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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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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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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4 00:44:34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五十八章 此中有真意

  暮色裡,李柳捎了食盒到山上,在茅屋那邊,李二和陳平安在桌上吃飯。

  今天的練拳,李二難得沒有如何餵拳,只是拿了幅畫滿經脈、穴位的火龍圖,攤放在地,與陳平安細緻講述了天下幾大古老拳種,純粹真氣的不同流轉路線,各自的講究和精妙,尤其是闡述了人身上五百二十塊肌肉的不同劃分,從一個個具體的細微處,拆解拳理、拳意,以及不同拳種門派打熬筋骨、淬煉真氣之法,對於皮肉、筋骨、經脈的磨礪,大致又有哪些壓箱底的獨門秘術,解釋了為何有的宗師練拳到深處,會突然走火入魔。

  陳平安還是頭一次聽說古代武夫,竟然還會將肌肉分為隨意和不隨意兩大分類,關於諸多好似「蠻夷之地」的肌肉淬煉,偏於一隅,學問更大,尋常武夫很難以師門真傳的拳架拳樁,將其完全淬煉,所以便有了同一境武夫境界底子的厚薄差異。

  崔誠教拳,大開大合,如瀑布直沖而下,稍有不慎,應對有誤,陳平安便要生不如死,更多是砥礪出一種本能,逼著陳平安以堅韌心志去咬牙支撐,最大程度為體魄「開山」,更何況崔誠兩次幫著陳平安出拳錘煉,尤其是第一次在竹樓,不止在身體上打得陳平安,連魂魄都沒有放過。

  這就像崔誠遞出十斤重的拳意,你陳平安就要乖乖吃掉十斤拳意,缺了一兩都不成。是崔誠拽著陳平安大步走在登高武道上,老前輩全然不管手中那個「稚童」,會不會腳底起泡,血肉模糊,白骨裸露。

  反觀李二此次教拳,也有打熬體魄,只是兼顧了根本拳理的傳授,還要陳平安自己去琢磨。是李二在指明道路。

  兩者沒有高下之分,就是一個順序上的先後有別。恰如李二所說,與崔誠替換位置教拳,陳平安無法擁有今天的武學光景。

  到了飯桌上,陳平安依舊在跟李二詢問那幅火龍圖的某條真氣流轉軌跡。

  李柳沒有打攪兩人,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不知何時,屋裡邊的木桌長凳,竹椅,都齊全了。

  陳平安好奇問道:「李叔叔,你練拳從一開始,就這麼細?」

  李二笑道:「由不得我糙,師父那邊會盯著進程,師父也不管那些習武路上的細枝末節,到了某個什麼時辰,師父覺得就該有幾斤幾兩的拳意了,若是讓師父覺得偷懶懈怠,自有苦頭吃,我還好,按照規矩,悶頭苦練便是。鄭大風當年便比較慘,我記得鄭大風直到離開驪珠洞天,還有一魂一魄給拘押在師父那邊。不曉得後來師父還給鄭大風沒有,雖說是同門師兄弟,可有些問題,還是不好隨便問。」

  陳平安愈發疑惑。

  一直魂魄不全,還如何練拳。

  李二抿了口酒,說道:「與你說這些也無妨,鄭大風練拳之法,就在於魂魄各異,一縷縷魂魄,各練各的,三魂七魄,便需要在自己十個念頭裡練拳,所以師弟看門那會兒,瞧著經常犯困打盹,卻不是真睡覺,辛苦練拳罷了。至於師妹蘇店,又有不同,講求一個白練夜練和夢練,師弟石靈山,是去往光陰長河,淬煉神魂體魄,經常會淹死在其中,所幸能夠被師父將『屍體』撈取出來。法子都是好法子,可最後誰能走到最高處,還是要看自己的造化,聽師父的說法,各自道路,不小心練成廢人的,不在少數。」

  李柳笑著說道:「陳平安,我娘讓我問你,是不是覺著鋪子那邊寒酸,才每次下山都不願意在那兒過夜。」

  陳平安無奈道:「我要是在那邊過夜,容易傳出些閒言閒語,害你在小鎮的名聲不好聽,就算李姑娘自己不在意,柳嬸嬸卻是要時常跟街坊鄰居打交道的,萬一有個拌嘴的時候,外人拿這個說事,柳嬸嬸還不得窩心半天。哪怕你以後嫁了人,還是個把柄,李姑娘嫁得越好,婦人女子們越喜歡翻老黃曆。」

  李柳笑道:「理是這個理兒,不過你自己與我娘親說去。」

  至於婚嫁一事,李柳從未想過。

  陳平安看了眼李二,接下來還有最後一次教拳。

  李二要他先養足精神,說是不著急,陳平安總覺得有些不妙。

  李二問道:「浩然天下歷史上的一些個前輩武夫,他們的根本拳架,與你的校大龍有些相仿,你是從哪兒偷學來的。」

  陳平安喝了口酒,笑道:「李叔叔,就不能是我自己悟出的拳架?」

  李二笑了笑。

  那眼神,簡直就是老江湖出身的老丈人看那女婿,教後者無所遁形。

  陳平安也沒有繼續藏掖,說道:「這個拳架,是桐葉洲藕花福地一位老先生所創,名為種秋,是南苑國的國師,在那座天下,老先生在江湖上被譽為文聖人武宗師,我曾經想要邀請老先生一起離開藕花福地,只可惜老先生當時顧慮頗多,自己不願離開。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改了主意。」

  李二說道:「應該來浩然天下的。」

  李柳想了想,記起南苑國京城旁邊某地的氣象,「如今的藕花福地,拘不住此人,蛟龍蜷縮池塘,不是長久之計。」

  陳平安點頭道:「我以後回了落魄山,與種先生再聊一聊。」

  李二吃過了酒菜,就下山去了。

  李柳則留在了獅子峰上「與山上老神仙修習仙術」。

  李柳拎著食盒去往自己府邸,帶著陳平安一起散步。

  此次獅子峰無緣無故封山,不光是山門那邊不得進出,山上的修道之人,也等於被禁足,不允許任何人隨便走動。

  所以兩人在路上沒遇到任何獅子峰修士。

  李柳問道:「離了龍宮洞天鳧水島,獅子峰上的靈氣,到底寡淡許多,會不會不適應?」

  陳平安笑道:「不會。在鳧水島那邊積蓄下來的靈氣,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地,如今都還未淬煉完畢,這是我當修士以來,頭回吃撐了。在鳧水島上,靠著那些留不住的流溢靈氣,我畫了將近兩百張符籙,近水樓臺的關係,大江橫流符居多,春露圃買來的仙家丹砂,都給我一口氣用完了。」

  李柳說道:「這些都是小事,不用太感激鳧水島和李源,其實如果李源足夠聰明的話,應該將那塊『峻青雨相』玉牌贈送給陳先生,可惜這傢伙太小家子氣,就像天降甘霖,只會用雙手捧水,不曉得搬出個水缸來,大雨過後,只是解一時口渴而已。」

  陳平安取出那塊「休歇」木牌,「李源不知為何沿著濟瀆離開水龍宗,送了我這個,禮輕情意重,不比那塊『雨相』牌差了。」

  李柳瞥了眼粗劣木牌,搖搖頭,「這塊橘木牌子,可幫不了陳先生在修行一事上,尤其是汲取水運靈氣一事上事半功倍。」

  陳平安收起了木牌,笑道:「可是我以後再來北俱蘆洲和濟瀆,就可以正大光明去找李源喝酒了,就只是喝酒便可以。如果是那『雨相』牌子,我不會收下,即便硬著頭皮收下了,也會有些負擔。」

  李柳沉默片刻,緩緩道:「陳先生差不多可以破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像只差一拳的事情。」

  李柳突然說道:「還是那麼個意思,修行路上,千萬別猶豫,與武學路上的步步踏實,循序漸進,修道之人,需要一種別樣心思,天大的機緣,都要敢求敢收,不能心生怯意,畏畏縮縮,太過計較福禍相依的訓誡。陳先生興許會覺得等到五行之屬齊全了,湊足了五件本命物,徹底重建長生橋,哪怕當時仍是滯留三境,也無所謂,事實上,修道之人如此心境,便落了下乘。」

  陳平安緩緩思量。

  李柳繼續說道:「既然當了個修道之人,就該有一份離地萬里的超脫之心。習武是順勢登高,修行是逆流而上。所以等到躋身了武夫金身境,陳先生就該要自己尋思著破開練氣士三境瓶頸之法,三境柳筋境,自古就是留人境,難不成陳先生還希冀著自己一步登天?」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敢想,也不會這麼想。」

  李柳說道:「我返回獅子峰之前,金甲洲便有武夫以天下最强六境躋身了金身境,所以除了金甲洲本地各地武廟,皆要有所感應,為其道賀,天下其餘八洲,皆要分出一份武運,去往金甲洲,一分為二,一個給武夫,一個留在武夫所在之洲。按照老規矩,武夫武運與修士靈氣相似,並非那玄之又玄的氣運,中土神洲最為地大物博,一洲可當八洲來看,所以往往是中土武夫得到別洲武運最多,但是一旦武夫在別洲破境,中土神洲送出去的武運,也會更多,不然天底下的最强武夫,只會被中土神洲大包大攬。」

  這是一樁陳平安聞所未聞的新鮮事。

  李柳打趣道:「若是那個金甲洲武夫,再遲些時日破境,好事就要變成壞事,與武運失之交臂了。看來此人不光是武運鼎盛,運氣是真不錯。」

  陳平安聽出了李柳的言下之意,在獅子峰山上,李叔叔餵拳之後,他陳平安就開始追趕並且超過了那位天才武夫的六境底子。

  高興當然有,如何雀躍欣喜,卻也談不上。

  陳平安好奇問道:「在九洲版圖相互流轉的這些武運軌跡,山巔修士都看得到?」

  「天下武運之去留,一直是儒家文廟都勘不破、管不著的事情,早年儒家聖人不是沒想過摻和,打算劃入自家規矩之內,但是禮聖沒點頭答應,就不了了之。很有意思,禮聖明明是親手制定規矩的人,卻好像一直與後世儒家對著來,許多有益於儒家文脈發展的選擇,都被禮聖親自否定了。」

  李柳娓娓道來,道破諸多天機:「除非是勉强能夠洞察天機的飛升境巔峰修士,不然很難察覺到跡象,再就是坐鎮天幕的儒家七十二聖賢,看得最真切,純粹武夫的所謂最强,只是個當下事,與同一個時代的九洲同境武夫相比,所以曹慈和陳先生你們這類武夫,若是在某個境界滯留很久,其餘所有同境武夫就都不用奢望那份武運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與曹慈比,如今還差得遠。」

  李柳笑道:「事實如此,那就只好看得更長遠些,到了九境十境再說,九、十的一境之差,便是實打實的天壤之別,更何況到了十境,也不是什麼真正的止境,其中三重境界,差距也很大。大驪王朝的宋長鏡,到九境為止,境境不如我爹,但是如今就不好說了,宋長鏡先天氣盛,若是同為十境氣盛,我爹那性子,反受拖累,與之交手,便要吃虧,所以我爹這才離開家鄉,來了北俱蘆洲,如今宋長鏡停留在氣盛,我爹已是拳法歸真,雙方真要打起來,還是宋長鏡死,可雙方如果都到了距離止境二字最近的『神到』,我爹輸的可能性,就要更大,當然如果我爹能夠率先躋身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宋長鏡只要出拳,想活都難。換了他先到,我爹也是一樣的下場。」

  陳平安輕聲問道:「是不是如果李叔叔留在寶瓶洲,其實兩人都沒有機會?」

  李柳點頭道:「雖說事無絕對,但是大概如此。」

  李柳笑著反問,「陳先生就不好奇這些真相,是我爹說出口的,還是我自己就知道的內幕?」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知道這些。我相信李姑娘和李叔叔,都能處理好家裡事和門外事。」

  李柳沒來由道:「若是陳先生覺得餵拳挨打還不夠,想要來一場出拳酣暢的砥礪,我這邊倒是有個合適人選,可以隨叫隨到。不過對方一旦出手,喜歡分生死。」

  陳平安沒有猶豫,回答道:「很夠了,還是等到下次遊歷北俱蘆洲再說吧。」

  李二隨後的一次餵拳,陳平安估計自己都未必扛得住。

  而且一旦躋身武道第七境,大瀆走江又已經收尾,就更應該立即南返寶瓶洲,落魄山還有一大堆事務需要他去處理,再接下去,當然就是再次南下老龍城,乘坐跨洲渡船,趕赴倒懸山。

  李柳說道:「其實那個人,陳先生也認識,當時他就在鬼蜮谷寶鏡山。」

  陳平安恍然大悟。

  是那個看不出深淺卻給陳平安極大危險氣息的怪人。

  在天之驕子的崇玄署楊凝性身上,都不曾有過這種感覺,或者說不如前者濃厚。

  李柳問道:「陳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境界不算懸殊的情況下,與你對敵之人,他們是什麼感受?」

  陳平安楞了一下,搖頭道:「從未想過。」

  這些年遠遊途中,廝殺太多,死敵太多。

  然後陳平安第一個想起的,便是久未見面的杏花巷馬苦玄,一個在寶瓶洲橫空出世的修道天才,成了兵家祖庭真武山的嫡傳後,破境一事,馬苦玄勢如破竹,當年彩衣國大街捉對廝殺過後,雙方就再沒有重逢機會,聽說馬苦玄混得十分風生水起,已經被寶瓶洲山上譽為李摶景、魏晉之後的公認修行天資第一人,最近邸報消息,是他手刃了海潮鐵騎的一位老將軍,徹底報了家仇。

  李柳微笑道:「若是換成我,境界與陳先生相差不多,我便絕不出手。」

  陳平安搖搖頭,「李姑娘謬贊了。」

  李柳說道:「太過謙虛也不好。」

  陳平安說道:「說明我示弱的功夫,火候還不夠。」

  李柳忍不住笑道:「陳先生,求你給對手留條活路吧。」

  陳平安也笑了,「這件事,真不能答應李姑娘。」

  與李柳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獅子峰之巔,當下時辰不算早了,卻也未到酣睡時分,能夠看到山腳小鎮那邊不少的燈火,有幾條宛如纖細火龍的連綿光亮,格外矚目,應該是家境殷實門戶扎堆的街巷,小鎮別處,多是燈火稀疏,三三兩兩。

  李柳問道:「陳先生走過這麼遠的路,可知洞天福地與諸多山水秘境的真正淵源?」

  陳平安點頭道:「曾經有個朋友提及過,說不光是浩然天下的九洲,加上其餘三座天下,都是舊天地分崩離析後,大大小小的碎裂版圖,一些秘境,前身甚至會是許多遠古神靈的頭顱、屍骸,還有那些……隕落在大地上的星辰,曾是一尊尊神祇的宮殿、府邸。」

  李柳說道:「你這朋友也真敢說。」

  陳平安笑道:「膽子其實說大也大,渾身法寶,就敢一個人跨洲遊歷,說小也小,是個都不怎麼敢御風遠遊的修道之人,他畏懼自己離地太高。」

  李柳問道:「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算一個。」

  山巔清風,帶著穀雨時分的山野芬芳。

  李柳沉默片刻,隨口問道:「陳先生最近可有看書?」

  陳平安笑道:「有,一本……」

  陳平安略作停頓,感慨道:「是一本怪書,講述諸多生死的短篇故事集,得自一頭喜好煉製名山的得道大妖。」

  李柳便沒了太多興趣,生生死死,她見過太多太多,肯定無法裨益她如今的大道了。

  對她而言,這一生就像楊老頭是一位學塾夫子,讓她去做功課,不是道德學問,不是聖賢文章,甚至不是修出個什麼飛升境,而是關於如何做人。

  這其實是一件很彆扭的事情。

  李柳覺得自己唯有關起門來,與爹娘和弟弟李槐相處,才習慣,走出門去,她看待世人世事,就與以往的生生世世,並無兩樣。

  陳平安望著山下燈火,輕聲道:「曾經在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說凡夫俗子,短暫一生,半生在那床榻上消磨光陰。好像修道之人,也沒差,修行如睡大半生。不過細細琢磨,終究還是不一樣的。站在不同的地方,看待同一件事,便可能是一種人心兩回事。」

  「我曾經看過兩本文人筆札,都有講鬼怪與世情,一位文人曾經身居高位,告老還鄉後寫出,另外一位落魄書生,科舉失意,終生不曾進入仕途,我看過了這兩本筆札,一開始並無太多感觸,只是後來遊歷途中,閒來無事,又翻了翻,便嚼出些餘味來。」

  「站得高看得遠,對人性就看得更全面。站得近看得細,對人心剖析便會更入微。」

  說到這裡,陳平安感慨道:「大概這就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好了。」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那個不敢御風的朋友,學問駁雜,讓我自慚形穢,曾經我隨口了問他一個問題,若是我家鄉小巷的頭尾,牆根各有一株小草兒,離著明明那麼近,卻始終枯榮不可見,若是開了竅,會不會傷心。他便認真思量起了這個問題,給了我許許多多匪夷所思的玄妙答案,可我一直忍著笑,李姑娘,你知道我當時在笑什麼嗎?」

  李柳會心一笑,「在那泥瓶巷,雞犬往來,尤其是母雞經常帶著一群雞崽兒,每天東啄西啄,哪裡會有花草。」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使勁點頭。

  李柳突然收斂了笑意,彎腰作揖,「感謝先生教誨。」

  陳平安楞在當場,不明白李柳這是做什麼?我只是與你李姑娘散心閒聊,難不成這都能悟出些什麼?

  陳平安當下唯有一個念頭,自己果然不是什麼修道胚子,資質平平,所以此次獅子峰練拳過後,更要勤勉修行啊。

  李柳起身後,告辭一聲,竟是拎著食盒御風去往山腳店鋪。

  陳平安一頭霧水,返回那座神仙洞府,撐蒿去往鏡面處,繼續學那張山峰打拳,不求拳意增長絲毫,只求一個真正心靜。

  ————

  夜色裡,婦人在布店櫃檯後打算盤,翻著賬本,算來算去,唉聲嘆氣,都大半個月了,沒什麼太多的進賬,都沒個三兩銀子的盈餘。

  比起陳平安先前在鋪子幫忙,一兩天就能掙個三兩銀子,真是人比人,愁死個人。也虧得在小鎮,沒有什麼太大的開銷,

  婦人看著櫃檯上的那盞燈火,怔怔出神,然後轉頭望向那個傻啦吧唧站在不遠處的漢子,怒道:「李二,你杵這兒做啥,能當油燈使喚啊?」

  李二搖搖頭。

  理解。

  最近買酒的次數有點多了,可這也不好全怨他一個人吧,陳平安又沒少喝酒。

  婦人好似看穿李二那點小心思,惱火道:「花錢心疼是一回事,招待陳平安是另外一回事,你李二少扯陳平安身上去,你有本事把你喝的那份吐出來,賣了錢還我,我就不怨你!成天就是瞎晃蕩,給人打個短工什麼的,一年到頭,你能掙幾兩銀子?!夠你喝酒吃肉的?」

  李二悶悶道:「陳平安馬上就要走了,我戒酒半年,成不成?」

  不曾想一聽說陳平安要離開,婦人更氣不打一處來,「閨女嫁不出去,就是給你這當爹拖累的,你有本事去當個官老爺瞅瞅,看來咱們鋪子上門求親的媒婆,會不會把咱家門檻踩爛?!」

  李二不吭聲。

  婦人哀怨道:「以後若是李槐娶媳婦,結果女兒家瞧不上咱們家世,看我不讓你大冬天滾去院子裡打地鋪!」

  李二撓撓頭。

  婦人剛要熄了油燈,突然聽到開門聲,立即小跑繞出櫃檯,躲在李二身邊,顫聲道:「李柳去了山上,難不成是蟊賊登門?等會兒要是求財來了,李二你可別亂來,鋪子裡邊那些碎銀子,給了蟊賊便是。」

  李二嗯了一聲。

  所幸開門之人,是她女兒李柳。

  婦人便立即一腳踩在李二腳背上,「好嘛,若是真來了個蟊賊,估摸著瘦竹竿似的猴兒,靠你李二都靠不住!到時候咱倆誰護著誰,還不好說呢……」

  婦人絮絮叨叨駡著漢子。

  熄了油燈,一家三口去了後院,婦人沒了氣力駡人,就先去睡了。

  李二與李柳坐在一條長凳上,李柳憑空變出一壺仙人酒釀,李二搖搖頭。

  若是真是貪杯的人,真要喝那好酒,李二什麼喝不上。

  李柳這一次卻堅持道:「爹,破例一回。」

  李二有些奇怪,接過了那壺酒,卻沒有揭開泥封,小聲笑道:「餘著,回頭與李槐一起喝,他這個歲數,差不多也可以喝酒了,到時候就說是獅子峰老仙師賞賜下來的。」

  李柳笑著不說話。

  李二說道:「你娘其實想過很多次,回寶瓶洲那邊去,畢竟那邊有親戚,街坊鄰居都是世世代代的熟悉門戶,不會像這邊,終究是外人,所以你娘說出口時候,我是答應了的。不過後來你娘自己反悔了,說李槐好歹在書院求學,再給人欺負,也不會太過分。你不一樣,到底是個女兒,她放心不下你一個人留在這邊,又不願讓你下山,斷了她想都不敢想的那份仙家緣分。」

  李柳點點頭,伸出腿去,輕輕疊放,雙手十指交纏,輕聲問道:「爹,你有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我會恢復真身,到時候神性就會遠遠大過人性,今生種種,就要小如芥子,興許不會忘記爹娘你們和李槐,可一定沒現在那麼在乎你們了,到時候怎麼辦呢?甚至我到了那一刻,都不會感到有半點傷感,你們呢?」

  李二笑道:「這種事當然想過,爹又不是真傻子。怎麼辦?沒什麼怎麼辦,就當是女兒特別出息了,就像……嗯,就像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爹娘,突然有一天,發現兒子考中了狀元,女兒成了皇宮裡邊的娘娘,可兒子不也還是兒子,女兒不也還是女兒?可能會越來越沒什麼好聊的,爹娘在家鄉守著老門老戶,當官的兒子,要在遠方憂國憂民,當了娘娘的女兒,難得省親一趟,但是爹娘的牽掛和念想,還在的。子女過得好,爹娘曉得他們過得好,就行了。」

  李柳低下頭,「就這麼簡單嗎?」

  李二嗯了一聲,「沒那麼複雜,也不用你想得那麼複雜。以前不與你說這些,是覺得你多想想,哪怕是胡思亂想,也不是什麼壞事。」

  李二猶豫了一下,「不過我還是希望真有那麼一天,你哪怕是拗著性子,裝裝樣子,也要對你娘親好些,不管你覺得自己真正是誰,對於你娘親來說,你就永遠是她懷胎十月,好不容易才把你生下來、拉扯大的自家閨女。你要是能答應這件事,我這個當爹的,就真沒要求了。」

  李柳柔聲道:「好的。」

  李二嘆了口氣,「可惜陳平安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陳平安。」

  李柳埋怨道:「爹!」

  李二咧嘴笑道:「爹就說一嘴兒,惱什麼。」

  李柳一雙漂亮眼眸,笑眯起一雙月牙兒。

  李二說道:「知道陳平安不住這邊,還有什麼理由,是他沒辦法說出口的嗎?」

  李柳疑惑道:「他是在顧忌什麼?怕給咱們添麻煩?」

  李二搖搖頭,「我們一家團圓,卻有一個外人。他陳平安什麼苦都吃得,唯獨扛不住這個。」

  ————

  那天李柳返鄉回家。

  陳平安笑著告辭離去。

  一襲青衫的年輕人,身在異鄉,獨自走在大街上,轉頭望向店鋪,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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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五十九章 欲言已忘言

  一艘去往舊朱熒王朝中岳地界的渡船,中途停靠在一座名為瘴雲的渡口。

  兩男一女悄然下船。

  魏檗站在渡船頂樓觀景台,目送三人離去。

  臨近朱熒王朝之後,等於離開了自家山頭,進入別人地盤,魏檗對於披雲山的感知便衰減了許多,等到了那座大驪新中岳,只會更受天然壓勝,這就是世間所有山水神祇不得不遵守的無形規矩,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便要束手束腳,而一尊大岳山君離開自己轄境,拜訪山君同僚,一樣難逃此理。

  不過哪怕如此,依舊問題不大。

  沒辦法,他魏檗如今是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那位不太講禮數的中岳山君,哪怕等同於玉璞境,畢竟還不是真正的上五境神祇。

  此次離開北岳地界,於公於私,魏檗都有過得去的說法,大驪朝廷哪怕談不上樂見其成,也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魏檗在大驪廟堂檯面上的引薦人,是墨家遊俠許弱。

  當年魏檗就是與許弱一起離開的棋墩山,去的披雲山。

  身形佝僂的朱斂,赤手空拳。

  身材修長的盧白象,懸佩狹刀停雪。

  渡口那邊,劉重潤下船後,忍不住與走在身邊的朱斂說道:「朱先生,尋見水殿龍舟不難,那座水殿還好說,是一件遠古仙人煉化完全之物,我有掌握著這件仙家重寶的開山之法,收攏起來,一座水殿不過馬車大小,可以搬運到渡船上,可那艘龍舟,一直只有小煉程度,想要帶回龍泉郡,就只能消耗些神仙錢,將那龍舟當做渡船,招搖過市。」

  朱斂笑道:「不打緊,大驪鐵騎那邊,會有專門的人為咱們護駕尋寶,之後咱們乘坐龍舟返回落魄山,只會暢通無阻。」

  劉重潤苦笑道:「朱先生真不是開玩笑?」

  朱斂一本正經道:「劉島主是門派之主,又是騰雲駕霧的金丹地仙,我一個糟老頭兒,哪敢造次。」

  劉重潤覺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殿龍舟兩物,一直是劉重潤的心頭病。

  送給誰,都是一門大學問,哪怕送出手,不小心送錯了,就是珠釵島此後百年不得安寧的慘淡結局,能不能保住祖師堂都兩說。

  在與落魄山做買賣之前,為了能夠繼續在書簡湖立足,不被真境宗吞並為藩屬島嶼,劉重潤權衡利弊過後,便將水殿一事透露給了真境宗,珠釵島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劉重潤就當是破財消災,真境宗不愧是桐葉洲執牛耳者玉圭宗的下宗大門,果然沒有心生歹意,做不出殺人滅口、獨占至寶的下作事,珠釵島不但得以保留祖師堂,還憑此換來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給山上修士的太平無事牌,這便是劉重潤第一次沒有親自造訪落魄山的原因,只是派遣了幾位與陳平安還算熟悉的珠釵島嫡傳弟子。

  只是隨後的事態發展超乎想像,莫名其妙的,真境宗竟然放棄了對那座水殿的攫取,不但如此,無事牌也沒有從珠釵島收走,為此劉重潤戰戰兢兢跑了一趟宮柳島,當然見不到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姜宗主,只見到了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劉老成說這是宗主的意思,讓劉重潤放心便是,那塊無事牌不會燙手,劉老成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劉重潤。

  離開宮柳島的時候,放心?劉重潤半點不放心。

  但是又無可奈何,總不能一定要真境宗收下水殿。

  所以劉重潤這才最終決意搬遷去往龍泉郡,親自去往落魄山做客,選址螯魚背,與落魄山提及密事,劉重潤沒有故意隱瞞真境宗得知水殿龍舟的消息,還說了真境宗的那個決定,大管事朱斂當時笑得有些古怪,也說劉島主只管放心,朱斂並且保證哪怕落魄山不挖寶,最少這個消息,絕不泄露給任何人,不至於讓珠釵島修士身懷重寶,惹禍上身。

  劉重潤依舊不敢放心。

  這會兒,真正走上了故國家鄉的尋寶之路,劉重潤百感交集,如果不是為了水殿龍舟的重見天日,劉重潤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踏足這塊傷心地。

  關於水殿龍舟的取捨,劉重潤沒有什麼猶豫。

  水殿是一座門派的立身之本,可以說是一處天然的神仙洞府,集祖師堂、地仙修道之地、山水陣法三者於一身,擱在親水的書簡湖,任你是地仙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也足夠支撐起一位元嬰境修士據地修行,所以當初真境宗二話不說,便交予劉重潤一塊價值連城的無事牌,就是誠意。

  那艘巨大龍舟雖然不至於跨洲,但是足夠運載大量貨物往來於一洲之地,對於小門小戶的珠釵島而言,是雞肋,對於野心勃勃的落魄山來說,卻是解了燃眉之急。

  在劉重潤神遊萬里的時候,盧白象正在和朱斂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秘密言語,盧白象笑問道:「就算順利取回龍舟,你還要各地跑,不會耽誤你的修行?成了落魄山的牌面人物,更無法再當那行事無忌的武瘋子,豈不是每天都要不舒心?」

  朱斂笑著答道:「每天忙忙碌碌,我舒心得很。」

  盧白象說道:「你朱斂若是有所圖謀,只要事情敗露,哪怕陳平安念舊放過你,我會親手殺你。」

  朱斂說道:「你沒有這種機會的。」

  盧白象問道:「是說我注定殺不了你,還是你在落魄山當真安分守己?」

  朱斂反問道:「盧教主何等雄才偉略,藕花福地歷史上的盧白象,歷來殺伐果決,怎麼變得如此嘰嘰歪歪了?」

  盧白象不再說話。

  在那座天下,盧白像是先人,朱斂是後世人。

  朱斂笑道:「果然只有我家少爺最懂我,崔東山都只能算半個。至於你們三個同鄉人,更不行了。」

  盧白象一笑置之,手心輕輕摩挲著狹刀刀柄。

  朱斂瞥了眼盧白象的小動作,「信不信你如今連拔刀出鞘都做不到?」

  盧白象笑道:「不太信。」

  朱斂說道:「找個機會,陪你練練手?」

  盧白象搖頭道:「先餘著,過幾年再說。」

  朱斂笑道:「我這不是怕盧教主一個人,天高皇帝遠,在窮鄉僻壤呆慣了,小日子過得太舒坦,容易不知天高地厚嘛。」

  盧白象轉頭看著朱斂。

  朱斂與之對視:「盧白象,從沒有什麼修道之人的藕花福地,來到鬼怪神仙滿山跑的浩然天下,尤其是最近些年,你是不是就一直刀不離身?怎的?法刀在手,就天下我有啦?你怎麼不乾脆點,去學那隋右邊,直接修行求仙,不更好。」

  盧白象皺眉道:「你躲在落魄山上,需要時刻留心廝殺?你怎麼跟我比?」

  朱斂嗤笑道:「練拳是自家事,你別問我,答案,好聽的,難聽的,你想要聽什麼,我都可以隨便講。至於真相如何,你得問自己。」

  盧白象嘆了口氣,「是有些麻煩。」

  朱斂笑道:「在一個小地方,資質好,福緣不錯,有些不純粹,就顯現不出,到了一方大天地,便不成了。咱們畫卷四人,我也就看你稍微順眼點,討喜的話,就要少說幾句。」

  盧白象點點頭,算是聽進去了。

  劉重潤雖然不清楚兩人在交流什麼,但是方才盧白象一剎那的殺機顯露,竟是讓她這位金丹地仙都有些心悸。

  而盧白像是誰?不過是落魄山祖師堂譜牒上的其中一個名字而已。

  劉重潤有些心情黯然,什麼時候珠釵島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安穩的仙家門派?既不用看人臉色,也不用租賃山頭?

  帶著所有嫡傳修士一起離開書簡湖,只留一個祖師堂空架子,落戶龍泉郡,在螯魚背上開闢府邸,真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嗎?

  劉重潤如今不知道答案。

  當下劉重潤只知道身邊不遠處的朱斂與盧白象,都是一等一的武學宗師,擱在寶瓶洲歷史上任何一個王朝,都是帝王將相的座上賓,不敢怠慢,拳頭硬是一個緣由,更關鍵還是煉神三境的武夫,已經涉及到一國武運,比那鞏固一地轄境氣數的山水神祇,半點不差,甚至作用猶有過之。

  只不過朱斂、盧白象兩人到底是武道幾境,劉重潤吃不準,至於雙方誰更厲害,劉重潤更是無從知曉,畢竟暫時還沒機會看到他們真正出手。

  對於朱斂的印象,更多是落魄山的大管家,逢人笑臉,幾次打交道,除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會做生意之外,劉重潤其實瞭解不多,似乎見面次數多了,反而讓她更加霧裡看花。

  倒是盧白象,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主兒,氣勢不俗,不是瞎子都看得見。

  劉重潤發現落魄山好像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只要有機會與之接觸,便會冒出一個又一個,讓人目不暇接。

  大驪北岳山君魏檗,是落魄山的常客,那個眼神不正的駝背漢子,在魏檗那邊,竟然沒有半點恭敬。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個姓石的掌櫃,皮囊古怪,似有一絲陰物氣息,讓劉重潤完全瞧不出對方修為的深淺。

  陳如初,陳靈均,周米粒,三頭精怪,尤其是那個青衣小童,似乎快要到了龍門境瓶頸,一旦給它躋身金丹境,一頭蛟龍之屬的金丹妖物,可非尋常金丹修士能夠媲美,完全可以當半個元嬰看待。但是看樣子,陳靈均卻是落魄山上最不受待見的一個,而它自己好像受了冷落,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這要擱在書簡湖,早就造反了吧?

  劉重潤偶爾會想,那個年輕山主,這是想要一步登天,將原本籍籍無名的龍泉郡落魄山,直接打造出一座宗字頭門派?與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爭個高下?

  會不會有些異想天開了?

  畢竟落魄山上,武夫多,修士少,也看不出誰是那有望躋身上五境的强勢地仙。

  反觀與落魄山毗鄰的龍泉劍宗,加上收取的弟子,雖說修士仍是屈指可數,不談聖人阮邛本身,董谷已是金丹,關於阮邛獨女阮秀,劉重潤因為來自書簡湖,在一天晚上,她曾經親眼遙遙見識過那座島嶼的異象,又有一塊太平無事牌傍身,便聽說了一些很玄乎的小道消息,說阮秀曾與一位根腳不明的白衣少年,合力追殺一位朱熒王朝的老元嬰劍修,簡直就是駭人聽聞。

  再者,一座名山難容兩金丹,遠是盟友,近了仇寇,是山上不成文的規矩。

  龍泉郡的地盤,哪怕不算小,靈氣更是充沛,也一樣支撐不起兩座蒸蒸日上的宗字頭仙家。

  明明從未來過仙家渡口的朱斂,偏偏十分熟門熟路,領著劉重潤和盧白象,三人剛離開瘴雲渡口,劉重潤便看到了一隊精騎,人數不多,二十餘騎而已。

  但是卻讓劉重潤瞬間悚然。

  為首三騎,居中是一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神色沉穩,並未披掛甲胄,腰間卻懸佩了一把大驪制式戰刀。

  旁邊一騎,是一位黑袍俊俏公子哥,懸佩長短雙劍,蹲在馬背上,打著哈欠。

  另外一側,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

  劉重潤覺得除了那個居中主將,其餘兩人,都很危險。

  至於那些大驪精騎,劉重潤是亡國長公主出身,垂簾聽政多年,操持家務,便是打理江山,所以自然是行家裡手,一眼就看出那些精騎的彪悍善戰。

  大驪鐵騎的能征善戰,不只願在沙場慷慨赴死,而且透著一股井然有序的規矩氣息。

  皆是那國師崔瀺細心打磨出來的痕跡。

  朱斂仰頭望向那肌膚黝黑的漢子,搓手笑道:「這不是咱們武宣郎魏大人嘛!」

  被朱斂稱呼為武宣郎的漢子,無動於衷。

  居中的年輕人轉頭笑道:「魏大哥,這位老前輩是?」

  漢子一板一眼答道:「姓朱名斂,故鄉舊識,一個武瘋子,如今是遠遊境,在龍泉郡給人當管事。」

  年輕人有些訝異。

  八境宗師?

  為何從未聽說過?大驪本土有哪些遠遊境武夫,他一清二楚,因為一般都投身了沙場,幾乎就沒有人留在江湖。

  至於什麼八境的練氣士,他倒是不稀罕聽說。

  他是大驪頭等將種門戶出身,出生於京城那條將種如雲的篪兒街,對修道之人素來沒什麼好感,唯獨對武夫,無論是沙場,還是江湖,都有一種天生的親近。

  他的祖輩,都是一拳一刀,為大驪朝廷、為自己姓氏打出來的江山和家業。

  到了他自己,一樣如此,他劉洵美與好朋友關翳然一般無二,最瞧不起的便是意遲巷那撥躺在祖輩功勞簿上享福的蛀蟲,他劉洵美的名字,還是關老爺子親自給取的。

  許多意遲巷和篪兒街的紈絝子弟,實在是扶不起,在父輩的安排下,在衙門裡撈油水,幫著地方豪閥牽線搭橋,或是引薦山上仙師擔任交好世家的供奉,一年到頭應酬不完的酒局宴會,這撥人,別看在京城大小官場、酒席上,個個是大爺,身邊婢女必須是仙家女修,扈從必須是那山上神仙,可讓他們去篪兒街那邊看看?哪個不是縮著脖子,小聲說話的?

  劉洵美便翻身下馬,向那位朱斂抱拳而笑,「劉洵美,見過朱前輩!」

  朱斂趕緊抱拳還禮,笑呵呵道:「劉將軍年輕有為,在祠堂為祖宗上香,底氣十足。」

  劉洵美樂了,半點沒覺得對方拿祖宗香火說事,有什麼失禮。

  主將下馬,魏羨就跟著下馬,其餘精騎紛紛下馬。

  唯獨那生了一雙丹鳳眼的年輕黑袍劍客,繼續蹲在馬背上,點頭嘖嘖道:「很厲害的御風境了。魏羨,你們家鄉出人才啊,這一點,隨我們泥瓶巷。」

  劍修曹峻。

  曹峻是南婆娑洲土生土長的修士,不過家族老祖曹曦,卻是出身於驪珠洞天的那條泥瓶巷。

  一直走在朱斂和劉重潤身後的盧白象,與朱斂並肩而立。

  魏羨朝盧白象點了點頭,盧白象笑著點頭還禮。

  魏羨離開崔東山後,投身大驪行伍,成了一位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靠著一場場實打實的凶險廝殺,如今暫時擔任伍長,只等兵部文書下達,得了武宣郎的魏羨,就會立即升遷為標長,當然魏羨如果願意親自領兵打仗的話,可以按律就地升遷為正六品武將,領一老字營,統率千餘兵馬。

  大驪的這類伍長,應該是浩然天下最金貴的伍長了,能夠在路上見從三品實權將軍以下所有武將,無需行禮,有那心情,抱拳即可,不樂意的話,視而不見都沒關係。

  魏羨如今得了大驪鐵騎十二等武散官中的第六等,武字打頭的武宣郎,前邊五個武散官,一般只會授予沙場上戰功彪炳的功勛武將。以武立國的大驪朝廷,歷來武散官第一等,便是那上柱國,只不過無比尊崇的上柱國頭銜,不一定只頒給武人。

  曹峻一直是魏羨的頂頭上司,靠著軍功,管著一支大驪萬人鐵騎的所有隨軍修士,魏羨雖然只是伍長,卻有些類似曹峻的輔官,按照曹峻這個憊懶漢的說法,能不動腦子就別動腦子,所以調兵譴將之類的麻煩事,都喜歡丟給不知根腳的魏羨,魏羨說是兵家修士,但更像是純粹武夫,一開始還有些非議,總覺得這傢伙是兵部衙門某位大佬的門客,瞧著大戰落幕後,便死皮賴臉蹭軍功來了,只是幾場搏殺過後,便沒了風言風語,道理很簡單,與魏羨並肩作戰的隨軍修士,本該戰死的,都活命了。

  大驪精騎這邊備好了馬匹,衆人一起騎馬去往寶物藏匿之地,相距瘴雲渡口不算太遠,兩百多裡路程,水殿龍舟埋藏在一條江河之底,密道極其隱蔽,唯有劉重潤掌握諸多山水禁制的破解之法,不然即便找到了寶庫,除非打爛水運山根,不然就休想進入秘境,可一旦如此作為,觸發機關,水殿龍舟就要隨之崩毀。

  當劉重潤得知這位年輕騎將劉洵美,不到三十歲,竟是大驪正四品武將官身之後,就更加震驚。

  一方面驚訝此人在仕途上的平步青雲,大驪武將進階,必有軍功打底,這是鐵律,祖蔭傍身的將種門戶,興許起步高些,卻有數。另外一方面便是驚訝於落魄山的官場香火情。露面的是武將劉洵美,那麼點頭允諾此事的,必然是一位位高權重的實權大將,即便不是已經敕封為巡狩使的曹枰、蘇高山,也該是僅在兩人之下的大驪顯赫武將。

  其實不光是劉重潤想不明白,就連劉洵美自己都摸不著頭腦,此次他率隊出行,是大將軍曹枰某位心腹親自傳達下來的意思,騎隊當中,還夾雜有兩位綠波亭大諜子一路監軍,看跡象,不是盯著對方三人行事守不守規矩,而是盯著他劉洵美會不會節外生枝。

  這就很有嚼頭了,難道是新任巡狩使曹枰手眼通天,想要與綠波亭某位大頭目一起中飽私囊?然後曹大將軍選擇自己躲在幕後,派遣心腹親手處置此事?若真是如此膽大包天,難道不應該將他劉洵美換成其他忠心耿耿的麾下武將?劉洵美如果覺得此事有違大驪軍律,他肯定要上報朝廷,哪怕被曹枰秘密誅殺封口,如何收拾殘局?篪兒街劉家,可不是他曹枰可以隨便收拾的門戶,關鍵是此舉,壞了規矩,大驪文武百年以來,不管各自家風、手腕、秉性如何,終究是習慣了大事守規矩。

  被朝廷追責,斬殺了那位心腹愛將頂罪?這不像是曹大將軍的行事風格。

  可要說有人如此神通廣大,能夠讓曹枰都要聽令行事,使得一位等同於廟堂上柱國的巡狩使親自謀劃,劉洵美更不敢相信,總不會是國師大人的意思吧?

  為了一處有人領路的山水秘寶,至於如此鬼鬼祟祟嗎?

  大驪鐵騎一路南下,收攏起來的山上物件,堆積成山。禁絕、搗爛山水祠廟數千座,都是按照大驪的既定規矩運作。

  差這一樁?

  劉洵美充滿了好奇。

  並且希望自己能夠活著知道那個答案。

  劉洵美與劉重潤並駕齊驅,商議路線一事。

  魏羨與盧白象緊隨其後,一起閒聊往事。

  盧白象算是畫卷四人當中,表面上最好相處的一個,與誰都聊得來。

  其餘三人,幾乎相互間說不上話。

  朱斂竟然不知怎麼就跟曹峻一起吊在騎隊尾巴上,相談甚歡,稱兄道弟,什麼都聊,當然兩個大老爺們,不多聊女子不像話。

  你曹峻無論說什麼,我朱斂回答的言語,說不到你曹峻心窩裡去,就算我這個老廚子廚藝不精,不會看人下碟。

  說得曹峻眼睛發亮,都想要離開行伍,去落魄山當供奉了。

  李希聖帶著書童崔賜,離開北地清涼宗後,返回青蒿國一座州城,青蒿國是北俱蘆洲的一個偏僻小國,不過不是什麼大國藩屬。

  州城裡邊,李希聖在一條名為洞仙街的地方,買下了一棟小宅子,對面住著一戶姓陳的人家,殷實門戶,不算京城大富大貴的高門,有個李希聖的同齡人,名字當中恰巧有個寶字,名為陳寶舟,是個沒有科舉功名的閒散文人,琴棋書畫都不俗氣,李希聖經常與此人出門遊歷,不過都走得不遠。

  李希聖之前從寶瓶洲來到北俱蘆洲,一路北遊,然後就在此停步,還通過一些關係,在一州學政衙署謀了個濁流差事,在去往清涼宗之前,李希聖每天都要從衙署門頭那座「開天文運」牌坊旁邊走過,衙署十二進,不算小了。

  學政大人對李希聖十分青眼相加,覺得這個年輕外鄉人學問不淺,當然學政大人是出了名兩袖清風的清流文官,能夠突然從一處清水衙門高升廟堂中樞,擔任禮部侍郎,這裡邊當然是有些額外「學問」的,有次與李希聖推杯換盞,借酒澆愁,李希聖便給了那些「學問」,偷偷留下的,學政大人偷偷收起的。

  第二天,李希聖便成了學政衙署的一位胥吏。

  崔賜一開始還覺得五雷轟頂,為何風光霽月的自家先生,會做這種事情,讀書人豈可如此市儈作為?

  李希聖沒有與崔賜解釋什麼。

  這次返回州城,學政衙署那邊已經沒了李希聖的位置,隨便給了個由頭,就剔除了李希聖的胥吏身份。

  李希聖也沒有在意。

  崔賜來的路上,詢問先生這次要在青蒿國待多久,李希聖回答說要很久,最少三四十年。

  崔賜一開始還有些心慌,怕是那幾百年來著,結果聽說是短短的三四十年後,就如釋重負。

  畢竟他與先生,不是那山下的凡夫俗子了。

  至於崔賜自己,一想到自己的根腳來歷,便總有揮之不去的憂愁,只是每每憂愁此事,少年便不再憂愁,因為自己有那憂愁。

  這天李希聖又攤開一幅字畫,看那鏡花水月。

  崔賜知道自家先生的習慣,在一旁早早焚香,其實李希聖沒有這份附庸風雅,但是崔賜喜歡做這些,也不攔著。

  畫卷之上,是一位老夫子在坐而論道,老夫子是魚鳧書院的賢人,一開始幾次,崔賜還聽得認真,後來就真覺得枯燥乏味,講得十分老婆姨裹腳布,每次講學傳道,只說一個道理,然後翻來覆去,彎來繞去,就是講這個大道理的種種小道理。崔賜便覺得十分沒勁,這些個道理,稍稍讀過幾天書的人,誰會不懂?需要老夫子講得如此細碎嗎?

  難怪後來先生帶著他一起遊歷鳧水書院,得知了這位老先生被笑話為尋章摘句老雕蟲,老先生還被視為書院最沒有真才實學的賢人,後來授業一事,書院求學的儒家門生們受不了,老先生就給書院安排了這樁差事,負責書院的鏡花水月,為那些山上修士講學,不光是書院知曉這就是個過場,估計連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不會有人聽他廢話的,不過依舊講了三十年,老先生樂得清閒,一些時候,還會帶上幾本自己心頭好的書籍、筆札、字帖,挑選其中一句言語,由著自己的心情,隨便講開去。

  崔賜在魚鳧書院那邊滿是書肆的大街,聽說了老先生一大籮筐的陳年舊事,據說當初之所以獲得賢人頭銜,還是撞了大運,與學問大小沒啥關係,一開始也有各路聰明人,開始與當時還不算老的先生,成了詩詞唱和的同道朋友,各國士林,各大地方書院,都盛情邀請此人去講學傳道,到最後,連官場上的那種燒冷灶,都沒了興致。此人的一幅字帖墨寶,扇面題字,楹聯等等,最早的時候,可以隨便賣出千兩銀子,後來幾百兩銀子,不足百兩,到如今,別說十兩銀子都沒人買,送人都未必願意收。

  可是崔賜卻發現,每次自家先生,聽這位老先生的講學,次次不落,哪怕是在清涼宗為那位賀宗主的九位記名弟子講學期間,一樣會觀看魚鳧書院的鏡花水月。

  畫卷上,那位老夫子,在那三十年不變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潤了潤嗓子,拿起一本剛剛入手的書籍,是一本山水遊記,快速報過書名後,老夫子開宗明義,說今天要講一講書中的那句「村野小灶初開火,寺中桃李正落花」到底妙在何處,「村野」、「寺中」兩詞又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贅,老先生微微臉紅,神色不太自然,將那本遊記高高舉起,雙手持書,好像是要將書名,讓人看得更清楚些。

  崔賜一臉無奈,「先生,這位老夫子是要餓死了嗎?怎的還幫書肆做起了買賣?」

  李希聖微笑道:「是第一次,以前不曾有過。估計是老友請求,不好拒絕。」

  崔賜趴在桌邊,嘆了口氣道:「賢人當到這個份上,確實也該老臉一紅了。」

  崔賜笑了笑,「不過今兒老夫子總算不講那些空泛道理了,挺好的,不然我保管一炷香後,就要犯困。」

  李希聖聽著畫卷中那位老先生講述詩詞之道,問道:「誰說學問一定要有用,才是好學問?」

  崔賜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先生?」

  李希聖始終望向畫卷,聽著老先生的言語,與崔賜笑道:「崔賜,我問你一個小問題,一兩一斤,兩種分量,到底有多少重?」

  崔賜愈發迷惑,這也算問題?

  李希聖繼續說道:「兩個分量,是誰定的規矩,最早的時候,秤與砣又是在誰手裡,萬年之前,萬年之後,會不會出現絲毫的偏差?若是錯了一絲一毫,天下萬物運轉,又有哪些影響?」

  崔賜稍稍深思,便有些頭疼欲裂。

  李希聖緩緩說道:「世間一些極為純粹的學問,看上去距離人間極遠,但不能就說它們沒有用了。總有些看似沒用的學問,得有人來做此學問。我與你說些事情,能幫你掙一顆銅錢?還是精進絲毫的修為?」

  崔賜搖搖頭,「不太能。」

  李希聖望向畫卷中那位遲暮老態的書院讀書人,有些感傷,收起視線,轉過頭,望向這個只是由一堆碎瓷拼湊而成的「非人」少年,說道:「淬煉靈氣,化為己用,步步登天,長生不朽,便是修行問道。我們儒家將道德文章,紙上學問,反哺俗世人間,便是儒家勸化,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便是學問至境。」

  李希聖沉默片刻,望向那只香爐上方的香火裊裊,說道:「一收,是那天人合一,證道長生。一放,自古聖賢皆寂寞,唯留文章千百年。真正的儒家子弟,從來不會只求長生啊。」

  老先生到底是老了,說著說著自己便乏了,以往一個時辰的書院課業,他能多嘮叨半個時辰。

  今兒竟是半個時辰過後,便沒了再講下去的心氣和精神,老夫子神色哀傷,直直望向遠方,自言自語道:「我其實知道,沒人聽的,沒有人在聽我說這些。」

  老人輕聲道:「二十年前,聽山主講,隔三岔五,還偶爾會有些雪花錢的靈氣增加,十年前,便很少了,每次聽說有人願意為老夫的那點可憐學問砸錢,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

  說到這裡,老人擠出一個笑臉,抓起那本遊記書籍,「便是版刻這本書賣錢的老傢伙了,眨眼功夫,酒沒喝幾頓,便都老了。」

  「最近幾年,更是沒能靠著這點學問,幫著書院掙來一顆雪花錢,良心上過意不去啊。」

  老人神色蕭索,放下那本書,突然氣笑道:「姓錢的老混帳,我曉得你在看這兒,怕我不幫你賣書不是?!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給老子放下去,不放也行,記得別吃完酒菜,好歹留下點,等我出了書院,讓我嗦幾口就成。」

  老人站起身,作了一揖,「此次講學,是我在書院最後一次自取其辱了,沒人聽更好,免得花了冤枉錢,山上修道大不易,我這些講了三十年的學問,真沒啥用,看看我,如此這般模樣,像是讀書人,學問人嗎?我自己都覺得不像。」

  老夫子就要去收起鏡花水月,他空有一個書院賢人頭銜,卻不是修行之人,無法揮手起風雨。

  就在此時,青蒿國李希聖輕輕丟下一顆穀雨錢,站起身,作揖行禮道,「讀書人李希聖,受益頗多,在此拜謝先生。」

  那老先生楞在當場,呆了許久,竟是有些熱淚盈眶,擺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然後老人有些難為情,誤以為有人砸了一顆小暑錢,小聲道:「那本山水遊記,千萬莫要去買,不划算,價格死貴,半點不划算!再有神仙錢,也不該如此揮霍了。天底下的修身齊家兩事,說來大,實則應當小處著手……」

  習慣性又要嘮叨那些大道理,老先生突然閉上了嘴巴,神色落寞,自嘲道:「不說了不說了。」

  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顆穀雨錢,朗聲道:「劉景龍,已經聆聽先生教誨三十年矣,在此拜謝。此次出關,總算沒有錯過先生最後一次講學!」

  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就連崔賜都忍不住開口詢問,「先生,是那太徽劍宗的年輕劍仙劉景龍嗎?」

  李希聖笑著點頭。

  老先生那叫一個老淚縱橫,最後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桿,笑道:「以後有機會一定要來找我喝酒!不在書院了,但也離著不遠,好找的,只需說是找那裹腳先生,便一定找得到我。到時候再埋怨你小子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好讓老夫在書院臉面有光。」

  突然有第三人沒砸錢,卻有聲音回蕩,「這次講學最差勁,幫人賣書的本事倒是不小,怎麼不自己去開座書肆,我周密倒是願意買幾本。」

  老夫子壓低嗓音,試探性道:「周山主?」

  那人笑呵呵道:「不然?在北俱蘆洲,誰能將『我周密』三個字,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那位老先生趕緊跑開,去合上一本攤開之聖賢書,不讓三人見到自己的窘態。

  上了歲數的老書生,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

  正值山君魏檗離開披雲山之際。

  一支車隊浩浩蕩蕩,舉家搬遷離開了龍泉郡槐黃鎮。

  不是沒錢去牛角山乘坐仙家渡船,是有人沒點頭答應,這讓一位管著錢財大權的婦人很是遺憾,她這輩子還沒能坐過仙家渡船呢。

  沒辦法,是兒子不點頭,她這個當娘親的也沒轍,只能順著。

  杏花巷馬家,在老嫗死後,老嫗的孫子也很快離開小鎮,祖宅就一直空著了,而老嫗的一雙兒子兒媳,早就搬出了杏花巷祖宅,馬家有錢,卻不顯山不露水,就跟林守一在窯務督造署當差的父親,有權卻不彰顯,給人印象就只是個不入流的胥吏,兩戶人家,是差不多的光景。

  馬家夫婦,當年搬出了杏花巷,卻沒有在福祿街和桃葉巷購置産業,如今已經悄悄將祖上傳下來的龍窯,轉手賣給出了個天價的清風城許氏。

  然後在兒子的安排下,舉家搬遷去往兵家祖庭之一真武山的地界,以後世世代代就要在那邊扎根落腳,婦人其實不太願意,她男人也興致不高,夫婦二人,更希望去大驪京城那邊安家落戶,可惜兒子說了,他們當爹娘的,就只能照做,畢竟兒子再不是當年那個杏花巷的傻小子了,是馬苦玄,寶瓶洲如今最出類拔萃的修道天才,連朱熒王朝那出了名擅長廝殺的金丹劍修,都給他們兒子宰殺了兩個。

  婦人掀起車簾子,看到了外邊一騎,是位漂亮得不像話的年輕女子,如今是自己兒子的婢女,兒子幫她取了個「數典」的名字。

  婦人覺得有些好玩,只有這件事,讓她覺得兒子還是當年那個傻兒子。

  在與人慪氣呢。

  早年泥瓶巷那個傳言是督造官大人私生子的宋集薪,身邊就有個婢女叫稚圭。

  聽婆婆在世時的說法,兒子其實一直喜歡那個稚圭。

  馬車旁策馬緩行的女子察覺到了婦人的視線,一開始打算沒看到。

  但是馬隊最前邊一騎當先的年輕男子,轉頭望來,眼神冷漠。

  她嚇得噤若寒蟬,立即轉頭望向車簾子那邊,柔聲問道:「夫人,可是需要停車休憩?」

  婦人笑著搖頭,緩緩放下簾子。

  被取名為數典的年輕女子,瞥了眼前方那一騎年輕男子的背影,她心中悲苦,卻不敢流露出絲毫。

  當年她與清風城許氏母子、正陽山搬山猿一起進入驪珠洞天,衆人都是為機緣而來,到頭來,結果她竟是最凄慘的一個,一樁福緣沒撈到手,還惹下天大的禍事,貨真價實的滅門之禍,她爺爺,海潮鐵騎的主人,在被勢不可擋的大驪兵馬滅國之後,原本已經順勢而為,丟了兵權,但是在朝廷那邊保住了一份官身,然後得以告老還鄉,但是這個年輕人,出現了。

  榮歸故里,朝廷抽調出來的隨行護衛,加上爺爺的親軍扈從,百餘人,都死了,遍地屍體。

  她與老人一起跪倒在地。

  馬苦玄站在跪地兩人之間,伸手按在兩顆腦袋之上,說兩顆腦袋,還不了債,就算整支海潮鐵騎都死絕了,也還不上。

  馬苦玄就問那個老人,應該怎麼辦。

  老人開始磕頭,祈求馬苦玄放過他孫女,只管取他性命。

  一生戎馬生涯,戰功無數,哪裡想到會落得這麼個下場,女子在一旁木然跪著。

  馬苦玄便一掌按下,地上留下一具慘不忍睹的癱軟屍體。

  最後馬苦玄沒有殺她,將她留在了身邊,賞賜了她一個數典的名字,沒有姓氏。

  失魂落魄的數典,最後跟隨馬苦玄去往龍泉郡。

  一路上多次殺人隨心的年輕男子,重返家鄉後,第一個去處,不是杏花巷,更不是他爹娘住處,而是走在了龍鬚河之畔,在那龍鬚河與鐵符江接壤處的瀑布口子上,然後數典看到了一位捧劍神祇的出現,是大驪第一等水神,名為楊花。

  馬苦玄當時蹲在江河分界處,輕輕往水中丟擲石子,對那位神位極高的大驪神靈笑道:「我知道你是太后娘娘身邊的侍女,我呢,只是你麾下河神的孫子,照理說,應該禮敬你幾分,但是我聽說你對我奶奶不太客氣,那麼你就要小心了,人生在世,無論是修道之人,還是神祇鬼怪,欠了債都是要還的,等到我下次返回這邊探望奶奶,你若是還是沒還清債,敢對這條龍鬚河頤指氣使,那麼我就要將你的金身拘押到真武山上,日日錘煉,碎了多少香火精華,我便喂你多少香火,我要你還上一千年,哪怕我馬苦玄死了,只要真武山還在,你就要受一千年的苦頭,少一天,都算我馬苦玄輸。」

  水神楊花嗤之以鼻。

  馬苦玄又說了一句,「你既然能夠成為大江正神,吃苦自然不太怕,沒關係,你到底是女子出身,人性不在,有些秉性難以祛除乾淨,我會每隔幾年就抓些淫祠神祇,或是山澤精怪,去往真武山,然後傳授他們一樁早已失去傳承的神道秘術,讓他們因禍得福,讓你知道什麼叫錢債身償。」

  馬苦玄最後說道:「我與你說這些,是希望你別學某些人,蠢到以為很多小事,就只是小事。不然我馬苦玄破境太快,你們還債也會很快的。」

  那位鐵符江水神沒有言語,只是面帶譏笑。

  馬苦玄歪著腦袋,「不信,對不對?」

  馬苦玄微笑道:「那就等著。我現在也改變主意了,很快就有一天,我會讓太后娘娘親自下懿旨,交到你手上,讓你去往真武山轄境,擔任大江水神,到時候我再登門做客,希望水神娘娘可以盛情款待,我再禮尚往來,邀請你去山上做客。」

  楊花神色凝重。

  馬苦玄搖搖頭,「不好意思,晚了。」

  楊花眯起眼。

  一位真武山護道人,在馬苦玄身後現出身形,微微一笑,「水神娘娘,擅自殺人,不合規矩。」

  楊花冷笑道:「馬苦玄已經是你們真武山的山主了?」

  那位兵家修士搖搖頭,笑道:「自然不是。只不過馬苦玄說話,似乎比我們山主更管用一些,我也心生不滿已久,無可奈何罷了。」

  楊花發現那位修士朝悄悄自己使了個眼色。

  楊花嘆了口氣,對馬苦玄說道:「馬蘭花很快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河神祠廟。」

  龍鬚河河婆馬蘭花,當年從河婆晉升河神後,卻一直無法建造祠廟。

  若是鐵符江水神金口一開,建造香火祠廟,合情合理,無論是龍州當地官府,還是大驪朝廷禮部那邊,都不會為難。

  馬苦玄站起身,拍拍手,「好的,那麼我馬苦玄也反悔一回,以後水神娘娘,便是我馬苦玄的貴客。」

  在那之後,身材修長的馬苦玄,黑衣白玉帶,就像一位豪閥門第走出遊山玩水的翩翩公子,他走在龍鬚河畔,當他不再隱藏氣機,故意泄露出氣息,走出去沒多遠,河中便有水草浮現,搖曳河水中,似乎在窺探岸上動靜。

  好似不敢與馬苦玄相認,那位姿容不再老朽衰老的婦人,從河面探出腦袋後,她望著那個岸上的年輕男子,江河水神不會流淚,婦人卻下意識擦拭臉龐。

  那是婢女「數典」第一次見到年輕魔頭馬苦玄,燦爛而笑。她還發現原來這種鐵石心腸的壞種,也會流淚。

  那天馬苦玄坐在河畔,與她並肩而坐,婦人輕輕抓著馬苦玄的手,一直在喃喃而語。

  馬苦玄只是坐在那邊,很久都沒有說話,有些陌生的面容,但卻是他這輩子最熟悉不過的嘮叨。

  奶奶又說了好多的家長裡短,駡了好多的人,最後卻要他什麼都不用管。

  她最後讓孫子等一會兒,然後去了趟寒酸的水中府邸,搬了所有積攢下來的家當回來,整整齊齊放在兩人身邊,一件件說著來歷,最後要馬苦玄全部帶走,說這些都是她為孫子攢下來的媳婦本,就是不曉得這些年有沒有中意的姑娘,反正那個稚圭,就是個天生的狐媚子,真不是可以娶進家門的女子,除了她,任何女子當她的孫媳婦,她都認。

  馬苦玄說就是稚圭了。

  婦人便習慣性伸出手指頭,輕輕戳了孫子的額頭,駡他是鬼迷心竅了,半點不知道好,是個爹不管娘不教的痴子,活該命苦吃苦。

  最後婦人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說當年為了成為這河婆,可遭罪吃疼,若不是念著還有他這麼個孫子,一個人沒個照顧,她真要熬不過去了。

  馬苦玄便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了把臉。

  婦人讓那馬苦玄必須答應她一件事,馬苦玄說不用怕這個,真要循著蛛絲馬跡查到杏花巷馬家頭上,那個陳平安敢殺一個人,他就殺陳平安兩個最在意之人,只會多不會少。婦人只是搖頭,一定要馬苦玄答應她,帶著哭腔,說他們可是你爹娘,哪有這麼算帳的。

  馬苦玄卻沉默不言語。

  最後婦人使出了殺手鐧,說若是他不答應,以後她就當沒孫子了。

  馬苦玄只好先答應下來,內心深處,其實自有計較,所以分別之後,馬苦玄依舊沒有去找爹娘,而是去了趟楊家鋪子,得知自己奶奶必須留在龍鬚河之後,此事沒得商量,馬苦玄這才不得不改變主意,讓爹娘高價賣出祖傳龍窯,舉家離開龍泉郡。最終便有了這趟慢悠悠的離鄉遠遊。

  這一路行來,數典發現了一件怪事。

  不知為何,好像馬苦玄與父母關係很一般,並非仙人有別的那種疏離,就好像從小就沒什麼感情,去了山上修道之後,雙方愈發的疏且遠,而那對夫婦,好像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欣喜情緒當中,對於光宗耀祖的兒子,他幾乎連一個笑臉都沒有的沉默寡言,夫婦根本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好像自家兒子如此高高在上,這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夫婦二人,那個尋常豪紳裝束的男子,透著一股豪紳巨賈的精幹,婦人,生了一雙桃花眸子,姿色卻算不得出彩,看人的眼神,哪怕臉上帶著笑,依舊透著絲絲冷意。

  一路上,有些不長眼又運氣不好的人與精怪,都死了。

  馬苦玄好像有意揀選了那些有路可走卻窮山惡嶺的山水路程,要拿那些流寇、精怪打殺了,以此排解心中煩悶。

  在這期間,她的師門修士,第二次前來救她。

  第一次是祖師帶人親臨,向馬苦玄興師問罪,被馬苦玄親手打殺十數人,就當著她的面,碾死螻蟻一般。

  馬苦玄出手之前,要她做了第二個選擇,是自己活,還是救他們之人死。

  若是答錯了,她就要死。

  數典答對了。所以那些人死了。

  這一次,是一位有望與她成為山上道侶的同門師兄,與他的山上朋友趕來,要救她離開水深火熱。

  馬苦玄又讓她做選擇,是做那亡命鴛鴦,還是獨自苟活。

  數典還是要活。

  於是那位她一直以為自己深愛著的師兄,與他的幾位朋友,又都死了,毫無懸念。

  當時大雨泥濘,數典整個人都已經崩潰,坐在地上,大聲詢問為何第一次自己求死,他馬苦玄偏不答應,之後兩次,又遂了她的心願。

  馬苦玄當時一身長衫不沾絲毫雨水,對她笑道:「本就是要你生不如死,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你的不理解,便是一位仙子,今天卻要坐在爛泥裡可憐哀嚎的原因,什麼時候理解了,就可以活得輕鬆愜意,往日種種,根本不值一提。」

  馬苦玄一把抓住她的頭顱,將她摔到馬背上,「當奴婢的,以後再有不敬,便割舌頭,下不為例。」

  車隊在雨幕中繼續趕路。

  春末時節,陽光和煦。

  馬苦玄在馬隊最前頭,坐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心中默默計算著寶瓶洲有哪些蹲茅坑不拉屎的上五境修士。

  大驪國師,綉虎崔瀺,不算,這位老先生,的的確確是那做大事的。

  躲在大驪京城多年,那位墨家分支的巨子,硬生生熬死了陰陽家陸氏修士,也算本事。

  那十二艘名副其實的山岳渡船,馬苦玄親眼見識過,抬頭望去,遮天蔽日,渡船之下方圓百里的人間版圖,如陷深夜,這便是大驪鐵騎能夠快速南下的根本原因,每一艘巨大渡船的打造,都等於是在大驪朝廷和宋氏皇帝身上割下一大塊肉,不但如此,大驪宋氏還欠下了墨家中土主脈、商家等中土大佬的一大筆外債,大驪鐵騎在南下途中的刮地三尺,便是秘密還債,至於什麼時候能夠還清債務,不好說。

  那個名叫許弱的墨家遊俠,不容小覷。

  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已經動身返回,繼續留在寶瓶洲,毫無意義,況且聽說這位天君有後院起火的嫌疑,再不返回北俱蘆洲,會鬧笑話。

  其餘的,好像都是些可有可無的存在,死了,靈氣重歸天地,活著,就是會些仙法的山上竊賊,吃進便不吐出的守財奴。

  神誥宗的天君祁真,連賀小涼這種福緣深厚的宗門弟子都留不住,將她打斷手腳留在神誥宗,當一隻聚寶盆不好嗎?

  從玉圭宗搬遷過來的下宗真境宗,一鼓作氣吞並了書簡湖後,風頭正盛,不過那姜尚真很會做人,堂堂宗主,竟然願意夾著尾巴做人,宗門弟子與外界起了任何衝突,根本不問緣由,全是自家錯,祖師堂那邊家法伺候,好幾次都是幫著結仇門派,主動送去人頭,這才免去了許多麻煩和隱患。

  宮柳島野修劉老成,是玉璞境,截江真君劉志茂也破境了,成為第二位上五境野修,當然,如今都算是真境宗的譜牒仙師了。

  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老祖師,已經數百年不曾下山,倒是在正陽山與風雷園的雙方廝殺當中,露過一次面。

  真武山那邊的某位女子修士,比同為寶瓶洲兵家祖庭的風雪廟老祖,還要沉寂,不過衆多弟子倒是在大驪邊軍當中,一直很活躍。

  一直躲在重重幕後的雲林薑氏的家主。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神祇,披雲山魏檗。

  朱熒王朝那位至今都沒有現身的上五境劍修,不知道是閉關死了,還是選擇繼續隱忍。

  至於大隋王朝那個說書先生,如今待在披雲山當那階下囚,護著一位高氏皇子,真不是馬苦玄看不起這個老傢伙,除了一個玉璞境的境界,還剩下點什麼?

  最後馬苦玄想起了泥瓶巷那個泥腿子。

  馬苦玄在馬背上睜開眼睛,十指交錯,輕輕下壓,覺得有些好玩,離開了小鎮,好像遇到的所有同齡人,皆是廢物,反而是家鄉的這個傢伙,才算一個能夠讓他提起興致的真正對手。

  不知道下一次交手,自己需不需要傾力出手?

  估計依舊不用。

  這就有些無趣了。

  馬苦玄又閉上眼睛,開始去想那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

  至於身後那個婢女,總有一天,她會悲哀發現,不知不覺,報仇之心全無,反而有朝一日,她就要由衷覺得待在馬苦玄身邊,就是天底下唯一的安穩。

  到了那個時刻,也就是她該死的時候了。

  馬苦玄還會留下她的一部分魂魄和記憶,憑藉某些連真武山老祖都無法掌握的失傳秘法,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找到她的投胎轉世,時機到來,就還給她記憶,讓她生生世世不得解脫,一次次轉世為人,一次次生不如死。

  那個陳平安,只要敢報仇,只會比她更慘。

  但是在陳平安尋仇之前,他馬苦玄不會多做什麼,畢竟當年是他們馬家有錯在先。

  他馬苦玄再心狠手辣,還不至於濫殺無關人,只不過世上多有求死人,不湊巧惹到了他馬苦玄,他便幫著送一程而已。

  落魄山上,一大清早,裴錢就準備好了大大小小的家當,她馬上就要出一趟遠門!

  因為昨天那老頭兒告訴她,「背好小竹箱,帶好行山杖。去你家鄉,一起遊學去,別擔心,就當是陪著老夫散散心,練拳這種事,以後再說。」

  裴錢當時剛嚷著「崔老頭今兒吃沒吃飽飯」,然後就推開二樓竹門,要鐵了心再吃一頓打。

  反正撂不撂一兩句英雄豪氣的言語,都要被打,還不如占點小便宜,就當是自己白掙了幾顆銅錢。

  結果一襲青衫也沒光腳的老頭子,就來了這麼一句。

  裴錢還有些不自在來著,緊接著便又回了一句,「老廚子走了,可是山上還有暖樹丫頭管咱們飯啊,再說了,飯桌上我也沒搶你那一碗吧?」

  崔誠差點沒忍住再給這丫頭來一次結結實實的餵拳。

  最近這些天,崔誠經常露面,也會上桌吃飯。

  崔誠只說了一句話,「下樓一邊涼快去。」

  裴錢卻眼珠子急轉,硬是磨磨蹭蹭了半天,這才大搖大擺走出竹樓,站在廊道中,雙手叉腰,喊道:「周米粒!」

  坐在一樓樓梯那邊的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到空地上,問道:「今兒怎麼沒有聽到嗷嗷叫嘞?」

  裴錢一挑眉頭,雙臂環胸,冷笑道:「你覺得呢?進了二樓,不分出勝負,你覺得我能走出來?」

  周米粒皺著臉,使勁想著問題,最後問道:「咱們在那碗飯裡下瀉藥啦?咋個我事先不知道,這種事情,不該交給暖樹啊,我是落魄山右護法,我來做才對……」

  裴錢跳下二樓,飄落在周米粒身邊,閃電出手,按住這個不開竅小笨蛋的腦袋,手腕一擰,周米粒就開始原地旋轉。

  到後來是周米粒自己覺得有趣,原地奔跑起來。

  裴錢伸出並攏雙指,一聲輕喝道:「定!」

  周米粒立即站定,還沒忘記瞪大眼睛,一動不動。

  裴錢雙指竪在身前,另外那只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點頭道:「我這一手仙家定身術,果然了得,連啞巴湖的大水怪都躲不過。」

  周米粒還是不敢動,只能眼睛發亮。

  裴錢比較滿意,雙指朝她一丟,「動!」

  周米粒趕緊拍掌,興高采烈道:「厲害厲害,我方才真動彈不得了。」

  這天裴錢帶著周米粒又去找陳如初耍去,三個丫頭湊一堆,嘰嘰喳喳,就像那山間桃花開無數,花上有黃鸝。

  然後一天的光陰,就那麼一晃而過。

  今天清晨,不光是陳如初和周米粒到了,就連鄭大風也來了,還有陳靈均。

  鄭大風面無表情。

  怪不得他鄭大風,是真攔不住了。

  陳靈均看了眼老人崔誠,便不再多看,走去了崖畔那邊獨自發呆。

  崔誠對鄭大風說道:「告訴朱斂,不要那一半武運,很不錯。」

  鄭大風手持一把桐葉傘,嬉皮笑臉道:「老廚子不要,給我也成嘛。」

  崔誠一腳踹去,不快,鄭大風腳步踉蹌著也能輕鬆躲開。

  裴錢在一旁顯擺著自己腰間久違的刀劍錯,竹刀竹劍都在。

  還有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

  今天老人也身穿儒衫。

  裴錢不是沒見過老人這副裝束,只是覺得今兒特別陌生。

  崔誠笑道:「不知道了吧,老夫也是讀書人出身,早年學問還不小,是咱們寶瓶洲數得著的碩儒文豪。」

  裴錢說道:「是你自個兒數的?」

  崔誠笑道:「哦?」

  裴錢立即大聲道:「應該不是!絕對是寶瓶洲山上山下都公認的事實。」

  鄭大風心中嘆息,「地點選好了,按照前輩的意思,從南苑國最西邊的一處荒野深山開始。」

  崔誠點點頭,轉頭望向裴錢,「準備妥當了?」

  裴錢使勁點頭,死死攥緊手中行山杖,顫聲道:「有些妥當了!」

  最終一老一小,好似騰雲駕霧,落在了一座人跡罕至的山巔。

  裴錢臉色微白。

  崔誠輕聲笑道:「等到走完這趟路,就不會那麼怕了,相信老夫。」

  裴錢將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地,嗤笑道:「怕個錘兒!」

  崔誠眺望遠方,說道:「那就麻煩你收起袖子裡的符籙。」

  裴錢一隻袖子輕抖,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兩人一起徒步下山。

  一開始裴錢還有些惴惴不安,只是走慣了山路的她,走著走著,便覺得真沒什麼好怕的,最少暫時是如此。

  離著南苑國京城,還遠得很,如今腳下,只是當年藕花福地的蠻夷之地,都不算真正的南苑國版圖。

  這天黃昏裡,裴錢已經熟門熟路煮起了一小鍋魚湯和米飯。

  山腳那邊有條河水,裴錢自己削了竹竿,綁上了魚線魚鈎,然後拋竿入水,安安靜靜蹲在河邊,魚兒徹底咬鈎,一個猛然拽起,就上岸了。

  崔誠當時看著那根粗魚竿就頭疼,這能叫釣魚,叫拔魚吧?

  不過端著大碗喝著魚湯的時候,盤腿而坐的老人就不計較這些了,有點鹹,黑炭丫頭問他滋味如何,老人便昧著良心說還行。

  裴錢給自己勺了魚湯泡飯吃,香噴噴,有了魚湯,賊下飯!

  裴錢蹲在地上,肩頭一搖一擺,小丫頭歡天喜地。

  老人也懶得說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了。

  他又不是那陳平安。

  以後若是陳平安敢念叨這些雞毛蒜皮,老人覺得自己說不定就要忍不住訓斥他幾句,當個師父有什麼了不起的,管東管西,裴丫頭的心性,其實才多大……

  只是一想到這些,老人便有些自嘲,對那裴錢輕聲道:「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裴錢哦了一聲,開始細嚼慢咽。

  收拾過了碗筷和煮湯的陶罐,裴錢拿出水壺,洗了把手,然後從各色物件分門別類、一一擺放整齊的小竹箱裡邊,取出書筆紙墨,將小竹箱當做書案,開始認真抄書。

  崔誠坐在一旁,笑道:「到了這邊,可以不用抄書,以後師父怪罪,你就說我答應了的。」

  裴錢一絲不苟抄好完整一句話後,這才轉頭瞪眼道:「瞎說什麼呢!」

  崔誠擺擺手。

  裴錢抄完書後,天色已昏暗,她又小心翼翼收起所有物件。

  其實夜間視物,對如今的裴錢而言,就像喝水吃飯,太簡單不過了。

  看那崔老頭在打盹,裴錢便手持行山杖,躡手躡腳去了山巔遠處,練習那瘋魔劍法。

  崔誠笑問道:「既然是劍法,為何不用你腰間的那把竹劍?」

  裴錢停下劍法,大聲回答道:「學師父唄,師父也不會輕易出劍,你不懂。當然我也不太懂,反正照做就行了。」

  崔誠問道:「那如果你師父錯了呢?」

  裴錢繼續練習這套瘋魔劍法,呼嘯成風,以至於她的言語,落在尋常武夫耳中,都顯得有些斷斷續續,好在崔誠當然清晰入耳,聽得真切,「師父在我這邊,怎麼可能教錯弟子,不會錯的,這輩子都不會,反正錯了,我也覺得沒錯。你們誰都管不著。」

  崔誠笑了笑,不再言語,開始閉目養神。

  子時左右,崔誠便喊醒了裴錢,裴錢揉了揉眼睛,也沒埋怨什麼。

  晝夜兼程,跋山涉水,有什麼好稀奇的。

  下山的時候,裴錢身上多背著一根不太像話的魚竿。

  崔誠問道:「不累?」

  裴錢好像就在等這句話,可憐兮兮道:「累啊。」

  崔誠便說道:「別想著我幫你背魚竿,老夫丟不起這臉。」

  裴錢哀嘆一聲,讓崔誠稍等片刻,摘了魚線,與魚鈎一起收起,放回竹箱的一隻小包裹裡邊,重新背好竹箱後,抓住那根魚竿,輕喝一聲:「走你!」

  魚竿直直釘入了遠處一棵大樹。

  之後一天的早晚兩餐,由於沿著那條大河行走,還是煮魚湯就米飯。

  崔誠小口喝著魚湯,說道:「這要是沿河走下去,咱倆每天都吃這個?」

  裴錢白眼道:「有的吃就知足了,還要鬧哪樣嘛。」

  裴錢最後哼哼道:「你是不知道,當年我跟師父行走江湖的時候,就我和師父兩個人哦,沒老廚子他們啥事,那會兒,才叫辛苦,師父那會兒考驗我呢,還沒有正式收我為開山大弟子,師父釣魚可厲害,我就不行,有次我實在是餓慌了,師父又沒喊我湊過去吃飯,你猜我想出了咋個辦法?」

  崔誠笑道:「求那陳平安賞你一口飯吃?」

  裴錢嗤笑道:「屁咧,我是去了一條水流渾濁的河裡,水也不深,到我半腰那兒吧,撲通一下,我一個猛子就扎了下去,然後伸出手臂,在石頭縫隙裡邊探去,那麼一攪和,就給我釣起了一條大魚,跟我骼膊差不多長的大鮎魚,可凶,咬住人就不鬆口,我就趕緊浮出水面,趕緊跑上岸,掄起骼膊,使勁甩了好幾下,才將那條大鮎魚砸在地上!」

  裴錢說到這裡,有些得意,「師父都看傻眼了,對我竪起了大拇指,贊不絕口!」

  崔誠笑道:「鬼話連篇。」

  裴錢立即鬆垮了肩頭,「好吧,師父確實沒竪起大拇指,也沒說我好話,就是瞥了我一眼。」

  事實上,那一次黑炭丫頭,很硬氣得將那條受傷骼膊藏在了身後,用眼神狠狠瞪著陳平安。

  這會兒,裴錢很快就信誓旦旦與老人說道:「那條大鮎魚,是真的被我逮住了……」

  說到這裡,擔心崔誠不相信,裴錢麻溜兒卷起袖子,結果十分懊惱,嘆了口氣,「忘記早就沒那印痕了。」

  裴錢很快就滿臉笑意,「得虧當年師父去隨手抓了一把草藥,丟在我身前,搗爛了敷在骼膊上,就半點不疼了,你說怪不怪?靈不靈?你就不懂了吧?」

  崔誠笑著點頭。

  在那之後。

  裴錢還是會每天抄書,時不時練習那套瘋魔劍法。

  崔誠就只是帶著裴錢緩緩趕路。

  這天看著裴錢用石子打水漂,老人隨口問道:「裴丫頭,你這輩子聽過最傷心的話是什麼?」

  裴錢故意沒聽見。

  老人便又問了一遍。

  裴錢蹲在水邊,緩緩道:「就兩次吧,一次是在桐葉洲大泉王朝的邊境客棧,師父其實沒說話,可是師父只是看著我,我便傷心。」

  「後來有一句話,是那只大白鵝說的,他問我,難道只有等師父死了,才肯練拳嗎。也傷心,讓人睡不著覺。」

  崔誠便沒有再說什麼。

  好像很快就自個兒無憂無慮起來的裴錢,已經摘了河畔兩株無名小草,自顧自玩那鄉野稚童最喜歡的鬥草。

  山水迢迢,漸漸走到了有那人煙處。

  崔誠依舊帶著裴錢走那山水形勝之地,在一處懸崖峭壁,老人雙手負後,微笑道:「好一個鐵花綉岩壁,殺氣噤蛙黽。」

  裴錢嗯了一聲,輕輕點頭,像是自己完全聽懂了。

  崔誠轉頭笑道:「習慣了兩腳落地的跋山涉水,接下來咱倆來個實打實的翻山越嶺?敢不敢?」

  裴錢往額頭上一貼符籙,豪氣干雲道:「江湖人士,只有不能,沒有不敢!」

  崔誠並未御風遠遊,而是援壁而上,身後跟著依樣畫葫蘆的裴錢。

  到了山巔,與遠處青山相隔最少有十數里之遙。

  崔誠笑道:「抓牢了行山杖和竹箱。」

  不等裴錢詢問什麼,就被老人一把抓住肩頭,笑著大喝一聲「走你!」

  好似山上神仙駕馭雲霧的裴錢,一開始嚇得手腳冰涼,只是很快適應過來,哇哦一聲,玩起了狗刨,低頭望去,山川河流,在腳下蜿蜒。

  沒什麼好怕的嘛。

  即將撞入對面那座青山之時,裴錢輕輕調整呼吸,在空中舒展身軀,變換姿勢,微微改變軌跡,以雙腳踩在一棵參天大樹上,雙膝瞬間彎曲,整個人蜷縮起來,整個大樹被她一踩而斷,當斷樹砸地,裴錢腳尖輕輕一點,飄然落地。崔誠已經站在她身邊,說道:「比誰更早登頂。」

  裴錢撒腿狂奔,如一縷青煙,崔誠剛好始終保持與裴錢拉開五六丈距離,看得見,追不上。

  一老一小,在隨後的山路當中,便是一條直線而去,前方無路可走之時,崔誠便丟出裴錢。

  到最後,裴錢甚至都可以在雲霧中耍一耍那套瘋魔劍法。

  一天月明星稀時分,兩人落在了一座南苑國的西岳名山的山腳。

  裴錢眨著眼睛,躍躍欲試道:「把我丟上去?」

  崔誠笑道:「該走路了,讀書人,應當禮敬山岳。」

  裴錢點點頭,「也對。」

  南苑國的山岳之地,在以往歷史上,自然無那真正的神異人事,至於稗官野史上邊的傳說事跡,可能不會少。

  不過如今就不好說了。

  崔誠帶著裴錢登山,走在臺階上,裴錢顛著小竹箱,以行山杖輕輕敲擊臺階,笑道:「與咱們落魄山的臺階,有些像嘛。」

  崔誠說道:「天下風景,不仔細看,都會相似。」

  裴錢點了點頭,決定將這句話默默記下,將來可以拿出來顯擺顯擺,好糊弄周米粒那個小笨蛋去。

  崔誠緩緩登山,環顧四周,念了一句詩詞,「千山聳鱗甲,萬壑松濤滿,異事驚倒百歲翁。」

  裴錢點頭道:「好詩句!」

  崔誠笑道:「你懂?」

  裴錢咧嘴一笑,「我替師父說的。」

  崔誠爽朗大笑。

  到了山巔,有一座大門緊閉的道觀,崔誠沒有敲門,只是帶著裴錢逛了一圈,看了些碑文崖刻,崔誠眺望遠方,感慨道:「先賢曾言,人之命在元氣,國之命在人心,誠哉斯言,誠哉斯言……」

  裴錢轉頭看著老人,終於記起老人說過自己是個讀書人。

  兩人難得徒步下山,再往下行去,便有了鄉野炊煙,有了市井城鎮,有了驛路官道。

  一路上見到了很多人,三教九流,多是擦肩而過,也無風波。

  這天兩人在一座路邊茶攤,裴錢付了錢要了兩大碗涼茶。

  裴錢給自己編了一頂竹斗笠。

  腰間刀劍錯,背著小竹箱,頭戴竹斗笠,桌邊斜放行山杖,顯得很滑稽。

  隔壁桌來了一夥翻身下馬的江湖豪客,裴錢便有些慌張,原本坐在老人桌對面的她,便悄悄坐在了老人一側長凳上。

  飛快看了眼那撥真正的江湖人,裴錢壓低嗓音,與老人問道:「知道行走江湖必須要有那幾樣東西嗎?」

  崔誠笑道:「說說看。」

  裴錢輕聲說道:「一大兜的金葉子,一匹高頭大馬,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再就是一個響噹噹的江湖綽號,師父說有了這些,再去行走江湖,走哪兒都吃香哩。」

  裴錢突然有些開心,「我以後不要什麼高頭大馬,師父答應過我,等我走江湖的時候,一定會給我買頭小毛驢兒。」

  崔誠笑著點頭。

  那撥腰佩刀劍的江湖人就坐在隔壁,其中一人沒立即落座,伸手按住那小丫頭的斗笠,哈哈大笑道:「哪裡跑出來的小黑炭,呦,還是位小女俠?佩刀帶劍的,好威風啊。」

  那人伸手重重按住裴錢的腦袋,「說說看,跟誰學的?」

  崔誠只是喝著茶水。

  裴錢臉色慘白,一言不發,緩緩抬起頭,怯生生道:「跟我師父學的。」

  那江湖人笑著後退一步,抬腳踹了一下那斗笠丫頭的綠竹箱,「咋個行走江湖,還背著破爛書箱?」

  裴錢剛想要與崔誠開口求助,不曾想老人笑道:「自己解決。」

  裴錢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見那人還要加重力道,踹自己身後的竹箱一腳,裴錢便站起身,挪步躲開,下意識伸手一抓,就將那根行山杖握在手中。

  那人一腳踏空,剛覺得失了面子,有些羞惱成怒,再見到那小黑炭淩空取物的一幕,便開始額頭冒汗,將有些不善的面容,儘量綳成一個和善神色,然後低頭哈腰,搓手乾笑道:「認錯人了,認錯人了。」

  裴錢想了想,就坐回原位。

  崔誠笑問道:「是不敢還手?」

  裴錢搖搖頭,悶悶不樂道:「一開始是有些怕被他打壞了竹箱,方才見他那一腳遞出後,我便更怕一個不小心,就要一拳打穿他胸膛了。」

  崔誠又問道:「你怕這個做什麼?難道不是應該對方害怕你嗎?」

  裴錢還是搖頭,「師父說過,行走江湖,不只有快意恩仇,打打殺殺。遇到小事,能夠收得住拳頭,才是習武之人的本事到門。」

  崔誠笑了。

  不知是笑話小丫頭的這番大話,還是笑話那個「到門」的小鎮俗語。

  崔誠喝完了碗中茶水,說道:「你只有幾文錢的家當,丟了顆銅錢,當然要揪心揪肺,等你有了一大堆神仙錢,再丟個幾文錢……」

  裴錢斬釘截鐵:「還是要滿地找!」

  開玩笑,哪有丟了錢不找回來的道理。

  師父說過每一顆屬於自己錢袋裡的銅錢,丟了,便是那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蟲。

  裴錢見老人不說話,奇怪道:「換個道理講,我會聽的。」

  崔誠哈哈笑道:「老先生也有老話說完,老理講沒的時候。」

  裴錢有些失望,「再想想?」

  崔誠搖頭道:「不想了。」

  隔壁桌那些人茶水也不喝,騎上馬就揚長而去。

  看來是真有急事。

  崔誠帶著裴錢繼續動身趕路,望著遠方,笑道:「追上去,與他們說一句心裡話,隨便是什麼都可以。」

  裴錢有些猶豫。

  崔誠揮了揮手。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扶了扶斗笠,開始撒腿飛奔,然後仔細思量著自己應該說什麼話,才顯得有理有據,有禮有節,片刻之後,奔走快過駿馬的裴錢,就已經追上了那一人一騎。

  她漸漸放緩腳步,仰頭與那個如喪考妣的馬上漢子說道:「行走江湖,要講道義!」

  見那人一臉痴呆。

  裴錢加重語氣,大聲問道:「記住麼?」

  那人顫聲道:「記住了!」

  不但是他,連他的其餘幾個江湖朋友都忍不住回答了一遍。

  裴錢得了答覆,便驟然而停,等待身後老人跟上自己。

  在那之後,裴錢與老人一起走過州城的高高城頭。

  在各地道觀寺廟燒過香,在集市上賣過各色好吃的,逛過故鄉的書鋪,裴錢還給寶瓶姐姐、李槐買了書,當然落魄山上的朋友們,也自己掏腰包準備了禮物,可惜在這個家鄉南苑國,神仙錢不管用,看著一顆顆銅錢和一粒粒銀子,像是去了別家門戶,裴錢還是有些小憂愁來著。

  崔誠帶著裴錢一起走出書肆的時候,問道:「處處學你師父為人處世,會不會覺得很沒勁?」

  裴錢大搖大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當然不會,人活著有啥有勁沒勁的,每天能吃飽喝足,還要咋樣嘛,以前我在南苑國京城那兒當乞丐,身上破破爛爛,連門兒都進不去嘞,多可憐,就只能貼著牆根那邊,儘量近一些求神拜菩薩,菩薩們不也聽不著,該餓肚子還是咕咕叫,該給人揍不也還是疼得腸子打轉兒。」

  崔誠笑道:「不能這麼想,最後菩薩們不是聽到了嗎,讓陳平安站在了你眼前,還當了你的師父?」

  裴錢猛然停步,瞬間紅了眼睛,讓老人等她,她獨自跑去了城中寺廟那邊,請了香、上了香不說,還摘下小竹箱,放在一旁,她在菩薩腳下的蒲團上,磕了好多的響頭。

  兩人出城後,崔誠說要往南苑國京城趕路了。

  裴錢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在距離京城不遠的一條河畔。

  崔誠坐在河邊,裴錢蹲在一旁掬水洗臉。

  老人問道:「還怕那個曹晴朗嗎?如果怕,我們可以晚些入城。」

  裴錢默不作聲,怔怔望向河對岸。

  老人隨手拈起一顆石子,輕輕丟入河中,微笑道:「怕一個人,一件事,其實都沒關係。但是不用害怕到不敢去面對。讀書人治學,好些個說破了天的聖賢道理,尋常的後輩,追得上?難道就不做學問了?一些個前人率先寫了、後人就只能幹瞪眼的詩詞章句,怎麼比?難道就不寫文章了?最怕的是,既然走在了一條道路上,這輩子都注定很難繞開,就自欺欺人,只做些手邊夠得著的舒坦活計。」

  老人指向遠處,「但是你得知道那邊,到底是怎麼個光景,瞪大眼睛仔細瞧好了,不能怕,就躲起來,那麼你就要怕一輩子。」

  老人笑道:「可不是老夫一個外人,在說風涼話。」

  老人繼續道:「老夫當年求學生涯,與隨後的書齋治學,心比天高,與人爭執,從來不輸。後來練拳,孑然一身,只憑雙拳,遊歷千萬里,更是如此。求的,求學與習武一樣,就是書上那個雖千萬人吾往矣。」

  老人唏噓道:「時無英雄,竪子成名。這句話,最悲哀,不在竪子成名,而在時無英雄。所以我們別害怕別人有多好,別人很好,自己能夠更好,那才是真正的長大。」

  「你裴錢,總有一天,不光是他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你裴錢就是裴錢。陳平安當然願意一直照顧你,他就是這種人,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興許以後會少管閒事,可你們這些已經聚攏在身邊了的親近人,就是陳平安一輩子都要挑起來的擔當,他不怕吃苦,樂在其中。這種人,這種事上,你勸他為自己多想些,那就是雞同鴨講,道理,他肯定聽得進去,難改就是了。」

  老人不再言語。

  裴錢抬起頭,「走,去京城,我帶路!」

  一老一小,去了那南苑國京城,老規矩,沒有通關文牒,那就悄無聲息地翻牆而過。

  反正是崔老頭兒帶著她做的,師父就算知道了,應該也不會太生氣吧?

  進了那座裴錢依舊十分熟悉的南苑國京城,裴錢便慢了腳步。

  老人沒有任何催促。

  當走過了那條狀元巷,路過那間依舊開張的武館,再到了那座心相寺。

  裴錢已經腳步快了幾分。

  可是在裴錢沒有那麼害怕的時候,老人卻在小寺廟門口停下腳步,並無香客出入。

  裴錢想要跟著進去,崔誠卻搖頭說道:「最後一段路程,你應該自己走。」

  裴錢使勁點頭,轉頭就走,沿著一條大街,獨自去往那條小巷。

  老人一直看著那個瘦小背影,笑了笑,走入寺廟,也沒有燒香,最後尋了一處寂靜無人的廊道,坐在那邊。

  小巷那邊,裴錢發現院門緊鎖,她坐在門外臺階上。

  一直坐到暮色裡,才有一位青衫少年郎走入巷子。

  裴錢站起身,望向他。

  曹晴朗快步向前,面帶笑意。

  裴錢緩緩說道:「好久不見,曹晴朗。」

  曹晴朗笑道:「你好,裴錢。」

  然後曹晴朗一邊開門,一邊轉頭問道:「上次你走得急,沒來得及問你陳先生如何……」

  裴錢便有些惱火,脫口而出道:「你怎麼這麼欠揍呢?」

  曹晴朗啞然失笑。

  他還真有點怕她。

  裴錢看著他。

  曹晴朗疑惑道:「怎麼了?」

  裴錢大步走入院子,挑了那只很熟悉的小板凳,「曹晴朗,與你說點事情!」

  曹晴朗笑著落座。

  兩根小板凳,兩個年紀都不大的故人。

  在心相寺廊道中,崔誠閉上眼睛,沉默許久,似乎是在一直等待著小巷的那場重逢,想要知道答案後,才可以放心。

  只是崔誠神色愈發疲憊,裴錢離開後,再也無法掩飾那份老態。

  期間有僧人走近,崔誠都只是笑著搖搖頭。僧人便笑著雙手合十,低頭轉身離去。

  崔誠一直盤腿坐在原地,好像終於放下了心事,雙手輕輕疊放,眼神恍惚,沉默許久,輕輕合眼,喃喃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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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4 00:45:40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六十章 晨鐘暮鼓無那炊煙

  落魄山上,年輕山主遠遊,二樓老人也遠遊,竹樓便已經沒人住了。

  陳靈均最近不再在外瞎逛蕩,時不時就來崖畔石桌這邊坐著。

  他知道自己是落魄山上最不討喜的那個存在,不如那條曹氏芝蘭樓出身的文運小火蟒,勤勉伶俐,甚至不如周米粒這個小傢伙憨傻得可愛。岑鴛機是朱斂帶上山的,資質不錯,練拳也算吃得住苦,每天的生活,忙碌且充實。石柔在小鎮那邊管著一間鋪子的生意,掙錢不多,可到底是在幫著落魄山掙錢,又與裴錢關係不錯,裴錢只有得閒,都會去那邊看看石柔,說是擔心石柔中飽私囊,其實不過是害怕石柔覺得受了落魄山的冷落。

  唯獨他陳靈均,死要面子活受罪,做什麼,說什麼,都不討喜。

  那個御江水神兄弟,三場神靈夜遊宴之後,對自己愈發客氣了,但是這種客氣,反而讓陳靈均很失落。一些討好言語,殷勤得讓陳靈均都不適應。

  他更喜歡當年在水府那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言語粗鄙,相互駡娘。

  不過陳靈均又不是個傻子,許多事情,都看得到。

  比如崔老前輩這一走,去了那座蓮藕福地,肯定就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他陳靈均,卻連句道別的話,都說不出口,青衫老先生帶著裴錢離開的時候,他就只能坐在這邊發呆,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一大清早,本該是裴錢登樓吃拳頭的時辰。

  如今竹樓卻寂然。

  陳靈均趴在桌上,眼前有一堆從陳如初那邊搶來的瓜子,今兒暖洋洋的大太陽,曬得他渾身沒氣力,連瓜子都磕不動。

  想著是不是應該去山門口那邊,與大風兄弟鬧鬧磕,大風兄弟還是很有江湖氣的,就是有些葷話太繞人,得事後琢磨半天才能想出個意味來。

  陳靈均轉頭望向一棟棟宅邸那邊,老廚子不在山上,裴錢也不在,岑鴛機是個不會做飯的,也是個嫌麻煩的,就讓陳如初那丫頭幫著準備了一大堆糕點吃食,周米粒又是個其實不用吃飯的小水怪,所以山上便沒了炊煙。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

  陳靈均覺得落魄山這會兒,人少了,各忙各的,人味兒便淡了許多。

  陳靈均又轉移視線,望向那竹樓二樓,有些傷感。

  老頭兒在的時候吧,總覺得渾身不得勁兒,陳靈均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辦法挨下老人兩拳,不在了吧,心裡邊又空落落的。

  陳靈均重重嘆了口氣,伸手去拈住一顆瓜子,打算不剝殼,嚼一嚼,解個悶。

  然後陳靈均就動作僵硬起來,輕輕放回瓜子,屁股輕輕挪動,悄悄轉移腦袋,準備將臉龐就這麼水到渠成地偏轉向崖外。

  不曾想那位憑空出現的青衫老儒士,朝他笑了笑。

  陳靈均便咽了口唾沫,站起身,作揖而拜,「陳靈均拜見國師大人。」

  大驪綉虎,崔瀺。

  是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他的厲害貨色。

  陳平安不在落魄山,老頭兒不在竹樓,朱斂魏檗又去了中岳地界,他陳靈均暫時沒靠山啊!

  崔瀺微笑道:「忙你的去。」

  陳靈均瞥了眼竹樓去往宅邸的那條青石板小路,覺得有些懸乎,便告辭一聲,竟是攀援石崖而下,走這條路,離著那位國師遠一些,就比較穩當了。

  崔瀺想起先前這條青衣小蛇望向竹樓的神色,笑了笑。

  便有了一番小計較,隨手為之,不會興師動衆。

  龍泉郡西邊大山,其中有座暫時有人占據的山頭,好像適宜蛟龍之屬居住。

  崔瀺站在二樓廊道中,安靜等待某人的趕來。

  一道白虹從天際遠處,聲勢如春雷炸響,迅猛掠來。

  什麼阮邛訂立的規矩,都不管了。

  崔瀺搖搖頭,心中嘆息,虧得自己與阮邛打了聲招呼。

  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尋常材質的綠竹杖,風塵僕僕,滿臉疲憊。

  崔東山落在一樓空地上,眼眶滿是血絲,怒道:「你這個老王八蛋,每天光顧著吃屎嗎,就不會攔著爺爺去那福地?!」

  崔瀺反問道:「攔住了,又如何?」

  崔東山氣得臉色鐵青,「攔住一天是一天,等我趕來不行嗎?!然後你有多遠就給老子滾多遠去!」

  崔瀺神色淡漠。

  崔東山驟然平靜下來,深呼吸一口氣,「爺爺讀書治學,習武練拳,為人處世,都一往無前。唯一一次退讓,是為我們兩個腦子都有坑的混帳孫子!這一退,就全完蛋了,十一境武道境界,沒了!沒了十一境,人,也要死的!」

  崔瀺說道:「還有為了你的先生,與這座落魄山。」

  崔東山步步後退,一屁股坐在石桌旁,雙手拄竹杖,低下頭去,咬牙切齒。

  興許是坐不住,崔東山站起身,原地打轉,快步而走。

  崔瀺看著那個火急火燎團團轉的傢伙,緩緩道:「你連我都不如,連爺爺到底在意什麼,為何如此取捨,都想不好。來了又如何,有意思嗎?讓你去了蓮藕福地,找到了爺爺,又有什麼用?有用興許還真有點用,那就是讓爺爺走得不安心。」

  崔東山停下腳步,眼神淩厲,「崔瀺!你說話給我小心點!」

  崔瀺說道:「崔東山,你該長點心,懂點事了。不是重新躋身了上五境,你崔東山就有資格在我這邊蹦躂的。」

  崔東山輕輕落座,懷抱綠竹杖,不再看那二樓,自言自語道:「那場三四之爭,為何爺爺一定要入局?爺爺又為何會失心瘋?不是我們害的嗎?爺爺是讀書人,一直希望我們當那真正的讀書人。爺爺畢生所學,學問根祇,是那亞聖一脈啊。為何在中土神洲,卻要為我們文聖一脈憤然出拳?我們又為何偏偏欺師滅祖,又讓爺爺更加失望?」

  崔瀺一巴掌拍在欄桿上,終於勃然大怒,「問我?!問天地,問良知!」

  崔東山眼神痴呆,雙手攥緊行山杖,「有些累,問不動了。」

  崔東山記起年幼時分,就要被那個嚴苛古板的老人帶著一起去訪山登高,路途遙遠,讓孩子苦不堪言。

  一次老人拾階而上,根本不管身後孩子的滿身汗水,自顧自登高走去。

  老人似乎是故意氣自己的孫子,已經走遠了不說,還要大聲背誦一位中土文豪的詩詞,說那丈夫壯節似君少,嗟我欲說安得巨筆如長杠!

  孩子便將那篇詩歌記得死死的,後來不曾想,孩子長大後,少年負氣離家出走,又拜師於老秀才門下,老秀才莫名其妙成了文聖,年輕人便莫名其妙成了聖人首徒,終於有機會見到了那位享譽中土的儒家聖賢,只是到了那個時候,比任何同齡人都要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其實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將來有機會,返回家鄉,一定要與自己爺爺說一說此事,說你那位仰慕之人,論文章,輸了你孫兒,下棋,更是輸得拈斷鬍鬚。

  只是這輩子肚子裡攢了好多話,能說之時,不願多說,想說之時,又已說不得。

  遠處龍泉郡城,有晨鐘響起,遙遙傳來。

  鐘聲一動,按例就要城門開禁,萬民勞作,直至暮鼓方歇,便有舉家團圓,其樂融融。

  ————

  大驪新中岳山腳附近的餘春郡,是個不大不小的郡,在舊朱熒王朝不算什麼富饒之地,文運武運都很一般,風水平平,並沒能沾到那座大岳掣紫山的光。新任太守吳鳶,是個外鄉人,據說在大驪本土就是當的一地郡守,算是平調,只不過官場上的聰明人,都知道吳太守這是貶謫無疑了,一旦遠離朝廷視野,就等於失去了快速躋身大驪廟堂中樞的可能性,外派到藩屬國的官員,卻又沒有升官一級,明擺著是個坐了冷板凳的失意人,估計是得罪了誰的緣故。

  只不過吳郡守再仕途黯淡,終歸是大驪本土出身,而且年紀輕,故而餘春郡所在粱州刺史,私底下讓人交代過餘春郡的一干官吏,務必禮待吳鳶,若是有那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舉措,哪怕不合鄉俗,也得忍讓幾分。所幸吳鳶上任後,幾乎就沒有動靜,按時點卯而已,大小事務,都交予衙門舊人去處理,許多按例拋頭露面的機會,都送給了幾位衙署老資歷輔官,上上下下,氣氛倒也融洽。只不過如此軟綿的性情,難免讓下屬心生輕視。

  這天年輕太守像以往那般在衙門枯坐,書案上堆滿了各地縣志與堪輿地圖,慢慢翻閱,偶爾提筆寫點東西。

  吳鳶心有感應,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面孔,斜靠官廳屋門,吳鳶心情大好,笑了起來,站起身,作揖道:「山君駕到,有失遠迎。」

  正是撤去了障眼法的魏檗。

  魏檗跨過門檻,笑道:「吳大人有些不講義氣了啊,先前這場夜遊宴,都只是寄去一封賀帖。」

  吳鳶坦然笑道:「俸祿微薄,養活自己去了十之一二,買書去了十之五六,每月餘下些銀錢,辛苦積攢,還是因為相中了隔壁雲興郡的一方古硯臺。委實是打腫臉也不是胖子,便想著路途遙遙,山君大人總不好趕來興師問罪,下官哪裡想到,魏山君如此執著,真就來了。」

  魏檗手腕擰轉,手中多出了一方享譽舊朱熒王朝的老坑芭蕉硯,輕輕放在書桌上,「吳大人不講義氣,我魏檗大大不同,千里迢迢登門敘舊,還不忘繞路購置禮物。」

  吳鳶俯身凝視著那方可愛可親的古硯臺,伸手細細摩挲紋理,驚喜道:「好傢伙,取自那座綠蛟坑水底的頭等芭蕉硯,關鍵是咱們大驪的那位駐守武將,先前已經封禁了這座老坑,派遣武人,專轄守坑,明擺著是很快就要成為咱們皇帝陛下的御用貢品之物了,故而市面上為數不多的此坑古硯,價格愈發嚇人,我這太守當個一百年,都未必湊得出來銀子。」

  吳鳶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望向那位白衣神人,笑問道:「山君大人,有話直說,就憑這方價值連城的芭蕉硯,下官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魏檗說道:「中岳山君晉青,如何?」

  大驪新中岳,山君晉青,曾是朱熒王朝的山神第一尊,山岳半腰有一處得天獨厚的洗劍池,許多劍修來此淬煉劍鋒,晉青經常暗中為其護道,故而不光是與劍修數量冠絕一洲的朱熒王朝,關係極好,和一洲諸多金丹劍修也多有香火情,其中山君晉青又與風雷園李摶景關係莫逆,著稱於世,李摶景早年遊歷朱熒王朝,多有衝突,惹惱了一尊北岳正神,曾有險峻時刻,晉青為此不惜與南北山君兩位同僚交惡,也要執意護送當時才龍門境修為的李摶景安然離開王朝。

  吳鳶哈哈大笑,轉身從書案上抽出一摞紙張,以工整小楷書寫,遞給魏檗,「都寫在上邊了。」

  魏檗低頭翻閱紙上內容,嘖嘖道:「一路行來,當地百姓都說餘春郡來了個誰都見不著面的父母官,原來吳郡守也沒閒著。」

  道聽途說而來的雜亂消息,意義不大,而且很容易誤事。

  吳鳶紙上所寫,卻是記載了中岳掣紫山和山君晉青在歷史上,做過哪些實實在在的舉動。

  魏檗一邊仔細瀏覽著紙上所寫,皆是晉青在哪朝哪代哪個年號,具體做了什麼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除此之外,還有朱筆批注,寫了吳鳶自己作為旁觀者好像翻看史書的詳細注解,一些個流傳民間的傳聞事跡,吳鳶也寫,不過都會各自圈畫以「神異」、「志怪」兩語在尾。

  魏檗看得仔細,卻也快,很快就看完了一大摞紙張,還給吳鳶後,笑道:「沒白送禮物。」

  魏檗踮起腳跟,瞥了眼桌案上的那堆紙張,「呦,巧了,吳大人最近就在研究雲興郡諸多硯坑的開鑿淵源?怎麼,要版刻出書不成?餘春郡太守,偷偷靠著雲興郡的特産掙私房錢,不太像話吧?」

  吳鳶坦誠道:「無所事事,想要以此小事作為切入點,多看出些朱熒王朝的官場變遷,亡國皇宮文庫秘檔,早已封禁,下官可沒機會去翻閱,就只能另闢蹊徑了。」

  魏檗點點頭,贊賞道:「吳大人沒當在咱們龍州的新任刺史,讓人扼腕嘆息。」

  吳鳶笑道:「功賞過罰,本該如此。能夠保住郡守的官帽子,我已經很滿足,還可以不礙朝廷某些大人物的眼,不擋某些人的路,算是因禍得福吧。躲在這邊,樂得清淨。」

  魏檗沒有久留的意思,吳鳶說道:「山君此次離開轄境,肯定要拜訪許弱,對吧?最好先去了中岳祠廟,再拜訪故友不遲。」

  魏檗點頭道:「是這麼打算的。先前我在披雲山閉關,許先生幫著壓陣守關,等我即將成功出關之際,又悄然離去,返回你們掣紫山。這麼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不當面致謝一番,說不過去。」

  吳鳶笑道:「那就勞煩山君大人速速離去,莫要耽誤下官欣賞古硯了。」

  魏檗笑著離去,身形消散。

  其實在魏檗離開渡船,在雲興郡現身後,中岳山巔的祠廟,那尊巍峨神像,就睜開了一雙金色眼眸,只是山君晉青,對於那位白衣神人的造訪,選擇了視而不見。

  等到魏檗出現在山腳餘春郡,晉青大步走出金身神像,是一位身材高大、紫衣玉帶的魁梧男子,山上香火鼎盛,卻無人可見這幅畫面。

  晉青就在大殿衆多善男信女中間走過,跨過門檻後,一步跨出,直接來到相對寂靜的掣紫山次峰之巔。

  世間各國的大小五岳,幾乎都不會是孤零零的孤山兩三峰,往往轄境廣袤,山脈綿延,像這掣紫山就有八峰組成,主峰被譽為朱熒王朝中部版圖的萬山之宗主,山峰之巔建有中岳廟,為歷代帝王臣民的祭祀之地。

  次峰名為疊嶂峰,山巔並無道觀寺廟建築,是晉青最早建立的一座山神行宮,如今只有幾位山君女使在那邊打理屋舍,並無山神坐鎮其中。

  建築出現之初,晉青還不是中岳山君,掣紫山卻已經是朱熒王朝的古老中岳,老山君金身崩壞之後,職掌一岳的權柄,便交到晉青手上,而當時手握一國權柄的朱熒名相,曾經就在疊嶂峰北腰築造茅廬,在那治學、習武多年。

  晉青神色漠然,俯瞰大地山河。

  一切人事,過眼雲煙。

  晉青視線偏移,在那座封龍峰老君洞,墨家豪俠許弱,就待在那邊獨自一人,說是潛心修行,其實掣紫山地界山水神祇,都心知肚明,許弱是在監察中岳。相較於新東岳磧山那邊打得天翻地覆,雙方修士死傷無數,掣紫山算是染血極少了,晉青只知道許弱離開過兩次中岳地界,最近一次,是去披雲山,為那魏檗守關,第一次卻是蹤跡渺茫,在那之後,晉青原本以為必然要露面的某位可謂朱熒王朝定海神針的老劍仙,就一直沒有現身,晉青不確定是不是許弱找上門去的關係。

  如果真是許弱攔下了那位老劍仙。

  作為寶瓶洲一岳山君,晉青心裡反而會好受一些。

  關於許弱此人的修為高低,誰都看不出,也沒個確切說法,如果說龍泉劍宗阮邛,是如今寶瓶洲最出名上五境修士,那麼許弱,就是最深藏不露的那個,唯一的線索,是風雪廟魏晉挑戰天君謝實,事後有過隻言片語流傳開來,說是有人橫劍在後,他魏晉未必能夠勝出。

  哪怕許弱就在晉青的眼皮底下修行,山君晉青卻一如當年,好似俗子觀淵,深不見底。

  晉青瞥了眼餘春郡太守衙署,泛起冷笑。

  不出意外,這位北岳山君見過了吳鳶,是要先去封龍峰與許弱道謝了。

  再來找自己,底氣便要更多。

  晉青皺了皺眉頭。

  下一刻,一襲白衣飄蕩落地,出現在這座疊嶂峰,緩緩走向晉青,那人笑眯眯道:「拜見晉山君,多有叨擾了。」

  晉青說道:「同樣是山君正神,五岳有別,不用如此客套,有事便說,無事便恕不留客。」

  魏檗點點頭,「如此最好。我此次前來掣紫山,就是想要提醒你晉青,別這麼當中岳山君,我北岳不太高興。」

  晉青沒有去看那位風姿卓然的白衣神人,只是眺望遠方,問道:「不高興又如何?」

  魏檗伸出手指輕輕一敲耳邊金環,微笑道:「那中岳可就要封山了。」

  晉青轉過頭,「有大驪皇帝的密旨?還是你身上帶著朝廷禮部的誥書?」

  魏檗點頭:「當然……」

  然後搖頭補充道:「都沒有。」

  晉青伸出一隻手,譏笑道:「那魏山君就隨意?」

  魏檗還真就隨意了。

  北岳氣運如山似海,瘋狂湧向一洲中部地界,氣勢如虹,從南往北,好似雲上的大驪鐵騎。

  看架勢,絕不是裝裝樣子嚇唬人。

  晉青心知一旦兩岳山水氣運相撞,就是一樁天大的麻煩,再忍不住,大聲惱怒道:「魏檗!你自己掂量後果!」

  魏檗雙手負後,笑呵呵道:「應當敬稱魏山君才對。」

  晉青也不再廢話,只見那掣紫山主峰中岳祠廟,出現一尊巨大的神祇金身法相,高高舉起手臂,席捲雲海,想要一掌拍向疊嶂峰。

  魏檗身後,疊嶂峰之巔,亦是有一尊巍峨金身法相,矗立在山巔,哪怕不在自家山岳地界,魏檗法相竟是還要比那中岳神靈高出五十丈之多。

  魏檗以本命神通顯化的那尊北岳法相神靈,一手拽住中岳神祇的骼膊,又一手按住後者頭顱,然後一腳重重踏出,竟是直接將那晉青金身按得踉蹌後退,就要往掣紫山封龍峰後仰倒去,猶不罷休,魏檗的巨大法相身後懸有金色光環,伸手繞後,手握金環,就要朝那中岳法相當頭砸下。

  雙方還算克制,金身法相都已化虛,不然掣紫山三峰就要毀去無數建築。

  就在此時,封龍峰老君洞那邊,有一位貌不驚人的男子走出茅屋,橫劍在身後的古怪姿態,他似乎有些無奈,搖搖頭,伸手握住身後劍柄,輕輕拔劍出鞘數寸。

  剎那之間,兩尊山岳神祇金身之間,有一條山脈橫亙。

  他勸說道:「兩位山君真要相互看不順眼,還是選個文鬥的斯文法子吧,不然卷起袖管幹架,有辱威嚴,教磧山、甘州山兩位山君看笑話,我許弱也有護山不力的嫌疑。」

  晉青臉色陰沉,撤去了金身法相。

  魏檗也收起了那尊巍峨神祇。

  但是北岳氣運南下「撞山」之勢,依舊不減。

  晉青問道:「魏檗,我勸你適可而止!」

  魏檗卻說道:「晉青,你如果還是按照以往心思行事,是守不住一方舊山河水土安寧的。大驪朝廷不傻,很清楚你晉青從未真正歸心。你要是想不明白這一點,我便乾脆幫著大驪換一位山君,反正我看你是真不順眼。許弱出手阻攔一次,已經對你仁至義盡。」

  晉青轉頭望向北方,兩岳地界接壤處,已經有了風雨異象。

  晉青頽然道:「你說吧,中岳應該如何作為,你才願意撤回北岳風水。」

  魏檗笑道:「連北岳你都不禮敬幾分,會對大驪朝廷真有那半點忠心?你當大驪朝堂上都是三歲小兒嗎?還要我教你怎麼做?攜帶重禮,去披雲山低頭認錯,登門賠罪啊!」

  許弱摸了摸額頭,返回茅屋,認識這種朋友,自己真是遇人不淑。

  晉青疑惑道:「就只是如此?」

  魏檗反問道:「不然?再說你都到了北岳地界,離著大驪京城又能有幾步路?抬抬腳,不就到了?只要中岳地界自己不亂,大驪朝廷又不是瘋子,故意要在這邊大開殺戒?你到底清不清楚,你這種看似忠義兩全的模糊姿態,會讓很多亡國遺民心生僥倖,寄希望於他們的慷慨赴死,能夠讓你幡然醒悟,最終與他們一起揭竿而起?你晉青若是真有此想,也算你是一條漢子,若是不願如此,願意擔負駡名,也要更希望護著百姓安穩,你又為何惺惺作態?」

  晉青黯然無言。

  魏檗說道:「回頭去往披雲山,禮物別忘了啊,禮重,情意才重。」

  說完之後,魏檗就離開疊嶂峰,去了封龍峰老君洞外的茅屋。

  許弱站在門口,雙手環臂,斜靠房門,沒好氣道:「魏大山君,就這麼報答我?兩手空空不說,還鬧這麼一出?」

  魏檗跺腳哀嘆道:「實在是大恩不酬謝啊!」

  許弱伸出雙手,使勁揉著臉頰,「做山君做到這個份上,也算浩然天下山水神祇的獨一份了。」

  魏檗眼神幽怨道:「這不是馬瘦毛長,人窮志短嘛。」

  許弱笑了笑,伸手隨便一指,「給我消失,麻溜兒的。」

  魏檗微笑道:「得令!」

  走了。

  許弱想了想,御風去往疊嶂峰,山君晉青站在原地,神色凝重。

  許弱也沒有說什麼。

  晉青突然說道:「大日曝曬,萬民跋山,千人挽綆,百夫運斤,篝火下縋,以出斯珍。」

  許弱知道這位山君在說什麼,是說那朱熒王朝歷史上的鑿山取水、以求名硯一事。

  而這位晉青在生前,恰好就是采石人出身,有說是最終不小心溺水而死,也有說是被監官鞭殺,死後怨氣不散,卻沒有淪為厲鬼,反成一地英靈,庇護山水。最後被掣紫山老山君看重秉性,一步步晉升為疊嶂峰山神。

  許弱緩緩說道:「天底下就沒有雙手乾淨的君主,若是只以純粹的仁義道德,去權衡一位帝王的得失,會有失公允。關於社稷蒼生,百姓福祉,我們諸子百家,各有各的一把尺子,會有不小的出入。你晉青身為神祇,人性良心,從未泯滅,我看在眼中,十分敬重。」

  許弱微笑道:「只是世事複雜,難免總要違心,我不勸你一定要做什麼,答應魏檗也好,拒絕好意也罷,你都無愧掣紫山山君的身份了。若是願意,我差不多就可以離開此地了。若是你不想如此委曲求全,我願意親手遞出完整一劍,徹底碎你金身,絕不讓他人辱你晉青與掣紫山。」

  晉青轉頭笑道:「你許弱完整出鞘一劍,殺力很大?」

  許弱點頭道:「養劍多年,殺力極大。」

  晉青笑了,「那就換成別人來領教這一劍,我掣紫山消受不起。」

  許弱猶豫了一下,提醒道:「拜訪披雲山,禮物不用太重。」

  晉青笑駡道:「原來是一路貨色!」

  許弱抱拳笑道:「在此叨擾許久,到了京城,記得打聲招呼,我請山君喝酒。」

  晉青點點頭,然後問道:「許先生最早是故意要來我掣紫山?」

  許弱停下腳步,淡然道:「你我在此,終究都是為了少死人。可你要追問我們墨家為何選擇大驪,讓寶瓶洲多死如此多的人,我暫時無法給你答案,但請山君拭目以待。」

  晉青沒有言語。

  許弱沒有返回封龍峰,就此離開掣紫山,御風去往北方大驪京城。

  他不喜歡御劍。

  因為許弱一直覺得,劍與劍修,應當平起平坐。

  那個閉關多年的朱熒王朝玉璞境劍仙,試圖刺殺大驪新任巡狩使曹枰,尚未動身,就已經死了。

  其實對方可以不用死,許弱只是重傷對方。

  那位閉關百年卻始終未能破關的遲暮老人,至死都不願淪為階下囚,更不會投靠仇寇宋氏,故而斷劍之後,毫無勝算,就束手待斃,還笑言此次謀劃之初,便明知必死,能夠死在墨家劍客第一人許弱之手,不算太虧。

  許弱便破例說了一事。

  一洲之地,山下的帝王將相,王侯公卿,販夫走卒,皆要死絕,山下暮色,再無炊煙。

  老人聽說後,死前唯有悵然。

  ————

  裴錢坐在板凳上,環顧四周,小宅小院都是老樣子,差點讓裴錢有一種錯覺,自己與曹晴朗,還是當年的模樣,自己不過是被師父要求去水井那邊提了桶水,然後自己出門回來,見到了曹晴朗,就只是這樣。

  貼在院門那邊的春聯,先前在外邊等曹晴朗的時候,她瞅了一百遍,字寫得好,但也沒好到讓她覺得好到自慚形穢。

  曹晴朗看著這個黝黑女孩,其實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為何到了外邊這麼多年,個兒還是沒長高多少,如今只說雙方身高,兩人差了得有一個腦袋,為什麼她裴錢突然就背了竹箱,懸佩竹刀竹劍了,陳先生在那邊遊學的日子,過得可還好?

  裴錢摘了竹箱放在身後,橫放行山杖在膝,正襟危坐,直視前方,不去看曹晴朗,開門見山道:「你知不知道,當年我師父,其實是想要帶你離開藕花福地,半點都不願意帶我走的。」

  曹晴朗猶豫了一下,沒有著急回答答案,微笑著反問道:「陳先生收了你當弟子?」

  裴錢眼神熠熠,如日月生輝,點頭沉聲道:「對!我與師父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師父都沒有丟下我!」

  曹晴朗雙手輕輕握拳,擱在膝蓋上,笑容溫柔,「雖然很遺憾陳先生沒有帶我離開這裡,但是我覺得你跟隨陳先生遠遊萬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很羨慕你。」

  裴錢沉默不語。

  曹晴朗轉頭問道:「如今陳先生要你去提水,還會一邊提水桶,一邊灑水清洗街巷嗎?」

  裴錢猛然轉頭,剛要惱火,卻看到曹晴朗眼中的笑意,她便覺得自己好像空有一身好武藝,雙拳重百斤,卻面對一團棉花,使不出氣力來,冷哼一聲,雙臂環胸道:「你個瓜慫懂個屁,我如今與師父學到了萬千本事,從不偷懶,每天抄書識字不說,還要習武練拳,師父在與不在,都會一個樣。」

  曹晴朗故作恍然,「這樣啊。」

  裴錢有些憋屈,曹晴朗這傢伙怎的過了這些年,還是怎麼看都不順眼呢,而且比起當年那個畏畏縮縮的悶葫蘆,好像膽兒更肥了啊。

  裴錢眼睛一亮,問道:「鐵花綉岩壁,殺氣噤蛙黽,這句詩詞,聽過沒有?」

  曹晴朗搖搖頭。

  他如今是半個修道之人,哪怕一目十行,都能夠過目不忘,又自幼就喜歡讀書,隨著時間的推移,夫子種秋又願意借書給自己,在這座天下未曾割裂之前,陸先生會經常從外地寄書給他,不是曹晴朗自誇,他讀書已經不算少。

  裴錢又問道:「那個黽字曉得怎麼寫嗎?」

  曹晴朗笑著伸出一根手指,淩空寫下黽字,娓娓道來,「儒家典籍記載,仲秋之月,寒氣浸盛,陽氣日衰,故名殺氣。蛙黽即蛙聲,古代聖賢有『掌去蛙黽』一語。我也曾聽一位先生笑言,『詩餘』詞道談文藻,喜歡向豪邁蘇子、柔膩柳子尋宗問祖,那位先生當時以摺扇拍掌,大笑而言,『吾大笑,好比蛙黽聒噪,小勝鸚鵡學舌』。」

  裴錢不動聲色,板著臉道:「原來你也知道啊。」

  此語精髓在「也」字上。

  曹晴朗當然不是故意顯擺自己的學問駁雜,他只是想要知道如今的裴錢,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有些奇怪,裴錢好像變了許多,可是許多又沒有變。

  裴錢突然說道:「上次見面,我其實想要打死你,因為我怕你搶走我的師父,師父對你,一直很掛念,不是那種放在嘴邊的那種,除了喝酒,師父會稍稍多說些心事,更多的時候,師父就只是偶爾望向遠方,發著呆,那會兒師父的眼神,就會說著悄悄話,所以我知道,師父很想你,一直希望把你帶在身邊,讓你不至於一個人孤苦伶仃留在藕花福地,怕你吃苦。」

  裴錢猶豫了一下,雙手抓住行山杖,關節泛白,手背青筋暴露,緩緩道:「對不起!」

  曹晴朗輕輕點頭,「我接受你的道歉,因為你會那麼想,確實不對。但是你有了那麼個念頭,收得住手,守得住心,最終沒有動手,我覺得又很好。所以其實你不用擔心我會搶走你的師父,陳先生既然收了你當弟子,如果哪天你連這種念頭都沒有了,到時候別說是我曹晴朗,估計天底下任何人都搶不走陳先生。」

  裴錢大聲道:「是開山大弟子,不是尋常的弟子!」

  曹晴朗無奈道:「好好好,了不起,了不起。」

  裴錢斜眼看他,緩緩道:「悶葫蘆,你真的不生氣?」

  曹晴朗微微撐起雙肘,望向裴錢,做了個怒衝衝的模樣,好似小宅院門上一幅瞪大眼睛看人間的門神,「我很生氣!」

  裴錢扯了扯嘴角,「幼稚不幼稚。」

  曹晴朗問道:「這次是你一個人來的南苑國?陳先生沒來?」

  裴錢搖搖頭,悶悶道:「是與一個教我拳法的老頭兒,一起來的南苑國,我們走了很遠,才走到這邊。」

  曹晴朗好奇道:「老先生人呢?」

  裴錢轉過頭,怔怔望向心相寺方向,沒有說話。

  片刻之後。

  曹晴朗有些嚇到了。

  只見那個頭稍高些、也稍微沒那麼小黑炭的裴錢,張著嘴巴,沒有哭出聲,但是眼淚鼻涕一大把。

  剎那之間,裴錢站起身,動作太過倉促,彈開了橫放在膝的那根行山杖,她也沒管,隨後小院地面砰然一震,裴錢身形瞬間遠去。

  曹晴朗放心不下她,便身如飛雀飄然而起,一襲青衫大袖飄搖,在屋脊之上,遠遠跟隨前方那個瘦弱身影。

  裴錢落在了心相寺廊道之外,望向那個閉眼老人,怒道:「老頭兒,不許睡!」

  裴錢一腳跺地,一腳後撤,拉開一個古樸渾厚的拳架,哭喊道:「崔爺爺,起來餵拳!」

  曹晴朗站在裴錢身後,有一位中年僧人趕來,曹晴朗雙手合十,致歉一聲。

  那心相寺住持僧人輕輕點頭,低頭合十,佛唱一聲,緩緩離去。

  裴錢久久保持那個拳架。

  曹晴朗走到裴錢身邊,伸手輕輕按住裴錢的拳頭上,「老先生已經走了。」

  曹晴朗發現自己竟是按不下那拳頭絲毫,裴錢自顧自說道:「崔爺爺,別睡了,我們一起回家!這兒不是家,我們的家,在落魄山!」

  曹晴朗已經察覺到裴錢的異樣,只得一手重重按下裴錢那拳頭,輕聲喝道:「裴錢!」

  裴錢一身渾然天成的拳意,如火炭灼燒曹晴朗手心,曹晴朗沒有絲毫神色變化,雙腳挪步,如仙人踏罡步鬥,兩隻袖口如盈滿清風,負後一手掐劍訣,竟是硬生生將裴錢拳頭下壓一寸有餘,曹晴朗沉聲道:「裴錢,難道你還要讓老先生走得不安穩,不放心?!」

  被曹晴朗打斷那份如瀑布倒流的洶湧拳意,裴錢好似清醒幾分,蹲下身,抱頭痛哭起來,一雙眼眸,始終死死盯住那個坐在廊道的青衫老人。

  下一刻,死即人生大睡的青衫老者身上,好似被那裴錢先前的神人擂鼓式拳意所牽引,已死之人之沉寂拳意,卻活了。

  只見從崔誠輕輕疊放身前的雙手處,出現了兩團如日月懸空的璀璨光芒,十境巔峰武夫的所有拳意,從枯槁朽木的身軀當中,從那百骸氣府,迅猛湧入那兩團光芒當中,曹晴朗被光輝刺目,只得閉眼,不但如此,被那份即將如山岳傾倒的拳意,給逼迫得曹晴朗不願後退,都只能往後倒滑出去,最終背靠牆壁,無法動彈,一身修道而來的靈氣,根本無法凝聚。

  可那份好似天地都不敢約束的渾厚拳意,唯獨對裴錢,沒有半點影響。

  裴錢雙手握拳,站起身,一顆珠子懸停在她身前,最終縈繞裴錢,緩緩流轉。

  另外一顆珠子,直沖雲霄,與天幕處撞在一起,砰然碎裂開來,就像蓮藕福地下了一場武運細雨。

  這一半武運,本該是朱斂跟隨那一老一小,一起進入這座嶄新的蓮藕福地,老人死後,朱斂是遠遊境武夫,這座天下的當今武學第一人,自然可以拿到手極多,但是朱斂拒絕了。

  裴錢不敢去接住那顆老人專門留給她的武運珠子。

  萬一崔爺爺沒死呢?萬一接受了這份饋贈,崔爺爺才會真的死了呢。

  為什麼小時候,就要有生離死別,好不容易長大了,還要如此呢。

  曹晴朗望向那個背影,輕聲說道:「再難受的時候,也不要騙自己。走了,就是走了。我們能做的,就只能是讓自己過得更好。」

  背對著曹晴朗的裴錢,輕輕點頭,顫顫巍巍伸出手去,握住那顆武運珠子。

  裴錢轉頭望向曹晴朗,說道:「崔爺爺其實有好多話,都沒來得及跟師父說。」

  小小寺廟,悠揚的暮鼓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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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5 00:45:37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六十一章 兩破境

  李二為陳平安最後一次餵拳,很不一樣。

  李二讓陳平安傾力而為,可以不擇手段,試試看如何在他拳下支撐更久。

  陳平安有些疑惑,他是武夫六境瓶頸,李二卻是武夫十境歸真,即便不擇手段,意義何在?

  李二笑道:「我此次出拳,會有分寸,只會打斷你的諸多手段的相互銜接處,簡單來說,就是你只管出手。你就當是與一位生死大敵對峙搏殺,對手依仗著境界高你太多,便心生輕視,同時並不清楚你如今的根腳,只把你視為一個底子不錯的純粹武夫,只想先將你耗盡純粹真氣,然後慢慢虐殺泄憤。」

  陳平安愈發不解,言下之意,難道是說自己可以在出拳之外,什麼取巧、陰損、下作手法都可以用上?

  李二沒有解釋更多,「別不上心,不然讓我覺得你敢輕視死敵,我最後一拳,能讓你在獅子峰在床榻上咳血半年。」

  李二轉身去往渡口,將陳平安留在茅屋門口。

  李二手持竹蒿,站在小舟一端,開始屏氣凝神。半炷香後,陳平安走向渡口。

  李二瞧了眼,忍不住一笑。

  年輕人光腳,卷起褲腳,倒是沒有卷起袖管。

  沒忘記背了那把得自老龍城苻家的劍仙。

  李二點頭道:「登船。」

  剎那之間,李二手中竹蒿當頭劈下,早已在袖中拈起方寸符的陳平安,便已經憑空消失,一腳踩在仙府溶洞水路的石壁上,借勢彈開,幾次往返,已經瞬間遠離那一舟一人一竹蒿。

  當陳平安落在水面上,弓腰踩水,倒滑出去,一手按水,帶起一陣漣漪,一個驟然停身,兩壁撮壤符與水中橫流符,符膽靈光砰然炸裂開來,陳平安手腕微微擰轉,右手多出一把短刀,篆刻有朝露二字,與另外一把尚未現身的暮霞,都取自割鹿山刺客。

  竹蒿前端看似落地,卻沒有真正觸及地面,罡氣非但沒有在地上劈出溝壑,反而連塵土都未揚起絲毫,這便是一位武學止境大宗師的拳意收放,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

  小舟前方,水面暴漲,碎石亂濺,有一襲青衫,身形風馳電掣,筆直一線沖來,雙手持刀。

  李二收起竹蒿,轉頭望去,笑道:「花裡胡哨,倒是挺嚇唬人。」

  李二一竹蒿隨便戳去,腳下小舟緩緩向前,陳平安轉頭躲過那竹蒿,左手袖拈方寸符,一閃而逝。

  李二握竹蒿手心一鬆,又一握,既沒有轉身,也沒有轉頭,竹蒿便往後戳去,出現在自己身後的陳平安,被直接戳中胸口,砰然撞入水底,若不是陳平安微微側身,才只是青衫割裂,露出一抹血槽白骨,不然嘴上說是「輕敵」「出手有分寸」的李二,估計這一竹蒿能夠直接釘入陳平安胸膛。

  李二腳下小舟繼續緩緩向前,根本無需撐蒿,十境純粹武夫,便是李二所謂的「神氣布滿,人是完人」,一旦拿出真正的氣盛,李二隨隨便便就可以將整條水路布滿拳意罡氣。

  李二笑了笑,好嘛,算你小子占了地利,竟然一口用上了數十張水符,同時炸開,勉强能算翻江倒海了。

  李二輕輕握緊竹蒿,嗡嗡作響,罡氣大震,一人一舟,繼續向前,不快不慢,滴水不近人與舟。

  李二一跺腳,水底響起悶雷,李二小有驚訝,也不再管水底那個陳平安,從船尾來到船頭,瞥了眼遠處一側牆壁,腳下小舟去如箭矢,一竹蒿砸去。

  悄無聲息出竅遠遊的陰神,以鬼斧宮馱碑符早早隱匿於牆壁之上,先前諸多,皆是障眼法。

  不曾想依舊被李二輕易看穿。

  陰神只得避開那勢大力沉的竹蒿,這一動,便顯出了真身,是一位腰別摺扇的白衣年輕人,哪怕逃竄得有些狼狽,依舊帶有笑意,身形縹緲,彷彿山上神仙,在離開石壁之時,陳平安陰神雙指掐劍訣,從眉心處掠出一把雪白劍光,是那尚未徹底煉化為的本命物的飛劍初一,雖然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但是經過這一路以斬龍台磨礪劍鋒之後,重新現世,便氣勢如虹。

  李二先前竹蒿依舊不曾觸及石壁,手臂微曲,收了收竹蒿,將那飛劍初一打得顫鳴不止,撞入石壁,不過是流轉拳意的一根尋常竹蒿,竟是絲毫無損。

  李二笑道:「還來?」

  一把極有劍仙氣象的淩厲飛劍,從身後刺向李二後背心處。

  李二根本不在意,自有充沛拳意如神靈庇護,本就是天底下最堅不可摧的寶甲傍身。

  李二咦了一聲,「只是恨劍山打造的仿劍?」

  因為那把來勢洶洶的飛劍,竟是被拳意隨便就給彈開了。

  第三把速度最快的飛劍,直直掠向李二的後腦勺。

  與此同時,第一把劍光如白虹的飛劍,想要再次近身糾纏。

  李二也有些無奈,「這就有些煩人了。」

  李二鬆開竹蒿,一閃而逝,下一刻,手中攥住了三把飛劍,手心處濺起絢爛火星。

  等到李二返回小舟,那竹蒿就像懸停空中,根本沒有下墜,實在是李二一去一返,過快。

  李二一手禁錮三把飛劍,一掌手心抵住竹蒿一端,重重一推,腳下小舟輕晃。

  竹蒿微微傾斜飛掠而去,直接洞穿了陳平安的腹部,將其釘入水底,竹蒿去勢驚世駭俗,不但將陳平安整個人撞得後背貼緊水底,竹蒿依舊穿過腹部。

  李二出手狠辣。

  陳平安的應對更是凶狠。

  手掌重重一拍水底,就像將自己整個人拔出了那根竹蒿,憑藉方寸符,瞬間沒了身影。

  李二笑了笑,沒有痛打落水狗,說好了,要心存輕視之心。

  陳平安有一點好,不知道痛,或者說,在死之前,出手都會很穩。

  有些所謂的武夫天才,受傷越重,愈戰愈勇,但也難免會有些後遺症,不是大戰之後,就在大戰之中,屬於以拳意換戰力,若是廝殺雙方,境界相當,這種人當然可以活到最後,因為純粹武夫,不可以只有血氣之勇,匹夫之怒,但是如果半點都沒有,就不該走武道這條路。可一旦雙方境界稍稍拉開點,這等作為,利弊皆有,興許最好的結果,便是成功與更强者換命。

  武人廝殺,看似枯燥乏味,各自換傷分生死,手段不多,實則處處玄機,拳拳有意思。

  尤其是躋身十境後,天高地闊,大有奇觀,風光無窮。

  宋長鏡野心勃勃,格局大,對於武學之純粹,可以舍江山,棄龍椅,執念之重,遠勝尋常宗師,出拳所求,是要教那些山巔仙人,走下山來,朝他宋長鏡俯首磕頭。

  故而氣盛。

  李二自認在這一重境界,確實輸了宋長鏡不少。

  純粹武夫登頂之後,任你拳種千百,武膽各異,其實大致就只有兩條路子可走,一條道路,如平開福地,一身拳意,廣袤無垠,幅員遼闊,氣盛者為尊。一條路子,像是仙人開闢洞天,更易歸真,腳下無路,便繼續淩空往高處去。李二不是不想在氣盛境多走走,只是自身心性使然,拳意又足夠純粹,若是故意打熬氣盛二字,裨益不大,不如順勢直接躋身歸真。

  先前與陳平安喝酒閒聊,李二聽說落魄山有個妙人叫朱斂,綽號武瘋子,與人廝殺,必分生死,但是平日裡,性情散淡如仙人。

  陳平安思量多,想法繞,極少言之鑿鑿,提及朱斂,卻說那朱斂是最不會走火入魔的純粹武夫。

  李二便覺得朱斂此人定然是個不世出的天才。

  一位十境武夫眼中的天才。

  將來如果有機會,可以會一會朱斂。

  李二收起竹蒿,隨手丟了三把飛劍,繼續撐船緩行。

  先前出手略重,這位淳樸漢子小有愧疚,隨後應付那個神出鬼沒、花樣百出的陳平安,便有意收了收拳頭斤兩,其中一拳,只將陳平安打得嵌入石壁,卻沒有將手中竹蒿再換一處,打穿對方的肚腸,不但如此,腳下小舟繼續前行,將那個肯定還能繼續出手的年輕人,留在身後,由著他轉換一口純粹真氣。

  李二從來覺得習武一事,真沒有太多花頭,勤勤懇懇淬煉體魄,不過就是吃苦二字。

  與那莊稼漢打理田地,差不多,只不過莊稼地的收成好壞,還要看老天爺的臉色,武夫練拳,能走多遠,全看自己。

  李二轉頭望去,看到了古怪一幕。

  陳平安穿上了一身金醴法袍,再罩了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這還不罷休,連那膚膩城鬼物的雪花法袍,十分花俏的彩雀府法袍,都一並穿上了,也虧得世間法袍小煉過後,可以跟隨修士心意,略微變化,可原本一襲青衫,再加上這四件法袍,能不顯得臃腫?怎麼看,李二都覺得彆扭,尤其是最外邊那件還是姑娘家家穿的衣服,你陳平安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不過這個選擇,不算錯。

  若是一開始就穿上法袍,以陳平安如今的武夫境界,會耽誤拳意流淌,興許出手慢一線,就是一場生死轉變。

  如今重傷,便兩說了。

  畢竟可以多扛一兩拳。

  李二停船在水鏡旁,手持竹蒿登上湖心鏡面。

  李二望向溶洞水路入口處。

  有點動靜。

  遠處,陳平安背劍站在水面,沒有辟水神通,也沒有使用什麼仙家水法,雙腳未動,依舊緩緩向前。

  李二望向陳平安腳下。

  片刻之後會,陳平安驟然身形拔高。

  原來他腳下踩著一條碧綠顔色的龐然大物,是一頭蛟龍。

  這條水龍倒是當之無愧的修士水法,蛟龍身軀之上,以雪泥符打底,再以多達百餘張的大江橫流符作為龍骨,緊密銜接,似乎還用上了一點,好似作為這張古怪卻壯觀「符籙」的符膽靈光,正是火龍真人要陳平安多加推敲的兩門上乘煉物道訣,煉製三山的法訣,加上碧游宮的仙人祈雨碑仙訣,都不該只是當做煉物的手段,故而此時蛟龍脊柱,如兩根繩索相互纏繞,愈發緊實堅韌,一為煉山法,一為水煉法,再以校大龍拳架真意作為點睛之筆,隱隱約約,年輕人腳下這條蛟龍,便有了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的仙家氣象。

  世間萬事多想多思量。

  便最終被陳平安造就出了這條龐然大物。

  陳平安習慣性右手持刀。

  實則卻是左撇子。

  腳下蛟龍朝水鏡李二那邊一撞而去,所到之處,濺起滔天巨浪。

  李二扯了扯嘴角,以竹蒿尾端輕輕點地,「花架子,可不成事。」

  李二一個輕輕躍起,掄起竹蒿,便是一竿重重砸地,哪怕蛟龍離著水鏡還有數十丈巨浪,依舊被罡氣一斬為二,只是靠著慣性繼續前沖。

  李二一竹蒿橫掃出去,出現在鏡面李二左手一側的陳平安,驟然低頭,身形好似要墜地,結果一個身形擰轉,躲過了那裹挾風雷之勢的橫掃竹蒿,陳平安面朝一閃而逝的竹蒿,大袖翻轉,從三處竅穴分別掠出三把飛劍,一個急促踏地,右手短刀,刺向李二心口,左袖悄然滑出第二把短刀。

  李二根本不去看那三把飛劍,一腳踹中陳平安胸口,後者倒滑出去十數丈,雙膝微曲,腳尖擰地,加重力道,才不至於鬆開雙手短刀。

  雙肩一晃,驀然站定,硬生生震退胸口處的李二拳罡殘餘。

  到底是穿著四件法袍的人。

  李二說道:「早就跟你說了,花拳綉腿的武把式,才會想著亂拳打死老師傅,老師傅不著不架,就是一下。」

  李二隨手一丟竹蒿,沒入鏡面一尺有餘。

  那條小有意思的蛟龍,剛剛在鏡面上重新凝聚,給竹蒿這麼一戳,便再次散架化水,許多原本就已經碎出裂紋的符籙,徹底化作齏粉。

  陳平安開始挪步。

  李二隨之改變軌跡些許,依舊剛好出現在陳平安身前,一膝撞打得後者騰空而起,李二看似緩慢前行,來到陳平安身旁,一拳遞出,打得真氣凝滯、法袍響起陣陣崩裂聲的陳平安,摔到數十丈外的湖水中,如一顆石子打水漂,又再湖面上滑出去七八丈遠。

  李二開始撒腿狂奔,每一步都踩得腳下四周,湖水靈氣粉碎,直奔陳平安落水處沖去。

  身形一個驟然橫移,李二以肩撞在使了一張方寸符的陳平安胸膛。

  陳平安如被鐵錘砸在心口,陰神出竅遠遊,以一種自然而然的古怪拳法,看似畫弧且慢,弧弧相生,幾近為圓,實則令人眼花繚亂,竟是直接幫助陳平安卸去了絕大部分拳罡,等到陳平安穩住身形,陰神又重歸體魄,一氣呵成。

  李二沒有追擊,點點頭,這就對了。

  不然習武又修道,卻只會讓修道一事,阻滯武學登高,兩者始終衝突,便是誤事害人。

  此次李二餵拳,要做的,便是讓陳平安去找到那個玄之又玄的平衡點,習武之人不可被拳樁拳意帶著走,既然已經是那練氣士,更不可內心深處,便要覺得自己拳意因此不純粹,習武之人,僅憑雙拳便足矣,卻不是說萬事不顧,真正的宗師,該有那萬法在身、皆出我手的大氣象。

  人身小天地,我即老天爺。

  什麼不能管,什麼管不住?

  既然陳平安走出了方向無錯的第一步。

  李二便放寬心出拳了。

  拳不重,卻更快。

  不給你陳平安半點念頭打轉的機會。

  我輩武夫,我輩武夫,與我李二對拳,砥礪大道,那你小子就得拿出一點世間任何武人都沒有的東西來!

  有。

  就多吃幾拳。

  沒有。

  就躺著養傷去!

  渡口那邊,李柳行走在水路上,看著那些廝殺痕跡,至於水鏡那邊的動靜,更是不用看,她便一清二楚。

  在以往漫長的歲月裡,李柳對於純粹武夫並不陌生,曾經死於十境武夫之手,也曾親手打殺十境武夫,關於武夫的練拳路數,瞭解頗多,不好說陳平安如此打熬,擱在浩然天下歷史上,就有多了不起,不過作為一位六境武夫,就早早吃下這麼多分量足夠的拳頭,真不多見。

  世間九境山巔、十境止境武夫,與顧祐這般不收嫡傳弟子的,終究少數。

  想要學他爹,這般打熬弟子體魄的武學宗師,更是不少,只可惜那也得有弟子扛得住才行,有些人是體魄扛不住,有些人是心性不過關,當然更多的,還是兩者都不濟事,空有前輩明師願意扶持、甚至是拖拽,都不得登堂入室,死活邁不過門檻,也有些看似破境了,事實上是餵拳人,傳拳失了真正法度,弟子過了門檻,卻就像斷了骼膊少條腿,心鏡給打出了細微不可察覺的瑕疵,故而一到八境、九境,種種隱患就要顯露無疑。

  李柳到了溶洞水路盡頭,沒有繼續前行,開始掉頭轉身散步。

  李柳到了渡口那邊,在這座神仙洞府的山水禁制邊緣,望向獅子峰外的遠處風景。

  李柳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一絲異象。

  視線抬起,往天幕看去。

  儒家七十二文廟陪祀聖賢,自古便是最畫地為牢的可憐存在。

  不生不死,規矩重重,年復一年,看著人間,絕對不允許肆意插手世事。

  李柳有一世落在西北洲,以仙人境巔峰的宗門之主身份,曾經在那座流霞洲天幕處,與一位坐鎮半洲版圖上空的儒家聖賢,聊過幾句。

  在這些如蹈虛空之舟卻寂然不動的聖賢眼中,就像凡夫俗子在山巔,看著腳下山河,哪怕是他們,終究一樣目力有窮盡,也會看不真切畫面,不過若是運轉掌觀山河的遠古神通,便是市井某位男子身上的玉佩銘文,某位女子滿頭青絲夾雜著一根白髮,也能夠纖毫畢現,盡收眼底。

  只是這般神通,看了人間千年複千年,終究有看得乏了的那一天。

  更何況他們職責所在,是要監察那些飛升境大修士,以及一衆上五境修士的修道之地,也要有個心中有數,以免修道之人,術法無忌,禍害人間。

  那些身在洞天福地當中的大修士,若是離開了小天地,便如一盞盞格外矚目的燈火亮起,如那山巔的凡俗夫子都能瞧見,自然就要被坐鎮天幕的聖賢立即留心,死死盯住。若有違例失禮之事,聖賢就要出手阻攔。若是一切循規蹈矩,便無需他們現身。

  當時與李柳有過幾句言語的儒家聖賢,最後笑言他最大的散心,便是每隔個十年,就去瞧瞧某國某州某郡縣、立在一處村頭的一處鄉約碑文,看一看每十年的風吹日曬、雨雪沖刷,那塊石碑上有了哪些人間世人無所謂的細微變化。

  李柳無言以對。

  聖賢寂寞。

  人間不知。

  約莫一個時辰後,神遊萬里的李柳收起思緒,笑著轉頭望去。

  有人撐船而回,是有些凄慘的陳平安。

  李二坐在小舟上,說道:「這口氣必須先撐著,總得熬到那些武運到達獅子峰才行,不然你就沒法子做成那件事了。」

  陳平安點點頭。

  李二問道:「真不後悔?李柳興許知道一些古怪法子,留得住一段時間。」

  陳平安搖頭道:「不了。撼山拳是北俱蘆洲顧祐前輩所創,遊歷途中,前輩又教了我三拳,最後前輩哪怕身死離世,依舊想要將武運饋贈於我。所以不後悔。」

  李二不再言語。

  一舟兩人到了渡口,李柳微笑道:「恭喜陳先生,武學修道兩破鏡。」

  陳平安咧嘴一笑,先前刻意壓著真氣與靈氣,這稍稍一動作,立即就破功了,又重新變得滿臉血污起來。

  陳平安走過洞府門口的那道山水禁制,輕輕握拳,仰頭望去。

  晴空萬里的獅子峰上,驀然一片金色雲海凝聚,然後天降甘霖,絲絲縷縷,緩緩而落,極其緩慢。

  陳平安輕聲道:「初一,十五。」

  兩把飛劍一掠而出,一閃而逝,懸停在陳平安身前高處,如兩級臺階。

  一襲青衫背仙劍,開始登高飛奔,踩著兩把飛劍臺階,步步登天。

  在距離那金色雲海與武運甘霖數十丈之遙,猛然停步,陳平安一身拳意洶湧流轉,如神靈在天,以雲蒸大澤式出拳向高處。

  一拳過後,將那武運雲海與甘霖皆打退,轟然散落在北俱蘆洲。

  精疲力竭的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抹了把額頭汗水,彎腰喘氣,有些視線模糊,仍是轉頭望向南方,輕聲笑道:「顧前輩,當初不敢與你說,我家鄉竹樓有人,說我們這撼山拳,盡是些土腥味,不如何,也就拳意根本,還算湊合。我方才這一拳,便是他傳我的。顧前輩請放心,當年我便不服氣,等我這次回到家鄉,一定要與他掰扯掰扯,如今是金身境了,怎麼都能多挨兩拳,可以多說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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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5 00:45:56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六十二章 南歸北遊

  獅子峰山主黃采,已經站在開山老祖李柳身邊,輕聲笑道:「陳先生這一拳下去,獅子峰算是徹底出名了。」

  李柳難得在黃采這邊有個笑臉,道:「黃采,你不用刻意喊他陳先生,自己彆扭,陳先生聽見了也彆扭。」

  黃采知曉自己師父的脾氣,點了點頭。

  有一世,李柳隨手在路邊撿到了一個孩子,讓他隨便磕了三個頭,便算是收為唯一的嫡傳弟子,後來師徒兩人,就在獅子峰開山立派了,李柳兵解離世後,當時剛剛成為年輕金丹地仙的黃采便撐起了大梁,獅子峰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屹立不倒,當年那個瘦如竹竿、唯獨一顆腦袋挺大瞅著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終也成為了北俱蘆洲著名的强大元嬰。

  李二突然說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裡邊那件還算好,其餘三件,不太吃得住拳,破損得有些厲害。」

  還好,撐船返回渡口之前,沒忘記脫掉那些已成累贅的法袍,尤其是最外邊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這麼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蘆洲都要聽說獅子峰出了個喜歡穿娘們衣裳的純粹武夫。

  至於陳平安這一拳打散金色雲海,將一份濃重武運留在北俱蘆洲,到底會造成哪些深遠影響,李二先前得知陳平安的決定後,沒有刻意與陳平安多說一些內幕,沒必要,說了反而弄巧成拙,興許會讓陳平安出拳多出一絲拳意雜質。只說心生感應的那一小撮北俱蘆洲武道之巔的九境、十境武夫,都會感到幾分快意,無論這些宗師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對今日獅子峰山巔年輕人,生出幾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廟,都會對此人心懷感恩。不說別人,只說與獅子峰黃采熟悉的儒家聖人周密,便要高看陳平安一眼,覺得對他的脾氣。

  李柳想起先前陳平安的花俏穿著,忍著笑,柔聲道:「我會幫著陳先生修補法袍。」

  李二笑呵呵。

  李柳無奈道:「爹,瞎想什麼呢?」

  李二說道:「沒瞎想,就是覺著下山就有酒喝,高興。」

  陳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飛劍初一十五之上,最終飄然落地。

  李二說道:「先在山上養傷半旬,等你穩固了金身境,我再幫你開開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諸多武夫自己都無法想像的變化,趁熱打鐵,比較穩妥。」

  陳平安苦笑道:「李叔叔,到時候再說,我這會兒頭暈目眩,一想到練拳,就犯困,容我緩緩,先緩一緩。」

  李二笑著擺擺手。

  陳平安與那位山主黃采抱拳,歉意道:「一直沒有機會感謝黃山主。」

  黃采搖頭道:「陳公子不用客氣,是我們獅子峰沾了光,暴得大名,陳公子只管安心養傷。」

  陳平安臉色古怪,告辭離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說道:「暴得大名?這不是個貶義說法嗎?黃采,當年就要你多讀書,光顧著修行了?聽說你與魚鳧書院的山主周密關係不錯,能聊得來?」

  黃采有些無奈,「師父,我打小兒就不愛翻書啊。何況我與周山主打交道,從來不聊文章詩詞。」

  李柳搖頭道:「白瞎了小時候的那麼一顆大腦袋。」

  黃采楞了楞,摸了摸自己腦袋,這才想起,自己小時候,是有那麼一回事,那會兒面黃肌瘦,大雪紛飛,沿途乞討,然後就遇上了在大雪裡緩緩而行的師父。

  黃采這輩子都會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幕。只是後來的歲月裡,自己的很多事情,反而都不太記得了。

  李柳轉過頭,看著辛苦守著獅子峰這份家當的老人,獅子峰不過是她的遺留洞府之一,甚至還不如龍宮洞天的南熏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會在這裡落腳,只不過是李柳看上了山腳那邊的安詳小鎮,娘親若是在那邊市井開間鋪子,會不用太過陌生。其實與獅子峰和黃采,幾乎沒有什麼關係。

  但是不知為何,這會兒再看著那個瘦猴兒似的大腦袋孩子,突然就變成了一位白髮蒼蒼的遲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細細碎碎的小小感傷。黃采資質並不算太好,脾氣太强,修行路上,廝殺過多,在北俱蘆洲照顧一座祖師堂,並不是一件輕鬆事,本來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黃采,在歷史上多次面對劍修問劍、攻伐,死死護住獅子峰祖師堂不被摧毀,不願低頭,積攢了諸多遺患,大戰過後的縫補氣府,無濟於事,今生便只能滯留在元嬰境了。

  其實在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時候,便對這個弟子很不以為然,一座可有可無的獅子峰祖師堂算什麼?哪怕倒塌了,成為廢墟,黃采沒有重建,又如何?沒有花那麼多心思去栽培嫡傳弟子,不去耗費心力物力去為獅子峰開枝散葉,而是選擇自顧自修行,一門心思破境,躋身了上五境,說不定還能得了她李柳的一份重寶賞賜。

  李柳不是不知道黃采的用心用意,事實上一清二楚,只是以前李柳根本不在意。

  可是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傷。

  看著從未有過如此眼神的師父,印象中,曾經是另外一副皮囊的師父,永遠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著他黃采永遠都無法理解的大事情。

  黃采不敢正視師父,眺望遠方,像是在自言自語,顫聲道:「弟子今生還能夠與師父重逢,真的很高興。」

  李柳嗯了一聲,「師父沒你那麼高興,但也還好。」

  師父弟子,沉默許久。

  李柳緩緩道:「你以後不用計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制,你如今是獅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可以不用忌諱這個,若是獅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陳先生離開山頭,你就讓他們進去結茅修行。早年我贈予你的三本道書,你按照弟子資質、性情去分別傳授,不用死守規矩,何況當年我也沒不准你傳授那三門遠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這麼死板迂腐,獅子峰早就該出現第二位元嬰修士了。」

  黃采拍了拍腦袋,「果然如師父所說,白瞎了這顆大腦袋。」

  李柳笑了笑。

  黃采便也不再言語,只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著久別重逢的師父,一起看那人間山河。

  半旬過後,李二重新登山,這一次餵拳,要陳平安只以金身境的純粹武夫,與他切磋,但是不許使用任何拳架拳招,連痕跡都不許有,若是給他李二發現了半點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巔峰一拳,要求陳平安唯獨拳出求快,慢了半點,便是對不住當下來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後李二拖著陳平安去往小舟,這次是李二撐蒿返回渡口,說還差點火候,半旬過後再打磨一番,陳平安難得拒絕這份好意,說不行,真要動身趕路了,既然齊景龍已經破境,即將迎來第一場問劍,他必須趕緊去太徽劍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訪火龍真人,見另外一個好朋友,還要走一趟青蒿國州城那條洞仙街,見過了李希聖,就要南下返回骸骨灘。

  李二就沒有為難陳平安。

  拂曉時分,兩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奇問道:「既然這麼著急去倒懸山赴約,為何不乾脆直接從北俱蘆洲走?還要跑一趟寶瓶洲,落魄山又不長腳,還有朱斂和魏檗一里一外,幫襯著,其實不用你擔心什麼。錯過了骸骨灘,去了寶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龍城那邊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煩?」

  陳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麼都放心不下。」

  李二便不再言語。

  這段日子,幫著陳平安餵拳,實在是說了太多話,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腳布店,李柳在鋪子裡邊幫忙,生意冷清,陳平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李姑娘,知道為什麼你在鋪子賣布,生意不會太好嗎?」

  李柳點點頭。

  小鎮這邊的市井婦人,妙齡少女,都不樂意見到她,她哪怕願意拗著性子,將自家鋪子布料誇得天花亂墜,那些凡俗女子,只要她站在鋪子裡邊,難免會覺得不自在,買了布,添了一兩分姿色又如何,只要見著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歡待在鋪子這邊,更多還是想要與娘親多待一會兒。

  陳平安笑道:「可以讓獅子峰上長得不是那麼好看的一兩位仙子,挑個街上的熱鬧光景時辰,在這邊買兩次綢緞,第一次買得少些,第二次買得多些,記得來的時候,穿上鋪子這邊買去綢緞縫製的衣裳,如此一來,便無需李姑娘費心店鋪生意了,可以在後院那邊陪著柳嬸嬸多聊天。」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陳先生傳授的錦囊妙計,試試看。」

  先前婦人瞧見了陳平安的臉色,端茶上桌的時候,開口第一句話便是生病了嗎?

  陳平安趕緊笑著搖頭說沒有沒有,只是有些風寒,柳嬸嬸不用擔心。

  婦人便說了些家鄉那邊一些個保養身體的土法子,讓陳平安千萬別不在意。

  這天飯桌上,坐著四人。

  柳嬸嬸一聽說陳平安吃過了飯,今天就要離開小鎮,便有些失落。

  這會兒,婦人只是一聽說陳平安願意為她代筆寫一封家書,寄往大隋書院,婦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轉頭望向李二,李二就只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屋子那邊,陳平安拿出筆墨紙,婦人坐在一旁,李二與婦人坐在一條長凳上,李柳坐在陳平安桌對面。

  陳平安微笑道:「柳嬸嬸,你說,我寫。咱們多寫點家長里短的瑣碎事,李槐見著了,更安心。」

  婦人看著那位身穿青衫、乾乾淨淨的年輕人,笑臉溫和,她便莫名其妙有些心裡邊難受了,輕聲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還在,該有多好。柳嬸嬸沒什麼見識,是個只會碎嘴的婦道人家,可好歹也是當娘的人,我敢說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見著你這樣的兒子,就沒有不高興的。」

  陳平安視線低斂,神色平靜,然後微微抬了抬頭,輕聲笑道:「柳嬸嬸,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會兒年紀小,沒法子多做些事情,其實這些年,一直都挺難受的。」

  婦人很是愧疚,給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提起了這麼一茬傷心事,趕緊說道:「平安,嬸嬸就隨便說了啊,可以寫的就寫,不可以寫在紙上的,你就略過。」

  陳平安笑道:「紙多,嬸嬸多說些,家書寫得長一些,可以討個好兆頭。」

  婦人重重唉了一聲,然後轉頭瞪眼望向李柳,「聽見沒?!以往讓你幫著寫信,輕飄飄一兩張紙就沒了,你心裡邊到底還有沒有你弟弟,有沒有我這個娘親了?白養了你這麼個沒心肝的閨女!」

  陳平安朝桌對面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點頭致意,然後她雙手抱拳放在身前,對婦人求饒道:「娘,我知道錯了。」

  隨後小屋內,便唯有婦人的絮絮叨叨,與陳平安一絲不苟的提筆寫字。

  那個行過萬里路、也讀過了萬卷書的青衫年輕人,正襟危坐,腰桿挺直,神色認真。

  最後陳平安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離開店鋪,婦人與漢子站在門口,目送陳平安離去。

  婦人一定要李柳送一程。

  李柳手裡邊挎著一個包裹,都是她娘親準備的物件,多是小鎮特産。

  當然裡邊還有三件被她親手修繕過後的法袍。

  婦人小聲念叨道:「李二,以後咱們閨女能找到這麼好的人嗎?」

  李二想了想,「難。」

  婦人一腳踩在李二腳背上,拿手指狠狠戳著李二額頭,一下又一下,「那你也不上點心?!就這麼乾瞪眼,由著平安走了?喝酒沒見你少喝,辦事半點不牢靠,我攤上了你這麼個男人,李柳李槐攤上了你這麼個爹,是老天爺不開眼,還是咱仨上輩子沒積德?!」

  李二悶不吭聲,當然沒敢躲避。

  婦人嘆了口氣,悻悻然收手,不能再戳了,自己男人本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再不小心給自己戳壞了腦袋,還不是她自個兒遭罪吃虧?

  小鎮大街上,兩人並肩而行。

  李柳輕聲道:「陳先生,黃采會帶你去往渡口,可以直接到達太徽劍宗周邊的宦游渡,下了船,離著太徽劍宗便只有幾步路了。率先造訪太徽劍宗的問劍之人,是浮萍劍湖酈采,這種事情,就是北俱蘆洲的老規矩,陳先生不用多想什麼。」

  說到這裡,李柳笑道:「忘記陳先生最重規矩了。」

  陳平安搖頭道:「但是對於合情合理的規矩,理解得還是太少太淺,遠遠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禮。」

  李柳對此不予置評。

  主要還是不願指手畫腳。

  李柳問道:「陳先生難道就不嚮往純粹、絕對的自由?」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會羨慕那種無拘無束,但是我一直覺得,沒有足夠認知作為支撐的那種絕對自由,既不牢固,也是災殃。」

  兩人走過大街拐角處,前方不遠處,便站著施展了障眼法的獅子峰老元嬰山主。

  李柳將挽在手中的包裹摘下,陳平安就也已經摘下竹箱。

  李柳本來想著讓他站著便是,她來打開竹箱,此刻李柳遞去包裹,笑道:「陳先生怕人誤會?其實街坊鄰居已經很誤會了。」

  陳平安將包裹放入竹箱,重新背在身後,笑著沒說話。

  最後李柳以心聲告之,「青冥天下有座玄都觀,是道家劍仙一脈的祖庭,觀主名為孫懷中,為人坦蕩,有江湖氣。」

  陳平安答道:「感謝李姑娘贈我一顆定心丸。」

  在黃采的親自陪同下,陳平安與這位獅子峰山主一路閒聊,然後道別,最終乘坐一艘雕梁畫棟如閣樓的仙家渡船,去往宦游渡,人不少,其中不少都是奔著太徽劍宗去的,正在渡船上議論紛紛,很正常,既然那位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已經出關破境,緊接著就會是三場驚世駭俗的劍仙問劍,分別是女子劍仙酈采,董鑄,與那位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

  除此之外,都會聊到獅子峰的那場金色雲海與武運甘霖。

  都在猜測是獅子峰處心積慮隱藏了一位純粹武夫,還是某位過路客人。

  陳平安去了屋子,打開竹箱,準備取出三件法袍,收入咫尺物,但是打開包裹的時候,卻發現裡邊除了柳嬸嬸準備的各色吃食、特産,還有一枚翠綠欲滴的精緻玉牌,被李柳施展了山水禁制,故而靈氣不彰顯,陳平安才沒有事先察覺,陳平安嘆了口氣,蹭吃蹭喝蹭拳不說,還蹭了這麼珍重的一件回禮,哪有自己這麼當客人的。

  玉牌銘文為「老蛟定風波」。

  與法袍都收了起來,陳平安開始繼續煉化三處關鍵竅穴的靈氣。

  一路無事。

  到了那座離著太徽劍宗不過三百里距離的宦游渡。

  陳平安發現人滿為患,果然都是趕來湊熱鬧的修道之人。

  在渡船進入太徽劍宗地界後,陳平安便飛劍傳訊齊景龍。

  在渡船這邊,沒見到齊景龍,陳平安只看到了那個割鹿山出身的少年,白首。

  白首飛奔過來,在人流之中如游魚穿梭,見著了陳平安就咧嘴大笑,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疑惑道:「什麼時候讓你這麼樂呵?」

  白首哈哈大笑道:「姓陳的,你是不是認識一個雲上城叫徐杏酒的人?」

  陳平安笑了起來,「認識。」

  白首捧腹大笑,「好傢伙,姓劉的如今可風光,一天到晚都要招呼登山的客人,一開始聽說那徐杏酒,投了拜山帖子,自稱與『陳先生』認識,姓劉的硬是推掉了好些應酬,下山去見了他,我也跟著去了,結果你猜怎麼著,那傢伙也學你背著大竹箱,客套寒暄過後,便來了一句,『晚輩聽說劉先生喜歡飲酒,便自作主張,帶了些雲上城自己釀造的酒水。』」

  白首說到這裡,已經笑出了眼淚,「你是不知道姓劉的,那會兒臉上是啥個表情,上茅厠沒帶厠紙的那種!」

  陳平安哀嘆一聲,「這個徐杏酒,聽風就是雨,肯定誤會我的意思了,誤會了。」

  白首高高舉起雙手,重重握拳,使勁搖晃,「姓陳的,佩服佩服!」

  陳平安小聲問道:「你師父這會兒很忙?都忙到了沒辦法來這邊迎接我,於是就派遣你這麼個小嘍囉來湊數?」

  白首呲牙咧嘴道:「姓陳的,你才小嘍囉!老子如今在太徽劍宗,那是人見人誇的天縱奇才,姓劉的每天都要偷偷燒高香,慶賀自己收了我這麼個好弟子。」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白首竟是沒躲過,怒道:「別沒大沒小啊!姓陳的,我是賣你一個天大面子,你我才能夠兄弟相稱,你再得寸進尺,就自個兒去太徽劍宗,我不稀罕給你帶路。」

  到了太徽劍宗的山門那邊,齊景龍板著臉站在那邊。

  陳平安顛著竹箱,一路小跑過去,笑道:「可以啊,這麼快就破境了。」

  齊景龍扯了扯嘴角,「哪裡哪裡,比起陳大劍仙,差遠了,一口氣破了武夫修道兩瓶頸。」

  陳平安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

  白首沒好氣道:「你們有完沒完,一見面就相互拍馬屁,有意思嗎?」

  少年嘿嘿壞笑道:「咋個不拎出兩壇酒,邊喝邊聊?姓劉的,這次可要悠著點喝,慢點喝。」

  少年是佩服那個徐杏酒,他娘的到了山上茅屋那邊,那傢伙剛坐下,那就是二話不說,一頓咣咣咣牛飲啊,連喝了兩壺酒,若不是姓劉的攔阻,看架勢就要連喝三壺才算盡興,雖說酒壺是小了點,可修道之人,刻意壓制靈氣,這麼個喝法,也真算不一般的豪氣了。

  三人一起緩緩登山,一路上齊景龍經常與人打招呼,卻也沒有如何刻意停步寒暄。

  陳平安問道:「徐杏酒回了?」

  齊景龍無奈道:「喝了一頓酒,醉了一天,醒酒過後,總算被我說清楚了,結果他又自己喝起了罰酒,還是攔不住,我就只好又陪著他喝了點。」

  陳平安哈哈大笑。

  齊景龍冷哼道:「下不為例。」

  陳平安偷著樂,與白首輕輕擊掌。

  白首覺得姓陳的這人才有意思,以後可以常來太徽劍宗嘛。

  他自己不來,讓別人帶酒上山找姓劉的,也不是不壞的。

  太徽劍宗占地廣袤,群峰聳立,山清水秀,靈氣盎然,陳平安有無法御風遠遊,便取出那符舟,一起去往齊景龍的修道之地。

  在茅屋那邊,白首搬了三條竹椅,各自落座。

  齊景龍突然說道:「借我一顆穀雨錢?」

  陳平安拋過去一顆穀雨錢,好奇問道:「在自家山頭,你都這麼窮?」

  齊景龍接住了穀雨錢,雙指拈住,另外一手淩空畫符,再將那顆穀雨錢丟入其中,符光散去錢消失,然後沒好氣道:「宗門祖師堂弟子,錢物按律十年一收,若是急需神仙錢,當然也可以賒欠,不過我沒這習慣。借你陳平安的錢,我都懶得還。」

  陳平安轉頭望向白首,「聽聽,這是一個當師父的人,在弟子面前該說的話嗎?」

  白首剛想要落井下石來兩句,卻發現那姓劉的微微一笑,正望向自己,白首便將言語咽回肚子,他娘的你姓陳的到時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還要留在這山上,每天與姓劉的大眼瞪小眼,絕對不能意氣用事,逞口舌之快了。因為劉景龍先前說過,等到他出關,就該仔細講一講太徽劍宗的規矩了。

  陳平安對白首笑道:「一邊涼快去,我與你師父說點事情。」

  白首不肯挪動屁股,譏笑道:「咋的,是倆娘們說閨房悄悄話啊,我還聽不得了?」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哢嚓作響,微笑道:「白首,我突然發現你是練武奇才啊,不習武有點可惜了,我幫你餵招?」

  白首呸了一句,「老子好好的劍仙都不要當,還樂意跑去習武練拳?」

  不過仍是起身去別處逛蕩了。

  這座山頭,名為翩然峰,練氣士夢寐以求的一塊風水寶地,位於太徽劍宗主峰、次峰之間的靠後位置,每年春秋時分,會有兩次靈氣如潮水湧向翩然峰的異象,尤其是擁有絲絲縷縷的純粹劍意,蘊含其中,修士在山上待著,就能夠躺著享福。太徽劍宗在第二任宗主仙逝後,此峰就一直沒有讓修士入駐,歷史上曾有一位玉璞境劍修主動開口,只要將翩然峰贈予他修行,就願意擔任太徽劍宗的供奉,宗門依舊沒有答應。

  那姓劉的不知好歹,遲遲不願離開太徽劍宗祖山,搬來翩然峰,說是習慣了那邊的老宅子,等到躋身元嬰劍修後,被祖師堂那邊隔三岔五催促,這才過來開的峰,結果就是搭建了一座破茅屋,就算是開闢出府邸了。今年開春時分,姓劉的還在閉關,原本太徽劍宗的所有弟子每年都可以來此瓜分靈氣,今年便不敢來了,白首便跑了趟祖師堂,將姓劉的吩咐下來的言語,與一位和顔悅色的老祖師說了一通,故而最終翩然峰今年春,來山上的年輕修士依舊茫茫多,只是相較於以往的熱鬧,人人安靜修行,不不語,淬煉劍意。

  當時反而是翩然峰半個主人的少年,沒有絲毫動靜,雙手環臂,坐在茅屋小板凳上,枯坐了一天一晚。

  所以太徽劍宗的年輕修士,愈發覺得翩然峰這位劉師叔、師叔祖,收了個好生古怪的弟子。

  在白首離開後,陳平安便將大致遊歷過程,與齊景龍說了一遍。

  衆多人與事,都沒有藏掖,只是詳略不同。

  齊景龍耐心聽完之後,幫著查漏補缺,就像是兩人在圍棋複盤。

  當提及賀小涼與那清涼宗,與白裳、徐鉉師徒二人的恩怨。

  齊景龍說道:「如今尋常的山水邸報那邊,尚未傳出消息,事實上天君謝實已經返回宗門,先前那位與清涼宗有些交惡的弟子,受了天君訓斥不說,還立即下山,主動去清涼宗請罪,回到宗門便開始閉關。在那之後,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楊氏,水龍宗,浮萍劍湖,本就利益糾纏在一起的三方,分別有人拜訪清涼宗,雲霄宮是那位小天君楊凝性,水龍宗是南宗邵敬芝,浮萍劍湖更是宗主酈采親臨。如此一來,且不說徐鉉作何感想,瓊林宗就不太好受了。」

  陳平安皺眉道:「那麼傳聞白裳要親自問劍太徽劍宗,對你來說,反而是好事?」

  齊景龍笑著點頭,「一來白裳從來心高氣傲,本就不會仗著境界與輩分,欺負我這麼個新近玉璞境,哪怕沒有這檔子事,他願意出劍,其實也談不上壞事。二來就像你猜測的,白裳當下確實是有些壓力,不得不主動與我太徽劍宗結下一份香火情,幫忙免去那個『萬一』,畢竟北俱蘆洲瞧我不太順眼的劍仙前輩,還是有的。有了白裳壓軸出劍,再有之前酈采、董鑄兩位前輩,這三場問劍,我齊景龍就算高枕無憂了,只會大受裨益,而無性命之憂。」

  陳平安笑問道:「這麼大喜事,不喝點小酒兒,慶祝慶祝?」

  齊景龍破天荒點了點頭,伸出手。

  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疑惑道:「成了上五境修士,性子轉變如此之大?」

  齊景龍接過酒壺,微笑道:「不是慶賀你我各自破境,而是還能再次重逢。」

  陳平安的走瀆之行,並不輕鬆,一位元嬰劍修破開瓶頸,一樣如此。

  兩人能夠都活著,然後重逢也無事,比那破境,更值得喝酒。

  齊景龍願意喝這樣的酒。

  兩人手持酒壺,輕輕磕碰,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各自飲酒江湖中。

  陳平安突然輕聲道:「江湖沒什麼好的。」

  齊景龍笑道:「也就酒還行。」

  白首看似逛蕩去了,其實沒走遠,一直竪起耳朵聽那邊的「閨房話」。

  少年打了個激靈,雙手抱住肩膀,埋怨道:「這倆大老爺們,怎麼這麼膩歪呢?不像話,不像話……」

  不過覺得那個姓陳的,可真是有些,原來如今才這麼點境界,就有如此經歷和能耐了,說起十境武夫的拳頭,就跟喝酒似的,還上癮了?腦子是有個坑啊,還是有兩個坑啊?

  惹不起,惹不起。自己以後與他言語,要客氣點,與他稱兄道弟的時候,要更有誠意些。等到陳平安成了金丹地仙,同時又是什麼九境、十境的武夫宗師,自己臉上也光彩。

  少年耳邊突然響起齊景龍的言語,「偷聽了這麼久,作何感想,想不想喝酒?」

  白首一本正經道:「喝什麼酒,小小年紀,耽誤修行!」

  陳平安嘖嘖道:「不愧是齊景龍的弟子,見風使舵的本事,不比我的開山大弟子差多少。」

  白首這就有些不服氣了,說我見風使舵,我忍了,說我見風使舵的本事都還不如人,真是沒辦法忍,轉頭大聲道:「姓陳的,你弟子姓甚名甚,你幫我捎句話給他,就說我翩然峰白首,哪天有空就要會一會他!文鬥武鬥,道法拳頭劍術,隨他挑!」

  陳平安笑道:「文鬥還行,武鬥就算了,我那開山弟子如今還在學塾念書。」

  白首搖搖頭,「算他走狗屎運!」

  少年大踏步離去。

  如今少年還不曉得就這麼幾句無心之言,今後要挨多少頓打,以至於翩然峰白首劍仙將來膾炙人口的口頭禪,便是那句「禍從口出啊」。

  陳平安喝過了酒,起身說道:「就不耽擱你迎來送往了,再說了還有三場架要打,我繼續趕路。」

  齊景龍也沒有挽留,似乎早有準備,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說道:「關於劍修的修行之法,一點自己的心得,你閒暇時可以翻翻看。」

  陳平安收入袖中,問道:「在你們太徽劍宗,我駕馭符舟遠遊,會不會有麻煩?」

  齊景龍微笑道:「你還知道是在太徽劍宗?」

  陳平安故作驚訝道:「成了上五境劍仙,說話就是硬氣。換成我在落魄山,哪敢說這種話。」

  陳平安駕馭符舟,返回宦游渡口,要去往趴地峰見張山峰。

  在升空之前,對那翩然峰上散步的白首喊道:「你師父欠我一顆穀雨錢,時不時提醒他兩句。」

  白首方才還想著要在姓陳的那邊,要講點規矩,這會兒又忍不住竪起一根中指。

  茅屋那邊,齊景龍點點頭,有點徒弟的樣子了。

  太徽劍宗諸多山峰之上,三三兩兩的女子修士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神色雀躍。

  相較於男子修士好奇那位年輕人的修為、境界和背景來歷。

  女子議論的內容,截然不同。

  她們都在聊那個能夠讓劉師叔、師叔祖親自出門迎接的貴客,聽說是位青衫行山杖、背著個大竹箱的男子後,便都忍不住詢問長相如何,風度如何,遠遠見過兩人登山的女子,憋了半天,說湊合。便有其她女子哀怨不已,都覺得自家那位小師叔、師叔祖,受了天大委屈了。

  翩然峰那邊,齊景龍當然打死都想不到宗門內的晚輩們,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便是他聽說了,肯定也想不明白。

  估摸著還是會向陳平安請教一番,才能破開迷障,豁然開朗。

  白首返回茅屋那邊,「他這就走啦?姓劉的,他是不是根本沒把你當朋友啊?」

  齊景龍笑道:「等你以後也有了朋友,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白首說道:「我跟姓陳的,就是朋友啊,不打不相識,相見恨晚,把酒言歡,稱兄道弟……」

  齊景龍擺擺手,「我們去趟祖師堂。」

  白首立即病懨懨了,「明兒去,成不成?」

  齊景龍沒說話。

  白首腹誹不已,卻只能乖乖跟著齊景龍御風去往主峰祖師堂。

  一般來說,姓劉的只要說過了一件事,興許這個過程中會很絮叨,然後不再說多一句話一個字,就該輪到他白首去做事了。

  陳平安沒有想到張山峰已經跟隨師兄袁靈殿下山遊歷去了。

  待客之人,是白雲一脈的峰主,一位仙風道骨的老神仙,親自來到山門向陳平安致歉。

  陳平安得知火龍真人還在睡覺,便說這次就不登山了,下次再來拜訪,請求老真人原諒自己的過門不入,以後再來北俱蘆洲,肯定事先打聲招呼。

  老神仙也未多說什麼,神色和藹,只說陳平安那個「餘著」的說法,很有趣。

  陳平安有些赧顔,說這是家鄉俗語。

  老神仙又親自將陳平安一路送到渡口,這才告別返山。

  陳平安乘坐一艘去往春露圃的渡船,趴在欄桿上,怔怔出神。

  到了春露圃,可以直接去往北俱蘆洲最南端的骸骨灘。

  但是在這期間,陳平安需要中途下船,先走一趟青蒿國,這是一個小國,沒有仙家渡口,需要走上千餘里路。

  李希聖如今就在一座州城裡邊,住在一條名叫洞仙街的地方。

  陳平安並不知道,在他離開太徽劍宗沒多久。

  便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綠竹行山杖,乘坐一艘返程的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骸骨灘。

  先生南歸,學生北遊。

  那少年到了骸骨灘第一件事,就是撕開鬼蜮谷小天地的某處天幕,朝著京觀城頭頂,砸下了一陣無比絢爛的法寶暴雨,完事之後,收了法寶就跑路。

  京觀城英靈高承不知為何,竟是沒有追殺那個白衣少年。

  披甲高坐於白骨王座之上,高承皺眉不已,為何見著了此人,原本斷斷續續的那股心神不寧,就愈發清晰了。

  高承非但沒有再次冒冒失失以法相破開天幕,反而破天荒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拘束。

  木衣山腳下的那座壁畫城,那少年在一間鋪子裡邊,想要購買一幅廊填本神女圖,可憐兮兮,與一位少女討價還價,說自己年輕小,遊學艱辛,囊中羞澀,實在是瞧見了這些神女圖,心生歡喜,寧肯餓肚子也要買下。

  少女見他言辭懇切,眼神真誠,瞧著若是再這麼訴苦下去,估計對方就要泫然欲泣了,她無可奈何,便破例給了個低價,結果那少年談妥了價格後,面露感激,大袖一揮,說道:「鋪子裡邊的神女圖,就按照這個公道價格,我全包了!」

  少女目瞪口呆。

  那個臭不要臉的白衣少年轉過頭去。

  腰間佩刀的披麻宗宗主竺泉,笑吟吟站在不遠處,「這位小兄弟,氣魄很大嘛。」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懷抱綠竹杖,「那可不,我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這位姐姐,何方人氏?」

  竺泉瞧著那行山杖,有些神色古怪,「你家先生,該不會是姓陳吧?」

  崔東山笑臉燦爛,道:「姐姐真是神仙唉,未卜先知。」

  竺泉打趣道:「我可從沒聽他提及過你。」

  下一刻,竺泉便愈發摸不著頭腦了。

  奇了怪哉,這傢伙方才在京觀城高承頭頂,亂砸法寶,瞅著挺歡快啊。

  可是這會兒,眼前的俊美少年,皺著臉,眼淚嘩嘩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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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5 00:46:35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六十三章 忽如遠行客

  陳平安中途離開渡船,去往在北俱蘆洲算是偏居一隅的青蒿國。

  千里路途,陳平安揀選山野小路,晝夜兼程,身形快若奔雷。

  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州城,等他剛剛走入那條並不寬闊的洞仙街,一戶人家大門打開,走出一位身穿儒衫的修長男子,笑著招手。

  陳平安抬頭望去,有些神色恍惚。

  收起思緒,快步走去。

  李希聖走下臺階,陳平安作揖行禮道:「見過李先生。」

  李希聖笑著作揖還禮。

  少年崔賜站在門內,看著大門外久別重逢的兩個同鄉人,尤其是當少年看到先生臉上的笑容,崔賜就跟著高興起來。

  到了北俱蘆洲之後,先生總會皺眉想事,哪怕眉頭舒展,好像也有許多的事情在後邊等著先生去琢磨,不像這一刻,自家先生好像什麼都沒有多想,就只是開懷。

  李希聖帶著陳平安一起走入宅子,轉頭笑道:「差點就要認不出來了。」

  陳平安笑道:「估計等我下次在書院見到小寶瓶,也會這麼覺得。」

  到了李希聖的書房,屋子不大,書籍不多,也無任何多餘的文房清供,字畫古物。

  李希聖讓崔賜自己讀書去。

  李希聖將書案後那條椅子搬出來,與剛剛摘下斗笠竹箱的陳平安相對而坐。

  李希聖點頭道:「很好,心更定了。」

  陳平安撓撓頭。

  李希聖微笑道:「有些事情,以前不太合適講,如今也該與你說一說了。」

  本就正襟危坐的陳平安愈發規矩端坐,「李先生請講。」

  李希聖說道:「我這個人,一直以來,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也是如此。」

  李希聖笑著搖頭,「大不一樣。」

  李希聖繼續說道:「還記得我當年想要送你一塊桃符嗎?」

  陳平安輕輕點頭。

  李希聖說道:「在那之前,我在泥瓶巷,與劍修曹峻打過一架,對吧?」

  陳平安笑了起來:「先生讓那曹峻很是無奈。」

  李希聖緩緩道:「在驪珠洞天,練氣士修行很難,但是我卻破境很快,快到了以後走出驪珠洞天的杏花巷馬苦玄,跟我比,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不再言語,安靜等待下文。

  李希聖一語道破天機,語不驚人死不休,「我也是事後反復推衍,才算出其中緣由,原本屬於你的那份氣運,或者說是大道機緣,落在我身上。與你一樣,我也一直覺得天底下的萬事萬物,都講究一個均衡,你得我失,每個大大小小的『一』,絕對沒有憑空的消失或增加,絲毫都不會有。」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李希聖擺擺手,「先等我講完。」

  李希聖說道:「你我想事情的方式,差不多,做事也差不多,知道了,總得做點什麼,才能心安。雖然我事先不知道,自己占據了你那份道緣,但是既然隨後境界攀升,棋力漸漲,被我一步一步倒推回去,推算出來一個明確的結果,那麼知道了,我當然不能坦然受之,雖然那塊桃符,哪怕我暫時依舊不知其根腳,任憑我如何推算也算不出結果,但是我很清楚,對我而言,桃符一定很重要,但恰恰是重要,我當初才想要贈送給你,作為一種心境上的互換,我減你加,雙方重歸平衡。在這期間,不是我李希聖當時境界稍高於你,或者說桃符很珍重,便不對等,便應該換一件東西贈送給你。不該如此,我得了你那份大道根本,我便該以自己的大道根本,還給你,這才是真正的有一還一。只是你當時不願收下,我便只得退一步行事。故而我才會與獅子峰李二前輩說,贈符也好,為竹樓畫符也罷,你要是因為心懷感恩,而來見我李希聖,只會你我徒增煩惱,一團亂麻更亂,還不如不見。」

  陳平安神色平靜,輕輕點頭。

  李希聖笑道:「至於那本《丹書真跡》和一些符紙,不在此列,我只是以李寶瓶大哥的身份,感謝你對她的一路護道。」

  陳平安還是點頭。

  李希聖突然有些神色落寞,輕聲道:「陳平安,你就不好奇為何我弟弟叫李寶箴,小寶瓶名字當中也是個『寶』字,唯獨我,不一樣?」

  福祿街李氏三兒女,李希聖,李寶箴,李寶瓶。

  陳平安搖搖頭,「從未想過此事。」

  紅棉襖小姑娘當年在小師叔那邊,無話不說,陳平安便聽說她的娘親,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好像更偏心李寶箴,對於嫡長子李希聖,就沒有那麼親近。陳平安對於這些小寶瓶的家事,就像自己所說的那樣,聽過就算,不會去深究。

  李希聖站起身,走到窗口那邊,眺望遠方。

  李家每逢春節,便有一個不成文的家族習俗,他們兄妹三人的娘親,會讓府上婢女下人們說些帶「李」字的成語、詩句,例如那寓意美好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動人的桃之夭夭,很討喜的正冠李下,甚至哪怕有個孩子不小心說了那句不算褒義的「凡桃俗李」,他們娘親也沒有生氣,依舊給了一份壓歲錢,唯獨當她聽到那「投桃報李」的時候,笑意便少了許多,隨後聽到「桃代李僵」那個說法後,在任何下人那邊都從來和藹可親的婦人,破天荒難掩怒容。

  當時李希聖還是一位少年,剛好就站在不遠處的抄手遊廊拐角處,看到了那一幕,聽到了那些言語。

  當時李希聖不理解,只是將一份好奇深埋心底,一開始也沒覺得是多大的事情,只是隱隱約約,有些不安。

  自古詩詞語句,好像桃李從來相鄰。

  李希聖轉過頭,輕聲道:「街對面住這一戶姓陳的人家,有個比李寶箴稍大幾歲的儒家門生,名為陳寶舟,你若是見到了他,就會明白,為何獨獨是我李希聖能夠接替你的那份氣運。」

  其實不用去見了。

  李希聖這麼說,陳平安就已經明白了一切。

  李希聖突然笑道:「我沒事。」

  北俱蘆洲洞仙街,陳希聖。

  寶瓶洲驪珠洞天,李寶舟。

  原本理應如此。

  這也就又解釋了為何那座深山當中的陳家祖墳,為何會生長出一棵寓意聖賢出世的楷樹。

  因為這位李先生,本該姓陳。

  李希聖輕聲感嘆道:「許多事情,我依舊想不明白,就好像人生道路上,山水迷障,關隘重重,只有修為高了些,才可以跨過一個。」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李先生應該傷心,但是好像不用那麼傷心。」

  李希聖笑了起來,眼神清澈且明亮,「此語甚是慰人心。」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

  隨後李希聖建議兩人下棋。

  兩人隨便下棋,隨便閒聊。

  陳平安下棋慢,到了收官階段,每次落子後,才會說上一兩句話。

  「沒來北俱蘆洲的時候,其實挺怕的,聽說這邊劍修多,山上山下,都行事無忌,我便想著來這邊跟著寬心,才知道原來只要心坎不過,任人御風逍遙遠遊,雙腳都在泥濘中。」

  「也怕自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便取了個陳好人的化名,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是提醒自己。來此歷練,不可以真正行事無忌,隨波逐流。」

  「大概是內心深處,一直偷偷想著,如果能夠當個真正的好人,就好了。」

  李希聖言語不多,聽到這裡,才說道:「自認心有私念,卻能始終行善。陳平安,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陳平安搖頭。

  李希聖拈起一顆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說道:「這便是我們儒家聖賢心心念念的,慎其獨也,克己復禮。」

  陳平安搖搖頭,並不這麼覺得。

  李希聖也未多說什麼,只是看著棋局,「不過臭棋簍子,是真的臭棋簍子。」

  陳平安說道:「下棋一事,我確實沒有什麼天賦。」

  李希聖笑道:「當真如此嗎?」

  陳平安點頭道:「因為我下棋沒有格局,捨不得一時一地。」

  李希聖說道:「世人都在世道裡邊下著自己的棋局,萬事萬人都如手中棋子的聰明人,很多,不缺你陳平安一個。」

  陳平安笑道:「李先生此語甚是安慰人心。」

  李希聖說道:「我是真心話,你是馬屁話,高下立判。」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行走江湖,額頭人人刻誠字!」

  李希聖笑著舉手抱拳,「幸會幸會。」

  陳平安卻突然笑容牽强起來。

  李希聖心中嘆息。

  應該是想到了落魄山那座竹樓。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

  當渡船由北往南,依次經過大篆王朝,金扉國,蘭房國,也就到了春露圃的符水渡。

  當下已是入秋時分,陳平安就又錯過了一年的春露圃辭春宴,符水渡比起上次,冷清了許多。

  春露圃的熱鬧,都在春天裡。

  陳平安走下渡船,相較於去年離去時的裝束,差別不大,不過是將劍仙換成了竹箱背著,依舊是一襲青衫,斗笠行山杖。

  陳平安直奔老槐街,街道比那渡口更加熱鬧,熙熙攘攘,見著了那間懸掛蚍蜉匾額的小鋪子,陳平安會心一笑,匾額兩個榜書大字,真是寫得不錯,他摘下斗笠,跨過門檻,鋪子暫時沒有客人,這讓陳平安又有些憂愁,見到了那位已經抬頭笑臉相迎的代掌櫃,出身照夜草堂的年輕修士,發現竟是那位新東家後,笑容愈發真誠,連忙繞過櫃檯,彎腰抱拳道:「王庭芳見過劍仙東家。」

  關於稱呼,都是王庭芳琢磨了半天的結果,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就與這位姓陳的年輕劍仙重返,畢竟山上修士,一旦遠遊,動輒十年數十年縹緲無蹤跡。

  陳平安抱拳還禮,「王掌櫃辛苦了。」

  王庭芳輕聲問道:「晚輩這就去拿賬本?」

  生意人說生意經,比任何寒暄客套都要實在。

  陳平安點了點頭,一起走到櫃檯後邊,陳平安摘下竹箱,竹編斗笠擱在行山杖上邊。

  王庭芳取出兩本賬,陳平安看到這一幕後,小小憂愁,煙消雲散,若是生意當真不好,能記下兩本賬?

  陳平安早已看過鋪子裡邊諸多百寶架的物件,心中了然,然後開始對賬,看到一處時,驚訝道:「還真有人出這麼高的天價,買下那對法寶品秩的金冠?」

  看了眼出貨時日,陳平安臉色古怪,問道:「是不是一位五陵國鄉音的年輕女子?身邊還跟著位背劍扈從?」

  王庭芳震驚道:「東家這都算得出來?」

  陳平安有些無奈,沒有道破隋景澄和浮萍劍湖元嬰劍修榮暢的身份,搖頭感慨道:「真是不把錢當錢的主兒,還是賣低了啊。」

  王庭芳便有些惶恐。

  陳平安趴在櫃檯上,緩緩翻著賬本,笑道:「這筆買賣,王掌櫃已經做到最好了,我只是與對方還算熟悉,才隨便瞎說,不至於真的如此殺熟,若是換成我親自在鋪子賣貨,絕對賣不出王掌櫃的價格。」

  一邊細緻翻看賬本,一邊與王庭芳閒聊春露圃近況與照夜草堂生意之事。

  王庭芳笑道:「只是機緣巧合,靠著東家的天大面子,才賣出了金冠這對鎮店之寶,去年生意的賬面上,才會顯得漂亮,與晚輩關係不大。晚輩斗膽祈求東家莫要在家師那邊實話實說,不然晚輩肯定就要捲鋪蓋離開蚍蜉鋪子了,家師對前輩鋪子這邊的生意,極其在意,每一季盈虧,都要親自過目,召見晚輩過去詢問。」

  陳平安點頭道:「我這次帶了些彩雀府小玄壁茶餅,會親自登門與唐仙師致謝,鋪子生意打理得比我想像中好太多,若是王掌櫃不擔心我在唐仙師那邊畫蛇添足,定要為王掌櫃美言幾句。」

  王庭芳後退兩步,作揖謝禮,「劍仙東家恩重如山,晚輩唯有再接再厲,幫著蚍蜉鋪子掙錢更多。」

  陳平安合上賬本,第二本乾脆就不去翻了,既然王庭芳說了照夜草堂那邊會過目,陳平安就禮尚往來,再細看下去,便要打人家王庭芳與照夜草堂的臉了。

  將兩本帳簿輕輕推向王庭芳,陳平安笑道:「帳簿沒有差池,記得仔細清晰,我沒什麼不放心的。再就是王掌櫃以後做買賣,有個細水長流即可,不用太過苛求鋪子每年的盈餘,賬面上多好看,我此次離開春露圃後,估計要當許多年的甩手掌櫃,有勞王掌櫃多費心。」

  王庭芳笑著應諾下來,收起賬本,小心翼翼鎖入抽屜。

  陳平安轉身從竹箱裡掏出兩件東西,一是那枚擁有「水中火」氣象的玉鐲,銘刻有回文詩。還有一把青銅古鏡,辟邪鏡無疑,有那最值錢的「宮家營造」四字。與那樹癭壺和齋戒牌,四物都是武夫黃師贈送,事後回想那趟訪山尋寶之行,能夠與黃師分道揚鑣,好聚絕對半點算不上,好散倒是真。

  樹癭壺本身品秩不算太高,但是老真人桓雲掌眼後,明言此老物,可以幫助練氣士汲取木屬靈寶的靈氣,對於當下煉製出第三件木屬本命物的陳平安而言,恰恰就是千金難買的所需之物,被陳平安在南下途中,以火龍真人的煉製三山法訣,將其中煉為木宅所在關鍵竅穴的一件輔助寶物,擱在了木宅當中。

  至於那塊齋戒牌,陳平安也打算將其中煉在木宅,只是煉化一事,太過耗費光陰,在每天雷打不動的六個時辰煉化青磚水運之餘,能夠把樹癭壺中煉成功,已經算是陳平安修行勤勉了,幾次乘坐渡船,陳平安幾乎都將閒散光陰用在了煉化器物一事上。

  陳平安將手中玉鐲、古鏡兩物放在桌上,大致解釋了兩物的根腳,笑道:「既然已經賣出了兩頂金冠,蚍蜉鋪子變沒了鎮定之寶,這兩件,王掌櫃就拿去湊數,不過兩物不賣,大可以往死裡開出天價,反正就只是擺在店裡招徠地仙顧客的,鋪子是小,尖貨得多。」

  王庭芳笑著點頭,深以為然。小心翼翼收起兩物,說道:「那晚輩與春露圃購買兩件品相最好的配套木盒,不然對不起這兩件重寶。」

  陳平安笑道:「這類開銷,王掌櫃以後就無需與我言語了,我信得過照夜草堂的生意經,也信得過王掌櫃的品行。」

  王庭芳再次作揖拜謝。

  陳平安離開蚍蜉鋪子,去見了那位幫著雕琢四十八顆玉瑩崖鵝卵石的年輕夥計,後者感激涕零,陳平安也未多說什麼,只是笑著與他閒聊片刻,然後就去看了那棵老槐樹,在那邊站了許久,此後便駕馭桓雲贈送的那艘符舟,分別去往照夜草堂,和春露圃渡船管家宋蘭樵的恩師老嫗那邊,登門拜訪的禮物,都是彩雀府掌律祖師武峮後來贈送的小玄壁。

  老嫗尤其開心,弟子宋蘭樵如今在春露圃的地位,水漲船高,一切都是因為這位年紀輕輕的外鄉劍仙,而年輕人在她這邊兩次主動登門,更是給足了面子,先前那次老嫗沒有回禮,這一次依舊沒有,不是老嫗如此吝嗇,而是那個處處以晚輩自居的年輕劍仙,說了個「事不過三,攢在一起」的討巧說法,讓老嫗笑得開懷不已,親自一路送到山腳,回了山上,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一把交椅的老嫗,思量一番,決定回頭除了自己與那座原本關係平平的照夜草堂,多走動之外,還要叮囑弟子宋蘭樵,以後多加照拂蚍蜉鋪子的生意,再不用藏藏掖掖,擔心什麼痕跡明顯,落了下乘,以後就直接擺明態度,是她這個師父要求去做的,誰敢碎嘴,師徒二人兩金丹,是吃素的不成?

  在太徽劍宗翩然峰那邊,本該送出一罐小玄壁,完成承諾,只是陳平安當時沒敢火上澆油,徐杏酒早前那趟誠心誠意的拜訪,讓齊景龍喝酒喝了個飽,結果喝完酒又喝茶?陳平安良心難安,便打算在春露圃這邊,給齊景龍寄去,他不收也要收了。

  先前造訪照夜草堂,唐仙師的嫡女唐青青不在山上,去了大觀王朝鐵艟府見情郎了,聽那位草堂唐仙師的口氣,雙方即將喜結連理,成為一對山上道侶,在那之後春露圃照夜草堂和鐵艟府就要成為親家,唐仙師邀請陳劍仙喝喜酒,陳平安找了個理由婉辭了,唐仙師也沒有强求。

  陳平安對那鐵艟府實在是喜歡不起來,事實上陳平安還是與對方結了死仇的,在渡船上,親手打殺了那位沙場出身的廖姓金身境武夫,只不過鐵艟府魏家非但沒有問責,反而表現得十分恭謹禮敬,陳平安理解對方的那份隱忍,所以雙方儘量保持一個井水不犯河水,至於什麼不打不相識,相逢一笑泯恩仇,就算了。

  與那書簡湖截江真君劉志茂,喝酒數次,還成了短暫的盟友,一起做過買賣,便是陳平安所謂的世事複雜,不適應也得適應。

  與賀小涼重逢於北俱蘆洲西海之濱,看似雲淡風輕的閒聊當中,陳平安說當年若是正陽山搬山猿要他磕頭,劉羨陽便可以躲過劫難,他陳平安別說跪地磕頭,都可以磕出一朵花來。

  亦是此理,並非什麼笑言。

  但是後來劉志茂破境躋身上五境,落魄山依舊沒有道賀。

  人生道路上,與人低頭,也分兩種,一種是寄人籬下,形勢所迫,再就是那種孜孜不倦的追求利益最大化。

  前者會讓人鬱鬱不得言,後者卻會讓人樂在其中。

  陳平安乘坐符舟,去往那座曾是金烏宮柳質清煮茶之地的玉瑩崖,如今與蚍蜉鋪子一樣,都是自家地盤了。

  陳平安卻發現玉瑩崖涼亭內,站著一位熟人,春露圃主人,元嬰老祖談陵。

  陳平安收起符舟,快步走向涼亭。

  談陵走下涼亭臺階,笑道:「得知陳劍仙大駕光臨春露圃,我剛好手上無事,便不請自來了。」

  陳平安與談陵一起走入涼亭,相對而坐,這才開口微笑道:「談夫人禮重了。」

  談陵笑著遞出一本去年冬末春露圃新刊印的集子,道:「這是最近的一本《冬露春在》,事後山門這邊得到的回饋,關於陳劍仙與柳劍仙的這篇飲茶問道玉瑩崖,最受歡迎。」

  陳平安接過冊子,翻到了自己那篇文章,措辭優美,內容得體,打算回頭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瞅瞅。

  陳平安收入袖中,望向那處白玉瑩然的崖壁與深澗,輕聲道:「兩次錯過辭春宴,實在是有些遺憾。此去一別,又不知什麼時候能夠重返春露圃。」

  談陵其實有些奇怪,為何這位年輕劍仙如此對春露圃「刮目相看」?

  先前那次見面,談陵表現得只能說是客氣,卻略帶疏遠,因為對於談陵和春露圃而言,不需要做什麼額外的生意,萬事求穩即可。

  但是在這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劍仙離開春露圃沒多久,在北方不算太遠的芙蕖國一帶,就有了太徽劍宗劉景龍與某位劍仙一起在山巔,聯袂祭劍的壯舉。那是一道直沖雲霄、破開夜幕的金色劍光,聯繫先前金烏宮一抹金光劈雷雲的事跡,談陵便有了些猜測。

  一個結識金烏宮小師叔柳質清的劍修,談陵可以見一面,聊幾句。

  可與金丹劍修柳質清關係莫逆之餘,有資格與一位已是玉璞境劍仙的太徽劍宗劉景龍,一起遊歷且祭劍,那麼談陵如果再不要面子一點,就應該親自去老槐街的蚍蜉鋪子外邊候著了。

  不是談陵放不下這點面子,而是擔心自己兩次露面,姿態改變,太過生硬,反而讓這位年輕劍仙心生鄙夷,小瞧了整座春露圃。

  涼亭內,雙方聊得依舊客氣。

  但是先前年輕劍仙那番話,就已經讓談陵覺得不虛此行了。

  談陵與陳平安寒暄片刻,便起身告辭離去,陳平安送到涼亭臺階下,目送這位元嬰女修御風離去。

  陳平安寫了三封密信,又走了趟春露圃劍房,分別寄往太徽劍宗、雲上城和金烏宮。

  給齊景龍寄信之外,當然就是那份小玄壁。

  信上聊了恨劍山仿劍與三郎廟購買寶物兩事,一百顆穀雨錢,讓齊景龍接下三場問劍後,自己看著辦,保底購買一件劍仙仿劍與一件三郎廟寶甲,若是不夠,就只能讓他齊景龍先墊付了,若是還有盈餘,可以多買一把恨劍山仿劍,再儘量多挑選些三郎廟的閒散寶物,隨便買。信上說得半點不含糊,要齊景龍拿出一點上五境劍仙的風範氣魄,幫自己砍價的時候,若是對方不上道,那就不妨厚著臉皮多說幾遍『我太徽劍宗』、「我劉景龍」如何如何。

  信的末尾,預祝齊景龍順利接下酈采、董鑄和白裳的三場問劍。

  寄給雲上城徐杏酒的那封信,說自己已經見過那位「劉先生」,上次喝酒其實還不算盡興,主要還是三場大戰在即,必須修心養性,但是劉先生對你徐杏酒的酒品,很是認可。所以等到劉先生三場問劍成功,千萬別拘謹難為情,你徐杏酒完全可以再跑一趟太徽劍宗,這次劉先生說不定就可以敞開了喝。順便幫自己與那個名叫白首的少年捎句話,將來等白首下山遊歷,可以走一趟寶瓶洲落魄山。信的末尾,告訴徐杏酒,若有回信,可以寄往骸骨灘披麻宗,收信人就寫木衣山祖師堂嫡傳龐蘭溪,讓其轉交陳好人。

  最後一封信寄往金烏宮熔鑄峰,收信人當然是玉瑩崖的舊主人,柳質清。

  信上文字寥寥,只有兩句話,「修心不易,你我共勉。」

  「等我回到骸骨灘,一定在龐老先生那邊,幫你求來一套神女圖的得意之作。」

  返回玉瑩崖,陳平安就獨坐於涼亭,思量許久。

  往返於春露圃和骸骨灘的那艘渡船,還要過兩天才能到達符水渡。

  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又好像可以無事可做。

  陳平安便離開涼亭,卷了袖子褲管,去深潭下邊的溪澗裡摸石頭去了。

  ————

  春露圃金丹老修士宋蘭樵有些侷促不安。

  因為從骸骨灘啓程返航的自家渡船上,來了位很可怕的乘客。

  是一位白衣翩翩少年,要去春露圃。

  先前骸骨灘與鬼蜮谷的兩座大小天地接壤處,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動靜,因為事發突然,收尾又快,宋蘭樵沒能親眼見到,但是有點身份的山上譜牒修士,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收集各路情報,尋找蛛絲馬跡。在那位手持綠竹杖的俊美少年登船後,宋蘭樵第一件事,就是趕緊飛劍傳訊春露圃祖師堂,一定要小心應對,此人性情古怪,到達骸骨灘第一件事,就是撕裂鬼蜮谷天幕,往京觀城那尊玉璞境英靈高承的腦袋上,砸法寶!

  坐鎮京觀城的高承,相當於仙人境修為,尚且沒有追殺這位登門砸場子的「少年」。

  一旦春露圃遭了無妄之災,還能如何?

  渡船去往春露圃期間,白衣少年偷偷溜下船一趟,去了蒼筠湖一帶的腳下山河,只是很快就御風追上渡船,以狗刨鳧水姿態,在一個深夜悄然返回渡船,如果不是坐立不安的宋蘭樵,這些天一直瞪大眼睛看著自己渡船,根本無法想像此人如此神通廣大,將一條擁有春露圃秘法禁制的渡船,如出入無人之境。

  宋蘭樵愈發心驚膽戰。

  而那個少年好像很閒,經常離開屋子,每天在渡船甲板上逛蕩來晃悠去。

  臨近春露圃之後,眉心紅痣的俊美少年便有些不耐煩,似乎是嫌棄渡船速度太過緩慢,只是不知為何,始終拗著性子待在船上,沒有御風破空離去。

  這天少年主動找上宋蘭樵,敲開了門,開門見山問道:「你們老槐街那間蚍蜉鋪子,如今生意如何?」

  先前根本沒有察覺到對方登門的宋蘭樵,小心翼翼問道:「前輩與那位陳劍仙是……朋友?」

  少年瞪大眼睛,怒氣衝衝道:「放你個屁,我們怎麼可能是朋友?!」

  宋蘭樵神色微變,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難道此人與那年輕劍仙是仇家?春露圃是受了牽連?那自己該如何是好?

  少年冷笑道:「怎麼,你認識?」

  宋蘭樵一番天人交戰,最後一咬牙,苦著臉道:「晚輩確實與陳劍仙認識,還算熟悉。陳劍仙第一次去往春露圃,便是乘坐晚輩的渡船。」

  不曾想那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老金丹肩膀上,笑臉燦燦道:「好小子,大道走寬了啊!」

  宋蘭樵被一巴掌拍了個踉蹌,力道真沉,老金丹一時間有些茫然。

  那少年笑容不減,招呼宋蘭樵坐下喝茶,宋蘭樵惴惴不安,落座後接過茶杯,有些惶恐。

  宋蘭樵不知不覺,便已經忘了這其實是自己的地盤。

  少年自己沒有喝茶,只是將那根綠竹行山杖橫放在桌上手邊,雙手疊放在桌上,微笑道:「既然是我家先生的熟人,那就是我崔東山的朋友了。」

  宋蘭樵愈發疑惑,寶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數得出來。

  上五境修士當中,沒有崔東山這麼一號人,姓崔的,倒是有一個,是那大驪國師崔瀺,是一個在北俱蘆洲山巔修士當中,都很響亮的名字。

  至於眼前「少年」,又怎麼成了那位年輕劍仙的學生?

  真不是宋蘭樵瞧不起那位遠遊的年輕人,實在是此事絕對不合理。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最念舊,返回木衣山之前,肯定會去趟你們春露圃。」

  主要還是因為那邊有一棵老槐樹。

  崔東山才會如此篤定。

  宋蘭樵忍不住問道:「陳劍仙是前輩的先生?」

  崔東山斜眼道:「羨慕?你羨慕得來嗎?我家先生收取弟子,千挑萬選,萬萬無一。」

  宋蘭樵都快要崩潰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那位與春露圃有了些香火情的年輕劍仙,一路同行,待人接物,閒談言語,滴水不漏,可謂有禮有節,事後回想,讓人如沐春風,怎的有這麼一位性情古怪的學生?

  崔東山突然笑眯眯道:「蘭樵啊,你是不相信我是先生的弟子呢,還是不信先生有我這麼一個弟子啊?」

  宋蘭樵已經毛骨悚然,看似意思差不多的兩種說法,實則大有玄機,如何答覆,更要慎之又慎,其實給他的選擇餘地不多,就兩個,說眼前之人的好話,或是失心瘋了去說那位年輕劍仙的好話,難免就要貶低眼前這位膽子大、法寶多、修為高的古怪人。

  宋蘭樵迅速權衡利弊一番,覺得還是以誠待人,求個穩妥,緩緩道:「實在是不敢相信年紀輕輕的陳劍仙,就有前輩這般學生。」

  崔東山搖搖頭,嘖嘖道:「惜哉惜哉,又把路子走窄了。」

  宋蘭樵心中腹誹,老子見著了你這種心思叵測的古怪前輩,沒把路子走死,就該到了春露圃必須給老祖宗們敬香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回了春露圃,是該為你家老祖師們燒燒高香。」

  宋蘭樵瞬間綳緊心弦。

  崔東山笑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也不是鬼,你也沒虧心,怕什麼。」

  宋蘭樵苦澀道:「前輩說笑了。」

  崔東山點頭道:「我是笑著與你言語的,所以蘭樵你這句話,一語雙關,很有學問啊,讀過書吧?」

  宋蘭樵無言以對。

  崔東山拿起行山杖站起身,「那我就先行一步,去碰碰運氣,看先生如今是不是已經身在春露圃,蘭樵你也好少些憂心忡忡。」

  宋蘭樵總覺得說什麼都不是,乾脆就閉嘴不言,默默恭送這位前輩離開屋子。

  那白衣綠竹杖的俊美少年跨過門檻,大步走在廊道中,舉手搖晃,「不用送。」

  宋蘭樵怔怔站在原地,大汗淋漓,渾然不覺。

  崔東山走到了船頭,拔地而起,整條渡船都下墜了數十丈,那人化虹遠去,一抹雪白身影,聲勢如雷。

  ————

  陳平安正彎腰在溪澗撿著石子,挑挑選選,都放在一襲青衫卷起的兜裡,一手護著,突然起身轉頭望去。

  看到了崔東山。

  陳平安楞了許久,問道:「崔前輩走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低下頭。

  陳平安說道:「我沒事,你還好吧?」

  崔東山抬起頭,「先生,不太好。」

  陳平安任由那些鵝卵石墜落溪澗中,走向岸邊,不知不覺,先生便比學生高出半個腦袋了。

  陳平安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肩膀,說道:「那就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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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5 00:47:06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六十四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

  春露圃祖師堂那邊氣氛有些詭異,有人心情沉重,是幾位深居簡出的春露圃老人,還有幾位在春露圃修行的供奉、客卿。

  有人看熱鬧,心情相當不壞,例如最末一把交椅的照夜草堂主人唐璽,渡船金丹宋蘭樵的恩師,這位老嫗與以往關係淡漠的唐璽對視一眼,雙方輕輕點頭,眼中都有些隱晦的笑意。

  有人心情複雜,例如坐在主位上的談陵。

  因為宋蘭樵接連兩次飛劍傳訊到祖師堂,第一次密信,是說有一位境界深不可測的外鄉修士,白衣翩翩少年的神仙姿容,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了骸骨灘之後,往京觀城砸下一場法寶暴雨,高承與鬼蜮穀皆無動靜,似乎對此人頗為忌憚。第二次密信,則是說此人自稱年輕劍仙的學生,口口聲聲稱呼姓陳的年輕人為先生,性情古怪,難以揣度,他宋蘭樵自認與之廝殺起來,毫無還手之力。

  談陵將兩封密信交予衆人傳閱,等到密信返回手中,輕輕收入袖中,開口說道:「我已經親自飛劍傳訊披麻宗木衣山,詢問此人來歷,暫時還沒有回信。諸位,關於我們春露圃應該如何應對,可有良策?我們不可能全部寄希望於披麻宗,因為此人明顯與木衣山關係還不錯。再就是,我猜測陳先生,正是去年在芙蕖國地界,與太徽劍宗劉劍仙一起祭劍的劍修。」

  祖師堂內寂然無聲,落針可聞。

  春露圃也算北俱蘆洲二流仙家勢力中的頂尖山頭,與嬰兒山雷神宅、獅子峰類似,有口皆碑,交友廣泛,並且底蘊深厚,距離宗字頭,只差一位成為中流砥柱的玉璞境大修士而已。春露圃的尷尬處境,就在於談陵此生無法破開元嬰瓶頸,注定無望上五境。

  如今面對那對先生學生,就顯得十分手忙腳亂。

  談陵又問道:「唐璽,你覺得那位……陳先生秉性如何?」

  這個稱呼,讓談陵臉色有些不太自然。

  坐在最靠近祖師堂大門位置上的唐璽,伸手輕輕摩挲著椅把手,小心翼翼醞釀措辭,緩緩道:「修為高低,看不清楚,身份來歷,更是雲霧遮繞,但是只說做生意一事,陳先生講究一個公道。」

  春露圃祖師堂議事,今天是談陵首次鄭重其事詢問唐璽的建議。

  老嫗笑眯眯道:「陳公子為人,很是禮尚往來,是個極有規矩的年輕人,你們興許沒打過交道,不太清楚,反正老婆子我是很喜歡的,陳公子兩次主動登門拜訪,老婆子白白收了人家一件靈器和小玄壁茶餅,這會兒也愁,陳公子下次登山,該還什麼禮。總不能讓人家三次登山,都空手而歸,陳公子自己都說了,『事不過三,攢在一起』,可惜老婆子我家底薄,到時候不曉得會不會連累春露圃,回禮寒酸,徒惹笑話。」

  老嫗這番言語,話裡有話,處處玄機。

  談陵多了幾分笑意,「林師妹無需憂心此事,林師妹今天就可以從春露圃祖師堂,挑選一件過得去的禮物。」

  老嫗皮笑肉不笑道:「談師姐,這豈不是要讓咱們春露圃破費了?不太合適吧?老婆子其實砸鍋賣鐵,再與那個不成材的弟子宋蘭樵借些神仙錢,也是能夠湊出一件法寶的。」

  談陵神色如常,微笑道:「不用勞煩宋蘭樵,宋蘭樵這麼多年兢兢業業,為春露圃打理渡船生意,已經相當不容易。」

  老嫗故作恍然道:「談師姐到底是元嬰大修士,記性就是比我這個沒出息的金丹師妹好,糟老婆子都差點忘了,自個兒原來還有宋蘭樵這麼個常年奔波在外的金丹弟子。」

  祖師堂內的老狐狸們,一個個愈發打起精神來,聽口氣,這個老婆子是想要將自己弟子拉入祖師堂?

  這可不是什麼小事。

  「不提我那個勞碌命的弟子,這孩子天生就沒享福的命。」

  不曾想老嫗很快話鋒一轉,根本沒提祖師堂添加座椅這一茬,老嫗只是轉頭看了眼唐璽,緩緩道:「咱們唐供奉可要比宋蘭樵更加不容易,不光是苦勞,功勞也大,怎的還坐在最靠門的位置?春露圃一半的生意,可都是照夜草堂在,如果沒記錯,祖師堂的椅子,還是照夜草堂出錢出力打造的吧,咱們這些過安穩日子的老東西,要講一點良心啊。要我看,不如我與唐璽換個位置,我搬門口那邊坐著去,也省得讓談師姐與諸位為難。」

  唐璽立即起身,抱拳彎腰,沉聲道:「萬萬不可,唐某人是個生意人,修行資質粗劣不堪,手頭生意,雖說不小,那也是靠著春露圃才能夠成事,唐某人自己有幾斤幾兩,向來心裡有數。能夠與諸位一起在祖師堂議事,就是貪天之功為己有了,哪敢再有半點非分之想。」

  老嫗碎嘴念叨:「唐璽你就那麼一個閨女,如今馬上就要嫁人了,大觀王朝鐵艟府的親家魏氏,還有那位皇帝陛下,就不念想著你唐璽在春露圃祖師堂,不是個把門的?那些閒言碎語,你唐璽心寬,度量大,受得了,老婆子我一個外人都聽著心裡難受,難受啊。老婆子沒什麼賀禮,就只能與唐璽換一換座椅位置,就當是略盡綿薄之力了。」

  春露圃其實有管著錢財的老祖師,不過唐璽卻是公認的春露圃財神爺,相較於前者的口碑,唐璽顯然在春露圃上下內外,更加服衆。

  老嫗一口一個唐璽。

  這可不是什麼不敬,而是挑明瞭的親近。

  一位管著祖師堂財庫的老人,臉色鐵青,嗤笑道:「我們不是在商議應對之策嗎?怎麼就聊到了唐供奉的女兒婚嫁一事?如果以後這座規矩森嚴的祖師堂,可以腳踩西瓜皮滑到哪兒是哪兒,那我們要不要聊一聊骸骨灘的陰沉茶,好不好喝?祖師堂要不要備上幾斤,下次咱們一邊喝著茶水,一邊隨便聊著雞毛蒜皮的瑣碎,聊上七八個時辰?」

  老嫗微笑道:「在位高權重的高師兄這邊,唐璽獨女的婚嫁,春露圃與大觀王朝皇帝的私誼,當然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

  管錢的春露圃老祖師伸手重重按住椅把手,怒道:「姓林的,少在這邊混淆視聽!你那點小算盤,劈裡啪啦震天響,真當我們在座各位,個個眼瞎耳背?!」

  老嫗呦了一聲,譏笑道:「原來不是啊。」

  唐璽微微苦笑,開始閉氣凝神,這位新盟友,性子還是急躁了點。他這會兒若是再火上加油,就要得不償失了,還不如靜觀其變。

  談陵輕輕擺了擺手,「這些自然不是小事。等我們解決了當下這場燃眉之急,會聊的,而且就在今天。首先,我們爭取確定對方兩人的離開日期,其次,在這期間,如何將麻煩事順利解決掉,至於能否攀上這樁香火,我談陵也好,春露圃也罷,不奢望,不强求。最後,誰來出面,諸位合計合計,給出一個人選,是宋蘭樵,或是誰,都可以,我也將醜話說在前頭,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是好是壞,春露圃都該為此人記功,一旦結果不符合預期,若有人事後膽敢說三道四,翻舊賬,風涼話,就別怪我談陵搬出祖宗家法了。」

  說到這裡,談陵笑了笑,「若是覺得需要我談陵親自去談,只要是祖師堂商議出來的結果,我談陵責無旁貸。要是我沒能做好,諸位有些怨言,哪怕今後在祖師堂當面責難,我談陵身為一山之主,誠然接受。」

  一炷香後,唐璽率先離開祖師堂。

  祖師堂其餘衆人,靜等消息。

  老嫗自顧自笑道:「誰做事,誰縮卵,一目了然。」

  這話說得

  談陵皺起眉頭。

  那個老人怒氣衝衝,「林嵯峨,你再說一遍?!」

  老嫗反問道:「耳背?」

  談陵沉聲道:「高嵩,林嵯峨,都給我閉嘴!」

  老人和老嫗一怒一笑,終究是不再言語頂針了。

  談陵心中嘆息,這兩位曾經差一點成為神仙道侶的同門師兄妹,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掰扯不清,剪不斷理還亂。

  一位春露圃客卿突然說道:「談山主,要不要運用掌觀山河的神通,查看玉瑩崖那邊的跡象?一旦唐璽弄巧成拙,我們也好提前準備。」

  老嫗笑道:「耳背的有了,眼瞎的又來了。」

  談陵與那位客卿都對林嵯峨的冷嘲熱諷,置若罔聞,談陵搖搖頭,「此事不妥。對方最少也是一位老元嬰,極有可能是一位玉璞境前輩,元嬰還好說,如果是玉璞境,哪怕我再小心,都會被此人察覺到蛛絲馬跡,那麼唐璽此去玉瑩崖,便要危機重重。」

  老嫗陰陽怪氣道:「唐璽不一直是個春露圃的外人嗎?覬覦他家業的人,祖師堂這兒就不少,唐璽枉死,用唐璽的産業破財消災,擺平了陳公子與他學生的不悅,說不定春露圃還有賺。」

  那位客卿苦笑不已。

  談陵惱火至極,站起身,怒視那個今天句句刻薄言語如刀子的老婆子,「林嵯峨!你還想不想幫著宋蘭樵在祖師堂有一席之地了?!」

  老嫗嘿嘿而笑,「不說了不說了,這不是以往沒我老婆子說話的份,今兒難得太陽打西邊出來,就忍不住多說點嘛。只要我那弟子能夠進了祖師堂,哪怕宋蘭樵只能端著小板凳靠著門檻那邊,當個把風的門神,我林嵯峨在這裡就可以保證,以前我如何當啞巴,以後還是如何。」

  老嫗說完這些,望向祖師堂大門外。

  談陵原本想要怒斥幾句,免得林嵯峨以後得寸進尺,只是看到老嫗那張乾枯臉龐,便有些不忍。

  何況春露圃祖師堂也該出現幾個願意真正做事的人了。

  照夜草堂唐璽,掌管渡船多年的宋蘭樵,加上今日有過許諾的林嵯峨,三者結盟,這座小山頭在春露圃的出現,談陵覺得不全是壞事。

  ————

  唐璽沒有御風遠遊,而是乘坐了一艘春露圃符舟,來到了玉瑩崖。

  在收起符舟之前,唐璽就遙遙發現一襲青衫的年輕劍仙,竟然與那位白衣少年都在溪澗中摸石子,真是有閒情雅致。

  陳平安聽說宋蘭樵那艘渡船明天就會到達符水渡,便與崔東山等著便是,回到溪中,摸著水中石子,挑挑揀揀,聽著崔東山聊了些這趟跨洲遠遊的見聞。

  聊到骸骨灘和京觀城後,陳平安問了個問題,披麻宗宗主竺泉駐守在那座小鎮,以高承的修為和京觀城與藩屬勢力的兵馬,能不能一鼓作氣拔掉這顆釘子。

  崔東山毫不猶豫,說很簡單,竺泉願意獨活的話,當然可以溜走,返回木衣山,但是按照竺泉的脾氣,十成十是要戰死鬼蜮谷內,拼著自己性命與青廬鎮陣法不要,也要讓京觀城傷筋動骨,好讓木衣山下一輩成長起來,例如駐守青廬鎮多年的金丹瓶頸修士杜文思,祖師堂嫡傳弟子,少年龐蘭溪。

  不過崔東山也說了,高承對待竺泉,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所以才不願撕破臉皮。

  陳平安笑問道:「你才到了骸骨灘多久,就知道這麼多?」

  崔東山笑道:「見微知著,是學生為數不多的本事了。」

  然後崔東山小聲道:「高承此人生前的根腳,學生此次遊歷北俱蘆洲,小有收穫,加上披麻宗的出力,如今高承準確的生辰八字,家鄉籍貫,祖墳風水,都已經到手。這些,本來都是些無所謂的事情,換成北俱蘆洲的仙人境修士,都沒辦法靠這些如何為難京觀城,撐死了就是撓癢癢而已,可惜高承遇上了學生我,便很有所謂了。」

  陳平安撿起一顆雪白鵝卵石,放進青衫長褂卷起的身前兜裡,說道:「在周米粒身上動手腳,高承這件事做得最不地道。」

  崔東山點頭道:「簡直就不是人。」

  崔東山隨即說道:「高兄弟本來就不是人。」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高兄弟如今有了個小兄弟,可惜學生此次北游,沒有帶在身邊,以後先生有機會,可以見一見那位高老弟,小娃兒長得還挺俊,就是少根筋,不開竅。」

  陳平安問道:「與李先生身邊的書童少年,差不多?」

  崔東山點點頭,「一個是拿來練手,一個是精心雕琢,有些不同。」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最好有一天,能夠真正以人待之。不過此間權衡,還是你自己來判斷,我只是說些自己的想法,不是一定要你如何。」

  崔東山眼神明亮,比少年還少年,笑道:「既然先生說可以,學生有何不可。」

  兩人先後察覺到唐璽與符舟,便不再言語。

  唐璽緩緩來到溪畔,作揖行禮,「照夜草堂唐璽,拜見陳先生。」

  陳平安一手扯著一兜的鵝卵石,走上岸,與唐璽笑著打招呼。

  身後崔東山身前兜裡鵝卵石更大更多,得用雙手扯著,顯得有些滑稽。

  陳平安與唐璽並肩而行,後者直截了當說道:「陳先生,春露圃那邊有些擔憂,我便斗膽邀了一功,主動來此叨擾陳先生的清修。」

  陳平安笑道:「唐仙師,你讓談夫人只管放心,我與弟子很快就會乘坐宋前輩的渡船,需要立即去往骸骨灘,我們二人,絕不會給春露圃惹麻煩,不然就太過恩將仇報了,從這座玉瑩崖,到老槐街蚍蜉鋪子,再到唐仙師與林老前輩,我們承了太多春露圃的情分,到了披麻宗木衣山,我會爭取與那邊的熟人,說一說春露圃的好話,也希望本就有舊誼的披麻宗和春露圃,雙方買賣,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只不過我人微言輕,說話到底有沒有用處,不敢保證。如果我這些漂亮話,在木衣山那邊打了個無聲無息的水漂,還希望以後再來拜訪春露圃,唐仙師的照夜草堂大門別關上,好歹讓我喝杯茶水。」

  唐璽如釋重負,還有幾分誠摯的感激,再次作揖拜謝,「陳先生大恩,唐璽銘記在心!」

  陳平安笑道:「鋪子那邊,掌櫃王庭芳打理得很穩妥,唐仙師以後就不用太過勞神費心了,不然我聽了要愧疚,王掌櫃也難免緊張。」

  唐璽點頭道:「既然陳先生發話了,我便由著王庭芳自己去,不過陳先生大可以放心,春露圃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真要有絲毫紕漏,我自會敲打王庭芳那小子。如此愜意掙錢,若是還敢懈怠片刻,就是做人良心有問題,是我照夜草堂管教無方,辜負了陳先生的善意,真要如此,下次陳先生來我照夜草堂喝茶,我唐璽先喝酒,自罰三杯,才敢與陳先生飲茶。」

  陳平安笑著點頭。

  唐璽行事,雷厲風行,告辭離去,直言不諱,說自己要返回祖師堂交差。

  這一次沒有乘坐慢悠悠的符舟,直接御風離去。

  從頭到尾,崔東山都沒有說話。

  陳平安轉頭望向崔東山,「有你在,我難得狐假虎威了一回。」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先生駡學生,天經地義。」

  陳平安氣笑道:「都什麼跟什麼。」

  兩人來到涼亭這邊,陳平安就坐在臺階上,崔東山坐在一旁,有意無意,矮了一級臺階。

  兩人已經將「吃不了兜著走」的鵝卵石堆放在一起。

  崔東山雙肘抵住身後高處臺階上,身體後仰,望向遠方的山與水,入秋時分,依舊鬱鬱蔥蔥,可人間顔色不會都如此地,四季常青。

  陳平安捋順袖管和褲管,一直赤腳,鞋子就在身後的涼亭那邊,靴尖對著長椅。

  崔東山的那根行山杖,斜靠亭柱。

  陳平安笑道:「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走哪兒都看著泥土,合不合適燒造瓷器,當了包袱齋,走哪兒都想著掙錢,能不能積攢家當。」

  陳平安有些感慨,「揉那紫金土,是大事。燒瓷開間一事,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先前坯子和釉色,哪怕之前看著再漂亮,後邊燒造錯了,都不頂事,只要出了點點紕漏,就要功虧一簣,幾十號人,最少半年的辛苦,全白費了,所以開間一事,從來都是姚老頭親自盯著,哪怕是劉羨陽這樣的得意弟子,都不讓。姚老頭會坐在板凳上,親自守夜看著窯火。但是姚老頭經常念叨,瓷器進了窯室,成與不成,好與壞,好與更好,再管著火候,終究還是得看命。事實上也是如此,絕大部分都成了瓷山的碎片,當時聽說因為是皇帝老爺的御用之物,寧缺毋濫,差了一點點意思,也要摔個稀爛,那會兒,覺得家鄉老人講那老話,說什麼天高皇帝遠,真是特別有感觸。」

  陳平安笑了笑,「不過那會兒,覺得老槐樹的樹頂,就很高,老瓷山的尖尖腦袋,也高。至於遠不遠的,大概去山上砍柴燒炭,也就是遠了。最少比起小時候上山采藥,要遠很多。」

  崔東山一直在怔怔出神。

  聽到這裡,崔東山輕聲道:「小時候被關在閣樓讀書,高不高的,沒感覺,只能透過小小的窗口,看著遠處。那會兒,最恨的就是書籍,我記性好,過目不忘,其實都記住了,當時便發誓自己以後拜師求學,一定要找個學問淺的,藏書少的,不會管人的先生,後來就找到了在陋巷挨餓的老秀才,一開始真沒覺得老秀才學問如何,後來,才發現原來自己隨便瞎找的先生,學問,其實有些高。再後來,被尚未發跡的老秀才帶著遊歷四方,吃了許多閉門羹,也遇到了許多真正的讀書人,等到老秀才說要回去編撰一部書籍的時候,才覺得又走了很遠的路。老秀才當時信誓旦旦,說這部書若是被版刻出來,最少能賣一千本!一定能賣到別的州郡去。嚷嚷這話的時候,老秀才嗓門大,我便知道,是在心虛了。」

  陳平安微笑道:「她選擇我,是因為齊先生,起先與我陳平安如何,幾乎沒有關係。你死皮賴臉求我當你的先生,其實也一樣,是老先生按著你拜師,與我陳平安本身,最早的時候,關係不大。」

  崔東山想要說話。

  陳平安擺擺手,繼續說道:「可是關係不大,還是有關係的,因為我在某個時刻,就是那個一,萬一,甚至是萬萬之一,很小,卻是萬事的開端。這樣的事情,我並不陌生,甚至對我而言,還有更大的一,是很多事情的全部。比如我爹走後,娘親生病,我就是所有的一,我如果不做些什麼,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一無所有。當年顧璨他們院子的那扇門,他們家裡桌上的那碗飯,也是所有的一,沒開門,泥瓶巷陳平安,興許還能換一種活法,但是今天坐在這裡與你說著話的陳平安,就肯定沒有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輕輕握拳,敲了敲心口,「當我們對這個世界很掛念,便會把日子過得很辛苦。」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但是巧了,我什麼都怕,唯獨不怕吃苦,我甚至會覺得吃苦越多,越是證明自己活在世上。沒辦法,不這樣想,就要活得更難熬。」

  陳平安望向那個白衣少年,「只在這件事上,你不如我,弟子不如先生。但是這件事,別學,不是不好,而是你不用。」

  崔東山點點頭。

  陳平安後仰倒去,雙手疊放在後腦勺下邊,輕聲道:「裴錢突然習武,是因為曹晴朗吧。」

  崔東山嗯了一聲。

  裴錢已經開始習武,是先生自己猜出來的,為何習武,更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那我見了面,會告訴她,她可以懷念崔前輩,唯獨不用感到愧疚。如果裴錢點頭答應,卻又做不到,更好。我相信她也一定會這樣。裴錢,你,我,我們其實都一樣,道理都知道,就是過不去那道心坎。所以長大之後,每次回到家鄉,不管是念想,還是走路,就都要揪心一下,年紀越大,越看不出。對於裴錢來說,落魄山竹樓,就是她的心坎。南苑國的心坎,崔前輩能夠帶著她走過去,崔前輩走了,新的心坎,這輩子便都走不過去了。但是我覺得有些心坎,一輩子都留在心路上,抹不平,只能偷偷繞過去,沒什麼不好。」

  陳平安最後說道:「最怕我覺得問心無愧了,我覺得良心好受了,我覺得理所當然了,一個個我覺得如何如何了。」

  崔東山轉頭望去,先生已經不再言語,閉上眼睛,似乎睡了過去。

  崔東山便也閉上眼睛,思緒飄遠。

  唯有水聲潺潺,如說瀺字,山勢高險卻無言,如解巉字。

  崔東山有些心安,便也悠悠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崔東山突然說道:「看到小寶瓶和裴錢長大了,先生你有多傷感。那麼齊靜春看到先生長大了,就有多欣慰。」

  陳平安沒有說話,似乎還在酣睡。

  崔東山不再言語,沉默許久,忍不住問道:「先生?」

  陳平安輕聲道:「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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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5 00:47:58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六十五章 還鄉

  陳平安和崔東山去了趟老槐街的自家鋪子。

  陳平安坐在門口的小竹椅上,曬著秋天的溫暖日頭,崔東山趕走了代掌櫃王庭芳,說是讓他休歇一天,王庭芳見年輕東家笑著點頭,便一頭霧水地離開了蚍蜉鋪子。

  這天的生意還湊合,因為老槐街都聽說來了位世間罕見的俊俏少年郎,故而年輕女修尤其多,崔東山灌迷魂湯的本事又大,便掙了不少昧良心的神仙錢,陳平安也不管。

  第二天在符水渡那邊,談陵與唐璽一起現身,當然還有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

  寒暄過後,陳平安就與崔東山登船,宋蘭樵一路跟隨,這位見多識廣的老金丹,發現了一樁怪事,單獨瞧見年輕劍仙與那位白衣少年的時候,總是無法將兩人聯繫在一起,尤其是什麼先生學生,更是無法想像,只是當兩人走在一起,竟然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契合,難不成是兩人都手持綠竹行山杖的緣故?

  宋蘭樵沒敢多說什麼,只是說了件事,誠心誠意道了一聲謝。

  原來宋蘭樵剛剛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了把椅子,雖說只是頂替了唐璽的墊底位置,與唐璽一左一右,好似成了春露圃祖師堂的兩尊門神,可這一步跨過去,是山上仙家與世俗王朝的聲望暴漲,是每年額外多出的一大筆神仙錢,也是一些人間家眷的雞犬升天。

  所以宋蘭樵面對那位年輕劍仙,說是受了一份大恩大德,絲毫不為過。只是宋蘭樵聰明的地方也在這邊,做慣了生意,務實,並沒有一個勁兒在姓陳的年輕人這邊獻殷勤。

  渡船上,宋蘭樵為他們安排了一間天字號房,思量一番,乾脆就沒有讓春露圃女修出身的婢女們露臉。

  屋內,崔東山為陳平安倒了一杯茶水,趴在桌上,兩隻雪白大袖占據了將近半數桌面,崔東山笑道:「先生,論打架,十個春露圃都不如一個披麻宗,但是說買賣,春露圃還真不輸披麻宗半點,以後咱們落魄山與春露圃,有的聊,肯定可以經常打交道。」

  陳平安喝著茶水,沒有說什麼。

  崔東山說道:「談陵是個求穩的,因為如今春露圃的生意,已經做到了極致,山上,一門心思依附披麻宗,山下,主要籠絡大觀王朝,沒什麼錯。但是架子搭好了,談陵也發現了春露圃的許多積弊,那就是好些老人,都享福慣了,或是修行還有心氣,可用之人,太少,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扶持唐璽,也會忌憚太多,會擔心這位財神爺,與只會拼命撈錢且尾大不掉的高嵩,蛇鼠一窩,到時候春露圃便要玩完,她談陵時辰一到,春露圃便要改朝換代,翻個底朝天,談陵這一脈,弟子人數不少,但是能頂事的,沒有,青黃不接,十分致命,根本扛不住唐璽與高嵩聯手,到時候弟子不濟事,打又打不過,比錢袋子,那更是雲泥之別。」

  「所以唐璽與林嵯峨結盟,是最穩妥的,林嵯峨雖說脾氣惡劣,但到底是個沒有野心的,對於春露圃也忠心,再加上一個對她談陵感激涕零的宋蘭樵,三人抱團,春露圃便有了些新氣象,若是咱們落魄山再遞過去一個枕頭,幫著春露圃順勢打開寶瓶洲北方的缺口,哪怕只是一個很小的缺口,都會讓熟稔商貿的春露圃諸多山腰、山腳的修士,感到振奮人心。而寶瓶洲如今處處大興土木,春露圃有人有物有錢,與咱們落魄山雙方各取所需,正是最合適的生意對象。不過也需要注意春露圃在寶瓶洲的水土不服,所幸大驪朝廷,從衙門文官到沙場武將,與春露圃修士是尿得到一個壺裡去的。」

  「先生布局之深遠,落子之精準、縝密,堪稱國手風範。」

  聽到這裡,陳平安終於忍不住開口笑道:「落魄山的風水,是你帶壞的吧?」

  崔東山委屈道:「怎麼可能!朱老廚子,大師姐,大風兄弟,都是此道的行家裡手!再說了,如今落魄山的風水,哪裡差了。」

  陳平安說道:「我沒刻意打算與春露圃合作,說句難聽的,是根本不敢想,做點包袱齋生意就很不錯了。如果真能成,也是你的功勞居多。」

  崔東山抬起一隻手臂,伸出手指在桌面咄咄咄點了三下,畫出一個三角形,「唐璽,林嵯峨,宋蘭樵,是個三。談陵一脈,高嵩一脈,唐璽小山頭,又是一個三。落魄山,披麻宗,春露圃,還是一個三。先生聚攏起來的各方勢力,北俱蘆洲南端,寶瓶洲北部,是一個更大的三。天底下的關係,就數這個,最穩固。先生,還不願意承認自己是下棋的國手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誤打誤撞罷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先生虛懷若穀,學生受教了。」

  陳平安笑駡道:「滾你的蛋。」

  崔東山剛要說話,不料陳平安立即說道:「還來?!」

  崔東山只覺得自己一身絕學,十八般兵器,都沒了用武之地。

  果然還是先生厲害。

  崔東山突然問道:「到了骸骨灘,要不要會一會高承?我可以保證先生往返無憂。」

  陳平安搖頭道:「暫時不去京觀城。」

  崔東山問道:「因為此人為了蒲禳祭劍,主動破開天幕?還剩下點豪傑氣魄?」

  陳平安說道:「沒這麼簡單,要更複雜,以後再說。」

  崔東山自然沒有異議。

  在經過隨駕城、蒼筠湖一帶的上空,陳平安離開屋子,崔東山與他一起站在船頭欄桿旁,俯瞰大地。

  占地廣袤的蒼筠湖,在渡船這邊望去,就像一顆玉瑩崖溪澗裡安安靜靜躺著的碧綠石子。

  還欠那邊的某座火神廟一頓酒。

  只能先欠著了。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以後莫要如此涉險了。」

  陳平安說道:「當然應該點頭答應下來,我這會兒也確實會上心,告訴自己一定要遠離風波,成了山上修行人,山下事便是身外事。只是你我清楚,一旦事到臨頭,就難了。」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雙腿彎曲,兩隻露在欄桿外邊的袖子,就像兩條小小的雪白瀑布。

  陳平安問道:「周米粒在落魄山待著還習慣嗎?」

  崔東山點點頭,「習慣得很,總覺得每天抄書的裴錢就是讀書人了,眼巴巴等著裴錢將來親筆給她寫啞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呢。小姑娘狗腿得一塌糊塗,每天都是裴錢的小尾巴,屁顛屁顛扛著行山杖,如今又從騎龍巷右護法,被先生提拔成為落魄山的右護法,現在可好,與人說話之前,都要咳嗽兩聲,先潤潤嗓子,再老氣橫秋言語一番,都是跟我那位大師姐學的臭毛病。」

  陳平安笑道:「挺好。」

  崔東山好奇道:「真要將小姑娘載入落魄山祖師堂譜牒,成為類似一座山頭供奉的右護法?」

  陳平安說道:「當然。這不是兒戲。以前還有些猶豫,見識過了春露圃的山頭林立與暗流湧動之後,我便心思堅定了。我就是要讓外人覺得落魄山多奇怪,無法理解。我不是不清楚這麼做所需的代價,但是我可以爭取在別處找補回來,可以是我陳平安自己這位山主,多掙錢,勤勉修行,也可以是你這位學生,或者是朱斂,盧白象,我們這些存在,便是周米粒、陳如初她們存在的理由,也會是以後讓某些落魄山新面孔,覺得『如此這般,才不奇怪』的理由。」

  「我不排斥以後落魄山成為一座宗字頭山門,但是我絕對不會刻意為了聚攏勢力,便捨棄那些路邊的花草,那些花草,在落魄山上,以前不會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以後也不會。何況她們從來也不是路邊的美好風景,她們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能夠照顧那些值得照顧的人,我尤其心安。」

  陳平安轉頭說道:「我這麼講,可以理解嗎?」

  崔東山使勁點頭,「理解且接受!」

  陳平安感慨道:「但是一定會很不輕鬆。」

  崔東山說道:「每一句豪言壯語,每一個雄心壯志,只要為之踐行,都不會輕鬆。」

  有些話,崔東山甚至不願說出口。

  所有久別重逢的開懷,都將是未來離別之際的傷心。

  但這不妨礙那些還能再見的相逢,讓人歡喜,讓人飲酒,讓人開心顔。

  但是別忘了,有些時候,離別就只是離別。

  陳平安也跟著趴在欄桿上,眺望遠處大日照耀下的金燦燦雲海,問道:「當了我的弟子,不會不自在?」

  崔東山說道:「不會。」

  陳平安笑道:「境界懸殊,學問懸殊,你這學生當然還好。」

  崔東山說道:「先生這麼講,學生可就要不服氣了,若是裴錢習武突飛猛進,破境之快,如那小米粒吃飯,一碗接一碗,讓同桌吃飯的人,目不暇接,難道先生也要不自在?」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不自在,師父的面子往哪裡放?講道理的時候,嗓門大了些,就要擔心給弟子反手一板栗,心裡不慌?」

  崔東山哈哈大笑。

  先生北遊,修心極好。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我這個人死腦筋,喜歡鑽牛角尖,總有一天,在落魄山那邊,也會有些芥子小事,變成我的天大難題,到時候,你給些建議。」

  崔東山點頭道:「聖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勞。」

  崔東山轉過頭,臉頰貼在欄桿上,笑眯起眼,「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陳平安笑了笑,說道:「別胡亂篡改道德文章的本意,糟踐聖賢的良苦用心。」

  崔東山說道:「先生,可別忘了,學生當年,那叫一個意氣風發,鋒芒畢露,學問之大,錐出囊中,自己藏都藏不住,別人擋也擋不住。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學宮大祭酒,唾手可得,若真要市儈些,中土文廟副教主也不是不能。」

  陳平安搖頭道:「國師說這個,我信,至於你,可拉倒吧,船頭這兒風大,小心閃了舌頭。」

  崔東山嘿嘿而笑,「話說回來,學生吹牛還真不用打草稿。」

  陳平安問道:「中土神洲是不是很大?」

  崔東山點頭道:「很大。八洲版圖相加,才能夠與中土神洲媲美。其餘八洲,若是能夠有一兩人擠進中土十人之列,就是能耐。例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淳安,北俱蘆洲的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火龍真人,皚皚洲的劉大財神。」

  陳平安說道:「那以後一定要去看看。」

  崔東山幽怨道:「那可是學生的傷心地。」

  陳平安笑道:「自找的打,鼻青臉腫也要咧嘴笑。」

  崔東山無奈道:「先生不仗義唉。」

  渡船進入骸骨灘地界,宋蘭樵主動登門,攜帶重禮。

  是兩份。

  他自己一份,春露圃談陵一份。

  他這份謝禮,其實也是恩師林嵯峨從祖師堂那邊揀選出來的一件法寶,是以春露圃特産仙木打造的竹黃龍紋經書盒,裡邊還裝有四塊玉冊。

  談陵那份贈禮,更是價值連城,是春露圃雙手可數的山上重寶之一,一套八錠的集錦墨。

  交出去的時候,宋蘭樵都替談陵感到心疼。

  陳平安沒有拒絕,談陵在符水渡沒有親自送禮,吩咐宋蘭樵在即將停靠骸骨灘渡口之際送出,本身就是誠意。

  這是宋蘭樵成為春露圃祖師堂成員後的第一件公家事,還算順利,讓宋蘭樵鬆了口氣。

  只是與那對先生學生一起坐著喝茶,宋蘭樵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身邊坐著個崔東山。

  崔東山雙指拈杯,輕輕在桌上劃抹,笑眯眯,「蘭樵啊,拎著豬頭找不著廟的可憐人,世上茫茫多,蘭樵你算運氣好的了。」

  宋蘭樵前一刻還聽著陳平安喊自己宋前輩,這會兒被他的學生左一個蘭樵右一個蘭樵,當然渾身彆扭。

  春露圃以誠待人,陳平安當然不會由著崔東山在這邊插科打諢,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有事與宋蘭樵要談。

  不曾想就這麼個動作,接下來一幕,就讓宋蘭樵額頭冷汗直流。

  那白衣少年好像被陳平安一巴掌打飛了出去,連人帶椅子一起在空中旋轉無數圈,最後一人一椅就那麼粘在牆壁上,緩緩滑落,崔東山哭喪著臉,椅子靠牆,人靠椅子,怯生生說道:「學生就在這邊坐著好了。」

  陳平安黑著臉。

  宋蘭樵心中震撼不已,難道這位和顔悅色的陳劍仙,與那太徽劍宗劉景龍一般無二,根本不是什麼地仙,而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玉璞境劍仙?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個崔東山,開始與宋蘭樵正兒八經議事,爭取談妥未來落魄山與春露圃的合作事宜,只是一個大框架大方向,宋蘭樵當下肯定做不了主,還需要返回祖師堂鬧哄哄吵幾架才成,一旦雙方最終決定合作,此後一切具體事務,落魄山一樣需要朱斂、魏檗他們來定章程。陳平安對春露圃的生意,還算知根知底,所以與宋蘭樵聊起來,並不生硬,北俱蘆洲之行,他這包袱齋不是白當的。落魄山最大的依仗,當然是那座作為重要運轉樞紐的牛角山渡口,有魏大山君坐鎮披雲山,牛角山渡口可以接納絕大多數的北俱蘆洲跨洲渡船,這就相當於一個包袱齋有了落腳的店鋪,天底下的錢財,在某處稍作停留,再流轉起來,便是錢生錢。

  陳平安偶爾甚至會想,一顆磨損較為厲害的雪花錢,到底見過了多少修士?一千個?一萬個?會不會已經走遍了浩然天下的九洲版圖?

  宋蘭樵原本聚精會神與陳平安聊著大事,冥冥之中,老金丹修士甚至覺得今天所談,極有可能會決定春露圃未來百年的大走勢。

  然後宋蘭樵看到對面陳劍仙瞥了眼牆壁那邊。

  宋蘭樵順著視線望去,那白衣少年雙手握住椅把手,整個人搖搖晃晃,連帶著椅子在那邊左右搖擺,好像以椅子腿作為人之雙腳,踉蹌走路。

  給先生發現後,崔東山立即停下動作,仰頭吹著口哨。

  宋蘭樵禮節性微微一笑,收回視線。

  這傢伙是腦子有病吧?一定是的!

  陳平安跟宋蘭樵聊了足足一個時辰,雙方都提出了諸多可能性,相談甚歡。

  宋蘭樵到了後邊,整個人便放鬆許多,有些漸入佳境,許多積攢多年卻不得言的想法,都可以一吐為快,而坐在對面經常為雙方添加茶水的年輕劍仙,更是個難得投緣的生意人,言語從無斬釘截鐵說行或不行,多是「此處有些不明了,懇請宋前輩細緻些說」、「關於此事,我有些不同的想法,宋前輩先聽聽看,若有異議請直說」這類溫和措辭,不過對方不含糊,有些宋蘭樵打算為高嵩挖坑的小舉措,年輕劍仙也不當面道破,只有一句「此事可能需要宋前輩在春露圃祖師堂那邊多費心」。

  那個白衣少年,一直無所事事,晃蕩著椅子,繞著那張桌子轉圈圈,好在椅子走路的時候,悄無聲息,沒有折騰出半點動靜。

  宋蘭樵已經可以做到視而不見。

  聊完之後,宋蘭樵神清氣爽,桌上已經沒有茶水可喝,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但是依舊起身告辭。

  宋蘭樵讓陳先生不用送,年輕人笑著點頭,就只是送到了房屋門口,只是讓崔東山送一程。

  宋蘭樵走入廊道後,不見那位青衫劍仙,唯有一襲白衣美少年,老金丹便立即心弦緊綳起來。

  只見那位少年倒退而走,輕輕關上門,然後轉頭笑望向宋蘭樵。

  宋蘭樵便開始笑容僵硬起來。

  崔東山來到下意識彎腰的宋蘭樵身邊,跳起來一把摟住宋蘭樵的脖子,拽著這位老金丹一起前行,「蘭樵兄弟,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啊。」

  宋蘭樵差點沒忍住喊聲陳先生,幫著自己解圍一二。

  宋蘭樵驟然心頭驚悚,便想要停步不前,但是沒有想到根本做不到,被那少年力道不重的拽著,一步跨出之後,宋蘭樵便知道大事不妙。

  下一刻,白衣少年已經沒了身影。

  宋蘭樵發現自己置身於白霧茫茫之中,周圍沒有任何風景,就如同一座枯死的小天地,視野中盡是讓人倍感心寒的雪白顔色,並且行走時,腳下略顯鬆軟,卻非世間任何泥土,稍稍加重腳步力道,只能踩出一圈圈漣漪。

  他小心翼翼開始徒步行走,一炷香後,開始御風,一個時辰後,宋蘭樵還是祭出法寶,再顧不得什麼禮數不禮數,開始傾瀉寶光,狂轟亂砸,始終無法改變這座小天地絲毫,一年後,宋蘭樵盤腿而坐,面容枯槁,束手待斃。

  剎那之間,宋蘭樵抬起頭,見到了一顆巨大的頭顱,少年臉龐,明明帶著笑意,卻眼神冷漠,他緩緩抬起手臂。

  宋蘭樵頭皮發麻,原來自己一直在對方雪白大袖之上打轉?

  心神憔悴的宋蘭樵下一刻,發現自己就站在渡船廊道中,不遠處那少年雙手籠袖,笑眯眯望向自己。

  劫後餘生的宋蘭樵,差點熱淚盈眶。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讓我送一程,我便自作主張,稍稍多送了些路程。蘭樵啊,事後可千萬別在我家先生那邊告刁狀,不然下次為你送行,就是十年一百年了。到時候是誰腦子有病,可就真不好說嘍。」

  宋蘭樵戰戰兢兢道:「謝過前輩提點。」

  崔東山問道:「習慣了春露圃的靈氣盎然,又習慣了渡船之上的稀薄靈氣,為何在無法之地,便不習慣了?」

  宋蘭樵怔住。

  崔東山與之擦肩而過,拍了拍宋蘭樵肩膀,語重心長道:「蘭樵啊,修心稀爛,金丹紙糊啊。」

  宋蘭樵緩緩轉身,作揖拜謝,這一次心悅誠服,「前輩教誨,讓晚輩如撥迷障見月暈,尚未真正得見明月,卻也裨益無窮。」

  崔東山置若罔聞,敲了敲房門,「先生,要不要幫你拿些瓜果茶水過來?」

  宋蘭樵看著那張少年面容的側臉,老人有那恍若隔世的錯覺。

  陳平安打開門,一把按住崔東山腦袋,輕輕壓下去,轉頭對宋蘭樵問道:「宋前輩,我這弟子是不是對你不敬?」

  宋蘭樵不知是喪心病狂,還是福至心靈,說了一句以往打死都不敢說的話,「實不相瞞,苦不堪言。」

  陳平安笑著點頭,「知道了。」

  白衣少年被一把攥住耳朵,嗷嗷叫著給陳平安扯入屋子。

  猶然有駡聲傳出:「狗日的宋蘭樵,沒良心的玩意兒,你給大爺等著……先生,我是好心好意幫著蘭樵兄弟修行啊,真沒有搞鬼戲弄他……先生,我錯了!」

  宋蘭樵抖了抖袖子,大步離去。

  舒坦。

  ————

  骸骨灘渡口停船,宋蘭樵乾脆就沒露面,讓人代為送行,自己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藉口,早早消失了。

  崔東山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左右張望。

  兩人下了船,一起去往披麻宗木衣山。

  崔東山開始訴苦告狀,「先生,竺泉見我第一面,就說先生從未提及過學生,假裝不認識我,把我給活活傷心死了,沒死,也算半死了。」

  陳平安笑道:「在竺宗主那邊提過你幾次,不過人家是一宗之主,萬事上心,還需要提防著整座鬼蜮谷,不小心給忘了,有什麼奇怪。」

  然後陳平安提醒道:「竺宗主在山上,是很少見的修道之人,我很敬重。到了木衣山上,你別給我鬧麼蛾子。還有那個少年龐蘭溪,是木衣山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你一個外人,也別胡亂言語。我知道你做事其實自有分寸,但這裡終究是骸骨灘,不是自家落魄山。」

  崔東山點點頭,瞥了眼木衣山,有些遺憾。

  無事可做,這就有些無聊了啊。

  到了木衣山山門那邊,暢通無阻,陳平安,披麻宗修士大多都認識,而且時隔不久,便遊歷歸來。

  竺泉沒有在山上,已經去了鬼蜮谷青廬鎮。

  不過杜文思已經返回祖師堂,開始閉關破境,躋身元嬰,希望極大。

  崔東山提及杜文思,笑嘻嘻道:「先生,這小子是個痴情種,據說太平山女冠黃庭先前去過一趟鬼蜮谷,根本就是沖著杜文思去的,只是不願杜文思多想,才撂下一句『我黃庭此生無道侶』,傷透了杜文思的心,傷心之餘呢,其實還是有些小心思的,心心念念的姑娘,自己沒辦法擁有,好在不用擔心被其他男人擁有,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所以杜文思便開始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境界不高,境界夠了,好歹有那麼點機會,比如將來去太平山看看啊,或是更進一步,與黃庭一起遊歷山河啊……」

  陳平安笑道:「你在木衣山也沒待幾天,就這麼一清二楚了?」

  崔東山點頭道:「瞎逛唄,山上與山下又沒啥兩樣,人人得了閒,就都愛聊這些兒女情長,痴男怨女。尤其是一些個愛慕杜文思的年輕女修,比杜文思還糟心呢,一個個打抱不平,說那黃庭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境界高些,長得好看些,宗門大些……」

  披麻宗主峰木衣山,與世間多數仙家祖師堂所在山峰差不多,登山路多是臺階直上。

  只不過嫡傳弟子,往往可以御風御劍而行,有些山頭,連尋常弟子也無禁忌,不過仙家洞府,往往講究一個飛鳥各有其道,高低不一,路線不同。龍泉郡那邊,之所以不太一樣,終究還是草創初期的緣故,加上龍泉劍宗與落魄山,本來弟子就都不多,又不太講究這些繁文縟節,所以才顯得十分另類,換成披麻宗、春露圃這些老字號仙家,規矩衆多,法度森嚴,在陳平安看來,其實是好事。

  只不過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便宜事,春露圃之所以如此人心搖動,就在於紙面宗法、檯面規矩,並未真正深入人心。

  在這一點上,披麻宗就要讓陳平安由衷敬佩,從宗主竺泉,到杜文思,再到龐蘭溪,性情各異,但是身上那種氣度,如出一轍。

  生死事小,宗門事大。

  修道之人,明明是追求長生不朽,但是披麻宗修士卻人人敢於為宗門赴死,竺泉與歷代宗主、祖師,每逢死戰,以身作則,願意先死!

  披麻宗掌律老祖沿著臺階,往下御風而來,飄落在兩人身前,老人與兩人笑道:「陳公子,崔道友,有失遠迎。」

  招呼過後,陳平安發現一件怪事,這位披麻宗老祖師似乎對崔東山十分親近,言語之間,儼然知己。

  難不成崔東山先前在木衣山上,不止是遊手好閒瞎逛蕩?

  不然哪怕崔東山與京觀城廝殺一場,也不至於讓一位掌律老祖如此刮目相看,披麻宗修士,個個都是白骨堆裡殺出血路的修士,哪怕是杜文思這種看似溫文爾雅的金丹修士,一樣在鬼蜮谷內久經廝殺。

  老祖師親自領著兩人去了那棟陳平安住過的宅院。

  披麻宗那艘往來於骸骨灘與老龍城的跨洲渡船,約莫還需要一旬光陰才能返回北俱蘆洲。

  龐蘭溪與他太爺爺龐山嶺已經站在門口那邊。

  少年笑著招手道:「陳先生!」

  兩人見了面,龐蘭溪第一句話就是報喜,悄悄道:「陳先生,我又為你跟太爺爺討要來了兩套神女圖。」

  陳平安輕聲問道:「價格如何?」

  龐蘭溪笑道:「按照市價……」

  龐蘭溪停頓了一下,「是不可能的!送,不收錢!」

  陳平安笑道:「龐仙師也太心疼你了,不過咱們還是按照市價算吧,交情歸交情,買賣是買賣。」

  龐蘭溪有些失落,「這才幾天沒見,陳先生怎麼就如此見外了?」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客氣話,又不花錢。你先客氣,我也客氣,然後咱倆就不用客氣了。」

  龐蘭溪笑得合不攏嘴。

  又學到了。

  陳先生真是學問駁雜。

  四人落座,龐蘭溪年紀最小,輩分最低,便站在他太爺爺身後。

  陳平安直奔主題,聊起了春露圃一事。

  那位名叫晏肅的披麻宗掌律老祖,立即飛劍傳訊別處山峰上的一位元嬰修士,名為韋雨松,比晏肅低了一個輩分,歲數卻不小了,與龐蘭溪是師兄弟,韋雨鬆手握一宗財權,類似春露圃的高嵩,是個消瘦矮小的精悍老人,見到了陳平安與崔東山後,十分客氣。

  自從竺泉做成了與落魄山牛角山渡口的那樁小買賣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韋雨松談心,表面上是身為宗主,關心一下韋雨松的修行事宜,事實上當然是邀功去了,韋雨松哭笑不得,硬是半句馬屁話都不講,結果把竺泉給憋屈得不行。韋雨松對於那位青衫年輕人,只能說是印象不錯,除此之外,也沒什麼了。

  可是對那個少年容貌的崔道友,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道理很簡單,崔道友到了木衣山後,山上山下晃悠了兩天,然後就找到披麻宗祖師堂,給了一大摞圖紙,直截了當說木衣山的護山大陣,粗糙了些,有些白瞎了那撥英靈的戰力。結果木衣山祖師堂聚集後,還邀請了一位墨家機關師出身的老供奉,發現按照崔道友那份圖稿去修改木衣山大陣,耗錢不過千餘顆穀雨錢,便能夠將大陣威勢增加兩成!那位墨家機關師更是愧疚得無地自容,兢兢業業完成了大陣的查漏補缺之後,差點沒辭去供奉頭銜。

  說句天大的實在話,別說是一千顆穀雨錢的小小開銷,就是砸下一萬顆穀雨錢,哪怕只增加護山大陣的一成威勢,都是一筆值得敬香昭告列祖列宗的划算買賣。

  所以披麻宗祖師堂諸位老修士,看待崔東山,那是怎麼看怎麼順眼。

  尤其是當那白衣少年丟下圖紙,在祖師堂內說了些關鍵事項後,便大搖大擺走了,繼續逛蕩木衣山去了,與神仙姐姐們嘮嗑。

  事後竺泉親自出面詢問崔東山,披麻宗該如何報答此事,只要他崔東山開口,披麻宗便是砸鍋賣鐵,與人賒帳,都要還上這份香火情。

  崔東山也沒客氣,

  指名道姓,要了杜文思與龐蘭溪兩人,以後各自躋身元嬰境後,在落魄山擔任記名供奉,只是記名,落魄山不會要求這兩人做任何事情,除非兩人自願。

  竺泉當時還有些疑惑,就這樣?

  崔東山反問,還要鬧哪樣?

  竺泉當時便滿臉愧疚,說了一句戳心窩的話,唉聲嘆氣道:「那陳平安,在我這邊半點不提你這個學生,真是不像話,良心給狗吃了,下次他來骸骨灘,我一定幫你駡他。」

  崔東山泫然欲泣,可憐兮兮道:「竺姐姐,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

  竺泉這才說了句公道話,「陳平安有你這麼個學生,應該感到自豪。」

  崔東山便投桃報李,「竺姐姐這麼好的女子,如今還無道侶,天理難容。」

  於是兩人差點沒打起來,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廬鎮的時候,依舊怒氣衝衝。

  韋雨松是個熟稔生意的聰明人,不然就竺泉這種不著調的宗主,晏肅這些個不靠譜的老祖師,披麻宗嫡傳弟子再少,也早就被京觀城鈍刀子割肉,消磨殆盡了宗門底蘊。韋雨松每次在祖師堂議事,哪怕對著竺泉與自己恩師晏肅,那都從來沒個笑臉,喜歡每次帶著賬本去議事,一邊翻賬本,一邊說刺人言語,一句接一句,久而久之,說得祖師堂前輩們一個個面帶微笑,裝聽不見,習慣就好。

  韋雨松覺得幫助春露圃運輸貨物去往寶瓶洲,當然沒問題,但是分賬一事,得好好磨一磨。

  在韋雨松打算盤算帳的時候,晏肅與龐山嶺便開始習慣性微笑,崔東山覺得這會兒沒他說話的份兒,就跟龐蘭溪擠眉弄眼,龐蘭溪對這個俊美得不像話的「同齡人」,很提防,到底是少年心性,會擔心青梅竹馬的姑娘,遇上了更好的同齡人,難免會有些想法。尤其是下山去壁畫城見她的時候,她隨口聊起了這位來鋪子購買神女圖的外鄉少年,雖然她說的是些少年脾氣古怪的尋常言語,可龐蘭溪心裡邊一桶水七上八下。

  龐蘭溪最近都快要愁死了。

  所以特別想要與陳先生請教一番。

  陳平安這個野修包袱齋與管著披麻宗所有錢財的韋雨松,各自殺價。

  便是陳平安都有些無奈。

  這個韋雨松,真是摳門得有些過分了。

  半點宗字頭譜牒仙師的風範都不講。

  一旦有些難聊的細節,韋雨松便搬出晏肅之外的一位遠遊老祖師,反正就是潑髒水,言之鑿鑿,這位老祖如何如何古板迂腐,如何在每一顆雪花錢上邊錙銖必較,些許折損宗門利益的事情,哪怕只是嫌疑,這位老祖都要在祖師堂興師問罪,誰的面子都不給。他韋雨松在披麻宗最是沒地位,誰跟他要錢,都嗓門大,不給,就要翻臉,一個個不是仗著修為高,就是仗著輩分高,還有些更不要臉的,仗著自己輩分低修為低,都能鬧事。

  反正聽韋雨松的牢騷訴苦,好像整座披麻宗,就數他韋雨松最不是個東西,說話最不管用。

  於是陳平安沒轍了,輕輕放下茶杯,咳嗽一聲。

  正在打著哈欠的崔東山便立即正襟危坐,說道:「木衣山護山大陣一事,其實還有改善的餘地。」

  韋雨鬆一拍桌子,「全部按照陳公子的說法,就這麼說定了!」

  陳平安滿臉誠意,問道:「會不會讓披麻宗難做人?」

  韋雨松大義凜然道:「開什麼玩笑,披麻宗只要是跟錢有關的事情,別說是竺宗主,天王老子都管不著我韋雨松!」

  陳平安故作恍然,笑著點頭。

  韋雨松笑容不變。

  果然是同道中人。

  ————

  韋雨松與晏肅、龐山嶺一起離開。

  韋雨松非要與崔道友敘舊,崔東山只好跟著去了。

  只剩下陳平安與龐蘭溪,龐蘭溪落座後,輕聲道:「陳先生,這位崔前輩,真是你學生啊?」

  陳平安點點頭,「覺得不像,也很正常。」

  龐蘭溪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要是開口求人,難以啓齒,那就……」

  陳平安不再說話,抬起雙手,比劃了一下。

  龐蘭溪立即看懂了,是那廊填本神女圖。

  龐蘭溪匆匆御風離去,匆匆返回宅院,將兩隻木匣放在桌上。

  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從雲上城寄來的信,收信人是他龐蘭溪,轉交「陳好人」。

  陳平安收了信入袖,笑道:「現在是不是有底氣說話了?」

  龐蘭溪小聲道:「陳先生,我有些擔心。」

  陳平安心中了然。

  龐蘭溪是一個不用擔心修行的少年,山上少年憂愁,愁不在修道,那就只能是宗門存亡興衰,而披麻宗談不上有此隱憂,或者說一直隱患重重,所有修士反而都已習慣,那麼就只剩下那件事了。

  陳平安笑道:「你先說說看,我再來幫你分析分析。」

  龐蘭溪便說了那些事情,其實也沒什麼事情。

  只是少年懵懂情思,有些時候也會繞山繞水,不止是少女會如此百轉千回。

  陳平安聽過之後,想了想,忍住笑,說道:「放心吧,你喜歡的姑娘,肯定不會見異思遷,轉去喜歡崔東山,而且崔東山也看不上你的心愛姑娘。」

  龐蘭溪漲紅了臉,惱火萬分道:「陳先生,我可要生氣了啊,什麼叫做崔東山看不上她?!」

  陳先生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呢!

  以前不這樣啊。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

  龐蘭溪想著想著,撓撓頭,有些赧顔。

  那個心結便沒了。

  不但如此,少年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憤憤不平,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修行,一定要自己姑娘知道,她喜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人,一輩子都不會後悔。

  陳平安這才說道:「那個姑娘喜歡你,不是因為你龐蘭溪是修道天才,但是如果你能夠證明自己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那麼喜歡你的姑娘,會更加高興,為你高興,然後她自己也高興。」

  龐蘭溪輕聲問道:「是這樣的嗎?」

  陳平安點頭,「是這樣的,這件事,我無比確定。」

  龐蘭溪趴在桌上,怔怔出神。

  陳平安打開木匣,取出一卷神女圖,攤放在桌上,細細打量,不愧是龐山嶺的得意之作。

  龐蘭溪突然問道:「陳先生,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歡你吧?」

  陳平安緩緩收起神女圖,搖頭道:「沒有的事。」

  龐蘭溪搖搖頭,「我不信。」

  陳平安打開徐杏酒的那封信,言簡意賅,說了些雲上城近況,再就是已經準備好了,只等劉先生問劍成功,就再拜訪一趟太徽劍宗,這一次會是下山歷練,北至太徽劍宗,南到骸骨灘。

  陳平安看過了信,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是寫信人,雲上城徐杏酒,以後他可能會來這邊遊歷,你如果當時有空,可以幫我招待一下。如果忙,就無需刻意分心。這不是客氣話。不是我的朋友,就一定會是你的朋友,所以不用强求。」

  龐蘭溪點頭答應下來道:「好的,那我回頭先寄信去往雲上城,先約好。成不成為朋友,到時候見了面再說。」

  陳先生的朋友,肯定值得結交。

  就像先前陳先生與韋師兄談論春露圃,龐蘭溪雖然不諳庶務,但是披麻宗修士就這麼多,多少瞭解披麻宗對春露圃的態度,談不上看不起,但絕對稱不上朋友,就只是生意往來,畢竟春露圃的銅臭味,重了點,而披麻宗修士,對這些,是不太喜歡的。所以春露圃這麼多年來,一直想要孝敬孝敬韋雨松,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火,再者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在元嬰韋雨松這邊,說話都不太利索。畢竟韋雨松在披麻宗,地位超然,是出了名的難講話。

  可是當陳先生開口後,要三家勢力一起做跨洲生意,龐蘭溪卻發現韋師兄一開始就是鬆了口的,根本沒有拒絕的意思。

  龐蘭溪覺得這也是自己需要向陳先生學習的地方。

  為人處世,學問很大。

  陳平安最後說道:「你知不知道,當你為崔東山而憂心的時候,其實你喜歡的姑娘,便是最開心的時候,所以笑容才會比往常多些,這件事你一定要想清楚,是因為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你的緊張。」

  龐蘭溪轉憂為喜,笑容燦爛。

  陳平安笑道:「你還楞著幹什麼,假公濟私一回,去山下見她啊。」

  龐蘭溪站起身,「早知道就多給陳先生討要一套神女圖了。」

  少年離去。

  陳平安獨坐。

  許久過後,崔東山晃蕩著兩隻大袖子,進入院子。

  結果看到先生身前的桌上,擺放了一塊青磚。

  崔東山便有些心慌,立即停步,站在原地,「先生,裴錢習武,我事先半點不知情啊,是朱斂和鄭大風魏檗這仨,知情不報,瞞著先生,與學生半顆銅錢關係沒有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跟這事沒關係,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找你的麻煩。」

  崔東山立即笑開了花,「先生如果要教訓他們仨,學生可以出力。」

  陳平安沒搭理這茬,指了指那塊在山祠尚未完整煉化掉水運、道意的道觀青磚,說道:「這種青磚,我一共收攏了三十六塊,以後打算將來在落魄山那邊,鋪在地上,給六人練習拳樁,我,裴錢,朱斂,鄭大風,盧白象,岑鴛機。」

  崔東山如喪考妣,伸出右手,與一根左手指頭,哀嚎道:「先生,我呢我呢?我是先生的得意弟子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那份,送給你。」

  崔東山這才伸出兩根手指,揉了揉眼角,笑道:「傷心的淚水,成了喜悅的熱淚,先生真是神來之筆。」

  陳平安斜眼看他。

  崔東山老老實實坐下。

  陳平安將那塊青磚推過去,「你字寫得好,我方才想起此事,便想讓你寫些討喜的言語,刻在青磚反面,到時候就我們兩個偷偷鋪青磚,不讓任何人瞧見,說不定將來某天,給誰無意間看到了,便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也不是什麼大事,就覺得好玩。」

  崔東山小雞啄米,盤腿坐在石凳上,身體前傾,趴在桌上,雙手按住青磚,輕聲道:「先生,咱倆好好合計合計,這三十六句話,一定要寫得驚天地泣鬼神。」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我們偷偷摸摸給落魄山所有人,寫句話,刻在上邊,行不行?至於其餘的,你就可以隨便搬運書上的聖賢言語了。」

  崔東山興高采烈道:「老行啦!」

  陳平安道:「鬧心?」

  崔東山悻悻然道:「先生說笑話也如此出彩。」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這落魄山風水,就是被你帶壞的。」

  崔東山舉起雙手,學那大師姐說話,「天地良心!」

  ————

  兩人乘坐披麻宗的跨洲渡船,開始真正返鄉。

  陳平安修行練拳之餘,主動找到隔壁的崔東山,問了一個問題。

  「儒家聖賢學問這麼大,為何不願在修身、求學、為善這類學問上,說得細些,而且不要那麼雜亂,最少在儒家之內,各說其詞?衆說紛紜,不是吵架,勝似吵架。」

  崔東山破天荒沒有溜鬚拍馬,而是神色認真,反問道:「是覺得許多學問繁雜且虛高,反而令世人不知所措?」

  陳平安想了想,點點頭。

  崔東山搖搖頭,「有些學問,就該高一些。人之所以有別於草木飛禽走獸,有別於其他所有的有靈衆生,靠的就是這些懸在頭頂的學問。拿來就能用的學問,必須得有,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規規矩矩。但是高處若無學問,令人神往,不辭辛勞,也要走去看一看,那麼,就錯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終點頭道:「有道理。」

  崔東山緩緩說道:「再說回先生最前邊的問題。」

  陳平安卻說道:「不急,我再自己想想。我們下棋?」

  崔東山笑道:「先生棋術,返璞歸真,高入雲霄,還需要弟子這種臭棋簍子來教?慚愧慚愧,惶恐惶恐。」

  一邊說,一邊取出棋罐棋盤。

  陳平安板著臉道:「以後你在落魄山,少說話。」

  崔東山一手抬袖子,伸手拈起一枚棋子,懸在空中,微笑道:「先生不言不語,弟子豈敢開口。」

  陳平安也拈起棋子。

  當崔東山坐在棋盤之前,整個人的氣勢便為之一變,淡然說道:「學生斗膽,四無憂,中天元,再加三邊線,讓先生十二子。」

  陳平安看了眼一本正經的崔東山,默默將棋子放回棋罐,起身離去,直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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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5 00:48:27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六十六章 無聲處

  披麻宗的跨洲渡船,擁有浩浩蕩蕩的英靈力士拖拽,在雲海奔走,風馳電掣。

  渡船在牛角山渡口,緩緩靠岸,船身微微一震。

  陳平安和崔東山走下渡船,魏檗靜候已久,朱斂如今遠在老龍城,鄭大風說自己崴腳了,最少小半年下不了床,請了岑鴛機幫忙看守山門。

  陳平安笑道:「送我們一程去落魄山腳。」

  魏檗如釋重負,點點頭,三人一起憑空消失,出現在山門口。

  岑鴛機看到三人後,剛要站起身,見那三人已經開始登山,其中那位年輕山主朝她點頭致意,然後伸手虛按,示意她繼續練拳,岑鴛機不擅長那些虛頭巴腦的客套寒暄,對這位年輕山主印象也很一般,就順勢坐回板凳,閉上眼睛,繼續駕馭一口純粹真氣,遊走百骸。

  魏檗問道:「都知道了?」

  陳平安點頭。

  崔前輩留了一封遺書在落魄山竹樓,不在二樓,而是放在了一樓書案上,信封上寫著「暖樹拆封」。

  按照老人的遺願,死後無需下葬,骨灰撒在蓮藕福地隨便某個地方即可,此事不可拖延。此外不用去管崔氏祠堂的意願,信上直接寫了,敢登落魄山者,一拳打退便是。

  魏檗解釋道:「裴錢一直待在那邊,說等到師父回山,再與她打聲招呼。周米粒也去了蓮藕福地,陪著裴錢。陳靈均離開了落魄山,去了騎龍巷那邊,幫著石柔打理壓歲鋪子的生意。所以如今落魄山上就只剩下陳如初,不過這會兒她應該去郡城那邊購置雜物了,再就是盧白象收取的兩位弟子,元寶元來兄妹。」

  陳平安說道:「恭喜破境。」

  魏檗自嘲道:「大驪朝廷那邊開始有些小動作了,一個個理由冠冕堂皇,連我都覺得很有道理。」

  陳平安笑道:「晉青一事,披雲山的用意痕跡,太過明顯了,兩位大岳山君同氣連枝,大驪皇帝哪怕知道你沒有太多私心,心裡邊也會有芥蒂。」

  魏檗說道:「沒辦法的事情,也就看晉青順眼點,換成別的山神坐鎮中岳,以後北岳的日子只會更膈應,歷朝歷代的五岳山君,無論王朝還是藩屬,就沒有不被逼著針鋒相對的,權衡利弊,披雲山不得已而為之。還不如行事光棍些,反正事已至此,宋氏皇帝不認也得認了。晉青這傢伙比我更無賴,在皇帝陛下那邊,口口聲聲說著披雲山的好,魏大山君的霽月光風。」

  陳平安說道:「果然能夠當上山君的,都不是省油的燈。」

  到了落魄山竹樓那邊,陳平安輕聲道:「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要重返南苑國。」

  崔東山突然說道:「我已經去過了,就留在這邊看家好了。」

  魏檗取出那把自己暫為保管的桐葉傘,畢竟此物事關重大。

  魏檗輕輕撐開並不大的桐葉傘,說道:「如今才剛剛提升為中等福地,我不宜頻繁出入蓮藕福地,我將你送到南苑國京城。」

  陳平安笑著點頭,「勞駕。」

  陳平安身影一閃而逝。

  魏檗輕輕嘆息一聲。

  崔東山已經站在二樓廊道,趴在欄桿上,背對房門,眺望遠方。

  魏檗合起桐葉傘,坐在石桌那邊。

  崔東山突然說道:「魏檗你不用擔心。」

  魏檗搖搖頭,「不是擔心。」

  然後魏檗問道:「你什麼時候離開落魄山?」

  崔東山想了想,「等到先生與裴錢返回落魄山,我很快就會離開,已經積攢了一屁股債,那個老王八蛋最記仇。」

  雙方不是一路人,其實沒什麼好聊的,便各自沉默下去。

  魏檗問道:「崔前輩就這麼擔心陳平安嗎?不見最後一面,還要早早撒落骨灰在蓮藕福地,都不願葬在落魄山上。」

  崔東山答道:「因為我爺爺對先生的期望最高,我爺爺希望先生對自己的掛念,越少越好,免得將來出拳,不夠純粹。」

  南苑國京城某條再熟悉不過的大街上。

  陳平安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緩緩而行,轉入一條小巷,在一處小宅院門口停步,看了幾眼春聯,輕輕敲門。

  開門的是裴錢,周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扛著一根綠竹杖。

  裴錢站在原地,仰起頭,使勁皺著臉。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師父都知道了,什麼都不要多想,你沒有做錯什麼。」

  裴錢雙手握拳,低下頭,身體顫抖。

  陳平安輕輕按住那顆小腦袋,輕聲道:「這麼傷心,為什麼要憋著不哭出來,練了拳,裴錢便不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了?」

  陳平安蹲下身,裴錢一把抱住他,嗚咽起來,沒有嚎啕大哭,所以更加撕心裂肺。

  周米粒也跟著哭了起來。

  等到裴錢哭到心氣都沒了,陳平安這才拍了拍她的腦袋,他站起身,摘下竹箱,裴錢擦了把臉,趕緊接過竹箱,周米粒跑過來,接過了行山杖。

  陳平安環顧四周,還是老樣子,好像什麼都沒有變。

  周米粒捧著長短不一的兩根行山杖,然後將自己的那條竹椅放在陳平安腳邊。

  「個兒好像高了些。」

  陳平安也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坐在竹椅上,沉默許久,然後笑道:「等我見過了曹晴朗、種先生和一些人,就一起回落魄山。」

  裴錢眼睛紅腫,坐在陳平安身邊,伸手輕輕拽住陳平安的袖子。

  陳平安輕聲道:「跟師父說一說你跟崔前輩的那趟遊歷?」

  裴錢嗯了一聲,仔仔細細講起了那段遊歷。

  說了很久。

  陳平安聽得專注入神。

  有人輕輕推門,見到了那個一襲青衫的年輕人。

  儒衫少年曹晴朗,輕輕喊道:「陳先生。」

  陳平安伸手握住裴錢的手,一起站起身,微笑道:「晴朗,如今一看就是讀書人了。」

  曹晴朗作揖行禮。

  陳平安有些無奈,真是讀書人了。

  裴錢踮起腳跟,陳平安側身低頭,她伸手擋在嘴邊,悄悄道:「師父,曹晴朗偷偷摸摸成了修道之人,算不算不務正業?春聯寫得比師父差遠了,對吧?」

  陳平安一板栗砸下去。

  裴錢又有洪水決堤的跡象。

  懷抱兩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倒抽了一口冷氣。

  好凶。

  以前他們倆一起闖蕩江湖,他可沒這麼揍過自己。

  周米粒皺著疏淡的眉毛,歪著頭,使勁琢磨起來,難道裴錢是路邊撿來的弟子?根本不是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輕輕揉了揉板栗在裴錢額頭落腳的地方,然後招呼曹晴朗坐下。

  曹晴朗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身邊。

  裴錢拎著小竹椅坐在了兩人中間。

  周米粒站在裴錢身後。

  陳平安問道:「晴朗,這些年還好?」

  曹晴朗笑著點頭,「很好,種先生是我的學塾夫子,陸先生到了咱們南苑國後,也經常找我,送了許多的書。」

  然後曹晴朗問道:「陳先生,聽過『鐵花綉岩壁,殺氣噤蛙黽』這句詩嗎?」

  陳平安點點頭,隨口說了詩人名字與詩集名稱,然後問道:「為什麼問這個?」

  裴錢原本想要大駡曹晴朗不要臉,這會兒已經雙臂環胸,斜眼看著曹晴朗。

  曹晴朗指了指裴錢,「陳先生,我是跟她學的。」

  裴錢怒道:「曹晴朗,信不信一拳打得你腦闊開花?」

  曹晴朗點頭道:「信啊。」

  裴錢氣得牙癢癢。

  陳平安說道:「等會兒你帶我去找種先生,有些事情要跟種先生商量。」

  曹晴朗點點頭。

  陳平安笑了起來,「種先生已經在趕來的路數了,很快就到,我們等著便是。」

  然後陳平安對裴錢說道:「每天的抄書,有沒有落下?」

  裴錢搖頭。

  陳平安伸出手,「拿來看看。」

  裴錢立即跑去屋子拿來一大捧紙張,陳平安一頁頁翻過去,仔細看完之後,還給裴錢,點頭道:「沒有偷懶。」

  裴錢咧嘴一笑,陳平安幫著她擦去淚痕。

  然後陳平安站起身,「你們待在這邊,我去跟種先生談點事情。」

  在陳平安離開後,裴錢將那些紙張放回屋子,坐回小竹椅上,雙手托著腮幫。

  街巷拐角處,陳平安剛好與種秋相逢。

  多年不見,種先生雙鬢霜白更多。

  兩人一起走在那條曾經捉對廝殺、也曾並肩作戰的大街上,雙方皆是感慨頗多。

  關於蓮藕福地如今的形勢,朱斂信上有寫,李柳有說,崔東山後來也有詳細闡述,陳平安已經爛熟於心。

  南苑國、松籟國、北晉國,邊塞草原總計四地格局,版圖看似依舊,但這屬「山河變色」的範疇,只有撥劃給陳平安的這座南苑國,才是魂魄齊全的人,此外一切有靈衆生,草木山河,也都未「褪色」,不曾淪為白紙福地的那些「人」。按照李柳的說法,其餘三地的有靈衆生,已經「沒了意思」,故而被朱斂說成了三幅「工筆白描畫卷」。但是就像陸台、俞真意等人,還有南苑國京城那戶書香門第的少年,在這處福地都憑空消失了,在別處割裂福地,南苑國國師種秋一樣會憑空消失,他們算是極少數被那位觀道觀老道人青眼相加的特例。

  這是名副其實改天換地,道法通天。

  種秋開門見山道:「皇帝陛下已經有了修道之心,但是希望離開蓮藕福地之前,能夠看到南苑國一統天下。」

  陳平安問道:「種先生自己有什麼想法?」

  南苑國皇帝,他當年在附近一棟酒樓見過面,那場酒樓宴席,不算陳平安,對方總計六人,當時黃庭就在其中,從曾經的樊莞爾與童青青,看了眼鏡子,便搖身一變,成了太平山女冠黃庭,一位福緣深厚到連賀小涼都是她晚輩的桐葉洲天才女修。陳平安先前遊歷北俱蘆洲,沒有機會見到這位在砥礪山上與齊景龍打生打死、略遜一籌的女冠,但是按照齊景龍的說法,其實雙方戰力持平,只是黃庭到底是女子,雙方打到最後,已經沒了分生死的心思,她為了維持身上那件道袍的完整,才輸了一線,晚於齊景龍從砥礪山站起身。

  當時在酒樓中,除了那位正值壯年的皇帝魏良,還有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野心勃勃卻功虧一簣的二皇子魏蘊,與一位最年幼的公主魏真。

  陳平安記憶極好。

  那頓人人各懷心思的宴席,不光是所有人的容貌、神態和言語,所有人喝過什麼酒,吃過什麼菜,陳平安記得一清二楚。

  小巷不遠處的心相寺老僧,白河寺夜市上的地方吃食,那官宦人家的藏書樓,那個狀元巷貧寒書生與琵琶女子的故事,都還歷歷在目,掛念在心。

  種秋沉默片刻,神色黯然,「有些心灰意冷。」

  他孜孜不倦追求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好像在真相大白之後,原來自己做什麼,都只是他人伸出一隻手掌反復事,種秋有些疲憊。

  甚至會想,難道真的是自己錯了,俞真意才是對的?

  陳平安緩緩說道:「以後這座天下,修道之人,山澤精怪,山水神祇,魑魅魍魎,都會與雨後春筍一般湧現出來。種先生不該灰心喪氣,因為我雖然是這座蓮藕福地名義上的主人,但是我不會插手人間格局走勢。蓮藕福地以前不會是我陳平安的莊稼地,大菜圃,以後也不會是。有人機緣巧合,上山修了道,那就安心修道便是,我不會阻攔。可是山下人間事,交由世人自己解決,戰亂也好,海晏清平大一統也罷,帝王將相,各憑本事,廟堂文武,各憑良心。此外香火神祇一事,得按照規矩走,不然整個天下,只會是積弊漸深,變得烏煙瘴氣,處處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

  種秋笑問道:「你是想要以一座天下觀大道?」

  陳平安楞了一下,「不曾刻意想過,不過種先生這麼一說,有點像。」

  種秋問道:「外邊的那座浩然天下,到底是怎麼個光景?」

  陳平安想了想,回答道:「人心還是人心。但是比起南苑國,我家鄉那邊,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而且天外有天,不止有一座天下。種先生應該走出去看一看,遲一點沒關係。」

  種秋點頭道:「來見你之前,皇帝陛下已經正式退位,是大皇子魏衍繼位,至於二皇子魏蘊,已經被如今的先帝早早拘禁起來,我也剛剛辭去國師,但是不會立即離開,打算先走遍這座不大的天下。陳平安,我希望你能夠信守承諾,不要將這座天下的百姓蒼生,視為傀儡玩物,只當做可以隨手買賣的貨物。但我種秋不是那不知變通的迂腐酸儒,不會一肚子只裝著小人之仁,只要你陳平安最終制定的規矩,我認可,那麼將來一切在規矩之內的行事,我種秋哪怕心有不忍,依舊不會說三道四。」

  陳平安笑道:「其實還有個法子,能夠讓種先生更加放心。」

  種秋問道:「要我當那客卿?」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完全沒有否認,「種先生可是文聖人武宗師的天縱奇才,我豈能錯過,不管如何,都要試試看。」

  種秋笑道:「你身邊不是有那朱斂了嗎?說實話,我種秋此生最佩服的幾個人當中,力挽狂瀾的世家子朱斂算一個,拳法純粹的武瘋子朱斂,還是可以算一個。之前見到了大活人的朱斂,近在咫尺,好似見到了有人從書頁中走出,讓人倍感荒誕。」

  陳平安說道:「種先生在我落魄山祖師堂掛個名就行了,不耽誤種先生以後遠遊四方,絕無半點拘束。」

  種秋疑惑道:「落魄山?」

  陳平安點點頭。

  種秋說道:「好名字,那我就在此山掛個名。」

  陳平安神色落寞。

  曾經有人出拳之時大駡自己,小小年紀,死氣沉沉,孤魂野鬼一般,不愧是落魄山的山主。

  見過了那位南苑國先帝,陳平安便帶著裴錢和周米粒,與曹晴朗道別,一起離開了蓮藕福地。

  陳平安依舊神色如常,住在一樓,在門外空地練拳走樁依舊,閉門修行,只是偶爾去二樓那邊站在廊道中,眺望遠方。

  這天深夜時分,裴錢獨自坐在臺階頂上。

  崔東山緩緩登山,坐在她旁邊。

  裴錢使勁瞪著大白鵝,片刻之後,輕聲問道:「崔爺爺走了,你就不傷心嗎?」

  崔東山笑道:「我想讓你看見我的心境,你才能看得見,不想讓你看見,那你這輩子都看不見。」

  裴錢以拳擊掌,懊惱道:「我果然還是道行不高。」

  崔東山搖頭道:「關於此事,撇開某些古老神祇不談,那麼我自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裴錢哦了一聲。

  身邊這只大白鵝,確實挺厲害的。

  崔東山笑了笑,緩緩道:「少不經事,長輩離去,往往嗷嗷大哭,傷心傷肺都在臉上和淚水裡。」

  「再看一看那些眼淚鼻涕一大把的少年郎,他們身邊的父親長輩,大多寡言,喪葬之時,迎來送往,與人言談,還能笑語。」

  「這就是人生,興許就是同一個人,兩段人生路上的兩種悲傷。你現在不懂,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長大。」

  裴錢嗯了一聲,「我是不懂這些,可能以後也不會懂,我也不想懂。」

  在南苑國那個不被她認為是家鄉的地方,爹娘先後離開的時候,她其實沒有什麼太多太重的傷感,就好像他們只是先走了一步,她很快就會跟上去,可能是餓死,凍死,被人打死,但是跟上去又如何?還不是被他們嫌棄,被當做累贅?所以裴錢離開藕花福地之後,哪怕想要傷心一些,在師父那邊,她也裝不出來。

  但是崔爺爺不一樣。

  是除了自己師父之外,裴錢真正認可的長輩。

  一次次打得她痛不欲生,一開始她膽敢嚷嚷著不練拳了還會被打得更重,說了那麼多讓她傷心比傷勢更疼的混帳話。

  可是裴錢如今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了。

  甚至根本不用她雙眼去偷看人心。

  崔東山仰頭望向夜幕,馬上就要中秋了,月兒團團圓。

  崔東山輕聲道:「所以先生一直不希望你長大,不用太著急。」

  「長大了,你自己就會想要去承擔些什麼,到時候你師父攔不住,也不會再攔著你了。」

  「還記得當年你師父離開大隋書院的那次分別嗎?」

  裴錢使勁點頭,黝黑臉龐總算有了幾分笑意,大聲道:「當然,我可開心哩,寶瓶姐姐更開心嘞。」

  崔東山跟著笑了笑,自問自答道:「為什麼要我們所有人,要合起夥來,鬧出那麼大的陣仗?因為先生知道,可能下一次重逢,就永遠無法再見到記憶裡的那個紅棉襖小姑娘了,腮幫紅紅,個兒小小,眼睛圓圓,嗓音脆脆,背著大小剛剛好的小書箱,喊著小師叔。」

  「只靠眼睛,是注定再也見不著了。」

  「所以只留在了心裡,這就是大人們不可言說的遺憾,只能擱在自己這兒,藏起來。」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後輕輕揮動袖子,似乎想要趕走一些煩憂。

  真正憂愁,只在無聲處。

  「這些煩人的事情,本來都是長大以後才會自己去想明白的事情,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聽一聽,最少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我爺爺就這麼走了,先生不比我少傷心半點。但是先生不會讓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傷心。」

  「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為什麼你師父喜歡將那些用過的筆、穿過的草鞋、不值幾個錢的瓶瓶罐罐,都要一件一件收起來?因為他從小就習慣了生離死別,一直在目送別人遠去,無法挽留很多人和事,那麼能夠留下來的,那就儘量都留下。其實不獨獨是先生,我們所有人都會經歷各種各樣的分開,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只不過往往過去就過去了,遠遠不如先生這般上心,長長久久,關起門來,仔細藏好,不為人知。」

  裴錢轉過頭,揪心道:「那師父該怎麼辦呢?」

  崔東山笑道:「我方才不是說了嘛,先生習慣了啊。」

  裴錢站起身,「這樣不好!這樣不對!」

  崔東山默不作聲,後仰倒去。

  裴錢一路狂奔下山,去往竹樓那邊。

  發現師父一個人坐在石桌那邊,桌上放了兩壺酒,還沾著些泥土,但是師父沒有喝酒。

  師父挺直腰桿,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裴錢站在原地,大聲喊道:「師父,不許傷心!」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好的。」

  裴錢看著這樣的師父。

  就像他師父,年少時看著斗笠下那樣的阿良。

  陳平安站起身,搬了兩條小竹椅,跟裴錢一起坐下。

  陳平安輕聲道:「裴錢,師父很快又要離開家鄉了,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裴錢點頭道:「師父也要照顧好自己!」

  陳平安微笑道:「不是師父吹牛,單說照顧好自己的本事,天下少有。」

  裴錢雙手提起屁股底下的小竹椅,挪到離著師父更近的地方。

  一大一小,一起看著遠方。

  這一天,陳平安金身境。

  弟子裴錢,即將成為世間最强第四境。

  師徒二人的坐姿,神態,眼神,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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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5 00:48:53
第五百六十七章 何謂從容

  崔東山過來落座,一桌三人,師父弟子,先生學生。

  崔東山彎腰伸手,拿過那壺埋在竹樓後邊的仙家酒釀,陳平安也就拿起身前酒,兩人分別一口飲盡。

  陳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問道:「什麼時候離開?」

  崔東山笑道:「學生其實就沒有離開過,先生身在何方,學生便有思慮跟隨。」

  深沉夜色裡,少年笑得陽光燦爛。

  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以後說話別學他。」

  裴錢一頭霧水,使勁搖頭道:「師父,從來沒學過唉。」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

  裴錢雙臂環胸,儘量拿出一些大師姐的氣度。

  陳平安說道:「陳如初那邊,你多費心,千日防賊,最耗心神。」

  落魄山距離龍泉郡城還是有些路程,雖然粉裙小丫頭早早擁有了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可以御風無忌,但是陳如初買東西,喜歡貨比三家,十分細緻,有些物件,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買到,可能需要隔個一兩天,於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錢,在郡城那邊購置了一棟宅子,是郡守衙署那邊幫忙牽線搭橋,用一個很划算的價格,買了一處風水寶地,街坊鄰居,都是大驪京畿的富貴門戶。當時的經手人,還只是一位名聲不顯的文秘書郎,舊太守吳鳶的輔官,如今卻是龍泉郡的父母官了,原來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

  就像今天,陳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邊落腳歇息,等到明兒備齊了貨物,才能返回落魄山。

  一般這種情況,離開落魄山前,陳如初都會事先將一串串鑰匙交給周米粒,或是岑鴛機。

  崔東山說道:「學生做事,先生放心。大驪諜子死士,最擅長的就是一個熬字。魏檗私底下,也已經讓最北邊的山神負責盯著郡城動靜。何況暖樹丫頭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是學生舊藏之物,哪怕事出突然,大驪死士與山神都阻攔不及,單憑法袍,暖樹依舊擋得住元嬰劍修一兩劍,出劍之後,魏檗就該知曉,到時候對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便難了。」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假公濟私?」

  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穩,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

  粉裙丫頭的出門無憂,便需要他陳平安與崔東山和魏檗的縝密謀劃,小心布局。

  但是反過來說,他和崔東山各自在外遊歷,不管在外邊經歷了什麼雲波詭譎、驚險廝殺,能夠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陳如初這個小管家的天大功勞。

  曾經有過一段時日,陳平安會糾結於自己的這份算計,覺得自己是一個處處權衡利弊、計算得失、連那人心流轉都不願放過的賬房先生。

  但是如今回頭再看,庸人自擾罷了,這般不只在錢字上打轉的算計,有可取之處,也有可貴之處,沒什麼好遮掩的,更無需在自己內心深處拒絕。

  總之,陳平安絕對不允許是因為自己的「想不到」,沒有「多想想」,而帶來遺憾。

  到時候那種事後的憤然出手,匹夫之怒,血濺三尺,又有何益?後悔能少,遺憾能無?

  如今就在自己腳下的落魄山,是他陳平安的分內事。

  以後眼皮子底下的那座蓮藕福地,也會是。

  先講良心,再來掙錢。

  錢還是要掙的,畢竟錢是英雄膽、修行梯。

  只是先後順序不能錯。

  崔東山說道:「不說先生與大師姐,朱斂,盧白象,魏羨,就憑落魄山帶給大驪王朝的這麼多額外武運,就算我要求一位元嬰供奉常年駐守龍泉郡城,都不為過。老王八蛋那邊也不會放半個屁。退一萬步說,天底下哪有只要馬兒跑不給馬吃草的好事,我勞心勞力坐鎮南方,每天風塵僕僕,管著那麼大一攤子事情,幫著老王八蛋穩固明的、暗的七八條戰線,親兄弟尚且需要明算帳,我沒跟老王八蛋獅子大開口,討要一筆俸祿,已經算我厚道了。」

  陳平安不置一詞。

  崔東山與老國師崔瀺的「家務事」,不摻和。

  裴錢直到這一刻,才知道原來暖樹小管家那邊,竟然有這麼多的彎彎繞繞,頓時有些憂心,問道:「不然以後我陪著暖樹一起出門買東西?」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一個四境武夫,出門送人頭嗎?」

  裴錢哀嘆一聲,一頭磕在桌面上,砰然作響,也不抬頭,悶悶道:「麼的法子,我練拳太慢了,崔爺爺就說我是烏龜爬爬,螞蟻搬家,氣死個人。」

  陳平安臉色古怪。

  崔東山說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語:「這就犯愁啦?接下來大師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膽一事,更需要從長計議,還真快不起來。」

  裴錢抬起頭,惱火道:「大白鵝你煩不煩?!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話?」

  崔東山問道:「好聽話,能當飯吃啊?」

  裴錢理直氣壯道:「能下飯!我跟米粒一起吃飯,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見著了你,飯都不想吃。」

  陳平安安慰道:「急了沒用的事情,就別急。」

  裴錢立即大聲道:「師父英明!」

  崔東山轉頭望向陳平安,「先生,如何,咱們落魄山的風水,與學生無關吧?」

  陳平安置若罔聞,轉移話題,「我已經與南苑國先帝魏良聊過,不過新帝魏衍此人,志向不小,所以可能需要你與魏羨打聲招呼。」

  魏羨是南苑國的開國皇帝,也是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位大規模訪山尋仙的君王。

  崔東山笑問道:「魏羨是被先生帶出藕花福地的幸運兒,恩同再造,先生發話,魏羨沒理由說不。」

  陳平安搖頭道:「落魄山,大規矩之內,要給所有人遵循本心的餘地和自由。不是我陳平安刻意要當什麼道德聖賢,只求自己問心無愧,而是不如此長久以往,就會留不住人,今天留不住盧白象,明天留不住魏羨,後天也會留不住那位種夫子。」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英明。」

  裴錢怒道:「你趕緊換一種說法,別偷學我的!」

  崔東山搖頭晃腦,抖動兩隻大袖子,「嘿嘿,就不。你來打我啊,來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個姓氏。」

  裴錢雙手抱住腦袋,腦闊疼。也就是師父在身邊,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不曾想師父笑著提醒道:「人家求你打,幹嘛不答應他?行走江湖,有求必應,是個好習慣。」

  裴錢眼神熠熠光彩。

  崔東山抬起一條骼膊,雙指並攏在身前搖晃,「大師姐,我可是會仙家術法的,吃飽喝足了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術,嘖嘖嘖,那下場,真是無法想像,美不勝收。」

  裴錢一本正經道:「師父,我覺得同門之間,還是要和睦些,和氣生財。」

  陳平安笑著點頭,「也有道理。」

  然後陳平安說道:「早點睡,明天師父親自幫你餵拳。」

  裴錢瞪大眼睛,「啊?」

  她倒不是怕吃苦,裴錢是擔心餵拳之後,自己就要露餡,可憐巴巴的四境,給師父看笑話。

  陳平安笑道:「心裡不著急,不是手頭不努力。什麼時候到了五境瓶頸,你就可以獨自下山遊歷去了,到時候要不要喊上李槐,你自己看著辦。當然,師父答應你的一頭小毛驢兒,肯定會有。」

  裴錢躍躍欲試道:「師父,過了子時就是『今天』了,現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

  陳平安按住她的小腦袋,輕輕推了一下,「我跟崔東山聊點正事。」

  裴錢委屈道:「與種老先生聊正事,可以理解,跟大白鵝有個錘兒的正事好說的,師父,我不困,你們聊,我就聽著。」

  崔東山嘖嘖道:「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這還只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還不得上天啊。」

  裴錢不肯挪窩,雙臂環胸,冷笑道:「離間師徒,小人行徑!」

  崔東山說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彎曲,「小腦闊兒疼不疼?」

  裴錢這才氣呼呼跑了。

  片刻之後,陳平安也沒有轉頭,說道:「草叢裡有錢撿啊?」

  一直在那邊探頭探腦的裴錢悻悻然站起身,「師父,方才走半路,聽著了蛐蛐叫,抓蛐蛐哩。這會兒跑啦,那我可真睡覺去了。」

  等到裴錢遠去。

  陳平安有些憂心,「知道有些擔心沒必要,多想無益,但是道理勸人最容易,說服自己真的難。」

  崔東山輕聲道:「裴錢破境確實快了點,又吃了那麼多武運,好在有魏檗壓著氣象,驪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但是等到裴錢自己去走江湖,確實有點麻煩。」

  陳平安有些感慨,緩緩道:「不過聽她講了蓮藕福地的那趟遊歷,能夠自己想到、並且講出『收得住拳』的那個道理,我還是有些開心。怕就怕過猶不及,處處學我,那麼將來屬於裴錢自己的江湖,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許多了。」

  崔東山說道:「先學好的,再做自己,有什麼不好?先生自己這些年,難道不就是這麼走過來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沒個半點規矩記在心上,就先學會了咋咋呼呼,難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記住規矩的年代,長輩卻處處刻意與晚輩親近,板栗不捨得,重話不捨得,我覺得很不好。」

  陳平安點點頭,聽進去了。

  崔東山說道:「是不是也擔心曹晴朗的未來?」

  陳平安嘆了口氣,「當然。既不想對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畫腳,也不願曹晴朗耽誤了學業和修行。」

  崔東山笑道:「不如讓種秋離開蓮藕福地的時候,帶著曹晴朗一起,讓曹晴朗與種秋一起在新的天下,遠遊求學,先從寶瓶洲開始,遠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資質真是不錯,種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陸台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遠離迂腐二字,相輔相成,說到底,還是種秋立身正,學問精粹,陸台一身學問,雜而不亂,並且願意由衷尊重種秋,曹晴朗才有此氣象。不然各執一端,曹晴朗就廢了。說到底,還是先生的功勞。」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說,很想讓曹晴朗這個名字,載入我們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會不會私心過重了?」

  崔東山笑問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那邊,可曾與曹晴朗提起過此事?」

  陳平安無奈道:「當然要先問過他自己的意願,當時曹晴朗就只是傻樂呵,使勁點頭,小雞啄米似的,讓我有一種見著了裴錢的錯覺,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虛。」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這不就成了,你情我願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覺得心裡不踏實,不妨想想以後栽培一位讀書種子的諸多費神費力?是不是會好一點?」

  陳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許多。

  然後陳平安想起了另外一個孩子,名叫趙樹下。

  不知道如今那個少年學拳走樁如何了。

  陳平安對於趙樹下,一樣很重視,只是對於不同的晚輩,陳平安有不同的掛念和期望。

  趙樹下練拳的路數,其實是最像自己的一個。

  萬事不靠,只靠勤勉。

  少年心思純粹,學拳之心,習武所求,都讓陳平安很喜歡。

  陳平安便與崔東山第一次提及趙樹下,當然還有那個修道胚子,少女趙鸞,以及自己極為敬佩的漁翁先生吳碩文。

  崔東山緩緩說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還能夠推陳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陳平安笑道:「你自己連武夫都不是,空談,我說不過你,但是趙樹下這邊,你別畫蛇添足。」

  崔東山點頭答應下來。

  有他這位學生,得閒時多看幾眼,便可以少去許多的意外。

  何況他崔東山也懶得做那些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

  例如改善披麻宗的護山大陣,多出那兩成的威勢。

  崔東山自然還是留了氣力的。

  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門興亡的大事,竺泉依舊沒有仗著香火情,得寸進尺,甚至開口暗示都沒有,更不會在陳平安這邊碎碎念叨。

  因為披麻宗暫時拿不出對等的香火情,或者說拿不出崔東山這位陳平安學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乾脆不說話。

  若是換成是陳平安,竺泉肯定會直言不諱,哪怕與披麻宗的上宗要來神仙錢,依舊不夠結清,那老娘就先賒欠,她竺泉會欠債欠得半點不愧疚。

  但陳平安是陳平安,崔東山是崔東山,哪怕他們是先生學生,都以落魄山為家。

  這就是分寸。

  竺泉雖說在骸骨灘,當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稱職,境界不低,於宗門而言卻又不太夠,只能用最下乘的選擇,在青廬鎮身先士卒,硬扛京觀城的南下之勢。

  但是舉洲皆知,披麻宗是一個很爽利的山上宗門,恩怨分明。

  這種有口皆碑的山頭門風、修士聲譽,便是披麻宗無形中積攢下來的一大筆神仙錢。

  陳平安這趟北俱蘆洲之行,從竺泉坐鎮的披麻宗,還有那座火龍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學到了許多書外道理。

  陳平安又取出兩壺糯米酒釀,一人一壺。

  這一次,兩人都緩緩飲酒。

  有了一座初具規模的山頭,事情自然而然就會多。

  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禮、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這絕不是崔東山亮出「大驪綠波亭領袖」這個檯面上身份,就能討到半點好的簡單事情。

  螯魚背那邊,已經取得水殿、龍舟兩件仙家重寶的盧白象與劉重潤,已經在返程路上。所以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等他到了落魄山,元寶元來這對姐弟,就該在譜牒上記名,但比較尷尬的是,至今落魄山還沒有建造出一座祖師堂,因為許多事情,他這個落魄山山主必須到場,奠基,上梁,掛像,上頭香等等,都需要陳平安在場。

  所以陳平安暫時還需要待一段時日,先等盧白象,再等朱斂從老龍城回來。

  其中周米粒正式成為落魄山右護法,會不會惹來某些人心浮動,也是陳平安必須去深思的。

  陳平安站起身,「我去趟騎龍巷。」

  崔東山笑道:「走路去?」

  陳平安說道:「裴錢那邊有龍泉劍宗頒發的劍符,我可沒有,大半夜的,就不勞煩魏檗了,剛好順便去看看崴腳的鄭大風。」

  崔東山說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

  兩人下山的時候,岑鴛機正好練拳上山。

  陳平安與崔東山側身而立,讓出道路。

  岑鴛機不言不語,拳意流淌,心無旁騖,走樁上山。

  兩人繼續下山。

  崔東山笑道:「這個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對朱斂刮目相看。」

  陳平安點頭道:「說明朱斂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帶壞的落魄山歪風邪氣,就靠岑鴛機扳回一點了。要好好珍惜。」

  崔東山無奈道:「若是先生鐵了心這麼想,便能夠心安些,學生也就硬著頭皮承認了。」

  到了山腳,陳平安敲門,半天沒動靜,陳平安沒打算放過鄭大風,敲得震天響。

  鄭大風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開了門,見到了陳平安,故作驚訝道:「山主,怎麼回家了,都不與我說一聲?幾步路,都不願意多走?看不起我這個看大門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鄭大風,今夜造訪又算怎麼回事,傷心了傷心了,睡覺去,省得山主見了我礙眼,我也糟心,萬一丟了碗飯,明天就要捲鋪蓋滾蛋,豈不是完蛋,難不成還要睡縣城大街上去?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凍,山主忍心?有事以後再說,反正我就是看大門的,沒要緊事可聊,山主自個兒先忙大事去……」

  鄭大風就要關上門。

  這一番言語,說得行雲流水,毫無破綻。

  陳平安一手按住大門,笑眯眯道:「大風兄弟,傷了腿腳,這麼大事情,我當然要問候問候。」

  鄭大風渾身正氣,搖頭道:「不是大事,大老爺們,只要第三條腿沒斷,都是小事。」

  一人關門,一人按門,僵持不下。

  鄭大風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這樣欺負人,那我鄭大風可就要撒潑打滾了啊。」

  陳平安氣笑道:「真有事要聊。」

  鄭大風問道:「誰的事?」

  陳平安沒好氣道:「反正不是裴錢的。」

  鄭大風哎呦喂一聲,低頭彎腰,腿腳利索得一塌糊塗,一把挽住陳平安骼膊,往大門裡邊拽,「山主裡邊請,地兒不大,款待不周,別嫌棄,這事兒真不是我告狀,喜歡背後說是非,真是朱斂那邊摳門,撥的銀子,杯水車薪,瞧瞧這宅子,有半點氣派嗎?堂堂落魄山,山門這邊如此寒酸,我鄭大風都沒臉去小鎮買酒,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落魄山人氏。朱斂這人吧,兄弟歸兄弟,公事歸公事,賊他娘鐵公雞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真是說者落淚,聽者動容。」

  鄭大風轉頭道:「藕花福地分賬一事,為了崔小哥兒,我差點沒跟朱斂、魏檗打起來,吵得天翻地覆,我為了他們能夠鬆口,答應崔小哥兒的那一成分賬,差點討了一頓打,真是險之又險,結果這不還是沒能幫上忙,每天就只能喝悶酒,然後就不小心崴了腳?」

  崔東山微笑點頭,「感激涕零。」

  崔東山停下腳步,說去山門那邊等待先生,跨過門檻,輕輕關了門。

  陳平安與鄭大風各自落座,說了從獅子峰李柳那邊聽說來的一魂一魄之事。

  鄭大風點頭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沒那心氣折騰了。」

  然後鄭大風問道:「怎麼,覺得落魄山缺打手,讓我上上心?幫著落魄山長長臉?」

  陳平安搖頭道:「你知道我不會這麼想。」

  鄭大風笑道:「知道不會,才會這麼問,這叫沒話找話。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邊喝西北風去了。」

  陳平安說道:「這次找你,是想著如果你想要散心的話,可以經常去蓮藕福地走走看看,不過還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隨口一提。」

  鄭大風點點頭,「崔老爺子的半數武運,故意留在了蓮藕福地,加上提升為了中等福地,靈氣驟然增加之後,如今那邊確實會比較有意思。」

  鄭大風似乎有些心動,揉著下巴,「我會考慮的。」

  例如在那邊開一座生意興隆的青樓?

  鄭大風咧嘴笑,自顧自揮揮手,這種缺德事做不得,在鬧市開間酒鋪還差不多,聘幾個娉婷裊娜的酒娘,她們興許臉皮薄,拉攏不起生意,必須雇幾位身姿豐腴的沽酒婦人才行,會聊天,回頭客才能多,不然去了那邊,掙不著幾顆錢,有愧落魄山。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養眼,自個兒這掌櫃,就可以每天翹著二郎腿,只管收錢。

  陳平安不知道鄭大風在打什麼算盤,見他只是滿臉笑意,時不時伸手抹嘴,陳平安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告辭離去。

  鄭大風一路送到大門口,要不是陳平安拒絕,他估計能一直送到小鎮那邊。

  陳平安與崔東山徒步遠去。

  鄭大風嘆了口氣,先前故意提及崔誠武運一事,陳平安神色如常。

  算是好事,卻又不是多好的事。

  沒辦法。

  什麼樣的人,便有什麼樣的苦樂。

  至於那個崔東山,鄭大風不願多打交道,太會下棋。

  鄭大風沒有回去睡覺,反而出了門,身形佝僂,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門那邊,斜靠白玉柱。

  落魄山,沒有明顯的小山頭,但是如果細究,其實是有的。

  圍繞在崔東山身邊,便有一座。

  山外的盧白象,魏羨,是。

  騎龍巷的石柔,也是。

  只要崔東山自己願意,這座山頭可以在一夜之間,就成為落魄山第一大陣營,多出許多新面孔。

  但是鄭大風也沒覺得自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因為那些衆星拱月圍繞崔東山的人物,想要進入落魄山,尤其是將來想要成為譜牒上的名字,最少得先過山門。

  巧了,他鄭大風剛好是一個看大門的。

  鄭大風一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靜靜等了半天,鄭大風突然一跺腳,怎個岑姑娘今夜練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

  石柔打開鋪子大門,見著了陳平安與崔東山都在,便有些尷尬。

  若只是年輕山主,倒還好,可有了崔東山在一旁,石柔便會心悸。

  去了後院,陳靈均打著哈欠,站在天井旁。

  陳平安讓石柔打開一間廂房屋門,在桌上點燃燈火,取出一大摞筆記、或是官府或是自己繪製的山水形勢圖,開始講述濟瀆走江之事,同時取出了一顆顆篆刻有姓名、門派的黑白棋子,例如那水龍宗濟瀆李源、南熏殿水神娘娘便是白子,還有濟瀆最東邊的春露圃談陵、唐璽、宋蘭樵等修士,此外還有云上城、彩雀府,相對位於北俱蘆洲中部的浮萍劍湖等,至於相對數目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楊氏,陳平安關於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著解釋說棋子是這般,但是人性,不講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給出一個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時候,不可以死搬硬套,不然會吃大虧。

  看著桌上那條被一粒粒棋子牽連的雪白一線。

  陳靈均憋了半天,才低聲說道:「謝了。」

  陳平安有些意外,便笑著打趣道:「大半夜的,太陽都能打西邊出來?」

  陳靈均惱羞成怒道:「反正我已經謝過了,領不領情,隨你自己。」

  陳平安有些樂呵,打算為陳靈均詳細闡述這條濟瀆走江的注意事項,事無巨細,都得慢慢講,多半要聊到天亮。

  崔東山眯眼說道:「勞煩你這位大爺用點心,這是你老爺拿命換來的路線。天底下沒有比你更準備妥善的走江了。」

  陳靈均有些神色緊張,攥緊了手中那摞紙張。

  陳平安擺擺手,「沒這麼誇張,北俱蘆洲之行,遊歷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對我感恩,但是你切記,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對你自己不負責,以往在落魄山上,你與陳如初都是蛟龍之屬,想要埋頭修行,都使不出勁,我便從來都不說什麼,對吧?可是這一次,你務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憊懶脾氣,你如果事後被我知道,敢將濟瀆走江,隨隨便便視為兒戲,我寧肯讓人將你丟回落魄山,也不會由著你瞎逛蕩。」

  說到這裡,陳平安正色沉聲道:「因為你會死在那邊的。」

  陳靈均點點頭,「我知道輕重。」

  陳平安笑道:「我相信你。」

  陳靈均望向陳平安,對方眼神清澈,笑意溫暖。

  陳靈均便也心靜下來。

  陳平安笑著取出筆墨紙張,放在桌上,「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我可能說得細且雜,你要是覺得十分重要的關鍵人事,便記下來,以後動身趕路,可以隨時拿出來翻翻看。」

  崔東山說道:「只差沒有親自替這位大爺走江了。」

  陳靈均剛要落座,聽到這話,便停下動作,低下頭,死死攥住手中紙張。

  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便舉起雙手,道:「我這就出去坐著。」

  崔東山果真出了門關了門,然後端了板凳坐在天井旁邊,翹起二郎腿,雙手抱住後腦勺,驀然一聲怒吼:「石柔姑奶奶,瓜子呢!」

  石柔怯生生道:「馬上。」

  她都忘了掩飾自己的女子嗓音。

  本來在騎龍巷待久了,差點連自己的女子之身,石柔都給忘得七七八八,結果一遇到崔東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陳平安拍了拍陳靈均的肩膀,「崔東山說話難聽,我不幫他說什麼好話,是真的難聽。但是你不妨也聽聽看,除了那些無理取鬧,每一句我們覺得難聽的話,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窩子的言語,我們可以臉上不在意,但是心裡得多嚼嚼,黃連味苦,但是可以清熱清心。大道理我就說這麼多,反正此次分開後,就算我想說,你想聽,都暫時沒機會了。」

  陳靈均默默記在心中,然後疑惑道:「又要去哪兒?」

  陳平安笑道:「倒懸山,劍氣長城。」

  陳靈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爺你這山主當得也太甩手掌櫃了。」

  他原本想說怎麼不早點返回落魄山,只是到底忍住了沒說。

  因為他自己也知道,誰都可以說這句話,唯獨他陳靈均最沒有資格。

  陳平安點頭道:「接受批評,暫時不改。」

  陳靈均咧嘴一笑。

  陳靈均端坐提筆,鋪開紙張,開始聽陳平安講述各地風土人情、門派勢力。

  陳靈均在紙上寫下一件注意事項後,突然抬頭問道:「老爺,你以後還會這樣嗎?」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講?」

  陳靈均說道:「以後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爺你也會這麼對待每個人嗎?」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笑道:「很難了。先來後到什麼的,難免親疏有別,這是一方面,當然還有更多需要顧慮的事情,不是事必躬親就一定好。落魄山以後人越多,人心世情,就會越來越複雜,我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只能儘量保證落魄山有個不錯的氛圍,打個比方,不是門外邊的崔東山修為高,本事大,便事事都對,你該事事聽他的,你若在他那邊沒有道理可講,又覺得不服氣,那就可以找我說說看,我會認真聽。」

  陳靈均嗯了一聲。

  崔東山在外邊幽怨道:「先生,學生最擅長以德服人。」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繼續為陳靈均講述走江事宜。

  果然這一嘮叨,便到了天明時分。

  陳靈均也記下了歪歪扭扭的幾十條關鍵事項。

  陳平安嘖嘖道:「陳靈均,你這字寫得……比裴錢差遠了。」

  陳靈均漲紅了臉,「我又不每天抄書,我要是抄書這麼久,寫出來的字,一幅字帖最少也該賣幾顆小暑錢……雪花錢!」

  陳平安笑問道:「你自己信不信?」

  陳靈均吃癟。

  到底是臉皮薄。

  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長凳上,閉上眼睛,思量一番,看看有無遺漏,暫時沒有,便打算稍後想起些,再寫一封書信交給陳靈均。

  睜開眼睛,陳平安隨口問道:「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怎麼樣了?」

  陳靈均搖搖頭,「就那樣。」

  陳平安說道:「動身去往北俱蘆洲之前,其實可以走一趟御江,告個別,該喝喝該吃吃,但是也別說自己去走江,就說自己出門遠遊。以誠待人,不在事事都說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給人惹麻煩,還能力所能及,幫人解決些麻煩,卻無需別人在嘴上向你道謝感恩。」

  陳靈均收起了筆紙,趴在桌上,有些神色黯然,「以往我不想這些的,只管喝酒吃肉,大嗓門吹牛。」

  陳平安笑道:「世道不會總讓我們省心省力的,多想想,不是壞事。」

  陳靈均猶豫了半天,都不敢正視陳平安,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說自己其實不想去走江,不想去什麼北俱蘆洲,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你會不會很生氣?」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好像早就知道了這個答案。

  陳靈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陳平安。

  陳平安開口說道:「不生氣。」

  陳靈均猛然坐起身,一臉匪夷所思,「當真?」

  陳平安笑道:「我從一開始,就沒覺得走江一事,因為是天大好事,你陳靈均就必須立即動身,吭哧吭哧,風雨無阻,埋頭走江。我甚至認為,你哪天沒自己很想去走江,那麼此事就根本不用著急,那條濟瀆大江又跑不掉。事實上,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走濟瀆,比起現在懵懵懂懂,完全當個差事去對付,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話說回來,走瀆一事,是你陳靈均的一條必經之路,很難繞過去。如今多做些準備,總歸不是壞事。」

  陳平安停頓片刻,「可能這麼說,你會覺得刺耳,但是我應該將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你,如崔東山所說,世間的蛟龍之屬,山野湖澤,何其多,卻不是誰都有機會以大瀆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誤,但只是習慣了憊懶,便不願挪窩吃苦,我會很生氣。但如果是你覺得此事根本不算什麼,不走濟瀆又如何,我陳靈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覺得我陳靈均就是喜歡呆在落魄山上,要待一輩子都樂意,那你家老爺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罷,都半點不生氣。」

  陳靈均笑道:「明白了。」

  陳平安笑道:「每次陳如初去郡城買東西,你都會暗中保護她,我很開心,因為這就是擔當。」

  陳靈均有些羞惱,「我就隨便逛逛!是誰這麼碎嘴告訴老爺的,看我不抽他大嘴巴……」

  門外崔東山懶洋洋道:「我。」

  陳靈均呆若木雞。

  陳靈均小跑過去開了門,躡手躡腳來到崔東山身後揉肩膀,輕聲問道:「崔哥,任勞任怨坐了一夜,哪裡乏了酸了,一定要與小弟講啊,都是相親相愛的自家人,太客氣了就不像話!小弟這手上力道,是輕了還是重了?」

  陳平安跨過門檻,一腳踹在陳靈均屁股上,笑駡道:「落魄山的風水,你也有一份!」

  ————

  騎龍巷隔壁的草頭鋪子,也開張了。

  是那個昵稱酒兒的少女。

  陳平安笑著打招呼道:「酒兒,你師父和師兄呢?」

  少女趕緊施了個萬福,驚喜道:「陳山主。」

  然後有些赧顔,說道:「師父一直在操持生意,歲數也大了,便晚些才會起床,今兒我來開門,以前不這樣的。師兄去山裡采藥好些天了,估計還要晚些才能回騎龍巷。」

  酒兒就要去喊師父,畢竟是山主親臨,哪怕被師父埋怨,挨一頓駡,也該通報一聲。

  陳平安攔下酒兒,笑道:「不用叨擾道長休息,我就是路過,看看你們。」

  酒兒有些緊張,「陳山主,鋪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陳平安說道:「沒事,草頭鋪子這邊生意其實算不錯的了,你們再接再厲,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萬別不好意思,這句話,回頭酒兒你一定要幫我捎給他老人家,道長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歡扛著,這樣其實不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對了,我就不進鋪子裡邊坐了,還有些事情要忙。」

  剛剛開門的酒兒,雙手悄悄繞後,搓了搓,輕聲道:「陳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陳平安擺手笑道:「真不喝了,就當是餘著吧。」

  酒兒笑了笑。

  陳平安點頭道:「酒兒臉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說明我家鄉水土還是養人的,以前還擔心你們住不慣,現在就放心了。」

  酒兒有些臉紅。

  陳平安揮揮手告別。

  帶著崔東山沿著那條騎龍巷臺階,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這條路線,就必然要先走過顧家祖宅,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顧叔叔那邊?」

  崔東山說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吧。不過如今顧韜已經成了大驪舊山岳的山神,也算功德圓滿,婦人在郡城那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顧璨在書簡湖混得又不錯,兒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一位婦人,將日子過得好了,許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來。」

  陳平安繼續前行,「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那棟宅子?」

  崔東山緩緩道:「那位嫁衣女鬼?可憐鬼,喜歡上了個可憐人。前者混成了可恨可憎,其實後者那才是真可憐,當年被盧氏王朝和大隋兩邊的書院士子,坑騙得慘了,最後落得個投湖自盡。一個原本只想著在書院靠學問掙到賢人頭銜的痴情人,希冀著能夠以此來換取朝廷的認可和敕封,讓他可以明媒正娶一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當年的大驪,而不是如今的大驪。不然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結局。那女鬼在書院那邊,畢竟是一頭污穢鬼魅,自然連大門都進不去,她非要硬闖,差點直接魂飛魄散,最後還是她沒蠢到家,耗去了與大驪朝廷的僅剩香火情,才帶離了那位書生的屍骨,還知道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真相,原來書生從未辜負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她便徹底瘋了,在顧韜離開她那府邸後,她便帶著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邊,脫了嫁衣,換上一身縞素,每天痴痴呆呆,只說是在等人。」

  陳平安問道:「這裡邊的對錯是非,該怎麼算?」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掌,以手刀姿勢,在空中切了幾下,笑道:「得看從哪裡到哪裡,分別作為起始和結尾。以女鬼書生相逢相親相愛作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麼多讀書人作為結尾,那就很簡單,一巴掌怕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願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從女鬼的山水功績來看,從她的秉性良善開始計算,那就會很麻煩,若是還想著她有那萬一,能夠知錯改錯,此後百年數百年,彌補人世,那就更麻煩。要是再去站在那些枉死的讀書人角度,去想一想問題,就是……天大的麻煩。」

  崔東山說到這裡,問道:「敢問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在陳平安掏出鑰匙去開祖宅院門的時候,崔東山笑問道:「那麼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有事亂如麻,於先生何干?」

  陳平安開門後,笑道:「再想想便是。」

  開了屋門,陳平安取出兩根小板凳。

  崔東山坐下後,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義的言語,『上山修道有緣由,原來都是神仙種』。」

  陳平安說道:「聽說過。」

  崔東山說道:「尋常人聽見了,只覺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會這麼想的人,其實就已經不是神仙種了。憤懣之外,其實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應該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以腳尖在院中泥地上畫出一個有極小缺口的圓圈,然後向外邊畫了一個更大圓,「必須有路可走,所有人才會有機會可選。」

  崔東山突然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開口,「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後人生,其實並未經歷過真正的絕望。」

  陳平安默不作聲,雙手籠袖,微微彎腰,看著沒有關門的泥瓶巷外邊。

  崔東山繼續說道:「例如當年劉羨陽還是死了。」

  崔東山又說道:「比如齊靜春其實才是幕後主使,算計先生最深的那個人。」

  崔東山再說道:「又比如顧璨讓先生覺得他知道錯了,並且在改錯了,事後才知道並非如此。再例如裴錢第一次重返蓮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後選擇等死,賭的就是先生不會殺她。」

  陳平安終於開口道:「設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裡話,不吐不快。」

  崔東山便以飛劍畫出一座金色雷池。

  陳平安站起身,雙手籠袖,在院子裡繞拳而走,輕聲道:「齊先生死後,卻依舊在為我護道,因為在我身上,有一場齊先生有意為之的三教之爭。我知道。」

  崔東山站起身,臉色微白,道:「先生不該這麼早就知道真相的!」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崔東山,面無表情道:「放心,我很聰明,也很從容。所以齊先生不會輸,我陳平安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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