經說過,每個孩子都會長大,在這期間,掉下來的牙齒,得丟到床頂去,便能許個平平安安的心願了。

  裴錢彎下腰,雙手握拳,輕輕攥緊又鬆開,死死盯住崔誠。

  只見她一個腳尖點地,身形騰空,一腳重重踩在身後竹樓牆壁上,身形去如箭矢,中途驀然下墜,腳踝擰轉,滑出數步,偏離直線,以鐵騎鑿陣式,拳架大開,掄起一拳,卻是向崔誠遞出了一拳神人擂鼓式。

  裴錢可能不知道,神人擂鼓式,是他師父對峙崔誠,使用最少的拳架。

  因為知道最無用。

  但是裴錢恰恰相反,此拳是她向這老人遞出的最多一拳。

  一次次無功而返,一次次再次出拳。

  老人一拳砸在裴錢頭顱之上,不曾想裴錢身體倒飛出去的瞬間,便是一腿狠狠踹出。

  顯然一開始就有了你打我一拳、我也要踹你一腳的念頭。

  可惜被崔誠一手握住腳踝,高高掄起,重重砸地,打得裴錢身體又是蜷縮起來,剎那之間的呼吸更是快與慢,急促更換,渾然天成。

  崔誠嗤笑道:「你這種連陳平安都不如的小廢物,換成我是那個大廢物,都要嫌棄你多吃一口飯,都是浪費了落魄山的家底!就你也想蹭到老夫的一片衣角?你當老夫是那個練拳好似瞌睡的岑鴛機?再來?別裝死,能沾到衣角絲毫,老夫以後隨你姓。」

  裴錢以手肘重重一砸地,身體騰空,飄然站定,斷斷續續,含糊不清道:「不用隨我姓……隨我師父姓好了……還得再看我師父答不答應。」

  崔誠一步就來到裴錢身前,一手負後,一手五指握住裴錢面門,再一步,將裴錢整個人撞在牆壁上。

  後者手腳一起頽然下垂。

  崔誠鬆開手,裴錢頽然坐在地上,背靠牆壁,頭頂牆上滑出一大抹血跡。

  崔誠冷笑道:「陳平安這種怕死貪生的廢物,才會養著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廢物,你們師徒二人,就該一輩子躲在泥瓶巷,每天撿取雞屎狗糞!陳平安真是瞎了眼,才會選你裴錢當那狗屁開山大弟子,注定一輩子躲在他身後的可憐蟲,也配『弟子』,來談『開山』?」

  裴錢手指微動,最後艱難抬頭,嘴唇微動。

  結果被老人一腳踩在額頭上,彎腰側過頭,「小廢物,你在說什麼,老夫求你說得大聲一點!是在說老夫說得對嗎?你和陳平安,就該一輩子在泥瓶巷與雞屎狗糞打交道?!怎的,你用行山杖挑那雞屎狗糞,然後讓陳平安拿個簸箕裝著?如此最好,也不用練拳太久了,等到陳平安滾回落魄山,你們師徒,大小兩個廢物,就去泥瓶巷那邊待著。」

  坐在地上的裴錢緩緩抬手,一拳慢慢揮向崔誠那只腳。

  老人縮回腳,在那一拳落空後,又換了一腳,重重踩在裴錢腦袋上。

  片刻之後,裴錢換了一隻手,抬臂出拳。

  老人這才後退數步,嘖嘖道:「有這本事,看來可以與那個廢物陳平安,一起去福祿街或是桃葉巷,給那幫富貴老爺們擦靴子掙錢了,陳平安給人擦乾淨了靴子,你這當弟子的,就可以笑呵呵彎腰鞠躬,喊來一句歡迎老爺再來。」

  裴錢雙手與後背,死死抵住牆壁,一寸一尺,緩緩起身,她竭力睜開眼睛,張了張嘴巴,到底沒能出聲。

  老人卻笑了,知道這個小傢伙在駡自己什麼。

  裴錢低頭彎著腰,輕輕喘氣,視線模糊,她已經根本看不清什麼。

  老人轉身走去竹門那邊,轉頭笑道:「老夫這就開門,你就可以寫信給那陳平安,就說你這當弟子的,總算能夠為師父分憂了,想到了一個師徒掙錢的好點子?反正陳平安是個泥腿子出身,攤上了你這種沒出息的弟子,掙這種下作錢,寒磣歸寒磣,又有什麼辦法?我看沒有!」

  轉瞬之間。

  崔誠停下腳步,眯起了眼。

  幾乎已算暈厥過去的裴錢下意識睜大雙眼,身形搖晃一步踏出,下一次身體搖晃幅度更大,數步之後,裴錢便沒了蹤跡。

  一個腳步橫抹出去,驟然停下身形,高高躍起,飛撲而至,朝崔誠一拳當頭砸下。

  一如當年小鎮,有草鞋少年身如鷹隼,掠過溪澗。

  崔誠猶豫了一下,仍是肩頭偏轉,躲過裴錢那一拳,只是老人這一次沒有出拳,只是轉頭望去,小女孩蹲在門口附近的地上,已經昏死過去。

  大概她算是攔路,不讓他崔誠去開門?

  崔誠來到小女孩身邊,盤腿坐下,伸手輕輕按住她那顆鮮血淋漓的小腦袋,點頭笑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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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4 00:43:55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五十六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

  元來更喜歡讀書,其實不太喜歡練武,不是吃不住苦,熬不住疼,就是沒姐姐那麼痴迷武學。

  追隨師父盧白象,再次來到這座落魄山上,他和姐姐依舊沒能將名字記錄在祖師堂譜牒上,因為那位年輕山主又沒在山頭,元來沒覺得有什麼,姐姐元寶其實頗為憤懣,總覺得師父受到了怠慢。元來每天除了練拳走樁,與姐姐切磋技擊之術,一有空閒就是看書,元寶對此並不高興,私底下找過元來,說了一番找了這麼個師父,我們姐弟二人一定要惜福的大道理。元來聽進去了,不過還想要說些自己的道理,只是看著姐姐當時的冷峻面容,以及姐姐手中攥緊的那根木桿長槍,元來就沒敢開口。

  那桿木槍,是他們那個當鏢師的爹,唯一的遺物,在元寶眼中,這就是元家的祖傳之物,本該傳給元來,但是她覺得元來性子太軟,從小就沒有血性,不配拿起這桿木槍。

  元寶當然更喜歡那個熱熱鬧鬧又規矩森嚴的真正師門,曾是朱熒王朝一個江湖魔教門派的老巢,師父先是攏起了一夥邊境流寇馬賊,後來斷斷續續來了許多隱姓埋名的奇人異士,有些老人,滿身的書卷氣,哪怕吃著粗糲食物,喝著劣酒,也能悠哉悠哉,有些衣衫普通的年輕子弟,見著了大魚大肉都要皺眉頭,卻要猶豫半天,才願意下筷子,有些沉默寡言的漢子,對著一把佩刀,偏偏就要落淚。

  元來喜歡落魄山。

  因為落魄山上有個叫岑鴛機的姑娘。

  與姐姐元寶一樣,練拳勤勉,但是長得比姐姐好看,還溫柔。

  他知道岑鴛機每天早晚都會走兩趟落魄山的臺階,所以就會掐準時辰,早些時候,散步去往山巔山神祠,逛蕩一圈後,就坐在臺階上翻書。

  今天月色下,元來又坐在臺階頂上看書,約莫再過半個時辰,岑姑娘就要從一路練拳走到山巔,她一般都會休息一炷香功夫再下山,岑姑娘偶爾會問他在看什麼書,元來便將早就打好的腹稿說給姑娘聽,什麼書名,哪裡買來的,書裡講了什麼。岑姑娘從來不會厭煩,聽他言語的時候,她會神情專注望著他,岑姑娘那一雙眼眸,元來看一眼便不敢多看,可是又忍不住不多看一眼。

  岑姑娘的眼睛,是明月。

  天下明月唯一輪,誰抬頭都能瞧見,不稀奇。

  岑姑娘眼中的明月色,就只有他元來一人,輕輕望去,才能發現。

  今夜不知為何,岑姑娘身邊多出了一個姐姐,一起打著那個粗淺入門的走樁,一起登山。

  元來便有些難為情,坐立難安,擔心那位心直口快的姐姐,會當著岑姑娘的面訓他不務正業,那以後,岑姑娘還願意問自己在看什麼書嗎?

  元寶和岑鴛機一起到了山巔,停了拳樁,兩個姿容各有千秋的姑娘,有說有笑。不過真要計較起來,當然還是岑鴛機姿色更佳。

  元寶與岑鴛機私底下切磋過,各有勝負,雙方練拳都沒多久,於是約定了將來她們要一起躋身傳說中的金身境。

  元來坐在不遠處,看書也不是,離開也不捨得,微微漲紅了臉,只敢竪起耳朵,聽著岑姑娘清脆悅耳的言語,便心滿意足。

  兩位少女並肩而坐,元寶說著自己師父的武學通玄,才情驚艶,琴棋書畫,無所不知。

  岑鴛機便說著朱老先生的諸多好,和藹可親,待人和善,做得一大桌子佳肴美味。

  元來向下望去,看到了三個小丫頭,為首之人,個兒相對最高,是個很怪的女孩,叫裴錢,特別鬧騰。在師父和前輩朱斂那邊,言語從來沒什麼忌諱,膽子極大。後來元來問師父,才知道原來這個裴錢,是那位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並且與師父四人,當年一起離開的家鄉,走了很遠的路,才從桐葉洲來到寶瓶洲落魄山。

  那個總能變出一捧瓜子的粉裙女童,落魄山如今尚未有正兒八經的祖師堂建築,卻已有自己的譜牒,譜牒上她叫陳如初,不過她還說喊她暖樹也可以,詳細解釋是那「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的暖樹,取此句的首尾二字成名字。另外那個扛著一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憨憨的,第一次見面,就問他有沒有聽過北俱蘆洲的啞巴湖,曉不曉得啞巴湖裡有一條大水怪。

  岑鴛機看到那裴錢,就有些犯怵發虛。

  元寶不太願意搭理這個落魄山上的小山頭,陳如初還好,很乖巧一孩子,其餘兩個,元寶是真喜歡不起來,總覺得像是兩個給門板夾過腦袋的孩子,總喜歡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落魄山加上騎龍巷,人不多,竟然就有三座山頭,大管家朱斂、大驪北岳正神魏檗、看門人鄭大風是一座,處久了,元寶覺得這三人,都不簡單。

  裴錢這撥孩子,勉强算一座小山頭。

  騎龍巷壓歲鋪子掌櫃石柔,與草頭鋪子師徒三人,好像比較親近。

  那個喜好身穿青衣的陳靈均,更多是獨來獨往,不在任何一座山頭。

  元寶詢問過岑鴛機關於那個年輕山主的事情,岑鴛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不是壞人,沒什麼山主架子,喜歡當甩手掌櫃,一年到頭都在外邊遠遊,只知道讓朱老先生操持大小事務,勞心勞力。

  裴錢也與元寶、元來姐弟聊不到一塊去,帶著陳如初和周米粒在山神祠外玩耍,若是沒有元寶岑鴛機這些外人在場,被山水同僚譏諷為「金頭山神」宋煜章也會現身,聽裴錢說些從老廚子和披雲山那邊聽來的山水趣聞,宋煜章也會聊些自己生前擔任龍窯督造官時的瑣碎事務,裴錢愛聽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離著元寶三人有些遠了,周米粒突然踮起腳跟,在裴錢耳邊小聲說道:「我覺得那個叫元寶的小姑娘,有些憨憨的。」

  裴錢瞪眼道:「身為落魄山右護法,怎麼可以在背後說人是非?!」

  周米粒病懨懨的。

  裴錢嬉笑道:「傻不傻的,還需要你說嗎?咱們心裡有數就行了。」

  周米粒笑逐顔開。

  裴錢伸手摸著周米粒的小腦袋,微微彎腰,眼神慈祥道:「每天吃那麼多米粒兒,一碗又一碗的,個兒怎麼不長高嘞?」

  周米粒以腳尖點地,挺起胸膛。

  裴錢輕輕按下周米粒,安慰道:「有志不在個兒高。」

  周米粒笑得合不攏嘴。

  裴錢伸出雙手,按住周米粒的兩邊臉頰,啪一下合上啞巴湖大水怪的嘴巴,提醒道:「米粒啊,你現在已經是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了,上上下下,從山神宋老爺那邊,到山腳鄭大風那兒,還有騎龍巷兩間那麼大的鋪子,都曉得了你的職務,名聲大了去,越是身居高位,你就越需要每天反省,不能翹小尾巴,不能給我師父丟臉,曉不得?」

  陳如初望向北邊的灰蒙山,也屬自家山頭,而且極大,如今螯魚背已經租借給了書簡湖珠釵島。

  陳如初輕聲說道:「朱先生好像這次出門還要很久。」

  裴錢點頭道:「要走好些地方,聽說最遠,要到咱們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

  裴錢從袖子裡掏出一隻錢囊,「與你們說過的,送我錢袋子的那位桂姨,就是老龍城的神仙前輩,她笑起來特別好看哩。」

  周米粒問道:「能給我瞅瞅不?」

  裴錢遞過去,「不許亂翻,裡邊裝著的,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周米粒拿過錢袋子,「真沉。」

  裴錢扯了扯嘴角,哼哼道:「這就叫家當!」

  裴錢跳上了山巔欄桿,學自己師父,緩緩出拳,行雲流水。

  每次驟然停歇一振袖,如悶雷。

  稍稍一跺腳,整條欄桿便瞬間灰塵震散。

  只可惜石階那邊三人,已經下山去了。

  一行人乘坐牛角山仙家渡船,剛剛離開舊大驪版圖,去往寶瓶洲中部地界。

  如今的寶瓶洲,其實都姓宋了。

  劉重潤覆了一張朱斂遞來的女子面皮,中人之姿,坐在屋內梳妝檯前,手指輕輕抹著鬢角,哭笑不得。

  只是想起此次尋寶,依舊惴惴不安,畢竟水殿龍舟兩物,她作為昔年故國垂簾聽政的長公主,尋見容易,只是如何帶回龍泉郡,才是天大的麻煩,不過那個朱斂既然說山人自有妙計,劉重潤也就走一步看一步,相信那個青峽島的賬房先生,既然願意將落魄山大權交予此人,不至於是那種誇誇其談之輩。

  盧白象屋內,朱斂盤腿而坐,桌上一壺酒,一隻瓷杯,一碟黃豆,小酌慢飲。

  盧白象坐在對面,沒有喝酒的意思。

  崔東山的那封回信上,提了一筆魏羨,說這傢伙這些年從隨軍修士做起,給一個名叫曹峻的實職武將打下手,攢了不少軍功,已經得了大驪朝廷賜下的武散官,以後轉入清流官身,就有了臺階。

  藕花福地畫卷四人,如今各有道路在腳下。

  魏羨投軍,隋右邊在桐葉洲玉圭宗修行,當了個修道之人,盧白象在江湖上開宗立派,唯獨朱斂,留在落魄山。

  盧白象先前收到朱斂的密信,就立即準備了三件山上寶物和一箱子神仙錢,都是幾撥朱熒王朝亡國遺民的買命錢,不過後來陳平安從龍宮洞天寄信回落魄山,朱斂不但沒收下盧白象辛苦積攢下來的家底,還反過來給了盧白象十顆穀雨錢。但是同時叮囑盧白象創建的門派,收攏各路兵馬沒關係,最好別摻和那幫遺老遺少的復國之舉,大驪鐵騎接下來要做的,肯定就是針對這撥試圖死灰復燃的漏網之魚。陳平安在信上只是建議,沒有一定要盧白象如何行事。

  與劉重潤商議尋寶一事,盧白象在場,只不過都是朱斂在那邊運籌帷幄。

  朱斂一舉三得。

  幫著落魄山確定了劉重潤和珠釵島,值不值得成為長遠的盟友。

  珠釵島欠了落魄山一份不小的香火情。

  劉重潤欠了陳平安這位年輕山主的一成分賬。

  當然落魄山和陳平安、朱斂,都不會貪圖這些香火情,劉重潤和珠釵島將來在生意上,若有表示,落魄山自有辦法在別處還回去。

  相信劉重潤如今還不太清楚,珠釵島嫡傳弟子,先前能否留在螯魚背修行,就在她的一念之間。

  若是利益熏心,在得知尋寶一事隱患重重之後,仍是執意要涉險行事,那麼就不是當下的光景了。

  盧白象笑問道:「若是劉重潤選錯了,你朱斂就屬畫蛇添足,豈不是自找麻煩,被你試探出了劉重潤不是合適的盟友,那本該是落魄山囊中之物的水殿龍舟,到底取還是不取?不取,等於白白失去了五成分賬,取了,便要與劉重潤和珠釵島關係更深一層,落魄山後患無窮。」

  朱斂拈起幾粒金黃燦燦的乾炒黃豆,丟入嘴中,咬得嘎嘣脆,笑眯眯道:「若是?現在不是沒有這個若是嘛。」

  盧白象搖搖頭,顯然不太認可朱斂此舉。

  若是他來主持此事,在崔東山那封信寄到落魄山後,就大局已定,水殿、龍舟,必有一件,清清爽爽,搬運到落魄山。至於其它,此後劉重潤和珠釵島修士在未來歲月裡的對與錯,其實都是小事。因為盧白象堅信落魄山的發展之快,很快就會讓珠釵島修士人人高山仰止,想犯錯都不敢,哪怕犯了珠釵島修士自認的天大錯,在落魄山這邊都只會是他盧白象隨手抹平的小錯。

  朱斂舉杯抿了口酒,呲溜一聲,滿臉陶醉,拈起一粒黃豆,斜眼笑道:「安心當你的魔教教主去,莫要為我憂心這點黃豆小事。」

  盧白象笑問道:「裴錢主動去竹樓練拳,為何不與陳平安直說?既然覺得事大,又為何由得崔老前輩那般摧殘裴錢本心?真不怕物極必反,裴錢的武學之路,早早到了斷頭路?」

  朱斂放下舉到一半的酒杯,正色說道:「崔誠出拳,難道就只是錘煉武夫體魄?拳頭不落在裴錢心頭,意義何在?」

  朱斂冷笑道:「裴丫頭這種武學天才,誰不能教?不能教好?我朱斂可以,你盧白象可以,估計就連岑鴛機都可以教,反正裴錢只要自己想要練拳,就會學得很快,快到當師父的都不敢相信。但是要說誰能教出一個當世最好,你我不行,甚至連少爺都不成!」

  朱斂輕輕抬臂握拳,「這一拳打下去,要將丫頭的體魄與心弦,都打得只留下一絲生氣可活,其餘皆死,不得不認命服輸,但就是憑著僅剩的這一口氣,還要讓裴錢站得起來,偏要輸了,還要多吃一拳,便是贏了我自己,這個道理,裴錢自己都不懂,是我家少爺一言一行,教給她的書外事,結結實實落在了她心上的,開了花結了果,剛好崔誠很懂,又做得到。你盧白象做得到?說句難聽的,裴錢面對你盧白象,根本不覺得你有資格傳授他拳法。裴丫頭只會裝傻,笑眯眯問,你誰啊?境界多高?十一境武夫有沒有啊?有的話,你咋個不去一拳開天?在我裴錢這兒耍個錘嘛。」

  說到最後,朱斂自顧自笑了起來,便一口飲盡杯中酒。

  盧白象笑著點頭。

  那是一個極其聰明通透的小女孩。

  朱斂又笑道:「你以為她清楚崔誠是什麼境界?裴丫頭知道個屁,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師父的拳,是那個叫崔誠的老頭兒,一拳一拳打出來的,那麼天底下唯二能夠傳授她拳法的,除了天大地大師父最大,就只有二樓那個老人有那麼點資格,其他任何人,管你是什麼境界,在裴丫頭這邊,都不行。」

  朱斂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隨手畫了一個圈,「在這裡邊,裴錢言行無忌。」

  盧白象問道:「如果有一天裴錢的武學境界,超過了自己師父,又該如何?她還管得住心性嗎?」

  朱斂嗤笑道:「我家少爺幾百年前就想到這個狀況了,需要你盧白象一個外人瞎操心?你當是你傳授那姐弟拳法?如此省心省力?丟幾個拳架拳招,隨他們練去,心情好,喂他們幾拳就完事了?盧白象,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一直這麼下去,元寶元來兩人,將來僥倖能夠將拳練死,你這個當師父的,都該燒高香了。」

  盧白象不以為意。

  朱斂搖搖頭,「可憐兩孩子了,攤上了一個從未將武學視為畢生唯一追求的師父,師父自己都半點不純粹,弟子拳意如何求得純粹。」

  盧白象笑問道:「真有需要他們姐弟死裡求活的一天,勞煩你搭把手,幫個忙?」

  朱斂呵呵笑道:「元寶將來如何,暫時不好說,元來欲想破大瓶頸,我還真有錦囊妙計。」

  盧白象說道:「那三件山上寶物,我以私人身份贈送給你,至於你朱斂如何處置,是給落魄山添補家用,還是自己收藏,我都不管。」

  朱斂抿了口酒,「說定了?」

  盧白象點點頭。

  朱斂這才給出答案,「將來當著元來的面,讓裴丫頭一拳打得岑鴛機半死,不就成了?」

  盧白象爽朗大笑。

  朱斂將那碟所剩不多的乾炒黃豆推向盧白象,「老是掙自家人的錢,良心不安啊,好在盧教主仗義,讓我有機會拆東牆補西牆,回頭取出其中一件,送給陳靈均,這一年來,今天一把雪花錢,明天一顆小暑錢,他已經賭棋賭得快要精光了。」

  盧白象想起那個每天都趾高氣昂的青衣小童,笑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朱斂卻說道:「要點臉,是好事。」

  盧白象望向這個傢伙,眼神玩味。

  朱斂理直氣壯道:「是魏大山神不要臉,關我什麼事?」

  盧白象笑著伸手去拈起一粒乾炒黃豆。

  朱斂突然改口道:「這麼說便不仗義了,真計較起來,還是大風兄弟臉皮厚,我與魏兄弟,到底是臉皮薄兒的,每天都要臊得慌。」

  一位耳垂金環的白衣神人笑容迷人,站在朱斂身後,伸手按住朱斂肩膀,另外那只手輕輕往桌上一探,有一副彷彿字帖大小的山水畫卷,上邊有個坐在山門口小板凳上,正在曬太陽摳腳丫的佝僂漢子,朝朱斂伸出中指。朱斂哎呦喂一聲,身體前傾,趴桌上,趕緊舉起酒壺,笑容諂媚道:「大風兄弟也在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小弟老想你啦。來來來,借此機會,咱哥倆好好喝一壺。」

  鄭大風繼續竪著中指,好像說了個滾字。

  朱斂視而不見,置若罔聞,轉頭埋怨魏檗,「咋個也不運轉神通,給大風兄弟送壺酒?」

  魏檗一拂袖,便有一壺酒從落魄山落在鄭大風頭上,被鄭大風一手接住。

  朱斂一手持畫卷,一手持酒壺,起身離開,一邊走一邊飲酒,與鄭大風一敘別情,哥倆隔著千萬里山河,一人一口酒。

  盧白象笑著伸手示意這位山神落座。

  魏檗沒有離去,卻也沒有坐下,伸手按住椅把手,笑道:「遠親不如近鄰,我要去趟中岳拜訪一下新山君,與你們順路。」

  盧白象疑惑道:「這不合山水規矩吧?」

  世俗王朝的五岳山君正神,一般而言是不會輕易碰頭的。

  魏檗笑道:「三場夜遊宴,中岳山君地界邊境,與我北岳多有接壤,怎麼都該參加一場才合乎規矩,既然對方事務繁忙,我便登門拜訪。再就是以前的龍泉郡父母官吳鳶,如今在中岳山腳附近,擔任一郡太守,我可以去敘敘舊。還有位墨家許先生,如今跟中岳山君毗鄰,我與許先生是舊識,先前夜遊宴。許先生便托人贈禮披雲山,我應該當面道謝一番。」

  盧白象點點頭,這麼講也說得通。

  大驪鐵騎一路南下,覆滅王朝藩屬無數,在各地禁絕大小淫祠更是多達數千座,搗毀金身神像無數。

  而北岳魏檗,是如今唯一收到大驪戶部贈送百餘顆金精銅錢的山君正神。

  其餘四位寶瓶洲新山君,暫時都無此殊榮待遇。

  在自己屋子那邊,朱斂與鄭大風各自飲酒,哪怕渡船如今還位於北岳地界,可這幅魏檗打造出來的山水畫卷,仍是無法維持太久。

  朱斂問道:「有事?」

  鄭大風點點頭,說道:「崔老爺子突然想要帶著裴錢走一趟蓮藕福地,我沒說不行,但也沒立即答應。只能推說如今魏檗不在披雲山,有那桐葉傘,也進不去。」

  朱斂思慮片刻,沉聲道:「答應得越晚越好,一定要拖到少爺返回落魄山再說。若是走過了這一遭,老爺子的那口心氣,就徹底撐不住了。」

  鄭大風撓撓頭,感慨道:「一定要陳平安見上最後一面嗎?我怎麼覺得只會徒增離愁。崔老爺子故意在這個時候開口,其實也有自己的意願在裡邊。」

  朱斂無奈道:「還是見一面吧。」

  鄭大風問道:「賠錢貨那邊?」

  朱斂搖頭道:「一個字都別提。」

  鄭大風坐在小板凳上,瞧著不遠處的山門,春暖花開,和煦日頭,喝著小酒,別有滋味。

  山上何物最動人,二月杏花次第開。

  一路瘸拐登頂,眺望東邊的小鎮,北邊的郡城,又有稀稀疏疏的三更燈火伴月明。

  鄭大風就喜歡在這樣寡淡的日子裡邊,一天又過一天。

  而且他也期待將來的落魄山,住下更多的人。

  若是水靈女子多一些,當然就更好了。

  朱斂笑道:「山上那邊,你多看著點。」

  鄭大風提起酒壺,指了指山門那邊,說道:「這不正看著的嘛。溜上山一隻母蒼蠅,都算我鄭大風不務正業!」

  獅子峰,神仙洞府內。

  陳平安一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躺在小舟上,李二撐蒿返回渡口,說道:「你出拳差不多夠快了,但是力道方面,還是差了火候,估摸著是以前太過追求一拳事了,武夫之爭,聽著爽利,其實沒那麼簡單,別總想著三兩拳遞出,就分出了生死。一旦陷入僵持局面,你就一直是在走下坡路,這怎麼成。」

  陳平安微微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其實第一次餵拳之後,李二就察覺到了陳平安的拳意瑕疵,第二次,就由著陳平安先出拳百次,他不還手,然後只出一拳,也不打得太重,要求只有一個,撐得住不倒下即可,隨後陳平安那一口純粹真氣不能墜,下一個百拳,拳意更不能往下減少太多,他李二一些個故意露出的破綻,若是陳平安無法强提一口氣,循著破綻迅猛出拳,那他李二就不客氣了,那一拳,挨在身上,任你是遠遊境武夫,都要覺得生不如死。

  今天是第三場餵拳,李二又換了一種路數,各自出拳,陳平安傾力,他拳出一半,停拳之時,詢問陳平安死了幾次。

  陳平安給出確切答案後,李二點頭說對,便打賞了對方十境一拳,直接將陳平安從鏡面一頭打到另外一端,說生死之戰,做不到捨生忘死,去記住這些有的沒的,不是找死是什麼。所幸這一拳,與上次一般無二,只砸在了陳平安肩頭。浸泡在藥水桶當中,白骨生肉,算得了什麼遭罪,碎骨彌合,才勉强算是吃了點疼,在此期間,純粹武夫守得住心神,必須故意放大感知,去深切體會那種筋骨血肉的生長,才算有了登堂入室的一點小本事。

  渡口建造了一棟粗糙茅屋,陳平安如今就在那邊療傷。

  李二覺得自己餵拳,還是很收著了,不會一次就打得陳平安需要修養好幾天,每天給陳平安哪怕療傷完畢,還是攢下了一份疼痛「餘著」,第二次餵拳,傷上加傷,要求陳平安每次都穩住拳意,這就等於是以逐漸殘破的武夫體魄,維持原先的巔峰拳意不墜絲毫。

  李二沒說做不到會如何。

  反正陳平安做到了。

  天底下沒那麼多複雜的事情。

  至於換成別人,如此餵拳行不行,李二從來不想這些問題。

  一來他懶得教,再則同樣一拳下去,陳平安可以沒有大礙,不耽誤下一次餵拳,尋常人就是個死,還教什麼教。

  李二沒有說陳平安做得好與不好。

  反正最終能吃下多少拳,都是陳平安的自家本事。

  李二撐船到了渡口,陳平安已經掙扎起身。

  李二說餵拳告一段落,欲速則不達,不用一味求多求重,隔個三兩天再說。

  何況他得下山去鋪子那邊看看。

  陳平安詢問自己休養過後,能不能去山腳住個一兩天。

  李二笑著說這有什麼行不行的,就當是自己家好了。

  李二率先下山。

  陳平安蹲在渡口旁邊,忍著不止在體魄傷勢更在於神魂激蕩的疼痛,輕輕一掌拍在船頭,小船驟然沉入水中,然後砰然浮出水面,這一去一返,船內血跡便已經清洗乾淨。

  這才去往茅屋,還得提水燒水,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陳平安第二天清晨時分,換上一身潔淨衣衫,也下了獅子峰。

  布店剛剛開門,陳平安去吃過了一頓早餐,便幫著柳嬸嬸招徠生意。

  看得婦人大開眼界,竟是與一個晚輩學到了好些生意經。

  一些個原本與婦人吵過架黑過臉的街坊鄰居,如今路上瞧見了婦人,竟是多了些笑臉。

  婦人一邊喜歡,一邊憂愁。

  這麼好的一個後生,怎麼就不是自家女婿呢?

  於是當李柳姍姍來遲,回到家中,就看到了那個正與客人們熱絡賣布的年輕人。

  李柳楞了一下。

  她剛跨過門檻,就給她娘親偷偷伸出兩根手指,在李柳那纖細腰肢上輕輕一擰,倒也沒捨得用力,到底是女兒,不是自己男人,婦人埋怨道:「你個沒用的東西。」

  李柳笑眯起眼,柔柔弱弱,到了家中,從來是那逆來順受的李槐姐姐。

  有了陳平安幫忙攬生意,又有李柳坐鎮鋪子,婦人也就放心去後院灶房做飯,李二坐小凳上,拿著竹筒吹火。

  趁著店裡邊暫時沒客人了,陳平安走到櫃檯旁邊,對那個站在後邊打算盤的李柳,輕聲說道:「好像讓柳嬸嬸誤會了,對不住啊。不過李叔叔已經幫著解釋清楚了。」

  李柳抬起頭,笑道:「沒事。」

  陳平安鬆了口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放低嗓音,笑問道:「能不能問個事兒?」

  李柳輕輕打著算盤,對著她娘親筆下好似一部鬼畫符的賬本,算著布店這些日子的收支細目,抬頭微笑道:「林守一和董水井,我都不喜歡。」

  陳平安有些驚訝,本以為兩個人當中,李柳怎麼都會喜歡一個。

  只不過喜歡誰不喜歡誰,還真沒道理可講。

  李柳笑問道:「之所以沒有留在獅子峰上,是不是覺得好像這麼做誰也不認得你的市井,更像小時候的家鄉?覺得如今的家鄉小鎮,反而很陌生了?」

  陳平安斜靠櫃檯,望向門外的街道,點點頭。

  李柳不再說話。

  沉默片刻,李柳合上賬本,笑道:「多掙了三兩銀子。」

  陳平安依舊斜靠著櫃檯,雙手籠袖,微笑道:「做生意這種事情,我比燒瓷更有天賦。」

  李柳問道:「清涼宗的變故,聽說了?」

  陳平安點點頭,「乘坐渡船趕來獅子峰的路上,在邸報上見過了。」

  吃過了晚飯。

  陳平安就告辭上山,沒有選擇在李槐屋子休息過夜。

  婦人幽幽嘆息,轉頭見李柳沒個動靜,用手指一戳閨女額頭,「犯什麼楞,送人家一程啊。」

  李柳望向李二。

  李二不動如山。

  婦人哀嘆一聲,念叨著罷了罷了,强扭的瓜不甜。

  李柳嫣然一笑,李二咧嘴一笑。

  婦人瞪了李柳一眼,「李槐隨我,你隨你爹。」

  陳平安到了獅子峰之巔,走過了山水禁制,來到茅屋,閉目養神靜坐片刻,便起身去往渡口,獨自撐蒿去往湖上鏡面,脫了靴子留在小船上,卷了袖子褲管,學那張山峰打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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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4 00:44:15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五十七章 一壺酒一盤菜

  一群婦人少女在水邊清洗衣物,山水相接處,蘭芽短浸溪,山上松柏鬱鬱。

  被陳平安稱呼為柳嬸嬸的婦人,與她女兒李柳一起將衣物鋪在溪邊青石板上。

  獅子峰山腳小鎮,四五百戶人家,人不少,看似與獅子峰接壤,實則一線之隔,天壤之別,幾乎少有打交道,千百年下來,都習慣了,何況獅子峰的登山之路,離著小鎮有些距離,再頑劣的嬉鬧稚童,至多就是跑到山門那邊就停步,有誰膽敢冒犯山上的仙長清修,事後就要被長輩拎回家,按在長條凳上,打得屁股開花嗷嗷哭。

  在小鎮能夠混得人人熟臉的,要麼是家中在縣城衙門當差的,在外邊掙了大錢,返鄉造了棟大宅的,或是家裡晚輩是那讀書種子的,要麼就是門前多是非的俏寡婦,再就是柳嬸嬸這般開著店鋪迎來送往做買賣的,市井鄉野,嘴巴不饒人的,往往也不被人饒過,一來二去,便都認識了姓柳的婆姨,這座小鎮的婦人,以往總喜歡笑話姓柳的婦人,對於她經常說自己的兒子,是那大書院讀書的崽兒,沒人相信,連婦人到底有沒有生出一個帶把的兒子,都不願意相信,閨女好看又如何,還不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不然已經有了那麼個漂亮女兒,祖墳冒青煙,據說去了獅子峰山上,給某個老神仙當丫鬟,若是再有個有望功名的兒子,天大好處都給她一個人占盡了,她們還怎麼活?心裡能痛快了?

  最近布店那邊,來了個瞧著十分面善的年輕後生,幾次幫著店鋪挑水,禮數周到,瞧著像是讀書人,力氣不小,還會幫一些個上了歲數的老婆娘汲水,還認得人,今兒一次招呼閒聊後,第二天就能熱絡喊人。剛到鎮上那會兒,便挑了不少登門的禮物。聽說是那個李木疙瘩的遠房親戚,婦人們瞅著覺得不像,多半是李柳那閨女的相好,一些個家境相對殷實的婦道人家,還跑去店鋪那邊親眼瞧了,好嘛,結果非但沒挑出人家後生的毛病來,反而人人在那邊開銷了不少銀子,買了不少布料回家,多給家裡男人念叨了幾句敗家娘們。

  若是那後生油嘴滑舌,只顧著幫著鋪子掙黑心錢,也就罷了,她們大可以合起夥來,在背後戳那柳婦人的脊梁骨,找了這麼個掉錢眼裡的女婿,上不得檯面,當面損那婦人和鋪子幾句都有了說頭,可是婦人們給自家漢子埋怨幾句後,回頭自個兒摸著布料,價錢不便宜,卻也真不算坑人,她們人人是慣了與柴米油鹽打交道的,這還分不出個好壞來?那年輕人幫著她們挑選的棉布、綢緞,絕不故意讓她們去貴的,若是真有眼緣,挑得貴了卻不算實惠,後生還要攔著她們花冤枉錢,那後生眼兒可尖,都是順著她們的身段、衣飾、發釵來賣布的,這些婦人家中有女兒的,瞧見了,也覺得好,真能襯著娘親年輕好幾歲,價格公道,貨比三家,鋪子那邊分明是打了個折扣出手的。

  於是婦人們沒覺得柳婆娘,找了個多高攀不上的多好女婿,畢竟穿著也不鮮亮,與人言語,又沒那些個有錢人讀書人的派頭,與人聊天攀談的時候,看人都是正眼看人,眼神不正壞水多,這種粗淺道理,市井裡邊最在意。

  所以李家鋪子挑了這麼個女婿,不會好到讓街坊鄰裡眼紅泛酸,卻也不得不承認,這麼個年輕後生,人不差,是個能過長遠日子的。

  別人家女婿不算太好,可又不差,婦人們心裡邊便有了些不同。

  李柳聽著心情舒坦的娘親與人閒聊,一邊搗衣一邊想這些事情,由小事往大事去想。小事就發生在店鋪和小鎮,大事甚至不止是一座浩然天下。

  她今生今世落在了驪珠洞天,本就是楊家鋪子那邊的精心安排,她知道這一次,會不太一樣,不然不會離著楊家鋪子那麼近,事實上也是如此。當年她跟著她爹李二去往鋪子那邊,李二在前邊當雜役夥計,她去了後院,楊老頭是頭一次與她說了些重話,說她如果還是按照以往的法子修行,次次換了皮囊身份,快步登山,只在山頂打轉,再積攢個十輩子再過千年,依舊是個連人都當不像的半吊子,依舊會一直滯留在仙人境瓶頸上,退一步講,便是這輩子修出了飛升境又能如何?拳頭能有多大?再退一步講,儒家學宮書院那麼多聖人,真給你李柳施展手腳的機會?撐死了一次過後,便又死了。這般循環的死去活來,意義不大,只能是每死一次,便攢了一筆功德,或是壞了規矩,被文廟記帳一次。

  李柳在驪珠洞天那些年,不太拋頭露面,給小鎮西邊街坊鄰居的印象,除了生得漂亮些,容貌隨她娘親,不過性子卻隨李二,手腳勤快,言語不多,好像就再沒有值得拿出來說道的事情,既沒有特別要好的同齡人朋友,也沒有讓長輩可以指摘的地方。

  李柳倒是經常會去學塾那邊接李槐放學,不過與那位齊先生從未說過話。

  齊先生講學的時候,瞧見了學堂外的少女,也會看一眼,至多便是笑著輕輕點頭。

  好像就只是以禮待之,又或者算是視之為人?

  李柳見多了世間的千奇百怪,加上她的身份根腳,便早早習慣了漠視人間,起先也沒多想,只是將這位書院山主,當做了尋常坐鎮小天地的儒家聖人。

  李柳曾經詢問過楊家鋪子,這位一年到頭只能與鄉野蒙童說書上道理的教書先生,知不知曉自己的來歷,楊老頭當年沒有給出答案。

  齊先生唯一一次與她說話,是那次登門,與他爹李二喝酒。

  她拿著幾碟子粗劣佐酒菜上桌的時候,齊先生與她笑著說了一些言語,「李柳,我們生於天地間,其實沒太大區別,就是一場好似再沒有機會回到故鄉的遠遊求學,最終決定我們是誰的,不是日漸腐朽的皮囊,只會是我們怎麼想,甚至不在於我們想要什麼,要去多遠的地方,就只是『怎麼』二字上的學問功夫,人生短暫,終有力再不能助我前行的停步之處,到時候回頭一看,來時路線,便是一步步的怎麼,走出來的一個什麼。」

  然後齊先生輕輕拿起了裝著家釀劣酒的大白碗,「要敬你們,才有我們,有了這方大天地,更有我齊靜春能夠在此喝酒。」

  齊先生一飲而盡。

  李柳沒有說什麼,只是也跟著喝了一碗。

  當時屋子裡邊,婦人一貫的鼾聲如雷,名叫李槐的孩子在輕輕夢囈,興許是做夢還在憂心今兒光顧著玩耍,缺了課業沒做,明早到了學塾該找個什麼藉口,好在嚴厲的先生那邊蒙混過關。

  陪著娘親一起走回鋪子,李柳挽著竹籃,路上有市井男子吹著口哨。

  婦人在念叨著李槐這個沒良心的,怎麼這麼久了也不寄封信回來,是不是在外邊撒野便忘了娘,只是又擔心李槐一個人在外邊,吃不飽穿不暖,給人欺負,外邊的人,可不是吵架拌個嘴就完事了,李槐若是吃了虧,身邊又沒個幫他撐腰的,該怎麼辦。

  李柳便以言語寬慰娘親,婦人便掉過頭來說她最沒心沒肺,李槐那是離著家遠,才沒辦法孝敬爹娘,你這個當姐姐的倒好,就一個人在山上享福,由著爹娘在山腳每天掙點辛苦錢。

  李柳有些無奈,好像這種事情,果然還是陳平安更在行些,三言兩語便能讓人安心。

  ————

  獅子峰洞府鏡面上。

  李二今天沒有著急讓陳平安出拳,反而破天荒講起了拳理一事。

  李二開門見山道:「我們習武之人,技擊演武,歸根結底,溫養的就是破敵搏殺之氣力,市井小兒稚童,估計都希冀著自己一拳下去,打牆裂磚,讓人斃命,天性使然。所以我李二從來不信什麼人性本善,只不過儒家管教得好,讓人信了,總覺得當個到底如何好都掰扯不清楚的好人,便是件好事,至於做不做且不說它,故而惡人行凶,好些武夫仗勢欺人,也多半曉得自己是在做虧心事。這便是讀書人的功德。」

  李二朝陳平安咧嘴一笑,「別看我不讀書,是個成天跟莊稼地較勁的粗鄙野夫,道理,還是有那麼兩三個的。只不過習武之人,往往寡言,村野善叫貓兒,往往不善捕鼠。我師弟鄭大風,在此事上,就不成,成天跟個娘們似的,嘰嘰歪歪。沒法子,人只要聰明瞭,就忍不住要多想多講,別看鄭大風沒個正行,其實學問不小,可惜太雜,不夠純粹,拳頭就沾了泥水,快不起來。」

  「難得教拳,今天便與你陳平安多說些,只此一次。」

  李二看著站在不遠處的陳平安,李二抬起腳尖,輕輕摩挲地面,「你我站在兩處,你面對我李二,哪怕是以六境,對峙一位十境武夫,依舊要有個立於不敗之地,境界懸殊,不是說輸不得我,而是與强敵對峙,身拳未動心先亂,未戰先輸,便是尋死。」

  李二看似尚未有絲毫動作。

  陳平安就立即橫滑出去數丈遠。

  巨大鏡面的四周流水,卻出現了稍縱即逝的片刻凝滯,甚至還有些許倒流跡象。

  這就是李二拳意所致。

  「有那爭勝求生之心,可不是要人當個不知輕重的莽夫,身退拳意漲,就不算退讓半步。」

  李二點點頭,繼續說道:「市井凡俗夫子,若是平日多近白刃,自然不懼棍棒,故而純粹武夫砥礪

  大道,多尋訪同輩,切磋技擊,或是去往沙場,在刀槍劍戟之中,以一敵十破百,除人之外,更有諸多兵器加身,練的就是一個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更為了找到一顆武膽。任你是誰,也敢出拳。」

  李二笑道:「未學真功夫,先吃苦跌打。不單單是要武夫打熬體魄,筋骨堅韌,也是希望實力有差距的時候,沒個心怕。但是如果學成了一身技擊殺人術,便沉迷其中,終有一日,要反受其累。」

  陳平安點頭道:「拳高不出。」

  陳平安很快補充了一句,「不輕易出。」

  李二這才收了手,不然陳平安只有一個「拳高不出」的說法,可是要挨上結實一拳的,最少也該是十境氣盛起步。

  練拳習武,辛苦一遭,若是只想著能不出拳便不出拳,也不像話。

  李二站在原地,呼吸如常,伸出一隻左臂,以右手輕拍左手手腕,小臂,關節和處處肌肉,緩緩道:「人之筋骨,如龍脈山根,處處肌肉如山岳群峰,打熬筋骨,淬煉體魄,熬的就是每一處細微地界,將無數個細微之一,打磨到極致,然後累加,卻不衝突,一拳下去,城門不開也得開,山岳不碎也得碎!」

  李二收了右手,左手驟然一振臂。

  罡風大作,吹拂得陳平安一襲青衫獵獵作響。

  鏡面四周流水更是倒退流淌。

  李二此說,陳平安最聽得進去,這與練氣士開闢儘量多的府邸,積蓄靈氣,是異曲同工之妙。

  要的就是看似平起平坐的同境之爭,我偏能夠以多勝寡,一力降十會。

  李二緩緩拉開一個拳架。

  最終拳架成為一個定式,李二說道:「腳,手,眼,架,勁,氣,意,內外合一,這就是練氣士所謂的自成小天地,咱們這些武夫,一口純粹真氣,便是一支鐵騎,開疆拓土,練氣士卻是那追求守土有功的,雄城巨鎮,排兵布陣。當然了,這些是鄭大風說的,我可想不出這些花俏話。」

  李二輕輕跺腳,「腿沒氣力,就是鬼打牆,習武之初,一步走錯,就是鬼畫符。想也別想那『神氣布滿、人是完人』的境界。」

  李二隨手伸出手指,輕輕彎曲,指了指自己雙眼,「習武登堂入室,就要將一雙眸子練得明,料敵在心,看拳在目。」

  一瞬間,陳平安就被雙拳擂鼓在胸口,倒飛出去,身形在空中一個飄轉,雙手抓地,五指如鈎,鏡面之上竟是綻放出兩串火星,陳平安這才停下了倒退身形,沒有墜入水中。

  李二站在了陳平安先前所站位置,說道:「我這一拳不重也不快,你仍是沒能擋住,為何?因為眼與心,都練得還不夠,與强者對敵,生死一線,許多本能,既能救命,也會誤事。我方才這一動作,你陳平安便要下意識看我手指與雙眼,便是人之本能,哪怕你陳平安足夠小心,仍是晚了絲毫,可這一點,便是武夫的生死立判,與人捉對廝殺,不是遊歷山水,不會給你細細思量的機會。更進一步,心到手未到,也是習武大病。」

  李二說到這裡,問道:「你陳平安是不是覺得自己還算看人仔細?時時刻刻,足夠小心翼翼?」

  陳平安以手掌抹去嘴角血跡,點點頭。

  李二說道:「這就是你拳意瑕疵的弊病所在,總覺得這一技之長,足夠了,恰恰相反,遠遠未夠。你如今應該還不太清楚,世間八境、九境武夫的搏命廝殺,往往死於各自最擅長的路數上,為何?短處,便更小心謹慎,出拳在長處,便要難免自滿而不自知。」

  李二接下來擺出一個拳架,與拳招起手式。

  竟是陳平安極為熟稔的校大龍,以及最為擅長的神人擂鼓式。

  李二說道:「武書諺語三頭六臂是神通,可不是什麼市井玩笑話。天下拳分千百,有著不同的拳架拳樁拳招,架為根本,樁為地基,招式是門面,三者結合,便有了拳種之別,有了世間無數拳譜。你走過不少的江湖,應該知道,市井坊間,喜歡稱呼一般江湖人為武把式,即是此理。」

  李二身架舒展,隨手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同樣是神人擂鼓式,在李二手上使出,看似柔緩,卻意氣十足,落在陳平安眼中,竟是與自己遞出,天壤之別。

  李二再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又有大不相同的拳意,急促如雷,驟然停拳,笑道:「武夫對敵,只要境界不太懸殊,拳理各異,招數萬千,勝負便有了千萬種可能。只不過一旦淪為武把式,就是花拳綉腿,打得好看而已,拳怕少壯?亂拳打死老師傅?老師傅不著不架,只是一下,呼喝顯擺了半天的武把式,便死透了。」

  陳平安的腦袋猛然一偏。

  李二已經站在身前,十境一拳,就那麼橫在陳平安臉頰一側。

  李二笑道:「教了就懂,懂了又做到,很不錯。」

  這依舊「不快」卻氣力不小的一拳,若是陳平安沒能躲過,那今天餵拳就到此為止了,又該他李二撐蒿返回。

  李二收起拳,陳平安雖然躲過了本該結實落在額頭上的一拳,仍是被細密罡風在臉上剮出一條血槽來,流血不止。

  李二說道:「你小子擅長偷拳,幫你餵拳這麼久,你來學我拳架的意思,試試看。」

  陳平安點點頭,學著李二遞出一拳。

  李二站在一旁,隨陳平安出拳而走,指出了一些拳架瑕疵,中途一腳輕輕踹在陳平安小腿,又以雙指並攏彎曲,在陳平安手腕、手肘與肩頭幾處輕輕敲打,最後說道:「別將拳架學死了,每個人的體魄差異極多,光是你我身高便有不同,你雖然刻意化拳為己,做了些改變,仍是差了許多意思。死力不足貴,拳意法度最為高,就高在一個活字上,拳是活的,等於是我們純粹武夫的第二條性命,比那練氣士的陽神身外身,出竅遠遊之陰神,更重要。」

  陳平安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再出一遍拳。

  「方向對了。」

  李二點點頭,「練拳不是修道,任你境界重重拔高,如果不從細微處著手,那麼筋骨腐朽,氣血衰敗,精神不濟,這些該有之事,一個都跑不掉,山下武把式練拳傷身,尤其是外家拳,不過是拿性命來換氣力,拳不通玄,就是自尋死路。純粹武夫,就只能靠拳意來反哺性命,只是這玩意兒,說不清道不明。」

  說到這裡,李二盤腿而坐,伸手招呼陳平安一起落座。

  李二沉默許久,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難得有些感慨,『寫實之外,象外之意』,這是鄭大風當年學拳後講的,翻來覆去念叨了好多遍,我沒多想,便也記住了,你聽聽看,有無裨益。鄭大風與我的學拳路數,不太一樣,雙方拳理其實沒有高下,你有機會的話,回了落魄山,可以與他聊聊,鄭大風只是一身拳意低於我,才顯得拳法不如我這個師兄。鄭大風剛學拳那些年,一直埋怨師父偏心,總認為師父幫我們師兄弟兩個揀選學拳路數,是故意要他鄭大風一步慢,步步慢,後來其實他自己想通了,只不過嘴上不認而已。所以我挺煩他那張破嘴,一個看大門的,一天到晚,嘴上偏就沒個把門的,所以相互切磋的時候,沒少揍他。」

  李二雙手握拳,身體微微前傾,就只是這麼一個習慣性動作,便有了背脊弓起如山岳的雄偉氣象。

  皆是拳意。

  李二緩緩說道:「練拳小成,酣睡之時,一身拳意緩緩流淌,遇敵先醒,如有神靈庇佑練拳人。睡覺都如此,更別談清醒之時,所以習武之人,要什麼傍身法寶?這與劍修無需它物攻伐,是一樣的道理。」

  李二笑了笑,一拳輕輕敲擊鏡面,然後鬆拳為掌,再一虛握拳頭,說道:「頭頂青天腳抓地,收拳如懷抱嬰兒,這就是剛柔並濟,一味追求某種極端,從來不是真正的拳理。長久以往,練拳越久,越能夠勢勢相連,收放自如。為何我覺得崔誠這神人擂鼓式是好拳?甚至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好的拳法之一?因為看似凶狠,但卻得了『人打拳』的真正意思,不是人隨拳。」

  陳平安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奇,只是心中問題,不太合適問出口。

  因為陳平安想要知道,在李二眼中,落魄山的二樓崔老前輩,是怎樣一位純粹武夫。

  聊到了神人擂鼓式,自然就要談一談那位老人,李二望向遠方,說道:「老前輩崔誠,是奇人,他傳拳給你,可謂真傳,不止是餵拳教拳,崔誠看似只傳授你至剛至猛的拳法,實則與你陳平安算不得半點鐵石心腸的流水心性,便是相輔相成。這便是一等一的宗師風範。我李二便不行。」

  說到這裡,李二搖搖頭,重複道:「我肯定不成。」

  陳平安嘆了口氣。

  只說煎熬折磨,當年在竹樓二樓,那真是連陳平安這種不怕疼的,都要乖乖在一樓木床上躺著,卷起被窩偷哭了一次。

  李二說道:「所以你學拳,還真就是只能讓崔誠先教拳理根本,我李二幫著縫補拳意,這才對路。我先教你,崔誠再來,便是十斤氣力種田,只得了七八斤的莊稼收穫。沒甚意思,出息不大。」

  陳平安便又有一個新的問題了。

  為何李二不與崔誠切磋拳法。

  李二在離開驪珠洞天后,期間是回過龍泉郡一趟的。

  但是兩位同樣站在了天下武學之巔的十境武夫,並未交手。

  只可惜李二沒有聊這個。

  李二拍了拍膝蓋,起身笑道:「話說得差不多了。今天說的話,比我到了北俱蘆洲這些年加在一起,還要多了。那麼接下來我便只以九境武夫的實力,向你討教討教撼山拳。放心,不會夾雜十境拳頭。不過我勸你別高興得太早,這九境,很結實。鋪子那邊,你柳嬸嬸想要留你多住些日子,我不好答應,耽誤你趕路不是?可既然餵拳是你自找的,打得你三兩個月,只能慢慢養傷,走路都難,你陳平安就怨不得別人了。」

  陳平安目瞪口呆。

  這也行?

  結果一拳臨頭。

  哪怕陳平安已經心知不妙,試圖以雙臂格擋,仍是這一拳打得一路翻滾,直接摔下鏡面,墜入水中。

  ————

  這天崔誠不但沒有為裴錢教拳,反而穿上了一襲儒衫,不再光腳,還穿了陳如初幫老人早早備好的靴子,走出二樓,站在一樓那邊,雙手負後,看著竹樓牆壁上那些文字,是早年李希聖畫符寫就,字極好,崔誠作為寶瓶洲崔氏的老家主,孫子崔瀺早年的學問,畢竟都是老人打下來的底子,當然知道世間文章的高下,字的好壞。

  竹樓這些文字,意思極重,不然也無法讓整座落魄山都下沉幾分。

  不然他也無法在落魄山上,不再是那個瘋癲了將近百年的可憐瘋子,甚至還可以保持一份清明心境。

  裴錢已經玩去了,身後跟著周米粒那個小跟屁蟲,說是要去趟騎龍巷,看看沒了她裴錢,生意有沒有賠錢,還要仔細翻看賬本,免得石柔這個記名掌櫃假公濟私。

  老人沒有攔著,屁大孩子,沒點活潑朝氣,難不成還學他們老不死的東西,成天死氣沉沉?

  崔誠推開一樓竹門,裡邊既是間書房,也擺放了一張木床。

  被陳如初那丫頭收拾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

  崔誠離開屋子後,徒步去了趟披雲山的林鹿書院,回來後坐在崖畔石桌旁,陳如初沒跟著裴錢下山,山上事兒多,她準時準點,多忙不完的事,見著了崔老先生離開竹樓,陳如初就趕緊去端了一大只紅漆食盒過來,將酒壺碗碟一一擺好,崔誠笑問怎麼沒有瓜子,粉裙女童赧顔一笑,從兜裡摸出好幾大把瓜子放在了桌上。

  陳靈均還是喜歡一個人瞎逛蕩,今兒見著了老頭兒坐在石凳上一個人喝酒,使勁揉了揉眼睛,才發現自己沒看錯。

  陳靈均可不敢跟這個老頭兒套近乎,對方就是那種在龍泉郡能夠一拳打死自己的。

  不曾想崔誠招招手,「過來坐。」

  陳靈均苦著臉,「老前輩,我不過去,是不是就要揍人?」

  崔誠點點頭。

  陳靈均立即飛奔過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然自己在龍泉郡怎麼活到今天的,靠修為啊?

  崔誠笑道:「隔三岔五,故意輸錢,很好玩嘛。」

  陳靈均眨了眨眼睛,「啥?」

  崔誠見他裝傻,也不再多說什麼,隨口問道:「陳平安沒勸過你,與你的御江水神兄弟劃清界線?」

  陳靈均搖搖頭,輕輕抬起袖子,擦拭著比鏡面還乾淨的桌面,「他比我還爛好人,瞎講意氣亂砸錢,不會這樣說我的。還幫著我打腫臉充胖子。」

  崔誠說道:「陳平安此次去往北俱蘆洲遊歷,一半是為了你,沿著濟瀆走江萬里,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

  陳靈均沉默不語。

  崔誠拈起一隻閒餘酒杯,倒了酒,遞給坐在對面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戰戰兢兢道:「老前輩,不是罰酒吧?我在落魄山,每天兢兢業業,做牛做馬,真沒做半點壞事啊。」

  崔誠笑道:「喝你的。」

  陳靈均接過酒杯,可憐兮兮,小抿了一口酒。

  崔誠問道:「陳平安如此待你,你將來能夠一半如此待他人嗎?」

  陳靈均小聲道:「大概可以吧?」

  崔誠笑道:「這就夠了。」

  這下子輪到陳靈均自個兒疑惑了,「這就夠了?」

  崔誠笑著沒說話。

  陳靈均嘀咕道:「你又不是陳平安,說了不做準。」

  崔誠打趣道:「打個賭?」

  陳靈均哀嚎起來,「我真沒幾個閒錢了!只剩下些雷打不動的媳婦本,這點家底,一顆銅錢都動不得,真動不得了啊!」

  崔誠說道:「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使勁裝著很怕我,其實沒那麼怕我?真要有了自己無法應付的人和事情,說不定還敢想著請我幫忙?」

  陳靈均低著頭,一手握拳,在酒杯四周打轉,輕聲道:「因為我那個好人老爺唄。」

  崔誠又問,「那你有沒有想過,陳平安怎麼就願意把你留在落魄山上,對你,不比對別人半點差了。」

  陳靈均悶悶道:「他爛好人。」

  崔誠笑道:「因為你在他陳平安眼裡,也不差。」

  陳靈均小聲道:「屁咧。」

  崔誠:「什麼?」

  陳靈均立即抬起頭,雙手持杯,笑臉燦爛道:「老爺子,咱哥倆走一個?」

  結果陳靈均自己僵在那邊。

  咱哥倆?

  找死不是?

  唉,自己這點江湖氣,總是給人看笑話不說,還要命。

  陳靈均打死都沒想到,那崔誠不但沒惱火,反而舉杯笑道:「那就走一個。」

  喝過了酒,陳靈均還是坐立不安。

  崔誠也沒多留這個小王八蛋,「陳平安不太會與身邊親近人,說那客氣話,所以你可以多想想,是不是太看輕了自己,你身上總有些事情,是陳平安都覺得他也做不到的。」

  陳靈均使勁點頭,站起身,畢恭畢敬彎腰告辭,緩緩離去,然後驟然狂奔,只是跑出去老遠後,又忍不住停步轉頭望去。

  好像今兒的崔老頭,有些怪。

  崔誠獨自喝著酒。

  年輕那會兒,只覺得心有磨刀,鋒芒無匹,萬古不損。

  ————

  又一次練拳過後。

  陳平安難得只是渾身浴血,卻還能夠坐著,甚至能夠以水法掬水洗了把臉。

  李二坐在一旁。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與李二一人一壺,隨便閒聊。

  因為李二說不用喝那仙家酒釀。

  說是閒聊,其實就是陳平安一個人在嘮叨過往。

  不知不覺就從北俱蘆洲聊到了桐葉洲,又聊到了寶瓶洲和家鄉。

  陳平安笑道:「記得第一次去福祿街、桃葉巷那邊送信掙銅錢,走慣了泥瓶巷和龍窯的泥路,頭回踩在那種青石板上,都自己的草鞋怕髒了路,快要不曉得如何抬腳走路了。後來送寶瓶、李槐他們去大隋,在黃庭國一位老侍郎家做客,上了桌吃飯,也是差不多的感覺,第一次住仙家客棧,就在那兒假裝神定氣閒,管住眼睛不亂瞥,有些辛苦。」

  「在書簡湖有一個飯局,是顧璨攢的,桌上有天潢貴胄的逃難皇子,大將軍的兒子,還有仙師子弟,如果不提對顧璨的失望,看著那個應對自如、自然而然的小鼻涕蟲,其實內心深處,還是會有些高興,這就是火龍真人說我的私心了,當時就覺得泥瓶巷尾巴上的小鼻涕蟲,沒了他陳平安,好像都可以活得好好的。在書簡湖,只有那一次,是我最想要離開什麼都不管的一次,反而不是後邊的什麼事。」

  「很多事情,其實不適應。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就只能去適應。」

  「江湖是什麼,神仙又是什麼。」

  「我瞪大眼睛,使勁看著所有陌生的人和事情。有很多一開始不理解的,也有後來理解了還是不接受的。」

  李二開口問道:「挺難受?」

  陳平安搖搖頭,「就是心裡邊有些不痛快。但是有些時候也會想,一路走來,又不是只有難受的事情。再說了,親眼見過了天底下那麼多比自己吃苦更多的人,都沒能活得更好,還要活得好像苦難沒個頭,又找誰說理去?不也是只能受著,熬過一天是一天,熬不過去了,就像家鄉好多巷子的人,來了一場大病,意思一下,抓些藥,煮幾碗藥,就死了。家裡親人明白,躺在床上遭災的人,心裡更明白。不是不傷心,是真沒辦法說些什麼。」

  「如果有一天,我一定要離開這個世界,一定要讓人記住我。他們可能會傷心,但是絕對不能只有傷心,等到他們不再那麼傷心的時候,過著自己的日子了,可以偶爾想一想,曾經認識一個名叫陳平安的人,天地之間,一些事,不管是大事還是小事,唯有陳平安,去做,做成了。」

  最後陳平安喝著酒,眺望遠方,微笑道:「一想到每年冬天都能吃到一盤冬筍炒肉,就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好像放下筷子,就已經冬去春來。」

  李二轉過頭,看著這個年輕人。

  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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