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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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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2 10:32:31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三十八章 隔在遠遠鄉

  水霄國是一座久負盛名的湖澤水國,包括京城在內,絕大多數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大小不一的島嶼之上,故而水運繁忙,舟船衆多。有一條入湖大溪名為桃花水,水性極柔,兩岸遍植桃樹。路上遊客絡繹不絕,多是慕名而來的鄰國雅士名流。

  陳平安就沿著這條溪水,沒有徑直去往一座臨湖縣城,而是岔出小路,來到一處仙家勝地,桃花渡,修道之人,只需要破開一道粗淺障眼法的山水迷障,便能夠走入渡口,進入秘境之後,視野豁然開朗,桃花渡有一座青山,青山四周是一座靜謐小湖,湖水幽綠,渡口上方常年有白雲懸空,如一位青衣仙人頭頂雪白冠冕,渡船往來,都要經過那座雲海,凡夫俗子往往不得見渡船真容。

  桃花渡隸屬於水霄國第一大仙家府邸,彩雀府,府內皆女修,常年淬煉桃溪之水與諸多仙家草木花卉,加上一樁上古遺傳的獨門秘術,編織一種山門制式法袍,彩雀府窮其人力物力,一年編織法袍不過六件,據說寶瓶洲中部各大山頭的譜牒仙師,已經預約到了百年之後,多是為下五境瓶頸附近的祖師堂嫡傳弟子準備,作為慶賀將來躋身中五境的賀禮之一。

  對於乘坐渡船一事,陳平安早已熟稔,在渡口懸掛「春在溪頭」匾額的錦綉高樓內,詢問渡船事宜,付錢領取一塊繪有精美壓勝圖案的桃木牌,在今夜子時啓程,去往龍宮洞天,沿途會停留次數較多,因為會在許多仙家景點稍作停留,以便客人下船遊歷山河。這種生財路數,其實寶瓶洲那條地下走龍道,以及老龍城范家的桂花島,都有。乘客喜歡,以美景養眼,順便購買一些各方仙家特産,地方仙家府邸更歡迎,人來人往,都是長腳的神仙錢,渡船掙些沿路仙家的香火情,說不定還可以分紅,一舉三得。

  彩雀府在渡口這邊專門開闢出一座天衣坊,遊客可以欣賞十數道法袍編織的工序,無需繳納神仙錢,誰都可以去坊內欣賞。

  陳平安當然不會錯過此事,去了之後,與衆人一起穿廊過道緩緩而行,每一間屋子都有妙齡女修在低頭忙碌,越到後面的屋舍,一件趨於完工的法袍寶光越是絢爛光彩。

  陳平安其實有買一件的念頭,只是初來駕到,對於法袍一事又是門外漢,擔心砍價無果,還會當冤大頭,不少的山上買賣,譜牒仙師的的確確要比山澤野修要更加省錢,之所以如此,就在於不是那一錘子買賣,賣家出價,會多想幾分譜牒仙師的山頭背景,至於朝不保夕的山澤野修,拴在褲腰帶上的腦袋說不定哪天就掉地上了,仙家山頭誰樂意少掙錢換人情。

  陳平安相信彩雀府手頭上會留有一兩件品秩最好的法袍,以及一批以備不時之需的寶庫珍藏法袍,但是尋常修士開口,彩雀府當然不會理睬。

  陳平安便有些遺憾齊景龍沒在身邊,不然讓這傢伙幫著開口,到時候與彩雀府女修要個公道一些的價格,不過分。

  若是彩雀府有那輩分不低的仙子,剛好仰慕這位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一定要原價售賣法袍,他陳平安也攔不住不是?

  離開天衣坊的時候,陳平安滿是惆悵,法袍一物,品秩再低,任你是宗字頭的仙家,哪怕寶庫中早已堆積成山,都不嫌多。

  兵家甲丸的有價無市,便源於此。

  修道為長生,光陰悠悠,寒暑無忌,唯獨怕那萬一,仙家法袍,與那兵家的神人承露、金烏經緯、香火三甲一樣,都是為了抵禦那個萬一,修士下山歷練,有無法袍和兵甲傍身,雲泥之別。

  陳平安剛離開工坊,就有一位氣象不俗的女子修士緩緩走向自己。

  既然是找上門的彩雀府地頭蛇。

  陳平安便駐足停步,主動行禮。

  女子修士還禮之後,笑道:「我是彩雀府祖師堂掌律修士,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陳平安心中疑惑,不知這位明明先前不在坊內的彩雀府大修士,為何要來見自己,仍是跟著自報名號,「我姓陳,名好人。」

  半點不臉紅。

  不過這位女修的名字,寓意真好。

  不比陳好人差了。

  那女修見多了過境修士的藏頭藏尾,對此不以為意,稍作猶豫,便開門見山問道:「冒昧問一句,陳仙師可認識太徽劍宗劉景龍,劉先生?」

  陳平安笑道:「北俱蘆洲誰不認識劉景龍?」

  在北俱蘆洲,還是習慣稱呼為太徽劍宗祖師堂所載名字,劉景龍,而不是上山之前的齊景龍。

  此間密事,陳平安沒有詢問,齊景龍也未細說。

  武峮啞然失笑。

  這個回答沒什麼誠意,但是好像還真挑不出毛病。

  武峮微笑道:「我們府主如今閉關,但是府主當年有幸與劉先生一起遊歷過一段歲月,裨益修行極多,對劉先生的品行一直極為欽佩,只是這些年來劉先生始終不曾路過山頭,被我們府主引以為憾。」

  事實上武峮也說得真真假假,彩雀府當代年輕府主,按輩分算是她武峮的師侄,只不過天資要好過她這位師伯太多,修行路上,達者為先,北俱蘆洲修士,很認拳頭。自家府主對那位劉景龍不但欽佩,還愛慕,所以此次不是閉關,而是循著先前祭劍,出自芙蕖國的那點蛛絲馬跡,府主火急火燎去追人了,打算來一場無意間的邂逅。只不過這種事情,為尊者諱,武峮當然不好直言。

  陳平安瞬間了然。

  府主閉關,是山上仙府的頭等大事。

  但是彩雀府和桃花渡的祥和氣象,不像,再者一位祖師堂掌律祖師,未必是一座仙家門派修為最高的,但往往是一座山頭最有修行經驗的,若真是府主閉關,武峮絕不會隨隨便便對一位外鄉人坦言。加上那些彩雀府府主與齊景龍的客氣話,陳平安就明白了,肯定是偷偷攔截劉景龍的北歸去路了。

  陳平安便不再刻意藏掖全部,對方盡可能以誠相待,陳平安就投桃報李,說道:「我與齊景龍確實相熟。」

  又換回了兩人相處時的稱呼。

  武峮心神微微震動,只不過臉色如常。

  先前她雖有幾分猜測,可當對方承認與劉景龍認識之後,武峮這位金丹地仙,還是瞬間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道理很簡單,先前鄰居那邊山不高水不深的芙蕖國境內,劉景龍祭劍,那股誰都僞裝不出來的「規矩」氣象,被自家府主一眼看穿,斷定了身份。

  當時在劉景龍本命飛劍的旁邊,分明又有一位劍仙跟隨出劍,而且還是一佩劍兩飛劍!

  與劉景龍一起出劍遙祭戰死於劍氣長城的大劍仙。

  武峮又不是傻子。

  若是眼前這位看不出深淺的黑袍劍客,到了桃花渡,哪怕展露出地仙劍修的修為,然後當面嚷著自己與那陸地蛟龍是至交好友,武峮都不會相信半分。

  可一位能夠與劉景龍共同祭劍於山巔的陌生劍修,哪怕在彩雀府轄境,哭著喊著說老子不認識劉景龍,武峮都打死不相信。

  北俱蘆洲的山上,無論是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不怕這條陸地蛟龍,因為沒人相信劉景龍會濫殺無辜,仗勢淩人,以力壓人。

  但是同時,任你是上五境修士,且不說最後的勝負結果,或多或少都會害怕劉景龍出劍。

  最喜歡百轉千回想事情、婆婆媽媽講道理的劍修劉景龍,都選擇當面出劍了,誰不會犯嘀咕,是不是自己不占理,真失了道義?會不會從此淪為過街老鼠,失去諸多本是天經地義的種種庇護?山上修行,名聲極其重要,哪怕是魔道邪修也不例外。隨心所欲的嗜好濫殺,與有情可原的狠辣出手,一個天一個地。

  這就是劉景龍的强大之處。

  所以北俱蘆洲這一代的年輕十人當中,第一人,與第二人徐鉉,性情迥異的兩位天之驕子,卻都會唯獨對劉景龍刮目相看,對於劉景龍之後的七人,就都印象一般,尤其是如今北方第一大劍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鉉,便曾公然宣稱,劉景龍之後七人皆廢物,這在當年曾經引起一場軒然大波,相傳排在第四的野修黃希,還襲殺過徐鉉,只是過程與結果都是不宣之秘,只是徐鉉依然從不勤勉修行,喜好假扮文弱書生,攜帶兩位捧劍婢女,繼續悠遊山水間,黃希卻沉寂了數年之久。

  陳平安問道:「武前輩,彩雀府可有多餘的法袍可以售賣?」

  武峮笑道:「自然是有的,就是價格可不便宜,這座天衣坊對外公開半數工序流程的法袍,只是最適宜洞府境修士穿戴在身的彩雀府末等法袍,在這之上,我們彩雀府手頭還珍藏有兩種法袍,分別提供給觀海、龍門兩境修士,以及金丹、元嬰兩境大修士。」

  武峮之所以主動現身,就是想要見識一下劉景龍的朋友,到底是何方神聖,若是能夠拉攏一二,錦上添花,更是為彩雀府立下一樁不小的功勞。

  山上修行,人人長壽,所以格外講究一個恩怨的細水長流。

  今日水到渠成的一炷香火,說不定就是來年的一樁大福緣。

  當然有些一開始不經意的言行舉止,也可能會是將來的滅門慘禍。

  北俱蘆洲歷來如此。

  所以對付願意主動開口詢問法袍一事,武峮便感到輕鬆了幾分。

  彩雀府與修士打交道,最擅長的自然是生意往來。

  假設自家府主與劉景龍早年並無交集,劉景龍便是到了桃花渡,又能聊什麼?難不成聊道理,切磋劍術?

  此次是因為有劉景龍作為一座橋梁,武峮才願意下山,不然這位外鄉修士進入渡口,即便他身穿一件被彩雀府女修看出大致品秩的珍稀法袍,武峮一樣選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會視而不見。

  陳平安問道:「敢問武前輩,兩者價格是多少?」

  武峮沒有直接給出答案,笑著邀請道:「陳仙師介不介意邊走邊聊?我們桃花渡有座茶肆,以桃花水煮茶,茶葉亦是彩雀府後山獨有,老茶樹總計不過十二株,在明前雨前時分,交由山門飼養的一種珍禽彩雀采摘下來,再令修士以秘法炒製成團,曾經被一位大文豪在傳世詩集當中,親筆譽為『小玄壁』,沸水茶湯有那潮起潮落、鬥轉星移之妙,這座茶肆不對外開放,我們可以去那邊詳聊。」

  陳平安當然是入鄉隨俗,客隨主便。

  若是這茶餅小玄壁,可以與那法袍一起售賣,就更好了。

  畢竟陳平安如今還是個遊走四方、開門買賣的包袱齋,物以稀為貴,只要世間無我

  獨有,自然價格隨便開。

  這種有希望把買賣做得很硬氣的穩賺生意,陳平安來者不拒,就像當年在壁畫城買下那些成套的廊填本神女圖,就與少年龐蘭溪計較了半天,為了成功砍價,陳平安差點沒在鋪子裡邊當夥計幫忙打雜。

  到了那座客人寥寥的僻靜茶肆,武峮與陳平安徑直來到一座臨湖水榭,有女修露面,負責煮茶,武峮介紹過後,陳平安才知道竟是茶肆的掌櫃。

  武峮說彩雀府庫藏頭等法袍兩件,中等法袍十六件,價格懸殊,前者十五顆穀雨錢,後者不過五顆。

  陳平安思量一番,法袍要買,但不是當下。

  不是捉襟見肘到了買不起一件彩雀府上等法袍的地步,陳平安這趟遊歷,還是一直在掙錢的,別的不說,春露圃寸土寸金的老槐街蚍蜉齋,還有那座從柳質清那邊半買半拐騙而來的玉瑩崖,就都是可以換取大把神仙錢的家當,再者陳平安身上的值錢物件,還是有一些的。

  不過此後走瀆遊歷,山水迢迢,法袍對於陳平安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麼必須之物,所以不用著急。

  陳平安也沒有太過矜持,直接詢問武峮的彩雀府這邊,能否幫忙預留兩件法袍,他在近幾年之內,無論買或是不買,都會給彩雀府一個明確答覆。

  武峮其實還真怕遇到一位大財主,一口氣就要買下全部彩雀府的法袍庫藏,到時候每賣一件,就等於虧一筆錢。

  畢竟彩雀府的法袍從來不愁銷路。

  哪怕與對方這位姓陳的年輕貴客,攢下了一份香火情,彩雀府到底還是要肉疼。

  可對方如此說了,就讓武峮的心情愈發輕鬆,幫他預留兩件而已,不管買賣成不成,對方都欠下彩雀府一份人情。

  於是平時不太喜歡多聊的武峮,便多說了一些。

  這讓那位煮茶的茶肆掌櫃女修,十分驚奇,對於那位和顔悅色的背劍年輕人,便又高看了一眼。

  武峮畢竟是一位山頭掌律老祖,一般來說是從不親自插手彩雀府生意事的。

  陳平安是個耐心極好的,只要武峮開口說話,便不會低頭飲茶,唯有武峮言語告一段落,才舉杯慢飲,掌櫃女修遞茶之時,都會道一聲謝。

  言語臉色可以作僞。

  眼神氣象卻難假裝。

  那位掌櫃女修便愈發篤定此人,是一位出身山巔仙家豪閥的譜牒仙師,例如那位風評極好的雲霄宮楊凝性。

  在此期間,武峮當然少不了為自家彩雀府法袍打造之精妙絕倫,很是宣揚了一番。

  北俱蘆洲的山上重器打造,屬於當之無愧第一流的,是三郎廟鑄造的靈寶護甲,恨劍山仿造各大劍仙本命物的飛劍,佛光寺的被赤衣、紫緋衣和青縧玉色總計三色袈裟,以及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煉製的鶴氅羽衣,此外還有四座山頭,各有奇物,其中老君巷打造的法袍,銷量之大之好,冠絕一洲,只不過老君巷法袍幾乎全部被瓊林宗壟斷,價格一直居高不下,溢價極多,不過老君巷每甲子出一件的瑩然袍,依舊是北俱蘆洲劍仙之外所有上五境修士的首選。

  除此之外,老君巷還專門提供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披掛在身的「大閱甲」,可謂富貴極致,華美異常。

  又被山上修士譏諷為中看不中用的「綉花衣裳」,但依舊被人間君主無比推崇。

  接下來就是武峮所在的彩雀府法袍。

  陳平安心裡有數。

  彩雀府輸給那老君巷的,是打造類似上五境瑩然袍的一門上乘秘法,這是求不來的機緣,再就是彩雀府修士的數量,以及衆多天材地寶的來源。其實後兩者,可以爭取,例如與北俱蘆洲生意做到最大的瓊林宗合作,彩雀府只需要保留關鍵秘術,瓊林宗幫助提供財寶,不過如此一來,彩雀府很容易被瓊林宗拿捏,一個不小心,數百年之後,就會淪為藩屬門派。

  而瓊林宗在北俱蘆洲的口碑,實在不算好。

  關於這座財源滾滾的瓊林宗,各路山上修士曾經編造出無數的「楹聯」,贈予瓊林宗與那位靠著神仙錢硬生生堆出玉璞境的老祖師。

  除了那個流傳最廣的兩袖清風瓊林宗,綉花枕頭上五境。

  其實還有許多更損人的。

  價廉物美瓊林宗,天下無敵玉璞境。

  童叟無欺瓊林宗,碾壓劍仙玉璞境。

  從不坑人瓊林宗,真才實學上五境。

  水榭飲茶,涼風習習,雙方相談盡歡。

  陳平安打算在此休憩,等待那艘子時啓程去往龍宮洞天的渡船,便與武峮言語一聲,武峮笑言無妨,還吩咐那位掌櫃女修好好待客。

  武峮離去之後,陳平安又告罪一聲,說是多有叨擾了,茶肆女修有些受寵若驚,說了一句劍仙飲茶、蓬蓽生輝的客氣話。

  入夜後。

  陳平安獨自坐在水榭當中,閉目養神。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夜深人靜,月明異鄉,最容易讓人生出些平時藏在心底的思念。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寧姑娘是如此,劉羨陽也是如此。至於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大概更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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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三十九章 相逢偶然,離別悄然

  亥時又被修道之士譽為人定。

  尤其是道家練氣士,人定時分,是修行的關鍵時辰,最適宜靜心凝神,是一等一的天然清淨境。

  陳平安由於需要趕上子時啓程的渡船,便只得暫時放棄那份祥和心境,從人身小天地當中收回了心神芥子,不再繼續蹲在山頭之上觀看劍氣叩關的場面,起身準備趕路。

  不曾想那位茶肆掌櫃已經走來,手中拎著一隻青瓷茶罐,站在水榭之外的遠處。

  陳平安快步走去,這位彩雀府女修行禮之後,遞出釉色可人的茶罐,笑道:「陳仙師,這是本店今年采摘下來的小玄壁,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陳平安接過了青瓷茶罐,問道:「茶肆還有小玄壁嗎,我打算買一些。」

  女修搖頭歉意道:「彩雀府後山老茶樹就那麼幾棵,多有預定,茶肆這邊,本就份額有限,如今已經所剩不多了。」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白拿一罐茶葉了。」

  女修點點頭,微笑不語。

  陳平安問道:「桃花渡有沒有入秋後的山水邸報,可以購買?我從綠鶯國龍頭渡一路走來,錯過不少。」

  女修說道:「茶肆就有一些,陳仙師無需掏錢,我們茶肆留著又無意義。」

  陳平安提了提茶罐,無奈說道:「與武前輩白喝一頓茶,又白拿一罐小玄壁,再白要幾份山水邸報,不太好。」

  女修笑道:「事不過三,剛剛好。」

  陳平安無奈道:「有道理。」

  瑣碎的人情,也是實實在在的人情。

  印象中,老龍城孫嘉樹最早的款待,青蚨坊那位故意隱藏身份的女掌櫃,還有眼前這位茶肆女修,都比較擅長這些。

  記下便是。

  人生路上,需要左右張望的風景太多,別走著走著就忘了,其實無妨。

  女修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又去拿了三份神仙邸報贈予貴客。

  陳平安離開茶肆後,開始邊走邊翻閱邸報。

  武峮的殷勤待客,理由很簡單。

  與芙蕖國相鄰,他與齊景龍先後祭劍,動靜太大。

  北俱蘆洲看似無所忌憚的山水邸報,又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當劍仙戰死劍氣長城之後,消息火速傳回北俱蘆洲,任何人的祭劍,山水邸報一律不會記載。

  齊景龍說過明確理由,因為這不是什麼可以拿來消遣的事情。

  天下風俗,各有其理。

  茶肆水榭那邊,掌律祖師武峮坐在原先位置,只是對面已經人走茶無,武峮也沒有喝茶的念頭,只是安安靜靜坐在那邊欣賞月色下的湖水,波光粼粼。

  女修站在水榭臺階外。

  武峮問道:「大篆京城那邊的動靜,就沒一家山頭獲知內幕,寫在山水邸報上?」

  女修搖頭道:「好像大篆盧氏皇帝下旨嚴令,不許泄露任何消息。當時在京城城頭與玉璽江畔,觀戰之人,寥寥無幾。那位書院聖人親自坐鎮,就更不敢有地仙窺探戰局了,便是以神人觀山河的神通遙遙觀看,都不太敢。」

  武峮笑道:「那位聖人的脾氣確實不太好。不過他兩次出手之後,北俱蘆洲中部的山上山下,確實安穩了許多。」

  女修好奇問道:「武師祖,為何不乾脆送給那位陳先生一件上等法袍?」

  武峮伸手示意這位師門晚輩落座,在後者坐下後,武峮笑道:「投其所好。重規矩禮數的,那咱們就守規矩講禮數。貪財好色的,才需要另做計較。」

  女修小心翼翼道:「一罐小玄壁而已,那位陳仙師收下的時候,是當真心生歡喜。」

  武峮瞥了眼這位幫著山頭迎來送往的聰慧晚輩。

  能夠擔任彩雀府招待仙家貴客的茶肆掌櫃,必然有一副玲瓏心肝。

  可既然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本就是意味著修行一事,已經前途渺茫,與那世間絕大多數的渡船管事,是差不多的尷尬處境。

  武峮不願多說。

  修道之人,看事更問心。

  與這位師門晚輩聊這些涉及修行根本的事情,就會很戳心窩子。

  反正對方待人接物,差不多可算滴水不漏,又從來不做擅自畫蛇添足的事情,就足夠了。

  武峮嘆了口氣。

  不知道自家府主遇見那位陸地蛟龍沒有?

  關於這位太徽劍宗不是什麼先天劍胚的劉景龍,有太多值得說道的故事了。

  只不過許多傳聞事跡,距離彩雀府這種北俱蘆洲三流仙家勢力,太過遙遠,可因為府主早年與劉景龍一起走過一段山水路程的緣故,府主又從不掩飾自己對這位劉先生的愛慕,大大方方,逢人就問男女情愛之事,哪怕在武峮這邊都有過討教學問,故而彩雀府女修對那位劉先生,都充滿了好奇和憧憬。

  一般而言,女子都仰慕劍仙風采,男子都心心念念仙子。

  所以武峮其實很好奇那些山上的神仙道侶,到底是如何做到白首同心的,若是大難臨頭,雙方真能夠生死與共嗎?

  武峮不知,也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知曉此事,安心修行,可惜自己資質如何,武峮心中有數,等死而已。

  一想到這裡,武峮便讓茶肆掌櫃去拿兩壺酒來。

  女修剛要藏掖一二。

  武峮笑道:「茶肆喝酒又怎麼了,再說了,我是彩雀府掌律祖師,誰敢管?」

  女修這才起身,腳步輕盈幾分,去拿酒了。

  祖師武峮尚且如此,她一個大道無望的洞府境修士,只能年復一年守住這茶肆的一畝三分地,又豈能不偷偷借酒澆愁?

  一道彩色虹光從天而降,飄然落在湖上,掠入水榭,她姿色傾城,坐在武峮對面,悶悶道:「喝酒好,加我一個。」

  武峮笑道:「不太順利?那位劉先生,還是府主所謂的榆木疙瘩?」

  武峮對面這位,正是彩雀府年輕府主的地仙女修,大名鼎鼎的女修孫清,按照輩分,還要低於武峮。

  孫清搖搖頭,「劉先生變了許多,這次見面,他與我說了些開門見山的痛快話,道理我都懂,劉先生是為我好,可我心裡邊還是有些不痛快。」

  武峮疑惑道:「說了什麼?」

  年輕府主擺擺手道:「不聊這個,有些羞人。」

  武峮無言以對。

  你這都去堵路了,還談什麼女子嬌羞?

  不過武峮是真的有些疑惑不解,自家府主雖然不算太過驚世駭俗的天之驕子,可畢竟是不到百年的金丹瓶頸,更是北俱蘆洲十大仙子之一,說句難聽的,一位上五境劍仙,主動要求與自家這位大道可期的府主結為神仙道侶,都不會讓任何人覺得奇怪。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如此來功利算計,說句公道話,自家府主還真比不上水經山仙子盧穗,人家不但與劉景龍一起躋身十人之列,姿色更是比孫清猶勝一籌。

  武峮輕聲問道:「對劉先生徹底死心了?」

  孫清大聲笑道:「怎麼可能,更喜歡了!」

  武峮扶額無言。

  怎的最喜歡講道理的劉先生,如此不講道理。

  三人一起飲酒。

  那位掌櫃女修還是有些拘謹,只是當三位輩分、身份皆懸殊的同門女修,刻意摒棄修士神通,便會醉酒,臉色會嬌艶若人面桃花。

  到最後,三人便就只是女子了。

  女子說起了葷話,那才是真正的百無禁忌。

  別有一番嬌憨風味,尤為動人。

  ————

  一大一小,御風北歸太徽劍宗,由於齊景龍要照顧境界不高的新收弟子白首,所以趕路不快。

  然後被那位彩雀府府主孫清半路偶遇。

  齊景龍如今頗有底氣,無非是現學現用,按部就班,與那位孫仙子言語一番。

  姿容極美的孫清從頭到尾,都沒有異樣。

  只是當她告辭離去的時候,不見那曼妙身姿之後,少年白首搖頭晃腦,嘖嘖道:「姓劉的,這麼好看的仙子姐姐,竟然會喜歡你,真是瞎了眼。如果我沒有記錯,孫府主可是咱們北俱蘆洲的十大仙子之一。姓劉的,真不是我說你,不做道侶又如何,我看那位孫清一樣會答應你的,這種便宜好事,你怎麼捨得拒絕?」

  有些如釋重負的齊景龍,與身邊少年繼續御風北遊,開口笑道:「與你講道理,尤其是講男女情愛,就是對牛彈琴。」

  白首怒道:「那你吃飽了撐著收我做徒弟?!幹嘛不讓我返回割鹿山?」

  齊景龍緩緩說道:「相較於北俱蘆洲多出一位收錢殺人的劍修,我還是更願意看到一位真正得道的年輕劍仙。」

  齊景龍又說道:「你放心,進了太徽劍宗,在祖師堂記名之後,你將來所有下山,都無需自稱太徽劍宗弟子,更不用承認自己是我的弟子。在規矩之內,你只管出劍,我與宗門,都不會刻意拘束你的心性。但是你務必清楚,我與宗門的規矩是哪些。我不希望將來我責罰你的時候,你與我說根本不懂什麼規矩。」

  白首悶悶不樂。

  太徽劍宗和姓劉的半個規矩,少年都不想懂,一定枯燥乏味,迂腐死板,無聊至極。

  當個屁的譜牒仙師,當個卵的劍仙。

  哪裡有成為一名割鹿山刺客那般痛快?

  江湖人還要講一個英雄氣概和快意恩仇,割鹿山刺客都不用理會這些,收了銀子,便替人殺人,生死自負,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齊景龍沉默片刻,輕聲道:「不管你聽不聽,我都要告訴你,只要你守了規矩,無論你將來對誰出劍,輸了也好,給人揍了也罷,回到我這邊,只需要告訴我一聲,我會替你去講道理,把道理講透為止。」

  白首雙手環胸,「少來,我這種天縱之才,練了劍,會輸給別人?!好吧,劍仙我是暫時打不過的,可是同齡人嘛,你讓他們來我眼前跳一跳,我隨隨便便一劍下去,對方就是大卸八塊的可憐下場。」

  「等你真正練劍之後,就沒多少氣力來說大話了。」

  齊景龍笑道,「至於不用我幫忙講理,你自己能夠出劍便是道理,當然更好。」

  白首雖然滿臉不以為然,只是眼角餘光瞥見那姓劉的側臉。

  少年心境還是有些異樣。

  如年幼時難熬的嚴冬時節,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曬著瞧不見摸不著的和煦日頭。

  不過這種感覺,一閃而逝。

  白首突然喊道:「我若是背熟了什麼太徽劍宗的祖師堂規矩,你準我喝酒,咋樣?」

  齊景龍搖頭道:「沒錢。」

  白首怒氣衝衝道:「兜裡沒錢,你就不知曉得與那陳好人賒帳嗎?」

  齊景龍想了想,「怕被勸酒,不划算。」

  先前有壺酒的買酒錢,還是與太霞一脈顧陌借來的。

  齊景龍每次離開宗門遠遊歷練,還真不帶錢財餘物。

  餐霞飲露,日月精華,天地靈氣,皆是修道之人的「五穀」。

  身為天底下殺力最大的劍修,更無需什麼法袍、任何攻伐重寶。

  當時與她借錢的時候,所幸一句話到了嘴邊,終究沒有脫口而出,不然更是麻煩。

  齊景龍本來想說以後路過太霞山再還錢。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他就想明白了,一旦自己如此言語,定然會讓她誤會自己意圖不軌,是想要借機接近她顧陌。還不如不說,記在心裡就成。

  齊景龍事後思量,便愈發覺得自己,大概可以算是觸類旁通了,開了一竅便竅竅開。

  白首問道:「姓劉的,你們太徽劍宗,有沒有長得特別水靈的姑娘?嗯,與我差不多歲數的那種漂亮姑娘!」

  齊景龍疑惑道:「怎麼了?」

  白首嘆氣道:「她們遇上我,真是可憐,注定要痴迷一個不會喜歡她們的男人。」

  齊景龍笑道:「這種話,是誰教你的?」

  白首斬釘截鐵道:「那個自稱陳好人的傢伙!」

  齊景龍搖搖頭,隨即又有些不確定,那傢伙為了勸人喝酒,無所不用其極,那真是大把人品都裝酒壺裡邊了,一口就能喝光,所以問道:「真是他與你說的?」

  白首開始添油加醋。

  齊景龍笑了笑,看來不是。

  白首便有些納悶,姓劉的怎麼就知道不是那傢伙教自己的了。

  齊景龍舉目遠眺,「等下跟我去見兩位先生,你記得少說多聽。」

  白首一拍腦袋。

  這會兒一聽「先生」二字,他就要頭疼萬分。

  在一處金色雲海之上,有兩位修士並肩而立。

  一位中年男子,身材修長,身穿書院儒衫,腰懸玉牌。

  一位老修士身形佝僂,背負長劍。

  前者是書院聖人,而且還是如今北俱蘆洲名氣最大的一位,名叫周密,來自中土神洲禮記學宮,傳聞學宮大祭酒贈送這位弟子,「制怒」二字。

  也正是此人,離開書院之後,依舊打得兩位口無遮攔的大修士毫無還手之力,大聲怒斥「通了沒有」,兩位大修士還能如何,只能說通了,結果又挨了一頓揍,撂下一句「狗屁通了個屁」。

  不過齊景龍當然知道,這位書院聖人的學問,那是真好,並且不光是術業有專攻,還精通佛道學問,曾經被某人譽為「學問嚴謹,密不透風;溫良恭謹,棟樑大材」。其實十六字評語,若只有十二字,沒有任何人會質疑絲毫,可惜就因為「溫良恭謹」四字,讓這位禮記學宮的讀書人,備受爭議。試想一下,一位即將趕赴別洲擔任書院聖人的學宮門生,會被自家先生送出「制怒」二字,與那溫良恭謹當真沾邊?

  不過周密自己反而對那四字評語,最為自得。其餘十二字,卻從來不承認。

  另外那位背劍老修士,名為董鑄,是一位跌境的玉璞境劍修,是一位當年躋身仙人境依舊不曾開宗立派的大修士,始終以山澤野修自居,百餘年來一直重傷在身,需要在自家山頭修養,不然每次出門就是遭罪,這才沒有遠遊倒懸山。有傳言劍仙董鑄其實是那位年輕野修黃希的傳道人,只不過雙方都從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任由外界胡亂揣測,由於黃希不是劍修,大部分山頭都覺得此事是無稽之談。

  在齊景龍與黃希交手之戰,也是這般認為。

  只是真正交手之後,齊景龍就有些吃不準了。

  因為黃希的的確確,是一位劍修,而且擁有兩把本命飛劍。

  黃希當初之所以願意泄露劍修身份,而不是直接逃遁遠走,自然是因為對手叫劉景龍的緣故。

  事實上,這麼多年以來,齊景龍從無與人提及半句。

  齊景龍帶著少年一起落在兩位前輩身前。

  齊景龍向雙方作揖行禮。

  董鑄不以為然,好好一個有望登頂一洲的年輕劍修,學什麼不好,非要學讀書人。

  實在瞧不順眼。

  若非書院周密發現了齊景龍的行蹤,一定要聊一聊,他董鑄才懶得與這什麼陸地蛟龍廢話半句。

  真要打交道,那也是等齊景龍破境躋身玉璞之後,他董鑄去太徽劍宗問上一劍!

  白首最厭煩這些繁文縟節,亂七八糟的禮尚往來,少年乾脆就躲在齊景龍身後,當個木頭人。你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們,寒暄客氣個啥。

  齊景龍倒是沒有刻意强求少年。

  一切等到了太徽劍宗再說。

  書院聖人周密,乍一看,其實就是尋常的學塾夫子,相貌清雅而已,周密直截了當說道:「如今太徽劍宗兩位劍仙都不在山頭坐鎮,你又快要破境了,到時候三人問劍,需不需要我幫你一旁壓陣?免得有人以此風俗,故意打壓你與太徽劍宗。」

  齊景龍又作揖行禮,起身後笑道:「無需周山主壓陣,三劍便三劍,哪怕有前輩劍仙存有私心,可我擋不住就是擋不住,不會怨天尤人。」

  周密轉頭笑道:「董老兒,如何?」

  董鑄呲牙道:「得嘞,算我一個。加上浮萍劍湖的酈采,最後一個,才是最凶險的。」

  董鑄對那青衫年輕人說道:「別謝,老子問劍,不會缺斤少兩,你小子到時候可別哭爹喊娘,老子在外邊沒那私生子的。」

  齊景龍點頭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那晚輩就不謝了。」

  周密會心一笑。

  董鑄伸手揉了揉下巴,「你這小子怎麼這麼欠削呢?」

  齊景龍微笑道:「前輩容我破境再說。」

  竪起耳朵的少年,躲在齊景龍身後,心裡邊嘀咕著「削他削他,別墨跡啊,削了姓劉的,我好跑路走人」。

  周密笑道:「你怎麼收了這麼個弟子?」

  齊景龍說道:「本心不壞,難教才最需要教好。」

  周密嗯了一聲,「此理不壞。」

  白首嘆了口氣。

  董鑄也倍覺無聊。

  其實這一老一小湊一堆,估摸著很好聊。

  周密說道:「齊景龍,這次來見你,就是為了破境壓陣一事。既然不需要,我就剛好省去一些功夫。」

  齊景龍猶豫了一下,問道:「周山主,我能否詢問一事結果?」

  周密笑道:「你小子也會對此上心?怎的,與那兩人有些淵源?」

  齊景龍想起那個挨了顧祐三拳的傢伙,笑道:「有些。」

  周密說道:「邊走邊聊,我順便與你說些讀書心得,多噁心一下董老兒,也算不虛此行。」

  董鑄無可奈何。

  周密這臭脾氣,董鑄偏偏對胃口嘛,自找的。

  董鑄不願與這兩個讀書不少的傢伙聊那道理學問之類的。

  斜眼看那少年。

  少年斜眼看他。

  董鑄瞪眼道:「哎呦喂,小崽兒,沒聽過董大劍仙的名頭?」

  少年瞪眼道:「知道了咋的,我有爹有娘有祖宗的,跟你又攀不上親戚關係。」

  董鑄嘖嘖道:「小王八蛋膽兒挺肥啊。」

  白首一挑眉頭,「等我躋身上五境,有本事你來問劍試試看?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是誰膽兒肥了。」

  董鑄一拍少年腦袋,打得後者趴地上狗吃屎,大笑道:「曉不曉得你說這些話,就像一個還穿著開襠褲的玩意兒,學那花叢老手,說自個兒偎紅倚翠?誰教你的?你師父劉景龍?」

  白首站起身,倒是沒有對那個老傢伙喊打喊殺,他又不是腦子進水的痴子,大丈夫能伸能屈。

  白首冷哼道:「姓劉的,可不是我師父,我這輩子師父就只有一個,不過我還有個尚未被我真正認可的喝酒朋友,名叫陳好人!你有本事找他去,欺負我算什麼前輩,他一劍就能讓你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齊景龍轉過頭,皺眉道:「白首!」

  少年立即病懨懨道:「好吧,陳好人暫時是還不如老前輩。」

  ————

  渡船之上,陳平安已經收起了那些山水邸報,沒有翻到想要知道的那個結果,大篆京城那邊的動靜,最新一份邸報上隻字不提。

  止境武夫顧祐與猿啼山劍仙嵇岳之戰,兩人皆生死未知。

  齊景龍先前提及此事,說顧祐一生行事向來謹慎,絕不會純粹是做那意氣之爭,不會只是去往玉璽江送死,為嵇岳洗劍。

  陳平安站在渡口船頭欄桿處,翻過幾份山水邸報,不是全無收穫,比如一旬過後的午時,砥礪山就會有一場大戰,在此山分生死的雙方,大有來頭,一位是大名鼎鼎的野修黃希,一位是女子武夫綉娘,兩人都在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列,並且名次鄰近,一個第四,一個第五。關於這場廝殺的緣由,先後兩份山水邸報都有不同的記載,有說是黃希重操舊業,在江湖上遇上了那位名字古怪的女子武夫,有說是兩人在一處破碎洞天之中,為了一件仙家重寶大打出手,沒能分出勝負,便約戰砥礪山。

  這一戰,極為矚目,肯定還會引來許多上五境修士的關注視線。

  完全可以想像,砥礪山附近那座被瓊林宗買下、建造了諸多仙家府邸的山頭,當下一定人滿為患。

  在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上的虛恨鋪子裡邊,陳平安有買過一份接連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是一隻施粉青釉、光澤瑩潤的瓷器筆洗,不過說是買,其實最後才知道可以記帳在披雲山。

  關於寶瓶洲,山水邸報上竟然也有幾個消息,而且篇幅還不小。

  由此可見。對於原本誰都瞧不上眼的小小寶瓶洲,在大驪宋氏鐵騎的馬蹄,即將一路從最北方踩踏到南端老龍城之後,別洲修士對偏居一隅的這個浩然天下最小之洲,已經有了不小的認知變化。

  大驪鐵騎的真正主人,止境武夫宋長鏡。

  挑戰天君謝實之後,趕赴劍氣長城的風雪廟劍仙魏晉。

  這兩位,當然功莫大焉。

  然後就是那個真武山馬苦玄,短短半年之內,先後擊殺兩位朱熒王朝的强大金丹劍修,已經被北俱蘆洲邸報譽為寶瓶洲年輕修士第一人,然後此人一手覆滅了海潮鐵騎,令那個與他結仇的家族受盡羞辱,一位年輕女修僥倖未死,反而成為了馬苦玄的貼身婢女,在一份山水邸報的主筆人眼中,馬苦玄這種得天獨厚的存在,就不該生在那寶瓶洲,應當與清涼宗女子宗主賀小涼一般,在北俱蘆洲扎根,開宗立派,才是正途,既然注定是一條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龍,在寶瓶洲這種水淺見底的小池塘搖頭擺尾,豈不可惜。

  主筆人還放出話來,他即將撰寫寶瓶洲的年輕十人,到時候再與自家北俱蘆洲的新十人,做一個比較。

  北俱蘆洲這些仙家邸報的筆下文章,對於寶瓶洲修士,其實難免還會流露出一份居高臨下。

  只是相較於早年看都懶得多看一眼,提也不提,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就是大驪北岳大神魏檗的破境一事,轄境之內,處處祥瑞,吉兆不斷,分明是要成為一尊上五境山神了,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國運昌盛,不可小覷。邸報之上,開始提醒北俱蘆洲衆多生意人,可以早早押注大驪王朝,晚去了,小心分不到一杯羹,關於此事,又有意無意提及了幾句披麻宗,對宗主竺泉贊賞有加,因為按照小道消息,骸骨灘木衣山顯然已經先行一步,跨洲渡船應該已經與大驪北岳有些牽連。

  再有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選址書簡湖,邸報也有不吝筆墨的詳細闡述。

  陳平安看到那些文字,彷彿都能夠清晰感受到提筆之人的咬牙切齒。

  沒辦法。

  真境宗首任宗主,叫姜尚真,是一個明明境界不算太高卻讓北俱蘆洲沒轍的攪屎棍。

  這個傢伙獨自一人,便禍害了北俱蘆洲早年十位仙子中的三人,還傳言另外兩位國色天香的宗門女修,當年好像也與姜尚真有過交集,只是有無那令人痛心疾首的情愛瓜葛,並無清晰線索。

  所以邸報末尾,大肆抨擊大驪鐵騎和宋氏新帝,簡直都是吃屎的,竟然會眼睜睜看著真境宗順利選址、扎根寶瓶洲中部這種腰膂之地。若是大驪宋氏與姜尚真暗中勾結,更是吃屎之外還喝尿,與誰謀劃一起千秋大業不好,偏偏與姜尚真這種陰險小人做買賣,不是與虎謀皮是什麼。由此可見,那個欺師滅祖的大驪綉虎,也高明不到哪裡去,便是僥倖貪天之功為己有,吞並了一洲之地,也守不住江山,只能是曇花一現罷了。

  一份山水邸報,原本可謂措辭嚴謹,有理有據,辭藻華美。

  唯獨到了真境宗和姜尚真這邊,就開始破功,駡駡咧咧,如讀過書的市井婦人。

  陳平安其實很好奇這些山水邸報的來源。

  當年在書簡湖,只是知道了一些皮毛。

  更早的時候,是在藕花福地,那邊有一座雲遮霧繞的敬仰樓,專門採擷、收集江湖內幕。

  陳平安回到渡船屋舍,掏出一本渡船撰寫的冊子,是一本講述沿途景點的小集子。

  桃花渡啓程後,第一處風景名勝,便是水霄國邊境上的一座仙家門派,名為雲上城,開山祖師因緣際會,遠遊流霞洲,從一處破碎的洞天福地得了一座半煉的雲海,起先只有方圓十里的地盤,後來在相對水運濃郁的水霄國邊境開山立派,經過歷代祖師的不斷煉化加持,汲取水霧精華,輔以雲篆符籙穩固雲海,如今雲海已經方圓三十餘里。

  渡船會在雲上城停留六個時辰,懸停在雲上城邊緣。

  尚未破曉天明,渡船緩緩而停。

  陳平安停下三樁合一的拳樁,從那種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回過神,走出屋舍的時候,背上了一個包裹。

  雲上城外有一處野修扎堆的集市,可以交易山上貨物,都是擺攤的同行。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了一些不甚值錢的仙家器物,都是當初沒有留在老槐街蚍蜉鋪子的剩餘物,品秩不算好,但是相對稀少,「面相」討喜,適合賣給那些覺得千金難買心頭好的冤大頭。不過這次包袱齋,販賣幾種與《丹書真跡》無關的符籙,多是來自第一撥割鹿山刺客當中那位陣師的秘籍,其中三種,分別是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與撮壤符,用來對陣廝殺,還算有些威力。

  齊景龍臨走之前,還傳授了陳平安兩種旁門左道的破障符,分別名為「白澤路引符」,「劍氣過橋符」,都是他自己從古書上修習而來,不涉宗門機密,兩符品秩不高,但是外人想要買符再偷學就別想了,因為畫符訣竅極多,落筆繁瑣,而且與當下幾支符籙派主脈都宗旨懸殊,也就是齊景龍說得仔細真切,幫著陳平安反復推敲,陳平安才學了這兩道符籙。

  所以陳平安總覺得齊景龍不去書院當個教書先生,實在可惜。

  武夫畫符,秉持一口純粹真氣,但是符不長久,只能開山而無法封山。但好處是無需消耗修道之人的氣府靈氣,並且畫符本身就是一種不太常見的武夫修行,能夠淬煉那一口真氣,只不過陳平安發現躋身煉氣三境後,畫符順暢許多,但是裨益體魄已經極其細微,陳平安就不願太多消耗丹砂符紙,畢竟一張留不住靈氣的符籙,就等於每時每刻都在損失神仙錢。

  何況一旦真正廝殺起來,他那點符籙道行,不夠看,連錦上添花都不算,反而會貽誤戰機。

  可修士畫符,卻先天封山,符膽靈氣流散極慢,不過符籙威力越大,越容易磨損符膽,相傳斬妖除魔的老祖宗,龍虎山天師府,就有一座封禁之地,有一張符籙,就需要歷代大天師每一甲子加持一次,歷史上天師府就曾出現過一次天大的風波,老天師飛升之後,新天師人選,懸而未決,剛好處於甲子之期的疊符關鍵,可是新天師不出,天師印絕不會交由旁人,因此新符便不成,使得那張年齡極大的古老符籙出現了一絲紕漏,借機逃出其中一頭鎮壓無數年的大妖魔,消失無蹤,為此天師府不知為何,新天師繼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帶上仙劍和法印,走了一趟白帝城,與白帝城城主鬧得不歡而散。

  陳平安兜售符籙,全部都是水府山祠形成山水相依格局後,所畫之符,不然就是坑人,雖說包袱齋的買賣,靠的就是一個買賣雙方的眼力,類似世俗市井的古董交易,有撿漏就會有打眼,不過陳平安還是願意講一講江湖道義。

  講道義,就得花錢。

  因為這些符籙,需要陳平安消耗相當數量的水府靈氣,不過有得有失,失去的是水府那座小池塘的一些積蓄,得到的,是可以嘗試著逐漸開闢出一條水府小天地運轉的根本脈絡,形成類似一條隱匿於江河湖澤的水脈,所以那撥綠衣童子們對此其實沒有異議,反而鼎力支持陳平安的畫符。

  修行路上,如何看待得失,即是問道。

  至於得失之間的均衡,需要陳平安自己去長久畫符,不斷摸索和琢磨,所幸水府那些青衣小童也會提醒。

  陳平安一襲黑色法袍,手持青竹杖,走出屋舍,舉目望去。

  世俗王朝,是那白雲深處有人家,山上仙家,果然是白雲之上有城池。

  城池之外,又有一座燈火輝煌的集市小鎮。

  雲上城是修行重地,戒備森嚴,極少允許外人進入,大概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與彩雀府同在水霄國轄境的雲上城,也會煉製法袍,名為行雲袍,只是數量和品秩都遠遠不如彩雀府,名氣不大,生意平平,多是大瀆沿途小山頭的下五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山澤野修,會掂量著錢袋子,購買一件。

  大概也因為門派財源不廣的關係,才出現了那座包袱齋扎堆的集市。

  莫說是不長腳的店鋪,長腳的擺攤,也需要交予雲上城一筆神仙錢。

  渡船懸停處,距離雲海還有五十丈距離,無法再靠近。

  不然船頭不小心撞到雲海,或是距離太近,隨風飄蕩,船身與雲海接觸,稍有摩擦,便會是雲上城這座門派根本的折損。

  所以下船之人,騰雲駕霧,騎乘靈禽異獸,隨便。

  若是金身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這半百丈距離,並不輕鬆。

  陳平安便深呼吸一口氣,後撤幾步,然後前沖,高高跳起,踩在船頭欄桿之上,借力飛躍而去,飄然落地後,身形晃蕩幾下,然後站定。

  這艘隸屬於龍宮洞天一座藩屬仙家的渡船之上,婦人面容的女子管事與身邊好友遞出手,笑眯眯道:「拿來。」

  兩人打賭這位在彩雀府桃花渡登船的背劍年輕人,到底是山上劍修還是江湖劍客。

  渡船女子猜測是背劍遊歷的純粹武夫,觀海境老修士則猜測是位深藏不露的年輕劍修。

  老修士搖頭道:「就不許此人故意使了個障眼法?」

  這就是嘴硬,明擺著是打算賴帳不給錢了。

  婦人嗤笑道:「咱們洲的年輕劍修,那些個劍胚子,哪個不是洞府境的修為,地仙的風範,上五境的口氣?有這樣的?」

  老修士一本正經道:「天大地大,有個願意藏拙的,收斂鋒芒,歷練謹慎,不奇怪吧。」

  婦人管事怒道:「少用嘴巴拉屎,錢拿來!一顆小暑錢!」

  老修士哀嘆一聲,掏出一枚神仙錢,重重拍在婦人手掌上,然後御風去往雲上城。老修士會在此下船,因為要給嫡傳弟子購買一件品相較好的行雲法袍,畢竟彩雀府的那幫娘們,做生意太黑心腸,東西是好,價格太高。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早年便與雲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過了一筆定金,故而樣式、雲篆符籙皆是定制,還可以添補一些個天材地寶,讓雲上城增加一些法袍功效,在那之後,他這個當師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勞碌,掙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銀子,就這樣勤勤懇懇積攢了幾十年,才趕在那位得意弟子躋身洞府境之際,總算湊足了神仙錢,修行大不易啊。

  尤其是有座小山頭,彷彿一家之主,拖家帶口的,更是柴米油鹽都是愁。

  婦人管事剛要欣喜,突然察覺到自己手心這顆神仙錢,分量不對,靈氣更不符合小暑錢,低頭一看,頓時跳腳駡娘。

  原來只是一顆雪花錢。

  只是那位老修士已經卯足了勁,御風飛快掠過集市,直去雲上城。

  婦人駡完之後,心情舒暢幾分,又笑了起來,她能夠從這只出了名的鐵公雞身上,拔下一撮毛下來,哪怕只有一顆雪花錢,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一位金丹,不是跨洲渡船,金丹管事已經足夠。

  何況龍宮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說身份,是完全可以當做一位元嬰修士來看待的。

  因為她背後,除了自家師門,還與大源王朝雲霄宮以及浮萍劍湖「沾親帶故」。

  對於山上修士而言,能夠掙錢還是大錢的買賣關係,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關係,更加牢靠。

  而那位與她早早相識的老修士,前程不好,觀海境就已經如此面容衰老了。

  要知道當年此人,不但為人半點不鐵公雞,而且十分瀟灑風流,英雄氣概。

  可百餘年的光陰蹉跎,好像什麼都給消磨殆盡了。

  不再年輕英俊,也無當年那份心氣,變成了一個常年在山下權貴宅邸走門串戶、在江湖山水尋寶求財的老修士。

  可她還是喜歡他。

  至於是只喜歡當年的男子,還是如今的老人一並喜歡,她自己也分不清。

  陳平安入了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熱鬧街道一處空位,剛打開包裹擺攤,裡邊早就備好了一大幅青色棉布。

  對面與身邊,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賣力吆喝,有些願者上鈎,有些無精打采打著哈欠。

  很快就有身穿兩位雪白法袍的年輕男女,過來收錢,一天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詢問若是在此逗留四五個時辰,是否半價。

  年輕男修笑著搖頭,說一顆雪花錢起步。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麼,遞出去一顆雪花錢。一洲最南端的骸骨灘,搖曳河那邊賣的陰沉茶,也是差不多的規矩。

  陳平安多問幾句,若是在雲上城這座集市租賃或是購買店鋪,又是什麼價位。

  年輕男修便一一告知,和顔悅色。鋪子分三六九等,租賃與購置,又有價格差異。

  到最後這位從渡船下來碰運氣的外鄉包袱齋,只是道謝,不再提鋪子事宜,那位年輕男修亦是面容不改,還與這位年紀輕輕的山澤野修,說了句預祝開門大吉的喜慶話。

  陳平安蹲在原地,開始擺放家當,有壁畫城單本的硬黃本神女圖,有骸骨灘避暑娘娘在內幾頭「大妖」的庫存珍藏,還有幾件蒼筠湖水底龍宮的收穫,零零散散二十餘件,都離著法寶品秩十萬八千里。不過更多的,還是那一張張符籙,五種符籙,如列陣將士,整整齊齊排列在攤開的青布上。

  陳平安抬頭望去,那對雲上城的年輕男女正在並肩而行,走在大街上,緩緩遠去。

  年輕男人似乎是這座集市的管事之人,與店鋪掌櫃和很多包袱齋都相熟,打著招呼。

  年輕女子言語不多,更多還是看著身邊的男人。

  她的眼睛在說著悄悄話。

  陳平安雙手籠袖,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

  風景絕好。

  此處的街上遊客,因為皆是修行之人,比起凡夫俗子逛廟會,走店鋪遇攤販,便要沉默寡言許多,而且耐心要更好,幾乎都是一座座包袱齋都逛過來,但是輕易不開口詢問價格,腳步緩慢,偶爾遇見心目中的一眼貨,才會蹲下身仔細端詳一番,有些勘驗過後,覺得自己心中有數了,就默默起身走開,有些則會嘗試著砍價,一般都是開口便要攔腰砍,好脾氣的攤主就拗著性子講述那件仙家器物的來歷,是如何來之不易,大有淵源。脾氣不好的攤主,乾脆就不理不睬,愛買不買,老子不稀罕伺候你們這幫沒眼力的窮光蛋。

  陳平安很快就迎來了第一位顧客,是位手牽稚童的老人,蹲下身,又掃了一眼青布之上的各色物件,最後視線落在一排十張的那些黃紙符籙之上。

  老人定睛凝視那五種符籙。

  符紙十分普通,丹砂品質不俗。

  可是符籙的最終品相,以及畫符的手法。

  不同符籙,又有高低之別。

  老人很快心中就有了一個估價,必須要開口討價還價了。

  不曾想今夜只是帶著自己孫兒出城散心,便有此意外收穫。

  老人伸手指向一排雷符,微笑道:「店家,這道雷符,單張購買,售價如何?」

  陳平安笑道:「一張雷符,十一顆雪花錢,十張全買,百顆雪花錢。不過我這攤子,不還價。」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符是好符,就是符紙材質稍稍遜色,承擔不住這道雷符的全部威力,打了不少折扣,再就是價格貴了些。」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對方最少也該是半個行家。

  那就更不需要他多說什麼了。

  老人便又問了土符和水符的價格,大致相當,一張符籙相差不過一兩顆雪花錢。

  雷符最貴,畢竟雷法被譽為天下萬法之祖,何況龍虎山天師府的立身之本之一,便是那「雷法正宗」四字。

  不過按照齊景龍的說法,這天部霆司符,若是配合黃璽符紙,才可以賣出一個湊合的價格,不然在尋常市井黃紙之上畫符,威力實在太一般,尋常的中五境修士,都未必入得法眼。

  結果被陳平安一句「你齊景龍覺得不一般的符籙,我還需要當個包袱齋吆喝賣嗎」,給堵了回去。

  最後老人視線偏移,問道:「如果老夫沒有看錯,這兩張是破障符別類?」

  陳平安點頭道:「高人相授,不傳之秘,世間獨此一家,我苦學多年才能夠畫符成功,但依舊只能保證十之五六的成功,符紙浪費極多,若是賤賣,便要愧對那位高人前輩了。」

  老人抬頭看了眼身穿黑袍、背負長劍的年輕攤主,猶豫片刻,問道:「店家能否告之兩符名稱?」

  陳平安心中大定。

  是個當真識貨的。

  陳平安反問道:「世間符籙名稱,往往契合符法真意,本身就會泄露天機。敢問老先生,江湖武夫狹路相逢,捉對廝殺,會不會自報拳法招式的名稱?」

  老人笑道:「當然不會。」

  陳平安說道:「若是老先生買符,哪怕只有各自一張,我也願意為老先生泄露這兩道天機。」

  老人忍住笑,搖頭道:「莫說是做符籙買賣的店鋪,便是店家這般雲遊四方的包袱齋,真想要賣出好符,哪怕泄露一絲符籙真意,也是正常事,不至於過分藏掖。」

  「好東西不愁賣。」

  陳平安說完這句話後,微笑道:「不過就憑老先生這份眼力勁兒,我就打個商量,只需買下一張符籙,我就告之兩符名稱。」

  老人身邊那個蹲著的稚童,瞪大眼睛。

  娘咧,這傢伙臉皮賊厚。

  老人竟然點頭道:「好,那我就買下此符。」

  老人伸手指向那張劍氣過橋符。

  陳平安笑問道:「老先生就不先問問價格?」

  老人說道:「世間買賣,開門大吉,我看店家是剛剛開張,老夫便是第一個顧客,哪怕是為了討要個好彩頭,賣便宜一些也應該,店家以為然?」

  陳平安點頭道:「原價十五顆雪花錢,為了這個彩頭,我十顆便賣了。」

  劍氣過橋符,若是符籙真意可以折算神仙錢,當然要比那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與撮壤符高出太多。

  但是山上仙術與重寶,一向是攻伐之術寶遠遠價高於防禦,而破障符又是天下符籙一脈的入門符,所以賣家很難抬價,靠的就是薄利多銷,以量取勝。往往是山澤野修更需要攻伐術寶,而譜牒仙師更願意為破障符之流掏腰包,因為後者人多,消耗大。

  老人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子,取出十顆雪花錢,遞給對方。

  陳平安收下錢後,剛要隨便拈起一張過橋符,不曾想老人笑了笑,自己拈起一張,收入袖中。

  好傢伙。

  眼力真毒。

  是過橋符當中最神意飽滿的一張,正是陳平安所畫符籙當中的最後一張。

  陳平安眼角餘光瞥了眼街道別處後,以越來越嫻熟的心湖漣漪告知老人,「老先生所買符籙,名為劍氣過橋符,蘊藉劍意,最為難得,破開山水迷障的同時,更是無形的震懾。至於另外這些破障符,則是……『路引符』。」

  陳平安提及第二種符籙的時候,有意省略了「白澤」二字。

  因為當時齊景龍傳授此符的時候,便是如此,從不嘴上直呼「白澤」,說是理當敬重一二,齊景龍便以手寫就白澤二字。

  這是極小事。

  因為山上修士,可謂路人皆知,白澤早就被儒家先賢聯手鎮壓於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鎮樓之一,哪怕每天喊上一萬遍白澤,甚至是連咒帶駡,都不會犯忌諱,與大大咧咧直呼儒家大聖人的名諱,截然不同。

  只不過陳平安能夠與齊景龍成為朋友。

  便是這些「極小事」之上的學問相通,規矩相合。

  陳平安以手作筆,淩空寫下白澤路引符五個字。

  老人看過之後,點點頭,「店家厚道,並未誑我。所以打算再買一張路引符。」

  陳平安說道:「原價十五顆雪花錢,就當是老先生一筆買賣來算,依舊十顆。」

  老人毫不猶豫,又遞出十顆雪花錢。

  稚童扯了扯爺爺的袖子,輕聲道:「一張破障符十顆雪花錢,也好貴。」

  老人笑道:「哪怕掙錢艱辛,可畢竟雪花錢常有,好符不易見。這兩張破障符便是拿來珍藏,也是幸事。」

  陳平安由衷說道:「老先生高見。」

  然後便轉折如意,毫不生硬,「所以老先生不如將這十張雷符一並買了去吧,也算這些雷符遇上了貴人,不至於遇人不淑,暴殄天物。」

  稚童家教再好,也實在是忍不住,趕緊轉過頭,翻了個白眼。

  老人略作思量,笑道:「那連同破障符在內,全部五種符籙,老夫就再各買五張。兩種破障符是好符,老夫的確心動,所以十五顆雪花錢一張,老夫便不殺價了,一百五十顆雪花錢。其餘雷符、水符和土符,算不得最好,老夫只願意一起出價一百二十顆。」

  陳平安皺眉道:「均攤下來,一張符籙才八顆雪花錢?」

  老人說道:「店家,先後兩次出手,老夫等於一口氣買下二十七張符籙,這可不是什麼小買賣了,這條大街可都瞧著呢,老夫幫著攤子招徠生意,這是實在話吧?」

  陳平安理直氣壯道:「別,我估摸著街上絕大多數的客人,都已經認定咱哥倆是一夥的了,所以什麼招徠生意,真算不上,說不定還落了個壞印象,耽擱了我這攤子接下來的買賣。老先生,憑良心講,我這也是實在話吧?」

  稚童只覺得自己大開眼界。

  老人哈哈大笑道:「行吧,那剩餘三符,我多加十顆雪花錢。」

  陳平安感慨道:「老先生這般好眼光,就該有那堪稱大氣的買賣風範,才好與老先生的眼光和身份相匹配啊。」

  老人板著臉搖頭道:「店家再這麼欺負厚道人,老夫可就一張符籙都不買了。」

  陳平安笑道:「好好好,圖一個開門大吉,老先生厚道,我這小小包袱齋,也難得打腫臉充胖子,大氣一回,不要老先生加價的那十顆雪花錢,二十五張符籙,只收老先生兩百七十顆雪花錢!」

  稚童可沒覺得這傢伙有半點大氣,抬起兩隻小手,手指微動,趕緊將那價格心算一番,擔心那傢伙胡亂坑人。

  還好,價格是這麼個價格。

  稚童收起手掌,還是覺得太貴,只是爺爺喜歡,覺著有眼緣,他就不幫忙砍價了。

  不然他殺起價來,連自己都覺得怕。

  老人從錢袋子摸出三顆小暑錢,又用多出的三十顆雪花錢,與那年輕包袱齋討價還價一番,買下那一本白描極見功力的廊填本神女圖,以及那小玄壁茶餅,打算回頭贈予好友。

  老人在五排符籙當中又各自選取了五張。

  陳平安任由老先生自取。

  只是老先生的選擇,讓陳平安有些意外,以心湖漣漪輕聲問道:「老先生如此眼光,為何不選取符籙品相更好的幾張,反而揀選神意稍遜的符籙?」

  老人似乎很是奇怪,笑道:「店家你這生意經,很是不同尋常嘛。」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麼。

  言盡於此,無需多說。

  世上千奇又百怪,依舊是人最難測。

  老人一走。

  旁人便來。

  陳平安這座攤子,便熱鬧了許多。

  看客絡繹不絕,不過真正願意掏錢之人,暫時還無。

  那位不知姓名的老人依舊帶著孫子,一起逛街看鋪子,就此消失。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原地,雙袖之中,摩挲著那顆正反篆刻有「常羨人間琢玉郎」、「蘇子作詩如見畫」小暑錢。

  世間小暑錢便是如此有趣,篆文各異,一洲之內,小暑錢都有好些種篆文。

  不過一般都是一面四字篆文,像這種多達七個古篆的小暑錢,極為罕見。

  值得陳平安高興的事情,除了賺到了出乎意料的三顆小暑錢後,對於收集到一枚篆文嶄新的小暑錢,亦是開懷。

  何況三枚小暑錢,折算雪花錢本就有溢價,加上珍稀篆文,就又是一筆小小的溢價。

  原本陳平安對所有販賣符籙的價值估算,就是腰斬的價格。

  這趟雲上城的包袱齋。

  一般仙家渡口的店鋪,只要是黃紙材質的符籙,配合符膽一般的畫符,能夠一張賣出一枚雪花錢,就已經是價格高昂了。

  陳平安其實做好了要價太高、白搭進去一顆雪花錢本錢的最壞準備。

  不曾想自己與三顆小暑錢有緣,非要往自己口袋裡跑,真是攔也攔不住。

  萬事開頭難。

  有了那位財大氣粗眼力好的老先生,開了個好兆頭。

  接下來又賣出了兩張雷符。

  水土兩符,以及破障符,無人問津,很多客人光是聽了價格,就差點駡人。

  其中一位容貌粗獷的漢子,用五顆雪花錢買了件蒼筠湖龍宮舊藏之物,脂粉氣很重,漢子多半是想要贈予心儀女子了,或是作為給某些女修的拜山禮,聽那年輕攤販說五顆雪花錢後,漢子就駡了一句他娘的,可最後還是乖乖掏錢。

  然後他指了指那張瞧著就挺威嚴的天部霆司符,詢問價格。

  陳平安笑眯眯說道:「兩個『他娘的』,還要多出兩顆雪花錢。」

  漢子駡駡咧咧,「你小子殺豬呢?!」

  哪怕是陳平安這等臉皮,一時間都不知道如何接話。

  旁邊看熱鬧的遊客,大笑不已。

  漢子也意識到自己言語不妥當,駡人更駡己,怎麼看都不划算。漢子直撓頭,既眼饞,又囊中羞澀,他確實需要買一張攻伐雷符,用來針對一頭盤踞山頭的大妖,若是成了,好好搜刮一通,便是穩賺不賠,可若是不成,就要賠慘了,十二顆雪花錢,委實是讓他為難。到最後漢子仍是沒捨得割肉,悻悻然走了。

  陳平安沒挽留。

  那漢子走出去一段距離,忍不住轉頭望去,看到那年輕人朝他笑了笑,漢子念頭落空,愈發心裡不得勁,大踏步離去,眼不見心不煩。

  陳平安繼續做買賣。

  倒也省心,反正符籙和所有物件的價格,都是定死的。

  掙了三顆小暑錢之後,他這個包袱齋,就愈發穩坐釣魚臺了。

  反正這才過去不到一個時辰,距離渡船啓程還有不短的光陰。

  陳平安本來打算一邊做著生意,一邊溫養拳意,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三不耽誤。

  但是不知為何,就只是享受著當下的閒情逸致,暫時不練拳了。

  依舊是一心兩用,細細打量著街上遊客,一邊由著心念神遊萬里,想著一些人一些事。

  由於當下置身於雲上城,陳平安便想起了那部《雲上琅琅書》。

  真說起來。

  陳平安人生當中遇到的第一個包袱齋,其實可以算是那個戴斗笠佩竹刀的傢伙,是在當時魏檗還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

  只不過這個包袱齋,不收銀子罷了。

  阿良蹲在地上,身前擺放著那只名為「嬌黃」的長條木匣,吆喝生意,招呼所有人過去挑寶貝。

  朱河朱鹿父女當時也在。

  林守一跑得最快,率先選中了那部一見鍾情的雷法秘籍。

  李槐鬼精鬼精的,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後,便拼命慫恿林守一和李寶瓶去挑那把狹刀「祥符」,在李寶瓶拿刀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李槐一把抓住了那手掌長短的彩繪木偶,朱河幫著朱鹿一起挑選了一部書和一顆丹丸,當年陳平安還不知道,那顆名為「英雄膽」的小小丹丸,對於一位純粹武夫而言,意義到底有多大,哪怕陳平安走過了這麼多的路,依舊不曾再見到過類似的東西,甚至陸台和齊景龍都不曾聽說過,世間武夫英雄膽,還可以淬煉為一顆丹丸實物。

  陳平安是最後挑選之人,反正木匣內只剩下那顆淡金色的蓮花種子,沒得挑。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陳平安,如今也希望將來有那麼一天,自己可以學那阿良,將自己手上的好東西,送給那些拿得起、接得住的晚輩孩子們,非但不會心疼半點,反而只會充滿了期待。

  世間總有一些言行,會潛移默化,代代相傳。

  不是道法,勝似道法。

  ————

  天亮之後。

  那個一擲千金的老人牽著孩子的手,走入雲上城的大門,看門修士見到了老人後,畢恭畢敬尊稱一聲桓真人。

  老人笑臉相向,點頭致意。

  回到了城中一處豪門宅邸,雲上城願意交割地契給外人的風水寶地,屈指可數。這座宅子便是其中之一。

  因為老人叫桓雲,是一位北俱蘆洲中部享譽盛名的道門真人,老真人的修為戰力,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很不濟事,只能算是一位不擅廝殺的尋常金丹,但是輩分高,人脈廣,香火多。是中土符籙某一脈旁支的得道之人,精通符籙,遠超境界。與雲霄宮楊氏在內的道門別脈,還有北方許多仙家大修士,關係都不錯,喜歡四海為家,當然也會在山清水秀之地,購置宅院,砥礪山那邊,就早早入手了一座視野開闊的府邸,當時價格便宜,如今都不知道翻了幾番,老真人交友廣泛,砥礪山那座府邸,常年都有人入住,反而是老真人自己,十數年都未必去落腳一次。

  稚童名為桓箸,是個修道胚子,即便是地仙修士的子孫,可未必都可以修行,老真人的子女,就無一人能夠修道,偌大一個家族開枝散葉百餘年,最後就出現了這麼一棵好苗子,所以老人這些年遊歷各地,就喜歡將孩子帶在自己身邊。

  到了書房那邊,老人小心翼翼取出一隻材質取自春露圃美木的精緻小匣,雲紋水花飄搖,十分靈動。

  此匣大有來頭,名為「鎖雲匣」,是符籙高人專門用來珍藏名貴符籙的「仙家洞府」。

  將那二十七張從攤子買來的符籙,輕輕放入木匣當中,老真人滿臉笑意。

  桓箸自幼聰慧,立即知道自己爺爺沒有當那冤大頭,甚至極有可能是撿漏了。

  老人坐在椅子上,將孩子抱在膝上,語重心長道:「山上仙家門派,都會有一個開山鼻祖。那麼世間符籙大家的畫符,在畫符一道已經登堂入室、卻剛好尚未出神入化之際,那些率先提筆劃符,手法、意氣看似最為粗淺的開山之符,恰恰是最珍貴稀罕的。所以爺爺故意揀選品相最差的符籙入手,當時那位年輕包袱齋還疑惑來著,主動開口提醒你爺爺,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畫符天賦好,做買賣的品行,更是不錯。」

  老人心情大好,與自己孫子說著內幕,指了指已經合上的木匣,「只要這些符籙保養得當,還會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機緣,當然可能性極其小便是了。可山上修行,「萬一」,既是可以讓人身死道消的頭等壞事,也會是洪福齊天的天大好事。哪怕不提這種意外,這些符籙本身,花費爺爺將近三顆小暑錢,亦是不虧太多的。」

  桓雲突然笑道:「城主駕到,走,去迎接一下。」

  桓雲放下孫兒,一起走出書房,去往庭院。

  關係莫逆的仙家修士登門訪客,自然無需叩門,只需要放出一些氣機即可。

  雲上城城主,名為沈震澤,與桓雲同為金丹修士。

  一襲白衣法袍,風度翩翩,中年男子模樣,一看就是位神仙中人。

  桓雲在孫兒拜禮之後,第一句話便很開門見山,「你家集市那邊,有人售賣符籙,品相極佳,你去晚了,可就要錯過了。其中三符,我認得,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撮壤符,根腳粗淺,不是出自正宗,故而不算如何稀罕,但是有兩道破障符,老夫反正這輩子從未見過,路引符與過橋符,絕妙,前者不但適宜修士上山下水,破開迷障,用得巧,甚至還可以為陰物開道趕赴黃泉,後者蘊含一絲純粹劍意,你們雲上城下五境修士拿來震懾尋常鬼祟妖物,事半功倍。」

  沈震澤有些吃驚。

  尋常地仙修士嚷著符籙多好,他還不敢全信,可眼前這位道門老真人金口一開,就絕對不用懷疑。

  桓雲又說道:「可惜符籙材質太差,畫符所用丹砂也尋常,不然一張符籙,可就不是十幾顆雪花錢的價格了。」

  沈震澤疑惑道:「桓真人,一張破障符,十幾顆雪花錢,是不是算不得價廉物美。」

  桓雲笑道:「我桓雲看待符籙好壞,難道還有走眼的時候?趕緊的,絕對不讓雲上城虧那幾十顆雪花錢。」

  桓雲說了那位年輕包袱齋的相貌和攤位。

  沈震澤點了點頭,「我去去就來。」

  桓雲突然提醒道:「那個包袱齋做生意賊精賊精,勸你別自己去買,也免得讓旁人生出覬覦之心,害了那個小修士。雖說此人擺攤之時,故意拿出了你們鄰居彩雀府特産的小玄壁茶葉,勉强作為一張護身符,可是財帛動人心,真有人對他的身家起了貪念,這點關係,擋不了災。」

  沈震澤心領神會,御風遠遊,去讓城中心腹去購買符籙,然後重返宅邸。

  此次登門,是與老真人桓雲有要事相商。

  水霄國西邊鄰國境內,一處人煙罕至的深山當中,出現了一處山水秘境,是山野樵夫偶然遇見,只是發現了洞府入口,但是不敢獨自探幽,出山之後便當做一場奇遇,與同鄉大肆宣揚,然後被一位過路的山澤野修聽聞,去往當地官府,仔細翻閱了當地縣志和堪輿圖,自己去了一趟深山洞府,無法打破仙家禁制,然後聯手了兩位修士,不曾想那位陰陽家修士連夜破開禁制後,觸發了洞府機關,死了兩個,只活下一人。

  此事便流傳開來。

  桓雲聽過了沈震澤的講述後,笑道:「能夠被一位四境陰陽家修士極快破開的山水禁制,說明這座洞府品相不會高了,怎的,你這位金丹地仙,要與那些個山澤野修爭搶這點機緣?」

  沈震澤搖頭道:「我只是打算讓雲上城幾位年輕子弟去歷練一番,然後派遣一位龍門境供奉暗中護送,只要沒有生死危險,都不會現身。」

  桓雲微笑道:「若是萬一機緣不小,雲上城搶也不搶?」

  沈震澤還是搖頭,「我們雲上城是吃過大苦頭的,桓真人就不要挖苦我了。」

  遠親不如近鄰。

  山上山下都是。

  只不過山上惡鄰也不少,比如同在水霄國的雲上城和彩雀府,就是如此,自從上代城主、府主交惡一戰之後,兩家雖然不至於成為死敵,但雙方修士已經老死不相往來,再無半點情分可言。

  原本世交數百年的兩個盟友門派,當年也是因為一場意外機緣,關係破碎。老城主起先是為自家晚輩護道,弟子負責尋寶,但是那處無據可查的破碎洞天秘境,竟然藏有一部直指金丹的道書,沈震澤的父親,與彩雀府上代府主,都沒能忍住自認為唾手可得的寶物,大打出手,不曾想最後被一位隱匿極好的野修,趁著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刻,一舉重創了兩位金丹,得了道書,揚長而去。

  雲上城和彩雀府兩位金丹地仙,因福得禍,傷及大道根本,都未能躋身元嬰境便先後抱憾離世,從此兩家便相互怨懟,再沒辦法成就一雙神仙道侶。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於兩位金丹直到臨終前,對於那位始終查不出根腳的野修,反而並無太多仇恨,將那本價值連城的道書,都視為此人該得的道緣。

  在那之前,兩家其實算是山上少見的姻親關係。

  為此幾代水霄國皇帝沒少憂愁,多次想要牽線搭橋,幫著兩大仙家重修舊好,只是雲上城與彩雀府都沒領情。

  桓雲笑道:「你是想要我幫著照拂一二,以防萬一?怎麼,有你的嫡傳弟子出城歷練?」

  沈震澤點頭道:「而且不止一人,兩位都處於破境瓶頸,必須要走這一趟。」

  桓雲說道:「剛好在此關頭,封塵洞府重新現世,約莫就是你兩位弟子的機緣了,是不能錯過。你作為傳道人,與弟子牽扯太多,距離近了,反而不美。」

  沈震澤嘆了口氣。

  修道路上,可不止有飽覽風光的好事,哪怕是夢寐以求的破境機緣,也會暗藏殺機,令人防不勝防,而且有著許多前輩高人拿命換來的經驗和規矩。

  桓雲說道:「行吧,我就當一回久違的護道人。」

  沈震澤起身行禮。

  桓雲沒有避讓。

  稚童桓箸乖巧懂事,已經趕緊跑開。

  哪怕只是一段修行路上的護道人,亦是護道人。

  沈震澤用心良苦,為兩位嫡傳弟子向一位護道人,行此大禮,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沈震澤一位心腹修士趕來庭院,從袖中取出那些砍價一顆雪花錢都不成的符籙,說道:「城主,那人非要留下最後一張雷符,死活不賣。」

  沈震澤轉頭望向桓雲,猜測這裡邊是不是有不為人知的講究,桓雲笑道:「那個小修士,是個怪脾氣的,留下一張符籙不賣,應該沒有太多門道。」

  沈震澤取出其中一張劍氣過橋符,雙指輕搓,確實不俗,不過貴是真貴,最後收起全部符籙在袖中,點頭笑道:「剛好可以拿來給弟子,雲上城還能留下兩張。」

  桓雲笑道:「我隨口勸一句啊,可能毫無意義,不過其餘符籙,雲上城最好都省著點用,別胡亂揮霍了。至於雲上城出錢再多買一批符籙,就算了,不然越買越吃虧。」

  沈震澤也懶得計較深意。

  今日登門拜訪桓真人,已經得到想要的結果。

  桓雲笑問道:「我是循著芙蕖國那處祭劍的動靜而來,有沒有什麼小道消息?」

  沈震澤搖頭道:「事出突然,轉瞬即逝,想必距離祭劍處更近的彩雀府,都只能確定其中一位是劉景龍,另外那位劍仙,沒有任何線索。芙蕖國也好,與芙蕖國接壤的南北兩國,加上咱們水霄國,都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不過這等大劍仙,我們雲上城也高攀不起,不比那彩雀府,有位與劉景龍是舊識的漂亮仙子嘛。」

  桓雲打趣道:「這話說得酸了。」

  沈震澤也坦誠,「那也是府主孫清的本事,還不許我雲上城羨慕一二?」

  桓雲不再調侃這位雲上城城主。

  內憂外患,在老朋友跟前有幾句牢騷話,人之常情。

  內憂是雲上城沈震澤,比不上那位修道資質極好、又生得傾國傾城的孫清,而彩雀府生財有道,財路廣闊,真要狠狠心,靠著神仙錢就能堆出第二位金丹地仙,反觀雲上城,青黃不接,沈震澤的嫡傳弟子當中,如今連一位龍門境都沒有。至於外患,小也不小,大也不大,任何一座開門做生意的山頭,都會有。

  真人桓雲此行,何嘗不是看穿了雲上城的尷尬境地,才會在一甲子之後,故意趕來下榻落腳,為沈震澤「吆喝兩聲」?

  沈震澤自嘲道:「若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劍仙,也如桓真人這般與我雲上城交好,我這個廢物金丹,便高枕無憂了。」

  桓雲搖頭道,「別氣餒,按照我們道門的說法,心扉家宅當中,自己打死了自己,猶然不自知,大道也就真正斷絕了。」

  沈震澤苦笑不已。

  道理也懂,可又如何。

  ————

  集市大街那邊。

  陳平安始終蹲著籠袖,抬頭看了眼天色,估算了一下時辰,若是那人還不來,最多小半個時辰,自己就得收攤了。

  渡船不等人。

  大塊青布之上,五十張符籙,只剩下最後一張孤零零的天部霆司符了。

  至於其餘閒雜物件,也都賣了個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不過是七十多顆雪花錢。

  真正掙大錢的,還是靠那些符籙。

  山澤野修包袱齋,生意能夠做到這麼紅紅火火的,實屬罕見。

  至於後來那位明擺著出自雲上城的修士,比起最早的老先生,無論是眼光,還是做生意的手段,道行都遠遠不如。

  也就是陳平安買賣公道,不然隨便加價,從對方口袋裡多掙個百餘顆雪花錢,很輕鬆。

  買賣一事,賣家就喜歡對方不得不買,掩飾拙劣,偏偏又藏不住那份念頭。

  這就等於明擺著給賣家送錢了。

  陳平安曬著初冬的太陽,眯著眼打著盹。

  大街之上有渡船乘客的同道中人,已經開始收攤,大多生意一般,臉上沒什麼喜氣。

  一炷香後,一個漢子假裝逛了幾座包袱齋,然後磨磨蹭蹭來到陳平安這邊,沒蹲下,笑道:「怎麼,這些都賣不出去了?」

  陳平安抬起頭,沒好氣道:「幹嘛,你在路上撿著錢了?打算都買走?連同這張雷符,都給你打個七折,如何?」

  漢子憋屈得厲害。

  陳平安也不再說話。

  漢子便蹲下身,對那些物件,翻翻撿撿,只是獨獨不去看那雷符。

  漢子偶爾問一些閒雜物件的價錢,那個攤主有問必答,不過言語不多,看樣子是應該要捲鋪蓋收攤走人了。

  陳平安伸手出袖的時候,漢子一咬牙,問道:「這張雷符,反正你賣不出去,折價賣給我,如何?」

  陳平安瞥了眼漢子的靴子,縫製細密,不過磨損得很厲害,算不得多好的手藝,比不得店鋪所賣,唯有用心而已,便笑道:「堂堂修士,出門在外,穿這麼破爛,不嫌寒磣?」

  漢子楞了一下,下意識縮了縮腳,然後惱羞成怒道:「你管得著老子穿什麼靴子?!靴子能穿就成,還要咋的!」

  陳平安也怒道:「給老子放尊重一點,你這小小四境修士,也敢對一位洞府境大修士這麼講話?!」

  漢子有些犯楞,也有些心虛,瞥了眼對方身上那件黑色長袍,若真是山上譜牒仙師都未必人人穿得起的法袍,自己可惹不起,漢子便愈發無奈,打算就此作罷。

  不買便不買了,沒理由白白受人羞辱。

  不曾想那人突然說道:「我就要收攤了,今兒運道不錯,有了個開門紅,就不留這張雷符了,求個善始善終,免得壞了下一次的財運。這就叫有去有來,所以你先前買去的那物件,如果我記錯,是五顆雪花錢,你賣還給我,我就將這張價值連城、百年難遇的雷符五折賣你,如何?」

  漢子一番天人交戰。

  低頭瞥了眼腳上的那雙老舊靴子,不是真沒錢換一雙,市井坊間再名貴的靴子,能值幾兩銀子?

  只是行走遠方,總得有個念想。

  尤其是他這種山澤野修,境界低微,山水險惡,年復一年的生死不定,心裡邊沒點與修行無關的念想,日子真是難熬。

  漢子擺擺手,起身道:「算了。」

  陳平安重新雙手籠袖,下巴點了點那張雷符,「罷了,掙錢事小,財運事大,五折賣你,八顆雪花錢。」

  漢子問道:「七顆如何?」

  陳平安乾脆利落道:「滾。」

  漢子趕緊蹲下身,抓起那張依稀察覺到靈氣流轉的雷符,掏錢的時候,突然動作停頓,問道:「該不會是掉包了,這會兒賣我一張假符吧?」

  陳平安臉色不變,加了一個字,「滾蛋。」

  漢子權衡一番,瞪大眼睛反復查看那張雷符,這才丟下八顆雪花錢,起身就走,走了十數步後,撒腿狂奔。

  應該是擔心那個包袱齋反悔。

  輪到陳平安有些犯嘀咕,一顆顆撿起雪花錢,仔細掂量一番,都貨真價實,不是假錢啊。

  收了攤子,包裹輕了許多。

  返回渡船。

  陳平安打算在下一處繼續當包袱齋,到了屋子裡邊,片刻不停,埋頭畫符。

  修行一事。

  豈可懈怠!

  不過連畫了十數張符籙之後,水府那邊就有了動靜。

  陳平安只得停筆。

  剛好渡船正式啓程,又有雲上城一景不可錯過。

  只要有渡船停靠雲海,雲上城都會有此舉動,應該可以與渡船這邊賺些零散神仙錢。

  陳平安走出屋子,有雲上城修士乘坐三艘普通符舟,在這座特殊雲海之上,拋灑大網捕捉一種專門喜歡啄雲的飛魚。

  而飛魚本身,當然亦可賣錢。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欣賞著那幅畫卷。

  就像那漁翁船家的撒網捕魚,欸乃一聲山水綠,不過此處是那雲海白。

  在那之後,離開了水霄國版圖上空,來到臨水狹長的北亭國地界,期間又途徑一座香火裊裊卻無一座道觀佛寺的還願山。

  世間的善男信女,有祈願,便有還願。

  許多原先燒香的地方,可能離鄉千里,許多虔誠老人,實在是年老體衰,或是有病在身,無法遠遊,就會托付家族年輕子弟,走一趟不算太過遙遠的還願山,燒香禮敬神佛。

  北俱蘆洲的還願山,不獨有一座。

  反觀寶瓶洲和桐葉洲,就無此例。

  陳平安沒豬油蒙心,在這兒當包袱齋,下船去燒香,只是既無許願,也無還願,就只是燒香禮敬山頭而已。

  還願山的後山,有一條倒流瀑。

  陳平安在那邊觀看許久,也沒能琢磨出個道理來。

  深潭那邊,還有一座出鞘泉。

  每逢劍修刀客在水畔拔刀劍出鞘,便有一口泉水彷彿應聲,激射升空。

  當然中氣十足的,扯開嗓子高聲大喊,也會有泉水飛升。

  不過就沒了那份意境,而且泉水散亂,不如刀劍出鞘那種彷彿憑空出現「一線天」的奇妙風景。

  陳平安在觀看倒流瀑的時候,也沒少打量那些被人硬生生吼出來的一道道泉水。

  背後那把劍仙,鞘內劍氣微微漣漪。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咱哥倆能不能別這麼幼稚?你好歹拿出一點仙兵該有的風度,對不對?」

  那把劍仙這才安靜下去。

  大概是半仙兵被說成仙兵的緣故?

  陳平安有些憂愁,落魄山的風水,難不成真是被自己帶壞的?

  道理講不通啊。

  自己能跟裴錢、朱斂相提並論?近一點,鬼斧宮杜俞才算精於此道吧?

  陳平安燒過香,見過了倒流瀑和出鞘泉,便返回渡船。

  還在猶豫一件事情。

  要不要中途下船,人生第一次去主動尋寶。

  先前在渡船之上,有修士竊竊私語,說起了北亭國新發現一座仙家洞府之事,不過那撥修士都覺得不用去了,光是水霄國的雲上城、彩雀府,還有北亭國數國在內的許多强人,以及那些消息靈通的山澤野修,一定早就動身,幾位修士的言語之中,讓他們這些譜牒仙師最忌諱的,就是那幫野狗刨食的山澤散修,一個個求財不惜命,真要有了衝突,往往非死即傷,不值當。

  再者這類近乎公開的仙家機緣,還算什麼機緣?

  陳平安算了一下,去往龍宮洞天的渡船,路線固定,大概是一月一次,都會經過彩雀府桃花渡和雲上城,以及北亭國的河伯渡,所以如果下船,差不多會耽擱一月光陰。

  最終在河伯渡,陳平安還是下了船。

  這趟遊歷,就當是學那化名魯敦的鹿韭郡讀書人,尋仙探幽一回。

  簡簡單單一次沒有半點勝負心的訪山,陳平安竟是破天荒有些緊張,因為習慣了莫向外求。

  至於那座無名之山的確切路線,不難知曉。

  自有修士帶路。

  往身上貼了一張鬼斧宮秘傳馱碑符,加上如今傷勢差不多痊癒,雖然暫時還不算恢復巔峰,但是再吃顧老前輩三拳,還是可以不死。

  陳平安隱匿身形,跋山涉水悄無聲息,若是朱斂裴錢瞧見了,肯定要發自肺腑地稱贊一聲神出鬼沒了。

  這天夜幕中,陳平安坐在高枝上休憩。

  突然睜眼,收到了來自劉景龍的飛劍傳訊。

  信上內容,依舊字數不多。

  就兩句話。

  顧祐嵇岳皆死。

  顧祐於心口處畫出一道遠古鎖劍符,封禁嵇岳本命飛劍片刻,以命換命。

  陳平安為劍匣餵養一顆神仙錢後,傳訊飛劍瞬間離去。

  陳平安抱著後腦勺,抬頭遠望飛劍離去之路。

  等到齊景龍北歸更多,路途一遠,傳訊飛劍就會很容易一去不復還了。

  所以這就是齊景龍閉關破境之前的最後一次飛劍。

  陳平安坐在樹枝上,有些事情其實早有預料,所以談不上太傷感,可又有些失落,便只好怔怔無言,也不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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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2 10:34:04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四十章 別有洞天

  一行三人趕夜路,山澗流水潺潺,空靈悅耳。

  一位高瘦老道人,目露精光,穿著一身寬大道袍,絲絹質地,道袍形制較老,相對繁瑣,依舊留有暗擺十二幅,應一年十二月,各有精綉圖案。

  背負桃木劍,腰繫一串銅制鈴鐺。

  走在月色中,老道人一身的仙風道骨。

  一位竹杖芒鞋的俊俏公子哥,身穿白衣,懸佩一把金鞘短刀。

  一位邋裡邋遢的漢子,背著行囊,好似年輕人的隨從。

  三人突然停步,遠處溪水畔,依稀可見有人背對他們,正坐在石崖上,好像借著月色翻看什麼。

  漢子瞥了眼老道人腰間的鈴鐺,並無動靜。

  三人便略微鬆了口氣。

  此鈴是一件頗有根腳的珍稀靈器,屬於寶塔鈴,本是懸掛大源王朝一座古老寺廟的檐下法器。後來大源皇帝為了增加崇玄署宮觀的規模,拆毀了古寺數座大殿,在此期間,這件寶塔鈴流落民間,幾經轉手,最後銷聲匿跡,無意之間,才被現任主人在深山洞窟的一具白骨身上,偶然尋見,一起得手的,還有一條大蟒真身屍骸,賺了足足兩百顆雪花錢,寶塔鈴則留在了身邊。

  不是愁賣不出高價,而是捨不得,真正的好東西,從來有價無市。

  此鈴被收藏鈴鐺無數的心聲齋主人余遠,親筆記錄在那本《無聲集》上,只不過在圖錄冊子上,這件寶塔鈴名次較為靠後。

  可只要是被這本冊子記錄的鈴鐺,從來不愁沒有買家。

  有了此鈴,修士跋山涉水,便無需諸多必備符籙,例如破障符,觀煞符,淨心符等,一兩次入山下水還明顯,可積少成多,這些符籙就會是很大一筆開銷。再者,鈴鐺在手,什麼時候都能賣,任何一座渡口仙家鋪子都願意一擲千金,最好當然是直接找到心聲齋,當面賣給最識貨的元嬰修士余遠。

  佛家之鈴,有驚覺、歡喜、說法三義。這當然是懸乎的說法,對於修士而言,寶塔鈴最重要的功效,還是與「驚覺」二字勉强沾邊的一個用處,那就是每當有妖物鬼祟靠近,鈴鐺便會自行響起,污穢煞氣越重,妖鬼修為越高,鈴聲越急促震天,龍門境之下的精怪鬼魅,都無法阻擋這串鈴鐺的示警。除此之外,還有破障之用,許多類似讓人鬼打牆的山水迷障,有鈴護身,修士可以明目靜心,不受蒙蔽。

  年輕公子哥以心聲與兩位朋友交流:「咱們三人皆擅長近身廝殺,還缺一個擁有攻伐術、寶的人,不如碰碰運氣?」

  高瘦老道人覺得可行。

  身上那件做做樣子的道袍也好,身後背負桃木劍也罷,都是障眼法。

  他其實是一位在地方小道觀待過十多年的山澤野修,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不是沒能在那座破爛道觀學到什麼道門術法,而是沒能通過道觀與朝廷買到一份道士譜牒。本來按資排輩,怎麼都該輪到他花錢買譜牒身份了,不曾想師父臨了竟然將名額偷偷賣給了一位權貴人家的紈絝子弟,說讓他再等個三年,到最後就是三年複三年,觀主師父失約一次後,說下次一定輪到他,不曾想死了,還將觀主位置傳給了一位家境殷實的師弟,他憤然離開道觀後,便走上了散修之路,偷偷拿走了道觀的鎮山之寶,一本歷代觀主小心珍藏卻誰都悟不出半點長生之法的秘笈。

  那漢子卻覺得不妥,天曉得那個傢伙是什麼來路,臨時拼湊搭夥,隊伍中多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很容易是個禍害。

  年輕人笑道:「走一步看一步,成了是最好,不成也無損失。再說了,事後分賬,我們三對一,說不定還可以額外多出一筆錢財,對也不對?」

  高瘦老道人撫鬚而笑。

  漢子這才點頭答應下來。

  年輕公子哥笑道:「容我試探一二,孫道長和黃大哥先留步。」

  年輕人獨自前行,走出數步後,石崖那邊背對三人的黑袍人,依舊沒有動靜。

  當年輕人稍稍加重腳步幾分,又走出十數步,那黑袍人才猛然轉頭,站起身,死死盯住這位彷彿豪閥公孫的年輕人。

  年輕人停下腳步,微笑道:「在下秦巨源,嘉佑國人氏。我身後這兩位結伴好友,其中孫道長的修行之地,是那東海嬰兒山的雷神宅,傳道之人是那雷神宅仙師之一,老神仙靖明真人!可惜孫道長如今還是記名弟子,未曾入得祖師堂譜牒。孫道長慕遠遊,一路東行,斬妖除魔,積攢了數樁大功德。一次共同殺妖之後,與我們成了投緣好友,相視莫逆,此次聽聞北亭國山中有上古洞府現世,便想要一起來看看有無應得機緣。」

  溪畔石崖那邊,是一位黑袍老者,雙手藏袖中,絲絲縷縷的漣漪,流溢出袖。

  顯然對三位山中偶遇的不速之客,充滿了戒備之心。

  黑袍老者眯眼問道:「嬰兒山雷神宅?巧了,我剛好聽說過,傳聞嬰兒山的獨門雷符,策役雷電,呼風喚雨,威力巨大。不但如此,我手邊就有一張雷神宅秘法符籙。」

  老者從袖中拈出一張雷電交織的雷符,高高舉起,冷笑道:「不知這位孫道長,可認得嬰兒山,到底是日煞鎮鬼符,還是驅瘟伐廟符?」

  年輕公子哥負手而立,一手攤掌,一手握拳。

  示意身後兩人見機行事。

  等到他按住刀柄,那就意味著可以提前黑吃黑了。

  不過這是最壞的結果。

  若是對方那張符籙品秩太好,讓人忌憚,暫時應該就是擦肩而過的光景,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

  但其實雙方已經結下了梁子。

  一有好的機會,就會斬草除根。

  山上的譜牒仙師,自然無需如此。

  這位年輕刀客,是家道中落的豪閥子弟,卻不是什麼嘉佑國,秦巨源也是化名,真正的秦巨源,是嘉佑國一個讓他吃足苦頭的同齡人。

  他的真名叫狄元封,刀法是一位出身邊關將種的家族供奉傾心傳授,佩刀更是一把祖傳的仙家重器,他江湖行走沒幾年,如今還算不得真正的野修,但是山下野修的城府心機,他已經領教過兩次。一次認識了那位模樣粗鄙的「黃大哥」,一次化敵為友,與「孫道長」結盟。

  高瘦老道人向前幾步,隨便一瞥那黑袍修士手中符籙,微笑道:「道友無需如此試探,手中所持符籙,雖是雷符無疑,卻絕對不是我們雷神宅秘傳日煞、伐廟兩符,我嬰兒山的雷符,妙在一口古井,天地感應,孕育出雷池電漿,以此淬煉出來的神霄筆,符光精粹,並且會略帶一絲赤紅之色,是別處任何符籙山頭都不可能有的。何況雷神宅五大祖師堂符籙,還有一個不傳之秘,道友顯然過山而未能登山,實為遺憾,以後若是有機會,可以與貧道一起返回嬰兒山,到時候便知其中玄機。」

  黑袍老人點了點頭,收起了那張雷符入袖,向那位嬰兒山雷神宅的譜牒仙師,打了個稽首,「見過孫道長。」

  年輕公子哥鬆了口氣。

  他娘的這些個山澤野修,一個比一個油滑精明。

  真是難伺候。

  高瘦老道人當然不是什麼雷神宅道士,那可是有兩位元嬰老祖坐鎮的大山頭,是大瀆入海處地帶,名列前茅的道門。姓孫的,哪有這種好命,成為那嬰兒山五大真人之一的高徒。靖明真人雖是雷神宅座椅最後的一位金丹地仙,比不得其餘四位雷法通天,但對於山下而言,依舊是高不可攀的道門老神仙了。

  所幸姓孫的既然敢打著幌子行走山下,對於雷神宅符籙還是有所瞭解。

  但如果對方真拿出了一張雷神宅祖師堂秘傳符籙,估計姓孫的就要乾瞪眼,因為後者只是道聽途說,雷神宅五大符籙,有大講究,可到底是什麼,孫道人根本沒資格知道,好在對方哪怕刨根問底,孫道人都無需回答半句,畢竟如果真的身為譜牒仙師,「自家祖師堂」的內幕,豈可隨便泄露天機。

  所以說孫道人的這番應對言語,合情合理,設身處地,年輕公子哥自己都要消去大半疑慮。

  就在此時,那黑袍老人突然又沒頭沒腦說了一句話,「神將鐵索鎮山鳴。」

  高瘦道人哈哈笑道:「五雷法令出絳宮!」

  那老者明顯鬆了口氣,再次打了個稽首,「是我失禮了,在此與孫道長賠罪。」

  黑袍老者顯然對年輕人和邋遢漢子,都不太上心。

  狄元封滿是腹誹,果然一位雷神宅譜牒仙師的金字招牌,走到哪裡都好使,遊歷途中,幾次在那地方藩屬小國和三流山頭,狄元封兩人都跟著沾光,被奉為座上賓。

  那位老人似乎是想要走下石崖,以禮相待三人,他走到一半,突然又問道:「孫道長為何下山歷練,都不穿雷神宅的制式道袍?」

  狄元封火冒三丈。

  有完沒完?!

  差點就要忍不住伸手按住刀柄。

  這麼個處處小心謹慎的老東西,說不得結盟一事還真有不少變數,最少也不至於讓他們三人輕輕鬆鬆打殺了。

  高瘦道人撫鬚而笑,搖頭說道:「穿了山上道袍,招搖過市,只會讓貧道疲於應酬,難不成歷練是在杯觥交錯的筵席上?」

  黑袍老人微微一笑,終於捨得走下石崖,感慨道:「孫道長不愧是嬰兒山得道高人,這份遠離人間富貴的清涼心,確實令人佩服。想必此次返回雷神宅祖山,定然可以更進一步,成為靖明真人與祖師堂嫡傳。」

  然後這頭三人眼中的老狐狸野修,已經多出了幾分恭敬神色,依舊是眼中只有那位孫道長,笑道:「我姓陳,來自道法貧瘠的五陵國,道行微末,師門更是不值一提,心酸事罷了。偶然學得一手畫符之法,雕蟲小技,貽笑大方,絕不敢在孫道長這種符籙仙師眼前顯擺,先前持符試探,現在想來,實在是汗顔至極,孫道長真人有海量,莫要與我一般見識。」

  孫道長笑道:「出門在外,小心無錯。陳老哥無需愧疚。」

  孫道長率先走向那位黑袍老者,狄元封與漢子自然而然尾隨其後。

  事實上,三人當中,原本一直以狄元封為尊,故而所有錢財分贓,他可以占四成,其餘兩人分別三成。

  那黑袍老者讓出石崖小路,等到孫道長「登山」,他便橫插一腳,跟在孫道長身後,半點不給狄元封和邋遢漢子面子。

  狄元封與背負行囊的漢子迅速相視一笑。

  這就作風很山澤野修了。

  謹小慎微之後,又熟稔見風使舵。

  應該是位同道中人。

  好事。

  四人一起坐在石崖上。

  孫道長笑問道:「道友也是為山中洞府而來?」

  這位斜挎青布包裹的黑袍老者,大概是認定了孫道長的嬰兒山譜牒仙師身份,又有先後三次試探,再無疑心,這會兒露出些許無奈神色,開誠布公道:「當然。只是不曾拿到當地官府的堪輿圖,進山之後,在此徘徊已久。不然我此刻應身在百餘里之外的深山,運氣再好一些,都可以尋見那座府門禁制已被破開的洞府秘境了。」

  孫道長望向竹杖芒鞋的貴公子狄元封,後者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份折疊整齊的郡縣形勢圖,是一份摹本。

  各地堪輿圖,一直是各國朝廷官府的禁忌之物,絕對不可泄露外傳,狄元封三人能夠順利描摹,當然還是孫道長的身份使然,不過那位郡守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讓孫道長顯露了一手仙家術法,外加十幾張可以張貼衙署的道家符籙。

  高瘦道人其實畫符拙劣,不過是看過幾眼嬰兒山幾道入門符籙,畫得有七八分形似而已,他從道觀偷來的那部秘笈,書上可無半點符籙記載,不過老道人所畫符籙的符膽,確有一絲靈氣,用來抵禦市井坊間並不濃郁的陰煞之氣,還是可以的。

  那些符籙當然不會真的貼在官府的公家大門上,而是被那位郡守老爺拿去賣給那些惜命怕死不缺錢的地方豪紳。

  黑袍老者道了一聲謝,伸手接過那份堪輿圖,仔細瀏覽一番,「不愧是孫道長,能夠臨摹此物。」

  高瘦道人撫鬚而笑,並未言語。

  邋遢漢子自稱姓黃名師,便繼續沉默。

  黑袍老者欲言又止。

  狄元封曉得此人總算是咬餌上鈎了。

  可惜他也好,孫道人也罷,皆不主動開口半個字。

  對方得拿出點誠意和本錢才行。

  這位「天人交戰」的黑袍老者,當然便是覆了一張面皮的陳平安。

  面容蒼老,背負長劍,斜挎包裹,神色萎靡,眼神渾濁。

  什麼嬰兒山雷神宅靖明真人的記名弟子,陳平安從一開始就不相信。

  不然就不會用那點粗淺手段試探對方真假了。

  因為嬰兒山是大瀆西邊入海口的一座重要山門,來北俱蘆洲之前就有所瞭解,後來又與齊景龍詳細詢問過雷神宅的符籙宗旨。

  齊景龍雖是太徽劍宗出身,可一洲皆知這位陸地蛟龍的符籙境界,很高。

  陳平安甚至知道雷神宅的祖師堂雷法五符,真正的關鍵,是需要分別鈐印「玉府大都督」「五方巡察使」「直殿大提點」在內的五枚祖傳法印。不但如此,齊景龍還親手畫符,為陳平安展示過五道雷法,威力自然不如雷神宅地仙真人的手筆,畢竟缺了至關重要的五枚雷部法印,但是陳平安相信五位掌印真人之外,嬰兒山沒有任何一位祖師堂嫡傳,能夠與齊景龍這位外人媲美自家符籙的真意。

  人比人氣死人。

  何況氣也沒用。

  之所以故意相信了對方身份,還是陳平安更希望借助三人,讓自己多出一層隱藏身份,而不是單槍匹馬去尋訪洞府。

  至於如何跟山澤野修打交道,陳平安畢竟是與劉老成、劉志茂有過勾心鬥角,還算有些經驗。

  雖說一洲有一洲的風土人情,可山澤野修到底就是山澤野修。

  白酒紅人面,黃金黑人心。

  奔波萬里為求財,利字當頭。

  看似仔仔細細一番權衡利弊之後,陳平安便小心翼翼問道:「不知孫道長這邊,是否還需要一位幫手?」

  孫道長思量過後,便假裝想要點頭答應下來。

  因為知道自有人「秦巨源」會攔阻。

  果不其然,根本不用雙方心聲交流,狄元封便問道:「陳老哥,咱們初次相逢,換成是你,會隨便多出一位不知姓名的同伴嗎?」

  陳平安一咬牙,磨磨蹭蹭從袖中拈出一疊黃紙符籙,在自己身邊分門別類,依次排開,除了那張天部霆司符,還有大江橫流符與撮壤符各兩張,以及數張山水破障符。皆是以金粉銀粉畫就,與雲上城當包袱齋販賣的五十張符籙,除了材質都是最尋常的黃紙,其餘無論是筆法,品相,還是威力,都是天壤之別,價格更是沒辦法比。

  畫符一道,規矩極多。

  只說筆鋒「蘸墨」,便分尋常朱砂,金粉銀粉,以及仙家丹砂,而仙家丹砂,又是懸殊的無底洞。

  所以說修行符籙一道的練氣士,畫符就是燒錢。師門符籙越是正宗,越是消耗神仙錢。所幸只要符籙修士登堂入室,就可以立即掙錢,反哺山頭。不過符籙派修士,太過考驗資質,行或不行,年幼時前幾次的提筆輕重,便知前程好壞。當然事無絕對,也有大器晚成突然開竅的,不過往往都是被譜牒仙家早早拋棄的野路子修士了。

  陳平安拿出來的這些符籙,就都是以官家金錠研磨而出的黃紙金線符,比起世俗朱砂、銀粉符籙,品秩價值自然還是要好上一些。

  孫道人掃了一眼符籙,再看了眼那黑袍老者,這位雷神宅高人仙師,只是微笑不語。

  陳平安這才笑容尷尬,從袖中摸出最先那張以春露圃山上丹砂畫成的天部霆司符,輕輕放在地上。

  狄元封笑問道:「陳老哥這些珍藏符籙,是從哪兒買來的,瞧著相當不俗,我也想買些傍身。」

  只見那位黑袍老者頗為自得道:「我雖非譜牒仙師,也無符籙師傳,唯獨在符籙一道,還算有些資質……」

  說到這裡,老人立即收斂了得意神色,悻悻然道:「當然在孫道長這邊,無異於鄉野稚童的嬉鬧把戲了。」

  孫道人覺得火候差不多了,神色淡然道:「陳兄弟莫要小瞧了自己,實不相瞞,貧道雖然在嬰兒山修行多年,但是陳兄弟應當知曉我們雷神宅道人,五位真人的嫡傳弟子之外,大致可分兩種,要麼專心修行五雷正法,要麼精研符籙,希冀著能夠從祖師堂那邊賜下一道嫡傳符籙的秘密傳法。貧道便是前者。所以陳兄弟若真是精通符籙的高人,我們其實願意邀請你一起訪山。」

  自稱黃師的邋遢漢子開口道:「不知陳老哥精心所畫符籙,威力到底如何?」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拈起一張大江橫流符,一手掐訣,看似念念有詞,片刻之後,丟入溪水當中,輕喝一聲,雙手飛快掐訣,眼花繚亂。

  符籙入水即消融,但是符膽靈光四散開來,溪水當中,瑩瑩生輝,如一絲絲魚線交錯開來。

  三人只見那黑袍老者輕喝一聲,不再掐訣,雙指並攏,輕喝一聲「起」字,然後輕輕一抹,便有一條溪水蛟龍沖出溪澗,環繞石崖一周之後,隨著老者雙指所指位置,歸入溪澗,老者顯然是想要多抖摟幾分符籙高人的風範,也確實猶有餘力,符籙品秩頗高,此舉之後,還有下文,因為溪澗當中,瑩瑩絲線猶有大半。

  黑袍老者抬起雙袖,一條條水柱拔地而起,圍繞著石崖四人迅猛飛旋,一時間水霧彌漫,涼意沁骨。

  狄元封以心聲詢問那位黃師,後者則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本事,回答道:「有些道行,但是殺力薄弱,這些把戲瞧著厲害,其實幾拳就碎。不過如果此人能夠駕馭所有符籙,算是不小的助力,畢竟我們缺一個可以遠攻的修士。再者一位符籙修士,負責破障開路,最為合適。」

  黑袍老者收起了符籙神通,溪水恢復平靜,水中再無符膽靈氣凝聚而出的絲線,老人深呼吸一口氣,臉色微微漲紅。

  孫道人以心聲與兩人說道:「哪怕加上一境,差不多該是洞府境修為,哪怕猶有藏私,蒙蔽我們,我依舊可以肯定,此人絕對不會是那龍門境神仙。所以我們就當他是一位洞府境修士,或是不擅近身搏殺的觀海境修士,不上不下,夠咱們用,又無法對我們造成危險,剛剛好。除了那張先前顯露出來的雷符,此人肯定還藏有幾張壓箱底的真正好符,我們還要多加注意。」

  黃師突然聚音成線,與兩人說道:「此人身上黑袍,說不定會是一件法袍。」

  狄元封笑道:「不急,邊走邊看,慢慢計較一番,回頭再做定論。」

  孫道人對陳平安說道:「此次若是訪山順利,道友可以與貧道一同返回嬰兒山,貧道為你嘗試著引薦一二。」

  那黑袍老者楞了一下,然後眼神炙熱,嘴唇微動,竟是激動得說不出言語。

  對於山澤野修而言,能夠半路躋身嬰兒山這種有元嬰大修士坐鎮的仙家門派,無異於再投個好胎做人一次了。

  狄元封將這一切收入眼底,然後微笑道:「不知陳老哥,能否細細講解這些符籙的功效?」

  陳平安手指地上符籙,一一講解過去,對於破障符言語不多,只說是一道獨門所學的過橋符,畢竟尋常的破障符,沒有太多花樣可言,已經露過一手的水符,更是懶得多說,但是在雷符、撮壤土符上,將那攻伐威力娓娓道來,落在對方三人耳中,自然有幾分自吹自誇的嫌疑,不過還是高看了一眼這位黑袍老者。

  講述兩種重要符籙的大致根腳與相關威勢。

  既是誠意,也是示威。

  這就是一位山澤野修該有的手段。

  與那狄元封先前故意拿出那幅臨摹的郡守府秘藏形勢圖,是一樣的道理。

  那就是一位雷神宅譜牒仙師該有的底蘊。

  四人一番寒暄過後,開始動身趕路。

  狄元封見到那位湊近乎跟在高瘦道人身邊的黑袍老者。

  走在稍後邊的狄元封輕輕搖頭,黃師則眼神漠然,不過有意無意,多看了幾眼那件黑袍。

  陳平安輕聲問道:「孫道長,北亭國這一處重見天日的古老洞府,我們都知道了,雲上城與彩雀府兩大仙家,會不會聯手占據,驅逐所有外人,事後兩家坐地分贓?」

  孫道人心中冷笑,到底只是遠遊而來的山澤野修,不敢與官府太過親近,因此便會錯過了許多上了歲數的陳年舊事。

  根據那座北亭國郡城太守的酒後吐真言,對方言之鑿鑿,說是從北亭國京城公卿那邊聽來的山上內幕。三人才可以得知鄰國水霄國的雲上城地仙沈震澤,與那位據說姿色傾國傾城的彩雀府府主,有些舊怨,兩座仙家大門派已經很多年不往來了,就這麼個看似不值錢的小道消息,其實最值錢,甚至比那幅形勢圖還要值錢。

  若是雲上城與彩雀府兩條地頭蛇聯手,霸占洞府,抵禦外人,哪裡有他們這幫野修的機會,殘羹冷炙都不會有了。去了不被打殺就是萬幸,還談什麼天材地寶,靈禽異獸,仙家秘笈?只要兩家結仇,那就是天大機會。譜牒仙師爭搶法寶,打得雙方腦漿四濺,又不少見,甚至許多較勁廝殺,比起野修還要少去很多忌憚,全然不顧後果,山崩水碎,殃及一方氣運,都不算什麼,反正有師門撐腰兜底,當地朝廷官府還不敢多說什麼,只能捏著鼻子為那些高高在上的譜牒仙師擦屁股。

  高瘦老道人笑道:「關於此事,道友可以放心,若真是遇上了這兩家仙師,貧道自會擺明身份,想必雲上城與彩雀府都會賣幾分薄面給貧道。」

  不過老道人很快提醒道:「但如此一來,貧道就不好憑真本事求機緣了,所以哪怕見到了那兩撥譜牒仙師,除非誤會太大,貧道都不會泄露身份。」

  一些個內幕,孫道人自然不願輕易透露給此人。

  可是身邊黑袍老者顯然已經心服口服,贊嘆道:「孫道長行事老道,滴水不漏。我這種無根浮萍的散修,吃慣了江湖百家飯,原本以為還算有些江湖經驗,不曾想與孫道長一比,便遠遠不如了,慚愧慚愧。」

  老道人撫鬚而笑。

  對方顯然不是什麼真正的實誠人,不過倒是說了幾句實誠話。

  四人腳下這座北亭國是小國,芙蕖國更是修士不濟,牆裡開花牆外香,唯一拿得出手的,是一位有大福緣的女修,據說早已離鄉萬里,對家族有些照拂罷了。再說了,以她如今的顯赫師傳和自身地位,即便聽說了此處機緣,也多半不願意趕來湊熱鬧。一個洞府境修士就可以破開第一道山門禁制的所謂仙家府邸,裡邊所藏,不會太好。

  許多氣象大到驚天動地的洞府或是法寶現世。

  狄元封這些人,即便得了消息,沒有貨真價實的譜牒仙師身份,就根本不會去送死,大宗子弟的脾氣,可都不太好。

  北俱蘆洲早年曾經有野修幾乎人手一本的《小心集》,廣為流傳,風靡一洲。

  只是後來此書不知為何,在短短一年之內就被禁絕銷毀,當時靠這個掙錢極多的瓊林宗,更是帶頭封存此書,下令所有開設在各個仙家渡口的鋪子,都不准售賣這本集子。有猜測是數位大劍仙聯袂提議,被譽為「雙手不摸錢,鐵肩挑道義」的瓊林宗便帶頭行事,從此這部書再無刊印。

  狄元封就一直對此書心心念念。

  只聽說此書是一個名叫姓姜的外鄉修士撰寫,寫得文采絕妙不說,而且句句金玉良言。

  比如狄元封便聽孫道人說過一事,說書上提醒野修遊歷,若是真敢虎口奪食,那麼一定要小心那些身邊有仙子作伴的大宗子弟,越年輕越要提防,因為一旦遇上了,起了爭執,那位男子出手一定會不遺餘力,法寶迭出,殺一位洞府境野修,會拿出殺一位金丹地仙的氣力,根本不介意那點靈氣消耗,至於與之敵對的野修,也就自然而然死得十分漂亮了,好似開花。

  與此同時,那本《小心集》也有應對之策,覺得自己真要死了,千萬別硬著脖子撂狠話,應該趕緊跪地磕頭,不是求那男子,而是求那男子身邊的仙子開恩,磕頭要響,喊那女菩薩的嗓門要大,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狄元封哪怕只是聽過有關《小心集》的隻言片語,依舊覺得這位姜前輩,真是洞悉人心,真知灼見。

  與三人一起行走在山間小徑上。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突然有些自嘲。

  相較於孑然一身的尋覓機緣,自己似乎還是更喜歡與人打交道。哪怕是與心懷叵測之輩相處,依舊會覺得習慣成自然了。

  但是對於這方廣闊天地,反而從來敬畏又害怕,第一次走出驪珠洞天,便是如此心性,如今還是這般。

  不然以他如今的修為手段,何至於一定要與人結伴訪山,才會覺得稍稍心安。

  這樣不太好。

  不過只能慢慢改。

  其實關於這一點,許多年前陸台就看破且說破可,與陳平安有過一番語重心長的提醒。

  知道有些道理很好,卻難以立即起而行之的,茫茫多的世人當中,何嘗沒有陳平安。

  陳平安如今除了沿著大瀆,替陳靈均先走水一趟,自家修行當然不能耽誤,躋身金身境,其實一直是這些年的當務之急。

  除此之外,打算多攢錢,買一兩把恨劍山的仿造飛劍。

  在骸骨灘,陳平安從崇玄署楊凝性身上,還是學到了不少東西的。

  那個楊凝性惡念芥子化身的書生,就展露過一把恨劍山仿造飛劍,氣勢很足,很能嚇唬人。

  當時就連對飛劍並不陌生的陳平安,都被矇騙過去。

  那麼只要初一十五煉化成功,雖非劍修的本命飛劍,卻與太霞一脈的顧陌一般,可以將飛劍煉化為修士本命物,相當於多出兩件攻伐法寶。

  如果再多出兩把恨劍山的仿製飛劍,廝殺起來,敵人便有了更多的意外,更難防備。

  第一把,祭出恨劍山仿劍,再出初一。第三把再出仿劍,最後再出十五。

  想必對方的心路歷程,應該會比較跌宕起伏。

  江湖險惡,山上風大,這類障眼法,當然是多多益善。

  ————

  衆人腳下這條山間羊腸小道,彎彎曲曲。

  距離那處洞府,其實還有百餘里山路要走。

  就在此時,黃師率先放緩腳步,狄元封隨後停步,伸手按住刀柄。

  然後孫道人也意識到不對勁,定睛望去,遠處有一座破敗不堪的山野行亭,雜草叢生,顯得十分突兀,還有一些樹木被砍斷的人為跡象。

  陳平安自然是最早一個感知行亭那邊的異樣。

  敢這麼光明正大在夜中燃起篝火的,只會是譜牒仙師,而且來頭不小。

  行亭那邊走出一位魁梧漢子,陳平安一眼就認出對方身份。

  芙蕖國武將高陵。

  先前陳平安與那位填海真人一起垂釣,身披神人承露甲的高陵,氣勢洶洶持槍下船,被陳平安一掌推回了樓船之上。

  除了暫時沒有披掛甘露甲的高陵,還有一位陌生武夫,氣勢還算可以。

  大概又是一位金身境吧。

  只不過不知是北亭國當地宗師,還是芙蕖國武夫,不過後者可能性相對較小,芙蕖國不大,沿途遊歷,觀其地方風俗,有些重文抑武,應該武運有限。

  至於當時那位能夠讓高陵護駕的船頭女子,是一位毋庸置疑的女修,後來在彩雀府桃花渡那邊茶肆,陳平安與掌櫃女子閒聊,得知芙蕖國有一位出身豪閥的女子,名為白璧,很小就被一座北俱蘆洲的宗門收為嫡傳弟子。陳平安估算一下離鄉歲數,與那女子姿容和大致境界,當時乘坐樓船返鄉的女子,應該正是水龍宗玉璞境宗主的關門弟子,白璧。

  然後陳平安問了一個比較令人尷尬的問題,「孫道長,咱們是直接走過行亭?」

  孫道長面無表情,不急不躁不言語,神仙氣度。

  狄元封卻有些頭疼。

  陳平安轉頭望去,狄元封微微皺眉,那個背行囊的黃師卻神色如常。

  陳平安心中了然。

  看來這位雷神宅孫老神仙,與「嘉佑國秦巨源」,似乎直到現在,還沒能弄清楚,互為盟友的三人當中,到底誰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啊。

  這個黃師平時的呼吸吐納,腳步輕重,都顯示他只是一位五境純粹武夫。

  只不過這種事情,陳平安還算行家裡手,這一路行來,確定了對方也是一位故意壓境的……同道中人。

  可惜聞道有先後,比起年紀不大、江湖卻走很遠的陳平安,這個黃師在長久的徒步途中,還是會流露出些蛛絲馬跡。

  金身境。

  興許還有可能不是那紙糊的第七境。

  真是辛苦這位宗師的平易近人了。

  至於自己,陳平安覺得身為三境練氣士,如何平易近人都不過分。

  高陵和另外一位武夫宗師走出行亭,就站在那邊,也不退回有火光搖曳的行亭內。

  於是陳平安就善解人意道:「孫道長,我覺得對方不是易於之輩,面相瞅著就不善,我們還是繞路吧?」

  孫道人如釋重負,點頭道:「我們修道之人,不作意氣之爭。」

  於是四人準備離開這條羊腸小道。

  不曾想那邊走出一位風流倜儻的錦衣年輕人,腰間別有一支晶瑩剔透的羊脂玉笛,入冬時分,還手持一把並攏摺扇,輕輕敲擊手心,笑望向道路四人,「相逢是緣,何必著急趕路,不如來亭中一敘?」

  一看到那個腰別笛子的俊逸年輕人,陳平安就難免想起蒼筠湖打過交道的何露,被黃鉞城城主葉酣藏藏掖掖的高徒兼嫡子。何露曾經與那寶峒仙境的晏清,是享譽十數國版圖的金童玉女。

  狄元封壓低嗓音說道:「看模樣,是北亭國最著名的那位小侯爺了。」

  北亭國雄毅侯獨子詹晴,是一個出了名的風流子多情種,朝野上下,口碑毀譽參半。

  勾搭了北亭國的大家閨秀,就被一國士林大駡,筆伐口誅,若是勾引了別處水霄國或是芙蕖國的權貴女子,北亭國整座江湖便都要大聲叫好。

  至於這位小侯爺本身,似乎從未有過涉足習武或是修行的傳聞。

  這會兒無論孫道人與狄元封如何打量,也瞧不出對方底細,反正瞅著腳步輕浮,言語中氣不足,多半是在那脂粉陣刮骨刀下樂在其中的王侯之家浪蕩子。

  陳平安也沒能看出這位北亭國小侯爺的深淺。

  那就更需要小心對待。

  那位小侯爺拉下臉,說道:「怎麼,四位山上神仙,依仗身份修為,給臉不要臉?非要我跪地磕頭求你們,才肯賞臉?」

  陳平安有些感慨,如果不是對方靠山夠大,那麼能夠活到今天,一定是祖宗積德了。

  不過由此可見,水霄國雲上城與彩雀府,確實算是厚道的山上門派。

  不然這兩座門派的譜牒仙師,如果數百年來一直行事跋扈,哪有山頭附近這些權貴公孫作威作福的份?早就吃過虧挨過打,夾尾巴乖乖做人了。最少也不該在一撥狹路相逢的陌生修士面前,如此强勢,這都算在自己腦門上貼上「求死」二字了。

  孫道人與狄元封心聲交流過後,打算還是繞路避讓。

  如果這還會被對方追殺,無非是放開手腳,搏命廝殺一場,真當山澤野修是吃齋念佛的善男信女?

  就在此時,那座荒廢無數年的破敗行亭,走出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輕女修,身後跟著一位幾乎沒有呼吸氣息的佝僂老人。

  女子瞥了那進退失據的道路四人一眼,與那位小侯爺笑道:「算了,一夥碰運氣的野修而已,讓他們過路便是。」

  詹晴點點頭,與女子一起走回行亭,高陵與那侯府扈從也都讓出道路。

  一行四人,這才繼續趕路,經過行亭之時,孫道人只覺得背脊發涼。

  誰都目不轉睛,不會多看一眼亭中光景。

  狄元封有些心情凝重,此行尋寶,這麼個變數可不算小。

  等到四人走遠,行亭之中,詹晴便又是另外一副面孔,手持枯枝,撥弄篝火,淡然道:「這些野修都不麻煩,麻煩的,還是雲上城沈震澤的兩位嫡傳弟子,此次哪怕不是沈震澤親自護道,也該有出動那位龍門境供奉。尤其是彩雀府那位掌律祖師武峮的脾氣,一向不太好。說來說去,其實還是後續,要小心與這兩個鄰居交惡,不在洞府機緣本身。」

  女子嫣然笑道:「後續?我幫你走一趟彩雀府和雲上城不就行了。」

  詹晴抬起頭,無奈道:「白姐姐,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咱們山下,求的是長長久久的安穩日子,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然後詹晴微笑道:「不過等到白姐姐躋身地仙,又是兩說,我就可以高枕無憂。」

  原來這位小侯爺年少時,便認識了上一次返鄉的水龍宗白璧,芙蕖國皇帝陛下都要以禮相待的女修。

  此後雙方一直書信往來。

  白璧此次對於洞府機緣,就像狄元封三人所猜測的,哪怕在芙蕖國境內,依舊興致缺缺,只不過剛好是來見詹晴,才有這趟訪山尋幽,也算是無形中當了這位北亭國小侯爺的護道人。詹晴亦是修道之人,而且師傳相當不俗,不過他師父是一位性情乖張的野修元嬰,詹晴早年能夠成為此人弟子,其實歷經劫難,當年也是給折騰得半死不活,硬生生熬過來的,期間艱辛,詹晴甘苦自知,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而白璧正是知曉此事,才會與一位世俗小國的侯爺之子,長久聯繫。

  不然當年看一個粉雕玉琢小娃兒的那點喜歡,早就在修道生涯之中煙消雲散。

  後來靠著詹晴和白璧合力牽線搭橋,那位元嬰野修才在水龍宗那邊當了個掛名供奉。

  雙方各取所需。

  白璧算是為祖師堂立了一功,還得了一件法寶賞賜。

  不過此次再見到詹晴,白璧還是有些別樣歡喜。

  不曾想當年那個被抱在懷中的可愛稚童,已經如此俊俏了,在詹晴的死皮賴臉的糾纏後,她便答應對方,私底下有過一樁約定,若是有朝一日,他們雙雙躋身金丹地仙,白璧便與他正式結為神仙道侶。如今詹晴還只是洞府境,但其實已算一等一的修道美玉。

  至於如今那些被詹晴金屋藏嬌的凡俗女子,在白璧眼中,又算得了什麼?十年一過,姿色衰減,三十年再過,白髮蒼蒼。

  何況詹晴此人,道心堅定,對待所謂的人間佳麗,其實更多還是少年心性的玩鬧,如那收藏大家收集字畫珍玩,沒什麼兩樣。

  不過來年等到詹晴躋身龍門境,有望結為道侶,詹晴若是還敢不知輕重,處處留情,沾染紅塵,就得小心道侶不成,反而變仇家了。

  所幸詹晴不是那種蠢人。

  白璧忍住不告訴他一個真相。

  那就是她當下其實已經躋身金丹,已經屬於真正的山上得道之人。

  所以哪怕不依靠水龍宗弟子身份,沒有任何元嬰修士坐鎮的雲上城與彩雀府,都有理由去忌憚她幾分。

  白璧從袖中取出一隻小瓷瓶,倒出一物,然後伸出手掌,那條青綠如玉雕而成的小魚,便沿著手心爬到她手指之上,微微仰頭,面朝詹晴。

  詹晴直覺敏銳,頓時悚然。

  白璧以手指輕輕彈擊小魚頭顱,後者這才溫馴趴下,白璧笑道:「這是我們水龍宗那座深潭獨有的牛吼魚,百年一遇,聲如雷鳴,被小傢伙面對面吼叫一聲,威力不亞於承受地仙一擊。是我剛剛得到的宗門賞賜,回頭你我分別,再送給你。」

  詹晴神色不變,轉頭凝視著那位火光映照下的動人女子,輕聲道:「很希望此生此世,牛吼魚就這麼一直留在白姐姐手中。」

  這位小侯爺的言下之意,當然是唯有相逢無別離。

  白璧臉色羞紅,嗔怒道:「油腔滑調!修行不濟,花言巧語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詹晴神色十分無辜。

  ————

  孫道人一行人,除了不苟言笑的黃師,其餘三人都察覺到了其餘兩位的那份戰戰兢兢。

  陳平安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免得孫老前輩尷尬嘛。

  他問了個人之常情的問題,「孫道長,這枚鈴鐺,可是聽妖鈴?」

  高瘦老道點頭道:「撿漏而來,品相一般,洞府境妖物靠近,此鈴都可發聲。」

  陳平安驚嘆道:「這可值不少神仙錢,沒有一百顆神仙錢,肯定拿不下!」

  孫道人笑道:「差不多吧。」

  竹杖芒鞋的狄元封這會兒,還是有些心情不悅。

  因為那個北亭國小侯爺,長相皮囊,讓他有些自慚形穢,而且這種讓自己如履薄冰的訪山探寶,對方竟然還有心情攜帶女眷,遊山玩水來了嗎?!關鍵是那位姿容極佳的年輕女子,分明還是位擁有譜牒的山上女修!道理淺顯,幾個山澤野修的女子,身邊能夠有兩位强勢武夫,心甘情願擔任扈從?

  至於黃師,依舊面無表情,老老實實背著大行囊,走在隊伍最後。

  四人路過行亭後,愈發健步如飛。

  百餘里蜿蜒險峻的羊腸小道,走慣了山路的鄉野樵夫都不容易,可在四人腳下,如履平地。

  這便是修行的好。

  再崎嶇難行的人間道路,修行中人,來往無忌。

  世間多風波險惡,修道之人,彷彿隨意伸手便抹平。

  至於修道路上的種種憂患,大概算是已經站著說話,無需喊腰疼。

  此去百餘里山路,再無遇到任何人。

  會一些粗略堪輿術的孫道人,很容易就辨認出山勢,帶著身後三人來到一處幽靜崖壁處,石洞深邃幽暗,並無石碑也無刻字,崖壁兩側掛滿薜荔,此物在世俗草木當中,相對能夠穩固山水,高瘦老道人摘下一片蒼翠欲滴的薜荔綠葉,在指尖輕輕碾碎,嗅了嗅,點了點頭,卻沒有多說。隨後老道人開始散步,時不時跺腳,最後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掂量了一下,然後轉頭笑問道:「道友,你既然能夠畫出撮壤符,想必對於世間土性,十分熟稔,可有獨門見解?這對於我們進入府邸,可能會有幫助。」

  陳平安面有為難。

  狄元封便眯起眼。

  黃師也看向了這位露怯的黑袍老者。

  陳平安嘆息一聲,也走出數步,腳步各有輕重,似乎在以此辨認泥土,邊走邊說道:「那就只好獻醜了,委實是在孫道長這邊,我怕惹來笑話,可既然孫道長吩咐了,我就斗膽擺弄些小學問。」

  陳平安停步蹲下身,拈起一點泥土,輕輕一拋,然後握在手心,攥拳摩挲一番,鬆手後,然後起身換了幾處地方,動作如出一轍,最後說道:「果然是被洞府流溢出來的靈氣,浸潤了最少三百年之久的風水土,由於水氣陰沉,遠遠重於尋常泥土,世間陽間住宅地基,或是好似陰間宅邸的墳塋,若是添加此土,是可以幫著藏風聚水的。」

  說完之後。

  三人就看到那位黑袍老人告罪一聲,說是稍等片刻,然後火急火燎地摘下斜挎包裹,轉過身,背對衆人,窸窸窣窣取出一隻小瓷罐,開始挖土填裝入罐,只不過揀選了幾處,都取土不多,到最後也沒能裝滿瓷罐。

  這一幕看得高瘦道人都差點沒忍住,也要一起發財。

  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雷神宅的仙師,孫道人這才沒跟著挖土。

  陳平安重新挎好包裹,拍了拍手掌,笑得合不攏嘴,「賺點小錢,見笑見笑。」

  狄元封這會兒終於可以確定,這老傢伙要是一位譜牒仙師,他都能把手中那根暗藏一把軟劍的竹杖吃進肚子,連竹子帶劍一起吃!

  然後三人就看到這傢伙在犯楞。

  孫道人只好提醒道:「道友,進入這座府邸,是不是應該取出一張破障符?」

  雖說此處府門第一道禁制,只是常見的山水迷障,類似鬼打牆。已經被前邊那撥先到卻沒好命先得的替死鬼破去,但是接下去的機關,才是要命的關隘。可小心起見,當然還是需要破障符開路,再說了,破障符又不花三人的錢。

  陳平安一臉沒什麼誠意的恍然大悟,拈出一張尋常黃紙材質、金粉作符砂的過橋符。

  只是陳平安很快轉頭看了眼來處道路,為難道:「那位小侯爺,可就在咱們後頭不遠。」

  狄元封笑道:「若是這都不敢爭先,難道得了寶,事後遇上了小侯爺,咱們就要雙手奉上?」

  陳平安這才雙指輕輕一抖,砰然燃燒起來,照亮洞府道路。

  然後沒有率先走向洞窟,而是拈住那張燃燒緩慢的破障符,遞向狄元封,諂媚笑道:「還是秦公子帶路吧?我這把老骨頭,可吃不住半點疼,若是不小心被凶險機關,傷到了筋骨,其實還好說,可萬一壞了大事,便不美了。」

  狄元封望向一旁正在打量洞窟頂部石壁的黃師。

  後者倒是沒有猶豫什麼,接過那張山水破障符,率先走向洞窟深處。

  一行四人,蜿蜒前行數里路之長,依舊不見盡頭。

  涼風颼颼,卻無察覺到有半點陰煞之氣。

  這讓孫道人心中稍安。

  這處仙家洞府的舊主人,定然是一位宅心仁厚的譜牒仙師了,雖說禁制之後,又有可以奪人性命的機關,可事實上第一道鬼打牆迷障,本身就是善意的提醒,並且按照唯一一位逃出生天的野修所言,迷障不傷人,兩次進入,皆是兜兜轉轉,時辰一到,就會迷迷糊糊走出洞窟,不然換成一般無主府邸,第一道禁制往往就是極為凶險的存在,還講什麼讓人知難而退,山上修行之人,擅闖別家宅邸,哪個不是該死之人?

  由於四人行走極為緩慢小心,又走出足足半個時辰,這才來到一座寒意森森的洞室。

  孫道人好說歹說,才讓那位黑袍老者又拈出了一張破障符,照亮道路,同時以防邪祟埋伏。

  在此期間,孫道人看在那張符籙的份上,更是珍稀自己性命的緣故,與那位姓陳的道友仔細說了些此行禁忌。

  這可都是先前那撥野修用兩條道友性命換來的。

  孫道人當然不希望這個傢伙一個衝動,就觸發機關,連累他們三人一起陪葬。

  四周青石牆壁之上,皆有色澤如新的彩繪壁畫,是四尊天王神像,身高三丈,氣勢淩人,天王怒目,俯瞰四位不速之客。

  四尊栩栩如生的神像,分別手持出鞘寶劍,懷抱琵琶,手纏蛇龍,撐寶傘。

  衆人腳下是一座八卦陣,又雕刻有雙龍搶珠的古樸圖案,只是本該有寶珠存在的地方,微微凹陷,空無一物,應該是已經被前人取走。

  孫道人只是看了幾眼神像,便有些頭皮發麻。

  不過仍是硬著頭皮,從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隻袖珍羅盤。

  羅盤雖小,但是極其複雜,裡外有三十六層之多,若是凡夫俗子手握此盤,任由瞪大眼睛觀看計數,估計都數不清層數。

  高瘦道人手持這塊砸鍋賣鐵買來的山上羅盤,開始繞行八卦陣,在四尊天王神像腳下「散步」。

  狄元封輕聲提醒道:「孫道長,最好快些,那位北亭國小侯爺一旦也跟著進入此地,咱們可就要被關門打狗了。按照那個幸運野修的說法,地面無礙,只要不觸碰四尊神像,隨便折騰都沒關係。他沒膽子胡說八道,不然沒辦法活著走出北亭國。」

  孫道人頭皮滲出細密汗珠子,沉聲道:「馬虎不得,還是小心些。」

  黃師望向那位持劍神像的壁畫劍尖處,然後視線偏移,望向那把琵琶絲弦。

  狄元封則蹲在地上,仔細端詳那兩條如今已經失去寶珠的石雕蛟龍。

  黃師突然停下視線,正是神像劍尖所指方向蔓延而下的某處,他走到一處那尊神像腳邊,眯眼凝視,是一些哪怕是修道之人都極難發現的蠅頭小楷,但是被抹去許多,斷斷續續,只留下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文字內容,看痕跡,本該是兩三百字的篇幅,被掐頭去尾不說,尤其是最為重要的後文,竟然全被擦拭殆盡,極有可能是先前有人,故意留下這些無用文字,來噁心後來的入山之人。

  神像腳邊的石壁之上,如今只餘下那「……素性好遊訪仙,竹杖芒鞋,閱遍諸山,以此山最幽,只是此處禁忌頗多,不可不察,後世若有同輩中人有緣來此,應當……」

  以及最後仍是斷句的「定睛天外處……雨中古龍潭……」,分明是一首文人雅士的狗屁詩篇了。

  黃師心中大恨。

  定然是先行一步的傢伙,故意磨去了這份珍貴線索。

  不過黃師有意無意瞥了眼狄元封,剛好是那竹杖芒鞋。

  難不成這個傢伙,才是與此地真正有緣之人?

  陳平安來到邋遢漢子身邊蹲下,狄元封也隨之而來。

  狄元封看過之後,也是一頭霧水。

  陳平安也不例外。

  只不過相對而言,陳平安是最無所謂的一個。

  真要打開了洞府第二重禁制,就又得心弦緊綳,何苦來哉。

  不過陳平安很快就嘆了口氣,默默告誡自己,這種想法要不得。

  黃師突然說道:「使用遁地符,當真也會觸發機關?」

  狄元封沉聲道:「確認無誤!先前野修便嘗試過,於是又死了一個。除非是那傳說中能夠不動搖山根絲毫的開山符,才有些許機會,但是估計需要消耗許多張符籙才行,此符何等金貴,就算買得到,多半也要讓我們得不償失。」

  陳平安可不知道什麼開山符,只是心境上換了一種想法,便開始真正用心觀看那些文字,皺了皺眉頭,攤開手掌,沿著那些文字和大片磨痕,輕輕摩挲而過。

  然後陳平安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其實書寫文字與磨去文字的,是同一個人,而開門線索,就一直藏在這些文字當中?」

  黃師嗤之以鼻,毫無掩飾。

  回過頭望去,那個高瘦老人依舊無頭蒼蠅亂打轉。

  黃師覺得實在不行,自己就只能硬來了。

  至於其餘三人會不會死在機關之下,就看他們的命了。

  倒是狄元封聽過陳平安的言語後,覺得有些意思,開始凝視著僅存文字,用心思量起來。

  狄元封站起身,身體後仰,觀看一尊佛像,然後緩緩轉身,看遍其餘三尊怒目狀的神像。

  隨後狄元封走到洞室中央,探出一隻手,雙膝微曲,手掌緩緩往下移動。

  最後狄元封蹲在一處,那只攤開手掌,手背貼在了一條蛟龍的爪下。

  狄元封對那高瘦道人說道:「算一算此地的確切卦象,孫老道長,這總能做得到吧!」

  孫道人一手持山盤,一手抹了把臉上汗水,然後縮手藏袖中,飛快掐訣,雙眼死死盯住那只手掌所在位置,嘴上喃喃道:「死門所在,不合理啊。」

  狄元封始終保持那個手背貼地的姿勢,臉色陰沉,提醒道:「你們道家何曾怕死?!孫道長這都不看不破?」

  孫道人片刻之後,驚喜道:「大吉之地!」

  狄元封這才手掌翻轉,輕輕握拳,敲擊地面,依舊毫無動靜。

  狄元封皺了皺眉頭。

  黃師走過去,趴在地上,然後以耳貼地,然後抬頭說道:「有回音,好似水滴之聲,卻又不尋常,應該就是以此觸發正確機關。」

  狄元封深呼吸一口氣,再次一拳重重敲下。

  瞬間。

  異象橫生。

  地面上那座八卦陣開始擰轉起來,變化之快,讓人目不轉睛,再無陣型,陳平安和高手老道人都只能蹦跳不已,可每次落地,仍是位置偏移許多,狼狽不堪,不過總好過一個站不穩,就趴在地上打旋,地面上那些起伏不定,當下可不比刀鋒好多少。

  狄元封和黃師則雙腳站定,死死扎根,並無太多挪步,地面偶有阻攔,才腳尖輕輕一點,然後依舊落在原處,比起其餘兩位,已經算是很瀟灑了。

  兩條原本死物的青色蛟龍,更是如同失去禁錮之後,想要走江入海。

  至於洞室處的大門,已經有青石大門轟然墜落,便是黃師都來不及阻擋,更別說一掠而走了。

  狄元封環顧四周,最終視線落在那處唯一不動、原本用作安置寶珠的凹陷處。

  狄元封對黃師高聲說道:「取出酒壺!」

  黃師遞過去一壺酒,狄元封打開泥封,倒入那凹陷處。

  地面變化微有凝滯。

  狄元封心中大定,轉頭喊道:「姓陳的,趕緊取出一張水符,不用玩那花俏的術法!化水即可!」

  陳平安拈起水符,一丟而出,在半空中便化成一道蘊含水性靈氣的水柱,被那狄元封探臂伸手,掬水一團在手,輕輕放在了凹陷處。

  轉瞬之間。

  洞室之內一陣絢爛光彩驟然而起,黃師是最後一個閉眼,那個黑袍老者是第一個閉眼,黃師這才對此人徹底放心。

  四人身形一晃。

  恍若隔世。

  孫道人一個踉蹌跌到在地,頭暈目眩,開始嘔吐不已。

  至於那個可憐兮兮的陳道友,比他還要不如,早坐在地上乾嘔了。

  狄元封挺直腰桿,環顧四周,臉上的笑意忍不住蕩漾開來,放聲大笑道:「好一個山中別有洞天!」

  此處仙家洞府,靈氣遠勝北亭國這些世俗王朝,令人心曠神怡,

  視野之中,不遠處有一座巍峨青山,與縈繞山腳的一條幽幽綠水,這方小天地當中,水氣彌漫,卻不會讓人呼吸有半點凝滯,反而隨便呼吸一口,便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至於那座高山之上,亭臺樓閣,鱗次櫛比,依山而建,連綿不絕。最高處還有一座屋脊鋪滿綠色琉璃瓦的古老道觀,青山四周,一群群仙鶴盤旋。

  人間仙境,不過如此了。

  黃師也緩緩站直身體,不過相信狄元封這小子,已經猜出他不是什麼底子稀疏的五境武夫了。

  但是事到如今,又有什麼關係?

  你狄元封一個有把破刀、會點術法的五境武夫,難不成還敢與我叫板?

  如果不是接下來可能還有諸多意外發生,現在我黃師想要殺死你們三個,就跟擰斷三隻雞崽兒的脖子差不多。

  狄元封笑道:「孫道長,陳道友,黃老哥,我們這次並肩作戰,可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由此可見,理該我們四人一起占據此地福緣!」

  孫道人抖了抖雙袖後,撫鬚而笑,恢復了先前的那份仙風道骨。

  就是嘴巴裡還有些自己都覺得膩歪的酒葷味,讓老道人不太想開口說話。

  陳平安環顧四周,也有些唏噓。

  如果換成自己一個人在那洞室,興許多琢磨一些時分,也能發現端倪,只是狄元封手掌所放之地,位於那道八卦陣的死門,興許就會讓自己心裡邊打鼓了。但是這位孫道人卻能夠依靠羅盤,推算出那處確實是生死轉換的大吉之地。這才讓那位秦公子出拳毫不猶豫。

  至於需要水符一事,陳平安沒有刻意掩飾,無需狄元封提醒,就已經拈符出袖。

  對方一定已經看在眼中,哪怕當時沒有在意,這會兒也開始咀嚼出回味來。

  陳平安無非是提醒這位嘉佑國秦公子,我修為不濟,可腦子還是靈光的,所以想要進了仙家洞府,即便黑吃黑,好歹晚一些再出手。

  洞室那邊,兩位年輕男女,與兩位老人並肩站在神像之下,其中一位老者微笑著收起一張憑空出現的符籙,輕輕一震,化作灰燼。

  先前四人成功破陣的畫面與言語,都已盡收眼底與耳中。

  陳平安如果在場,就可以一口氣認出三人。

  雲上城與自己購買符籙的老先生,以及那對巡視集市大街的年輕男女。

  正是老真人桓陽,與雲上城城主沈震澤的兩位嫡傳弟子。

  那女子驚喜又震驚,好奇詢問道:「桓真人先前要我們先退出洞室,卻留下這張符籙,是算準了這撥野修可以為我們帶路?」

  桓雲啞然失笑,沒有故作高人,搖頭道:「他們臨近洞府大門之前,沿途幾張符籙就有了動靜,老夫只是不願與他們起了衝突,狹路相逢,退無可退,難道就要打打殺殺?何況北亭國小侯爺那撥人,雖說至今還未動身離開那座行亭,不過看架勢,顯然已經將此地視為囊中之物,我們這邊動靜稍大,那邊就會趕來,到時候三方亂戰,死人更多。你們城主師父讓你們兩個下山歷練,又不是要你們送死。」

  桓雲走到恢復如舊的地面龍爪處,感嘆道:「所以說大道之上,偶爾退讓一步,也就是登山數步了。」

  桓雲突然笑道:「呦,不愧是兩位七境武夫隨行,一人一拳,就打爛了老夫那兩張老值錢了的路邊符籙。隊伍當中,肯定有位高人,尋常武夫是察覺不到那點漣漪流轉的,還是說那位小妮子,其實是位金丹地仙了?」

  那女子見老真人只是蹲在那邊,並無動靜,憂心忡忡道:「老真人為何不趕緊觸發機關?」

  那位雲上城的龍門境老供奉,緩緩道:「若是先行一步的那撥野修,守株待兔,試想一下,若是你們兩個冒冒然跟上去,一拳便至,死還是不死?不死也傷,不還是死?」

  年輕男女相視一眼,都有些心悸後怕。

  這位老供奉猶豫了一下,問道:「桓真人,我能否打塌洞窟來路?」

  桓雲微笑道:「若是不怕對方沒了來路,事後我們也無歸路,然後守著金山銀山等死,那麼自然出手無妨。」

  老供奉啞然。

  只得作罷。

  桓雲眼角餘光瞥見那雙男女,心中嘆息,雙方性情高下立判。

  女子焦躁,男子沉穩。

  一直這麼走下去,還能不能成為神仙道侶,可就難說了。

  那一處靈氣盎然的仙家洞府之內,坐擁一座水府的陳平安,如魚得水。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像,自家水府之內的那些綠衣童子,接下來有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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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3 00:39:46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四十一章 得寶

  四人停留片刻,等到手按刀柄的狄元封,與黃師相視一眼,這才一起向那座青山飛奔而去。

  先前他們落腳地帶,有一塊類似藻井圖案的大圓青石,本該位於道觀寺廟內部上方,不曾想在這座仙家秘境,就給人踩在了腳下。

  這座藻井圓心處,是一朵蓮花,外圈是兩條銜尾蛟龍,再外邊是十六飛天,圈層極多,繁密精美。

  狄元封以竹杖敲擊多次,有金石聲,堅不可摧。

  不過哪怕可以搬走,狄元封也不敢胡來,畢竟他們還要通過此地離開這座仙府遺址。

  方才他與黃師之所以故作停留,當然是以防萬一。

  若是有人偷偷跟隨他們潛入此地,就要挨上他們倆的一刀一拳了。

  落在最後的陳平安,偷偷拈出了一張陽氣挑燈符,依舊沒有半點煞氣跡象,相較於外邊天地,符籙燃燒更加緩慢。

  應該是此地靈氣充沛的緣故。

  其餘三人只是瞥了眼便不再計較。

  青山綠水之間,有一座白玉拱橋。

  如白虹臥水。

  橋欄各望柱頭上,雕刻有種種異獸,無一重複,巧奪天工,宛如酣睡之中的活物。

  橋下水面附近有大石墩,雕刻有傳說中龍種之一的異獸,頭頂雙犄角,渾身披掛龍鱗,塑造為趴地狀,探頭望水。

  陳平安陷入沉思。

  橋下此物,並不是多麼罕見的異獸塑像,只不過關於這頭龍種的名稱,卻很奇怪。

  在浩然天下,一般被稱為八夏或是霸下,可是在藕花福地,當時陳平安看遍了南苑國大小河橋,也曾見過此物,只是樣式與浩然天下稍有差異,而且根據國師種秋從工部拿回的那些書籍當中,那本陳平安翻閱最多的《營造法式》,對此記載為蚣蝮,避水獸,可吞江水,為遠古時代的江湖共主所飼養,相傳被火神不喜,以煮湖焚海之法生生煉殺。

  可是在浩然天下,則無此古怪記載,唯有龍生九子之一的模糊記錄,大同小異,絕對沒什麼「江湖共主」的說法。

  陳平安壓下心中念頭,不再多想這些,又拈出一張劍氣過橋符,猶豫了一下,沒有遞給黃師他們,徑直走上拱橋。

  無風無浪,無驚無險。

  陳平安就這麼走過了白玉拱橋,回首望去,招了招手,示意並無機關,可以放心過橋。

  其餘三人心思各異,孫道人是覺得這位陳道友,估計是大夥兒即將走入寶山,想要表現一二。徒勞罷了,這位道友,該死還是要死的。當時在溪畔石崖那邊,就不該答應同行,更不該一起進入這座遍地財寶的仙家府邸遺跡。只是這麼一想,還來不及兔死狐悲,高瘦道人就悚然一驚,該不會自己也會遭遇不測吧?

  年紀輕輕的譜牒仙師,下山歷練,為尋寶也為修道,只要不是敵對門派遇上了,往往一團和氣,哪怕萍水相逢,亮明瞭身份,便是一份道緣和香火情,吃相終究不至於太難看。

  可是相互抱團的山澤野修,大多數三四人結夥,少了不成事,多了容易多是非,稍有風吹草動,都未必熬得到分贓不均的那個時候,就已經內訌。與譜牒仙師爭搶機緣,難如登天,所以爭搶過程當中,往往比前者更加願意搏命,一旦身陷絕境,散修甚至還會尤為同仇敵愾,不捨本錢,但是分贓過後,黑吃黑有何難?身為山澤野修,大局已定之後,還沒點一人獨吞好處的念頭,還當什勞子的野修?

  狄元封發現了眼神遊移不定的孫道人,笑道:「怎麼,擔心被我和黃師坑害?這麼大一座罕見福地,咱們哥仨,最後又能搬走多少?既然搬都搬不完了,還需要你殺我我殺你?」

  孫道人一聽這話,覺得有理,忍不住就開始撫鬚眯眼而笑。

  三人走過白玉拱橋,孫道人趁人不注意,蹲下身摸了一把白玉橋道,不是世俗尋常的羊脂美玉,他娘的豈不是又一筆神仙錢躺這兒不動彈?

  孫道人屈指輕敲,聲音清脆,真是相當的悅耳動聽啊。

  就像那人生中第一次聽到兩顆小暑錢輕輕敲擊的聲響,令人痴迷,百聽不厭。

  狄元封在臨近山門後,仰頭望向一條直達山巔的臺階,笑道:「稍稍繞路,看看風光,確認無人後,我們就直接登頂。」

  其餘三人都無異議。

  山門有一座造型樸素的巨大牌坊樓,橫嵌著「洞天福地」的雄勁大字。

  兩側楹聯依舊是石刻而成。

  寂然不動相通則為神。

  地上得其秀者即最靈。

  陳平安凝視這楹聯許久。

  其實半點不對仗工整。

  但是口氣大,意思大。

  黃師是最早不去看橫匾與楹聯的人,早早視線移到遠處和高處。

  狄元封則望向了牌坊樓後方,兩邊依次向上,矗立有高低不一的石刻碑碣三十六幢,只是不知為何,所刻字跡都已被磨平。

  似乎這處遺址,能夠告訴後人此處淵源的,就只有那寫了等於沒寫的「洞天福地」四字。至於兩幅楹聯,就更莫名其妙了。

  孫道人仰頭望向那古篆橫匾,嘖嘖道:「什麼亂七八糟的說法,活該覆滅。」

  歷史上的洞天福地多有變遷,並非一成不變,或者被大修士打碎,要麼莫名其妙就消失,或者洞天落地降為福地,但是孫道人相信絕對沒有「天下洞天」這麼個存在。再者此地靈氣雖然充沛,但是距離傳說中的洞天,應該還是有些差距,因為山上也有那類似稗官野史的諸多記載,提及洞天,往往都與「靈氣凝稠如水」的掛鈎,此地水運濃郁,還是離著這個說法很遠。

  比起身邊三人,陳平安對於洞天福地,瞭解更多。不過一樣沒有聽說過「天下洞天」。至於憑藉建築風格來推斷洞府年代,也是徒勞,畢竟陳平安對於北俱蘆洲的認知,還很粗淺。每當這種時候,陳平安就會對於出身宗門的譜牒仙師,感觸更深。一座山頭的底蘊一事,確實需要一代代祖師堂子弟去積攢。

  只能先記下,有機會的話,回頭將主要建築描摹一番,將來把畫紙交予崔東山看一眼。

  狄元封收回視線,點頭笑道:「確實奇怪。」

  此後四人動身趕路,腳步不慢,走過一座座大殿華屋,亭臺樓閣,回廊朱欄,四人時不時就可以見到一具具枯骨屍骸,看屍骨倒地的位置,竟然皆是驟然間暴斃而亡。

  誰都沒有推門而入。

  還是想要先去山巔道觀一探究竟。

  一般而言,山門重寶,都會在高處。

  這座不知名的仙家府邸,處處都有細密的劃痕,卻皆不深刻。

  就像毫無徵兆地下了一場劍氣磅礡的暴雨,突如其來,讓人無所防備。

  這一劍。

  是劍仙出手無疑,就不知道是玉璞境還是仙人境劍修了。

  至於為何會有如此奇怪的出劍,劍氣鋪天蓋地,而且似乎還能準確找到人,來當做那落劍處。

  陳平安抬頭望去。

  真是一個天曉得。

  總之,偌大一座仙家門派,就這麼瞬間崩塌消散。

  一路走來,漸次登高,死寂一片。

  孫道人這一路走得忐忑,好似當頭澆下一捧冷水,一直下意識伸手摩挲著那枚寶塔鈴。

  若是有妖邪鬼魅隱匿此處,可如何是好?

  或是這些屍骨當中,有誰死後魂魄凝聚為厲鬼,占據了這座仙家府邸不知幾百年,生前就是個不開竅的痴呆,也怎麼都該修出個地仙鬼物了吧?

  所以孫道人得多摸一摸寶塔鈴,才能安心。

  其實這枚鈴鐺,別有妙用,越是境界低微的污穢存在靠近,鈴鐺聲響越急促繁密,境界越高,到龍門境為止,簡直要吵得懸佩之人心煩意亂,可一旦有那金丹妖物在附近,寶塔鈴反而不會劇烈搖晃,在外人看來便會是毫無動靜聲響,實則會在將其煉化後的主人心湖之上,響起一次叮咚聲響。

  正是寶塔鈴的那次悄然提醒,讓孫道人逃過一劫。

  孫道人只求這次千萬莫要心湖響起鈴鐺聲。

  三位盟友合計過,對付一位龍門境修士,哪怕是有一件法寶傍身的譜牒仙師,都不是太大的問題。

  所以孫道人希冀著腰間寶塔鈴搖晃得再厲害,震天響也無妨。

  四人沿途路過那些屍骨的時候,狄元封都會一揮袖子,屍骨所穿衣物,便會被罡氣震得灰飛煙滅,不但如此,許多本該蘊藉靈氣的修士佩飾,依舊難逃化作灰燼的下場。

  唯有屍骨,拳罡拂過,依舊無恙。

  又是一樁怪事。

  十數次出手過後,狄元封沒有任何收穫,高瘦老人就開始搶先動作,依葫蘆畫瓢,可惜運道不濟,依舊沒能遇見一件法袍。

  狄元封便轉頭望向黃師,「黃老哥試試看手氣?」

  興許真是風水流轉,黃師之後還真在登山臺階上,揮臂過後,屍骨身上衣物依舊,孫道人立即跑去扒衣服。

  去他娘的雷神宅高人風範!

  老子就是個這輩子沒摸過半顆穀雨錢的山澤野修!

  只不過得手之後,孫道人依舊忍痛交給了黃師。

  這就是山澤野修的規矩。

  當然還有更大的規矩在後邊等著四人,不過目前看來,是等著那位陳道友一人才對。

  孫道人難得有些不忍。

  莫不是自己要難得菩薩心腸一回,勸說一下狄元封和黃師?

  若真是人人滿載而歸,都無法搬空此地庫藏,就沒有必要殺人越貨了吧?

  只是孫道人有些猶豫不決,覺得不著急,先看收穫再談其它。

  不然最後若是連一兩隻行囊都裝不滿,自己這般優柔寡斷,婦人之仁,只會讓那兩個傢伙心生厭惡,保不齊就要乾脆連自己一並宰了。

  陳平安始終跟在三人之後。

  走完最後一級臺階,在道觀之前的白玉廣場上,地上有較小的兩具屍骨,被狄元封揮袖過後,衣物蕩然無存,卻各自留下了一件遺物。

  只不過兩件山上重器,裂縫極多,傷了品相極多。

  狄元封蹲下身收起,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黃師說道:「看來此地靈器法寶,品相都不會太好了。」

  狄元封點了點頭,笑道:「那咱們就以量取勝。」

  孫道人樂不可支。

  黃師也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陳平安依舊沒有摻和,他還是習慣了先想退路,再來談尋寶求財。

  站在山頂,舉目眺望,視野所及,青山與綠水之外,方圓百里之內的景象皆可見,無非是遠近有別,視線逐漸趨於模糊,可再遠一些,好像存在著一條無比清晰的界線,過線之後,就是陡然一變,變得霧濛濛一片,給陳平安一種道路盡頭、天地空虛的壓抑感覺。

  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好事是這座仙家洞府,是一處傳說中的無根之地,類似那破碎的遠古洞天福地,並非建造在真正的山水之中。

  這說明此處仙家遺址,一定歷史悠久,極有淵源,說不定真有價值連城的天材地寶,能夠出現一兩本直指地仙境的仙家秘笈。

  可壞事,就是進來容易出去難,除非有人可以破開小天地的禁制。

  陳平安背後就有一把劍仙在鞘,當然做得到,想必再牢固的天幕,都比不上骸骨灘鬼蜮谷。

  但到時候他就會成為各路山頭的衆矢之的,這與他「偷偷撿漏掙小錢、悄悄離開別管我」的初衷相悖。

  陳平安可不希望成為第二個姜尚真,淪為北俱蘆洲修士眼中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殺。

  黃師三人之所以如此心安理得,應該是尚未察覺到遠處的山水異象,由此可見,黃師這位金身境武夫,不是紙糊的,卻也不算太强。

  那條線的存在,其實對陳平安當下而言,意義不大。

  可一旦最壞的結果出現,他卻是唯一能夠看得見、並且走得出小天地的人。

  其餘三人,則依舊被蒙在鼓裡,興許這會兒正在暗中交流,該如何黑吃黑了他這位道友。

  眼前這座道觀不大,匾額已無,四人走入道觀之前,都忍不住看了眼屋脊的碧綠琉璃瓦,山上建築衆多,唯有此處才有此瓦。

  歲月悠悠,瓦片依舊寶光流轉,顯然不是世俗王朝皇宮、王府的那種尋常琉璃瓦,是真正的山上寶貝,神仙人家用物。

  總之每一塊瓦片,都是神仙錢。

  這一幕看得孫道人渾身顫抖,估摸著怎麼都值個七八顆小暑錢?若真是那仙家秘法燒制的上等琉璃瓦,說不定將小暑錢換成穀雨錢,都有可能!

  黃師與狄元封都是純粹武夫出身,對於這些琉璃瓦的價值,與山上宗門大山頭,從無交集,其實與孫道人一樣無法準確估算。不過打過交道的山頭仙府門派,都不曾往自家屋頂鋪蓋這種琉璃瓦的,山下世俗,倒是不少見。

  陳平安最後望向四人來處,依舊沒有動靜。

  有個問題,他有機會的話,想要問一問下撥人。

  大致是什麼時辰進入的這座小天地。

  其實陳平安一直在心算計時。

  一旦此地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與浩然天下出現顯著偏差,那麼陳平安就有最好與最壞的兩個打算。

  ————

  北亭國小侯爺詹晴一行人來到洞府門口。

  那位身為家族供奉的金身境武夫,在勘察地面上的腳印。

  芙蕖國武將高陵沉聲道:「小侯爺,山頭附近有不少人躲著。」

  詹晴笑道:「跟在我們屁股後頭吃灰便是。既然有膽子進洞府,就得有膽子投胎。」

  他對山澤野修和譜牒仙師,都談不上有好感。

  哪怕他自己就是一位正兒八經的修道之人,可興許骨子裡依舊是豪閥子弟,見慣了帝王將相和王侯府邸,也就習慣了用心謀劃與順勢借勢,而不是靠一雙拳頭幾件寶物,殺來殺去,所以詹晴對於那些高高在上的同道中人,實在是厭煩至極。不過真要到了需要術法殺人的境地,詹晴自然不會有任何拖泥帶水。

  白璧打趣道:「當真半點不著急,不怕給那兩撥人捷足先登?」

  詹晴笑道:「他們若是能夠在眨眼功夫內,就煉化了仙家至寶、吃掉了什麼秘笈,就算我運氣差,認栽便是?不然的話,人與物,又能逃到哪裡去。」

  高陵對此人,愈發刮目相看。

  先前對於什麼北亭國小侯爺,只當是個投了個好胎的廢物。

  如今看來,將來誰敢小覷此人,起了修行路上所謂的大道之爭,對方保證會陰溝裡翻船。

  兩位金身境武夫開道,舉燭步入陰暗洞窟。

  白璧心情閒適,只要不出太大的意外,此次訪山尋寶,根本不需要她親自出手。

  哪怕是彩雀府孫清和雲上城沈震澤兩人親臨,都只能算是一個小意外。

  自己隊伍當中的兩位七境武夫,就夠吃一壺了。

  一行人來到那座四幅彩繪天王壁畫的洞室。

  詹晴有些皺眉頭,破陣一事,自己可不擅長,自己那個元嬰師父,身為山澤野修,所學駁雜,應該熟門熟路,只是卻從來不傳授詹晴任何關於尋訪秘境機緣的門道,總說那些旁門左道的機關術,會耽誤修行,等到他詹晴躋身了龍門境再來談其它。

  既然第一撥野修與雲上城修士都已不見,想必是先後進入了那座仙府遺跡。

  白璧微笑道:「接下來怎麼辦?咱們就杵這兒大眼瞪小眼?」

  詹晴無奈道:「若是知道了出口方位,守株待兔就行,怕就怕相隔百餘里,我們發現不得。」

  白璧雙手負後,環顧四周,「先找一找線索,實在不行,你就要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了。」

  詹晴問道:「代價很大?」

  白璧點頭道:「不算小。會折損我相當於十年道行。」

  這位水龍宗老祖的嫡傳弟子,小心翼翼祭出一件本命物,是一張極為罕見的青色符籙,竟是流水潺潺的符籙圖案,既簡單,又古怪,符紙所繪水流,緩緩流淌,甚至依稀可以聽見流水聲。

  一位宗門出身的金丹修士,願意煉化一張符籙為本命物,那麼這張符籙的品秩,最少也該是法寶。

  白璧說道:「這是一張古老符籙,是我師父早年無意間得到的,來自濟瀆三大古老祠廟之一的遺址,名為寸金符。妙處衆多,修行水法,事半功倍。為了這張符籙的歸屬,師門那邊鬧得有些不太愉快,不提也罷。總之其中一樁妙用,就可以幫我們走入秘境。」

  寸金符,又被譽為光陰符。

  玄之又玄。

  詹晴雖然不清楚這張符籙的根腳,但仍是搖頭道:「還是算了吧。」

  白璧嘆了口氣,「我已經是金丹地仙了,相當於早年龍門境練氣士的十年修為,又算什麼?越到後邊,一境之差,越是雲泥之別。練氣士是如此,武夫更是如此。」

  詹晴苦笑道:「白姐姐。」

  白璧笑道:「一聲白姐姐,便足夠了。」

  饒是詹晴這般性情涼薄的王侯子弟,也有些情難自禁,想要去伸手握住她的手。

  白璧卻搖搖頭,心境平和,說道:「那些被你金窩藏嬌的庸脂俗粉,不少女子都願意為你去死,你為何偏不感動?就因為我是金丹地仙,折損幾年道行,你便動心了?這種兒女情長,我看不要也罷。若是將來修行路上,換成一位元嬰女修,為你這般付出,你是不是便要見異思遷?山上真正的神仙道侶,遠遠不是如此淺薄。」

  詹晴如遭雷擊,無言以對。

  白璧突然說道:「在使用寸金符之前,先推敲線索,再硬闖一番,兩位金身境武夫的拳頭,不能浪費了,兩者都不行,再讓我來。」

  詹晴稍稍心裡好受幾分。

  再看這位姿容動人的白姐姐,便有些陌生了。

  ————

  桓雲出現在這處仙家洞府之後,便立即往身邊三人身上貼了一張獨門符籙,遮掩身形氣機。

  至於那三人行走時的氣機漣漪,他桓雲只是符籙派的金丹地仙,又不是那術法通天的道門天君,沒辦法做到盡善盡美。

  那位雲上城龍門境老供奉鬆了口氣,沒有一場伏殺,終究是好事。

  桓雲突然說道:「接下來你們自己逛,除了生死廝殺,老夫就不管你們三位了。生死之外的得失福禍,各憑天命。」

  然後桓雲笑道:「放心,老夫不會跟你們搶,最多就是你們挑剩下的,或是你們沒能發現的,老夫才會撿撿破爛。」

  桓雲身形消散,如雲如霧,沒有半點漣漪痕跡。

  老供奉與兩位晚輩笑道:「桓真人從來說話算話,走吧,接下去如何對付那撥野修,才是你們兩個需要擔心的。」

  聽出了這位護道人的言下之意,女子擔憂道:「師伯你?」

  老供奉無奈道:「難不成還要我幫你們倆撿東西,背東西?你們遊山玩水來了?我這個師伯是你們的挑夫?」

  老供奉御風而起,想要看一看這座洞府的天幕到底有多高,而且從高處俯瞰大地,更容易看到更多暗藏玄機。

  不過謹慎起見,老人還是祭出了一件並非本命物的靈器,率先升空盤旋起來,以免自己一頭撞入山水陣法。

  進了這種無主的仙府遺址,自然處處是錢可撿。

  也會處處殺機在等撿錢人。

  其實老人有喜有憂,喜的是此地機緣,定然不小,超乎想像,絕非什麼龍門境修士的修道府邸,而是一整座門派,只看建築規模,就已經半點不比雲上城和彩雀府遜色。

  所以此次城主沈震澤拿出那件方寸物交予自己,是對得不能再對了。

  憂慮的是這座仙府可帶不走,一旦真是元嬰地仙、甚至是上五境大修士的修道之地,等到他們返回雲上城,只要稍稍有點風聲泄露出去,到時候再來訪山尋寶,恐怕一位金丹都撈不到半點殘羹冷炙。只會被近水樓臺的那座宗門,以傳說中的搬山神通遷徙而走。與北亭國最近的宗門,一西一北,距離此地,相差不大,那點差異,對於擁有自家渡船的宗門修士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這位老供奉只希望此地的舊主人,只是一位籍籍無名的地仙,境界千萬莫要再高了。

  金丹是最好,元嬰就會有些麻煩,事後難以收尾。

  指不定就會有宗門出身的譜牒仙師,登門拜訪雲上城,都不用對話開口,城主就只能吐出大部分肥肉,乖乖交給對方,還要擔心對方不滿意。

  一旦是上五境修士坐鎮的山頭遺址,想也不用想了,極有可能就是福禍相依,大福緣之後便是大禍臨門。

  除非他們雲上城能夠立即打碎這座小天地,一鼓作氣銷毀所有痕跡。

  可惜雲上城絕對做不到。

  除非沈震澤當機立斷,在他們三人與桓雲一起返回雲上城後,主動找到其中一家宗門,與對方商量出一個還算公道的分成。

  至於這座水運濃郁的風水寶地,加上那麼多現成的壯觀建築,自然是對方宗門未來的一處避暑勝地了。

  那件用來探路的靈器四處飛掠,並無任何阻滯。

  老供奉便放心御風升空。

  就在老供奉離地已經數百丈的時候,那件靈器砰然碎裂,老供奉心知不妙,突然被人一扯,往地上墜落而去。

  老供奉心頭一震,然後鬆了口氣,原來是老真人桓雲按住了他的肩頭,帶著他一起往地面掠去。

  隨後老供奉便察覺到頭頂上方,有一縷纖細氣機,一閃而過,轉瞬即逝。

  桓雲沉聲道:「勸你別再往上走了,便是金丹地仙的兵家修士,都受不住那一縷巡狩四方的劍氣。」

  先前老真人使出幾道巡游符,拋入天地四方,發現每當有符籙去往高處,都會瞬間化作齏粉。

  老供奉仰頭望去,先前那絲氣息,已經無跡可尋。

  這位雲上城龍門境震驚道:「難道這座遺址還有劍仙坐鎮?!」

  已經悄悄繞行青山一圈的桓雲搖搖頭,「都死絕了,並無活人,也無鬼物。就剩下這道劍氣繼續存在於這方小天地。」

  桓雲臉色凝重,「再告訴你一個好壞參半的消息,此地是一處古老洞天福地因故破碎後,遺留下來的玄妙地域,版圖大小,大致是方圓百里。小天地的歲數,不好說,可能千年,甚至更加久遠。不過這座山頭洞府是什麼時候悄悄消亡的,老夫大致推算出來了,約莫七八百年,但是這也不正常,北亭國歷史上,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仙家門派。」

  桓雲停下下墜身形,離地百餘丈,與那位老供奉一起御風懸停,緩緩說道:「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這處小天地,在此地門派覆滅後,曾經被不知名的世外高人隨身攜帶,一路遷徙到了北亭國這邊。只是不知為何,這位仙人並未能夠占據這處秘境,順利修行,然後憑藉此地,在外邊開山立派,要麼是遭了橫禍,承載小天地的某件至寶,沒有被人察覺,墜落於北亭國深山當中,要麼此人來到北亭國後,不再遠遊,躲在這裡邊偷偷閉關,然後默默無聞地兵解轉世了。」

  桓雲嘆了口氣,「生死不定,大道無常。」

  每每思量此事此理。

  讓人難免有些心灰意冷。

  只不過桓雲感慨之後,立即驚醒過來,想起自己在雲上城勸慰沈震澤的那句話,瞬間便恢復如常,心境之中再無半點陰霾。

  道家修行,自誤最誤人,如此才有了三教百家當中,最難逾越的那道叩心關。

  老真人桓雲,其實資質極好,只是北俱蘆洲大瀆沿途的所有山頭地仙,都覺得他桓雲在符籙一途,前程遠大,與自身大道契合,才有如今的風光,其實桓雲心知肚明,這叫做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曾有高人明言,他桓雲若是早早進入宗字頭仙家,然後別學那花裡花俏的鬼畫符玩意兒,早就是一位有望躋身上五境的元嬰修士了。

  所以對於得失二字,桓雲感觸極深。

  實在無奈之時,唯有當做一場砥礪道心的修行,來解憂愁。

  ————

  山巔那座道觀,供奉著一尊中年道人的坐姿神像,目視前方,雙手攤掌疊放在身前。

  香案之上有一隻黃銅小香爐,還剩下半爐的香火餘燼。

  誰都知道那只光可鑒人的小香爐,絕對是一件道門重器,但是誰都沒有去觸碰。

  狄元封輕聲問道:「孫道人,可在你們道門神像掛像冊子上,見過此人?」

  孫道人搖搖頭,「從未見過。」

  有句話他沒敢說出口,眼前這位道人,相貌平平,整座神像給人的感覺,無非就是平淡無奇,甚至不如洞室那四尊天王神像給人帶來的震撼之感。

  陳平安凝視著那座神像,似乎當年與東海觀道觀那位老道人,一起在藕花福地的光陰流水之中遊歷三百餘年,偶爾會看到老觀主也會出現這般坐姿,只是不常見,可能在凡夫俗子眼中,此種坐姿終究怪不到哪裡去,但是陳平安卻有一種模糊不清的感覺,總覺得在老觀主的那份修道真意,在眼前中年道士的神像身上,有些神似。

  陳平安記起一部道家典籍上的四個字。

  離境坐忘。

  歲月悠悠。

  修士不知山下寒暑,已逝之人,空留一座神像,任你生前如何道法高妙,又能如何?豈不是更不知四季更迭,道人修道,修到最後,到底會高到何處?

  陳平安心中嘆息,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三炷山水香,搓燃點香之後,插在小香爐之內。

  孫道人覺得這位道友真是痴心妄想,難不成還希冀著神像道人還有殘留元神,就因為你點燃三炷香,便有機緣降臨?

  黃師和狄元封都沒阻攔此人上香。

  事實上更是想要通過黑袍老者冒冒失失的燒香此舉,來判斷那只小香爐,會不會因此觸發機關,多出一樁機緣,或是觸發機關,惹來殺身之禍。

  因為小香爐是必然要帶走的,有人願意涉險探路是更好。

  等到三炷香燃燒殆盡,沒有任何動靜。

  狄元封便笑道:「黃老哥先得了一件法袍,我得了兩件佩飾,那麼這只香爐該歸誰了?孫道長,陳老哥?」

  陳平安笑說道:「我就算了,山中那麼多建築,十七十八都沒逛,分頭行事之後,夠我忙活的了。若是孫道長想要這只香爐,只管拿去。」

  黃師說道:「我可以用那件法袍與孫道長交換香爐。」

  孫道人一陣肉疼,依舊點頭答應下來。

  黃師拋出那件法袍,自己去搬了香爐放入包裹當中。

  然後將那只大行囊裡邊不值錢的衣物、瓶罐,都清理出來,隨便丟在地上。

  然後將行囊撕成兩半,一半丟給狄元封,當做裝物包裹,黃師瞥了眼神色尷尬的孫道人,「孫道長身上這麼大一件道袍,脫了不就是包裹?」

  孫道人恍然大悟,滿心歡喜。

  接下來四人在小道觀內各自忙碌,狄元封找到了一塊雪白蒲團,孫道人扯下了幾幅不知什麼材質的金黃絹布。

  黃師猜測神像當中藏有玄機,便乾脆驟然一拳打碎了整座神像,只是毫無所得。

  當時陳平安正蹲在地上,伸手摸著那些濕氣極重的青磚,敲敲打打,剛剛有了一番打算,就聽到那番動靜,抬頭看了眼黃師,後者朝陳平安咧嘴一笑。

  孫道人嚇了一大跳,狄元封不過是瞥了眼滿地碎塊的神像,竟是最不值錢的木胎彩繪,便不再多看。

  四人一起走出道觀,孫道人剛跨過門檻。

  在這位高瘦道人腰間,響起了一串炸裂聲。

  竟是那串寶塔鈴直接炸開了。

  孫道人哀嚎不已,「慘也慘也!定是咱們的大不敬之舉,惹惱了這位道門神仙老爺。」

  黃師與狄元封對視一眼,沒有任何猶豫,下山去其它建築分頭尋寶。

  孫道人猶豫了一下,沒有選擇跟隨狄元封,而是跟上那個黃師,高呼等我,飛奔過去。

  很快四人身後那座小道觀就轟然倒塌,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陳平安沒有與三人那般著急下山尋寶。

  而是開始撿取其餘三人都不願多拿的物件。

  例如那些過於沉重、且占地盤的碧綠琉璃瓦,還有那些凝聚了濃郁水運的青磚。

  除了身上斜靠包裹,陳平安還有方寸物與咫尺物。

  剛好先前在春露圃老槐街開設蚍蜉鋪子,騰出了許多位置。

  但是陳平安真正想要收集的,卻是被黃師一拳打爛的那尊神像碎木。

  在道觀廢墟之中,陳平安的取物動作,不急不緩。

  一片片流光溢彩的琉璃瓦,被率先收入咫尺物當中,與此同時,不斷出手輕輕將道觀廢墟雜物丟到廣場之上,仔細揀選那些神像碎木,一邊尋找碎木,一邊裝載琉璃瓦。相傳白帝城那座琉璃閣,有秘制碧瓦琉璃,層層疊疊鋪蓋在屋脊之上,有那「琉璃閣上瓦萬片,映徹雲海如碧波」的美譽。

  陳平安收攏了所有神像碎木之後,還裝了一百二十片琉璃瓦,心思就有些古怪起來。

  一來抬頭一看,好似道觀廢墟被自己挪了一個位置,從原先遺址搬去了白玉廣場上。

  再者那些蘊藉絲絲縷縷水運、而非尋常靈氣的青磚,讓陳平安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

  要想收集完道觀屋頂琉璃瓦和地上青磚,恐怕陳平安就算再多出幾件咫尺物都辦不到。

  不過對此,陳平安沒有半點糾結。

  而是咫尺物當中,擺放著一些半點不值錢的老物件。

  相較於蘊藉一絲絲水運精華的青磚,或是接下來去往那些殿閣樓台的其它機緣寶物,天壤之分。

  陳平安蹲下原地,雙手籠袖。

  陳平安仰起頭,伸手摸了摸下巴胡茬,站起身,又儘量多搬了些青磚琉璃瓦。

  咫尺物當中的舊物,一件沒丟。

  最後陳平安又點燃三炷香,插在道觀遺址的兩塊青磚縫隙當中。

  等到燃燒殆盡之後,輕輕吹了一口氣,將些許灰燼吹散。

  陳平安挖取青磚,都是整齊一排下手,沒有東一塊西一塊,又抹掉了地面上的挖掘痕跡。

  最後連方寸物都沒有放過,與咫尺物一起裝了三十多塊青磚。

  想了想,陳平安往自己斜挎包裹裡,又裝了一塊青磚和兩片琉璃瓦,沉甸甸的,讓人覺得挺踏實。

  於是陳平安又往包裹裡塞了兩塊青磚。

  這才下山去。

  去看看那位心腸最軟的孫道友。

  不出意外的話,等到這位孫道友什麼時候再找到一件讓黃師都要垂涎的重寶,也就是孫道友身死道消的時刻了。

  而這位孫道友在向黃師高呼等我之前,其實以心聲告訴了陳平安一句話:千萬小心那秦巨源,道友最好別再出現了,趁此機會,撿了寶物就跑,越遠越好,命比錢值錢!

  陳平安覺得就憑這番話,就該讓孫道友少去一個意外。

  這趟訪山尋寶,得寶之豐,已經遠遠超乎陳平安的想像,做夢都能笑醒的那種。

  所以接下來,便是一場山水遊歷了。

  若是再偶有所得,是更好,再無半點收穫,也不差。

  不過孫道人那串寶塔鈴無緣無故的粉碎炸裂,很奇怪。

  只是相較於這座洞府的處處古怪,好像又見怪不怪了。

  哪怕陳平安方才又點燃了一張陽氣挑燈符,依舊是天地清明的跡象,毫無污穢煞氣。

  陳平安這就沒轍了。

  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許多天災人禍,其實就只是人禍。

  陳平安繞過白玉廣場上堆積成山的道觀廢墟,陳平安先前的翻翻撿撿,心細如髮,手法巧妙,不會錯過什麼。

  真要錯過了,更無需多想。

  陳平安站在臺階之巔,舉目望去。

  終於來了第二撥人。

  相比第一撥人的鬼鬼祟祟,這夥人可就要大搖大擺許多。

  是那個北亭國小侯爺詹晴,與芙蕖國人氏的水龍宗嫡傳女修白璧。

  陳平安往自己身上張貼了一張馱碑符,一路往下,掠如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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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3 00:40:33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四十二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

  孫道人跟著黃師一路尋寶,頗有收穫。

  兩人還算默契,分頭行事,卻不至於拉開距離,孫道人是害怕離著黃師太遠,萬一遇上險境,僅憑自己那點微薄道行,無法脫困。黃師則是不願這位主動送上門的高瘦道人,得了重寶便開溜。

  孫道人在一座二層建築閣內,其餘衆多藏書,都已化作灰燼,被他找到了一部無法打開翻閱的道書秘笈,依舊散發五彩流光,哪怕被道袍裹纏,依舊寶光流溢。那些個金字古篆,孫道人竟是一個都認不出,沒法子,唯有傳承有序的宗字頭譜牒仙師,才有資格接觸到那些失傳已久的遠古篆書籀文。

  與黃師碰頭後,孫道人便有些尷尬,寶貝太好,也是麻煩。

  黃師笑了笑,假裝視而不見。

  孫道人問道:「黃兄弟可有福緣入手?」

  黃師點了點頭,「還好。」

  兩人再次分開,各自尋求其它天材地寶、仙家器物。

  黃師更晚挪步,瞥了眼高瘦道人的背影,笑意更濃。

  黃師先前在一座涼亭,見到了兩具對坐手談的枯死骸骨,石桌刻畫有棋盤,棋局縱橫僅有十七道,棋盤上雙方對弈至收官階段,黃師對於弈棋一道毫無興趣,只不過是看棋局上擺放了那麼多顆棋子,也知道雙方當年距離勝負不遠了,可惜黃師懶得多看一眼棋局。

  黃師在小小涼亭之內,不但獲得兩件法袍,還得了那兩罐棋子,棋子弧線自然,黃師辨認不出材質,但是光線照耀下,晶瑩剔透的白子,呈現出淡淡的金色,黑子唯獨中心不透明,光照之下,蕩漾起一圈碧綠色光環。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棋子的珍貴。

  兩件法袍依舊折損厲害,唯獨這兩罐棋子,反而因禍得福,如尋常石子在深山流水當中浸潤千百年,愈發細膩圓潤,見之喜人。

  黃師從石刻棋盤上收攏黑白棋子的時候,白子滾燙,讓黃師魂魄如遭灼燒,黑子則冰冷刺骨,拈起兩枚黑白棋子迅速丟入棋罐之後,黃師發現自己手指並無半點傷痕,黃師心中驚喜萬分,這棋罐定然是法寶品秩無疑了,尋常攻伐靈器,修士傾力祭出,興許可傷一位金身境武夫的體魄,可遠遠不至於撼動黃師魂魄,而這那枚棋子,只是提起,拈住片刻,便讓黃師不願久持棋子。

  黃師由此可以斷定,那張能夠承載棋局千百年的石桌,必然是一件仙家重器,不然絕對無法棋子安靜擱放如此之久,棋盤始終絲毫無損。

  不過黃師可不想扛著一張石桌亂跑。

  黃師當時便想要毀去石桌,我得不到的,後人便也別想得到這樁機緣了,但是當他一掌重重拍下,石桌紋絲不動,不但如此,好像還是一張會吃拳罡的桌子,這讓黃師愈發遺憾,無法將此物收入囊中,不然配合兩隻棋罐,肯定能賣出天價。

  在涼亭那邊,陳平安悄然現身,石桌棋局之上,興許是棋子扎根棋盤太多年,如有沁色,滲入石桌,此刻依舊留有淡金、幽綠兩色漣漪,陳平安便掃了一遍棋局上的棋子殘留靈氣,閉上眼睛,將棋局默默記在心頭,睜眼後,覺得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從滿滿當當的方寸物當中取出筆紙,將這盤古老棋局記錄在紙上。

  棋盤縱橫十七道,而非浩然天下流行已久的十九道,這本身就是一條線索。

  而諸多棋局先手定式、死活手,更能泄露天機。

  武夫黃師是全然不在意這些蛛絲馬跡,陳平安是在意且上心,卻注定無法像陸台、崔東山那般,興許只需要看一眼棋局,便可以推測出大致年代歲月。

  陳平安有些羨慕山上術法中的那門袖裡乾坤。

  與掌上觀山河一術,都是陳平安最想要學成的修士神通。

  只不過這兩門上乘神通,元嬰地仙才可以勉强掌握,若想嫻熟,出神入化,唯有上五境。

  陳平安覺得這座涼亭,是一座十分適宜修行煉氣的風水寶地,兩罐棋子凝聚靈氣極多,久經不散,便是水運精華,而且遠遠不如鋪滿青磚的道觀廢墟那邊引人注目。

  此地靈氣濃郁,不可錯過。

  陳平安便摘了包裹放在桌上,再脫了身上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先穿上那件品秩最高的金醴法袍,最後連那件從膚膩城女鬼身上得來的雪花法袍,也一並穿上,最後才重新穿上黑色法袍,如此一來,三件法袍在身,就可以憑藉法袍更多汲取、蓄存水運靈氣。

  陳平安掠上涼亭,盤腿而坐,憑藉馱碑符,收斂呼吸,不動如山,儘量將黃師、孫道人兩位道友的行蹤落入眼底。

  從涼亭當中,那些蘊藉淡金、幽綠兩色的棋盤靈氣,絲絲縷縷,被龍汲水一般,聚集到涼亭頂部,緩緩滲入法袍當中。

  由此可見棋盤上那些靈氣的精粹程度。

  在陳平安刻意導引之下,那件金醴法袍率先吃飽喝足,被棋子牽引、常年滯留在涼亭內的水運靈氣,也已經被汲取十之七八,已經與別處殿閣靈氣充沛程度,大致相當,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將此處靈氣收攏得一乾二淨,免得露出蛛絲馬跡。好事做絕,便宜占盡,那可就要掂量一下,是不是要福禍顛倒了。

  畢竟接下來各路神仙的紛紛登山,緊隨其後的一場場勾心鬥角,才是真正的考驗。

  運氣一物,能餘著點,就先餘著。

  歸根結底,一時半刻的少掙錢,還是為了長長久久的多掙錢。

  大局已定,才可以來談收成盈虧。

  陳平安接下來改變策略,不再更多盯梢黃師,轉去悄悄尾隨孫道人。

  如果說得了那本道書之前,是孫道人一門心思追尋黃師,那麼接下來估計就算孫道人打算腳底抹油,黃師都不會讓他得逞。

  由於此山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宮觀寺廟,所以中軸線是那條從山門處一路登頂的白玉臺階。

  更多還是像一座沒有明顯三教百家傾向的仙家門派,最讓陳平安感到奇怪的是,此山竟然沒有祖師堂。

  尤其是在半山腰之上,既有散落各地的茅庵,也有氣勢恢宏的殿閣府邸,雜亂交錯,毫無章法。

  孫道人在各座建築進出之後,有意無意與黃師拉開距離,每次途徑回廊朱欄,都不再大搖大擺,反而貓腰快行,儘量遮掩身形。

  最終躲在一座小巧玲瓏的僻靜殿閣當中,匾額墜地,破碎不堪,依稀可以辨認出「水殿」二字。

  殿內供奉有一尊女子神像,彩帶飄搖,給人飄然飛升的玄妙感覺。

  孫道人以道袍作為包裹,一次次穿廊過道,殿閣出入,收穫頗多,只要是沒有化作灰燼的,大小物件,古董珍玩,字畫碑帖,文房清供,一股腦裝在了包裹當中,背在身後,就連那件用香爐從黃師那邊換來的法袍,也當做了包裹斜挎在肩,好一個滿載而歸,當然前提是能夠活著離開這座仙府。

  孫道人關上了殿門,只是思量過後,想起自己走過的那些閣樓屋舍,好像都沒關門,便又悄悄打開了殿門,免得此地無銀三百兩,給那黃師看出了端倪。

  以馱碑符障眼法的陳平安坐在一處屋脊上,看得都替這位孫道友著急,你這不還是等於偷了銀錢插塊木牌,間接告訴那黃師「孫道人沒偷錢」?孫道友你好歹多跑些路程,多打開些殿閣屋舍的大門,假裝過了那條臺階中軸線,往嘉佑國秦公子那個方向逃竄了,不然到此為止,黃師只要是個有腦袋子的,不還是要從這座小殿率先找起。若是換成陳平安,其實從一開始,對於那些大門就要或開或關。

  不過這一路隱匿行來,孫道人經常要作取捨,將大小兩隻包裹裡邊的物件替換扔掉,反正高瘦老道也不曉得到底是新物件好,還是舊的值錢,到最後全憑眼緣。

  陳平安便在後邊撿破爛。

  反觀黃師那邊,若是包裹裡邊位置不夠,每次替換物件,不要的,便都要被他一拳打碎,若是無法打得粉碎,便另有計較,興許要重新更換一番。

  此地衆多仙家遺留寶物,大多如此,往往已經是瀕臨破碎的邊緣,修復起來興許需要大筆神仙錢,可是將其打爛,黃師是一位底子不俗的金身境武夫,輕而易舉。原本打算捨棄之物,結果一拳不碎的,當然就被黃師重新收入囊中。這也算另類的勘驗手段了。

  不過這趟訪山尋寶的機緣之大,可見一斑。

  尋常一些個重見天日的仙家洞府,一撥撥山澤野修打生打死,均攤下來,每人能夠最終得到三兩件仙家器物,就足夠讓人欣喜若狂。

  黃師猶然不滿足。

  果不其然,在突然失去了孫道人的行蹤後,黃師就開始放棄搜刮,循著開門的路線,火急火燎尋找到了這座小殿。

  在黃師臨近之後,陳平安便不再坐姿,在屋脊上躺下身形,屏氣凝神,再無半點呼吸氣息。

  黃師瞥了眼地上匾額,笑道:「孫道長,水殿之內,又有重寶?不如我幫你一把?放心,按照咱們事先定好的規矩,誰率先推開的門,屋內所有寶物無論多貴重,都歸誰。」

  水殿之內,孫道人戰戰兢兢,默默禱告道門三清老祖,讓那黃師速速離去。

  大概是孫道人不屬道家三脈子弟,祈求無用,黃師直接跨過了門檻,笑道:「孫道長,怎的,得了些寶貝,便翻臉不認人,連盟友都要防備?咱們倆需要提防的,難道不是那個手握法刀凶器的狄元封?我一個五境武夫,至於讓孫道長如此忌憚?」

  躲無可躲的孫道人只得從神像後方走出,悻悻然笑道:「黃老弟說笑了。」

  黃師打趣道:「這才走過十之二三的仙府地盤,還有那麼多路程要走,別的不說,先前咱們在山巔道觀那邊,可是發現後山猶有大好風光的,孫道長為何這麼早就丟了那件法袍包裹?我可知道,入宮觀寺廟燒香,走回頭路,不太好。」

  孫道人只得原路返回,在那尊神像背後的地上,撿起先前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的包裹,挎在身上,額頭滲出汗水,「黃老弟,不如你我聯手,多防著那個狄元封,豈不是更好,你我傷了和氣,白白讓狄元封坐收漁翁之利。」

  黃師點頭道:「將那部光彩滲出道袍的秘笈給我過過眼?」

  孫道人哀嘆道:「黃老弟,你都已經拿到手了那只香爐,也該見好就收了吧,何況貧道這本秘笈,是一部道門典籍,黃老弟拿了也無太大意義。」

  黃師微笑道:「有無意義,孫道長你說了可不算。」

  孫道人臉色陰沉,「黃師,那貧道也要勸你一句了,貧道怎麼說也是一位擅長近身廝殺的觀海境道士。」

  黃師說道:「若非如此,才是麻煩。我知道,你的壓箱底寶物,就是那件已經碎了的寶塔鈴,用來防禦,可惜說沒就沒了,除此之外,無非是一件攻伐本命物,那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是一位六境武夫,三兩拳打死你,如探囊取物?」

  孫道人震驚道:「六境武夫?!」

  孫道人隨即冷笑道:「嚇唬人誰不會?貧道說自己還是那金丹地仙,你怕不怕?」

  黃師正要一拳了結這個老道人的性命,不曾想水殿之外轉來一陣腳步聲,黃師轉頭望去,竟是那個沒去狄元封那邊尋寶的黑袍老者陳道友。

  黃師瞥了眼那傢伙的斜挎包裹,看樣子,是裝了些琉璃碧瓦和……幾塊道觀青磚?

  是膽子太小,還是運道太差?

  這一路趕來,一頭撞入鬼門關,就沒半點其它收穫?

  若真是如此,黃師都覺得一拳打死這種可憐蟲,有些浪費氣力了。

  孫道人瞧見了那位匆匆趕來的道友,既欣喜,又無奈。

  這位陳道友,怎的就不聽勸,也罷,事已至此,看看有無機會,兩人聯手,免得被黃師一人獨吞了他們哥倆辛苦尋覓而來的寶物。

  瞥見那傢伙斜挎包裹的寒酸光景後,孫道人心想實在不行,回頭兩人合力逃出生天,贈予陳道友幾件瞧著不值錢的寶物便是。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方才我一路好找你們,便在屋脊上邊飛掠一番,不曾想看到了有兩撥人登山了,趕緊落下身形,一撥兩人,年輕子弟,瞧著就像是咱們招惹不起的譜牒仙師,都穿著法袍而來。第二撥,正是那北亭國小侯爺,一行五人,一人守住了山腳的拱橋,一人直接飛奔上了山巔道觀,明擺著是要占據了路口要道,剩餘三人,則慢慢搜山而上,遲早要與我們撞上,這可如何是好?」

  黃師心情沉重。

  羊腸小道路邊上的那座破敗行亭,兩位純粹武夫,分明都是實打實的宗師,自己若是單獨應付兩人,就已經需要拼命。

  再加上其餘三人,黃師不覺得自己有把握攜寶脫身。

  所以情況有變,水殿內外的眼前身後兩位道友,暫時還殺不得。

  於是黃師笑道:「與孫道長開個玩笑,別見怪。」

  孫道人氣呼呼道:「黃老弟這種傷感情的玩笑,還是少開為妙!」

  黃師心中隱隱作怒,差點沒忍住就先一拳打殺了這位孫道長,反正一位所謂擅長近身廝殺的野修道人,遠遠不如那個精通符籙遠攻的黑袍老者,殺了孫道人,一切寶物暫時交由黑袍老者保管,黃師就不信這位陳道友不動心!

  孫道人突然高聲道:「陳道友,打個商量,能否送我幾張攻伐符籙?」

  陳平安微笑道:「可以買賣。」

  孫道人啞口無言。

  黃師皺了皺眉頭,隨即眉頭舒展,差點忘了孫道人也是一位半吊子的道門修士,畫符不成,駕馭符籙,還是不難。

  也不算什麼壞消息,有孫道人和黑袍老者兩人手持攻伐符籙,配合自己這位金身境武夫,再加上與狄元封碰頭,四人聚攏,不容小覷。

  黃師走出水殿門檻,為那早已停步不前的黑袍老者,讓出道路,側身而立,然後眼角餘光同時望向兩位皮囊孱弱的練氣士,笑道:「咱們能否抓牢手中機緣,就看我們接下來肯不肯精誠合作了。事先說好,我黃師是一位六境武夫,並非虛言,一旦與人廝殺,我不會有絲毫保留,可只要我們離開此地,作為報答,你們需要每人贈送我一樁機緣。」

  陳平安拍了拍包裹,依稀可見青磚輪廓,爽快道:「只管拿去。」

  黃師看得眼皮子顫抖了兩下。

  孫道人一咬牙說道:「那部道書之外,大小兩隻包裹的物件,任由黃老弟自取!」

  黃師猶豫了一下,點頭道:「一言為定!」

  陳平安跨過門檻,與孫道人對視一眼,兩人都無需心聲交流,就來到水殿供奉的那尊神像背後。

  兩人蹲在地上,孫道人問道:「陳道友的攻伐符籙有幾種,幾張?」

  陳平安說道:「有三種,除了先前那張最金貴的壓箱底雷符,名為五雷正法符,以及橫流斷江符,還有撮壤山岳符,孫道長聽名字,便猜得出,皆是那一等一的珍貴符籙,至於有幾張……」

  孫道人看對方吞吞吐吐,便有些不耐煩,斬釘截鐵道:「除了那張雷符,陳道友留著防身保命,其餘的,貧道全包了!」

  在陳道友這邊,孫道人還是極有底氣的。

  至於那些一個比一個霸氣的符籙名稱,陳道友你糊弄黃口小兒呢?!

  陳平安問道:「孫道長,你有那麼多的神仙錢?我這些丟了半條命才從別處仙府遺址搶來的仙家寶符,可張張不便宜。」

  孫道人疑惑道:「先前不是說你自己所畫符籙嗎?」

  陳平安說道:「孫道長也信這個?我若是能夠自己畫出這種殺伐寶符,何必當個野狗刨食的山下散修,早就是彩雀府、雲上城這種頭等仙家大山頭的供奉了吧?每天躺著享福便是,何必走這一遭?」

  孫道人頓時呲牙咧嘴,伸手揉了揉臉頰,「陳道友,你就說吧,還有多少張符籙。我都買。」

  陳平安搖頭道:「孫道長,你是前輩歸前輩,但是買賣是買賣,得先給晚輩看看神仙錢。這些個傍身保命的珍稀符籙,每賣出一張,我都要心疼得心肝打顫。」

  孫道人怒道:「陳道友,做人要厚道!」

  陳平安也毫不示弱,「孫道長,買賣要公道!」

  孫道人有些灰心喪氣。

  他娘的這位陳道友,原來也不好騙吶。

  孫道人猶豫一番,打開了身上那件法袍包裹,攤放在地,語重心長道:「水土兩符,各三張,賣給我六張,然後你自個兒挑一件價值連城的山上法寶。」

  陳平安從袖子裡摸出兩張尋常黃紙材質的符籙,然後拈符之手,繞到身後,另外一隻手開始翻翻撿撿,說道:「兩張符籙,成雙成對,與孫道長買一件支離破碎的仙府遺物。」

  孫道人臉色鐵青,就要卷起包裹。

  陳平安這才將那兩張符籙放在包裹一腳,說道:「等我挑完一件,再給孫道長兩張符籙。」

  孫道人這才作罷,「陳道友,如此買賣,貧道可虧死了。」

  陳平安盯著那二十餘件仙家器物,眼神遊移不定,仔細打量過去,一邊看一邊牢騷道:「孫道長,既然出身於嬰兒山雷神宅,怎的也不帶幾張雷法符籙下山,孫道長自己仗著是那譜牒仙師,托大行事,這會兒還怨我作甚?」

  孫道人這會兒才想起自己的譜牒身份,撫鬚而笑,「山下遊歷,意外千萬種,哪能事事掐指算準,若真是算無遺策,那還需要下山砥礪道心嗎?」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挑選。

  陳平安一眼相中的,就有兩件。

  翻撿之後,又看上了一件。

  最有眼緣的最先兩件,其中一物,是因為覺得送人最佳,至於品秩高低,反而不是陳平安太過在意的。

  可以贈送李槐。

  這是一尊手掌高度的木刻神像。

  此像刻畫道家元君身形,與水殿這尊女子神像面容相仿,身姿曼妙,修長雅致,手指纖細掐法訣,神色祥和,頭戴冠冕,衣袍精美細緻如人間綢緞實物,下擺垂於座上。

  底座有十六字蠅頭篆文,觀照內在澄明,不受外魔迷障。

  陳平安

  還有一把古色古香的小圓團扇,瞧著就應該挺值錢,將來放在春露圃老槐街的鋪子裡邊,或是以後牛角山的包袱齋鋪子,說不定能夠遇上冤大頭,畢竟世間女修購物,與山下女子其實差不離,比男子更加願意一擲千金,只要她們喜歡,就不用講道理、談品秩了。

  最後一件,則是最讓陳平安意外的。

  那是一對以金色絲線牽引的竹編小籠,青竹色澤,蒼翠欲滴,只不過與此地器物差不多,皆有細密裂紋,大大傷了品相。兩隻小籠皆是拳頭大小,看似市井坊間的蛐蛐籠,分別銘文「鬥蛟」、「潛蟠」。

  看得陳平安破天荒額頭滲出汗水。

  是真有些緊張了。

  總覺得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多與孫道長一起結伴走江湖訪名山,探幽尋寶。

  孫道人一看有些不對勁啊,注定是一樁大賺特賺的殺豬買賣,陳道友為何如此神色尷尬?難道是後知後覺,猛然醒悟了一個真相,自己包裹裡邊的這些物件再值錢,其實都不如符籙傍身,多一張藏身就是多一線生機?這讓孫道人也有些額頭滲出汗水,就要伸手去偷偷抓起那兩張符籙,心想陳道友,咱哥倆這般交情,兩張符籙也就兩張,孫道人拈了符籙藏在袖中,輕輕鬆了口氣,剛想要說剩餘兩張,就免了。

  不曾想那位陳道友,拿了那團扇,然後果然守約,從袖中多拿出兩張水土符籙,遞給孫道人。

  此後摘下斜挎包裹,從青磚、碧綠琉璃瓦當中又取出了一個疊放包裹,輕輕抖開,將那團扇放入包裹當中。

  看得孫道人既驚訝又羨慕,陳道友竟然隨身攜帶這麼多青布包裹,很老江湖。

  陳平安又摸出四張符籙,放在孫道人攤放在地的法袍上邊,再將那木刻元君神像收入包裹當中。

  孫道人心情大好,笑眯眯道:「陳道友再來四張符籙?地上寶貝,隨便挑,慢慢挑。」

  陳平安猶豫不決,磨磨蹭蹭,結果直接從袖中摸出了一摞二十餘張符籙,其中夾雜有三絲金色,應該是三張金色符籙!

  孫道人看這位道友手中攥緊那一摞符籙,低頭左看右看。

  應該是這位陳道友最後的符籙家當了。

  孫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告誡自己要鎮靜,一定要淡定從容,可依舊笑容僵硬,試探性輕聲道:「陳道友,難道還有相中的物件?好事成雙,貧道可以買一送一。只需要給我四攻伐張符籙就行。」

  陳平安搖搖頭,「算了,賣出八張符籙之後,我自己就剩下破障符居多,不成不成。」

  孫道人提醒道:「陳道友,出了此地,難道就不想與貧道一起返回嬰兒山雷神宅,當個有靠山有背景的譜牒仙師?」

  陳平安搖頭道:「有無機會活著離開此地,還兩說。」

  孫道人十分惋惜,感慨道:「看來陳道友的問道之心,不夠堅定啊。」

  陳平安便多瞥一眼地上的包袱齋,轉過身去,應該是要抽出四張攻伐符籙,再買一物。

  孫道人伸手一把握住這位道友的手腕,微笑道:「陳道友,我就只要你手中兩張符籙,買物花費一張,入我雷神宅,又一張,只需要兩張,如何?」

  那黑袍老者氣笑道:「孫道長好眼光!」

  孫道人撫鬚而笑,「買賣公道,公道買賣,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陳道友要慎之又慎,要珍惜來之不易的道緣啊。」

  對方猶豫不定。

  水殿之外,有些等得不耐煩的黃師出聲提醒道:「兩位老哥,難道打算在這殿內住上幾天?」

  最後那黑袍老者交給孫道人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不過只有一張是雷法符籙,另外一張是山水破障符。

  不過孫道人見好就收,只是調侃了一句陳道友不厚道。

  那摞符籙當中,最後僅剩一張金色符籙,應該是對方藏私的攻伐符。不過孫道人沒强求。好歹給人家留一張保命符不是?

  不過如此一來,孫道人就愈發篤定,這位自稱來自五陵國小道觀的陳道友,不是什麼精通畫符一途的道門修士了。

  陳平安拿了那對孫道人根本猜測不出底細的竹編魚籠,就要再去拿一件東西,不過孫道人已經笑呵呵收攤子了,「兩隻小竹籠,剛好兩件嘛。」

  不等對方討價還價,孫道人已經卷好包裹,斜挎在身。

  陳平安轉過身,背對著孫道人的時候,先將三樣物件悄然收入咫尺物當中,再將幾片替換出來的琉璃瓦和一塊青磚放入斜挎新包裹,將兩隻包裹,交錯挎在身上。

  當兩人跨過門檻走出水殿,黃師臉色不悅,「臺階另外一邊,有了些打鬥動靜,就是不知誰撞上了誰。」

  如今是山上有三撥人混雜一起。

  他們四人應該是最先進入府邸秘境。

  黃師不知第二撥譜牒仙師,兩位年輕男女到底是何方神聖,雲上城修士的可能性最大,畢竟彩雀府唯有女修。

  第三撥,最棘手。

  所以最好的情況,是兩位年輕譜牒仙師與北亭國小侯爺一方,起了衝突。

  如果是狄元封率先與人交手,並不是什麼好事。

  就狄元封那個傢伙的秉性,真要遇險,一定會禍水引流到他黃師這邊,一旦身陷絕境,狄元封的第一個念頭,肯定會是拉著他們三人一起陪葬,黃泉路上有伴。

  黃師突然掠上屋脊之上,只見藻井那邊,像是餃子下鍋,不斷有人墜落,不下四十餘人,看樣子,接下來還會有人摔入此地。

  動靜之大,遠勝臺階另外那邊斷斷續續的打鬥。

  黃師有些摸不著頭腦,這種魚龍混雜的形勢,對於他個人而言,利大於弊。

  只要找到退路,然後奪了孫道人身上那部道書,他黃師一走了之便是。

  他是純粹武夫,對於此處的天地靈氣,並無絲毫貪戀。

  剩下所有人殺來殺去的,作困獸之鬥,與他無關。

  黃師說道:「我們不走登山臺階,繞路去往後山。」

  陳平安問道:「不等等那位秦公子?」

  孫道人嘆息一聲,真是個不知人心險惡的江湖雛兒。

  從水殿內雙方做買賣,其實孫道人就看出了這位道友的那份小心謹慎,實則十分輕浮不牢靠。

  黃師笑道:「陳老哥可以去與秦公子打聲招呼,我與孫道長在這邊等著便是。」

  孫道人便見這位道友神色尷尬,不再廢話。

  孫道人便以心聲告訴此人,「陳道友,切記言多必失,入了金山銀山,各憑機緣取寶,你就莫要再畫蛇添足了。說不得秦公子在那邊,已經得了天大福緣,還願不願意見你,都不好說,你這一去,豈不是讓秦公子為難?」

  陳平安笑著回答,「不愧是孫道長,老成持重,行事沉穩。」

  當下,陳平安最好的打算,就是先找一個外人,確定了這座小天地光陰流水的流逝速度後,確認不會耽誤他沿著那條大瀆遊歷,那就可以在這邊稍作停留一些時日,爭取與各路神仙相安無事,能夠讓他在此安穩修行,將水府、山祠兩處竅穴儲藏蓄滿靈氣。

  儘量多汲取一些道觀青磚當中的水運精華。

  三境的水府和山祠,「蓄水」有限,至於其它氣府,由於有那一口純粹真氣的存在,留不住多少靈氣,恐怕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件百睛饕餮法袍的靈氣聚攏。可水府山祠兩地靈氣哪怕會滿溢,其實無妨,陳平安可以在此畫符。

  用春露圃那罐最好的仙家丹砂,在金色材質符紙上畫符,消耗靈氣越多越好,畫符品秩就越高。

  修行煉氣,研習符籙,掙神仙錢,一舉三得。

  甚至陳平安會打算借此靈氣,去嘗試著開闢出第三座關鍵竅穴,為將來的第三件五行之屬本命物,先騰出位置。

  因為陳平安有一種直覺,五行之屬的木屬本命物,已經有了著落。

  其實換一種角度去想,身處小天地之內,對於身在北俱蘆洲的陳平安而言,不全是壞事。

  因為這會斷絕他與清涼宗賀小涼的牽連。

  她當初跟隨自己進入骸骨灘鬼蜮谷,去了京觀城近距離盯著自己,以及被自己力扛天劫連累之後,不得不主動主動掐斷冥冥之中的那種聯繫,應該是躲入了那座小洞天,以免雪上加霜,再次被他陳平安坑害,都是此理。

  所以一座小天地之內的所有得失,都是陳平安獨自一人的自家事。

  這其實就是好事。

  最壞的打算,當然就是陳平安一劍破開天地禁制,溜之大吉。

  哪怕不談碧綠琉璃瓦與道觀地面青磚,光是那兩隻小巧玲瓏的竹編魚籠,就讓陳平安大吃一驚了。

  極有可能是那龍王簍!

  哪怕是品相損傷嚴重、品秩最低的兩隻小竹籠,那也還是值得砸錢修繕如新、然後可以拿去捕捉蛟龍的龍王簍。

  那麼。

  孫道人的意外,還要不要一直管不下?

  當真給了孫道人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問心無愧了?

  還是說,為了省心省力,乾脆利落解決掉武夫黃師這個意外的根源?

  論跡不論心?還是論心不論跡?或是兩者皆需要?

  顧璨無需如此。

  馬苦玄無需如此。

  世上的所有山澤野修,可能都如需如此。

  而崔東山,陸台,鐘魁,齊景龍,可能都會有他們自己的選擇,無論選擇與他陳平安相同或不同,但應該都不會像他陳平安這樣為難。

  當陳平安真正走上修行路,成為半個修道之人之後,就會發現所有支撐他走到今天的那些道理。

  真的會讓他覺得變成負擔。

  就像當年年幼登山之時,背著的那只大背簍,還沒有裝草藥,就已經讓人感到沉重。

  可為難之處,就在於恰恰是這些當年的負擔,帶著他一路走到了今天。

  與己為難,是那修道登山的難上加難。

  就在此時,孫道人以心聲告之陳平安,「陳道友,小心些,這黃師深藏不露,竟是一位六境武夫,道友你所剩攻伐符籙不多了,貧道還算擅長廝殺,到時候你退遠一些便是,只是可別忘了為貧道壓陣啊,別太節省符籙,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只管一起砸向黃師,不過也別誤傷了貧道。」

  陳平安楞了一下,心境豁然開朗,微笑著回復道:「孫道長放寬心,實不相瞞,我除了符籙之道,對敵廝殺,也是一把響噹噹的好手。」

  孫道人無奈道:「陳道友,別這樣,聽你說這種大話,貧道不會寬心半點,只會心裡發怵。」

  陳平安笑道:「孫道長出身仙家高門,道法高深,說不定都無需我出手相助。」

  孫道人不再言語,心想被你這種眼窩子淺的傢伙溜鬚拍馬,貧道真是沒有半點成就感。

  黃師直覺敏銳,大致猜出兩人在暗中交流。

  只是不覺得兩個道門廢物,能聊出什麼花樣來,怎麼死嗎?如何在鬼門關門口把臂言歡嗎?

  陳平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後,便覺得天高地遠,青山綠水,風景處處可親。

  只是再一看,便讓陳平安皺眉不已。

  搖了搖頭,異象便無。

  陳平安忍不住開口提醒孫道人,「孫道長,小心些。」

  孫道人笑道:「道友大話莫講,廢話莫說。」

  ————

  在臺階另外那邊。

  確實是狄元封與兩位雲上城譜牒仙師起了衝突。

  雲上城兩位年輕男女,無意間尋見了一處遠古仙人的修道之地,然後機緣之下,從一幅字帖當中,打開了機關,竟然找到了一副「金枝玉葉、寶光瑩澈」的遺蛻白骨。

  有此光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瑩光不衰,必然是一位元嬰地仙,或是得了一樁驚世駭俗的福緣,屬於傳說中那些玉璞境修士的遺蛻。

  至於更加匪夷所思的仙人境遺蛻,則不至於化作枯骨,血肉消散。

  而遺蛻身上那件法袍,近乎圓滿無瑕,品相沒有絲毫折損。

  原本狄元封暗中尾隨那對兩個經驗不夠的雛兒修士,並沒有抱太大希望,不曾想這一看,就看到了大門道,那副遺蛻珍稀不珍稀,從法袍品相,就看得出來端倪,何況其中一位年輕男子修士,還將遺蛻和法袍收入了一支白霧繚繞的白玉筆管當中,顯然是傳說中的仙家方寸物無疑。

  狄元封掂量了一下對方修為,覺得有機可乘,便隱匿在出口,尋了一個機會,打算一擊斃命,奪了寶便遠遁,一支筆管方寸物,外加仙人白骨遺蛻和那件法袍,這可就是三樣重寶。

  不料淩厲一刀之下,那名年輕男修只是法袍破損,外加身受重傷,仍是護住了那支筆管。

  狄元封便要順勢出刀,將那驚慌失措的不濟事女修宰了。

  只是一位老修士憑空出現,不但擊退了狄元封,還差點將狄元封留在了那處仙人坐化之地的茅庵。

  狄元封憑藉那把祖傳法刀,破開一座術法牢籠,負傷遠逃。

  心中大駡不已,狗日的譜牒仙師,身上竟然穿著兩件法袍!

  年輕男修臉色慘白,伸手一抹,手心全是鮮血,若非小心起見,兩件法袍穿戴在身,不然受了這結結實實一刀,自己必死無疑。

  女修看得心疼萬分,對那個陰險小人更是恨恨不已,在顧不得自己安危,就要御風追殺而去,對方受傷不輕,說不定可以痛打落水狗。

  那位龍門境老供奉淡然道:「窮寇莫追。再者,得了這麼大一份機緣,你們也該見好就收。接下來你們該考慮的,是怎麼離開此地。北亭國那位小侯爺,已經在山腳山頂都安排了一位武學宗師,負責把守關口,你們自己商量著辦。」

  隨後老供奉便身形消散。

  那對劫後餘生的雲上城年輕男女,大難不死,心情起伏,所以都沒有注意到那位老供奉眼中的掙扎。

  如果不是還有一位多餘的護道人,老真人桓雲,這位擔任雲上城首席供奉將近百年的自家修士,恐怕就要讓兩個懷揣重寶的年輕晚輩,知道什麼叫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了。

  而不遠處,一位以上乘符籙隱匿身形與漣漪氣機的老真人,對於龍門境供奉的隱忍不發,他桓雲亦是神色複雜,似乎有些慶幸,又有些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桓雲喃喃道:「修行不易,修心更難啊。」

  一聲心湖嘆息過後,老真人再次身形消散。

  先前有些早早落在眼中、卻恪守規矩不去拿的寶物機緣,他桓雲當下已經可以伸手去取了。

  因為這兩位沈震澤嫡傳,已經絕對沒有心思再去探寶,而是想著如何脫離困局。

  至於那位龍門境供奉修士,也該是差不多的念頭和打算。

  除了幾處殿閣樓台的仙家器物,桓雲更想要去山巔道觀那邊看一看,那些先前御風遠觀一眼的琉璃碧瓦,比什麼都金貴。

  只不過此物不著急,有那位北亭國金身境武夫坐鎮山巔,不到萬不得已,這位老真人不會去硬搶。

  背著一個包裹的狄元封,躲在一座假山之後,咽下一顆丹藥後,大口喘氣,嘴角滲血不停,心中駡娘不已。

  既然還有心氣駡人,就意味著尚未傷及根本。

  狄元封毫不後悔出手奪寶。

  一擊不成,也無繼續糾纏的心思了。

  ————

  半山腰處的臺階上。

  小侯爺詹晴手持摺扇,輕輕扇動清風,水龍宗金丹地仙女修,白璧站在一旁。

  芙蕖國武將高陵,站在山腳那邊的白玉拱橋一端。

  詹晴所在侯府的那位家族供奉武夫,則去了山頂。

  剩餘一位跟隨白璧而來的芙蕖國皇家供奉,則在得到白璧的點頭後,去搜刮寶物。

  詹晴望向遠處的異象,皺眉道:「這麼多人,怎麼進來的?難道有人直接破開了洞室禁制?」

  白璧嘆了口氣道:「此地本身,才是最大的麻煩。我去山外四周轉悠一圈,看看能否飛劍傳訊給宗門。」

  詹晴起身道:「我陪你一起。」

  白璧搖頭道:「你去山腳那邊,高陵此人最知輕重,一定會護著你的安危。先不著急去山巔,那邊變數大,會讓我不放心遠遊,探究此地邊界。」

  白璧御風升空,化虹而去。

  詹晴心神往之。

  這便是金丹地仙的風采。

  詹晴緩緩下山,一個金身境的高陵,未必擋得住所有尋寶客。

  不過只要那浩浩蕩蕩湧向山頭的各路訪客,沒本事聚攏成一股繩,便是一盤散沙,任由他詹晴予取予奪。

  進入秘境後,與白姐姐商議過後,詹晴改變了主意。

  所以詹晴沒打算大開殺戒,而是打算與那些過境修士、武夫做一筆買賣。

  上山可以,但是下山之時,需要私底下與他詹晴會晤,交出其中一件被他看上眼的山上器物。

  一件即可。

  至於其它被幸運兒隨身攜帶的物件,到時候白姐姐當然會默默記錄在冊,回頭交予水龍宗祖師堂,讓那些地仙修士將這些螻蟻一一抓捕、取回寶物。

  如此一來,便不用他詹晴親手打殺誰,和氣生財嘛。

  當下就能省去諸多麻煩和意外。

  山澤野修,除非覺得自己深陷必死境地,一般都很怕死惜命,都好商量。

  反而是那些山門勢力兩頭不靠的譜牒仙師,不太看得清楚形勢。

  他那位野修出身的元嬰師父,如今是水龍宗的掛名供奉,白姐姐更是他未來的神仙道侶,怎麼看都是一家人。

  所以這座仙府遺址,是水龍宗的囊中之物。

  在這之前,白姐姐與他商量過了,儘量多撿取幾件重寶,儘量保證在五件之內,貪多嚼不爛,不然她不好在宗門那邊交待,而且詹晴與她的取寶動作,一定要隱蔽再隱蔽,多折騰一些障眼法,在這期間,元嬰修士都要夢寐以求的至寶,兩人絕對不能碰。不然一座宗門那幾位老祖,誰都不是省油的燈,一旦將來聞訊趕來,成功占據此地,定然不會錯過任何一位入境之人,刨根問底起來,手法層出不窮,動輒在修士神魂一事上下功夫,到時候只要詹晴被順藤摸瓜,露出馬腳,她白璧也難辭其咎,被祖師堂蓋上吃裡扒外的一頂帽子,就會得不償失。

  但是三四件法寶,他們兩個晚輩,作為開疆拓土的最大功臣,即便祖師堂獲悉,有她傳道恩師與詹晴師父兩人的面子在,那十數位有資格在祖師堂擺下座椅的大修士們,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任何一位山上的譜牒仙師,既受規矩、底蘊的庇護,也受規矩、戒律的束縛。

  詹晴到了山腳,和顔悅色與高陵吩咐下去,高陵這位芙蕖國剛剛升為正三品武將的金身境武夫,沒有異議。

  護送女修白璧返鄉入京的當天,聖旨就到了高陵的將軍府上。

  所以高陵知道了一件事情,在軍功難掙如登天的芙蕖國,與那座水龍宗攀附關係,比什麼都管用。

  詹晴站在白玉拱橋一端,以摺扇輕輕敲擊橋梁異獸,玉樹臨風,白衣風流。

  高陵朗聲告訴臨近拱橋衆人應當遵守的規矩。

  當然沒有任何人會服氣。

  有人不敢硬闖,便想要從別處躍過那條宛如護城河的幽綠河道。

  結果被高陵一掠而去,一拳攔截下來,當場斃命,修士屍體碎成七八塊。

  這一拳高陵藏私不多。

  所以就有修士驚呼金身境武夫,以及報出芙蕖國武夫第一人高陵的大名。

  一拳過後。

  鬧哄哄的對岸,便就立即消停了,只有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語。

  不知何人在何處,應該是用上了仙家秘術,以一個沙啞嗓音,用心湖漣漪呼喊道:「咱們人多勢衆,合夥宰了這倆,到時候分頭上山,各拿各的,豈不是更好?!何必看人眼色,咱們若是有人運氣一般,只能拿到手一件寶物,難不成也要雙手奉上,白白送給這北亭國的紈絝子弟?此時不齊心合力,到時候下山之時,可就更難衆志成城了吧?」

  這一番言語,說得不少人都動心了。

  兩位施展了障眼法的彩雀府女修,相視一笑。

  說出這番蠱惑人心的言語之人,正是她們護道的一位祖師堂嫡傳少女。

  年紀不大,心性不差。

  而她們正是彩雀府府主孫清,與祖師堂掌律祖師武峮。

  原本武峮一人護道就足夠,但是孫清覺得在彩雀府山頭上,十分煩悶,就跟著散心來了,不曾想這一散心,就撞了大運。

  武峮偷偷與年輕府主交流,「先前那位年輕地仙,該不會是芙蕖國白璧?」

  孫清冷笑道:「是水龍宗嫡傳弟子又如何,亂戰之中,城府不夠,本事不濟,死了白搭。」

  說完這些,孫清神色淡然道:「你我一樣如此。」

  武峮憂心忡忡道:「不過洞室那邊突然山水紊亂,禁制大開,處處皆是秘境入口,是不是太過湊巧了?」

  孫清瞥了眼天幕,緩緩道:「既來之則安之。」

  武峮嘆了口氣,看了眼自己身旁一身平和氣象的年輕府主,難怪她是彩雀府歷史上最年輕的金丹府主,而自己只是年復一年到了頭的掌律祖師。

  他們這邊的岸邊,叫囂不已,人人喊打喊殺,揚言要宰了那個芙蕖國武將,還要將那個北亭國小侯爺剝皮抽筋。

  結果詹晴笑容燦爛,啪一聲打開摺扇,在身前輕輕扇動清風,開口只說了一句話,「殺我可以,先到先得。」

  孫清笑了笑,輕輕以手肘撞了一下武峮,「你先出馬,不然雙方能耗上一百年。」

  武峮心中了然。

  頭戴冪籬又有障眼法遮蔽容貌的武峮,大踏步走出隊伍,率先走上白玉拱橋,起先腳步不快。

  她此次下山,穿了兩件法袍,裡邊的才是彩雀府頭等法袍,外邊的,則是托人從雲上城重金購買而來的法袍。

  只不過外邊那件雲上城法袍,當然又有施展小小的障眼法,不然也太過顯露痕跡,當別人是傻子了。

  事實上那兩位雲上城沈震澤的嫡傳子弟,也是差不多的行徑,內外兩件法袍,剛好換一下,自家法袍外內,彩雀府法袍在外。

  武峮先前走得慢,拱橋那邊的衆人有人挪步,卻走得更慢。

  生怕被這個不知來歷的娘們給坑害,跑得太快,當了那出頭鳥,給高陵又一拳打得血肉崩散。

  不過接下來所有野修、小山頭譜牒仙師與江湖武夫,便如釋重負,頓時心情激蕩起來,再無太多疑慮。

  因為那娘們竟是越走越快,最後直接飛掠而去,祭出一手仙家攻伐術法,然後硬生生吃了高陵兩拳,一拳破術法,一拳打殺人,女子修士被打得如同斷線風箏,摔回拱橋對岸,女子也真硬氣,掙扎著起身後,一言不發,竟是再次走向橋面。

  有人真正帶了頭,衆人便再無猶豫,開始怪叫連連,吼叫不斷,紛紛過橋過水。

  詹晴勃然大怒,恨極了那個帶頭送死的娘們。

  沒有任何猶豫,轉頭掐指,吹了一聲響徹雲霄的口哨。

  山巔那位家族供奉七境武夫,飛奔下山,一個前沖,從白玉廣場高高躍起,重重墜地在那條登山臺階上。

  山腳已經有眼尖之人看到這一幕,便心驚膽戰起來,手上便弱了幾分聲勢。

  不曾想又有沙啞的女子嗓音重重響起,「先宰了橋邊兩個,再來一人又能咋樣?!一人一招下去,仍是一灘肉泥!」

  山腳這邊,已經開始亂戰。

  遠處,白璧御風懸停在一處地界邊緣,一條線之外,白霧茫茫,不管她如何施展術法神通,都不見那條線後的風景。

  她緩緩落下身形,駕馭石子撞入白霧當中,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隨後她又撕裂大塊地面,撞入那片雲霧,依舊毫無動靜。

  這比山水禁制更加令人感到可怕。

  眼前此物,名為未知。

  水龍宗歷史上,就有一位玉璞境老祖師和一位元嬰大修士,先後隕落在秘境當中,事後宗門連屍骨都沒能找到。

  白璧憂心忡忡,自己是該想一想退路了。

  原本視為一座淺水池塘的此處仙府遺址,絕對來歷不小。

  橫貫北俱蘆洲中部東西的那條濟瀆,是水龍宗的宗門根基所在,其中那座最為重要的祖師堂,其前身就是三座濟瀆遠古祠廟之一,至於其餘兩座,一座被大源王朝占據,奉為濟瀆廟正宗,依舊香火鼎盛,另外一座被某個覆滅宗門占據多年,一樣打造成了祖師堂,但是在與劍修宗門的廝殺當中,毀於一旦。

  此地氣象,與自家祖師堂有幾分相似。

  這也是白璧有底氣讓詹晴自取四件法寶的理由所在。

  一旦真是某條遠古大瀆的祠廟遺址,她與詹晴的這樁開門功勞,就太大了。

  但是白璧不知為何,就是有些擔心,害怕出現最壞的結果。

  還不是什麼出不去,找不到退路。

  因為一旦她和詹晴兩人消失太久,水龍宗自會循著線索過來尋人。

  白璧真正擔心的,是此地會變作一座所有人葬身之地的新墳塚。

  試想一下,那些看似井然有序的枯骨,如果亦是新人屍骸、而非仙府舊有人氏?

  這就意味著此處,其實是一座巨大的陷阱,等著外人進來送死,自以為天降福緣,見者有份。

  當然這只是萬一。

  可白璧內心惴惴,總覺得這個萬一,好像隨著光陰流轉,變成了千一,百一。

  一時間白璧心境大亂,再不敢滯留在小天地邊界,疾速御風,返回那座青山,去找詹晴,然後爭取商量出一個萬全之策。

  在白璧身形消逝之後。

  從茫茫白霧當中走出一位身形縹緲的高大老者,微笑道:「三位金丹修士,兩位金身境武夫,嗯,還有個小傢伙比較古怪,足夠飽餐一頓了。」

  一縷劍氣從天而降,直直從老者天靈蓋一穿而下,老人縹緲身形在別處聚攏浮現而出,笑道:「好傢伙,咱們當鄰居都多少年了?還是這般惡劣脾氣,就不會改一改?有那該死的重重禁制禁錮,害我無法煉製此山此水,可外邊層層大山,山根道道裹纏這座小天地,你這小傢伙,針對我這麼些年,只能勉强護著此地不失罷了,又能奈我何?」

  老人頭顱再次被那縷細微劍氣穿透,依舊是在別處出現,神色自若道:「按照老規矩,每次只留下最後一人,容他晚死片刻,與我聊聊外邊天地的近況。到時候他便會曉得,這座陷阱,是何等巧妙了。那些個寶貝,你們又能拿到哪兒去?盤中餐,腹中物,洞天福地葬身處,這撥孩兒們,運道也算不差了。只是可惜了一座道觀,那個背劍的小娃兒,眼光真是不錯,只是東西可不能讓你帶走。事後連累我再次東拼西湊,這都是第幾回了?拼湊一次,搬一次家,委實累人。」

  老人又一次被糾纏不休的劍氣攪爛身形,身形聚攏後,向後退步而走,高大身形逐漸沒入雲霧,伸手輕拍腹部,快意笑道:「哈哈,好一個浩然天下,好一個別有洞天我肚中。哪座天下,不是人殺人最多?真是無甚意思。」

  沒了老人蹤跡之後,那縷劍氣依舊在附近巡游許久,掠地飛旋,最後才直沖雲霄,返回高空。

  陳平安猛然轉頭,舉目遠眺,大概是唯一一個,察覺到了那縷劍氣的落地和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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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3 00:40:57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四三十三章 眼中萬少年

  後山多奇花異草,卻無鳥雀蟲蟻。

  而且陳平安發現一件小事,先前進入這座仙家府邸,見到仙鶴繞山盤旋,等到四人登山之後,仙鶴早已不知所蹤,不管陳平安在山腳仰視,在山巔道觀俯瞰山河,還是後來尾隨黃師、孫道人尋寶,一直到後山此處,陳平安始終沒能再看到一眼仙鶴蹤影。

  如果此地真有世外高人坐鎮,並且假設是一個最壞的結果,此地主人,對所有訪客居心叵測。

  那麼對方絕對是一位算計人心的高手。

  凡夫俗子,山野樵夫,興許進了此山,瞥了眼仙鶴也就作罷,更多是被後續那些白玉拱橋、牌樓匾額所震撼,視為人間仙境,再加上各處的白骨屍骸,自然而然將此處視為無主之地。

  可對於修道之人而言,那些不經意間的眼見為實,尤其是第一眼,會更加影響心性,悄無聲息,而且渾然不覺。

  往後種種,只要是一位練氣士,無論境界高低,都會反復推敲。

  陳平安第一眼見到了青山綠水與雪白仙鶴,也不例外,油然而生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好一座仙家府邸,好一個山靈水秀。

  此後一路所見,無非是在仙家府邸之外,加上一個遺址後綴。

  仙家猶然是仙家,福緣自然還是福緣。

  遍地線索,極其繁複,好像處處都是玄機,見多了,便會讓人覺得一團亂麻,懶得多想。

  陳平安同樣沒有太多頭緒,但是那縷劍氣的突兀下墜如升空,一旦先前仙鶴是某種心機精巧的障眼法,再加上期間孫道人腰間那串無緣無故炸裂的鈴鐺,那就勉强可以扯出一條線,或者說是一種最糟糕的可能性。

  這種先看一線兩端最好與最壞的細微心性,正是陳平安當初能夠在京觀城高承眼皮子底下,活著走出骸骨灘鬼蜮谷的關鍵。

  世事複雜,見與不見,想與不想,便是學問,便是心性上下功夫。

  當然也有誤打誤撞的,無非是懵懵懂懂而死,或是迷迷糊糊得了機緣的。

  三人繼續遊歷後山,相較於前山的打生打死,最少看上去,實在是要悠哉悠哉許多。

  至於那個狄元封的死活,陳平安沒有半點負擔。不是爹不是娘更不是祖宗的,若是個心存善念之人,陳平安興許還會管上一管,做筆公道買賣之類的。

  此刻道路一旁,有一棵綠竹,頗為矚目,落在三人眼中,孤苦伶仃,竹影婆娑。

  竹竿粗如碗口,片片竹葉青翠欲滴,而且不是什麼修辭說法,而是名副其實的青翠欲滴,許多竹葉葉尖,凝聚有水滴,風吹而過,搖搖欲墜,在三人仰望凝視此竹的時候,剛好有一滴碧綠水珠墜落泥地,瞬間消散,陳平安凝神望去,大有講究,雖然不是碧綠琉璃瓦和道觀青磚那般孕育出水運精華,卻也到了靈氣凝聚成水的誇張地步。

  孫道人路過的時候,以手指輕輕敲擊,貼耳聆聽,咦了一聲,說道:「有門道。」

  陳平安在兩人凝視這棵綠竹的時候,轉身摘下包裹,先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養劍葫,握在手中,重新挎好包裹,然後笑道:「勞煩孫道長搖一搖竹子,我好接一些竹葉葉尖水。」

  孫道人終究是位貨真價實的觀海境修士,大致看得出深淺,搖頭笑道:「陳道友,勸你別多此一舉了,這些靈氣孕育而生的竹葉水珠,尋常器物是關不住這份濃郁靈氣的,莫說是直接拿酒壺裝水,任你摘了一握竹葉連水滴,小心儲藏起來,只要離了這棵古怪竹子,同樣留不住。」

  高瘦道人嘴上如此說,也沒耽誤他摘下法袍包裹,取出一隻繪有青松隱士圖的青瓷小瓶。

  黃師嫌棄兩人磨蹭,一腳踹在竹竿之上,頓時水滴如小雨降落,孫道人哈哈大笑,身形一晃,腳踩罡步,以梅青色瓷瓶裝水。

  陳平安也不例外,不願有任何一顆水滴墜地消散,在不與孫道人爭搶的前提下,將許多即將落入泥地的水滴,使用一門「水法」,彙聚成線,緩緩收入養劍葫當中。

  黃師瞥了眼黑袍老者的手法,沒看出任何值得懷疑的破綻,便不再計較。

  陳平安既然拿出了養劍葫,便不再收起,懸掛在腰間,天地靈氣凝聚而成的水滴聚攏起來,不過尋常七八兩酒水的分量,卻是十數斤的陰沉重量。

  三人繼續趕路。

  陳平安回望一眼綠竹。

  難道與魏檗在棋墩山精心栽植的那片竹林一樣,若是真要認祖歸宗的話,都來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

  不然根據當年那本購自倒懸山的神仙書記載,浩然天下的諸多仙家竹子,數十異種,在凝聚水運一事上,好像都不如此竹神通廣大。

  只可惜與那棋盤石桌一樣,扛不走,搬不走。

  孫道人覺得還不盡興,伸手一抓,微笑道:「竹空通神明,輕身且補氣,貧道早年修行,遍覽書籍,就曾見有古書記載,竹葉煮茶,最是解渴清心,大暑時節只需用竹葉一握,加上山上蓮子數顆,一二杯茶水下肚,便要教人飄然似神仙。」

  陳平安瞥了眼孫道人,又看了眼紋絲不動不給半點面子的修長綠竹。

  既然都這樣了,那麼有些馬屁話,他還真開不了口。

  孫道人收回手,神色淡然道:「算了,這樁機緣留予後來人。」

  黃師落井下石道:「這些竹葉,若是被修行水法的下五境修士,煉化為本命物,說不得就是至寶。寶物就在眼前,小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孫道長當真不采摘幾把?便是不用來煮茶,贈給嬰兒山雷神宅的晚輩,也算此次返回師門的不俗禮物。」

  孫道人雲淡風輕道:「修道一事,涉及根本,豈可胡亂贈送機緣,我又不是那些晚輩的傳道人,禮物太重,反而不美。罷了罷了。」

  陳平安小聲贊嘆道:「孫道長妙語如珠,發人深省。」

  孫道人將那青瓷小瓶小心翼翼裝入袖中,緩緩而行,撫鬚而笑,高深莫測。

  黃師有些受不了這個五陵國散修道人,從頭到尾,得知孫道人是雷神宅靖明真人的弟子之後,在孫道人這邊就殷勤不停。

  黃師突然以金身境的身法,再以五境一拳的勁道,稍稍手下留情,掂量了一下對方這位練氣士的體魄後,毫無徵兆地一拳砸向身旁黑袍老者,砰然一聲,後者倒飛出去,一路翻滾,掙扎起身,似乎被打蒙了,坐在地上,突然喉嚨微動,轉頭吐出一口淤血,好像這會兒才回過神,站起身,雙手藏在袖中,顯然已經拈符在指尖,氣機漣漪縈繞袖口,破口大駡道:「姓黃的,你找死不成?!」

  黃師心中大定,果然是個廢物。

  孫道人更是被嚇得趕緊掠出數丈外,亦是一手拈住一張剛剛與陳道友買來的攻伐符籙。

  三人呈現出掎角之勢。

  黃師看也不看那個黑袍老者,只是轉頭對孫道人笑道:「孫道長,人心鬼蜮,不得不防啊,咱們與秦公子,好歹是知根知底的盟友,唯獨此人,半路偶遇,若是個頂會裝蒜的禍害野修,咱們豈不是著了道,到最後身上所有寶物機緣,搭上一條性命,為他人作嫁衣裳,我看孫道長也不願意吧?」

  孫道人以心湖漣漪言語陳平安,「陳道友,怎麼講,要不要廝殺一場?這黃師可不是善茬,若真是撕破了臉皮,咱哥倆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誰都別藏私了。」

  相較而言,孫道人當然是更信得過黑袍老者,一路處下來,與善惡有些關係,關係卻也不大,更多還是覺得這位陳道友,道行薄弱,威脅不大。當然如果黑袍老者的言行舉止,處處精明市儈抖機靈,是個見風使舵的貨色,孫道人也不願意與之精誠合作,賭了性命,一起與黃師對峙。

  如此與陳平安心聲言語,孫道人嘴上卻是說著搗漿糊的言語,「陳道友,黃老弟此舉,是過分了些,但是如今形勢變化莫測,我們自家人先內訌,才是真正的為他人作嫁衣裳,不如你們倆都賣貧道一個面子,陳道友稍安勿躁,貧道再讓黃老弟賠罪個,就當做此事翻篇了,如何?」

  陳平安氣急敗壞道:「不如何!挨了這麼一拳,受了這麼一遭無妄之災,我元氣大傷,道個歉就完事的話,不如讓黃師吃我一道雷符,就當扯平!」

  黃師扯了扯嘴角,打開包裹一角,抓出一件器物,輕輕拋向那個黑袍老者,笑道:「賠罪不夠,那就加上一份賠禮。」

  只見那黑袍老者眼睛一亮,稍作猶豫,依舊一手藏袖偷偷拈符,一手則已經抬手出袖,試圖伸臂去接住那件古色古香的銅鏡。

  孫道人神色大變,趕緊以心聲提醒道:「別接!」

  只是晚了。

  黃師一步踏地,以六境巔峰的武道修為,瞬間來到那黑袍老者身前,一拳遞出。

  那黑袍老者瞠目結舌,呆若木雞,竟是杵在原地,整個人僵硬不動,不但沒能接住那把賠禮的銅鏡,反而還要連累自己吃那一拳。

  只是黃師卻驟然停拳,只有一陣拳罡拂過那可憐蟲的面容,鬢角髮絲向後掠去。

  黃師竟是收了拳,顛了顛沉重行囊,轉身就走,走出數步之後,扭頭笑道:「陳老哥,這把銅鏡送你了。」

  孫道人心中哀嘆。

  自己怎麼找了這麼個不長心眼的痴呆盟友。

  苦也。

  接下來的路,不好走啊。

  沒法子,只能自己多擔待一些了。

  孫道人只見那位陳道友朝自己歉意一笑,蹲下身去,撿起墜地的那把銅鏡,裝入一件還算乾癟的青布包裹當中。

  哪怕這傢伙已經竭力隱藏自己的膽怯心慌,可雙手一直在輕輕顫抖。

  孫道人看得直頭疼,搖搖頭,轉身跟上黃師,興許是對這個傢伙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心聲言語中頗有憤懣,「陳道友!接下來記得自己的位置,別太靠近黃師這傢伙,最好讓自己與黃師隔著一個貧道,不然被黃師一旦近身,你便是有再多的符籙都是擺設,怎的連練氣士不可讓純粹武夫近身,這點粗淺道理都不懂?!」

  「孫道長,道理我懂,可是真與黃師幹架,就腦子空白,手腳不聽使喚了,實在是腳步身手跟不上這些個道理啊。」

  那人得了一把銅鏡後,快步跟上孫道人,放慢了腳步,不與孫道人並肩而行,乾脆就在孫道人身後,亦步亦趨,孫道人嘆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麼,好歹是個吃一塹長一智的,不至於無藥可救。

  陳平安走到最後,輕輕擦拭嘴角血跡。

  尋常武夫走江湖,運氣不好,是經常被人打得滿臉血。

  陳平安倒好,還得自己來。

  不過一想到那把很有年月的青銅古鏡,陳平安便沒什麼怨氣了。

  篆文極小,正面為「辟兵莫當」,背面為「禦凶除央」。

  辟邪鏡無疑了,而且是一件仿古鏡,因為在陳平安先前仔細端詳之下,發現了極其細微的「宮家營造」四字,但是這反而是最值錢的。

  因為敢在銅鏡法器之上,悄悄以姓氏加「造」字,就是品秩的保證。

  那部神仙書,關於此事,是有過相關文獻記載的,其中以海獸葡萄紋古鏡之上的「李鋪造」、光明鏡或是神仙夜遊鏡上的「納蘭三山造」兩家仿古鏡,最為價值連城。至於仿上加仿的那些後世銅鏡,則就往往是坑騙半吊子練氣士的物件了,哪怕十分精巧無瑕,依舊是個大坑,若是有人自以為撿漏得寶,轉手賣出高價還好,若是興沖沖煉化為本命物,估計能讓修士悔恨不迭,吐血不已。

  方才陳平安差點沒忍住,想要讓孫道人先摸上一摸,美其名曰幫忙掌掌眼,自己再正兒八經收入囊中。

  這位孫道長的手,與隋景澄有的一拼,開過光吧?

  不談此次收穫,那對極有可能是龍王簍竹鞭小籠,只說懸掛高瘦道人腰間的那串寶塔鈴,顯然就不是凡品。

  不然在山巔道觀之外,那串寶塔鈴絕不會主動破碎示警。

  後山這邊,建築遠遠少於鱗次櫛比的前山,稱得上巍峨壯觀的,更是屈指可數,只有三座。

  三人一路下山,放眼望去,稀稀疏疏。

  倒也省去不少麻煩。

  按照老規矩,黃師尋寶一處,近在眼前的一座宮觀建築群,孫道人去往另外一處,有樓獨高,陳平安則分到了最為臨近山腳的一座殿閣。

  陳平安與孫道人分開後,走得不急,好似遊山玩水的閒庭信步,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竹葉靈水,委實是心曠神怡。

  就是味道寡淡了點,沒有酒水滋味。

  只是一想到這份靈氣濃郁的綠竹葉尖滴水,金貴稀罕,價格遠勝仙家酒釀,頓時覺得滋味極美,餘味無窮。

  這一口下去,喝得可不是什麼茶水,而是大把的神仙錢,豈能不美味?

  回頭望去,不見黃師與孫道人蹤跡,陳平安便別好養劍葫,身形一弓腰,驟然前奔,瞬間掠過高牆,飄然落地。

  彷彿與天地契合,方能如此無聲無息,不起多餘漣漪。

  ————

  前山山腳,白玉拱橋那邊,混戰不已。

  用北俱蘆洲的風俗言語說,那就是打出了腦漿子當酒水喝,才是真豪傑。

  狹路相逢的這場奪橋戰事,十分慘烈。

  就連那位山上尋寶的芙蕖國皇家供奉,都聽到了動靜,不得不捨了那些唾手可得的機緣寶物,趕緊趕赴戰場。

  不過這位芙蕖國供奉多了個心眼,揀選出一部分覺得值錢的寶物,藏在了一處閣樓房梁上,其餘更多物件隨便包裹一起,稍稍挪步,放到了別處屋舍角落,到時候與白璧和小侯爺一起返回,便不會露出絲毫馬腳。至於最終如何將私藏寶物帶出此地,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高陵已經取出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披掛在身,與侯府家族供奉聯手,儘量護住詹晴的安危。

  而詹晴這位師承元嬰大修士的洞府境練氣士,亦是裝作驚慌失措,北亭國頭號紈絝的這道障眼法,加上先前那些跋扈言語,很管用,幾乎無人相信這位北亭國權貴子弟,會是一位實打實的中五境修士,並且擁有兩件威力巨大的攻伐法寶。

  原本一邊倒的戰局形勢,在那位芙蕖國供奉加入之後,便稍稍扳回了一些劣勢。

  詹晴對那位頭戴冪籬、身穿雲上城法袍的女子修士,最為記恨,正是此人率先過橋,壞了他坐地發財的謀劃。

  不但如此,這位藏頭藏尾的女修在隨後的廝殺當中,極有分寸,既不與金身境武夫捉對廝殺,卻也不會坐山觀虎鬥,任由各路修士、武夫送死,每次高陵能夠出拳殺人之時,女修便要從中作梗,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便以兩件防禦重寶從高陵和家族供奉武夫收下,救下了七八人的性命。

  那女修兩件防禦本命物,一件是一枚寶光流轉的青色玉鐲,飛旋不定,一件明黃地彩雲金綉五龍坐褥,哪怕是高陵一拳擊中,不過是凹陷下去,獵獵作響,拳罡無法將其破碎打爛,不過一拳過後,五條金龍的光澤往往就要黯淡幾分,只是玉鐲與坐褥輪番上陣,坐褥掠回她關鍵氣府當中,被靈氣浸透之後,金色光澤便很快就能恢復如初。

  而四十餘人的圍攻,人人攻伐之寶齊出,聲勢浩大,如果不是修士配合生疏,一些個四境五境的純粹武夫,也不敢太過近身搏殺,多是以弓弩遠攻,或是遞出拳罡襲擾橋對岸,相互之間,無法銜接縝密,高陵等人恐怕更難應付。但是山澤野修一旦選擇出手搏命,別說是見血不多的詹晴,便是武將出身的高陵,與那位在侯府養尊處優慣了的家族供奉,都要感到心悸。

  侯府家族供奉便被人以秘寶偷襲,洞穿了腹部,血流不止,只是憑藉武夫金身體魄,强撐一口氣,反觀高陵,精於戰陣廝殺,對於槍戟成林的大軍圍困,都不陌生,故而還算有驚無險。至於那位芙蕖國皇家供奉,更是凄慘,被一通攻伐靈器當頭砸下,若非高陵幫著以拳罡打散大半,此人又被詹晴祭出手中那件摺扇秘寶,在身前憑空出現了一道雪夜棧道行騎圖的仙家屏風,不然這位芙蕖國老神仙就要命喪當場了。

  只是高陵在內這兩位金身境武夫,不是吃素的,哪怕有彩雀府武峮幫著抵禦拳罡,依舊被兩人擊斃了七八人之多,死相凄慘,無一例外,好似刑場上的五馬分屍。

  所以水龍宗金丹地仙白璧的火速趕來,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只是白璧剛剛祭出一攻一防兩件本命法寶,便有彩雀府年輕府主孫清御風而起,主動選擇與這位大宗子弟捉對廝殺。

  白璧身形四周,是一套十八顆水龍宗祖師堂賜下的壓勝花錢,白璧本身就是天生適宜修行水法的天才修士,而那些花錢篆文,都大有深意,蘊藉一絲殘餘國運,曾是濟瀆流經某個古老王朝的鑄錢開爐之物,然後流散四方,既有古老道觀梁上擱放,也有古墓陪葬,或是被後世皇家庫藏,被水龍宗收集成兩套,湊足了十八顆,其中一套便賞賜給了白璧。

  其實這套在水龍宗祖師堂都算好物件的壓勝錢,攻防兼備。

  但是白璧依然祭出了一件山上重器,是北俱蘆洲歷史上某位斫琴聖手的得意之作,古琴名為「散雪」。

  在兩位金丹修士出手之後,戰況便愈發激烈。

  又有那個挨千刀的沙啞嗓音,高聲提醒衆人,「我們先殺小侯爺!」

  詹晴驚怒萬分,這個傢伙,才是真正難纏。

  幾次開口言語,都有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只是對方明顯使用了一門山上秘法,加上廝殺驚險,亂成了一鍋粥,讓詹晴這夥人無法清晰辨認出此人所在。

  武將高陵與兩位供奉,都不會也不敢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術法和器物砸死,可一旦照顧他太多,難免顧此失彼,一旦出現紕漏,牽一髮而動全身,很容易會害得白璧都要分心,詹晴敢斷言,只要自己這邊戰死一位金身境武夫,或是有人身受重創,暫時喪失戰力,不得不退出戰場返回山上,這撥殺紅了眼的野修和武夫,絕對會更加搏命。

  詹晴其實一開始就以心聲提醒高陵與兩位供奉,每次合力殺人,可以的話,最好挑選一二,一鼓作氣將某個三四人聚攏抱團的小山頭打殺乾淨,既有震懾效果,又能防止對方為了朋友好友報仇,變成亡命之徒,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詹晴諸多盤算,結果可能是此次出門沒翻黃曆的緣故,可謂諸事不順,廝殺到後來,高陵與兩位供奉都已經無法如此謹慎行事,自己這邊認準目標殺人,對方人多勢衆,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亂七八糟的攻伐寶物,層出不窮的陰險術法,先一股腦砸過來再說。

  直到這一刻,詹晴才開始後悔,自己萬萬不該如此自負。

  將攫取本地所有機緣,視為探囊取物的一樁輕鬆事。

  應該循序漸進,各個擊破,而不是覺得自己這夥人,合力斬殺一位元嬰都不難,何必介意一夥烏合之衆的螻蟻野修?

  結果便是等到詹晴大搖大擺阻攔所有人的去路,學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演義小說路數,然後這會兒就開始嚼黃連了。

  其實不是說詹晴先前的算計就差了,只是修行路上,一個萬一,真要來了,事到臨頭,那就是萬事皆休的一萬。

  白璧突然發現自己堂堂水龍宗嫡傳金丹,竟是不敵眼前這位遮掩面目的年輕女修。

  白璧以心聲怒道:「彩雀府孫清!你敢殺我?就不怕與我水龍宗結仇,一座桃花渡彩雀府,經得起我家上五境老祖幾巴掌拍下?」

  之所以白璧沒有直接高聲宣揚。

  到底是譜牒仙師出身,相較於孑然一身的山澤野修,顧忌更多,權衡更多。

  孫清駕馭那件攻伐法寶,將那些古琴散雪琴弦震動生髮而出的「雪花」,紛紛攪爛,然後微笑答覆道:「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呢。」

  白璧惱火萬分,「孫清!你當真要與我不死不休?」

  有那十八顆壓勝花錢守護四周,白璧應對得還不算狼狽,何況這套結陣法寶,攻守兼備,顯而易見,白璧還沒有傾盡全力,更何況,宗字頭的祖師堂譜牒仙師,誰還沒有一兩門用來玉石俱焚或是逃遁千里的壓軸術法。所以白璧的羞憤,更多還是與詹晴差不多的心境,失去了一家獨吞利益的大好格局,又沒了大宗金丹修士的顔面,不過比起腳下橋頭已經身陷險境的詹晴,白璧當下處境要好上許多。

  孫清依舊不認帳,笑嘻嘻道:「咱們這些無牽無掛的山澤野修,講究的是一個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

  一個女修說這話,實在是欺人太甚。

  白璧深呼吸一口氣,頓時心境寧靜如止水,再無半點雜念,甚至都可以完全不去在意詹晴那邊的狀況。

  既然譜牒仙師的規矩道理,聊不通,雙方都是金丹同輩人,那就只能在修為廝殺上見真章了。

  孫清雖然神色自若,遠遠比白璧這位躋身金丹沒幾天的水龍宗嫡傳,更加閒適淡然,可事實上,這位彩雀府歷史上最年輕的金丹府主,沒有半點鬆懈,面對一位師門底蘊深厚的宗字頭仙家年輕天才,孫清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一擊斃命的時機,若是不成,才是雙方坐下來以譜牒仙師談事情的時候。

  若是對方道高一尺,打死她孫清。

  孫清也覺得沒什麼。

  我能殺人,人可殺我。

  所以那個好似教書先生的劍修,當年一起遊歷的時候,才會說了那句,天底下就沒誰是不可以死的。

  只不過當年那位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其實還說了後半句:但是天底下所有人都是可以講道理的。

  這後半句,孫清一直不太聽得進去,覺得無甚道理。

  只是喜歡他,才不與他爭。

  當然了,真要用心與劉景龍爭論道理,肯定是自討苦吃。

  吵不過他的。

  當年劉景龍才是金丹劍修,便硬生生靠著嘴皮子講道理,說服了一位打算大開殺戒的玉璞境老怪,不但如此,還與那老怪物成了亦敵亦友的關係,老怪物反過來為他們一行人護道一程,算是將他們所有人禮送出境。上次孫清與劉景龍「偶遇」,客套寒暄之後,有些沒話聊,她便隨口問及此事,劉景龍說先前南下,就與那位老前輩見過面,相談甚歡,只是要他劉景龍北歸之後,就安心返回太徽劍宗閉關破境,不用再跑一趟山頭了。

  ————

  陳平安尋訪之地,地上屍骨不多,心中默默告罪一聲,然後蹲在地上,輕輕掂量手骨一番,依舊與世俗骸骨無異,並無骸骨灘那些被陰氣浸染、屍骸呈現出瑩白色的異象。在前山那邊,亦是如此。這意味著本地修士,生前幾乎沒有真正的得道之人,最少也未曾成為地仙,還有一樁古怪,在那座石桌刻畫棋盤的涼亭,對弈雙方,分明身上法袍品秩極好,被黃師剝離之後,陳平安卻發現那兩具屍骸,依舊沒有金枝玉葉的金丹之質。

  陳平安所到之處,曲徑通幽,依舊靈氣盎然,沒有半點讓人不適之感。

  於是陳平安又浪費了一張陽氣挑燈符。

  陳平安收穫寥寥,只有幾件龜裂厲害的山上器物,果然應該與孫道長一起遊歷才對。

  來到一座乾涸見底的池塘,枯葉殘敗。

  看樣子,若是水滿,應該是一處泉湧之地。

  陳平安一直在思量洞室入口處的那些字跡,留字之人,必然是出入過一趟這座仙家遺址的人物。

  要麼是隱世高人為後人留下開門線索,要麼就只能是害怕魚兒太蠢,連魚餌都咬不住,無法上鈎。

  陳平安翻過欄桿,躍入池塘,那些枯葉入手即碎,並無玄妙。

  後山的水運靈氣,果然還是那棵青竹附近最為濃稠。

  落魄山缺一棵好竹子啊。

  如果能夠像棋墩山當年被魏檗無比珍惜的那棵奮勇竹老祖宗,年復一年,開枝散葉,地底下竹鞭綿延,老子生兒子,兒子生孫子,便可以白白多出一座茂林修竹來。

  當然了,在陳平安眼中,落魄山什麼都缺。

  陳平安稍稍撮土,在指尖依舊迅速化作碎屑,飄散四方。

  關於北俱蘆洲那條濟瀆,陳平安知道的不算少。

  只是天底下更多的大瀆內幕、祠廟香火興衰、歷史變遷,還是所知甚少。

  只聽魏檗提及過,流霞洲曾經有一條東西向的入海大瀆,蜿蜒三萬里,每逢山水相逢處,便會湧現出一撥撥聖賢、地仙。

  也有那扶搖洲的一條瀆水,被一條只以河字後綴的大水在某處決堤,奪大瀆入海口,從此殃及整條大瀆,短短三百年,一條大瀆便從此消失,這意味著那條大瀆的所有水神、河伯河婆,都會金身消散,而大瀆沿途神祇的敕封,禮儀規矩極其複雜,遠遠多於一個王朝君主敕封轄境內的山水神祇,據說需要向中土儒家學宮遞交文書。

  陳平安環顧四周,皆無動靜,便摘下養劍葫狠狠灌了一口,一鼓作氣,直接喝完養劍葫內所有靈水,然後心神沉浸,念頭小如芥子,巡游水府。

  只見那水府門大開,竟是關也不關了。

  陳平安腳邊有一條幽綠溪水,從百骸各處,一條條水線逐漸彙聚,變作這條溪澗,緩緩流入水府那座水塘。

  那撥忙忙碌碌的綠衣小童們,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大駕光臨的某位最大功臣,一個個往來飛奔,興高采烈。

  這一幅畫面,看得陳平安有些心酸,攤上自己這麼個當家做主的,小傢伙估摸著是真窮怕了。

  陳平安又去山祠那邊看了看,其實水府當中,又有一條更加纖細的溪水,潺潺而流,去往山祠所在的關鍵竅穴,這股流水,由於水運精華都已截留在水府,便澄澈無色,再無那一縷縷幽綠色澤,這些濃稠似水的靈氣,到了山祠所在氣府之後,便開始滲入地面,如甘霖浸潤大地。

  陳平安一琢磨,便心神退出,不再在這座無寶可尋的府邸滯留,以一位陳道友該有的道行和腳步,一路飛奔,偷偷跑去了那棵極有可能是出自青神山的綠竹,手掌按住竹竿,輕輕一震,綠竹隨之輕輕搖晃起來,然後手持養劍葫,揮袖將那些剩下小半的竹葉凝聚水滴,全部收入養劍葫內。

  陳平安頗為自得。

  自己果然是撿漏的行家裡手。

  然後陳平安別好養劍葫,開始爬上竹子,只是不曾想那些瞧著稚童都可以隨便掰斷的纖細竹枝,竟是輕易無法折下。

  陳平安望向遠處那座宮觀,黃師站在一處牆頭,已經打量這邊挺久了。

  「後知後覺」的陳平安便咧嘴一笑,揮了揮手。

  黃師一腳踏出,落回地面。

  真是一個想錢想瘋了、卻掙錢無門路的可憐蟲。

  沒了黃師的窺探,陳平安試了試彎曲竹枝,去摘下竹葉,以他當下該有的修為,也能勉强做到,便摘了一把又一把,塞入其中一隻斜挎包裹當中,硬生生靠著竹葉,將那乾癟異常的包裹給撐得鼓鼓囊囊。

  換了一處繼續打量遠處那抱竹之人的武夫黃師,看得佩服不已,這種人如果是那傳說中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他黃師就自己把脖子往狄元封那把法刀上一抹。

  等到黃師真正離去,陳平安這才開始雙指並攏,閃電出手,砍斷高高低低各不同的竹枝,迅速收入咫尺物當中。

  方寸物和咫尺物當中,碧綠琉璃瓦和大塊青磚是真裝不下了,剛好用這些纖細竹枝來填滿那些縫隙。

  大功告成之後,咫尺物和方寸物,這下子是名副其實的滿滿當當了。

  陳平安抱著綠竹,就那麼待著,久久沒有滑到地面。

  依稀想起了年少時分,與兩人一起爬樹捕蟬的光景。

  一個是習慣了護著他的最要好朋友,一個是他習慣了護著的半個親人。

  那會兒,好像日子過得貧苦,卻年年月月,月月年年,無憂也無慮。

  陳平安嘆了口氣。

  收回思緒。

  很快遠處傳來一個調侃嗓音,「陳老哥?幹嘛呢?」

  陳平安轉頭望去,哈哈笑道:「上邊涼快,好看風景。」

  正是化名秦巨源的狄元封,面色微白,應該是受了不輕的傷勢。

  巨源,巨猿?

  天底下體型最龐大的猿猴,不正是搬山猿嗎?

  所以說這個名字就有點欠揍啊。

  狄元封不再多看這位腦子進水的黑袍老者,望向距離最近的那片宮觀建築,問道:「孫道長與黃兄弟收成如何?」

  陳平安笑道:「咱仨都不錯。」

  狄元封忍不住瞥了眼抱竹的那個老傢伙,交錯而挎的兩個包裹,瞧著不是瓦片就是磚頭,怎的,老人家你著急回家蓋房子娶媳婦啊?

  可惜陳平安猜不到此人心聲。

  不然還真要發自肺腑地竪起大拇指,由衷贊嘆一聲真神人也。

  ————

  老真人桓雲已經滿載而歸,一件符籙方寸物,已經裝滿。

  雲上城龍門境老供奉,也差不多心滿意足,背著一個大行囊,手中還拎著兩個包裹,遮掩不住的滿臉喜氣。

  兩位老人碰頭後,站在一處閣樓頂層,俯瞰山門戰局。

  老供奉笑道:「好一場狗咬狗。」

  桓雲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修行路上,往往是一步慢,步步慢。

  沈震澤的兩位嫡傳弟子,若是沒有自己護道,率先進入此地,一旦晚於北亭國小侯爺那撥人過橋。

  就一樣只能在下邊涉險搏殺了。

  只不過桓雲眼光獨到,一下子就看穿了彩雀府兩大修士的蛛絲馬跡,多半是仙子孫清,與掌律祖師武峮了。

  至於那位御風空中、手持古琴的年輕女修,先賢所斫之古琴,加上出手氣象,顯而易見,是那把「散雪」琴。

  只不過此琴當年是水龍宗一位元嬰女修的本命物,曾經有過一場驚天動地的臨水廝殺,憑藉古琴和地利,竟是將一位同境老元嬰打得喘不過氣來。

  在如今那位水龍宗金丹女修手上,才發揮出古琴十之五六的獨門神通。

  老供奉輕聲問道:「接下來咱們是繞路去往那處藻井,悄悄離開?還是再去後山看一眼?」

  桓雲笑道:「我們是護道人,讓那兩個孩子做決定吧。我們只需要隱匿身形,不主動去趟渾水,此行應該無憂。」

  桓雲瞥了眼頭頂天幕,視線下移向遠處,是這座小天地的邊境線。

  白璧察覺到的異樣,這位老真人當然更早就已確認無誤。

  只不過入口藻井那邊,他偷偷埋藏有一道隱蔽符籙在地底下,只要符籙沒有出現差池,就意味著退路還在。

  而且此地雖然玄機重重,但是氣象似乎沒有半點污穢邪祟,一絲煞氣也無,這便讓老真人放心不少。

  一地山水,山水氣象,是最難作假僞裝的。

  任你是元嬰境的山澤大妖,打造出一座花團錦簇障眼法的仙家秘境,落在精於符籙一道的桓雲眼中,還是可以找出線索,早早察覺。

  浩然天下的道門,其實早先派系衆多,是百花齊放的大好光景。

  只是如今許多聲勢浩大的旁支,都已經香火凋零,不成氣候,或者乾脆就已經漸漸失傳。

  例如曾經最為鼎盛的中土道門劍仙一脈,那是真正的大氣象,那會兒的北俱蘆洲,哪怕劍修如雲,劍仙林立,可依舊不敢說自己占據天下劍道氣運八分。而早年的山上四大難纏鬼,道教劍仙便占據一席之地,與劍修、賒刀人並稱於世,當時還沒有師刀房什麼事情,道教劍仙一脈,從來不以劍修自居。

  桓雲感慨道門變幻過後,看著山腳那些血肉橫飛的廝殺,又是唏噓不已。

  在老真人眼中,山門那邊拼了性命的爭奪機緣的,應該都是晚輩,孩子歲數。

  老真人沒來由想起一位詩家聖賢曾言,眼中萬少年,用意盡崎嶇。

  後世詩家讀至此句,便有箋注:崎嶇乃倜儻之反義,故而此語道破人情叵測,人心路徑之崎嶇,遠勝山深千里的險峻路途。

  桓雲又想起先前自己的那一絲貪念和殺機,更是無可奈何。

  在那三教聖人眼中,誰不是他們眼中少年?

  桓雲突然說道:「你去護著他們去後世尋覓機緣,老夫去山腳勸勸架,少死幾個是幾個。」

  老供奉欲言又止。

  心思急轉,權衡過後,也明白了老真人良苦用心,便點了點頭。

  除非自己雲上城一行人速速離開,不然到時候山腳那邊的爛攤子,尤其是不小心死了那位水龍宗嫡傳的話,將來水龍宗上五境修士的雷霆之怒,就會從天而降,籠罩北亭國和芙蕖國。彩雀府,雲上城,一個都跑不掉。興許今天誰得利更多,承受更巨。再者若是老真人能夠幫著陷入僵局的雙方順勢解圍,讓雙方坐下來商議出個過得去的方案,這便是桓雲一人掙下的香火情,水龍宗,彩雀府,北亭國侯府,都會認。

  桓雲遞出一張符籙,交給那位雲上城老供奉,笑道:「一有麻煩,祭出符籙,我會立即趕到。」

  龍門境老供奉收起符籙,一閃而逝。

  桓雲心情其實並不輕鬆,「這是去搗漿糊,當好好先生的,可別弄巧成拙,成了兩邊厭煩的攪屎棍啊。」

  ————

  桓雲出馬且出手之後。

  兩邊不幫,又兩邊都幫,符籙齊出,總之盡力阻擋兩幫人繼續廝殺。

  與此同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山上機緣衆多,若是還算信得過他桓雲,大可以一起登山尋寶,何必在此廝殺,兩敗俱傷。

  原先亂戰形勢便如洶洶河水,驀然改道進入一座大湖,於是很快變得風平浪靜起來。

  尤其是桓雲喊上了五人,一起秘密商議。

  其中有北亭國小侯爺詹晴,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還有衆多山澤野修中最强勢的兩位領頭人物。

  如此一來,便商議出了一個拱橋兩邊各退一步的章程,當然詹晴和白璧這邊退讓更多,道理很簡單,只要一路廝殺下去,他們這方能夠活到最後的,興許就只有被迫選擇遠遁的金丹白璧。當然另外那邊,也注定活不下幾個,最多十個,運氣不好,可能就只有一手之數。

  所以桓雲的出現,對於雙方而言,都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不然誰都是騎虎難下的尷尬處境,只能是打爛對方的頭顱才能罷休。

  與此同時,在桓雲的牽頭之下,關於雙方戰死之人的補償,又有粗略的約定。

  在桓雲以心湖漣漪與白璧的秘密交談下,白璧甚至當場就拿出了一筆神仙錢,交予對方三人,讓他們自己談妥這筆撫恤銀子的配發。

  白璧和詹晴這邊五人,死了一位侯府家族供奉,高陵也受了重傷,身上那副甘露甲已經處於崩毀邊緣,另外那位芙蕖國皇家供奉也好不到哪裡去。

  詹晴自己更是那把沒有煉製為本命物的秘寶摺扇都找不到了,天曉得是墜入河中,還是被哪個黑心王八蛋給偷偷收了起來。

  這位白衣小侯爺披頭散髮,那件法袍已經破破爛爛,再無半點風流世家子的風度。

  但是家族損失了一位檯面上身為中流砥柱的七境武夫。

  詹晴非但沒有跟白璧半點叫屈喊冤,反而始終神色如常,一言不發,將議事大權全部交給白璧。

  這讓白璧很是欣慰。

  在此期間,孫清主動與廝殺當中處於劣勢的白璧心聲言語,「此地歸屬,我彩雀府願意幫你熬到水龍宗長輩趕來,盡力不讓雲上城通風報信給其它宗門。但是如果是雲上城沈震澤帶著別家大修士率先趕來,就別怪我們彩雀府修士抽身離開了。」

  就這麼一句話,就讓白璧對這位彩雀府府主,印象大為改觀。

  先前雙方廝殺本就各有留力,恐怕除了老真人桓雲,外人都很難看出,故而她們當下訂立口頭盟約之後,白璧便有了自己未來與彩雀府建立一些私誼的念頭。

  桓雲見雙方大致談妥,便如釋重負。

  和事佬,好當,但是想要當好,很難,不光是勸架之人的境界足夠這麼簡單,關於人心火候的巧妙把握,才是關鍵。

  山頂道觀舊址,一位高大老者憑空浮現,瞥了眼那些堆積成山的道觀廢墟雜物,嘖嘖搖頭,緩緩走向臺階之巔,譏笑道:「孩兒們以為這就完事了?天底下有這麼好拿的錢財嗎?人殺人最多,人心使然嘛。不然見你們稚童打鬧,樂趣何在?」

  他輕輕跺了一腳。

  走到臺階那邊的時候,俯瞰山腳那邊的停戰雙方,瞥了一眼過後,便被那縷劍氣瞬間攪爛那道縹緲身形。

  只是山腳那條幽綠河水,已經異象橫生,先是漣漪陣陣,然後開始如水沸騰。

  桓雲是第一個察覺到異象的人物,雙袖飄搖,一張張符籙如流水嘩啦啦飛出。

  只是瞬間橋下河水便寂然不動,然後在白玉拱橋兩邊,分別走出一尊身高五丈的青衣神人,一尊神祇手持銀色長槍,一尊神靈手捧鐵鐧,各自登岸,然後站定。

  與此同時,白玉拱橋也雲霧飄搖,最終凝聚出一位白衣神女,她金色眼眸,面無表情,手持一道好似道門寶誥的畫軸。

  她飄然升空,攤開那卷畫軸,嗓音如天籟,緩緩開口言語。

  便是見多識廣的老真人桓雲,聽過了白衣神女的那番言語後,都覺得荒誕不已,可又不得不當真信服幾分。

  大致意思,是說此地乃是上古真人,證道飛升之地,曾經位列第三十六洞天,兼七十一福地。是一處清淨境地,他們這幫人冒冒失失私闖府邸,既是機緣,也是罪過。那位真人飛升之前,曾經留下一道法旨交予他們三位,答應後世修士,憑藉得寶多寡,來定機緣大小,最終會留下五人,不但可以留下手中既得的所有天材地寶、仙家秘笈,為首一人,可以獲得飛升真人的嫡傳身份,其餘暫時記名,另有一門直指仙人的道法相授。

  在接下來一旬光陰之內,最後只能存活五人,不然一切作廢,機緣全無不說,還要被降下天劫,當場劈死,身為嫡傳與記名弟子,若是無法為師尊滌蕩污穢,本就不配得到這樁道緣。

  那道攤開之後的畫卷,猛然間變得大如一掛瀑布水幕,從天上垂落到地。

  畫上繪有五人掛像。

  正是當下得寶最多、福緣最厚的五人。

  除了這幅水幕,山上某處,山後某處,只要是有人處,又有稍小水幕懸掛空中。

  而白衣神女的言語,嗓音不大,實則響徹天地,秘境之內,人人聽聞。

  身上攜帶雲上城沈震澤方寸物白玉筆管的年輕男修,目瞪口呆,他就在榜上,而且名次還不低,排在第二。

  一旁那位女子修士,憂喜參半。

  墊底之人,是一位佩刀的年輕公子。

  狄元封。

  這位臉色微白的俊俏公子哥,瞠目結舌。

  排在第四的,是一位站在宮觀石碑前,雙臂環胸、眼睛眯起的邋遢漢子。

  第三之人,是一位背著好像道袍作包裹的高瘦道人。

  正是自稱雷神宅譜牒仙師的孫道人。

  這會兒高瘦道人已經汗如雨下。

  第一人。

  是位當下正抱著竹子離地懸空的黑袍老者。

  陳平安。

  衆人只見畫卷之上,那傢伙依舊不願落地,伸出一手使勁撓頭,然後對著那幅懸停在一旁空中的山水畫卷,一臉真誠道:「弄啥咧,搞錯了,真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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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3 00:41:37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四十四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

  白衣神女與兩尊青衣神人已經消散。

  半旬之後,水幕還會出現一次。

  若是一旬到來,此地剩餘人數多過五人,便會有天劫落地,將所有人打殺。

  桓雲發現自己埋藏在藻井那邊的符籙已經崩碎,顯然此地山水神靈已經關閉了仙府出路。

  白玉拱橋這邊,魚龍混雜的各路修士武夫,面面相覷。

  先前桓雲好不容易幫著籠絡起來的渙散人心,這會兒瞬間被打回原形。

  重歸一盤散沙。

  哪怕是六人,都不約而同地後撤,與身邊人拉開一段距離。

  唯獨白璧與詹晴並肩而立,默默交流。

  一時間天地寂靜,落針可聞。

  雲上城那對年輕男女,心情越來越沉重。

  年輕女子問道:「師兄,桓老真人護得住我們嗎?」

  男子苦笑道:「興許老真人不願意殺我們,就已經仁至義盡了。」

  女子花容失色。

  男子無奈道:「桓雲終究不是自家人,現在我們能夠相信的人,就只有許供奉了。」

  片刻之後,兩人一起琢磨困境,試圖打破當下死局,可惜兩人還是沒能商議出一個所以然。

  那位風塵僕僕趕來的龍門境供奉,他們兩人真正的護道人,飄落在兩人身側,神色凝重,緩緩說道:「不如將那白玉筆管交予我,我來引開所有人的注意力。」

  男子毫不猶豫就交出那件方寸物,感激道:「有勞許供奉。」

  老供奉將那白玉筆管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一路而去。

  年輕女子一臉訝異。

  男子搖搖頭,示意她莫要說話。

  年輕女子雖說不如她師兄沉穩縝密,一直被城主沈震澤教訓,但是她好歹知道此刻交出方寸物,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男子以心聲說道:「如果剛才不交出去,我們現在已經是兩具屍體了。半旬之後,如果我們和這位陶供奉,都能夠活到那一天,等著吧,方寸物就會物歸原主。」

  女子慘然道:「等到水幕消失,然後再被拿走?」

  男子笑道:「不然?」

  女子梨花帶雨。

  男子為她輕輕擦拭眼淚,動作輕柔,沒有說話。

  不是不想說點什麼,而是無話可說。

  後山那棵綠竹下,狄元封神色凝重,抬頭瞥了眼,根本沒找那黑袍老者麻煩的意圖,打算躲得越遠越好。

  狄元封毫不猶豫就飛奔下山,繞過了那座宮觀。

  陳平安滑下竹竿,路過宮觀建築的時候,發現黃師這邊毫無動靜,不知是作何想。

  孫道人摘下大小兩隻包裹,放在腳邊。

  沒敢丟了包裹就跑,擔心被人亂拳打死老師傅,到時候自己還要百口莫辯。他一個觀海境野修,真不夠看的。

  孫道人只能賭下一撥人見著了他,見好就收,只拿錢財不拿命。

  這會兒,就算他真是嬰兒山雷神宅的譜牒仙師,管用嗎?有屁用。

  陳平安看到這一幕後,心想這位老道人總算聰明瞭一回。沒有丟了寶物撒腿跑路。

  孫道人淚眼婆娑,可憐兮兮,望向那個站在牆頭之上的陳道友,然後揮揮手,「走吧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陳平安點點頭,「保重。」

  只是離去之前,丟了三張符籙過去,全部都是隱匿身形的馱碑符。

  贈予殺伐符籙,意義不大了。

  以心聲告訴孫道人此符用處過後,陳平安亦是飛奔下山。

  孫道人接住符籙過後,再一抬頭,牆頭之上已經沒了那位陳道友的蹤跡,感慨萬分道:「患難見真心啊。」

  陳平安只希望孫道人舍了機緣寶物,能夠暫時保住一條小命。

  在那之後,其實是有一線生機的。

  藕花福地當年也是差不多境地,廝殺天昏地暗過後,那位臂聖程元山,一場架沒打,不但活到了最後,如果不是沒能按時登上城頭,不然還白白撈取一樁飛升到浩然天下的福緣。

  至於最終能夠活下五人,還有天大的福緣臨頭,被什麼飛升境高人收為嫡傳和記名弟子,陳平安根本不相信。

  修行路上,看似機緣一物,由於與法寶掛鈎,往往最誘人,最直觀,好像誰得機緣越大,誰就越是修道胚子。

  可陳平安大致清楚,境界越高的得道之人,看待弟子的根骨,資質,性情,機緣,缺一不可。

  一位遠古飛升境大修士的收取弟子,尤其是嫡傳,豈會只看後人在他山中得寶多寡。

  此次處處隱藏殺機,若說先前求寶爭機緣,好似修行路上人人野修,各有各的算盤,還算合情合理,所以陳平安無法確定此地風土,正與不正,那麼現在的格局,完全就是逼著所有人論心殺人,簡直就是身旁之人皆可死的處境,坐鎮此地的那個傢伙,分明不是什麼善茬。極有可能是故意蠱惑人心,讓剩下四十多人,自相殘殺,那人好坐收漁翁之利。

  又有孫道人寶塔鈴驟然破碎的鋪墊,陳平安甚至猜測此地幕後人,說不得就是一頭大妖,只是礙於某些老舊規矩,無法隨心所欲行事,例如那一縷淩厲劍氣的存在,極有可能就是一種束縛和掣肘。

  陳平安突然想起當年在落魄山臺階上,與崔瀺的那場對話。

  崔瀺無比篤定的天下大勢,當時陳平安便想要詢問大驪國師,為何不將此事告訴某些人,或是直接昭告天下。

  只不過當時陳平安沒有問出口,然後自己就有了答案。

  說了沒人聽,聽了沒人信。

  陳平安沒有離開孫道人這片建築太遠。

  不過有了一番計較。

  要不要立即以劍仙破開天幕?

  這是一個極有可能會決定生死的抉擇。

  因為陳平安對於這座遺址的認知,在裝神弄鬼的那一幕出現之後,將那位隱藏在重重幕後的本地「老天爺」,境界拔高了一層。當時自己能夠成功逃離鬼蜮谷,是毫無徵兆行事,京觀城高承有些措手不及,但是此地那位,興許已經開始死死盯住他陳平安了。

  所以有個折中的想法。

  學那藕花福地的臂聖程元山,自己要一直躲到一旬後,到時候是福是禍,幕後人用心是好是壞,就都已經水落石出。

  是否需要出劍,就很清爽了。

  黃師從拐角處走出,奇怪道:「你就這麼在意孫道人的死活?如此擔心我一拳打死這個所謂的雷神宅仙師?」

  陳平安笑道:「你猜?」

  黃師扯了扯嘴角,「不如你我聯手退敵?」

  陳平安問道:「就不怕我拖後腿?」

  黃師心中愈發狐疑,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是什麼境界?精通符籙的龍門境修士,還是一位金丹地仙?」

  陳平安反問道:「你呢?」

  黃師坦誠笑道:「還算湊合的金身境武夫,還有大仇未報,所以死不得。」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把我當做一位金丹修士看待,嗯,還算湊合的金丹地仙。」

  黃師思量片刻,說道:「先撤出這座山頭,我們爭取不被合力圍殺,如何?這自然是最壞的局面,不過當下你我處境,想得壞一些,沒有錯。」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學那孫道長,直接交出寶物?」

  黃師譏笑道:「怎的,要賭那些譜牒仙師個個生了一副菩薩心腸?還是希冀著山澤野修們,轉了心性,要捨生忘死當好人?」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似乎在考慮要不要與黃師精誠合作,共渡難關。

  黃師催促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們兩個再耗下去,可就要多出一份凶險了。」

  陳平安說道:「還是算了吧,怕你再偷偷給我上一拳,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

  黃師搖搖頭,「你肯定比我先死。」

  說完之後,黃師後退數步,身形消失在拐角處。

  陳平安這才重新貼上一張馱碑符,尋了一處僻靜地方,穿上一件尋常青衫,三件法袍加上一件尋常青衫,略顯臃腫,只不過入冬時分,山中更寒,穿得厚實一些,也算合理。陳平安將臉上那張老人面皮更換為少年面容,又以朱斂的猿猴拳架形意,身形一垮,微微彎腰,個子便又矮了些許,又將身上兩隻斜挎包裹摘下,埋在地底,至於背後那把劍仙,與養劍葫一並摘下放入方寸物當中。

  到了這一刻,陳平安除了恨劍山的仿劍,將來必須購買兩把之外,便又想要多購置一件方寸物了。

  接下來陳平安打算沿著山腳河水,繞回前山,然後尋一個機會,去山腳白玉拱橋那邊看看,不用著急趕路。

  木秀出於林,與秀木歸林中。

  是兩個道理。

  陳平安既然曾經在書簡湖就能夠與顧璨說這個道理,那麼陳平安自己,自然只會更加得心應手。

  選擇與孫道人一起結伴遊歷,或是接下來所作所為,都是在這個道理上出力氣,下功夫。

  崔東山曾經說過一番很有嚼頭的言語。

  一線兩端的道理,都捋順掰碎了想明白了,好似雙方打完架之後,最終落在了中間,那才是一點「真知」。

  不然道理就不是道理,一拿到肚子之外的人世間,就全是狗屁,嗚呼哀哉。

  當年大隋那趟兩人結伴的遊歷途中,其實崔東山說了很多這樣的無心之語玩笑話,只不過可能是崔東山言語之時,太過玩世不恭,吊兒郎當,陳平安就沒怎麼聽得進去。

  事後想起。

  原來是學生在教先生道理。

  ————

  一位高大老者沿著那座小天地的邊境線,緩緩散步。

  一次次被劍氣攪爛縹緲身形,一次次重新聚攏,一個不累,一個無所謂。

  老者當然知道自己此局所設,妙在何處。

  每一份興許連那些小傢伙自己都捉摸不定的人心,在說死則死的緊要關頭,以及有望獲得仙人傳承的大機緣之下,大禍大福,兩兩相依,那麼人人的言行舉止,都會延伸出一種種意外和那可能性,合縱連橫,相互算計,敵友難分,隱忍蟄伏,奮起殺人,抱頭鼠竄,惻隱之心,豪傑性情……

  光是先找到誰,先殺誰,怎麼殺,就都是一碟一碟滋味無窮的佐酒小菜。

  如果不是這座小天地的規矩殘餘太多,其中一條,更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雷池,興許他早就煉化了整座山水,而不是一次次逼近那處青山綠水,一直束手束腳,一旦被他真正坐鎮小天地,估摸著也該修出一個天圓地方的道果了。

  不過這麼多年的坎坎坷坷,顛沛流離,只能揀選一些境界低微的螻蟻果腹,也不全是壞事,他借他人心思砥礪自己道心,一次次過後,受益匪淺,對於求真二字,越來越有心得。

  這頓飽餐過後,就又得搬遷了。免得被那些北俱蘆洲鄰近宗門查出些蛛絲馬跡。

  中土神洲去不得,高人太多,最北邊的皚皚洲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於南邊的寶瓶洲,先前聽那些修士在外邊山頭的閒聊,除非繞路,不然就需要經過北岳地界,那尊北岳正神,一旦躋身了玉璞境,就相當於一位仙人境修士了。

  會比較麻煩。

  尤其對方還是山神出身,自己更難以完全隱藏蹤跡。

  總不能去給大驪宋氏當個小小供奉吧,如果知道消息更早,寶瓶洲新五岳山神尚未確定,去撈個山岳正神當當,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老人大概是實在厭煩了那縷劍氣的糾纏不休,便退回白霧茫茫當中,盤腿而坐,身邊有一隻只折紙仙鶴縈繞盤旋。

  進入這座遺址的入口,繪有四幅天王神像壁畫的那座洞室,其實是別處破碎山頭的遺物,被他煉山而成,堆砌在一起罷了,事實上,他所煉名山可不止這麼一座,所以下一次,別處機緣現世,便是另外一副光景了。一旦有合適的螻蟻修士入山,偶然撞破,他便會故意設置一道低劣禁制,讓地仙修士提不起太大興趣,至多是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這般,或是那桓雲,不過是為人護道。不是老人吃不下一兩位在他腹中打滾的元嬰,實在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所以那些牆上詩文字跡,皆是老人的手筆。

  用來對付自以為是的聰明人。

  後來那五十餘人,便是太笨,遠遠不如前三撥修士,他便乾脆撤了所有禁制,使了一個小手段,結果有人爭先,便人人爭先。

  人心從來讓他不意外。

  第一撥人進入仙家洞府,抬頭便見仙鶴盤旋,也是一招小小的妙手。

  世間修道之人,一個個喜歡疑神疑鬼,他不折騰出點花樣來,要麼蠢到無法上鈎,要麼怕死到不敢咬餌。

  說來可笑。

  若是入山之人,一個個浩然正氣,誰也不殺誰,各拿各寶,他還真沒轍,至多就是關閉大門,讓那些修士一個個老死於此。

  涼亭對弈的兩具屍骸,早年便是如此。

  不是真殺不成人,而是得不償失。

  一旦真身顯露,那縷殘留劍氣就不會客氣了,甚至可以循著痕跡,直接殺入茫茫白霧當中。

  老者在蟄伏千年之久的漫長歲月裡,就吃過兩次大苦頭。

  何況仗著境界,以力殺人,如稚童以木搗爛蟻窩,老者最初在異鄉故土,做得多了,最終撞見了那位道觀供奉之人,所以才會淪落至此。

  山上諸多宮觀殿閣、天材地寶、仙家秘笈,對於老者而言,已經意義不大,更多還是準備未來等到自己的境界,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都足夠自保,才會開宗立派,到時候所有寶物機緣,便是自家宗門的底蘊所在。那些品相太差的,老人還真看不上眼,支離破碎之後,歸於天地,化為靈氣,亦無不可。

  此地靈氣充沛,尤其是水運濃郁,可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大千氣象。

  老者當下真正關注之人,不是那三位金丹地仙,是其他三人。

  一個是運氣太好,所以運氣便不好了。

  竟然莫名其妙就得了山巔道觀的三分機緣,一尊破碎的木胎神像,仙家秘煉而成的碧綠琉璃瓦,水運蘊藉的地面青磚。

  還有兩人,一個是他破天荒動了收徒念頭的,的的確確與山上道緣沾點邊,若是真成了師徒,徒弟境界突飛猛進,一日千里,將來在外邊奔波勞碌,與師父裡應外合,會讓他更加省心省力。說不得元嬰也隨便吃,師父證道果,弟子拿那金丹與元嬰與寶物,皆大歡喜,一起在浩然天下登頂,說不得有朝一日,還可以衣錦還鄉,讓那幫眼高於頂的臭牛鼻子老道,大吃一驚。

  一個則是最有意思的一個,所以就成了必須死的一個。

  而且多半不用他動手。

  到時候反正已經殺到了只剩下五人,再多殺幾個,就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其實那些人若是能夠精誠合作,摒棄成見,選擇共同破局,再加上那一縷劍氣存在,他便要麻煩許多。

  就只能「挺著肚子」開始遠遊,慢慢等著那些傢伙,一個個漸漸老死在這座肚裡洞天中,一身道行,化作靈氣,重歸小天地。

  只不過可能嗎?

  絕無可能。

  哪怕對方如此相親相愛,最終出現一位有望躋身玉璞境的元嬰。

  真到了那種時刻,無非就是他付出一些代價,親自出手將其打殺。

  天地接壤,大劫臨頭。

  可不是他讓那三位紙片神祇隨口胡謅的玩笑話。

  如果有誰能夠獲得那縷劍氣的認可,才是最大的麻煩。

  天大的麻煩。

  好在目前看來,並無這種天命所歸之人。

  既然暫時閒來無事。

  老人打開一本書頁薄如蟬翼的書籍,內容以細微近乎不可見的蠅頭小楷寫就,期間還夾雜著一頁頁修士畫像。

  除此之外,便是一部章回體小說了。

  每一章,便是一位修士在此地的經歷與生死,事無巨細,皆有詳細描繪,所有人在此地的言行,都有一字不差的確切記載,不過每個故事的篇幅,有長有短。

  看似誰都是主角,但是誰都會死。

  這便是老人無數年來,在偷偷摸摸煉製名山大川之外,最重要的修行之道。

  白霧茫茫,山水境內,纖毫畢現。

  這便是真正上乘的神人觀山河。

  如今的聖人坐鎮小天地,可不是三教百家早年自己琢磨出來的門道,一樣是學來的。

  高大老者最想要去拜訪的,不是什麼三教聖人,而是那座諸子百家當中的小說家修士,他們坐鎮的白紙福地。

  肯定可以大道相互裨益,好一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座天下的讀書人,說話就是講究。

  高大老者抬起頭,望向青山之巔的道觀方向,感慨良多。

  遙想當年,他追隨那人一起修道,山中人少,唯有書多,藏書極豐,他也算遍覽群籍。

  一次那人難得開口言語,詢問看書看得如何了。

  他答道,看道家典籍,生中有死,有點冷。看佛家經文,苦中有樂,有點熱。看儒家經義,規規矩矩,有點煩。

  那人便笑言,讀進去了些許,遠未讀出來,人在深山中,見山不見人,還不算好。

  只是不等他看書更多,便有了那場一劍遞出、劍氣如暴雨的驚天變故。

  那一劍,真是至今想來,也會讓人覺得背脊生涼,肝膽欲裂。

  那人臨終之前,為了破開天幕,將這座主人更換多次的小天地與自己,一同送出家鄉天下,其實已經無力約束自己更多,便只能與自己約法三章。

  歲月悠悠,所謂的約法三章,已經不再是什麼束縛,如今就只剩下那一縷劍氣還在苦苦支撐。

  隨著這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闖入此地,像那武夫黃師,行事一個比一個肆無忌憚,一次次打碎木像,事後他又縫縫補補,重新拼湊起來,對那人僅剩的些許敬畏之心,便隨之消磨殆盡。

  老人隨便瞥了眼遠方。

  若是有人膽敢壞了他的這場觀心局,比如膽敢以蠻力鎮壓衆人,那就可以先死了。

  剛好拿來殺雞儆猴,好讓那些小崽子愈發相信此地,是某位遠古飛升境修士的修道之地。

  付出些代價,無非是消磨幾十年光陰積攢下來的表面修為而已,對於他這種存在,光陰不值錢,砥礪道心,修行道法,才最值錢。

  有機會這麼做的,都沒這麼做。

  沒本事這麼做的,偏偏打腫臉充胖子,例如那個名叫詹晴的小侯爺,徒惹笑話,一步錯步步錯,注定是活不長久的,而且說不定會死得比較傷心傷肺了。

  例如死在某位螻蟻手上?

  或是乾脆安排一二,讓這個小傢伙,死在他那位心愛的白姐姐手上?

  ————

  白玉拱橋附近,已經沒有打鬥,變成了一場心境上更加凶險的亂戰。

  桓雲老真人以符陣環繞周身。

  白璧懷捧古琴「散雪」,十八顆壓勝花錢,亦是沒有收起的意思。

  一時間此地氣機漣漪,紊亂至極。

  不過也正好隔絕了其他所有修士武夫的窺探。

  六人站定之後,各有心聲交流。

  老真人桓雲,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

  暫時來看,是只有機會和實力活到最後的人。

  但是這三人,分明各有牽掛。

  孫清是武峮,以及那名弟子。

  白璧是詹晴。

  桓雲需要為沈震澤兩位嫡傳弟子護道。

  師門傳承,大道之上的未來道侶,自己的良知。

  所以這個局,對三人而言,都會是一個極其難熬的問心局,不輸其餘為活而活的任何人。

  桓雲不是沒有想過要,聯合所有人,一起對抗這座小天地的古怪規矩。

  但是太過涉險,很容易早早將自己置身於死地。

  相信孫清與白璧更是如此。

  有心無力,何況還未必有心。

  白璧率先開口,「先找那五人。」

  孫清微笑道:「找到了,又該怎麼講?」

  白璧換了提議,「那個黑袍老者,總得先找出來吧?」

  孫清搖頭道:「這種人,你以為找到了,便可以隨便殺?到時候是你白璧身先士卒,還是咱們這位神通廣大的小侯爺親自出馬?」

  很快就有兩人附議孫清。

  詹晴苦笑不已。

  自己在第一場廝殺當中,被衆人除之後快,誰都卯足了勁都要殺他。

  結果一個言行滑稽的老東西,竟然誰都要心存忌憚,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都不會對他展開圍殺狩獵。

  桓雲猶豫了一下,提議道:「我們不殺人,只取寶,並且這些寶物誰都不拿,暫時就放在山頂道觀那邊。」

  一位野修頭目冷笑道:「這還不是脫褲子放屁?最後能夠活下來的,就五個。給咱們手起刀落了,死了個痛快,還省去他們一份煎熬。」

  另外一位年邁武夫,點頭道:「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先解決掉一撥人,我們六人,半旬之內,每個人可以護住四五人,咋樣?」

  這兩人便是附議孫清的那兩位。

  詹晴說道:「五人太多。」

  那野修嘖嘖道:「你與這自家婆娘,反正身邊無人可用,就只剩下兩個了,當然覺得多,按照小侯爺的想法,是不是留下兩人性命,才剛剛好?」

  詹晴抖了抖衣袖,無所謂道:「那你們繼續聊,當我不存在。」

  原本詹晴還想要提議,所有人先停戰,一起針對那五人,再談後續。

  看來是痴心妄想了。

  估摸著現在他詹晴無論說什麼,都是白搭。

  不談那得寶最多的五位。

  目前活著的,還有四十二人。

  白璧說道:「那就各留三人,但是事先說好,我與詹晴,可以再拉攏兩人,護住他們性命。」

  桓雲沒有說話。

  因為雲上城就只來了三人。

  他桓雲,只是一位短暫的護道人,甚至不是那兩個年輕孩子的傳道人,更不是什麼雲上城修士。

  至於更多的他人生死,實在是顧不得了。

  孫清雖然不願意與這幫人摻和,但是她沒有開口。她除外,武峮,與自己弟子柳瑰寶,還多出一個名額。

  而少女已經用言語心聲,祈求孫清救下一人。

  是一位她們在訪山路上認識的陌路人。

  一見鍾情,不過如此。

  孫清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當年自己遇上那個年輕讀書人,不也如此。

  師父自己尚且如此,就沒資格與弟子牢騷什麼大道理。

  不過突然有人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主動與孫清說道:「我知道你是彩雀府孫府主,我與楚兄弟,都信不過小侯爺這撥人,不如咱們聯手,先說服桓雲老神仙,讓他袖手旁觀便是,我們先一起宰了詹晴他們,這夥人最是不守規矩,比野修的路子還野,宰了他們之後,孫府主你就是我們的領袖,最後我與楚兄弟,再與你們彩雀府,伺機殺掉桓雲一方,如何?最後差不多是我們五人活下,豈不安穩?」

  孫清皺眉不已。

  既不答應,也沒拒絕。

  那位武夫也不著急。

  對他來說,老真人桓雲道法是高,本該是最好的合作對象,可惜太扭捏老好人,注定無法一起做大事。

  至於詹晴與那金丹女修,皆是壞水爛肚腸的壞種,遠遠不如彩雀府孫清這般讓人放心。

  而且被他認出身份的孫清,修為足夠,兩位隨從的手段城府,更是不差。

  至於那芙蕖國出身的白璧,先前她已經亮明身份,不過又如何?水龍宗祖師堂嫡傳,了不起啊?去他娘的大宗門譜牒仙師,真要有本事,怎的不一口氣殺了我們全部人?

  詹晴其實大致猜到了自己這一方的處境。

  愈發悔青了腸子。

  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什麼叫真正的譜牒仙師,以及山澤野修行事風格的先天不足。

  而白姐姐顯然是被他連累了。

  只是讓詹晴心情略好的一個結果,是馬上就會死掉十八人。

  反正他和白姐姐這邊,不但不會再死人,反而可以多出兩位臨時的「供奉客卿」,隊伍當中,那麼每少一人,他和白姐姐就多出一分勝算。

  與仙府山門相對的白玉拱橋一邊水畔,一位肩頭挨了高陵一道拳罡擦過的年輕人,臉色慘白,失魂落魄坐在河水之畔。

  身上一件錦緞袍子,被那道雄渾拳罡波及,早已鬆垮稀爛。

  一個野修壯漢與他道侶,兩人並肩,坐在這位年輕人附近,壯漢掬水洗了把臉,吐出一口濁氣,轉頭笑著勸慰道:「懷公子,不打緊,天無絕人之路,我覺得你吉人自有天相,跟著你這一路走來,不都是化險為夷嗎?要我看啊,這麼大的福緣,該有你一份,咱們夫婦二人,跟著懷公子你分一杯羹就行。」

  年輕人說著一口不算嫻熟的北俱蘆洲雅言,喃喃道:「先前那些小打小鬧,不過是四五境的妖物作祟,如果不是認識了你們,估摸著也只會繞路,哪敢去廝殺一番。本來只是想著去書院遊學,不曾想會是這麼個慘淡光景。會死的,我們都會死的。」

  那婦人皺了皺眉頭。

  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綉花枕頭,一天到晚只會說些晦氣話。

  先前可以忍,是因為這位別洲讀書人在言語之中,透露出他與書院一位夫子有些淺淡淵源,可以勉强進入書院借書抄書。

  一個才四境瓶頸的下五境修士,先前廝殺起來,倒是熱血上頭,先吃了北亭國小侯爺一記術法,竟是還不知道天高地厚,事後又莽莽撞撞沖上去,差點一頭撞到那高陵的拳罡當中,如果不是被一位少女一巴掌拍開,已經死無全屍了。

  不愧是讀書人。

  一位身材苗條的少女抹了把臉,一路走來,歪頭朝地上吐出好幾口血水,最後大大方方坐在年輕讀書人身邊,說道:「姓懷的,接下來你就跟著我,什麼都別管。」

  年輕人一臉茫然,低聲問道:「還有廝殺不成?」

  少女笑道:「你又要像先前在橋上,打算拼死都要救我了?」

  年輕人有些難為情,誰救誰都不好說。

  少女摘下腰間酒壺,遞過去,「喝點酒,壯壯膽子?」

  年輕人搖搖頭,臉色微紅,「柳姑娘,我喝不來酒的。」

  少女便自己喝酒起來,一抹嘴,抬頭望向山頂,笑道:「懷潛,想說『於禮不合』便直說。」

  年輕人啞口無言。

  少女正是彩雀府金丹孫清最器重的嫡傳弟子,柳瑰寶。

  彩雀府上上下下,連同武峮在內,都覺得少女會成為下一位府主,沒有任何懸念。

  少女年歲還小,雖說年齡瞧著要比猶有稚嫩的面相,更大一些,但在山上修士當中,已經是當之無愧的修道天才,她如今有了洞府境修為。

  而且在武峮率先向高陵出手之前,她隨後兩次開口,都直接決定了整個戰局的形勢走向,甚至可以說詹晴與白璧最記恨之人,就是這個境界不高的少女。

  那來自別洲遠遊求學的年輕讀書人,姓懷名潛,莫名其妙就捲入了這場災厄當中。

  柳瑰寶反正很中意他,尤其是使勁裝著自己是一位老江湖、那份故作精明的痴傻,那些個裝出來的機靈勁兒,真是憨得可愛。

  興許是柳瑰寶自己太早慧多智,對於這個境界修為不曾作僞的懷潛,反而瞧著就喜歡。

  就像師父說的,喜歡一個人若是要講道理,理由多多,那就不是真正喜歡,趕緊換人喜歡去。

  師父每次喝酒醉醺醺,與她這個弟子吐露心扉,說那劉先生的種種事跡,然後無意間蹦出這種話的時候,落在柳瑰寶眼中,其實也很可愛的。

  師父那邊,又有了些定論。

  柳瑰寶覺得挺沒勁的。

  商量了該殺誰,現在就是在決定怎麼殺,誰來殺了。

  聰明一點的人,應該可以察覺到徵兆。

  柳瑰寶轉頭望去,看來聰明人的,還是少。

  而師父那邊六人,還在專心致志,忙著勾心鬥角。

  一位漢子獨自一人坐在河邊,手腳冰涼。

  離著所有人都有些距離,沒辦法,孤家寡人一個,沒死在前邊的亂戰當中,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

  漢子腳上穿著一雙磨損厲害的靴子。

  不知是誰率先以心聲喊了一句,說那六人認可了小侯爺詹晴的提議,決定要殺光所有野修。

  誰都不太確定,但是誰都不敢不信。

  片刻呆滯之後,三三兩兩開始或飛奔或御風,撤離白玉拱橋那邊。

  那個出聲之人,顯然沒有柳瑰寶的那門獨家秘術,又小覷了對岸六人的敏銳神識。

  立即就被盯上。

  而且他應該是為了不露出太明顯的馬腳,便沒有率先挪步,等到大半人開始鳥獸散去,這才剛要轉身,結果直接被高陵以腳尖挑起一把尖刀,丟擲而出,穿透頭顱,當場斃命。

  詹晴剛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

  這種下三濫的栽贓嫁禍,真相如何,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他覺得自己這趟胸有成竹的尋寶玩樂,真是一個意外接著意外,這會兒都有些麻木了。

  武峮神色落寞,只是隱藏很好。

  斃命之人,是一位小山頭仙家的主心骨。

  是少數希冀著靠這座仙府遺址來為自己續命幾年的年邁修士。

  於是武峮與這位心知必死的老修士,做了一樁買賣。

  武峮當然會信守承諾,以後彩雀府會暗中資助他的那座小山頭,並且答應百年之內,連同老修士的關門弟子在內,栽培出最少三位中五境修士。

  這是老修士用身家性命換來的報酬。

  對岸六人當中。

  不少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是到底是誰暗中授意,或是那老修士自己失心瘋,是否與北亭國侯府有舊怨,臨死都要拉著小侯爺一起遭罪,已經全然不重要。

  不過那麼些人四散而逃。

  還是讓六人有些無奈。

  還能如何,分頭追殺而已。

  相信高陵會是最為不遺餘力的一個。

  因為這位金身境武夫,怒意最盛,殺氣最重,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

  哪怕受傷不輕,但是武夫體魄本就以堅韌見長,擊殺三三兩兩的小股勢力,依然手到擒來。

  不過像那少女柳瑰寶與年輕書生懷潛,就沒有逃,武峮也走到了他們身邊,開始清理傷勢。

  還有兩撥人,戰戰兢兢,但是也沒有挪步。

  分別是對岸那兩位龍門境野修、武夫宗師的自家人。

  逃散衆人當中,那個恨不得多生出兩條腿的野修漢子,漸漸與旁人拉開距離,畢竟他誰都信不過,而且好像誰都能殺他。

  先前用八顆雪花錢買來的那張昂貴雷符,在白玉拱橋那邊的廝殺當中,還真等於救了他一命,只是現在他是真沒有什麼傍身絕技、寶物了。

  他突然聽到身後響起一個半生不熟的嗓音,「殺豬的?」

  漢子悚然轉頭,腳步不停,見著了一個陌生人,試探性問道:「兩個他娘的?」

  那人笑著點頭。

  漢子差點當場淚崩。

  好傢伙,總算來了個同命相憐的難兄難弟。

  漢子稍稍放緩腳步,「不會殺我吧?」

  至於在這之前,好像沒有見著此人的身影,漢子已經沒那麼多心氣去多想了。

  那個不知為何,變成了青衫少年面容的雲上城集市包袱齋,搖頭道:「殺你能掙錢嗎?哪怕能掙錢,我能爭得過那些大人物?」

  漢子鬆了口氣,不再言語。

  兩人一起埋頭狂奔。

  突然前方有人瞥見了那片白霧茫茫,驚駭萬分道:「難道這就走到頭了?!」

  白茫茫的邊界雲霧,如潮水迅猛退去。

  山巒起伏,便如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漸漸露出了真容。

  這座仙家府邸的版圖,迅速廣闊起來。

  桓雲沒有出手殺人的意思,說是先行一步,然後御風去了山上,尋找那兩位沈震澤的嫡傳弟子。

  孫清也沒有,不過讓武峮三人,一起往南邊去看看。

  白璧與詹晴,讓高陵只管放開手腳殺人,至於那位芙蕖國皇家供奉,則被白璧喊到了身邊。

  高陵竟是直接摘掉了那副甘露甲,藏在袖中,挑了一把主人已死的長刀,握在手中,飛奔離去。

  白霧當中,高大老人已經收起那本書,站在原地,卻與白霧一起身形倒滑出去,故而始終如蛟龍隱匿於雲海當中,老者雙手負後,微笑道:「若是地盤太小,怕你們死得太快,會少看許多場好戲。」

  半旬過後,他還會有幾條極有意思的新規矩,昭告衆人。

  例如即刻起,殺人最多之人,可以成為最後五人當中的第二位仙府嫡傳。

  那你桓雲,孫清,兩個暫時還不願大開殺戒的好心腸修士,還要不要殺人?

  要不要一殺就是殺了個酣暢淋漓,百無禁忌?

  老人轉頭望向一位早早躲在界線上、挖坑埋了自己的佩刀年輕人,說道:「順便看看你小子,有無運氣和那道緣,成為我的開山大弟子了。」

  那個芒鞋竹杖白衣飄飄的狄元封,發現邊界形勢變幻之後,駡了一句娘,不得已,只好破土而出,都來不及抖摟滿身塵土,繼續撒腿狂奔向深山。

  隨後黃師突然停步,改變路線,來到土坑處蹲下身,拈起土壤,抬頭望向遠處一粒芥子大小的逝去身影,笑了笑。

  殺那黑袍老者陳道友,興許會有些風險,殺你五境武夫狄元封,可真不難。

  山腳五人,各自吩咐下去,便一起登山,約好了一起在山巔碰頭,然後共同尋找雲上城男女修士之外的其餘四人。

  先找到,再決定要不要殺。

  ————

  在深山老林當中,陳平安帶著那個名叫金山的漢子,一起逃命。

  別處路線上,高陵出刀淩厲萬分,只要被他追上,一刀下去,往往就是屍首分離的下場。

  由於要照顧書生懷潛的腳力,武峮和柳瑰寶行走不快。

  倒是那野修和武夫手底下的兩撥人,已經主動聚攏起來,合力追殺那些落單的逃跑之人,十分起勁。

  桓雲讓那兩個束手待斃的年輕男女,無需擔憂性命,可以待在原地,也可以繼續尋寶。

  然後桓雲發現了那個躲藏起來的龍門境供奉,老真人卻假裝沒有發現,繼續御風登山。

  山頂白玉廣場上,道觀廢墟,那些碧綠琉璃瓦,以及蘊含水運精華的地面青磚,讓水龍宗出身的白璧,震撼不已。

  只是白璧同時又苦笑不已,這座金山銀山,就在腳邊,可她都不敢多拿,只是挖出了一塊青磚,握在手中,默默汲取水運精華,添補大戰之後的氣府靈氣虧空。

  然後六人在桓雲的帶領下,很快找到了那位十分識趣的孫道人。

  關於此人性命留與不留,三對三,僵持不下。

  孫道人癱坐在地,認命了。

  最後還是那位老武夫開了個玩笑,讓道人隨手丟出一顆神仙錢,看看正反,正則生,反則死。

  不過與此同時,老武夫與其餘五人偷偷言語,若是這傢伙敢以靈氣駕馭神仙錢,他便要出手殺人了。

  孫道人運氣極好,不但沒有抖摟小聰明,還將那顆從臺階上丟下滾落在地的神仙錢,拋出了個正面。

  六人便讓他自己主動將兩隻包裹送去山巔道觀,然後就可以隨便逛蕩。

  孫道人眼神痴呆,甚至都忘了高興。

  白璧以心聲說道:「那個得寶最多的黑袍老者,若是半旬過後,還在榜首,我們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先將其找出,合力殺之!」

  這一次就連桓雲和孫清都沒有異議。

  六人離去之後,孫道人背著那大小兩隻包裹,一邊登山,一邊抹眼淚。

  路過那棵綠竹的時候,竟是有些想念那位陳道友了。

  而那位陳道友,在確定身後暫時無人後,便躍上了一顆參天古木的粗壯高枝上,遠眺四方。

  那漢子根本就沒敢上去,害怕無緣無故就挨了某人的一記攻伐術法。

  陳平安低頭望去,對那人說道:「只能送你到這裡了,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只會害了你。記得用好那兩張隱匿符籙,張貼在身便可,尋一處覺得安穩的僻靜地方,然後不要有太多走動。」

  不等那漢子出言挽留,陳平安已經一掠而去,轉瞬即逝。

  漢子神色倉皇,不曾想從高處飄落下來五張符籙,竟是攻伐三符各一張,還有兩張不知根腳的符籙。

  漢子死死攥緊那五張符籙,驀然嚎啕大哭起來,但是很快就止住哭聲,繼續悄悄趕路。

  陳平安在遠處尋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山峰之巔,貼有馱碑符,寂然不動,環顧四周。

  這趟訪山尋寶,一波三折。

  有不少認識的人,除了名叫金山的野修,還有那位幫著自己包袱齋開門大吉的老先生。

  還有一起在桃花渡茶肆喝過茶,彩雀府的掌律祖師,女修武峮。

  其實對他們雙方的印象都不差。

  但是接下去,就不好說了。

  因為早先是什麼秉性品行,是什麼身份修為,無論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壞人,無論做什麼,都不會讓旁人覺得奇怪,哪怕是被殺之人,可能都唯有悲憤、怨懟和仇恨,唯獨沒有太多的意外。

  陳平安怔怔出神。

  為什麼,人心如此經不起推敲?

  可真正讓陳平安感到彆扭的,不是別人的人心,正是自己的。

  既然有此念想,便是自己有此心思。

  如今陳平安到了北俱蘆洲之後,一直在修行,嘗試著成為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尤其是一直在默默修心。

  陳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道家典籍上的言語。

  在那之後,某位著書立傳的兵家聖賢,又有自己獨到見解的闡述和延伸。

  兩句話,都被陳平安以刻刀刻在了竹簡之上。

  後者是那句,舟中之人,盡為敵國。

  是提醒世俗王朝的君王,國事重修德,山河之險,並非真正的屏障。

  而道家那番話,只說字面意思,要更大一些。

  而且陳平安覺得當下自己在內,所有人的處境,便無比契合此說。

  「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陳平安忍不住去想,當下置身這座凶險萬分的小天地,或是哪怕身處規矩庇護的浩然天下,是不是看似大有不同,其實又是本質相同?

  舟壑潛移,誰也不知。

  陳平安突然有些明白,道家追求的清淨境,到底有多難得。

  便如虛舟蹈虛,前無人後無人,左右亦無人,也無規矩束縛,也無因果糾纏。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

  有些學問,深究起來,一旦尚未真正知道,真是會讓人倍覺孑然一身,四顧茫然。

  陳平安開始呼吸吐納,安安靜靜蓄勢。

  一旦有了廝殺,率先找到自己的罪魁禍首,必然是那位符籙高人老先生。

  半旬過後。

  十八個必死之人,除了某個不起眼的孤零零野修漢子,都死了。

  然後等到白衣神女與兩尊青衣神人再次出現,開啓那道山水大幕,便又死了不少人。

  因為那道寶誥,明明白白說了,殺人最多者,有望成為第二位嫡傳。

  所以六人當中的龍門境野修,與那位武夫宗師,各自對親朋好友痛下殺手,毫不猶豫。

  本就是死,晚死於他人之手,還不如他們兩人自己動手。

  那一幕看得柳瑰寶滿臉冰霜。

  躲在武峮與少女身邊的年輕書生哀嘆一聲,「為何都要如此暴虐行事啊。」

  果然如那雲上城年輕男修所料,在時辰即將到來之前,自家供奉便準時出現在他們兩人身邊,打暈了女子之後,再以定身之法將他禁錮,無法言語,也無法動彈,然後將那件方寸物放在他手心,老供奉這才退出屋舍,在不遠處隱匿身形。至於先前所有機緣寶物,都暫時藏了起來。

  但這都不是最讓年輕男子最寒心的地方。

  而是那個老真人桓雲,在這個時辰,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

  可能其實出現在了某處,但是老真人選擇了冷眼旁觀。

  所以這位雲上城年輕男修,依舊是榜上第二人。

  榜上墊底之人,是這一次已經無所謂登不登榜的老真人桓雲。

  第四人,是一位笑容燦爛的白衣公子哥,不過身上白衣血跡斑斑,他當下似乎置身於一座雅致書齋當中,齋室中有一隻泛黃的葫蘆大瓢,懸掛壁上。

  此人還不忘面朝畫卷伸手打招呼,笑眯眯道:「各位好走,都去死吧。」

  然後他說道:「黃師,黃兄弟,是不是在外邊給我當門神啊,辛苦辛苦,祝你長命百歲。」

  榜上第三人,是一個將自己藏在深山大坑當中的邋遢漢子,盤腿而坐,頭頂還鋪蓋上了枝丫草木,再覆蓋以泥土,不過山水畫卷當中,光明如晝。

  黃師瞥了眼畫卷,竪起一根中指。

  不但如此,他還突然站起身,跳到坑外,似乎是一處洞府門口,有五彩雲霧掩蓋堵塞洞口,久久不散。

  原來黃師一路追殺那狄元封到這裡,身負重傷的狄元封竟然不但沒死,反而逃入此地,等到狄元封闖入洞府彩雲迷霧當中後,黃師卻死活破不開禁制。

  所以黃師打算坑害這個小王八蛋一把。

  至於被狄元封猜到此舉,在黃師的意料之中。

  為首之人,依舊是那個面容蒼老的黑袍老者,似乎躲藏在一處洞窟之中,同樣在依舊山水畫卷上,身形清晰,與先前相比,還是背劍在身,仍是兩個斜挎包裹,好像沒有半點變化,黑袍老者望著那幅畫卷,似乎有些惱羞成怒,沙啞開口道:「嘛呢嘛呢,沒完沒了是吧?誰敢找我,老夫就殺誰,老夫一身劍術通神,發起狠來,連自己都要砍!」

  山巔道觀廢墟那邊,已經準備等死的孫道人看到這一幕後,哀嘆一聲。

  他這些天就戰戰兢兢在山頂待著,只走了一趟後山,可惜失望而歸。

  這半旬以來,陸陸續續有各色人往山巔搬運天材地寶,在那道觀廢墟之外,又有一座小山了。

  孫道人如今已經懶得多看一眼那座貨真價實的寶山。

  全是禍害。

  孫道人晃了晃那裝有綠竹葉尖凝聚水珠的青瓷瓶,喝得節省,猶有盈餘。

  先前硬著頭皮散步去往那棵綠竹,結果發現一滴水珠都沒剩下。

  孫道人便有些佩服那位陳道友了,一路過境,寸草不生啊。

  這麼個山澤野修,真當了那啥譜牒仙師,那才是可惜嘍。

  少女柳瑰寶身邊站著那位洪福齊天的年輕書生懷潛,兩人站在山巔邊緣的石欄桿旁邊,懷潛已經是第二次注意那個黑袍老者,自言自語道:「就這個傢伙,還算有點能耐。」

  柳瑰寶耳尖,疑惑道:「什麼意思?」

  懷潛想了想,微笑道:「字面意思。」

  柳瑰寶楞了一下,「懷潛,你是不是藏著事情?」

  懷潛小心翼翼道:「有。家鄉那邊,有一樁家族長輩訂下的娃娃親,我其實這次是逃婚來著。」

  柳瑰寶笑道:「那女子如何?」

  懷潛無奈道:「就見過一面而已,印象模糊,只覺得她脾氣還不錯,不過是個練武的女子,比我更狠,為了逃婚,早早跑去了金甲洲。」

  柳瑰寶哦了一聲。

  懷潛有些手足無措,視線游移不定,「柳姑娘,再與你說一件事情?」

  柳瑰寶大笑道:「不用講了,喜歡我唄,怕什麼,我也喜歡你。」

  懷潛啞口無言。

  這些不會讓柳瑰寶太過糾結的小事閒聊過後,柳瑰寶便開始思量接下來的格局走勢。

  腦子有些時候真要比拳頭管用。

  那個北亭國小侯爺,就是腦子不夠,拳頭更不行。

  懷潛在少女聚精會神想事情的時候,看了眼她的側臉,笑了笑,趴在欄桿上,望向遠方。

  其實他想說的那件事情,是想告訴這位什麼叫有緣無分。

  因為兩人太過懸殊,門不當戶不對,聊不到一塊的,今天能聊,是他遷就她罷了。

  雙方相差太多了。

  修為是如此,謀劃更是如此,至於家世,那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他其實一直在可憐這個傻姑娘。

  關於此地機緣大小,他應該是最心裡有數的那個人。

  是那縷劍氣。

  他就是奔著這個來的。

  順便一路玩鬧,逗弄身邊人。

  不過這縷劍氣,委實是一樁意外之喜。

  原本他都已經打算要再走一趟北方,見一見那位大劍仙白裳再返回家鄉。

  不出意外的話,這位北方第一劍仙,應該會出門迎接自己。

  懷潛一想到家鄉,便愈發感到無聊。

  看著這幫螻蟻好似牽線傀儡,左搖右擺,半旬下來,看多了,也會厭煩。

  至於那個幕後人,既然會被那一縷劍氣壓制,境界又能高到哪裡去?

  哪怕不搬出自己的背景,也是可以與那幕後人好好商量的,他得到那縷劍氣,對方少了千百年來的長久壓勝克制,兩全其美。

  轉頭瞥了眼還在皺眉想事情的憨傻少女。

  懷潛趴在欄桿上,轉頭笑問道:「柳姑娘,想不想今天就當上彩雀府的府主呀?」

  柳瑰寶一瞬間就倒掠出去,「你到底是誰?!」

  懷潛伸出一根手指,竪在嘴邊,噓了一聲。

  他以心聲言語道:「來北俱蘆洲之前,老祖宗就告誡我,你們這兒的劍仙不太講理,特別喜歡打殺別洲天才,所以要我一定要夾著尾巴做人。」

  柳瑰寶眼神冷漠,心思急轉,卻發現自己如何都無法與師父孫清以心聲漣漪交流。

  懷潛嘆了口氣,「柳姑娘,你再這樣,我們就做不成朋友了。」

  這位年輕讀書人模樣的外鄉人,抖了抖袖子,抬頭望向空中,「不與你們浪費光陰了。這點白紙符籙神祇的小把戲,看得我有些反胃。我得教一教這位鄉下老天爺,當然還有那位桓老真人,什麼叫真正的符籙了。」

  只見他雙手各有一物,其中一枚金色兵家甲丸,正是品秩最高的香火神靈甲。

  而這副甲胄,又是香火甲中屈指可數的古老之物。

  被懷潛披掛在身後。

  另外手中,拈有兩張青色符籙,輕輕隨手丟出一張,微笑道:「縛以鐵札送酆都,驅雷公,役雷電,須叟天地間。」

  只見一尊身高兩丈的金甲神祇,憑空出現,渾身交織著耀眼的雪白雷光。當它雙腳落地之時,山頭震動,牽動整座山頭的山水氣運。

  第二張符籙丟出後。

  一位白衣飄蕩的佩劍男子,懸停空中。

  只見他神色木訥,但是滿身劍氣激蕩不已,縈繞四周的天地靈氣,皆化作齏粉。

  最後懷潛手心托起一隻金色鏤空小球。

  裡邊一道道劍光飛掠,風馳電掣,與小簍撞擊之後,濺起陣陣火花。

  此次來到這座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便是想要憑藉他自己的本事,為了這位可以進階的傀儡扈從,能夠多吃幾把金丹劍修的本命飛劍,再借助幾分北俱蘆洲的劍道氣運,破開元嬰瓶頸。

  懷潛輕輕晃蕩手心金色圓球,然後拋向那位中年男子,「慢慢吃。」

  圓球沒入那名劍修傀儡的竅穴當中。

  那一縷巡狩此方天地無數年的劍氣,竟是懸停靜止下來,似乎在俯瞰著懷潛。

  懷潛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主動選中我的。」

  然後懷潛望向天幕某處,「這麼特殊的妖氣,還喜歡煉山為食,我們浩然天下可沒有這種畜生?」

  天地寂靜。

  所有人都傻眼了。

  懷潛眯眼道:「與你商量一下,廝殺過後,我如果殺不掉你,你也拿我沒轍,你就跟隨我一起去中土神洲,保證你前程極好。」

  雲海低垂。

  一位高大老者坐在雲海邊緣,微笑道:「小娃兒好大的口氣。」

  大手一揮。

  一幅山水畫卷,鋪天蓋地,只要抬頭,誰都可以看到。

  既然對方這麼有誠意,這位老人也打算拿出一份誠意來。

  懷潛點了點頭,微笑道:「沒辦法,我家老祖,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

  事實上,龍虎山的一位黃紫貴人小天師,還有那皚皚洲的劉幽州,都是他很要好的朋友。

  那位雲海之上的老人,沉默下去。

  懷潛繼續道:「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我就算伸長脖子,讓你這頭畜生動手,你敢殺我嗎?」

  懷潛加重語氣,嗤笑道:「你敢嗎?!」

  老人依舊沒有說話。

  懷潛環顧四周,「這些個廢物,是你來殺,還是我來?若是你來動手,其中有幾個,我要一起帶走。」

  在深山之中的陳平安,也被這一幕被驚訝到了。

  先前水幕一消失,陳平安就立即換上了少年面容,以及一身青衫。

  這會兒覺得大開眼界。

  還能這麼折騰?

  看著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難道這就算是快意?

  陳平安笑了笑。

  這種人,如果經歷與自己一樣的境遇,哪怕對方境界再高一籌,應該死了多少次?

  不過道理不能這麼講便是了。

  有此言行,並且能夠站在這裡說這種話,自有其可取之處,以及某些不為人知的過人之處。

  只不過在當下,他陳平安只是看到了對方的其中一面。

  換成陳平安是那人,肯定一樣走不到對方今天這一步。

  可陳平安總覺得就對方這樣的脾氣,和這份不算多的隱忍城府,一旦運氣不好的話,還真未必能夠活著離開北俱蘆洲。

  說到底,也就是暫時還沒有遇上猿啼山劍仙嵇岳之流吧。

  不過那人既然選擇拋頭露面,不再隱藏,定然是權衡利弊之後的結果。

  目前看來,不但有望活著離開,還可以帶著那位高大老者,一起返回中土神洲。

  不可否認,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物了。

  不愧是從中土神洲來北俱蘆洲專門殺劍修的。

  陳平安還不至於無聊到咒他在北俱蘆洲栽跟頭。

  條條大路,各自登山。

  左看右看,難免有高有低。

  就像那曹慈,還與陳平安在武道一途的同一條道路上,陳平安也無非是埋頭追趕而已。

  難道還要扎草人,惦念著對方不得好死?

  陳平安摸了摸下巴,覺得這會兒胡思亂想,不太應該,可似乎還挺有意思。

  對於那個曹慈,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三場架打下來,陳平安唯一的遺憾,不是什麼沒有撂狠話,在陳老劍仙和那位女子武神跟前,沒面子之類有的沒的。

  而是曹慈這傢伙,怎麼看怎麼欠揍,長得那叫一個俊俏不說,好像永遠氣定神閒,永遠目中無人,視線所及,唯有傳說中的武道之巔。

  這其實挺氣人的,暫時還打不過人家,就更氣了。

  慢慢來吧。

  不過接下來的畫面,才讓陳平安感到頭皮發麻。

  只見那個原本嚇得跌坐在地的孫道人,竟然站起身。

  然後這個「孫道人」又摔倒在地。

  不過卻多出了一位身形縹緲不定的孫道人,好似陰神出竅遠遊。

  孫道人伸手一抓,將那試圖掙扎逃離的殘餘劍氣,駕馭在手,輕輕握住。

  那雲海上的高大老人見機不妙,哪怕根本不知道那個孫道人為何變得如此,只管翻卷雲海,遮掩身形,想要逃遁。

  孫道人面無表情,「小小妖物,也敢煉化此山,試圖染指道觀。」

  孫道人瞥了眼那座廢墟,似乎有些傷感,望向遠處雲海某地,「覺得到了這座浩然天下,便可以高枕無憂?欺負貧道這一脈香火凋零,提不起劍了?」

  孫道人手心攥緊,竟是直接將那一縷劍氣給捏碎。

  然後雙指並攏,輕輕向前一劃。

  雲海對半開。

  一粒芥子身形,也隨之被一分為二。

  懷潛正想要開口言語。

  孫道人轉頭笑道:「什麼玩意兒,年紀輕的,說這些個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若是有那本命燈芯留在祖師堂的,事後告訴你家老祖,來青冥天下找貧道報仇便是。」

  懷潛又想要說話,報上自己老祖的性命。

  孫道人又是雙指劃下,將那年輕書生當場斬殺,連同那元嬰劍修傀儡,墜地之時,變作兩片切割開來的符籙。

  孫道人最後低頭望向那道觀廢墟。

  山頂道觀供奉之人,是他的師弟。

  與他皆是青冥天下劍仙一脈的中流砥柱。

  可惜師弟天縱之才,登山快,死得也早。

  怨不得那座白玉京了,只能怨他自己拖泥帶水。害得貧道這個當師兄的,都沒辦法替他報仇。

  世間死法千萬種,唯獨自己求死這一種,最不用救。

  遠處山巔,陳平安已經將那些木像碎片全部取出。

  孫道人笑了笑,「小傢伙還是如此機敏啊,沒浪費貧道這一楞神的功夫,算是自救了。」

  孫道人伸手一抓,將那躲藏在深山洞室書齋當中的狄元封,還有小侯爺詹晴,以及彩雀府少女柳瑰寶三人,一起抓到自己身前。

  孫道人神色淡然道:「你們三人,可願意追隨貧道一起去往青冥天下。」

  他在這座天下雲遊四方,所攢功德,足夠帶走三人。

  在等待三個答案的時候,光陰流水似乎停滯。

  唯獨孫道人撫鬚而笑,對遠處那位也無礙的年輕人說道:「陳道友,看在那三炷香的份上,破碎木像你就留著吧。」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孫道長,其實是六炷香。」

  孫道人哈哈大笑,一揮袖子,彷彿是不知將什麼物件聚攏又揮散,「陳道友,撿你的破爛便是。足夠你那把劍吃飽喝足了。」

  而在數百里之外的山頭之上,陳平安身前多出了一團破碎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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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3 00:42:00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四十五章 為何敢怒不敢言

  光陰流水停滯之後。

  山高水深,天寂地靜。

  黃師躲在深山當中,在有古松遮掩的懸崖峭壁之上,鑿出了一個狹窄洞窟,剛好容納他與大行囊,此刻凝固於光陰長河當中,大汗淋漓,一行四人訪山尋寶,黃師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隨便打殺其餘三人,不曾想原來他才是那個可以隨便死的小人物。

  那個名叫金山的邋遢漢子,躲在一處湖邊蘆葦蕩當中,身上貼有一張馱碑符,一臉呆滯。

  雲上城沈震澤兩位嫡傳弟子,手牽著手,青筋暴起,顯露出這對男女在這一刻的心神不寧。

  距離這對男女不遠的那位龍門境許供奉,臉色鐵青,眼神又有些恍惚。

  山巔衆人,老真人桓雲閉著眼睛,整個人盡顯疲態,不知當下心念落在何方何處。

  武將高陵身披甘露甲,雙拳緊握,似有痛苦神色。

  武峮眼神呆滯,一手捂住心口,應該是被一個又一個的意外給震撼得頭腦空白了。

  衆生百態。

  懷潛死後,替他當下那雙指並攏隨手一劍的金身神祇與元嬰傀儡,從兩張青色符紙變成了四張,那只裝有很多劍修本命飛劍的金色鏤空小球,先前滾落在地後,最終安安靜靜貼靠在欄桿處,還沾了些血跡。

  那一道劍氣太過淩厲,以至於懷潛的魂魄和金丹、元嬰都已瞬間粉碎,就連身上兩件價值連城的咫尺物都當場毀棄,裡邊所有珍藏,自然隨之煙消雲散,化作濃郁靈氣融入這方天地的山水當中。

  光陰長河的停滯,偶爾會散發出一陣陣七彩琉璃色的漣漪,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江河,動靜不大,但是畢竟猶有小水花。

  山巔唯有那座道觀廢墟中的片片碧綠琉璃瓦,好似與停滯的光陰長河相互砥礪,散發出仙人秘煉琉璃瓦獨有的一圈圈光暈。

  陳平安倒是習慣了這種處境,不是壞事,可以砥礪武夫體魄。

  他還曾經親眼看到東海觀道觀老觀主,在那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陰長河當中,時不時拾取一顆顆米粒大小的金色碎塊。

  不過陳平安沒有直接去接住那團劍氣。

  那孫道人笑道:「怎的,怕了?」

  陳平安點頭道:「還是有些怕。」

  孫道人說道:「是你應得的機緣,與你認識的那位『孫道長』,看待你的心善心惡,關係不大,放心收下便是。天底下所有自己不去求死之人,都不當死。最少在貧道這邊是如此。至於自己求死的,要怪就怪靠山不夠高,自家老祖的名號不夠嚇人。」

  孫道人說到這裡的時候,瞥了眼那具屍體。

  一座中土神洲的前十人。

  比得整座青冥天下的前十人嗎?

  真要與貧道掰手腕,貧道都怕你家老祖宗小骼膊小腿的,自己不敢遞出來。

  不過孫道人的法劍與本命真身,都留在了青冥天下那座道觀之內,而且在浩然天下又有儒家規矩壓制,所以當下的孫道人,遠遠沒有達到巔峰姿態。

  陳平安這才取出養劍葫,小心翼翼將那團無比精粹的破碎劍氣收入養劍葫內,養劍葫頓時變得極沉。

  陳平安笑道:「長者賜,不敢辭。」

  孫道人一笑置之,收回視線,不見動作,狄元封、詹晴和柳瑰寶三人便瞬間清醒過來,置身於停滯不前的光陰長河當中,他們都有些頭暈目眩,尤其是詹晴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稀碎了,整個人搖搖欲墜,只是咬牙支撐不讓自己摔倒。

  不但如此,孫道人還將孫清和白璧兩位金丹修士恢復如常。

  孫道人說道:「貧道打算收取你們三人作為記名弟子。不過貧道不會强人所難,你們是否願意改換門庭,可以自己選擇。記住,機會只有一次,問本心即可。」

  北亭國小侯爺詹晴毫不猶豫,跪地磕頭謝恩,熱淚盈眶。

  他看也不看一眼那位白姐姐。

  白璧悵然若失,能說話,卻沒有開口。

  因為她不知該是向他道賀,還是應該自己傷心。

  這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學那道門中人,向這位老神仙打了個稽首。內心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想了想,大概是覺得禮數不夠隆重,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久久沒敢起身。

  拜倒在地,狄元封只覺得做夢一般。

  先是在洞府書齋那邊,被那個看上去術法通天的高大老者,主動現身,說會收取他為開山大弟子。

  然後那個傢伙就死了,換成了眼前這麼個「孫道人」,說是要收徒。

  他狄元封到底是上輩子做了多少的積德善事?

  孫道人卻沒有對狄元封道破天機,本脈道緣一事,道破的時機,宜遲不宜早。

  他那師弟,當年便是芒鞋竹杖行走天下。

  只不過大道難測,落了個身死道消,受了白玉京那個道老二的傾力一劍。

  整座青冥天下,都說他師弟是雖死猶榮,能夠讓道老二全力出手,是三千年未有之事。

  孫道人對這些看似好話的混帳話,不願多管。

  那頭妖物願意對狄元封青眼相加,便源於此。不是當真對那姓宋的道人念舊,而是想要討個好兆頭。

  至於那個少女柳瑰寶,與詹晴一般無二,是孫道人臨時起意的一手障眼法,不過對他們而言,道緣依舊是道緣,而且真不算小,以後的各自造化,無非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哪怕是狄元封也不例外。事實上,柳瑰寶所在的彩雀府桃花渡和那桃花水,其實便與孫道人劍仙本脈,有一絲藕斷絲連的淵源,世間道緣再小,也是道緣。

  這三人的道心,是可以緩緩雕琢的,今日境界如何,甚至是今生修道高低,長遠來看,興許都是登山臺階上的一塊青磚。

  那少女猶豫不決。

  孫清試圖以心聲告訴這名弟子,大道福緣咫尺之隔,再不伸手抓住,說不定下一刻就悔之晚矣!

  只是孫清砰然倒飛出去,七竅流血,心神激蕩不已,魂魄煎熬,讓孫清痛苦不已。

  孫道人望向柳瑰寶,搖頭道:「資質比詹晴好,可惜心性不行,道不契合。罷了。」

  少女剎那之間,心中空落落。

  情難自禁,淚流滿面。

  可她仍是咬牙不言語,就站在那邊,不言不語。

  孫清掙扎著起身,想要再勸說弟子幾句,想要告訴那個小痴兒,是自己這位彩雀府府主將她驅逐出祖師堂,不是她叛逆祖師。

  就算是欺師滅祖又如何,大道之上,這等福緣,任你轉世投胎千百回,能遇上第二遭嗎?

  修行路上,許多玄之又玄的天大機緣,當真是此生此世,唯有一樁,一次錯過之後,便生生世世再無可能了。

  孫道人瞥了眼年輕金丹,微微訝異,笑道:「你倒是心性不俗,可惜資質太差,運道好些,也至多止步於元嬰。」

  興許言語難聽。

  卻是真話。

  孫道人說道:「那就只帶走兩人。狄元封,詹晴,都站起來吧,以後在貧道這邊,無需講究這些師徒禮儀。」

  孫道人想了想,將那被一斬為二的玉璞境妖物裹挾到山頂,「喜歡裝死?貧道送你一程?」

  屍體合二為一,跪在地上,沒有說任何話,只是沉默。

  孫道人冷笑道:「貧道的師弟,早年帶你走上修行之路,雖說貧道這一脈,對於恩怨情仇一事,從來看得淡漠,可你這頭當畜生的,都不曉得稍稍感恩一二,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了。」

  那頭大妖顫抖不已。

  孫道人點頭道:「貧道當年救不了師弟,倒是可以幫他了去這份道緣糾纏。」

  玩弄人心?很好玩嗎?本心尚且不自知,就在爛泥堆裡捏泥巴,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

  跟在師弟身邊那麼多年,結果白讀了那麼多的三教百家書籍。

  只知「求真」二字的皮毛,卻不知「小心」二字的精髓。

  孫道人伸手撫在大妖頭頂,輕輕一拍,後者根本來不及掙扎,便瞬間元神俱滅,連一聲哀嚎都沒能發出,倒是蹦出兩件東西來,墜落在地。

  一本破書,一枚令牌咫尺物。

  孫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笑了笑,朝一個方向招了招手。

  與此同時,狄元封在內五人,就都已經重返光陰長河當中,無知無覺。

  陳平安轉瞬間便如同自己施展了山河縮地神通,來到了這處山巔,他飄然站定,再沒有任何掩飾隱瞞,沒必要。

  孫道人略微訝異,「走過好些次數的光陰長河了?」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道:「次數不算多,但是時間不短。」

  孫道人笑道:「既然見過了更高處的風光,便要珍惜。別學那個懷潛,不知天高地厚。尋常市井門戶,尚且知道張貼門神辟邪,這小子倒好,非要往自己腦門上貼求死二字,某人留下的那一縷劍氣,相中了他懷潛,貧道都忍了下來,唯獨見著了這種鐵了心求死之人,從來都會讓他們心想事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孫道人說道:「那個黃師?不算求死,掙扎求活。貧道眼中,你與黃師,活法一致,道路不同而已。至於你們道路有無高下之別,不是貧道可以說的,路不在高而在長。」

  陳平安便再無小問題想問。

  不過陳平安又有一個大問題,很想問。

  孫道人又說道:「你看待人心好壞與世間因果業報兩事,看得太重,卻還是看得太淺,所以才會如此心境勞累。許多事,做了,終究是無用的,天地不是死物,自會修正人事。不過等到境界足夠高了,還是有那渺茫機會,真正改變一些定數。是不是多想一些,便要覺得事事無趣?沒錯,人生天地間,至第一天起,就不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不過如今三座天下的人,很少有人願意記住這件事。」

  陳平安神色黯然。

  孫道人竟是打趣道:「陳道友好像修心還不夠啊。」

  孫道人抖了抖袖子,諸多天材地寶和仙家器物,都化作粒粒芥子,掠入袖裡乾坤當中。

  哪怕是桓雲與那位雲上城老供奉手中的方寸物所藏一部分,一樣乖乖離開,主動去往孫道人袖中。

  但是那個倒地不起的「孫道人」,卻灰飛煙滅了。

  這副故意煉廢了的陽神身外身,一副無用皮囊罷了。

  在浩然天下這些年的諸多糾纏,都在那副皮囊身上了。

  不會帶走。

  山頂道觀廢墟旁邊那座「寶山」,也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幾個小包裹。

  然後下一刻,所有人都離開了山巔,來到了白玉拱橋之外的空地上。

  而那青山綠水,以及被大妖勤勤懇懇煉化的諸多山頭,依舊全部被孫道人收入袖中。

  好似一下子變得天高地闊霧茫茫。

  孫道人緩緩笑道:「除了你已經得手的,山中的一成機緣,貧道會留在此地,等他們清醒過來之後,該打該殺,是悲是喜,一切照舊如故。」

  懷潛的屍體,青色材質的符籙,還有那顆金色小球,都已不見。

  一部寶光流溢的道書飄掠而出,懸停在少女柳瑰寶身前,「做不成師徒,貧道還是要贈你一部道書。」

  彩雀府金丹孫清也有一樁福緣,是那枚令牌咫尺物。

  陳平安欲言又止。

  孫道人看了眼這個年輕人,笑了笑,於是陳平安埋在山中的那兩個包裹便墜落在腳邊,饒是陳平安這種臉皮不薄的,也有些臉紅了,只是沒耽誤他彎腰撿起,斜挎在身。

  孫道人好似洞察人心,也可能是未卜先知,「陳道友你這山澤野修和包袱齋,雙重身份,都當得很是風生水起啊?」

  陳平安趕緊說道:「借孫道長的吉言!」

  管他娘的,說不得道門老神仙有那一語成讖的神通,自己先應下來再說。沒有不虧,有了穩賺!

  孫道人覺得有點意思,笑道:「修道之人,心境如此破碎不堪,比那修修補補的長生橋還不如,你到底是東一鋤頭西一擔糞的莊稼漢子,還是修習長生久視之法的練氣士?不是貧道境界比你高,便要對你指手畫腳。實在是你這心路,大道也有,可惜岔路太多,崎嶇蜿蜒,你這麼繼續走下去,便是當了浩然天下的劍仙,也很難做到一劍斬斷因果線。越斬越亂罷了。」

  陳平安無奈苦笑:「只能慢慢來。」

  孫道人問道:「心裡邊不會覺得不痛快?」

  陳平安想了想,「理當如此。」

  孫道人搖頭道:「那你真該多讀一讀道門典籍,學一學什麼叫虛舟蹈虛。」

  孫道人隨便揮了揮袖子,雲霧散亂,又漸漸靜止,然後問道:「世道變了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認真思量此中深意。

  孫道人一跺腳,大地震顫,「是不是覺得這會兒總該變了絲毫世道?」

  陳平安想起先前孫道人所說一語,天地自會修正人事,便反問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孫道人所要展露的一個大道理,其實與陳平安一直堅信的某種根本想法,是背離的,但是陳平安願意多問多想。

  孫道人有些贊賞神色,點頭道:「對嘍。」

  陳平安一頭霧水,都不曉得自己對在哪裡。

  孫道人已經岔開話題,「不問一問那一劍到底出自何人之手,竟然能夠讓貧道師弟都身死道消?」

  陳平安搖頭道:「不敢問,孫道長說了我也不敢聽。」

  孫道人點頭道:「很好。你不問,那貧道就要問你一問了,修道之人,何謂小心?」

  陳平安這一次沒有猶豫,沉聲道:「對天地懷有敬畏之心,將自己視為生死大敵。」

  孫道人停頓片刻,哈哈笑道:「好嘛,外邊大天地,人身小天地,都給你齊全了。誰教你的這麼個大道理?」

  陳平安說道:「自己瞎琢磨出來的,就像孫道長所說,道理太大,就會空泛,很多支撐起這個道理的小事上,我做得都不夠好。」

  孫道人有些感慨。

  當年師弟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總說道法高遠且大,必須從細微處入手,不然隨著世道變遷,風俗更換,別說是本脈道法的根腳會搖晃,便是那座白玉京都要經不起推敲,起得越高,倒塌之後,貽害無窮。這位師弟如何想,畢竟有那「修道養德」的道髮根祇在,沒人可以指摘半點,所以這不算麻煩,關鍵是師弟身為道門劍仙一脈的關鍵人物,做了許許多多不該他來做的紙面文章,師弟那些落在天下眼中的大事壯舉之外,在這期間,其實又有一件小事始終在做,那頭喜好煉山的妖物,其實被一頭化外天魔寄居而不自知,師弟便試圖將這頭化外天魔以道化之。

  只可惜白玉京某個脾氣不太好的,破天荒身穿法衣,攜劍訪道觀。

  不但如此,師弟早年悄悄收取的關門弟子宋茅廬,一個橫空出世的人物,哪怕在他這個師伯眼中,也是驚才絕艶的存在了,打造出一座類似中土龍虎山的道脈,聲勢鼎盛,最後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所幸這位師侄的幾位弟子,在孫道人離開青冥天下的時候,混得都還算不錯,各有道脈旁支一直傳承下來。

  在家鄉那座青冥天下,道祖座下的白玉京三位掌教,負責輪流執掌白玉京,往往是道祖大弟子坐鎮之時,天下太平,紛爭不大,十分安穩。

  道祖小弟子陸沉坐鎮白玉京的時候,則群雄並起,亂象橫生,但是亂歸亂,實則生機勃勃。

  輪到那個道老二從天外天返回,好嘛,上五境修士,死得極快極多,不唯有白玉京之外,雞飛狗跳,白玉京之內,也會死。

  孫道人環顧四周,伸出手掌。從四面八方,衆人眉心處掠出一粒幽綠螢火,如那傳說中的水中火,除了陳平安和狄元封、詹晴,哪怕是柳瑰寶、孫清和白璧都不例外。

  孫道人笑道:「有些事情,知道了不好,在懷潛開口求死之時,這些人都會忘卻記憶。接下來,貧道留給你們的寶物機緣,不多不少,就當是這些人的既有機緣,貧道估摸著又要來一場人心較勁了。」

  孫道人問道:「你要不要攔上一攔?幫著大家求個和氣生財。」

  陳平安搖頭道:「就只是看看,因為沒必要攔。」

  孫道人點了點頭,地上那部破書便飄蕩到陳平安身前,「那就再多看看人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本書,落在別人手上,就是個消遣,對你而言,用處不小。」

  陳平安將那本書收入袖中,道了一聲謝。

  孫道人笑道:「修道之人,修道之人,天底下哪有比道人更有資格說道的人?年輕人,道法很高的,值得多看看。」

  陳平安點點頭,「會的。」

  孫道人撫鬚而笑,「陳道友,接下來還要不要訪山探幽,勤懇撿漏?」

  陳平安臉色不太好看,狠狠抹了把臉,「暫時沒這個想法了。」

  這次是懷潛遇上了孫道長,說不準下次就是陳平安遇上了誰。

  孫道人說道:「貧道離去之後,無需多想,該如何便如何,野修也好,包袱齋也罷,各憑本事,福禍自招。」

  陳平安便開始考慮如何收尾了。

  孫道人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迷糊。

  孫道人略帶調侃語氣,說了一句先前說過的言語,「陳道友的修道之心,不夠堅定啊。」

  陳平安立即懂了,脫口而出道:「道長道長。」

  同一個長字,不同的講法。

  孫道人撫鬚而笑,輕輕點頭,十分滿意了,提醒道:「半炷香過後,光陰長河重新流轉。」

  孫道人將那狄元封和詹晴竟是一並收入了袖中乾坤,然後化虹而起,破空而去。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雞犬升天吧。

  被那道璀璨虹光一撞,整座仙府小天地的天幕穹頂,砰然碎裂出一道大門,然後從那個窟窿處緩緩擴大,山水禁制逐漸消散,但是在白虹離開小天地之後,便瞬間消逝,悄無聲息。

  陳平安楞了一下,收回視線,開始撒腿狂奔。

  暫時遠離是非之地。

  至於地上那幾隻裝有寶物的包裹,陳平安看也沒看一眼,不過等到塵埃落定之後,其實是可以小心翼翼再做一番計較的。

  半炷香過後,陳平安早就跑得沒影了。

  山巒起伏,重歸正常。

  就是不知道黃師和金山身在何處。

  不過陳平安中途「順路」跑了趟藻井那邊,竟然留在原地,靈氣依舊盎然,可惜又是一樣搬得起、帶不走的物件。

  等會兒。

  又不是先前那石桌和綠竹。

  當下小天地禁制都沒了,怎的就帶不走了?多花費一些氣力罷了。

  陳平安便一頓刨土,最後扛著一座好似巨大磨盤的藻井,飛奔而走,沒忘記往自己腦門上貼上一張馱碑符。

  筆直貼在額頭上,難免遮掩視線,若是橫著貼符,便更好了。

  這還是跟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學來的。

  浩然天下的天幕處,孫道人回望一眼腳下的此處人間山河,嘖嘖道:「寸草不生,寸草不生。」

  一位儒衫老儒士,腰間懸掛有一塊金色玉牌,淡然道:「觀主可以離開了。」

  孫道人笑道:「那就開門送客。」

  北亭國地界的山大地上。

  桓雲,孫清,白璧三人率先清醒過來,皆是茫然了片刻,然後竭力穩固各大關鍵氣府的靈氣,仔細查探本命物的動靜。

  不過孫清第一時間便將那令牌收入袖中,見弟子柳瑰寶還在怔怔發呆,便又收起了那本道書,暫為保管。

  雖然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擺在眼前的唾手可得之物,若是她孫清還都不敢拿,還當什麼修士。

  桓雲皺緊眉頭,「我們應該已經離開那座仙府遺址了。」

  老真人隨即心中震驚不已,為何身上那件方寸物當中,原本滿滿當當的天材地寶、仙家器物,如今沒剩下幾件了?

  柳瑰寶發現那個名叫懷潛的王八蛋,竟然不見了。

  好傢伙,竟然連自己都騙了一路,少女恨得牙癢癢。

  白璧也察覺到不對勁,詹晴呢?

  但是柳瑰寶的心性之好,一覽無餘,竟是第一個發現地上那幾隻包裹的人物,並且當做機緣可以去爭一爭。

  不過白璧也發現了此事,而高陵這位金身境武夫也已經清醒過來。

  柳瑰寶和師父孫清,白璧立即聯手高陵,各自爭搶到了一隻裝滿仙府寶物的沉甸甸包裹。

  各自奪寶,雙方皆有忌憚,便井水不犯河水。

  至於另外一隻包裹,被那並肩而立的龍門境野修與武夫宗師,同時看中,結果同時得手,撕碎了那只棉布包裹,裡邊的山上寶物嘩啦啦墜地,十數件之多,兩人近水樓臺地各自撿了三四件,其餘的,都被桓雲、孫清和白璧三方駕馭取走,又是一場極有默契的瓜分。

  若是山澤野修,估計不可抑制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傷人再奪寶,富貴險中求,爭取占盡便宜。

  其餘熬過半旬僥倖沒死之人,根本不敢再作停留,紛紛逃散。

  這麼個鬼地方,真是多待片刻都要讓人心寒。

  桓雲臉色微變,心知不妙,趕緊御風而起,雙袖符籙迅猛掠出,追查天地四方的同事,還要確定雲上城沈震澤的那兩位嫡傳弟子的安危,那個姓許的龍門境供奉,一旦也發現了禁制驟然消失,定然要帶著那件方寸物白玉筆管遠遁,估摸著躋身金丹境之前,這輩子都不會再返回芙蕖國和雲上城了。

  所幸在十數里之外,那對年輕男女修士安然無恙。

  與此同時,其中一張已經遠在百里之外的千里飛劍符,被人打碎。

  老真人冷笑一聲。

  最終將那雲上城供奉攔截下來,後者氣急敗壞道:「桓雲,你真要趕盡殺絕?!」

  桓雲說道:「與我一起返回雲上城,聽憑你們城主沈震澤發落。」

  老供奉抬起手,攥緊那件方寸物,「信不信我將此物直接震碎?」

  桓雲淡然道:「裡邊那兩樁機緣可不小,說不得方寸物碎了,一樣不會毀掉那副仙人遺蛻和法袍。但是聽我一句勸,你真要這麼做了,我就讓你死在當場,然後我桓雲一人去跟沈震澤賠罪便是。」

  老供奉臉色陰晴不定,「桓雲,我是絕對不會跟你去雲上城的,沈震澤什麼性情,我一清二楚,落在他手裡,只會生不如死。」

  桓雲怒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若是你不對山中寶物生出覬覦之心,欺負兩個晚輩境界不高,被你當做傀儡,任你拿捏,不然現在你就是雲上城的功臣!」

  老供奉說道:「我可以將方寸物交給你,桓雲你將所有縮地符拿出來,作為交換。最後還有一個小要求,見到那兩個小傢伙後,告訴他們,你已經將我打死。」

  「可以!」

  桓雲毫不猶豫就將身上一摞縮地符取出,然後稍稍攤開幾分,無一例外,皆是縮地符籙。其中還有兩張金色材質符籙。

  桓雲沉聲道:「以物換物,姓許的,你如果還敢耍滑頭,就別怪我桓雲痛下殺手了。」

  兩人同時丟出手中符籙與白玉筆管,龍門境供奉抓住那把符籙之後,直接祭出其中一張金色材質,瞬間離去百餘里。

  桓雲嘆息一聲,折返回去,找到了那兩個年輕人,遞出那支白玉筆管,按照與那龍門境供奉的約定,說道:「許供奉已經死了。」

  年輕男子小心翼翼接過白玉筆管,好似重達千斤,手指顫抖,收入袖中後,才向老真人作揖拜謝,泣不成聲道:「老真人的救命大恩,護道大恩,奪寶大恩,晚輩無以回報!」

  那名年輕女子更是哭得厲害,雙手捧住臉龐,果真應了那句老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讓她情難自禁。

  此次訪山求寶的慘烈經歷,真是讓她一輩子都要做噩夢了。

  桓雲笑道:「你們與其他人距離較遠,借此機會,速速離開此地,返回雲上城後,切莫聲張此事。」

  桓雲當然還要再逛一遍,看看能否有些遺漏的機緣寶物。

  當兩位雲上城年輕男女遠去之後。

  桓雲總覺得好像哪裡出現了紕漏,自己尚未察覺而已。

  那雲上城供奉定然是逼問出了方寸物的開山秘法,這不奇怪,不過桓雲確定過,對方不可能將那遺蛻從方寸物當中取出後,然後藏在某地,也沒有將那件法袍裹卷起來藏在身上,桓雲這點眼力還是有的。所以那個老供奉這趟訪山,得不償失,得到了那一摞符籙而已,卻失去了雲上城的首席供奉身份。

  桓雲突然嘆息一聲,苦笑不已。

  老真人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

  想通了為何那個年輕人,為何會出現一絲異樣。

  他桓雲自己的方寸物當中,莫名其妙失去了絕大部分天材地寶、山上器物,那麼白玉筆管又是什麼景象?

  若是仙人遺蛻與那件法袍都沒了?

  或是留下了其中一件?

  雲上城沈震澤會怎麼想?

  桓雲有些感慨,那個年輕修士,真是一棵好苗子。

  可惜了。

  被那許供奉殺了。

  他桓雲護道不利,只能為雲上城帶回一件方寸物。

  桓雲眼神冰冷,追趕而去。

  老真人開始希望裡邊還能留下一件仙家重寶。

  若是沒有,就送回白玉筆管給雲上城,若是真有一件,那就是他桓雲的自家機緣了。

  白璧與高陵,還有那位芙蕖國皇家供奉,一起離開。

  都有些心情沉重。

  北亭國小侯爺和家族供奉沒的沒,死的死。

  不好交代。

  北亭國侯府那邊不好交代,詹晴的元嬰師父不好交代,水龍宗祖師堂那邊,也不好交代。

  白璧只能寄希望於那些寶物,可以彌補一二。

  高陵說道:「那兩人,可以殺。」

  白璧笑道:「確實如此。他們身上的機緣,你們二人平分。」

  高陵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向這位水龍宗嫡傳金丹問道:「陛下那邊,會多問的。事後白仙師宗門那邊,興許就要多想了。」

  白璧說道:「那就再殺一個。」

  高陵便不再言語。

  白璧又說道:「高陵,我保證你可以當上芙蕖國武將第一人。」

  高陵猶豫片刻,突然說道:「我想換把練氣士不能坐、武夫可以坐的椅子,我坐上去之後,有可能就不止是一座芙蕖國,說不定連同水霄國、北亭國在內,白仙師便都可以予取予求。」

  白璧笑著答應下來:「胃口不小,但是我覺得高陵坐得穩那把椅子。」

  下一刻,那名芙蕖國供奉便被高陵一拳打得頭顱滾落在遠方,白璧則神色如常,立即以術法毀屍滅跡。

  根本無需言語交流。

  彩雀府好像成了最大的贏家,最少也是之一。

  三人來,三人走,齊齊整整,而且都談不上怎麼受傷。

  寶物機緣沒少拿。

  武峮突然說道:「先後兩次都在畫卷榜首的黑袍老者,會不會來找我們彩雀府的麻煩?」

  對方身上那件法袍,讓武峮認出了身份。

  孫清笑道:「一個能夠跟劉景龍當朋友的人,不至於如此下作。」

  武峮還是有些擔憂。

  方才孫清大致確認了那部道書和令牌的品秩,只說後者,是一件尋常上五境修士才可以擁有的至寶咫尺物。

  此番劫難過後,除了孫清和柳瑰寶,武峮信不過任何外人了。

  歸根結底,武峮不再相信半點的,是那份世道人心。

  不但如此,武峮心底處有一個念頭,一個讓她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想法,當武峮捫心自問,自己若是擁有那位年輕劍仙的手段和修為,那麼身邊修行資質、大道福緣都令人艶羨的孫清,柳瑰寶,還能不能活著返回彩雀府?

  武峮不知道答案。

  不敢多想。

  ————

  陳平安在四下無人的深山當中,將那藻井藏在一處深潭底下。

  換了一身行頭,脫下所有法袍,換上尋常青衫,少年面容,背著大竹箱,裡邊擱放有四隻包裹。

  然後行出去十數里後,發現山野小徑的路旁高枝上,站著那個背負大行囊的老熟人,金身境武夫黃師。

  黃師笑道:「我知道是你。」

  陳平安說道:「那還不躲得遠遠的?」

  黃師笑道:「說來可笑,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活著離開那個古怪地方後,感覺還是待在陳老哥身邊,比較安心。」

  黃師如今對於自己看待旁人修為高低、道法深淺,已經全然沒底氣了。

  唯獨看人好壞,還算勉强有點信心。

  陳平安搖頭道:「別惹我,各走各的,咱們都惜點福。」

  黃師顛了顛身上極為惹眼的大行囊,「陳老哥是行家裡手,這麼多障眼法,我就差遠了,接下來,白璧與高陵三人,說不定就要來找我的麻煩。再往我身上潑點髒水什麼的,背著這麼多物件,我可能連北亭國都未必走得出去。」

  陳平安問道:「先前聽說你要報仇,報什麼仇?」

  黃師神色淡然道:「當年意氣用事,是我有錯在先,但是沒想到我沒死,可我黃師一家四十餘口,老幼婦孺,皆被修士剝皮,然後換著人皮,給死人穿戴在身。」

  這位純粹武夫,語氣平靜,就像只是在說一個書上看來的故事。

  世間真正的苦難,承受之人,是不會有落在別人眼中的那種撕心裂肺,大喊大叫。哪怕會有,往往一兩次過後,便會愈發沉默。

  陳平安沒有說話。

  黃師扯了扯嘴角,「不管你是誰,我還算信得過你,或者說趁著運氣不錯,賭一把大的,我願意將行囊當中的大半物件賣給你,我只收神仙錢,湊足了,買顆兵家甲丸,當然不是神人承露甲,而是一副金烏經緯甲,然後再買一把早就相中的法刀。我就可以去做應該做的事情了。」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幾張馱碑符,拋給那黃師,「此符最能隱蔽身形氣機,你是金身境武夫,更能夠收斂痕跡,只要晝伏夜出,小心點,夠你偷偷離開北亭國地界了。」

  黃師楞在當場,沒有立即去接那符籙,當初在仙府遺址的後山,便是同樣的手段,一拳打得對方吐血不已。

  只不過當時更多還是試探對方深淺。

  等到那幾張符籙飄落遠方,黃師才將那些符籙駕馭在手,沉默片刻,才開口問道:「你到底圖什麼?」

  陳平安已經繼續趕路,撂下一句話:「世間苦難臨頭,我們敢怒敢言。」

  就這麼一個陌路人局外人,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

  可黃師這般鐵石心腸、行事更是心狠手辣的武夫,竟是嘴唇顫抖起來,雙拳緊握,黃師鬆開一拳,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了把臉。

  黃師突然高聲喊道:「喂,陳老哥,請停步。」

  陳平安轉頭怒駡道:「老子自己也沒剩下幾張寶貝符籙了!老子就是個每天起早貪黑、掙點辛苦錢的包袱齋,不是善財童子,你大爺的,還敢得寸進尺,做人如此不厚道,山上的舊賬還沒算呢,一拳萬斤重,打得老子這把老骨頭……小骨頭差點散架……」

  黃師嘴角抽搐,差點想要反悔,突然笑了起來,打開行囊一腳,使勁顛晃起來,最後接連丟過去三樣物件,「我黃師算不得半個好人,可也不願意欠半點人情。」

  那「少年」立即換了一副嘴臉,笑呵呵接過那三樣東西,放入竹箱當中。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覺得是不是可以哥倆坐下來,喝個小酒兒,慢慢談買賣。

  黃師笑道:「有了這些符籙,我還賣給你做什麼?就你那生意經,我能不虧本?」

  陳平安笑道:「過獎過獎。」

  兩人就這麼分道揚鑣。

  黃師突然問道:「姓甚名甚?能不能講?」

  那人沒有轉身,抬起一臂,輕輕握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陳好人。」

  黃師懶得再開口了。

  去你大爺的姓陳名好人。

  不過人,真是好人。

  那人突然轉頭,雙袖輕輕一抖,手中多出厚厚兩大摞符籙,一本正經說道:「其實我這兒還有些攻伐符籙,實不相瞞,張張都是至寶,物美價廉……」

  黃師已經貼了那張馱碑符,不等那傢伙說完,朝他竪起一根中指,然後腳尖一點,飛掠離去。

  陳平安遺憾道:「個個賊精,生意難做。」

  ————

  陳平安獨自行走於崇山峻嶺,突然抬起頭望去。

  一男一女,拼命御風遠遊,然後兩人身形突然如箭矢往一處山林中掠去,沒了蹤跡。

  正是雲上城沈震澤的兩位嫡傳弟子。

  年輕男子多留了一個心眼,帶著女子改變路線。

  為的就是避開那個萬一。

  先前從老真人手中接過方寸物後,與師妹一起御風離去後,心神立即沉浸其中,結果發現裡邊除了幾件陌生的仙家器物,應該是許供奉將方寸物當做了自家藏寶物件,是這位心腸歹毒的師門長輩自己尋覓到的機緣,可是最重要的仙人遺蛻與那件法袍都已不見。

  桓老真人說那許供奉已死。

  是不是從許供奉嘴中逼問出了這件方寸物的開山秘法,取走了兩件價值連城的至寶?

  為何桓雲要多此一舉?還要將白玉筆管交還給自己?是篤定自己不敢向師父泄密?

  疑心一起,便要疑神疑鬼。

  而老真人桓雲,不一樣如此?

  事實上雙方都算是聰明的好人,此次訪山,哪怕桓雲期間的確有些起念,但最終還是沒有做出違背良心的狠辣舉措。

  可是最終人心走向,便是急轉直下,從惡如崩。

  桓雲化虹追蹤而至,飄然墜地,盯著那兩個年輕晚輩,神色淡漠道:「方寸物的開山口訣是什麼?」

  年輕男子將那女子一把扯到身後,說道:「老真人為何明知故問?」

  桓雲怒道:「若真是如此,老夫何必畫蛇添足?」

  年輕男子苦笑道:「你們這些高人神仙的心思,我如何猜得到?」

  桓雲便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年輕男子有些錯愕,苦澀道:「既然如此,老真人為何要問方寸物的開門之法?」

  桓雲說道:「要你們死個明明白白。」

  年輕男子問道:「我們可以叛離雲上城,跟隨老真人一起修行。」

  桓雲望向年輕男子身後,面無表情道:「你得證明自己。」

  年輕男子突然大笑起來,吐了口唾沫,「狗日的真人,你桓雲比起那些山澤野修還要不如!」

  年輕男子背後一涼,被一把小巧袖刀插入後背,他踉蹌向前一步,然後緩緩轉頭,一臉茫然。

  身後女子已經倒掠出去十數步,渾身顫抖。

  只是不知為何,她一手捂住手腕,好似受了傷。

  桓雲笑道:「很好。」

  那個已經身受重傷的男人,一直轉頭,就那麼望著那個臉色慘白、眼神中充滿愧疚的的女子,他淚流滿面,卻沒有任何憤恨,唯有失望和心疼,他輕輕說道:「你傻不傻,我們都是要死的啊。」

  桓雲嗤笑道:「還是你聰明。」

  桓雲轉過頭,「道友既然都願意救人了,何必鬼鬼祟祟不敢見人。」

  陳平安從一棵樹後繞出,瞥了眼那個悔恨之後便是狠厲之氣更重的女子。

  總算還來得及,那個年輕男子沒死。

  陳平安望向那個老先生,「白日見鬼,大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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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3 00:42:44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四十六章 劍客行事

  一位仙風道骨的符籙派老真人。

  挨了一刀的雲上城徐杏酒。

  遞出一刀卻沒能成功的趙青紈。

  加上一個十分多餘的少年,身穿青衫,背著一隻大竹箱。

  桓雲說道:「店家不好好當個包袱齋,非要趟這渾水做什麼?見好就收,得利就走,安穩掙錢,才是正道。」

  憑藉一件黑色法袍,武峮認得出身份,桓雲當然更認得出來。

  不是陳平安不夠謹慎,而是那頭煉山大妖的手段太意外,直接讓白衣神女和青衣神人拉開山水畫卷,讓所有訪山尋寶之人一覽無餘。

  不過桓雲也只是猜測眼前少年身份,是那位在雲上城擺攤賣符的包袱齋野修,因為知道自己身份,還敢出手救人,訪山衆人當中,估計也就那位藏頭藏尾古裡古怪的黑袍老者,有這份心氣和本事。

  山上修士一旦有了自己的猜測,到底是不是真相,反而沒那麼重要。

  陳平安笑道:「山澤野修,山澤野修,可不就是每天忙著跋山涉水,掬清泉而飲,趟渾水而過,有什麼奇怪的?」

  徐杏酒突然開口說道:「桓真人,此事還有回旋餘地。」

  桓雲搖搖頭,「在老夫選擇追殺你們的那一刻起,就沒有退路了。徐杏酒,你很聰明,聰明人就不要故意說蠢話了。」

  徐杏酒其實對此心知肚明。

  桓雲若真是從頭到尾的光風霽月,沒有心存半點私欲貪念,便不會趕來追上他和趙青紈。

  有大欲則心窄,心窄到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可以走,只能自己一人占道而行。

  若是就事論事,徐杏酒其實知道自己先前的選擇,也有大錯,在桓雲交出白玉筆管的那一刻,當時自己就不該以最大惡意揣測桓雲,得知方寸物當中仙蛻、法袍兩件至寶憑空消失後,更不該藏掖,應該選擇坦誠相見,若是那時候桓雲將其中曲折解釋一番,興許雙方就不是當下的處境。但其實世事人心,遠沒有這麼簡單明瞭,自家雲上城許供奉環環相扣的歹毒陷害,讓徐杏酒不單單是風聲鶴唳,事實上桓雲身為他們的護道人,選擇了袖手旁觀,本身就是一種暗藏的殺機,一份隱蔽的殺心,興許就是借刀殺人的手段,許供奉殺他們奪寶,那桓雲便可以黃雀在後,而且雙手乾乾淨淨。

  桓雲沒有著急出手。

  陳平安便也不著急。

  許多事情,許多人,都以為自己腳下沒有了回頭路,其實是有的。

  桓雲其實是當下最尷尬的一個,雲上城徐杏酒和趙青紈,當然需要斬草除根,可是如何與這位喜好改頭換面的包袱齋打交道,危機重重,因為桓雲不確定對方的修為高低,甚至連此人是符籙派練氣士,還是那山上最難纏的劍修,桓雲都不確定。一旦確定了,無非是他桓雲身死道消,曉得了對方道行確實是高,或是對方死在自己手上,所有機緣法寶,盡收囊中,該他桓雲福澤深厚一回。

  陳平安突然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道家一直在說只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

  桓雲真人笑了笑,「說得輕巧。」

  陳平安說道:「正因為誰說都輕巧,做起來才難,做成了,便是懷藏至寶,道德當身。」

  性命雙修,萬神圭旨。性命雙修,大功告成之人,便是道家所謂的無縫塔,佛家尊崇的無漏果。

  桓雲搖搖頭,「老夫知道你歲數不大,更非道門中人,就莫要與老夫打機鋒,扯那口頭禪了。不如你我二人,說點實在的,就像當初在雲上城集市,買賣一番?」

  陳平安也跟著搖頭,「只要你還想要殺掉兩人,咱們這筆買賣就做不成。話都說開了,老真人除了動了貪念起了殺心,又不曾真正釀成禍害,徐杏酒那件方寸物當中的寶物機緣,比得上你桓雲辛苦積攢了一輩子的道心?」

  桓雲啞然失笑,嘆了口氣,「怎的,要勸我收手回頭,就靠動動嘴皮子?」

  徐杏酒開口說道:「桓真人,我願意取出所有方寸物當中所有寶物,作為買命錢,懇請老真人挑選過後,為我們留下一件,好回去在師父那邊有個交待,而且我可以用祖師堂秘法發重誓,桓真人所作所為,我徐杏酒絕對隻字不提,以後桓真人依舊會是雲上城的座上賓,甚至可以的話,還可以當我們雲上城的掛名供奉。」

  徐杏酒已經將那把還是定情信物的袖刀拔出,擦去血跡收入袖中,然後隨便做了包扎,咽下一顆隨身攜帶的雲上城珍藏丹丸。

  傷口其實不在後背,在心上。

  只不過他徐杏酒不在乎。

  陳平安嘆了口氣。

  你徐杏酒表現得越聰明,審時度勢識大體,可落在桓雲眼中,就只會是一個更大的潛在隱患。

  沒轍。

  那自己就換一種方法,風格更加北俱蘆洲。

  不然的話,桓雲就要奮起殺人,搏一把壓大贏大了。

  兩把尚未完整淬煉為本命物的飛劍,掠出兩座關鍵氣府,懸停在陳平安一左一右,一縷纖細白虹,一道幽綠光彩。

  陳平安說道:「桓雲,還要一錯再錯嗎?」

  桓雲雙袖鼓蕩,無數張符籙飄蕩而出,結陣護住自己,顫聲道:「是與劉景龍一起在芙蕖國祭劍之人?!」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呢?」

  桓雲喟然長嘆,「難怪難怪。」

  陳平安轉頭對那徐杏酒說道:「你怎麼說?」

  徐杏酒說道:「前輩,我會帶著師妹一起返回雲上城。」

  那趙青紈哭喊道:「我不去!徐杏酒,你殺了我吧!」

  徐杏酒慘然笑道:「我們都別做傻事,沒什麼過不去的坎,青紈,你要是信我,就跟我離開這裡,我們以前是怎麼樣的,以後還是怎麼樣,我這邊沒有心結,你只要自己解開心結,就什麼都沒有變,甚至可以變得更好。青紈,誰都會做錯事的,別怕,我們有錯就改。」

  趙青紈像是走火入魔一般,臉色雪白,卻眼眶通紅,「回不去了,已經回不去了,你要麼殺了我,要麼被我殺了,不然我們一起死,下輩子我們再結為夫妻,保證一輩子都恩恩愛愛的,徐杏酒,好不好?」

  徐杏酒面無表情,取出那把袖刀,輕輕拋給趙青紈,環顧四周,身處密林當中,自嘲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可我們如今還沒有結為道侶,就已經如此。青紈,再給我一刀便是。不然我就是綁著你,也要一同返回雲上城,說好了這輩子要與你結為道侶,我徐杏酒說到就會做到。」

  趙青紈握住那把刀,怔怔看著那個徐杏酒,她驀然而笑,猶然梨花帶雨,嘴唇微動,卻無聲響,她似乎說了三個字。

  徐杏酒淚眼朦朧。

  從來都是這樣,他最喜歡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

  當年師父帶了一個小女孩到雲上城,少年看著她,她歪著頭,瞪大一雙圓圓的眼眸。

  少年做了個鬼臉。

  小女孩便嚇得哭了起來。

  一年一年又一年,雲海高處有人家。

  趙青紈猛然持刀往自己心口一戳而去。

  下一刻,徐杏酒來到她跟前,以手握住那把袖刀,鮮血淋漓。

  徐杏酒柔聲道:「青紈,我們等於都死了一次,這輩子是不是可以重頭再來了?」

  趙青紈鬆開手,蹲在地上,雙手捧住臉龐。

  徐杏酒丟了刀,蹲下身,輕輕摟過她,剛要輕輕拍打女子的後背,卻想起手心皆是鮮血,便輕輕翻轉,以手背摩挲,動作輕柔,呢喃道:「別怕別怕。以前你不總是怨我不說喜歡你嗎,以後莫要再問了,男子哪會將真心的喜歡,常常掛在嘴邊。」

  桓雲神色複雜。

  陳平安問道:「桓雲,你好像還留了個孩子在雲上城?」

  桓雲勃然大怒,「禍不及家人!」

  陳平安說道:「我打算學你一學,斬草除根。」

  桓雲說道:「你是逼我玉石俱焚?」

  陳平安說道:「你配嗎?」

  桓雲好像瞬間蒼老了百年光陰,老態盡顯,「罷了。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從今往後,我絕不踏足雲上城半步,無論徐杏酒和沈震澤如何針對我桓雲,皆是我咎由自取。」

  陳平安搖頭道:「你看我是好人惡人,無所謂,但是我勸你別當我是傻子。」

  桓雲咬牙切齒道:「你到底要如何?!怎的,真要殺我桓雲再殺我那孫兒?我偏不信你做得出來……」

  陳平安打斷桓雲的言語,緩緩說道:「我陪你走一趟捫心路。」

  桓雲錯愕不已。

  陳平安說道:「可有符舟?我們最好是一起乘坐渡船返回雲上城。」

  最終有兩艘大如世俗渡船的珍貴符舟,緩緩升空,去往雲上城。

  一艘乘坐四人,一艘承載著一塊某人從深潭取出的巨大藻井,兩艘價值連城的符舟,都被桓雲施展了障眼法符籙。

  符舟兩端,徐杏酒和趙青紈並肩而坐。

  陳平安和桓雲背對船壁,相對而坐。

  陳平安盤腿而坐,背靠那只大竹箱,轉頭對那女子說了一番話:「好好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善緣,以後你們兩人相處,既不可以不將此事引以為戒,也不可刻意回避今日風波,不然遲早要出事,那就是晚死不如早死的傷心事了。如果兩人都過了這道心坎,你與徐杏酒,就是真正的神仙道侶。大道修行,磨礪千百種,問心最難,這興許就是你們兩人該有這一劫的修心,能不能因禍得福,就看你願不願意好好思量此中得與失了。」

  然後陳平安再對徐杏酒說道:「哪怕你自己是真的不介意此事,但是在她那邊,錯了便是錯了,大錯便是大錯,所以別用大話空話安慰她,你徐杏酒自己要先拎得清楚,不然只會讓她更加愧疚難當,愈發自慚形穢,覺得與你徐杏酒不般配了。到時候要麼反目成仇,要麼形同陌路,說到底,還是你做得不夠好。沒辦法,你徐杏酒既然當了好人,便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徐杏酒握著趙青紈的手,笑著點頭。

  心境之間,只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雨過天青心澄淨,竟是隱隱約約之間,感覺就要破開那道瓶頸。

  趙青紈聽過了這番言語後,好似又打開了一些原本死結的心結,稍稍打開遠未解。

  不過看似相互牽手,她實則一直是被徐杏酒握住的手,這會兒終於真正握住徐杏酒的手,還微微加重了力道。

  桓雲始終一言不發,閉目養神。

  陳平安既然挑明了與齊景龍一起祭劍飛升的「劍仙」身份,便不再刻意藏掖,摘了那張少年面皮,恢復本來面貌,重新穿上那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當下靈氣充沛,陳平安正好可以拿來汲取煉化。

  至於桓雲會不會覺得有機可乘。

  那就要看這位老真人的運氣了。

  天底下惡人動心起念,為惡行凶,吃虧之後,難不成還要怪對方沒往自己腦門上貼「高手」二字?

  隨後徐杏酒給出了一番應對之策,既不會愧對師父沈震澤,也不會損害雲上城的既得利益,也能保全老真人桓雲的名聲。

  就連徐杏酒的傷勢,都有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說法。

  天衣無縫。合情合理。

  陳平安沒有異議。

  桓雲雖然還是沒有睜眼,還是輕輕點頭。

  兩艘符舟直接進入雲上城,沈震澤親自迎接。

  徐杏酒便將「事情經過」娓娓道來,許供奉用心險惡的設計陷害,老真人桓雲恰到好處的次次護道。

  然後遇上了這位同道中人,先前在自家集市上賣符籙的高人前輩,在那座機關重重的仙府遺址當中,共渡難關。

  沈震澤聽得一驚一乍,好一個險象環生。

  至於到底是如何脫困,別說是徐杏酒,便是桓雲都被蒙在鼓中,所以沈震澤愈發覺得兩名弟子,此次下山歷練,實在是福澤深厚,才能夠安然返回,不但沒死,還帶回了白玉筆管當中的幾件寶物,已經殊為不易。沈震澤二話不說,便將方寸物當中的四件寶物一分為四,老真人桓雲,姓陳的前輩高人,徐杏酒,趙青紈,每人一件。

  桓雲推辭不得,只好先挑,挑了一件品相最差、品秩最低的仙府器物。

  陳平安很不客氣,大大方方直接挑了一件最有眼緣的,是一幅藍底金字雲蝠紋對聯。

  「山外風雨三尺劍,有事提劍下山去;雲中花鳥一屋書,無憂翻書聖賢來。」

  徐杏酒讓趙青紈先挑,趙青紈眼神幽怨,徐杏酒想起那位劍仙前輩的教誨,便不再拖泥帶水,先挑了一件。

  由於事關重大,有涉及到一位雲上城首席供奉的叛逃,所以這場只有五人參加的慶功宴,很快就散去。

  沈震澤當然還要與徐杏酒反復推敲此事,不是信不過這位最器重的嫡傳弟子,而是擔心有徐杏酒沒有想到的關鍵環節,他沈震澤當師父的,當然就要幫著補救一二。

  說實話,很多時候沈震澤都覺得自己這個金丹城主,配不上徐杏酒這位弟子。

  只不過這種天大的實在話,說不得,只能放在心裡。

  在沈震澤修道之地的密室,趙青紈就像以往一樣,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看著師兄徐杏酒與師父言語。

  只是一想到最敬重師父的徐杏酒,結果在今天那麼用心用力地矇騙師父,雖說沒有半點壞心,可到底是一樁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新鮮事,趙青紈便忍不住嘴角翹起,低下頭去,掩飾自己的那點笑意,只是笑著笑著,便有淚珠悄然滑落臉頰。

  沈震澤察覺到她的異樣,輕聲問道:「青紈,怎麼了?」

  趙青紈便有些慌張,手足無措。

  徐杏酒笑道:「師父,下山之前,青紈總說自己是個累贅,不過那會兒是當個笑話說給我聽的,結果回頭一看,咦?發現還真是,所以來的路上,便是這般哭哭笑笑了,師父你別管她。回頭我駡她幾句,修心不夠,不過駡完之後……」

  徐杏酒自己笑了起來。

  沈震澤疑惑道:「怎麼了?」

  徐杏酒站起身,作揖拜禮,鄭重其事道:「懇請師父答應我與青紈結為道侶。」

  沈震澤哈哈笑道:「師父不答應有用嗎,你們也不答應啊。」

  趙青紈抬起頭,悲喜交加,伏地放聲痛哭起來。

  沈震澤望向徐杏酒,這位金丹修士的神色,有些凝重。

  徐杏酒朝他搖搖頭,眼神清澈。

  沈震澤便不再過問。

  天底下任何一位金丹修士,興許境界有虛有實,修為有高有低,可是心智,絕非常人能夠媲美。

  可能金丹斬殺元嬰這類壯舉,幾位罕見。

  可是金丹能夠以謀略坑害元嬰,不勝枚舉。

  不單是金丹如此,境境修士皆如此。

  修行路上,如何能夠不小心?

  陳平安在雲上城暫住在一座宅邸當中。

  正是龍門境老修士許供奉的私宅,這位雲上城只在沈震澤一人之下的大人物,並無親眷也無弟子。

  所以陳平安清清靜靜住下了。

  此時與桓雲,在一座假山之巔的觀景涼亭,兩人再次相對而坐。

  桓雲問道:「這趟捫心自問的路途,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陳平安彎腰從竹箱當中取出一件東西,是當時黃師不願欠人情贈送給他的,是一塊虯角雲紋齋戒牌,碧綠色,廣一寸,長二寸,可以懸佩心胸之間。好像與那座山頂道觀的琉璃瓦,是同一種材質,只是略有差異,感覺而已,陳平安說不上來。

  正面就一個古篆,心。

  反面是一句詩詞,田邊溝渠幽濛朧,門扉日月蕩精魄。

  「是一塊道門齋心牌,只不過如今不常見了。」

  桓雲只是瞥了一眼,便淡然說道:「我們道家自古便有唯道集虛、即為心齋的說法,事實上儒釋道三教,皆有大致相通的學問。」

  陳平安握在手心,慢慢摩挲,笑道:「道理你不也都懂,而且只會懂得比我更多。」

  桓雲笑道:「可惜不如劍仙修為高。」

  陳平安問道:「是修為高,道理才對。還是道理對,才有修為高?」

  桓雲說道:「修道之人的境界,往往與道理無關。」

  陳平安點頭道:「有些道理。」

  桓雲說道:「還是要感激你沒有直接去往我那宅邸。」

  陳平安將這塊齋心牌輕輕放在桌上,又取出其餘兩件黃師贈送的物件,一枚篆刻有回文詩的玉鐲,玉鐲當中,螢火點點。一把樣式古樸的樹癭壺,在緩緩汲取靈氣。

  都是品相不俗的好物件。

  無非是陳平安看不出到底有多好而已。

  黃師那個大行囊,之所以顯得大,是背了一樣大物件的緣故,在黃師顛了顛行囊取物的時候,憑藉那些細微的磕磕碰碰聲響,陳平安猜測黃師還是得了一樁很了不起的福緣,除了最大的那件東西,其餘雜亂物件,至少還有七八件,不過最後送給了自己這三件。哪怕如此,黃師還是得寶極多,不過陳平安覺得黃師身上所藏物件的品秩再好,都不會好於柳瑰寶的那部道書,以及府主孫清的那枚令牌。

  陳平安之所以知道這些,就只是純粹心性使然。

  看似不知道也無妨。反正都不會與黃師爭搶。

  知道還是不知道,有區別嗎?

  當然有,而且還是天壤之別。

  人之心田脈絡如流水與河床,小事是水,世事千變萬化多如牛毛,心性是那河床,駕馭得住,收攏得起,便是大江大河、水深無言的氣象。

  最終便可以如那蛟龍走江入海。

  陳平安是在為青衣小童沿水而走。

  可事實上,一路行來,陳平安自己的修心,何嘗不是心井之中龍抬頭,悄無聲息龍走江?

  一兩劍或是三兩拳,打死桓雲或是那趙青紈?

  很難嗎?

  有何難?

  從來只做簡單事。

  大概算不得修行。

  桓雲繼續說道:「玉鐲本身材質就好,更有符籙高人以詩文作為一道陣法符籙,久而久之,便有了類似水中火的光景。這般樹癭壺,可以幫著練氣士汲取天地靈氣,同時自行淬煉成為適宜木屬靈寶的靈氣,不是法寶,可落在某些專心修行木法的練氣士當中,便是法寶也不換的好東西。」

  這麼一講,省去他陳平安許多麻煩,這把樹癭壺是絕對不會賣了,至於玉鐲,哪怕要賣也要報出一個天價。

  不過陳平安還是問道:「你覺得這鐲子,可以賣多少顆雪花錢?」

  桓雲說道:「為何不是幾顆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老真人果然當不來包袱齋,不曉得數錢的快活。」

  桓雲便開出一個價格,兩顆穀雨錢。

  哪怕是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這樣的金丹修士,一顆穀雨錢,都不是什麼小數目。

  許多金丹之下的中五境野修,尤其是洞府、觀海兩境修士,可能除了本命物不提,身上都積攢不出一顆穀雨錢的家當。便是有錢的山澤野修,輕易不會在自己身上帶著幾顆穀雨錢亂跑,多是留些小暑錢,以備不時之需,真要有用錢的地方,反正小暑錢的折算換取雪花錢,很簡單,世間任何一座仙家渡口都可以。

  陳平安笑道:「老真人,好眼光。」

  桓雲神色蕭索,「好眼光,不濟事。到底是比不得劍仙風流。」

  陳平安說道:「老真人你這見不得別人好的脾氣,得改改。」

  桓雲冷笑道:「一位劍仙的道理,我桓雲小小金丹,豈敢不聽。」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說道:「就怕有些道理,你桓雲好不容易聽進去,也接不住。」

  桓雲沉默下去。

  陳平安卻笑道:「不過我比老真人好一些,最愛聽人心平氣和講道理,老真人,不如咱們聊一聊符籙一道的學問,切磋切磋,共同受益嘛。」

  桓雲望向這人,真是一個性情難料的傢伙,委實是坐立難安,心中不痛快,讓這位老真人忍不住譏諷道:「不如我將幾本符籙秘笈直接拿出來?放在桌上,攤開來,陳劍仙說需要翻頁了,我便翻頁?」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收起了玉鐲和樹癭壺,小心翼翼放入竹箱當中,然後笑呵呵從竹箱中打開一隻包裹,取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

  是一塊從山巔道觀地面扒來的青磚。

  桓雲便開始閉目養神。

  這塊青磚,說不定可以被尋常仙家山頭當鎮宅之寶了。

  陳平安想了想,取出筆墨紙,開始以工筆細緻描繪那座仙府遺址的建築樣式,尤其是那座白玉拱橋。

  唯獨那座山頂道觀,不會去隨隨便便畫在紙上。

  陳平安畫完兩張紙後,說道:「老真人,幫個忙?畫一畫後山那幾座大的建築?」

  桓雲忍著怒氣,從方寸物當中取出筆紙,開始作畫。

  陳平安站起身,繞過石桌,看著那位老真人提筆作畫,感慨道:「是要比我畫得好些,不愧是符籙派高人。」

  桓雲剛要停筆。

  那人便要抬手。

  桓雲只得繼續繪畫。

  沒辦法,那人嘴上說著恭維話,但是手中拎著一塊青磚。

  ————

  第二天。

  那擱放在私宅院子當中的仙府藻井一物,雲上城沈震澤一定要買走。

  這位金丹城主好像勢在必得,言辭誠懇,說他沈震澤就算砸鍋賣鐵,也要買下這件可以穩固山水氣運的仙家重寶,以雲上城某條街的所有宅邸鋪子抵帳都行。

  陳平安沒有立即答應下來。

  桓雲對於這口價值連城的藻井,其實也有想法。

  只是不敢開口。

  沈震澤還想著讓桓雲幫忙求情,只是桓雲一想到那傢伙手中的青磚,就頭疼不已,便婉拒了沈震澤。

  當時沈震澤氣笑道:「好你個桓老真人,該不會是想要與我爭一爭此物吧?」

  桓雲也沒覺得有什麼好難為情的,乾脆利落道:「機緣難得,各憑本事。」

  沈震澤無可奈何,只能說此物既然都在雲上城宅邸落了地,就該留在雲上城扎根。

  桓雲笑道:「慢走不送。」

  沈震澤氣呼呼離去。

  陳平安又跑了趟雲上城之外的集市,當起了包袱齋,不過這一次只兜售符籙,不賣其它。

  雙手籠袖蹲在路邊,也不吆喝,反正有人詢問就回答一二。

  先前在山水邸報上看到的那個消息,野修黃希要與武夫綉娘在砥礪山一戰,再等兩天就要拉開序幕。

  陳平安當然不會錯過。

  昨天桓雲離開後,陳平安便開始仔細盤算訪山尋寶的收成。

  除了那些道觀供奉神像的碎木。

  道觀青磚,三十六塊。

  碧綠琉璃瓦,總計一百二十二片。

  養劍葫內的綠竹葉尖滴水。

  當然還有茫茫多的竹葉和竹枝。

  暫時還溫養收藏在養劍葫內的一團破碎劍氣。

  以及那本最後得到手的書籍,陳平安尚未翻閱。

  黃師先後兩次贈送的的四樣東西,銅鏡,齋戒牌,玉鐲,樹癭壺。

  其實還要算上涼亭那股被收入法袍當中的濃郁靈氣。

  以及又多走了一趟光陰長河。

  老真人桓雲其實在今天清晨時分,就將那個稚童托付給沈震澤,讓一位客卿悄悄送回自己山頭。

  陳平安當然不會阻攔。

  不先有安心,如何靜心修心。

  亥時人定,是道家講究的清淨境地。

  就像那佛家的燒頭香,其實處處時時都是的。

  陳平安突然笑著抬起頭,打了聲招呼。

  徐杏酒蹲在攤子對面,可是千言萬語,都不曉得如何開口。

  陳平安問道:「還好?」

  徐杏酒笑容燦爛,「還好。」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好。」

  徐杏酒問道:「我能與前輩買些符籙嗎?」

  陳平安說道:「當然,來者是客,不過一張符籙該是多少錢,便是多少錢,你先前得到的那件寶物,就別拿出來了,反正我這兒不收。」

  徐杏酒臉色尷尬。

  他其實身上確實帶著寶物,而且還是兩件,至於神仙錢,一顆也無。失策了。

  昨夜與趙青紈談心之後,都覺得應該交出各自寶物,當做謝禮。

  陳平安笑道:「吃不上你們的喜酒了,你要心裡邊愧疚,就當那件寶物,是我送你們的紅包。」

  徐杏酒說道:「那我就不耽誤前輩做買賣了。」

  陳平安揮揮手,「真要謝我,幫我拉些兜裡錢多的冤大頭過來。」

  徐杏酒苦笑道:「晚輩試試看。」

  陳平安笑道:「開玩笑的話也信?昧良心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

  徐杏酒怔怔無言。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我就是隨口一說,你別老是這麼上心,累也不累?」

  徐杏酒卻說道:「我觀前輩言行,處處契合大道。」

  陳平安差點就要滿頭汗水,「我家山門暫時不收弟子。」

  徐杏酒莫名其妙,仍是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好一位劍仙前輩,言語之中,盡是玄機。

  在街道遠處,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不敢來見那包袱齋。

  陳平安抬頭望去,笑著點頭。

  趙青紈施了一個萬福。

  徐杏酒牽著她的手,趙青紈低著頭。

  徐杏酒看著她,輕輕說著話。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著有些熟悉的這一幕,便覺得好像人心雖有反復,可到底還有山水重逢,真是再好不過了。

  就是自家包袱齋的生意,大不如前,有些美中不足。

  一天下來,只賣出去幾張符籙,小掙三十顆雪花錢。

  到了那座許供奉留下的宅邸。

  陳平安蹲在院子裡,正仔細擦拭那口斜靠牆壁的藻井,時不時朝藻井呵一口霧氣,差不多都要腦袋貼在藻井上邊了。

  看得一旁桓雲臉色古怪。

  這真是一位能夠與那劉景龍結伴遊歷山河的劍仙?

  桓雲終於開口問道:「為何要我以符紙傳信彩雀府祖師堂?要那孫清武峮前來觀看此物?」

  陳平安背對這位老真人,說道:「如果在你心中,徐杏酒趙青紈是意外,那麼彩雀府孫清三人,也算意外,而且是很容易招徠災殃的意外。既然你這麼認為了,我便想試試看,能否一邊掙大錢,一邊將意外變為好事。無論最後藻井賣不賣給彩雀府,孫清等人都該惦念你桓雲的這份香火情。而且你都說了,那孫清,尤其是她弟子柳瑰寶,都是聰明且爽快之人,那就更值得你我試試看。」

  桓雲問道:「為何要如此幫我?」

  陳平安以袖子輕輕擦拭藻井那些精美圖案,始終沒有轉頭,緩緩道:「我是幫那個幫我開門大吉的老先生。」

  桓雲嘆息一聲,「心關難過。」

  陳平安笑道:「山下的市井坊間,年關難過年年過。」

  桓雲開始沉默不語。

  陳平安說道:「水龍宗白璧那邊,我幫不上忙,大宗子弟,我一個小小野修包袱齋,見著了就要心虛犯怵。」

  桓雲說道:「對方如今其實也頭疼,我可以找個機會,與白璧悄悄見一面,可以擺平這個隱患。」

  畢竟許供奉陷害徐杏酒兩人一事,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看似什麼都不知道,實則什麼都知道。

  不知道的,只是後邊事。

  也虧得她們這兩位金丹不知道。

  而只是被眼前這位年輕劍仙知曉了。

  陳平安說道:「我覺得可以讓水龍宗的大修士,先來找你桓雲不遲,這樣的人情,才是白璧這種人眼中的真正人情。不然你提防我多嘴,我擔心你泄密,到最後還不是一有機會就要做掉對方,圖個乾淨利落,一了百了?我相信你只要最近在雲上城滯留,露幾次面,或是去北亭國、水霄國遊覽山水,水龍宗總會主動找上門的,比起你跟白璧關起門來鬼祟議事,肯定要好。」

  桓雲楞了一下,笑道:「如此最好。」

  第二天拂曉時分,彩雀府孫清就帶著她弟子柳瑰寶,一起登門拜訪雲上城。

  沈震澤差點跳腳駡娘,只是沒法子,當時兩艘符舟入城的時候,由於山水禁制和護身大陣的關係,那口巨大藻井不得已露出了片刻真容。

  相信是集市那邊有彩雀府的秘密棋子,立即就傳信給了桃花渡。

  這很正常,雲上城一樣在桃花渡那邊有安插隱秘棋子。

  沈震澤還不至於心眼小到直接不讓孫清進城。

  不過他也厚著臉皮來到那棟宅邸。

  如果孫清出價比自己更高,沈震澤買不起藻井,往死裡抬價還不會?又不用老子花一顆神仙錢。

  到時候孫清一氣之下不買了,自己大不了就當真砸鍋賣鐵,甚至沈震澤都可以直接劃出一大塊雲上城地皮,若是這還不夠,那就賒帳,或是死皮賴臉與桓雲借一筆穀雨錢。

  在院子裡,陳平安看著臉色鐵青的孫清,與悠哉悠哉抬價的沈震澤。

  關於這口藻井的價值,桓雲也吃不準,只說定價八十顆穀雨錢,肯定不過分。

  陳平安板著臉,略帶一絲無辜和些許無奈。

  其實差點沒忍住向沈震澤竪起大拇指。

  沈震澤已經喊價喊到了八十六顆穀雨錢。

  照這架勢,沈震澤能從早喊到晚,加價喊到一千顆。

  孫清冷聲道:「沈震澤,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沈震澤微笑道:「孫府主這是打算忍痛割愛了?那我可要替雲上城感謝孫府主了。」

  柳瑰寶一直沒說話。

  院子裡還有兩個跟隨沈震澤一起來的年輕男女。

  都是熟人。

  徐杏酒和趙青紈。

  柳瑰寶對那個今天沒有背劍的黑袍人,沒有太多好奇,山上高人多怪事更多嘛,再說了摘掉那張老人面皮後,長得也不算多好看,看嘛看,沒啥看頭。

  她對徐杏酒和趙青紈,反而多有悄悄的打量,試圖找出些蛛絲馬跡來。

  難不成桓雲老真人當初冷眼旁觀,故意對那位雲上城許供奉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其實是胸有成竹?而不是那借刀殺人的伎倆,想要護住名聲,得手寶物,最終一舉兩得?若真是如此,這個桓雲老真人,還真有些讓她刮目相看了。

  陳平安其實內心深處,還是希望將那口藻井賣給彩雀府。

  孫道人雖然已經離開這座浩然天下,但是從孫道人的言行當中,陳平安明顯看出對於柳瑰寶,孫道人其實頗為惋惜,雖說以「道不契合」四個字蓋棺定論,沒有收少女為弟子,可依舊贈送了那部道書。對於陳平安而言,反正無法一直帶著這麼大一塊「磨盤」行走山水,還不如順水推舟,賣給彩雀府,畢竟孫道人送了那麼多機緣給自己,陳平安覺得自己總得做點什麼,作為報答,才能安心。

  哪怕可能這輩子,雙方都不會再見面。

  除非陳平安哪天真的成為了飛升境的大劍仙,才有機會去那座青冥天下走一遭。

  有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做了,會讓自己心安些,那就不用猶豫了。

  反正也沒耽誤掙錢。

  孫清突然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陳公子,三十顆穀雨錢,我再送你一件咫尺物,如何?!成不成,給句痛快話,不答應,我孫清馬上就走!只管放心,你陳公子還是咱們彩雀府的貴客,我孫清從不拐彎抹角說那客套話!」

  那件咫尺物當然無比珍稀,可是對於孫清這位彩雀府府主來說,眼前這口能夠穩固山水氣運的藻井,才是最珍貴的至寶。

  陳平安顯然十分意外。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就三十顆穀雨錢,咫尺物你自己留著,其餘穀雨錢,先欠著,那件咫尺物在山上一般價值多少,以後孫府主就還我多少顆穀雨錢。」

  孫清竟然拒絕了,「咫尺物對我而言,暫時就是雞肋,甚至以後百年幾百年都是如此,但是彩雀府掙來的每一顆穀雨錢,武峮,柳瑰寶,那麼多修士,個個都需要這神仙錢,我孫清不能耽誤了她們的修行。所以陳公子,你就說,賣還是不賣吧?!再者,那件咫尺物,是我莫名其妙得來的,而且不曾關門,我剛要將其小煉,便得到了桓老真人的密信,所以便抹去了那些禁制,陳公子拿去就能使用。」

  最後孫清大大咧咧道:「買賣不成仁義在,貴客還是貴客,可到時候陳公子下次到了咱們彩雀府,是喝尋常茶水,還是那小玄壁,就不好說了。」

  陳平安忍著笑,以心聲漣漪回復道:「那就這麼談妥了,三十顆穀雨錢,外加一件咫尺物。」

  孫清直接開口大笑道:「成交!」

  毫不掩飾自己已經與這位陳公子做成了買賣。

  沈震澤有些遺憾,卻也還好。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孫清轉頭對沈震澤說道:「不管如何,寶物是在雲上城被我買到手的,就當是我孫清自己欠你一個人情。」

  沈震澤笑著點頭。

  帶著徐杏酒和趙青紈一起御風離去。

  桓雲贈送了彩雀府一艘符舟。

  孫清沒有拒絕,大方收下。

  不然還要她扛著那藻井御風遠遊?像話嗎?天底下有這樣不要臉的修士?

  然後孫清瞥了眼藻井,再轉頭望向那位姓陳的年輕劍仙。

  孫清很快釋然,心想對方應該是自己便有那咫尺物的關係了。

  陳平安對猜出她的心思,報以微微一笑,十分鎮定。

  孫清其實有些愧疚。

  他娘的老娘豈不是又欠對方一個天大人情,對方本身就有咫尺物,如此一來,自己那還沒捂熱就要送出的咫尺物,其實就沒那麼值錢了,這讓孫清有些無奈,算了,反正是劉景龍的朋友,自己與他客氣個屁。

  桓雲識趣離開。

  孫清交了那枚令牌咫尺物,以及三十顆穀雨錢。

  便帶著柳瑰寶與那口藻井,乘坐符舟離開雲上城。

  這位彩雀府府主,笑得合不攏嘴,到了符舟之上便開始飲酒,不忘低頭望去,對那桓雲大聲笑道:「桓真人,雲上城這兒無甚意思,巴掌大小的地兒,東邊放個屁西邊都能聽到響聲,所以有空還是來咱們彩雀府做客,當個供奉,那就更好了!」

  沈震澤笑駡道:「放你的屁,桓真人已經是我雲上城的記名供奉了!」

  桓雲笑著搖了搖頭。

  不過心情還不錯。

  陳平安站在院子裡,多出一件咫尺物後,好似解了燃眉之急,便開始螞蟻搬家,將所有新老物件,重新分門別類。

  一炷香後,桓雲去而復還。

  陳平安已經坐在了假山之巔的涼亭內,正歪著腦袋,側耳聆聽那兩枚穀雨錢相互敲擊的聲響。

  桓雲坐在對面,笑著感慨了一句,「室小乾坤大,寸心天地寬,以前總覺得很懂,如今才知道不太懂。」

  陳平安依舊在那邊敲擊穀雨錢,嗯了一聲,隨口說道:「知道自己不知道,就是有點知道了。」

  其實與一位精通符籙的道門金丹地仙「說大道理」,陳平安還是有些心虛的,不過沒關係,很多言語,跟自己學生崔東山借來用一用便是。

  桓雲笑道:「若是信得過,我便要去遊覽北亭國山河了。」

  陳平安收起兩顆穀雨錢,坐直身體,說道:「預祝老先生度過心關。」

  桓雲說道:「還早,什麼時候我能夠明明白白與沈震澤說起此事,與那兩個晚輩誠心誠意道一聲歉,才是真正沒了心結。」

  陳平安笑著點頭,「老先生風采如舊。」

  桓雲站起身,打了個稽首,「道友保重。」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道:「保重。」

  桓雲御風而去。

  桌上卻留下了一件符紙方寸物。

  陳平安收了起來,只當是暫為保管。

  連打開都不會打開。

  陳平安接下來便開始仔細盤算,煉化那件木屬本命物所需的其它天材地寶了。

  其實當初離開落魄山趕赴北俱蘆洲之前,崔東山就幫忙給出了一份清單,金、木、火各有不同,並且明言這些只是煉化不同本命物的入門物,屬於有了就不會錯的,可還遠遠不夠,畢竟天底下的五行本命物,幾乎每一件都有自己的講究,需要先生得到機緣之後,自己去小心摸索探究,才能夠真正煉化成功。

  陳平安沒有著急離開雲上城。

  反正去往龍宮洞天的渡船,會在雲上城停留。

  每天除了修行之外,陳平安還是會去集市當個包袱齋。

  這天陳平安見著了一個熟人,金山。

  這位野修漢子見著了陳平安,立差點就要跪地磕頭,被陳平安攔阻下來,最後兩人一起蹲在攤子這邊。

  漢子將那些沒有派上用場的攻伐符籙,以及僅剩一張靈氣尚未殆盡的馱碑符,打算一起還給這位前輩。

  陳平安卻沒有收下,搖頭說道:「你都留著吧,又不值幾個錢。」

  漢子死活不肯,還有些哽咽。

  一場本以為沒有太大危險的訪山尋寶,那麼多境界高的,可到最後才活下來幾個?

  漢子覺得做人得講一講良心。

  所以這才非要跑一趟雲上城,碰碰看運氣,看自己這個殺豬的,能不能再見一面那位「兩個他娘的」。

  陳平安便收下了符籙。

  陳平安笑著說道:「等到收攤,咱哥倆喝酒去?」

  漢子笑道:「前輩,我來結帳,成不成?」

  陳平安點頭說道:「成也成,就是喝不上好酒了。」

  漢子咧嘴一笑,是這個理兒。

  漢子最後請那位前輩喝了頓酒,還是稍稍打腫臉充胖子了一回,不過這筆錢,花得他毫不心疼。

  雲上城有自家的仙家小渡船往來。

  漢子花了一顆雪花錢,在渡口坐上渡船後,與那位前輩抱拳告別,前輩還是那般客氣好說話,竟是也抱拳相送。

  渡船緩緩遠去。

  在先前喝酒過後,來渡口的路上,前輩便又將那些符籙還給了他,他只得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還告訴他趕緊返鄉,如今雲上城附近還是不太平的。

  漢子哪敢不當真。

  先前喝酒,與前輩聊了好些有的沒的,什麼他那媳婦可賢惠,持家有道,還有兩個孩子,雖然歲數還不大,但都有出息,是那讀書種子,將來都考個秀才舉人肯定不難……

  漢子這會兒酒醒了,便愈發無地自容,摔了自己一耳光。

  下了船之後,在僻靜處,漢子想要將那些符籙藏在靴子裡邊,留在袖子裡,還是有些不放心。

  不曾想這一掏出來,才發現裡邊原來夾雜有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根本不是先前的黃紙材質。

  漢子呆呆站在原地。

  沒來由想起那位前輩喝酒時說的一句話。

  「劍客行事,只求痛快,不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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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3 00:43:13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四十七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

  陳平安一身酒氣,返回雲上城中的宅邸。

  宅子牆壁畫了一圈雪泥符,防得住小賊,防不住得道神仙,不過有勝於無。

  入了院子,陳平安輕輕一震青衫,渾身酒氣散盡,走入那位許供奉的常年修道之地,坐在一張可以聚攏天地靈氣的蒲團上,陳平安已經將那幅對聯掛在身後牆壁上,原本空落落的屋子,有此對聯,便有了幾分書齋意味。陳平安打算以後回到了落魄山,這幅對聯就掛在竹樓一樓。絕對不賣,就留著當傳家寶,與那縣尉醉酒後書寫的草書字帖一般。

  陳平安取出那枚朱紅色的道家棗木令牌,必須抓緊先將其煉化成功,不然任何練氣士得手之後,就能隨隨便便開門入內,光是小煉化虛、收入氣府,意義不大。

  世間煉物,小煉化虛,如手中神仙錢,難免有來有回。中煉,卻像是那山頭打造祖師堂,真正扎根在氣府,而大煉即為修士本命物。

  煉化咫尺物之前,陳平安又拿出三樣寶物,過過眼癮,可以養心。

  當初在那座水殿之內,陳平安以符籙跟孫道人做過三筆買賣。

  一尊木刻元君神像,栩栩如生,有當風出水之美感。

  一把團扇,最有意思的,是團扇本身所綉,便是一位閨閣淑女手持團扇圖,亭亭玉立的仕女,在畫卷上正逗弄著一隻枝頭黃雀。

  龍王簍,還是一對,分別銘刻有「鬥蛟」、「潛蟠」。

  陳平安打算將木刻神像送給李槐。

  至於團扇,則送給粉裙女童,落魄山上,其實每天最忙碌的不是大管家朱斂,也不是勤勉練拳的岑鴛機,更不會是那個每天曬太陽曬月亮的鄭大風了,只會是陳如初這個小丫頭,陳平安甚至相信只要落魄山在一天,陳如初就會這麼一直忙碌下去,拎著水桶兒,拿著抹布兒,腰間一串串鑰匙,輕輕作響。每天雷打不動,與竹樓崔誠道一聲平安,給裴錢遞一把瓜子,給花木澆一勺水,將竹樓擦拭得明亮,定期去小鎮、郡城採購山上所需之物。

  在陳平安看來,這怎麼就不是大事了?

  大得很。

  不是瞎子,都該看到,放在心上。

  別說是龍泉郡落魄山之外的別家修士,便是自家的落魄山上,誰敢欺負粉裙女童,你試試看?

  這不是陳平安偏心,而是陳平安眼中,粉裙女童是最不會犯錯的那個存在,誰都比不了,他陳平安更不例外。

  故而與孫道人聊天地人心。

  聽那野修金山說雞毛蒜皮。

  陳平安都覺得很痛快,是兩種舒心。

  陳平安抓起一隻竹編小籠,另外一隻牽連竹籠便隨之輕輕搖晃起來。

  當下在自己手上晃來晃去的,可是兩座名副其實的金山銀山。

  這對龍王簍如何安置,陳平安其實有些吃不準,一來這對龍王簍折損嚴重,修繕起來,肯定需要一大筆神仙錢,二來龍王簍一物,雖說用處極大,可以捕捉世間蛟龍之屬,擁有先天壓勝之法,卻也講究極多,與許多拿來可以就用的攻伐法寶不太一樣,龍王簍若是沒有獨門仙術配合,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陳平安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如今已經多出一件咫尺物,無需額外出錢,那麼恨劍山鑄造的劍仙本命物仿劍,是肯定要入手兩把的。

  若是價格比想像中便宜,三把也成。

  到了龍宮洞天那邊,先確定了龍王簍的價格,再看看有無那豪氣干雲的冤大頭。

  這般百年不遇的物件,跟我談什麼修補錢?

  不過龍王簍能不賣還是不賣。

  畢竟每次在禮物一事上,總拿以量取勝來糊弄自己的開山大弟子,也不是個事兒。

  陳平安開始靜心凝氣,煉化那枚令牌咫尺物。

  此事不急,也無法一蹴而就。

  兩個時辰過後,陳平安便在一處煉制關隘收手,將一件法袍穿戴在身,轉去煉化法袍蘊藉的靈氣。

  心神沉寂。

  不知不覺就到了子時,陳平安睜開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伸手輕輕將其揮散。

  依照崔東山的那個玄妙說法,一座人身小天地,世間凡夫俗子,都換了許多條性命。練氣士的修行,更是無比講求一個去蕪存菁,借助天地靈氣淬煉筋骨、開拓氣府、打熬魂魄,全是細微處功夫。

  故而修道之人,人已非人。

  不全是嚇人的說法。

  陳平安轉去以心神巡游氣府。

  水府依舊沒有關門,那條蘊含水運靈氣的水流,潺潺流淌,這還只是陳平安喝光了綠竹葉尖凝聚水珠後的景象,尚未汲取更為精粹濃郁的青磚水運,綠衣童子們愈發奔波勞碌,水府那幅工筆白描的江河壁畫,被綠衣童子們描繪得色彩越來越絢爛。

  那枚懸停水字印之下的小池塘,好像小井口已經擴大了幾分,水也更深。

  陳平安在猶豫要不要將那些道觀青磚中煉,然後鋪在水府地上。

  哪怕沒了絲絲縷縷水運的道觀青磚,青磚本身材質,就很值錢。

  陳平安起先打算以後帶回落魄山那邊,水運被汲取一空的三十六塊青磚,剛好可以鋪出六條小路,用來練習撼山拳的六步走樁。

  他自己,裴錢,朱斂,鄭大風,岑鴛機。

  當然還有十分投緣的盧白象。

  魏羨就算了。

  隋右邊也算了,已經在桐葉洲玉圭宗,從一位純粹武夫轉去修行,想要成為一位在浩然天下仗劍飛升的女子劍仙。

  不過若是青磚能夠為水府錦上添花,那麼其中屬於陳平安的六塊青磚,就都可以中煉。

  天懸水字印,地鋪青色磚,牆上有壁畫。

  陳平安覺得如此一來,自家水府,便可以稱之為氣象不小了。

  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綠琉璃瓦,暫時留著吧,來歷不明。

  桓雲當時也沒敢妄下定論,只確定它們肯定價值連城,一旦與中土白帝城那座琉璃閣是同源同宗,那就更嚇人了。

  相傳那座琉璃閣最為珍稀的物件,除了十二根琉璃棟樑大柱,就是屋脊之上的琉璃瓦。

  陳平安收起心神,起身離開屋子,在院子裡練習六步走樁。

  不曾想又有客人急匆匆登門。

  是彩雀府掌律祖師武峮,遮掩不住的滿臉喜慶。

  陳平安便帶著武峮去往那座假山之巔的涼亭,武峮此行,是給陳平安帶了一件彩雀府頭等法袍。

  武峮說是那口藻井給府主搬到了彩雀府之後,無比契合自家山水,而且不但能夠穩固山水,還可以聚攏八方氣運,這還是沒有煉化的緣故,只不過是暫時擱放在祖師堂裡邊,便已經有此玄妙跡象,煉化了之後,那還了得,簡直就是宗門仙家祖師堂才能擁有的奠基之物,所以雲上城這筆買賣,她孫清賺得太多,良心不安,必須送一件法袍作為補償,若是陳劍仙不收,也行,反正她孫清已經客氣過了,若是陳劍仙也跟著客氣,那她就不客氣了。

  陳平安連說不客氣,我不客氣。從武峮手中接過那件品秩極好的華美法袍,收入令牌咫尺物當中。

  唯一的瑕疵,就是這件彩雀府法袍的樣式,太過脂粉氣,不如膚膩城女鬼的那件雪花法袍,他陳平安都可以穿在身。

  武峮沒有太多逗留,不過還留下了幾大罐茶葉,說這是彩雀府今年僅剩的小玄壁了。

  武峮最後笑道:「陳劍仙便是要賣,也請賣個高價,不然對不住彩雀府小玄壁的名頭。」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便說道:「勞煩與孫府主說一聲,我會留下一罐小玄壁送人的。」

  武峮會心一笑,點點頭,御風離去。

  武峮前腳走,沈震澤後腳便來。

  陳平安剛坐下,只好又起身相迎。

  這位雲上城城主笑道:「武峮該不會是邀請陳先生去當山頭供奉吧?去不得,去不得,鶯鶯燕燕的,亂花迷人眼,只會耽誤先生修行。」

  陳平安搖頭道:「彩雀府並無此打算。」

  沈震澤落座後說道:「陳先生,既然彩雀府無此眼光,不如陳先生在咱們這兒掛個名?除了每年的供奉神仙錢,這座宅邸,以及雲上城整條漱玉街,大小宅邸店鋪三十二座,全部都歸陳先生。」

  陳平安說道:「不是我不想答應城主,實在是不能答應。」

  北俱蘆洲之行,憂患實多。

  骸骨灘京觀城高承,出錢雇傭割鹿山刺客的幕後人,以及懷潛之死。

  陳平安不願意將更多人牽扯進來,孑然一身,遊歷四方,唯有拳劍與酒相伴,更清爽些。

  沈震澤便不再多說什麼。

  陳平安笑道:「城主,雖然沒辦法答應你,成為一位躺著收租掙錢的雲上城供奉,但是城主的這份好意,我心領了。什麼時候我覺得時機合適了,自會主動跟雲上城討要一條漱玉街。」

  沈震澤點頭道:「那就如此說定。」

  哪怕他沈震澤等不到這一天,沒關係,雲上城還有徐杏酒。

  沈震澤是一個很爽快的人。

  沒有過多逗留,說完事情就走。

  陳平安順便與雲上城討要了些山水邸報,新舊都沒關係。

  沈震澤答應下來,說回頭讓徐杏酒送過來。

  陳平安便在涼亭裡邊圍繞石桌,走樁練拳,似睡非睡,拳意流淌全身。

  練拳兩個時辰後,回屋子小憩片刻,又坐在那張蒲團上開始煉化靈氣。

  臨近正午時分,陳平安取出那件得自披麻宗渡船的靈器,放在涼亭石桌上,一隻青瓷筆洗,接連砥礪山的山水根本,所以一旦砥礪山那邊打開禁制,便是鏡花水月的山上景象,修士只要不離開北俱蘆洲,都可以清晰看到砥礪山那邊的山水畫卷,若是隔洲遠望,就會很模糊。

  陳平安雖然建造起了水府,其實並無傍身的水法,只好拈出一張黃紙材質的大江橫流符,將其輕輕拈碎,頓時水滿筆洗,雲霧繚繞。

  轉瞬之間,筆洗上方,便浮現出一座極其平整巨大的青石大坪,這就是北俱蘆洲最負盛名的砥礪山,比任何一座王朝山岳都要被修士熟知。

  青石山坪之上,對方雙方都尚未出現。

  看不見山坪之外的景象,就像那仙府遺址的白霧茫茫,存在著一條清晰界線。

  這讓陳平安有些遺憾,原本還想要見識一下被瓊林宗買下的那座觀戰山頭。

  而這座被譽為「兩袖清風瓊林宗、殺力無敵玉璞境」的商家宗門,正是陳平安此次遊歷北俱蘆洲,最想要打交道的對象之一。當然不是仰慕那位「劍仙認輸上五境」的玉璞境宗主,而是這個財源滾滾的瓊林宗,正是當年購買驪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別洲買家,沒有之一。

  陳平安當然不可能上桿子去找瓊林宗。

  陳平安的包袱齋,不是白當的,需要讓對方主動找上門來。

  雙方如何合情合理,在何時何地見面,都需要陳平安步步為營,小心翼翼鋪墊,掌握好火候。

  一個可以任由一洲修士冷嘲熱諷的宗字頭山門,說明對方極其隱忍,隱忍的同時,說不定做起事來又毫無底線,這才是真正可怕的對手。

  徐杏酒帶著一大摞山水邸報,過來拜訪,笑道:「陳先生也在看砥礪山?」

  陳平安接過邸報,笑著招呼道:「不忙的話,坐下一起看。」

  陳平安取出兩壺仙家酒釀,遞給徐杏酒一壺,兩人對坐,各自慢慢飲酒。

  砥礪山之戰,北俱蘆洲年輕十人當中的野修黃希,武夫綉娘,名次接近。一個第四,一個第五。

  最近一封山水邸報上,又有關於兩人生死之戰緣由的諸多新猜測,有說是兩人因愛成恨的,也有說是黃希這輩子年紀不大,卻太過殺人如麻,不小心殺了武夫綉娘的至親。

  徐杏酒拿出了一顆雪花錢,輕輕丟入桌上筆洗,轉瞬即逝,化作一縷靈氣,融入千萬里之外的砥礪山山水氣運當中,世間所有能夠承載鏡花水月的靈器法寶,都有此「吃錢」神通。

  上次是太徽劍宗齊景龍跟太平山女冠黃庭,捉對廝殺,兩位都是處於瓶頸的元嬰劍修,其實對於砥礪山的山水格局影響不小。一戰過後,砥礪山的靈氣損耗十分嚴重,若是上五境廝殺起來,想必更會鯨吞天地靈氣,可是砥礪山依舊如此靈氣充沛,便是有無數旁觀修士,在源源不斷丟入神仙錢的緣故。

  徐杏酒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陳先生,以後我若是有機會下山遠遊,可以去太徽劍宗拜訪劉先生嗎?」

  徐杏酒有些赧顔,「我對劉先生一直很仰慕。」

  陳平安笑道:「我可以幫你事先打個招呼,但是不保證劉景龍就一定見你。」

  徐杏酒眼睛一亮,趕緊起身作揖致謝。

  陳平安說道:「記得一件事,將來去太徽劍宗拜訪劉景龍,一定要多帶幾壺好酒,真要見了面,你什麼都不用多說,就咣咣咣先喝為敬,劉景龍這人愛喝酒,但是平時放不開架子,得有人先帶頭。他要說自己不喝酒,別信他,一定是你徐杏酒沒喝到位。」

  徐杏酒感慨道:「原來如此,我懂了!劉先生果然如晚輩印象中的陸地蛟龍,一模一樣!一個願意以理服人的劍仙,必然最是性情中人!」

  陳平安使勁點頭,「必須的。」

  陳平安望向桌上那座砥礪山,雙手一揮袖,砥礪山青色石坪便猛然間往四面八方擴展。

  他與徐杏酒如同「兩尊巍峨神?」親臨砥礪山,置身於石坪之上。

  只不過越是山水重地,禁制越大,而承載鏡花水月的靈器品秩高低,也會影響到觀戰效果。

  陳平安發現自己這只青瓷筆洗,不出意外,就只能看到那黃希和綉娘兩人米粒大小的身影。

  陳平安曾經詢問過齊景龍,大劍仙的劍氣能否借此機會,隔空萬里,殺人於砥礪山。

  當時齊景龍搖頭笑言,仙人境興許有點機會,玉璞境也莫奢望了,因為劍修的劍氣,最重劍意,如何都不會像神仙錢那般靈氣純粹,沒有半點其它意思。而這一點點意思,就會使得承載鏡花水月的脆弱靈器,當場破碎。不過齊景龍也說山上確實有一些古老神通、旁門術法,在歷史上憑藉鏡花水月這道橋梁,害慘了以鏡花水月牟利的某些山頭。但是使出這種手段的修士,都要很小心隱藏身份,不然的話,很容易淪為一洲之敵,比如可能會讓那些仙人境、乃至於飛升境大修士,心生好奇。

  離著午時,約莫還有一炷香的功夫。

  陳平安突然發現砥礪山天幕處,濺起一滴細微漣漪。

  然後有人朗聲笑道:「瓊林宗那位天下無敵的玉璞境,何在?」

  很快砥礪山畫卷又有漣漪漾起絲毫,有人回答:「不知前輩有何指教。」

  那率先開口之人顯然又砸下了一顆神仙錢,笑呵呵道:「後悔當年生下了你。」

  瓊林宗那位堂堂一宗之主的玉璞境修士,也真是好脾氣,不但沒有駡回去,反而又丟了一顆穀雨錢,畢恭畢敬道:「前輩說笑了。」

  兩人不再對話。

  不過有人突然微笑道:「賀宗主,考慮好了沒有?你若是不說話,我可就要當你答應了。」

  徐杏酒輕聲道:「肯定是那徐鉉了。」

  陳平安點點頭。

  北方第一大劍仙白裳的高徒,徐鉉。年輕十人當中的第二人,名次還要在齊景龍之前。

  有個滄桑嗓音響起,「哎呦,要喝你徐鉉和賀小涼的喜酒啦?如此天作之合,這杯喜酒,老夫一定要喝。」

  有女子冷冷清清說道:「我已經有道侶了。」

  一石驚起千層浪。

  「恭喜賀宗主。」

  「敢問賀宗主,與你結為道侶之人,是何方神聖?」

  「賀仙子,我道心已碎,從今往後,世間就要少去一位痴心人了。」

  最終徐鉉的一句言語,讓所有鬧哄哄停了下來,「無妨,他一死,你就沒了神仙道侶。」

  賀小涼冷笑道:「不如你我二人,約個時間,砥礪山走一遭?你只要敢殺此人,我就讓白裳斷了香火。」

  徐鉉不再言語。

  徐杏酒惋惜道:「沒有想到賀宗主這般神仙中人,竟然也有了道侶,真不知道是哪個男人,有此福緣。」

  陳平安突然發現對面的劍仙前輩,臉色不太好看。

  陳平安低頭喝了一口酒,神色恢復正常。

  即將午時。

  一道白虹破空而至,飄落在砥礪山石坪中央地帶。

  砥礪山邊緣,有一位頭戴帷帽的女子,走上青色石坪,她腰間懸佩長刀短劍。

  陳平安駕馭雲霧升騰的這幅砥礪山畫卷,儘量讓對戰雙方都出現在畫卷當中,至於兩人面容看不看得真切,根本不重要。

  事實上,許多以鏡花水月觀戰砥礪山的練氣士,可能從頭到尾都沒看清楚雙方的具體出手,就是看個熱鬧,注定會有許多中五境修士,連畫卷上的人物都看不到幾次,至多就是看到那些攻伐法寶、仙家術法綻放出來絢爛光彩。

  所以北俱蘆洲山上一直有傳言,不是一位金丹地仙,根本不用奢望看出砥礪山那些捉對廝殺的半點門道。

  關於這位女子宗師綉娘的來歷,尤其是武學淵源,北俱蘆洲沒有任何一封山水邸報能說清楚。

  徐杏酒很快就開始慶幸自己來了這邊,而不是待在師父身邊觀看砥礪山之戰,往常與師父一起觀看砥礪山戰事,沈震澤也會經常調整畫卷角度,不斷收縮畫卷大小,但還是會錯過許多關鍵場景。可是在徐杏酒看來,都不如眼前這位劍仙前輩如此精準把握戰局,那位神出鬼沒的綉娘,以及她的出拳,以及野修黃希鋪天蓋地的術法和那攻伐法寶的遞出,雖然一樣難免有些遺漏,可徐杏酒發現自己第一次觀戰砥礪山,如此「真切」,環環相扣,好歹能夠大致看到雙方廝殺的一條脈絡。

  陳平安聚精會神觀戰,不停轉換畫卷。

  那女子武夫,暫時展露出來的實力,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遠遊境,出拳極快,體魄極硬。

  這還是她沒有刀劍出鞘。

  至於是不是山巔境武夫,等著便是。

  武道宗師的面容和歲數,雖然不像山上修道之人那樣讓人難以辨認,可純粹武夫的境界越高,登山越快,兩者越不會直接鈎掛。

  尤其是女子武夫,想必更如此,一樣可以延緩容貌的衰老。

  黃希是一位極其年輕的元嬰境修士,比齊景龍還要年輕幾歲,位列榜上第三、第四兩人,都不足百歲。

  這些修道天才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壓力,確實會讓那些動輒兩三百歲的金丹地仙,覺得自己一大把光陰是不是都給狗叼走了。

  驟然之間,山水畫卷趨於模糊,飄搖不定。

  陳平安楞了一下。

  徐杏酒趕緊熟門熟路地丟入幾顆雪花錢,畫卷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陳平安便覺得這仙家山頭的鏡花水月,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可若是以後落魄山也有這樁生意,靠什麼掙錢?難道靠朱斂與鄭大風說書不成?陳平安都要擔心落魄山的名聲爛大街,以後弟子下山歷練,興許女子還好,男子還不得被人人防賊似的?其它的門路,陳平安還真想不出來,拉上齊景龍去落魄山當個學塾夫子,坐而論道一兩次?朱斂這個老廚子燒火做飯,做一大桌子豐盛菜肴?還是裴錢演練一套瘋魔劍法?讓魏檗與人下棋對弈?

  陳平安摒棄雜念,繼續凝神觀戰。

  不知為何,雙方都好像不著急分出生死。

  徐杏酒已經看得有些頭昏目眩,喝了一口酒壓壓驚。

  陳平安依舊不動如山,還要駕馭鏡花水月那幅畫卷的輾轉騰移。

  看得徐杏酒愈發佩服不已。

  陳平安問道:「砥礪山大戰,最持久的一次,打了多久?」

  徐杏酒說道:「歷史上最長一場大戰,一位玉璞境劍仙,一位仙人境修士,一個傾力攻伐,一個拼命抵禦,旗鼓相當,好像打了個把月。」

  陳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這要是觀戰到結局,得吃掉多少顆雪花錢?

  徐杏酒又說道:「歷史上還有兩位劍仙的廝殺,只用了半個時辰,就直接打得砥礪山靈氣殆盡,無論觀戰修士如何瘋狂砸下神仙錢,都是杯水車薪的結果。所以那場驚世駭俗的大戰,唯有砥礪山附近的那座山頭府邸,才可以看到一些大概,不過聽說劍氣激蕩流溢出砥礪山,瓊林宗為了護住山頭不被殃及,只得開啓山水大陣,一口氣消耗掉了白餘顆穀雨錢,還與山上修士借了兩百顆,事後加倍補償。從那之後,瓊林宗就在山上預存了三百顆穀雨錢,常年雷打不動。」

  徐杏酒一身靈氣,突然站起身,打算告辭離去。

  陳平安笑道:「好事,洞府一開門,登樓觀滄海。」

  徐杏酒御風離去,雲上城已經準備好了他的破境之地。

  這些天一直處於破境邊緣,只等一個微妙契機了。

  徐杏酒離去之後,他師父沈震澤自會幫著護法。

  短則三五日,長則兩三年,誰都說不準,也不一定就是破關越快就越好,也並非破關越慢越穩固,依舊是各看機緣。

  百骸與竅穴,灑灑生清風。幽沉水中央,看破真面目。

  可惜陳平安暫時還沒有領略過這番景象。

  他的這個練氣士三境,走的道路,繞了許多路,有些小坎坷。

  陳平安繼續觀看戰局。

  砥礪山上,對戰雙方,殺心皆重。

  可依舊在相互試探,顯然都在尋找一擊斃命的機會。

  陳平安自己都已經丟了幾顆雪花錢下去。

  喝了幾口酒,從來只有從碗碟裡拈起佐酒菜的,哪有往菜碟裡丟的。

  這兩位廝殺之人,有些不厚道。

  一個時辰後。

  陳平安盤腿坐在石凳上,單手托著腮幫,手邊已經堆放了一座小山似的雪花錢。

  看那兩人架勢,能打好久。

  又過了大概一個時辰,陳平安那座雪花錢小山的山尖已經削平。

  有高人砸下一顆穀雨錢,放聲笑駡道:「你們這對狗男女!便是真要相愛相殺,何必坑他人的神仙錢!黃希,既然是劍修,若能不死在砥礪山,你小子早晚你要挨我一劍!」

  原來那野修黃希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而那武夫綉娘,也讓人大出意外,竟然精通許多仙家術法。

  雖說瞧著是那相互砥礪道行,可是雙方廝殺起來,殺機重重,陳平安都有些好奇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恩怨情仇,才必須將生死之地,放在衆目睽睽之下的砥礪山。

  一炷香的某個瞬間,陳平安站起身,突然將一大把雪花錢直接碾碎化作靈氣,竭力維持青瓷筆洗營造出來的那幅山水畫卷。

  那女子武夫好像祭出了一件品秩極高的山上重器,如大日光明,覆蓋住了整座砥礪山,哪怕只是看著山水畫卷,陳平安都覺得有些刺眼。

  使得一座砥礪山的山水氣運,被攪亂得如同渾濁池水,讓觀戰之人都看不真切。

  陳平安只能依稀可見有一條纖細黑線,斬開了那片籠罩天地的璀璨光明。

  片刻之後。

  砥礪山石坪上。

  血肉消融大半、幾乎變成了了半副白骨的黃希竟然沒死,反觀那位手段驚人的女子武夫綉娘,已經不見了蹤跡,不知是體魄神魂皆已蕩然無存,還是在生死一線間成功逃遁遠去。

  黃希搖搖晃晃,走出幾步後,然後御風而起,離開砥礪山。

  陳平安唏噓不已,只要是境界不太過懸殊的對敵廝殺,千百術法手段,終究不敵一劍。

  一劍破萬法。

  陳平安收起了青瓷筆洗和那堆雪花錢。

  這場觀戰,還是有些收穫的。

  那女子武夫綉娘的出拳路數與拳意根本,便大有意思,好似與顧?的撼山拳,和竹樓崔誠的拳法,是另外一個極端。

  陳平安在涼亭當中,模仿一個粗糙形似的拳架,以那女子武夫的拳掌遞出方式,緩緩走樁出拳。

  片刻之後陳平安就停步收拳,因為根本學不會,沒有半點拳意上身。

  不過收穫本就不在拳樁上,陳平安對此早有預料,真正的裨益,而是陳平安對世間拳法的認知,更加廣泛,將來對敵,就會更加心中有數。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爭取更多記住她的拳意,哪怕自己只能用出個幾分形似,好歹也是一門障眼法。

  睜眼後,陳平安開始散步,多多演練,大致心中有數後,便沒來由想起一件傷心事。

  那些金色材質的符紙,所剩不多了。

  最後剩下十張。

  必須要精打細算。

  《丹書真跡》上邊記載的那些古老符籙,如今陳平安才三境練氣士,除了陽氣挑燈符這些入門符籙,根本畫不成。

  甚至陳平安以純粹武夫畫成的符籙,都要比練氣士身份畫符更容易,品秩更高。

  可惜武夫畫出的符籙,無法封山關門,符膽靈光消逝的速度太快。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初取出那十張金色符紙,翻來覆去清點計數一番,當然不會憑空多出一張來。

  出了涼亭,去那屋子蒲團上坐著,從牆壁上摘下那把劍仙,橫放在膝,然後取出養劍葫,小心翼翼駕馭那團破碎劍氣離開養劍葫。

  在那之後的整整一旬光陰。

  雲上城外的集市,就再沒有見到那位擺攤賣符籙的年輕包袱齋。

  大驪京城,年紀輕輕的皇帝陛下,在御書房按例召開小朝會。

  二十餘位將相公卿共聚一堂,御書房不大,人一多,便略顯擁擠。

  年紀最大的,是那吏部尚書關老爺子,似乎光是大朝會就已經耗費了老人太多精氣神,這會兒就坐在椅子上打盹,手捧一隻棉布包裹的小巧炭籠,這是先帝的御賜之物,而且宮中宦官會代為保管,只要是冬日的小朝會,無需關老爺子提醒,自會有人帶來,交予已經百歲高齡的老尚書。

  這會兒老爺子已經發出輕輕鼾聲,但是從皇帝陛下,到其餘大驪重臣,都沒有要開口提醒老爺子的意思,反正聊到了老尚書覺得是正經事的時候,自會醒過來,說兩句。

  當下一位正值壯年的刑部侍郎,正在向諸位大人稟報一件要事的後文。

  那位化名石湫的女子修士,如今已經被人救走,如今下落不明。

  先前兩撥朱熒王朝的供奉、死士,道行有高有低,可無一例外,都是謹小慎微、做事穩重的老諜子,先後跨洲去往北俱蘆洲,打醮山,查探當年渡船所有人的檔案記錄。希冀著尋找出蛛絲馬跡,找出大驪王朝勾結打醮山、陷害朱熒劍修的關鍵線索。

  其實其中有一撥人已經得手,沒有乘坐跨洲渡船返回寶瓶洲,而是繞路在海上遠遊,只不過被他們大驪修士在海上截殺了。

  最麻煩的還是那個本名秋實的打醮山女子。

  竟然在一次鏡花水月過程當中,道破天機,說那北俱蘆洲的劍甕先生,才是栽贓嫁禍給朱熒王朝的人,這女子希望有人能夠將此事轉告天君謝實,她秋實願意以一死,證明此事的千真萬確。

  如今那座收容秋實的山頭,已經被大驪練氣士封山戒嚴。

  袁家上柱國是一位相貌清臒的老人,手心摩挲著,微笑道:「好一個牽一髮而動全身,咱們國師大人的綠波亭,也不知道在忙些個什麼。」

  身材魁梧的曹家家主背靠椅子,冷笑道:「綠波亭哪怕出了紕漏,好歹比你袁雲水只會在朝堂上噴唾沫,更多做些實事吧。袁大柱國每天駡天駡地駡同僚,挑刺的本事就數你袁雲水最厲害。」

  袁氏家主微笑道:「曹橋,本人如今還是上柱國,至於你是不是自己以為是大柱國了,我就不確定了。」

  禮部尚書一直在神遊萬里。

  歷來如此。

  同樣掌管著諸多山水神鬼事的刑部尚書,若非身上那件官袍太過顯赫扎眼,就是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漢子,他倒是主動開口,摻和兩位上柱國大人的破爛事了,板著臉說道:「曹大人,袁大人,小朝會之上,這裡的每一句話,都會決定大驪子民的福禍生死,你們的個人恩怨,是不是先緩一緩?」

  一位宋氏宗室老人,如今管著大驪宋氏的皇家譜牒,笑呵呵道:「娘咧,差點以為大驪姓袁或曹來著,嚇死我這個姓宋的老傢伙了。」

  一個沒能像曹枰、蘇高山那般率領鐵騎南征的武將,個子矮小,身材極其結實,坐在椅子上,顯得有些滑稽,只不過說出來的言語,分量半點不輕,沉聲道:「有這閒工夫,還不如早點讓人做掉那個礙事的打醮山女修,綠波亭喜歡吃乾飯,那就讓我麾下的隨軍修士來做,保證連那救出她的幕後人,一並處理乾淨。」

  年輕皇帝沒有坐在書案之後,搬了條椅子坐在與諸位臣子更近的地方,而且始終沒有說話,坐在火爐旁邊,彎腰伸手,烤火取暖。

  旁邊擺放了一條普普通通的黃楊木椅子,已經在這座屋子裡邊擺放百餘年了。

  好幾位大驪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被這張椅子「看著長大」的。

  先帝小時候就摸過沒坐過,他這個新帝在小時候,也一樣只是摸過沒坐過。

  那張龍椅都已經換了好幾個皇帝了,唯獨這張不會經常有人坐的椅子,從來沒換過人。

  御書房外的廊道中,老宦官輕聲說道:「國師到了。」

  有資格參加這場小朝會的大驪重臣,紛紛起身,就連關老爺子都挪了挪屁股,雙手撐在椅把手上,看樣子是醒了,然後起身迎接那頭綉虎。

  年輕皇帝雖未起身相迎,但是也直起腰。

  一位老儒士步入門檻,向那皇帝陛下作揖行禮,神色之間,更無絲毫倨傲姿態。

  皇帝宋和笑著點頭。

  崔瀺坐在椅子上,轉頭看著那個還雙手撐在椅把手上的吏部老尚書,笑道:「關尚書這到底是要起身還是落座?」

  關老爺子笑眯眯道:「國師大人恕罪,這年紀一大,除了只能蹲茅坑不拉屎,占點小便宜,萬事皆難。」

  崔瀺擺擺手,「聊正事。」

  國師一到,整座御書房的氣氛便頓時肅然。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崔瀺說道:「今天我打算與諸位說一下朱熒王朝、書簡湖和青鸞國三處的現狀和走勢,如果能夠定下各自章程,將來寶瓶洲的山上山下,以後就有律可依,有理可循。所以今天議事,可以說決定了我們大驪未來百年的國勢,所有人今日之言語,都會一字不差地記錄在冊,誰有幾聲咳嗽,打了幾次盹兒,中途誰喝了幾杯茶,誰說了幾句昏庸誤國的大話空話,說了幾句有功於大驪國祚的遠見之言,以後大驪還有資格坐在這間屋子裡的帝王將相,都會看得真真切切。」

  崔瀺最後說道:「皇帝陛下能否成為寶瓶洲歷史上的君主第一人,我們大驪鐵騎能否教那浩然天下所有人,不得不乖乖瞪大眼睛,好好瞧著我們大驪王朝,牢牢記住大驪王朝的皇帝姓甚名甚,皇帝身邊又到底有哪些名臣良將,就取決於諸位今日的言行。」

  崔瀺站起身,神色肅穆。

  小朝會上。

  年輕皇帝緩緩站起身,心胸之間,激蕩不已。

  文臣起身作揖。

  武將起身抱拳。

  金甲洲,一處古戰場遺址,遍地皆是倒塌的神像殘骸。

  此處罡風,能夠讓任何一位金丹地仙之下的練氣士,哪怕只是待上一炷香,便要生不如死。

  許多純粹武夫也喜好來此淬煉體魄,只是絕大多數都沒能活著離開,那些驟然而起的陣陣罡風,無跡可尋,有些細密如一陣劍氣,零零碎碎,如鵝毛飄拂,有些罡風,能夠籠罩住方圓十里,皆如同劍仙出劍,許多罡風一過,任你是金身境武夫,都要屍骨無存。

  一位曾經以天下最强五境破開瓶頸的年輕女子,憑藉著一種世間獨有的天賦,才能夠在此漂泊不定,居住多年。

  如今她正在對一位緩緩而行的白衣男子,出拳如雷。

  對方只是金身境。

  尋常體魄的金身境,她興許一拳便能打死。

  可是面對這位年紀比她還小的金身境武夫,她已經遞出數千拳,但是無一例外,都被對方已自身拳意抵消。

  簡單而言,就是對方根本沒還手,她這位有望以最强六境躋身金身境的純粹武夫,就沒能摸著對方一片衣角。

  這位白衣年輕男子的金身境,的的確確就只是金身境。

  可惜對方是那個從中土神洲遠遊至此的曹慈。

  曹慈的每一境,都是前無古人的武學境界。

  少女歲數就已經來此歷練的她,曾經半點不信。

  然後她就經歷了躍躍欲試、試探出拳、傾盡全力、逐漸絕望、趨於麻木的這一連串複雜心路歷程。

  在她就要停拳的那一刻,曹慈終於說了第二句話,「你的拳意既然一直在漲,為何停拳?」

  在那之後,年輕女子便咬牙堅持,憤然出拳。

  先前曹慈第一句話,是在那劉幽州說話之後。

  當時那個皚皚洲劉幽州仗著有曹慈在身邊,對她撂了一句狠話,「懷潛說得對,在曹慈眼中,你這六境,紙糊泥塑,不堪一擊。」

  曹慈不願讓她誤會,只好說了與她見面後的第一句話,「我沒說過這種話。」

  這會兒劉幽州蹲在一尊倒地神像上的掌心上,巨大掌心之上,生出了一叢茂密花草。

  它們竟然沒有被古戰場的那些罡風席捲而空,也算怪事。

  劉幽州有些想不明白,一個幾乎代代都有人躋身中土十人之列的頂尖宗門,一個世代武夫如雲的中土王朝豪閥,她與懷潛這麼門當戶對,怎的就要各自逃婚,鬧出那麼大一個笑話來。又不是要他們結為神仙道侶,只不過就是多出一紙婚約罷了。這麼個紙上名頭,又不會對兩人有任何實質性約束,換成是他劉幽州,只要價格公道,他都能自己把自己賣了。

  曹慈一直在遊覽瞻仰那些遺址神像,一尊一尊看遍。

  想要看出一些拳法神意來。

  事實上,還真被他看出了不少。

  所以那女子出拳,就注定了更加無功而返。

  因為她的拳意增長,只會遠遠慢於他曹慈。

  曹慈在一尊半身神像之前,駐足不前,仰頭望去,好似被一劍劈砍,從肩頭處劃拉到腰部一側。

  那女子赤腳白衣,暫停出拳,低頭彎腰,雙手撐膝,大口嘔血。

  看得劉幽州頭皮發麻,好像天底下每個資質好的純粹武夫,都是瘋子。

  還是修行好啊。

  只要身上法寶夠多,就可以安安心心躲在烏龜殼裡邊。

  比如他這次出門歷練,陪著曹慈走了很遠的路,去過了流霞洲,如今還來到了金甲洲,他劉幽州身上除了好幾件至寶法袍,光是香火神靈甲就有兩件,不過其中一件,前些年送給了朋友懷潛。

  說是朋友,其實也就只是朋友了。

  不是與自己脾氣相投的那種,而是家族世交使然,姓氏與姓氏成了朋友。

  不過比起一般的嘴上兄弟、酒桌朋友,總想著從他這位皚皚洲財神爺的獨子身上,「暫借」一些法寶,劉幽州與不愛占自己便宜的懷潛,其實還算投緣。

  其實劉幽州很多時候都想告訴那些借走法寶、又不太會還的「朋友們」,真不是你們如何聰明,而是我劉幽州打小就有這麼個「不散財不送寶便要渾身不舒服」的臭毛病,好在他爹娘也從來不管,有一次難得真心贈寶給至交好友,事後才發現那人沒把自己當朋友,把當時才十來歲的劉幽州給哭嚎得傷心傷肺,然後他爹便拎著他去了趟自家劉氏的藏寶山,那真是一座山。那位富甲一洲的男人,問他這個獨子,假設每天送一件,你這輩子應該活多少年,才能送完整座「寶山」。

  劉幽州掐指一算,報上準確數目。

  結果他爹揮袖打開一道秘密禁制,結果眼前寶山之後,又有一座更加壯觀巍峨的寶山,好一個山外有山,那些七彩寶光,差點沒把孩子的雙眼直接給扎瞎了。

  劉幽州立即嚎啕大哭起來。

  自己家咋就這麼有錢啊。

  當天孩子身上就掛滿了寶物,一路大搖大擺,哐當哐當離開了家族禁地,孩子眉開眼笑,沒忘記將鼻涕眼淚抹在了他爹袖子上。

  不過那天,從來不喜歡如何管教兒子的皚皚洲財神爺,教了劉幽州一條家族祠堂祖訓,「掙錢從來容易事,難在留錢不招災,如何花錢不惹禍」。

  與一個屁大孩子,男人說了些家族歷史上鮮血淋漓的慘痛教訓。

  劉幽州才知道,原來一個已經有了雄厚底蘊的大家族,若是還不長點心,只會一門心思按照老路子掙錢,那麼很多時候有了錢便是殺身之禍,花了錢便是招災進門。

  劉幽州長這麼大,唯一一次挨他爹的耳光,是一次某個喜歡昧良心掙黑心錢的世交家族出事後,他幫著那個哭著喊著求他的可憐朋友,借了一筆錢給他和家族渡過難關,還安慰了幾句,為朋友駡了幾句那個罪魁禍首的不是,當然該有的分紅,他劉幽州得一顆錢不少分到手。結果那個朋友前腳剛走,劉幽州他爹就露面了,一巴掌打得劉幽州滿臉是血,問劉幽州知不知道錯在哪裡,劉幽州說不該借錢,結果又挨了一耳光,撲倒在地。

  劉幽州掙扎起身,坐在地上,不再說話。

  男人冷笑道,在商言商有什麼錯,天底下最乾淨的就是錢。

  劉幽州至今都沒有從他爹嘴裡得到後邊的半個答案。

  可能是那商家老祖早年留給劉氏祖宗的一張紙。

  在被劉氏歷代家主供奉在祠堂內的那張紙上,寫著那八個字:富長良心,無則散盡。

  劉幽州這會兒蹲在破敗神像掌心的花草叢中,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只希望自己晚一些成為劉氏家主,就不用這麼與跟良心打交道了。

  劉幽州以心聲詢問遠處的曹慈,「你說懷潛什麼時候會從北俱蘆洲那邊返回。」

  曹慈嗯了一聲。

  劉幽州翻了個白眼。

  這就是曹慈的答案,表示他沒想過,也不會想。

  劉幽州經常會問他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他曹慈大概是覺得沒點回應,又不禮貌,便往往是嗯一聲,示意自己聽到了。

  那年輕女子覺得有機可乘,一拳傾力而去,結果手腕處哢嚓作響,等她飄落在地,肩頭晃了一下,站穩身形後,一條手臂已經頽然下垂。

  劉幽州伸出雙手,輕輕揉著太陽穴,總覺得慫恿曹慈來這兒遊覽遺址,好借機看一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會瞧不上眼懷潛,其實不太妙。

  劉幽州便想著這位極有可能是天下最强六境的女子,需不需要什麼法寶,他劉幽州這兒有不少,只管拿去,哪怕她自己用不著,可離鄉多年,這趟回了家,家族當中難道還沒幾個晚輩?就當是過年送給孩子們的壓歲錢嘛。

  隨著龍泉郡升州。

  落魄山附近,便多出了一位來自藩屬黃庭國的新刺史,州城隍也有了,而那處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府邸,顧氏陰神按功升遷,好像一步登天,成為了大驪舊北岳的山君,而那位嫁衣女鬼也重返自家府邸,深居簡出,只有綉花江水神,偶爾會拜訪一二。

  大驪舊五岳的五尊山神,其中四尊都被調離山頭,去往寶瓶洲別處占據某座山岳,所以除了籍籍無名的那位顧氏陰神,還有三位大驪本土山神勞苦功高,得到了按部就班的升遷,哪怕不是五岳正神,可也已經成為了僅在新五岳之下的寶瓶洲第一流山君神?。

  北岳魏檗,已經開始閉關。

  披雲山一帶,戒備森嚴。

  大驪朝廷對此事無比看重,除了聖人阮邛,甚至專程讓許弱趕來護衛魏檗的破境。

  落魄山上,朱斂與鄭大風下著棋,

  青衣小童先前看了會兒棋局,越看越犯困,便趴在石桌旁邊呼呼大睡,流了一桌子的口水,鄭大風便按住那顆腦袋,手腕一擰,將陳靈均的臉頰擦拭乾淨口水,再將腦袋離著棋盤推遠一點。

  朱斂揉著下巴,緩緩道:「哪怕算上魏檗破境後,再辦一場夜遊宴,還是有不小的缺口啊。」

  鄭大風說道:「實在不行,就跟咱們那位遊山玩水的山主,寄一份信過去,要他掏出點寶貝,添補家用,我就不信了,在北俱蘆洲逛蕩了這麼久,連漂亮女子都能給他拐騙到寶瓶洲,他兜裡會沒點盈餘?」

  朱斂笑道:「大風兄弟,你字寫得可漂亮,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就由你來寫這封信吧,我家少爺瞧見了,心情也能好些。」

  肩並肩坐在陳靈均對面的兩個小丫頭,黑衣小姑娘周米粒,與粉裙女童陳如初。

  周米粒立即咳嗽了一聲。

  鄭大風轉頭望去,故作震驚道:「這頭大水怪,來自何方?!」

  周米粒雙臂環胸,「巧了,也是來自北俱蘆洲,是一個叫啞巴湖的地兒!」

  竹樓那邊砰然作響。

  鄭大風眼皮子一跳,大義凜然道:「下棋下棋,錢財一事,聽天由命,隨緣隨緣。」

  周米粒耷拉著腦袋。

  陳如初輕輕遞過去手掌,放滿了瓜子。

  周米粒搖搖頭,麼得胃口。

  陳如初告辭一聲,收起了瓜子,然後帶著周米粒一起跑去竹樓那邊。

  估摸著再過小半個時辰,二樓那邊的動靜就停歇了。

  每天都這樣。

  她需要和周米粒一起先燒好水,然後去二樓背人。

  這天夜幕裡。

  裴錢在屋子裡邊呲牙咧嘴了半天,蹦蹦跳跳,舒展筋骨後,這才假裝一臉神清氣爽地走出一樓,陳如初周米粒坐在門口兩隻小竹椅上。

  裴錢伸手一抓,就將周米粒手中那根行山杖抓在自己手中。

  周米粒哇了一聲,開始鼓掌,兩眼放光,「神功大成!」

  裴錢點點頭,「二樓那老頭兒覺得也是如此,說他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撐死了大後天,興許就無法傳授我更多的拳法了。說這話的時候,那叫一個老淚縱橫唉,不過那雙渾濁老花眼當中,又充滿了後生可畏的目光……」

  二樓崔誠呵呵笑道:「大半夜練拳,是不是也不錯?」

  裴錢怒道:「周米粒,瞎胡說啥咧,練拳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嗎?!」

  周米粒皺著臉,委屈道:「我錯了。」

  裴錢偷偷竪起大拇指。

  有擔當。

  不愧是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右護法,忠心耿耿。

  那頭整天就知道上躥下跳的左護法,就很欠揍了。

  崔誠說道:「還不滾去幫著岑鴛機餵點拳?」

  裴錢哦了一聲,走到空地上,抬頭問道:「那我出幾分力?」

  崔誠說道:「看自己心情。」

  裴錢想了想,皺緊眉頭,開始很認真考慮這個問題。

  這老頭兒真是蔫兒壞,餵個錘兒的拳,還不是想著讓岑鴛機揍自己?

  崔誠說道:「不管你心情如何,再不滾遠點,反正我是心情不會太好。」

  裴錢哀嘆一聲,朝竹樓二樓使勁做了個鬼臉,一番無聲無息的張牙舞爪過後,然後將那根行山杖輕輕拋給周米粒。

  只見她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握拳,腳踝一擰,砰然一聲,地上塵土飛揚。

  身形去如青煙。

  岑鴛機正在落魄山的那條臺階上走樁練拳。

  驟然之間,她心弦緊綳,轉頭望去。

  有人一拳在她額頭處輕輕一碰,然後身形擦肩而過,轉瞬即逝。

  岑鴛機大汗淋漓,望向那道身影消失的地方,有一個熟悉的纖細身影。

  她一腳站在松樹高枝的纖細枝頭上,一腳踩在自己腳背上。

  岑鴛機知道裴錢最近一直在二樓那邊練拳。

  可是這個黑炭小丫頭,練拳才幾天?

  裴錢一本正經道:「岑姐姐,剛才是與你打招呼,接下來幫你餵拳,你可不許對我下重手。你歲數大,練拳久,個兒高,讓著點我。」

  岑鴛機深呼吸一口氣,擺開一個拳架,沉聲道:「請!」

  如臨大敵。

  裴錢便有些心慌,弄啥咧,咱們你來我往,學他大白鵝,走個樣子就行了啊。

  裴錢猶豫了一下,趕緊拈出一張符籙,貼在自己額頭。

  先給自己壯壯膽。

  看樣子得認真才行了,不然被岑鴛機一拳打個半死咋辦?

  裴錢無比清楚,這個岑姐姐每天練拳十分用心,晝夜不停,山上山下來回走,老廚子總說這才是練拳之人該有的堅韌心性。

  裴錢腳尖一點。

  腳下樹枝彎出一個巨大弧度卻偏不折斷,然後當裴錢腳尖勁道一空,樹枝瞬間一彈,裴錢便憑空沒了身影。

  岑鴛機一個楞神功夫,下一刻就被人一拳擊中後背,往山下墜去。

  在空中又被人一肘打在背脊之上,岑鴛機猛然摔在臺階上,身軀重重一彈,然後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裴錢飄落在地,蹲在一邊,滿頭大汗,狠狠抹了把臉,到底咋個回事嘛?

  朱斂和鄭大風站在臺階上,面面相覷。

  裴錢趕緊扶了扶額頭符籙,一手悄悄推了推岑鴛機,一邊轉頭大聲道:「天地良心!真不關我的事,是岑鴛機自己摔暈了!我扶不住啊!」

  一艘路過雲上城,即將到達龍宮洞天的渡船上。

  陳平安一襲青衫,背著那把劍仙,斜挎包裹,趴在欄桿上。

  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兩百萬拳了。

  只是不知道騎龍巷那邊,裴錢在學塾讀書如何了,在鋪子裡邊幫著做買賣掙錢,會不會耽誤抄書,還有與那啞巴湖的大水怪,處不處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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