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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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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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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0 00:49:42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一十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茶馬古道上,一騎騎撥轉馬頭,緩緩去往那冪籬女子與竹箱書生那邊。

  曹賦一臉錯愕道:「隋伯伯,景澄這是做什麼?」

  老侍郎隋新雨一張老臉掛不住了,心中惱火萬分,仍是竭力平穩語氣,笑道:「景澄自幼就不愛出門,興許是今日見到了太多駭人場面,有些魔怔了。曹賦回頭你多寬慰寬慰她。」

  曹賦點點頭,微笑道:「傅伯伯放心吧,景澄受到了驚嚇,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隋文法最是驚訝,呢喃道:「姑姑雖然不太出門,可往常不會這樣啊,家中許多變故,我爹娘都要驚慌失措,就數姑姑最沉穩了,聽爹說好些官場難題,都是姑姑幫著出謀劃策,有條不紊,極有章法的。」

  曹賦繼續以心湖漣漪與那位護道人言語,「瞧出深淺沒有?」

  那刀客蕭叔夜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回答道:「不容小覷,最好別結死仇,如今大篆王朝處處暗流湧動,像我們不就離開了山門轄境?天曉得有哪些大小王八爬出了深潭,比如對方如果是一位金鱗宮的譜牒仙師,就會連累你師父與金鱗宮糾纏不清。」

  曹賦說道:「除非他要硬搶隋景澄,不然都好說。」

  蕭叔夜點頭道:「如此最好。看那人樣子,不像是個喜歡摻和山下事的,不然先前就不會自己離開行亭。」

  曹賦苦笑道:「就怕咱們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傢伙是彈弓在下,其實一開始就是奔著你我而來。」

  蕭叔夜笑道:「真是如此,還能如何,打過一場便是。隋景澄是你師父勢在必得之人,身上懷有一份大機緣,既然比我們搶先發現端倪,就別猶豫,大道之上,機緣錯過一次,這輩子都別想再抓住了。歸根結底,主人還是為你好,而你與隋景澄本就藕斷絲線,更是你率先發現了她身上那件法袍的珍貴,所以這樁天大福緣,就該是你撈到手的。」

  蕭叔夜瞥了眼那位深藏不露的青衫書生,「若是一位純粹武夫,只要不是在這五陵國王鈍和我蕭叔夜之前,那八人的嫡傳弟子,就都好說。如果是一位修道之人,不是被主人說是所謀甚大的金鱗宮修士,也好說。方才我提醒你要小心,其實是防止意外,其實無需太過忌憚,如今的高人,絕大多數都跑去了大篆京城。」

  曹賦點頭道:「走一步看一步,確定了身份,先不著急殺掉,那隋景澄似乎對我們起了疑心,奇了怪哉,這娘們是如何看出來的?」

  蕭叔夜笑道:「你這未過門的媳婦,到底是半個修道之人了,心性和直覺,常人肯定比不得,我們這趟謀劃還是粗淺了些,過於巧合,難免會讓她疑神疑鬼。當然也可能是她故意詐你,你還是要隱忍些,不言不語心計多,這種既心思縝密、又捨得臉皮敢去豪賭一場的女子,不愧是天生的修道胚子,與你確實是良配,以後成為了神仙眷侶,肯定對你和山門都助力極大。容我多嘴一句,主人只是要她身上的法袍和金釵,人,還是歸你的。」

  曹賦無奈道:「師父對我,已經比對親生兒子都要好了,我心裡有數。」

  蕭叔夜笑了笑,有些話就不講了,傷感情,主人為何對你這麼好,你曹賦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主人好歹是一位金丹女修,若非你曹賦如今修為還低,尚未躋身觀海境,距離龍門境更是遙遙無期,不然你們師徒二人早就是山上道侶了。所以說那隋景澄真要成為你的女人,到了山上,有得罪受。說不定得到竹衣素紗法袍和那三支金釵後,就要你親手打磨出一副紅粉骷髏了。

  蕭叔夜相信真到了那一天,曹賦會毫不猶豫做出正確的選擇。

  大道無情,長生路上,除了大道契約所在的神仙道侶,女子如鞋履,任你傾國傾城之姿,隨時隨地可換可丟。

  一騎騎緩緩前行,似乎都怕驚嚇到了那個重新戴好冪籬的女子。

  她站起身,再次站在那位年輕青衫客身後,輕聲道:「陳公子,我知道你是真正山上神仙,而且對我和隋家分明絕無惡意,只是先前失望,懶得計較而已,可曹賦此人用心叵測,才會故意設下圈套等我,只要你今天救了我,我一定給你做牛做馬!便是端茶送水、背箱挑擔的丫鬟事,我隋景澄都心甘如怡!」

  那個已經轉身面朝諸騎的年輕人轉過頭,輕搖摺扇,「少說混話,江湖好漢,行俠仗義,不求回報,什麼以身相許做牛做馬的客套話,少講,小心弄巧成拙。對了,你覺得那個胡新豐胡大俠該不該死?」

  冪籬女子思量一番,字斟句酌,興許是以為這位年輕仙師在考驗自己心智,她小心答道:「只是膽怯無勇,未曾殺人,罪不至死。」

  那人笑著點頭,「這可是你說的,不反悔?」

  她重重點頭。

  那人合攏摺扇,輕輕敲打肩膀,身體微微後仰,轉頭笑道:「胡大俠,你可以消失了。」

  胡新豐慌不擇路,一個縱身飛躍,直接離開茶馬古道,一路飛奔下山,很有披荊斬棘的氣概,幾個眨眼功夫,就沒了蹤跡。

  雙方相距不過十餘步,隋新雨嘆了口氣,「傻丫頭,別胡鬧,趕緊回來。曹賦對你難道還不夠痴心?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恩將仇報的蠢事?!」

  說到後來,這位棋力冠絕一國的老侍郎滿臉怒容,厲色道:「隋氏家風世代醇正,豈可如此作為!哪怕你不願潦草嫁給曹賦,一時間難以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姻緣,但是爹也好,為了你專程趕回傷心地的曹賦也罷,都是講理之人,難道你就非要如此冒冒失失,讓爹難堪嗎?讓我們隋氏門第蒙羞?!」

  少年隋文法和少女隋心怡都嚇得臉色慘白。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大動肝火的爺爺。

  冪籬女子苦笑道:「爹,女兒只知道一件事,修行之人,最是無情。紅塵姻緣,只會避之不及。」

  曹賦眼神溫柔,輕聲道:「隋姑娘,等你成為真正的山上修士,就知道山上亦有道侶一說,能夠早年山下結識,山上續上姻緣的,更是鳳毛麟角,我曹賦如何能夠不珍惜?我師父是一位金丹地仙,真正的山巔有道之人,老人家閉關多年,此次出關,觀我面相,算出了紅鸞星動,為此還專門詢問過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一番推演測算之後,只有八字讖語:天作之合,百年難遇。」

  冪籬女子猶豫了一下,說是稍等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把銅錢,攥在右手手心,然後高高舉起手臂,輕輕丟在左手掌心上。

  她翻翻撿撿,最後抬起頭,攥緊手心那把銅錢,慘然笑道:「曹賦,知道當年我第一次婚嫁未果,為何就挽起婦人髮髻嗎?形若守寡嗎?後來哪怕我爹與你家談成了聯姻意向,我依舊沒有改變髮髻,就是因為我靠此術推算出來,那位夭折的讀書人才是我的今生良配,你曹賦不是,以前不是,如今仍是不是,當初若是你家沒有慘遭橫禍,我也會順著家族嫁給你,畢竟父命難違,但是一次過後,我就發誓此生再不嫁人,所以哪怕我爹逼著我嫁給你,哪怕我誤會了你,我依舊誓死不嫁!」

  她將那把銅錢狠狠丟在地上,從袖中猛然摸出一支金釵,瞬間穿過頭頂冪籬垂下的那層薄紗,抵住自己的脖頸,有鮮血滲出,她望向馬背上的老人,抽泣道:「爹,你就由著女兒任性一次吧?」

  隋新雨氣得以拳捶腿,咬牙切齒道:「造反了,真是造反了。怎的生了這麼個鬼迷心竅的孽障!什麼神人夢中相送,什麼高人讖語吉兆……」

  隋新雨已經惱火得語無倫次。

  曹賦苦笑道:「隋伯伯,要不然就算了吧?我不想看到景澄這般為難。」

  那青衫書生用竹扇抵住額頭,一臉頭疼,「你們到底是鬧哪樣,一個要自盡的女子,一個要逼婚的老頭,一個善解人意的良配仙師,一個懵懵懂懂想要趕緊認姑父的少年,一個心中情竇初開、糾結不已的少女,一個殺氣騰騰、猶豫要不要找個由頭出手的江湖大宗師。關我屁事?行亭那邊,打打殺殺都結束了,你們這是家事啊,是不是趕緊回家關起門來,好好合計合計?」

  一騎緩緩越過原本並肩停馬的曹賦、隋新雨二人,問道:「在下青祠國蕭叔夜,敢問公子師門是?」

  對面那人隨手一提,將那些散落道路上的銅錢懸空而停,微笑道:「金鱗宮供奉,小小金丹劍修,巧了,也是剛剛出關沒多久。看你們兩個不太順眼,打算學學你們,也來一次英雄救美。」

  然後那人轉頭望去,對那冪籬女子譏笑道:「有什麼隨便丟錢算卦的,你騙鬼呢?」

  她紋絲不動,只是以金釵抵住脖子。

  曹賦以心聲說道:「聽師父提及過,金鱗宮的首席供奉,確實是一位金丹劍修,殺力極大!」

  躋身最新十人之列的刀客蕭叔夜,輕輕點頭,以心聲回復道:「事關重大,隋景澄身上的法袍和金釵,尤其是那門口訣,極有可能涉及到了主人的大道契機,所以退不得,接下來我會出手試探那人,若真是金鱗宮那位金丹劍修,你立即逃命,我會幫你拖延。若是假的,也就沒什麼事了。」

  那人手腕擰轉,摺扇微動,那一顆顆銅錢也起伏飄蕩起來,嘖嘖道:「這位刀客兄,身上好重的殺氣,不知道刀氣有幾斤重,不知道比起我這一口本命飛劍,是江湖刀快,還是山上飛劍更快。」

  一抹虹光從那青衫書生眉心處,迅猛掠出。

  那一把劍仙袖珍飛劍,剛剛現身,蕭叔夜就身形倒掠出去,一把抓住曹賦肩膀,拔地而起,一個轉折,踩在大樹枝頭,一掠而走。

  但是那一襲青衫已經站在了蕭叔夜踩過的樹枝之巔,「有機會的話,我會去青祠國找你蕭叔夜和曹仙師的。」

  言語之際。

  那位蕭叔夜反手丟擲出一張金色符籙。

  只是被一抹劍光釘入符膽之中,然後一個回旋掠回那位年輕劍仙手中,被他攥在手心,砰然碎裂。

  蕭叔夜去勢更快。

  果然是那位金鱗宮金丹劍修!

  青衫書生一步後撤,就那麼飄落回茶馬古道之上,手持摺扇,微笑道:「一般而言,你們應該感激涕零,與大俠道謝了,然後大俠就說不用不用,就此瀟灑離去。事實上……也是如此。」

  他一手虛握,那根先前被他插在道路旁的青翠行山杖,拔地而起,自行飛掠過去,被握在手心,似乎記起了一些事情,他指了指那個坐在馬背上的老人,「你們這些讀書人啊,說壞不壞,說好不好,說聰明也聰明,說蠢笨也蠢笨,真是意氣難平氣死人。難怪會結識胡大俠這種生死相許的英雄好漢,我勸你回頭別駡他了,我琢磨著你們這對忘年交,真沒白交,誰也別埋怨誰。」

  他指了指那個少年,「再好的秉性,在這種門戶裡邊耳濡目染,估摸著無非就是下一個很會下棋、不會做人的老侍郎了。」

  然後他指向那個少女,「對親近之人生嫉妒之心,要不得啊。」

  最後他轉頭望去,對那個冪籬女子笑道:「其實在你停馬拉我下水之前,我對你印象不差,這一大家子,就數你最像個……聰明的好人。當然了,自認命懸一線,賭上一賭,也是人之常理,反正你怎麼都不虧,賭贏了,逃過一劫,成功逃出那兩人的圈套陷阱,賭輸了,無非是冤枉了那位痴心不改的曹大仙師,於你而言,沒什麼損失,所以說你賭運……真是不錯。」

  那個青衫書生,最後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還有一種可能性,我們都輸了?我是會死的。先前在行亭那邊,我就只是一個凡俗夫子,卻從頭到尾都沒有連累你們一家人,沒有故意與你們攀附關係,沒有開口與你們借那幾十兩銀子,好事沒有變得更好,壞事沒有變得更壞。對吧?你叫什麼來著?隋什麼?你捫心自問,你這種人就算修成了仙家術法,成為了曹賦這般山上人,你就真的會比他更好?我看未必。」

  那人一步跨出,看似尋常一步,就走出了十數丈,轉瞬之間就沒了身影。

  那些銅錢早已墜落在地。

  冪籬女子收起了金釵,蹲在地上,冪籬薄紗之後的容顔,面無表情,她將那些銅錢一顆一顆撿起來。

  她將銅錢收入袖中,依舊沒有站起身,最後緩緩抬起骼膊,手掌穿過薄紗,擦了擦眼眸,輕聲哽咽道:「這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我就知道,與我想像中的劍仙,一般無二,是我錯過了這樁大道機緣……」

  山腳那邊。

  胡新豐躲在一處石崖附近,戰戰兢兢。

  不是他不想多跑一段路程,而是這座山外,再無遮掩物,胡新豐就怕自己跑著跑著就礙了誰的眼,又遭來一場無妄之災。

  結果眼前一花,胡新豐膝蓋一軟,差點就要跪倒在地,伸手扶住石崖,顫聲道:「胡新豐見過仙師。」

  那位青衫斗笠的年輕書生微笑道:「無巧不成書,咱哥倆又見面了。一腿一拳一顆石子,剛好三次,咋的,胡大俠是見我根骨清奇,想要收我為徒?」

  胡新豐嘆了口氣,「要殺要剮,仙師一句話!」

  年輕書生一臉仰慕道:「這位大俠好硬的骨氣!」

  他一巴掌輕輕拍在胡新豐肩膀上,笑道:「我就是有些好奇,先前在行亭那邊,你與渾江蛟楊元聚音成線,聊了些什麼?你們這局人心棋,雖說沒什麼看頭,但是聊勝於無,就當是幫我消磨光陰了。」

  胡新豐肩頭一歪,痛入骨髓,他不敢哀嚎出聲,死死閉住嘴巴,只覺得整個肩頭的骨頭就粉碎了,不但如此,他不由自主地緩緩下跪,而那人只是微微彎腰,手掌依舊輕輕放在胡新豐肩膀上。最後胡新豐跪在地上,那人只是彎腰伸手,笑眯眯望向這位命途多舛的胡大俠。

  那人鬆開手,背後書箱靠石崖,拿起一隻酒壺喝酒,放在身前壓了壓,也不知道是在壓什麼,落在被冷汗朦朧視線、依舊竭力瞪大眼睛的胡新豐眼中,就是透著一股令人心寒的玄機古怪,那個讀書人微笑道:「幫你找理由活命,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在行亭內形勢所迫,不得不審時度勢,殺了那位活該自己命不好的隋老哥,留下兩位對方相中的女子,向那條渾江蛟遞交投名狀,好讓自己活命,後來莫名其妙跑來一個失散多年的女婿,害得你驟然失去一位老侍郎的香火情,而且反目成仇,關係再難修復,所以見著了我,明明只是個文弱書生,卻可以什麼事情都沒有,活蹦亂跳走在路上,就讓你大動肝火了,只是一不小心沒掌握好力道,出手稍微重了點,次數稍微多了點,對不對?」

  胡新豐跪在地上,搖頭道:「是我該死。」

  那人一腳踩在胡新豐腳背上,腳骨粉碎,胡新豐只是咬牙不出聲。

  然後那人一腳踹中胡新豐額頭,將後者頭顱死死抵住石崖。

  那書生彎腰,手肘抵住膝蓋上,笑問道:「知道自己該死是更好,省得我幫你找理由。」

  胡新豐面無人色,顫聲道:「只求一件事,仙師殺我可以,懇請仙師不要殃及家人!」

  那書生眯眼望向胡新豐,胡新豐竭力開口道:「懇求仙師答應此事!」

  然後胡新豐就看到那個年輕書生笑了笑,「這個理由,我接受了。起來吧,好歹還有點脊梁骨,別給我不小心打折了。一個人跪久了,會習慣成自然的。」

  胡新豐搖搖晃晃站起身,竟是低下頭去,抹了把眼淚。

  千真萬確,不是什麼裝可憐了。

  先前那一刻,他是覺得自己真要死了,更想到了家中那麼多人,可能是一場無人脫困的仙術大火,可能是一夜之間就血流滿地,所有人說沒就沒了。

  那人喝了口酒,「說吧,先前與楊元聊了些什麼?」

  胡新豐背靠石崖,忍著腦袋、肩頭和腳背三處劇痛,硬著頭皮,不敢有任何藏掖,斷斷續續道:「我告訴那楊元,隋府內外大小事宜,我都熟悉,事後可以問我。楊元當時答應了,說算我聰明。」

  陳平安喝著酒,點點頭,「其實在每一個當下,你們每個人,似乎都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然後胡新豐就聽到這個心思難測的年輕人,又換了一副面孔,微笑道:「除了我。」

  那青衫書生瞥了眼遠處的風景,隨口問道:「聽說過大篆邊境深山中的金鱗宮嗎?」

  胡新豐點頭道:「聽王鈍前輩在一次人數極少的酒宴上,聊起過那座仙家府邸,當時我只能敬陪末座,但是言語聽得真切,便是王鈍前輩提及金鱗宮三個字,都十分敬意,說宮主是一位境界極高的山中仙人,便是大篆王朝,說不定也只有那位護國真人和女子武神能夠與之掰掰手腕。」

  那個書生嗤笑一聲,「不到九境的純粹武夫,就敢說自己是女子武神了?」

  胡新豐擦了把額頭汗水,臉色尷尬道:「是我們江湖人對那位女子宗師的敬稱而已,她從未如此自稱過。」

  青衫書生喝了口酒,「有金瘡藥之類的靈丹妙藥,就趕緊抹上,別流血而死了,我這人沒有幫人收屍的壞習慣。」

  胡新豐這才如獲大赦,趕緊蹲下身,掏出一隻瓷瓶,開始咬牙塗抹傷口。

  那人突然問道:「這一瓶藥值多少銀子?」

  胡新豐又連忙抬頭,苦笑道:「是咱們五陵國仙草山莊的秘藏丹藥,最是珍稀,也最是昂貴,便是我這種有了自家門派的人,還算有些賺錢門道的,當年買下三瓶也心疼不已,可還是靠著與王鈍老前輩喝過酒的那層關係,仙草山莊才願意賣給我三瓶。」

  那人說道:「掙錢和混江湖,是很不容易。」

  胡新豐這會兒覺得自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他娘的草木集果然是個晦氣說法,以後老子這輩子都不踏足大篆王朝半步了,去你娘的草木集。

  那人突然低頭笑問道:「你覺得一個金鱗宮金丹劍修的供奉名頭,嚇得跑那曹仙師和蕭叔夜嗎?」

  胡新豐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應該夠了。」

  胡新豐一屁股坐在地上,想了想,「可能未必?」

  青衫書生竟是摘了書箱,取出那棋盤棋罐,也坐下身,笑道:「那你覺得隋新雨一家四口,該不該死?」

  胡新豐搖搖頭,苦笑道:「這有什麼該死的。那隋新雨官聲一直不錯,為人也不錯,就是比較愛惜羽毛,潔身自好,官場上喜歡明哲保身,談不上多務實,可讀書人當官,不都這個樣子嗎?能夠像隋新雨這般不擾民不害民的,多多少少還做了些善舉,在五陵國已經算好的了。當然了,我與隋家刻意交好,自然是為了自己的江湖名聲,能夠認識這位老侍郎,咱們五陵國江湖上,其實沒幾個的,當然隋新雨其實也是想著讓我牽線搭橋,認識一下王鈍老前輩,我哪裡有本事介紹王鈍老前輩,一直找藉口推脫,幾次過後,隋新雨也就不提了,知道我的苦衷,一開始是自抬身價,胡吹法螺來著,這也算是隋新雨的厚道。」

  青衫書生不置可否,舉起一手,雙指並攏,多出了一把傳說中的仙人飛劍。

  胡新豐咽了口唾沫。

  真是那仙家金鱗宮的首席供奉?是一位瞧著年輕其實活了幾百歲的劍仙?

  但是那位書生只是一手拈起棋子,一手以那口飛劍,細細雕刻,似乎是在寫名字,刻完之後,就輕輕放在棋盤之上。

  胡新豐想了想,似乎最早相逢於行亭,眼前這位仙家人就是在打譜,後來隋新雨與之手談,這位仙師當時就沒有將棋盤上三十餘顆棋子放回棋罐,而是收攏在身邊,多半是與當下一樣,有些棋子上邊刻了名字?擔心精於弈棋的隋新雨在拈子沉吟時分,察覺到這點蛛絲馬跡?

  那人重新拈起棋子,問道:「如果我當時沒聽錯,你是五陵國橫渡幫幫主?」

  胡新豐苦笑道:「讓仙師笑話了。」

  那人翻轉刻過名字的棋子那面,又刻下了橫渡幫三字,這才放在棋盤上。

  此後又一口氣刻出了十餘顆棋子,先後放在棋盤上。

  那抹劍光在他眉心處一閃而逝。

  然後胡新豐發現那位貨真價實的劍仙,開始怔怔出神。

  先前在行亭之中,分明是一個連他胡新豐都可以穩贏的臭棋簍子。

  但是這一刻,胡新豐只覺得眼前這位獨自「打譜」之人,高深莫測,深不見底。

  陳平安將那根行山杖橫放在膝,輕輕摩挲。

  之前崢嶸峰上小鎮那局棋,人人事事,如同顆顆都是落子生根在險峻處的棋子,每一顆都蘊含著凶險,卻意氣盎然。

  哪怕沒有最後那位猿啼山大劍仙嵇岳的露面,沒有隨手擊殺一位金鱗宮金丹劍修,那也是一場妙手不斷的大好棋局。

  只可惜那局棋,陳平安無法走入那座小鎮,不好細細深究每一條線,不然門主林殊,那位前朝皇子,兩位安插在崢嶸門內的金扉國朝廷諜子,那位金鱗宮拼死也要護住皇子身份的老修士,等等,無一例外,都是在棋盤上自行生髮的精妙棋子,是真正靠著自己的本事能耐,彷彿在棋盤上活了過來的人,不再是那死板的棋子。

  至於今天這場行亭棋局,則處處膩歪噁心,人心起伏不定,善惡轉換絲毫不讓人意外,不堪推敲,毫無裨益,好又不好,壞又壞不到哪裡去。

  老侍郎隋新雨,壞人?自然不算,談吐文雅,弈棋高深。

  只是潔身自好,擅長避禍而已。就算是胡新豐都覺得這位老侍郎不該死,當然了,胡新豐並不清楚,他這個答案,加上先前臨死之前的那個請求,已經救了他兩次,算是彌補了三次拳腳石子的兩回「試探」,但是還有一次,如果答錯了,他胡新豐還是會死。

  這個胡新豐,倒是一個老江湖,行亭之前,也願意為隋新雨保駕護航,走一遭大篆京城的遙遠路途,只要沒有性命之憂,就始終是那個享譽江湖的胡大俠。

  鬼斧宮杜俞有句話說得很好,不見生死,不見英雄。可死了,好像也就是那麼回事。

  行亭風波,渾渾噩噩的隋新雨、幫著演戲一場的楊元、修為最高卻最是處心積慮的曹賦,這三方,論惡名,興許沒一個比得上那渾江蛟楊元,可是楊元當時卻偏偏放過一個可以隨便以手指頭碾死的讀書人,甚至還會覺得那個「陳平安」有些風骨意氣,猶勝隋新雨這般功成身退、享譽朝野的官場、文壇、弈林三名宿。

  胡新豐與這位世外高人相對而坐,傷勢僅是止血,疼是真的疼。

  那人沒有抬頭,隨口問道:「江湖上行俠仗義,一拳打死了首惡,其餘為虎作倀的幫凶,罪不至死,大俠懲戒一番,揚長而去,被救之人磕頭感謝,你說那位大俠瀟灑不瀟灑?」

  胡新豐脫口而出道:「瀟灑個屁……」

  說到這裡,胡新豐給了自己一耳光,然後趕緊改口道:「回稟仙師,不算真正的瀟灑,真要是一國一郡之內的大俠,幫助了當地人,倒還好說,那幫惡人死的死,其餘的傷了傷,吃過了苦頭,多半不敢對被救之人起歹念,可若是這位大俠只是遠遊某地的,這一走了之,一年半載還好說,三年五年的,誰敢保證那被救之人,不會下場更慘?說不得原本只是强搶民女的,到最後就要殺人全家了。那麼這樁慘事,到底該怪誰,那位大俠有沒有罪孽?我看是有的。」

  那人點了點頭,「那你若是那位大俠,該怎麼辦?」

  胡新豐緩緩說道:「好事做到底,別著急走,儘量多磨一磨那幫不好一拳打死的其餘惡人,莫要處處顯擺什麼大俠風範了,惡人還需惡人磨,不然對方真的不會長記性的,要他們怕到了骨子裡,最好是大半夜都要做噩夢嚇醒,好似每個明天一睜眼,那位大俠就會出現在眼前。恐怕如此一來,才算真正保全了被救之人。」

  那人抬起頭,微笑道:「看你言語順暢,沒有如何醞釀措辭,是做過這類事,還不止一次?」

  胡新豐實在是吃不住疼,忍不住又抹了把額頭汗水,趕緊點頭道:「年輕時候做過一些類似勾當,後來有家有口有自己的門派,就不太做了。一來管不過來那麼多糟心事,再者更容易麻煩纏身,江湖不敢說處處水深,但那水真是混,沒誰敢說自己次次順了心意,有仇報仇十年不晚的,可不止是受冤屈、有那血海深仇的好人,壞人惡人的子孫和朋友,一樣有這般隱忍心性的。」

  那人點點頭,「你算是活明白了的江湖人。以後當得失極大、心境絮亂的時候,還是要好好壓一壓心中惡蛟……惡念。無關暴怒之後是做了什麼,說到底,其實還是你自己說的那句話,江湖水深且混,還是小心為妙。你已經是掙下一副不小家業的江湖大俠了,別功虧一簣,連累家人,最好就是別讓自己深陷善惡兩線交集的為難境地,無關本心善惡,但於人於己都不是什麼好事。」

  胡新豐一臉匪夷所思。

  怎麼自己覺得又要死了?

  這番言語,是一碗斷頭飯嗎?

  那人笑著擺擺手,「還不走?幹嘛,嫌自己命長,一定要在這兒陪我嘮嗑?還是覺得我臭棋簍子,學那老侍郎與我手談一局,既然拳頭比不過,就想著要在棋盤上殺一殺我的威風?」

  胡新豐苦澀道:「仙師,那我可真走了啊?」

  那人抬起頭,神色古怪道:「怎麼,還要我求你走才肯走?」

  胡新豐連說不敢,掙扎著起身後,一瘸一拐,飛奔而走。

  這會兒倒是不怕疼了。

  以鏡觀己,處處可見陳平安。

  陳平安笑了笑,繼續凝視著棋盤,棋子皆是胡新豐這些陌路人。

  覺得意思不大,就一揮袖收起,黑白交錯隨便放入棋罐當中,黑白混淆也無所謂,然後抖摟了一下袖子,將先前行亭擱放在棋盤上的棋子摔到棋盤上。

  凝視著那一顆顆棋子。

  一手托腮幫,一手搖摺扇。

  崢嶸峰這盤山巔小鎮之局,撇開境界高度和複雜深度不說,與自己家鄉,其實在某些脈絡上,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沉默許久,收起棋子和棋具,放回竹箱當中,將斗笠行山杖和竹箱都收起,別好摺扇,掛好那枚如今已經空蕩蕩無飛劍的養劍葫。

  陳平安重新往自己身上貼上一張馱碑符,開始隱匿潛行。

  有件事,需要驗證一二。

  有句話,先前也忘了說。

  不過說不說,其實也無關緊要。世間許多人,當自己從一個看笑話之人,變成了一個別人眼中的笑話,承受磨難之時,只會怪人恨世道,不會怨己而自省。久而久之,這些人中的某些人,有些咬牙撐過去了,守得雲開見月明,有些便受苦而不自知,施與他人苦難更覺痛快,美其名曰强者,爹娘不教,神仙難改。

  ————

  去往山腳的茶馬古道上,隋家四騎默默下山,各懷心思。

  還是那個清秀少年率先忍不住,開口問道:「姑姑,那個曹賦是用心險惡的壞人,渾江蛟楊元那夥人,是他故意派來演戲給咱們看的,對不對?」

  冪籬女子冷笑道:「問你爺爺去,他棋術高,學問大,看人準。」

  老人冷哼一聲。

  那少女更是失魂落魄,搖搖晃晃,好幾次差點墜下馬背。

  隋新雨到底是當過一部侍郎的老文官,對少年少女說道:「文法,文怡,你們先行幾步,我與你們姑姑要商量事情。」

  少年喊了幾聲心不在焉的姐姐,兩人稍稍加快馬蹄,走在前邊,但是不敢策馬走遠,與後邊兩騎相距二十步距離。

  老人放緩馬蹄,然後與女兒並駕齊驅,憂心忡忡,皺眉問道:「曹賦如今是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了,那位老者更是胡新豐不好比的頂尖高手,說不定是與王鈍老前輩一個實力的江湖大宗師,以後如何是好?景澄,我知道你怨爹老眼昏花,沒能看出曹賦的險惡用心,可是接下來我們隋家如何渡過難關,才是正事。」

  冪籬女子語氣淡漠,「暫時曹賦是不敢找我們麻煩的,但是返鄉之路,將近千里,除非那位姓陳的劍仙再次露面,不然我們很難活著回到家鄉了,估計京城都走不到。」

  老人惱怒道:「這個藏頭藏尾故意裝孫子的貨色!在行亭那邊假裝本事不濟,也就算了,為何表明身份後,怎的如此做事還這般含糊,既然是那志怪中的劍仙人物,為何不乾脆殺了曹賦二人,如今不是放虎歸山留後患嗎?!」

  隋景澄似乎覺得憋氣沉悶,乾脆摘了冪籬,露出那張絕美容顔,目視前方,好似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學那老侍郎的言語和口氣,笑著說道:「在行亭那邊,咱們見死不救,也就算了,後來人家不管如何,總算是救了我們一次的,如今反過頭來怨恨他好事沒做夠,不是咱們家風醇正的隋家子孫給狗吃了良心嗎?」

  老人氣得差點揚起一馬鞭打過去,這個口無遮攔的不孝女!

  他壓低嗓音,「當務之急,是咱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才能逃過這場無妄之災!」

  說到這裡,老人氣得牙癢癢,「你說說你,還好意思說爹?如果不是你,我們隋家會有這場禍事嗎?有臉在這裡陰陽怪氣說你爹?!」

  冪籬女子竟然點了點頭,「爹教訓的是,說得極有道理。」

  老人再也忍不住,一鞭子狠狠打在這個狼心狗肺的女兒身上。

  前邊少年少女看到這一幕後,趕緊轉過頭,少女更是一手捂嘴,暗自飲泣,少年也覺得天崩地裂,不知所措。

  隋景澄無動於衷,只是皺了皺眉頭,「我還算有那麼點微末道法,若是打傷了我,興許九死一生的處境,可就變成徹底有死無生的死局了,爹你是稱霸棋壇數十載的大國手,這點淺顯棋理,還是懂的吧?」

  老人又抬起手,差點就要一鞭子朝她臉上砸去,只是猶豫了半天,頽然喪氣,垂下手臂,「罷了,都等死吧。」

  女子沉默片刻,環顧四周,然後輕聲道:「假設一個最壞的結果,就是曹賦兩人還不肯死心,遠遠尾隨我們,現在我們四人唯一的生還機會,就是只能去賭一個另外的最好結果,那位姓陳的劍仙,與我們同路,是一起去往五陵國京城一帶。先前看他行走路線,是有這個可能性的。但是爹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我覺得曹賦二人只要自己不被那劍仙看到,只是小心翼翼對付咱們,姓陳的劍仙都不會理睬我們的死活了。沒辦法,這件事上,爹你有錯,我一樣有。」

  她自嘲道:「真不愧是父女,加上前邊那個乖巧侄女,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老人怒道:「少說風涼話!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己作踐自己!」

  隋景澄嘆了口氣,「那就找機會,怎麼假裝姓陳的劍仙就在我們四周暗中尾隨,又恰好能夠讓曹賦二人瞧見了,驚疑不定,不敢與我們賭命。」

  老人臉上有些笑意,「此計甚妙,景澄,我們好好謀劃一番,爭取辦得滴水不漏,渾然天成。」

  女子卻神色黯然,「但是曹賦就算被我們迷惑了,他們想要破解此局,其實很簡單的,我都想得到,我相信曹賦早晚都想得到。」

  老人心中驚恐,疑惑道:「怎麼說?」

  她苦笑道:「讓那渾江蛟楊元再來殺咱們一殺,不就成了?」

  老人滿臉悲慟,「我命休矣!」

  她沒來由淚流滿面,重新戴好冪籬,轉頭說道:「爹你其實說得沒有錯,千錯萬錯,都是女兒的錯。如果不是我,便不會有這麼多的災禍,可能我早就嫁給了一位讀書人,如今嫁去了遠方他鄉,相夫教子,爹你也安安穩穩繼續趕路,與胡新豐一起去往大篆京城,興許還是拿不到百寶嵌清供,但是與人對弈,到時候會買了版刻精良的新棋譜帶回家,還會寄給女兒女婿一兩本……」

  她凝噎不成聲。

  老人久久無言,唯有一聲嘆息,最後慘然而笑,「算了,傻閨女,怪不得你,爹也不怨你什麼了。」

  父女兩騎緩緩而行。

  那條茶馬古道遠處的一棵樹枝上,有位青衫書生背靠樹幹,輕輕搖扇,仰頭望天,面帶微笑,感慨道:「怎麼會有這麼精明的女子,賭運更是一等一的好。比那桐葉洲的姚近之還要城府了,這要是跟隨崔東山上山修行一段時日,下山之後,天曉得會不會被她將無數修士玩弄於鼓掌?有點意思,勉强算是一局新棋盤了。」

  沉默片刻,一點一點收斂了笑意,陳平安喃喃道:「棋盤是新棋盤,人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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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0 00:50:11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一十九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

  梅雨時節,異鄉行旅,本就是一件極為煩悶的事情,何況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這讓老侍郎隋新雨更加憂慮,經過幾處驛站,面對那些牆壁上的一首首羈旅詩詞,更是讓這位文豪感同身受,好幾次借酒澆愁,看得少年少女愈發憂心,唯獨冪籬女子,始終泰然處之。

  四騎只敢揀選官道去往五陵國京畿,這一天暮色中,暴雨剛歇,哪怕在先前這場暴雨中快馬加鞭,依舊沒辦法在入夜前趕到驛站了,這讓剛剛摘去蓑衣頭戴斗笠的老侍郎苦不堪言,環顧四周,總覺得危機四伏,若非老人還算身子骨硬朗,辭官還鄉後,經常與老友一起遊山玩水,否則早就病倒了,根本經不起這份顛簸逃難之苦。

  官道上,走路旁隱秘處出現了一位半生不熟的面孔,正是茶馬古道上那座小行亭中的江湖人,滿臉橫肉的一位青壯男子,與隋家四騎相距不過三十餘步,那漢子手持一把長刀,二話不說,開始向他們奔跑而來。

  隋新雨高聲喊道:「劍仙救命!」

  只是天地寂靜無聲。

  然後驟然勒繮停馬的老侍郎身邊,響起了一陣急促馬蹄聲,冪籬女子一騎突出。

  刀光一閃,一騎和持刀漢子擦身而過。

  冪籬女子似乎腰部被刀光一撞,嬌軀彎出一個弧度,從馬背上後墜摔地,嘔血不已。

  那漢子前沖之勢不停,緩緩放慢腳步,踉蹌前行幾步,頽然倒地。

  面目、脖頸和心口三處,各自被刺入了一支金釵,但是如同江湖武夫暗器、又有點像是仙人飛劍的三支金釵,若非數量足夠,其實很險,未必能夠瞬間擊殺這位江湖武夫,面目上的金釵,就只是穿透了臉頰,瞧著鮮血模糊而已,而心口處金釵也偏移一寸,未能精準刺透心口,唯獨脖頸那支金釵,才是真正的致命傷。

  冪籬女子搖搖晃晃站起身,摸了摸腹部,不知為何,那名江湖刀客在出刀之時,將刀鋒轉換為刀背,應該是為求傷人而不為殺人,隋景澄儘量讓自己呼吸順暢,耳中隱約聽到在極遠處響起輕微的砰然一聲。

  隋景澄轉過頭去,喊道:「小心!快下馬躲避!」

  有人挽一張大弓勁射,箭矢疾速破空而至,呼嘯之聲,動人心魄。

  隋景澄嘴角滲出血絲,仍是忍著腰部劇痛,屏氣凝神,默念口訣,按照當年高人所贈那本小冊子上所載秘錄圖譜,一手掐訣,纖腰一擰,袖口飛旋,三支金釵從官道那具屍體上拔出,迎向那枝箭矢,金釵去勢極快,哪怕晚於弓弦聲,仍是被金釵撞在了那枝箭矢之上,濺起了三粒火花,可是箭矢依舊不改軌跡,激射向高坐馬背上的老侍郎頭顱。

  隋景澄滿臉絕望,哪怕將那件素紗竹衣偷偷給了父親穿上,可若是箭矢射中了頭顱,任你是一件傳說中的神仙法袍,如何能救?

  隋景澄瞪大眼睛,眼淚一下子就湧出眼眶。

  生死關頭,可見誠摯。

  哪怕對那個父親的為官為人,隋景澄並不全部認同,可父女之情,做不得假。

  就像那件纖薄如蟬翼的素紗竹衣,之所以讓隋新雨穿在身上,一部分原因是隋景澄猜測自己暫時並無性命之危,可大難臨頭,能夠像隋景澄這樣願意去這樣賭的,並非世間所有子女都能做到,尤其是像隋景澄這種志在長生修行的聰明女子身上。

  下一刻。

  一襲負劍白衣憑空出現,剛好站在了那枝箭矢之上,將其懸停在隋新雨一人一騎附近,輕輕飄落,腳下箭矢墜地化作齏粉。

  又有一根箭矢呼嘯而來,這一次速度極快,炸開了風雷大震的氣象,在箭矢破空而至之前,還有弓弦綳斷的聲響。

  但是箭矢被那白衣年輕人一手抓住,在手中轟然碎裂。

  白衣劍仙望向箭矢來處,笑道:「蕭叔夜,你不是刀客嗎,怎麼換弓了?」

  白衣劍仙一掠而去。

  隋景澄喊道:「小心調虎離山之計」

  只是那位換了裝束的白衣劍仙置若罔聞,只是孤身一人,追殺而去,一道白虹拔地而起,讓旁人看得目眩神搖。

  隋景澄立即翻身上馬,策馬去往,一招手,收起三支墜落在道路上金釵入袖,對三人喊道:「快走!」

  隋家四騎飛奔離開。

  縱馬奔出數里後,猶然不見驛站輪廓,老侍郎只覺得被馬匹顛簸得骨頭散架,老淚縱橫。

  隋景澄高高抬起手臂,突然停下馬。

  其餘三騎也趕緊勒緊馬繮繩。

  道路上,曹賦一手負後,笑著朝冪籬女子伸出一隻手,「景澄,隨我上山修行去吧,我可以保證,只要你與我入山,隋家以後子孫後代,皆有潑天富貴等著。」

  隋新雨臉色變幻不定。

  隋景澄冷笑道:「若真是如此,你曹賦何至於如此大費周章?就我爹和隋家人的脾氣,只會將我雙手奉上。如果我沒有猜錯,先前渾江蛟楊元的弟子不小心說漏了嘴,提及新榜十位大宗師,已經新鮮出爐,我們五陵國王鈍前輩好像是墊底?那麼所謂的四位美人也該有了答案,怎麼,我隋景澄也有幸躋身此列了?不知道是個什麼說法?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那身為一位陸地神仙的師父,對我隋景澄勢在必得,是真,但可惜你們未必護得住我隋景澄,更別提隋家了,所以只能暗中謀劃,搶先將我帶去你曹賦的修行之地。」

  曹賦收手,緩緩向前,「景澄,你從來都是如此聰慧,讓人驚艶,不愧是那道緣深厚的女子,與我結為道侶吧,你我一起登山遠遊,逍遙御風,豈不快哉?成了餐霞飲露的修道之人,彈指之間,人間已逝甲子光陰,所謂親人,皆是白骨,何必在意。若是真有愧疚,哪怕有些災殃,只要隋家還有子嗣存活,便是他們的福氣,等你我攜手躋身了地仙,隋家在五陵國依舊可以輕鬆崛起。」

  隋新雨算是聽出這曹賦的言下之意了,直到這一刻才幡然醒悟,原來對方只計較隋景澄一人死活,女兒一走,隋家似乎要有滅頂之災?

  隋新雨破口大駡道:「曹賦,我一直待你不薄,為何如此害我隋家?!」

  曹賦微笑道:「隋伯伯待我自然不錯,當年眼光極好,才選中我這個女婿,故而這份恩情,隋伯伯若是沒機會親手拿住,我將來與景澄修行得道了,自會加倍償還給隋家子孫的。」

  隋新雨氣得伸手扶住額頭。

  曹賦遠望一眼,「不與你們客套話了,景澄,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若是自己與我乖乖離去,我便不殺其餘三人。若是不情不願,非要我將你打暈,那麼其餘三人的屍體,你是見不著了,以後如世俗王朝的娘娘省親,都可以一並省去,唯有在我那山上,清明時節,你我夫妻二人遙祭而已。」

  隋景澄摘了冪籬隨手丟掉,問道:「你我二人騎馬去往仙山?不怕那劍仙殺了蕭叔夜,折返來找你的麻煩?」

  曹賦拈出幾張符籙,胸有成竹道:「你如今算是半個修道之人,張貼此符,你我便可以勉强御風遠遊。」

  隋景澄翻身下馬,「我答應你。」

  曹賦伸出一手,「這便對了。等到你見識過了真正的仙山仙師仙法,就會明白今天的選擇,是何等明智。」

  兩人相距不過十餘步。

  驟然之間,三支金釵從隋景澄那邊閃電掠出,但是被曹賦大袖一卷,攥在手心,哪怕只是將那熠熠光彩流溢的金釵輕輕握在手中,手心處竟是滾燙,肌膚炸裂,瞬間就血肉模糊,曹賦皺了皺眉頭,拈出一張臨行前師父贈送的金色材質符籙,默默念訣,將那三支金釵包裹其中,這才沒了寶光流轉的異象,小心翼翼放入袖中,曹賦笑道:「景澄,放心,我不會與你生氣的,你這般桀驁不馴的性子,才讓我最是動心。」

  曹賦視線繞過隋景澄,「只是你反悔在先,就別怪夫君違約在後了。」

  曹賦楞了一下,無奈笑道:「怎的,我身後有人,景澄,你知不知道,山上修行,如何知命順勢,是一門必須要懂的學問。」

  只是隋景澄的神色有些古怪。

  曹賦猛然轉頭,空無一人。

  隋景澄一咬牙,一身積攢不多的氣府靈氣,全部湧到手腕處,一隻手掌,筋脈之中白光瑩瑩,一步向前掠出,迅猛拍向曹賦後腦勺。

  卻被曹賦轉過身,反手探出,攥住隋景澄那只運轉靈氣、掌心脈絡靈氣盎然的白晰手腕,往自己身前一抓,再一肘砸中隋景澄額頭,曹賦重重往下一拽,隋景澄癱軟在地,被曹賦一腳踩中那條骼膊,俯身笑道:「知不知道我這種真正的修道之人,只需要稍稍凝神看一看你的這雙秋水長眸,就可以清楚看到我身後有無人出現了?之所以轉頭,不過是讓你希望再絕望罷了。」

  曹賦一擰腳尖,隋景澄悶哼一聲,曹賦雙指一戳女子額頭,後者如被施展了定身術,曹賦微笑道:「事已至此,就不妨實話告訴你,在大篆王朝將你評選為四大美人之一的『隋家玉人』之後,你就只有三條路可以走了,要麼跟隨你爹去往大篆京城,然後被選為太子妃,要麼半路被北地某國的皇帝密使攔截,去當一個邊境小國的皇后娘娘,或者被我帶往青祠國邊境的師門,被我師父先將你煉製成一座活人鼎爐,傳授還要你一門秘術,到時候再將你轉手贈予一位真正的仙人,那可是金鱗宮宮主的師伯,不過你也別怕,對你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有幸與一位元嬰仙人雙修,你在修行路上,境界只會一日千里。蕭叔夜都不清楚這些,所以那位偶遇劍修,哪裡是什麼金鱗宮金丹修士,唬人的,我懶得揭穿他罷了,剛好讓蕭叔夜多賣些氣力。蕭叔夜便是死了,這筆買賣,都是我與師父大賺特賺。」

  曹賦感慨道:「景澄,你我真是無緣,你先前銅錢算卦,其實是對的。」

  曹賦將隋景澄攙扶起身,拈出兩張符籙,彎腰貼在她兩處腳踝上,望向隋家三騎,「不管如何,都是個死。」

  就在此時,曹賦身邊有個熟悉嗓音響起,「就這些了,沒有更多的秘密要說?如此說來,是那金鱗宮老祖師想要隋景澄這個人,你師父瓜分隋景澄的身上道緣器物,那你呢,辛苦跑這麼一趟,機關算盡,奔波勞碌,白忙活了?」

  曹賦苦笑著直起腰,轉過頭望去,一位斗笠青衫客就站在自己身邊,曹賦問道:「你不是去追蕭叔夜了嗎?」

  那人說道:「陰神遠遊,你自詡為真正的修道之人,這都沒見識過?」

  曹賦無奈道:「劍修好像極少見陰神遠遊。」

  那人點點頭,「所以說江湖走得少,壞事就要做得小。」

  曹賦還要說話。

  已經後仰倒地,暈死過去。

  陳平安一揮手,打散曹賦施加在隋景澄額頭的那點靈氣禁制。

  又一揮袖,道路上那具屍體被橫掃出大道,墜入遠處草叢中。

  極遠處,一抹白虹離地不過兩三丈,御劍而至,手持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飄落在道路上,與青衫客重疊,漣漪陣陣,變作一人。

  只是青衫客手中多出了一顆頭顱。

  陳平安對隋景澄說道:「你這麼聰明,決定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了嗎?」

  隋景澄跪在地上,開始磕頭,「我在五陵國,隋家就一定會覆滅,我不在,才有一線生機。懇請仙師收為我徒!」

  陳平安瞥了眼那只先前被隋景澄丟在地上的冪籬,笑道:「你如果早點修行,能夠成為一位師門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如今一定成就不低。」

  夜幕沉沉,一處山巔,曹賦頭疼欲裂,緩緩睜開眼後,發現自己盤腿而坐,還捧著一件東西。

  低頭望去,曹賦心如死灰。

  抬起頭,篝火旁,那位年輕書生盤腿而坐,腿上橫放著那根行山杖,身後是竹箱。

  沒了冪籬遮掩那張絕美容顔的隋景澄,就坐在那人附近,雙手抱膝,蜷縮起來,她在怔怔出神。

  曹賦捧著那顆蕭叔夜的頭顱,不敢動彈。

  陳平安問道:「詳細講一講你師門和金鱗宮的事情。」

  曹賦沒有任何猶豫,竹筒倒豆子,將自己知道的所有內幕和真相,一一道來。

  他不想跟蕭叔夜在黃泉路上作伴。

  師父說過,蕭叔夜已經潛力殆盡,他曹賦卻不一樣,擁有金丹資質。

  陳平安又問道:「再說說你當年的家事和五陵國江湖事。」

  曹賦依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隋景澄在曹賦第一次開口的時候就已經回過神,默默聽著。

  曹賦說完之後,那人說道:「你可以帶著這顆頭顱走了,暗中護送老侍郎返家鄉後,你就可以返回師門交差。」

  隋景澄欲言又止。

  那人沒有看她,只是隨口道:「你想要殺曹賦,自己動手試試看。」

  曹賦臉色微變。

  曹賦最後竟然真的沒有死,只是帶著那顆頭顱離開了山巔。

  下了山,只覺得恍若隔世,但是命運未卜,前程難料,這位本以為五陵國江湖就是一座小泥塘的年輕仙師,依舊惴惴不安。

  篝火旁。

  隋景澄突然說道:「謝過前輩。」

  殺一個曹賦,太輕鬆太簡單,但是對於隋家而言,未必是好事。

  蕭叔夜和曹賦若是在今夜都死絕了。

  會死很多人,可能是渾江蛟楊元,橫渡幫幫主胡新豐,然後再是隋家滿門。

  而曹賦被隨隨便便放走,任由他去與幕後人傳話,這本身就是那位青衫劍仙向曹賦師父與金鱗宮的一種示威。

  陳平安撥弄著篝火,「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省力。」

  然後隋景澄看到那人從竹箱拿出了棋盤棋罐,然後並未像那行亭之中打譜下棋,而是開始駕馭出一口仙人飛劍,開始雕琢兩顆棋子,看他刻刀手法,隋景澄看出了是曹賦師父與金鱗宮祖師的名字與山頭名稱,分別刻在正反兩面,然後又是幾顆棋子,俱是雙方仙家的重要修士,一顆顆擱放在棋盤之上。

  隋景澄微笑道:「前輩從行亭相逢之後,就一直看著我們,對不對?」

  陳平安點頭道:「你的賭運很好,我很羨慕。」

  隋景澄卻神色尷尬起來。

  自己那些自以為是的心機,看來在此人眼中,無異於稚子竹馬、放飛紙鳶,十分可笑。

  陳平安將相互銜接的先後兩局棋棋子,都一一放在了棋盤邊緣。

  陳平安雙手籠袖,注視著那些棋子,緩緩道:「行亭之中,少年隋文法與我開了一句玩笑話。其實無關對錯,但是你讓他道歉,老侍郎說了句我覺得極有道理的言語。然後隋文法誠心道歉。」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隋景澄,「我覺得這就是一種書香門第該有的家風,很不錯。哪怕之後你爹種種想法、行為,其實有愧『醇正』二字,但是一事是一事,先後之分,大小有別,兩者並不衝突。所以所以楊元那撥人攔阻我們雙方去路之前,我故意埋怨泥濘沾鞋,便退了行亭。因為我覺得,讀書人走入江湖,屬於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不該受江湖風雨阻路。」

  隋景澄點點頭,好奇問道:「當時前輩就察覺到曹賦和蕭叔夜的到來?就已經知道這是一個局?」

  陳平安眺望夜幕,「早知道了。」

  隋景澄笑顔如花,楚楚動人。

  她以往翻閱那些志怪小說和江湖演義,從來不推崇和仰慕那種什麼仙人一劍如虹,或是一拳殺寇。這兩種人兩種事,好當然是好,也讓她這樣的翻書人覺得大快人心,讀書讀至快目處,應當喝以茶酒,卻仍是不夠,與她心目中的修習仙法、大道有成的世外高人,猶有差距。

  她覺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是處處洞悉人心,算無遺策,心計與道法相符,一樣高入雲海,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真正高坐雲海的陸地神仙,他們高高在上,漠視人間,但是不介意山下行走之時,嬉戲人間,卻依舊願意懲惡揚善。

  陳平安緩緩說道:「世人的聰明和愚笨,都是一把雙刃劍。只要劍出了鞘,這個世道,就會有好事有壞事發生。所以我還要再看看,仔細看,慢些看。我今夜言語,你最好都記住,以便將來再詳細說與某人聽。至於你自己能聽進去多少,又抓住多少,化為己用,我不管。先前就與你說過,我不會收你為弟子,你與我看待世界的態度,太像,我不覺得自己能夠教你最對的。至於傳授你什麼仙家術法,就算了,如果你能夠活著離開北俱蘆洲,去往寶瓶洲,到時候自有機緣等你去抓。」

  隋景澄換了坐姿,跪坐在篝火旁,「前輩教誨,一字一句,景澄都會牢記在心。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點道理,景澄還是知道的。前輩傳授我大道根本,比任何仙家術法更加重要。」

  陳平安從袖中伸出手,指了指棋盤,「在我看來,興許沒有處處適用的絕對道理,但是有著絕對的事實和真相。當你先看清楚這些那些隱藏在言語、行為之後的人心真相,知道一些脈絡和順序,就會複雜事情變得更加簡單。道理難免虛高,你我複盤兩局棋便是。」

  陳平安拈起了一顆棋子,「生死之間,人性會有大惡,死中求活,不擇手段,可以理解,至於接不接受,看人。」

  他舉起那顆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橫渡幫胡新豐,就是在那一刻選擇了惡。所以他行走江湖,生死自負,在我這邊,未必對,但是在當時的棋盤上,他是死中求活,成功了的。因為他與你隋景澄不同,從頭到尾,都未曾猜出我也是一位修道之人,並且還膽敢暗中察看形勢。」

  隋景澄問道:「如果他誓死保護我隋家四人,前輩會怎麼做?」

  陳平安緩緩道:「那麼五陵國就應該繼續有這麼一位真正的大俠,繼續行走江湖,風波過後,這樣一位大俠如果還願意請我喝酒,我會覺得很榮幸。」

  陳平安指了指兩顆尚未入局的棋子,「就憑他曹賦是一位山上仙師,還是憑蕭叔夜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真當山下江湖是處處是池塘了?一腳下去,就能見底?別說是他們了,我如此小心,依舊會莫名其妙挨人一記吞劍舟,會在骸骨灘被人爭奪飛劍,還差點死於金扉國湖上和崢嶸峰那邊。所以說,江湖險惡,不論好壞善惡,既然小心避禍都有可能死,更何況自己求死,死了,蕭叔夜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脖子不夠硬,扛不住別人的一劍劈砍。」

  陳平安雙指拈住那枚棋子,「但是胡新豐沒有選擇俠義心腸,反而惡念暴起,這是人之常情,我不會因此殺他,而是由著他生生死死,他最終自己搏出了一線生機。所以我說,撇開我而言,胡新豐在那個當下,做出了一個正確選擇,至於後邊茶馬古道上的事情,無需說它,那是另外一局問心棋了,與你們已經無關。」

  陳平安將隋家四人的四顆棋子放在棋盤上,「我早就知道你們身陷棋局,曹賦是下棋人,事後證明,他也是棋子之一,他幕後師門和金鱗宮雙方才是真正的棋局主人。先不說後者,只說當時,那會兒,在我身前就有一個難題,問題癥結在於我不知道曹賦設置這個圈套的初衷是什麼,他為人如何,他的善惡底線在何處。他與隋家又有什麼恩怨情仇,畢竟隋家是書香門第,卻也未必不會曾經犯過大錯,曹賦此舉居心叵測,鬼祟而來,甚至還拉攏了渾江蛟楊元這等人入局,行事自然不夠正大光明,但是,也一樣未必不會是在做一件好事,既然不是一露面就殺人,退一步說,我在當時如何能夠確定,對你隋景澄和隋家,不是一樁峰路轉、皆大歡喜的好事?」

  隋景澄輕輕點頭。

  陳平安身體前傾,伸出手指抵住那顆刻有隋新雨名字的棋子,「第一個讓我失望的,不是胡新豐,是你爹。」

  隋景澄疑惑道:「這是為何?遇大難而自保,不敢救人,若是一般的江湖大俠,覺得失望,我並不奇怪,但是以前輩的心性……」

  隋景澄沒有繼續說下去,怕畫蛇添足。

  陳平安收起手指,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些自然都是有道理的。隋新雨在行亭之中,一言不發,是老成持重的行為,錯不在此。但是我問你,你爹隋新雨是什麼人?」

  隋景澄沒有急於答,她父親?隋氏家主?五陵國棋壇第一人?曾經的一國工部侍郎?隋景澄靈光乍現,想起眼前這位前輩的裝束,她嘆了口氣,說道:「是一位飽腹詩書的五陵國大文人,是懂得許多聖賢道理的讀書人。」

  陳平安說道:「更重要的一個事實,是胡新豐當時沒有告訴你們對方身份,裡邊藏著一個凶名赫赫的渾江蛟楊元。所以那個當下對於隋新雨的一個事實,是行亭之中,不是生死之局,而是有些麻煩的棘手形勢,五陵國之內,橫渡幫幫主胡新豐的名頭,過山過水,有沒有用?」

  隋景澄赧顔道:「自然有用。當時我也以為只是一場江湖鬧劇。所以對於前輩,我當時其實是心存試探之心的。所以故意沒有開口借錢。」

  陳平安說道:「因為胡新豐生怕惹火燒身,不願點破楊元身份,表現得十分鎮定。對你們的提醒,也恰到好處。這是老江湖該有的老道經驗。是用命換來的。所以我當時看了一眼老侍郎。老侍郎見我沒有開口借錢,如釋重負。這不算什麼,依舊是人之常情。但是,隋新雨是一位讀書人,還是一位曾經身居高位、以一身聖賢學問報國濟民的讀書人……」

  說到這裡,陳平安伸出兩根拇指食指,輕輕彎曲,卻未並攏,如拈住一枚棋子,「聖人曾言,有無惻隱之心,可以區別人與草木畜生。你覺得隋新雨,你爹當時有無惻隱之心,一點,半點?你是他女兒,只要不是燈下黑,應該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情。」

  隋景澄搖搖頭,苦笑道:「沒有。」

  隋景澄神色傷感,似乎在自言自語,「真的沒有。」

  「所以說一個人路上慢行,多看多思量,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看多了人和事,也就是那樣了。」

  那人卻神色如常,似乎司空見慣,仰起頭,望向遠方,輕聲道:「生死之間,我一直相信求生之外,芥子之惡驀然大如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些人,可能不會太多,可一定會有那麼一些人,在那些明知必死的關頭,也會有星星點點的光亮,驟然點燃。」

  「行亭那邊,以及隨後一路,我都在看,我在等。」

  「只要被我找到一粒燈火就行,哪怕那一點點光亮,被人一掐就滅。」

  「但是這種人性的光輝,在我看來,哪怕只有一粒燈火,卻可與日月爭輝。」

  陳平安收視線,「第一次若是胡新豐拼命,為了所謂的江湖義氣,不惜拼死,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我就不用觀看這局棋了,我當時就會出手。第二次,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觀,卻依然有那麼一點點惻隱之心,而不是我一開口他就會大聲責駡的心路脈絡,我也不再觀棋,而是選擇出手。」

  陳平安笑了笑,「反而是那個胡新豐,讓我有些意外,最後我與你們分別後,找到了胡新豐,我在他身上,就看到了。一次是他臨死之前,懇求我不要牽連無辜家人。一次是詢問他你們四人是否該死,他說隋新雨其實個不錯的官員,以及朋友。最後一次,是他自然而然聊起了他當年行俠仗義的勾當,勾當,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

  隋景澄輕輕說道:「但是不管如何,前輩一直都在看,前輩為何明明如此失望,還要暗中護著我們?」

  「道家講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佛家說昨日因今日果,都是差不多的道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半吊子的山上神仙,其實算不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有他們在,本就難講的道理愈發難講。」

  陳平安說道:「可你們在那個行亭困局當中,是弱者。我剛好遇見了,仔細想過了,又有自保之力,所以我才沒有走。但是在此期間,你們生死之外,吃任何苦頭,例如一路淋雨逃命,一路提心吊膽,還有你被人一記刀背狠狠砸落馬背,都是你們自找的,是這個世道還給你們的。長遠來看,這也不是什麼壞事。畢竟你們還活著,更多的弱者,比你們更有理由活下去的,卻說死就死了。」

  弱者苛求强者多做一些,陳平安覺得沒什麼,應該的。哪怕有許多被强者庇護的弱者,沒有絲毫感恩之心,陳平安如今都覺得無所謂了。

  隨駕城一役,扛下天劫雲海,陳平安就從來不後悔。

  因為隨駕城哪條巷弄裡邊,可能就會有一個陳平安,一個劉羨陽,在默默成長。

  若說禍害遺千年,世道如此,人心如此,再難更改了,那好人就該更聰明一些,活得更長久一些,而不是從心善的受苦之人,反而變成那個禍害,惡惡相生,循環不息,山崩地裂,遲早有一天,人人皆要還給無情的天地大道。

  隋景澄默默思量,丟了幾根枯枝到篝火堆裡,剛想詢問為何前輩沒有殺絕渾江蛟楊元那幫匪人,只是她很快就想通其中關節,不再多此一問。

  一旦打草驚蛇,曹賦和蕭叔夜只會更加耐心和謹慎。

  隋景澄又想問為何當初在茶馬古道上,沒有當場殺掉那兩人,只是隋景澄依舊很快自己得出了答案。

  憑什麼?

  那兩人的善惡底線在何處?

  隋景澄伸手揉著太陽穴。

  很多事情,她都聽明白了,但是她就是覺得有些頭疼,腦子裡開始一團亂麻,難道山上修行,都要如此束手束腳嗎?那麼修成了前輩這般的劍仙手段,難道也要事事如此繁瑣?若是遇上了一些必須及時出手的場景,善惡難斷,那還要不要以道法救人或是殺人?

  那人似乎看穿了隋景澄的心事,笑道:「等你習慣成自然,看過更多人和事,出手之前,就會有分寸,非但不會拖泥帶水,出劍也好,道法也罷,反而很快,只會極快。」

  他指了指棋盤上的棋子,「若說楊元一入行亭,就要一巴掌拍死你們隋家四人,或是當時我沒能看穿傅臻會出劍攔阻胡新豐那一拳,我自然就不會遠遠看著了。相信我,傅臻和胡新豐,都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陳平安看著微笑點頭的隋景澄。

  先前她跪在官道之上,再次開口祈求,「隋景澄想跟隨前輩修行仙家術法!」

  他問了兩個問題,「憑什麼?為什麼?」

  「我自幼便有機緣在身,有修行的天賦,有高人贈送的仙家重寶,是天生的修道之人,只是苦於沒有山上明師指路。修成了仙法,我會與前輩一樣行走江湖!」

  兩個答案,一個無錯,一個依舊很聰明。

  所以陳平安打算讓她去找崔東山,跟隨他修行,他知道該怎麼教隋景澄,不但是傳授仙家術法,想必做人亦是如此。

  隋景澄的天賦如何,陳平安不敢妄下斷言,但是心智,確實不俗。尤其是她的賭運,次次都好,那就不是什麼洪福齊天的運氣,而是賭術了。

  但這不是陳平安想要讓隋景澄去往寶瓶洲尋找崔東山的全部理由。

  觀棋兩局之後,陳平安有些東西,想要讓崔東山這位弟子看一看,算是當年學生問先生那道題的半個答案。

  陳平安祭出飛劍十五,輕輕拈住,開始在那根小煉如翠竹的行山杖之上,開始低頭彎腰,一刀刀刻痕。

  在隋景澄的目力所及之中,好像一刀刀都刻在了原處。

  隋景澄一言不發,只是瞪大眼睛看著那人默默在行山杖上刀刻。

  一炷香後,隋景澄雙眼泛酸,揉了揉眼睛。

  約莫一個時辰後,那人收起作刻刀的飛劍,劍光在他眉心處一閃而逝。

  陳平安正色道:「找到那個人後,你告訴他,那個問題的答案,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回答問題之前,必須先有兩個前提,一是追求之事,必須絕對正確。二是有錯知錯,且知錯可改。至於如何改,以何種方式去知錯和改錯,答案就在這根行山杖上,你讓那崔東山自己看,而且我希望他能夠比我看得更細更遠,做得更好。一個一,即是無數一,即是天地大道,人間衆生。讓他先從目力所及和心力所及做起。不是那個正確的結果到來了,期間的大小錯誤就可以視而不見,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好事,不但需要他重新審視,而且更要仔細去看。不然那個所謂的正確結果,仍是一時一地的利益計算,不是天經地義的長久大道。」

  隋景澄一頭霧水,仍是使勁點頭。

  陳平安沒有著急將那根行山杖交給隋景澄,雙手手心輕輕抵住行山杖,仰頭望向天幕,「修行一事,除了抓機緣、得異寶和學習術法,觀人心細微處,更是修道,就是在磨礪道心。你修行無情之法,也可以以此砥礪心境,你感悟聖賢道理,更該知曉人心複雜。人身一座小天地,心思念頭最不定。此事開頭雖難,但是只要迎難而上,僥倖成了,就像架起第二座長生橋,終生受益。」

  隋景澄看到那人只是抬頭望向夜幕。

  陳平安突然說道:「在去往綠鶯國的仙家渡口路上,關於隋家安危,你覺得有沒有什麼需要查漏補缺的事情?你如果想到了,可以說說看,不用擔心麻煩我。哪怕需要掉頭返五陵國,也無所謂。」

  陳平安雙指並攏,在行山杖上兩處輕輕一敲,「做了圈定和切割後,就是一件事了,如何做到最好,首尾相顧,也是一種修行。從兩端延伸出去太遠的,未必能做好,那是人力有窮盡時,道理也是。」

  隋景澄想起登山之時他直言不諱的安排,她笑著搖搖頭,「前輩深思熟慮,連王鈍前輩都被囊括其中,我已經沒有想說的了。」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著急下定論,天底下沒有人有那萬無一失的萬全之策。你無須因為我如今修為高,就覺得我一定無錯。我如果是你隋景澄,身陷行亭之局,不談用心好壞,只說脫困一事,不會比你做得更對。」

  最後那人收視線,眼神清澈望向她。

  隋景澄從未在任何一個男人眼中,看到如此明亮乾淨的光彩,他微笑道:「這一路大概還要走上一段時日,你與我說道理,我會聽。不管你有無道理,我都願意先聽一聽。若是有理,你就是對的,我會認錯。將來有機會,你就會知道,我是不是與你說了一些客氣話。」

  「那麼有我在,哪怕只有我一個人在,你就不可以說,天底下的所有道理,都在那些拳頭硬、道法高的人手中。如果有人這麼告訴你,天底下就是誰的拳頭硬誰有理,你別信他們。那是他們吃夠了苦頭,但是還沒吃飽。因為這種人,其實人生在世,被無數無形的規矩庇護而不自知。」

  「何況,我這樣人,還有很多,只是你還沒有遇到,或者早就遇到了,正因為他們的講理,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你才沒有感覺。」

  那人站起身,雙手拄在行山杖上,遠望山河,「我希望不管十年還是一百年之後,隋景澄都是那個能夠在行亭之中說我留下、願意將一件保命法寶穿在別人身上的隋景澄。人間燈火千萬盞,哪怕你將來成為了一位山上修士,再去俯瞰,一樣可以發現,哪怕它們單獨在一家一戶一屋一室當中,會顯得光亮細微,可一旦家家戶戶皆點燈,那就是人間星河的壯觀畫面。我們如今人間有那修道之人,有那麼多的凡俗夫子,就是靠著這些不起眼的燈火盞盞,才能從大街小巷、鄉野市井、書香門第、豪門宅邸、王侯之家、山上仙府,從這一處處高低不一的地方,湧現出一位又一位的真正强者,以出拳出劍和那蘊含浩正氣的真正道理,在前方為後人開道,默默庇護著無數的弱者,所以我們才能一路蹣跚走到今天的。」

  那人轉過頭,笑道:「就說你我,當個聰明人和壞人,難嗎?我看不難,難在什麼地方?是難在我們知道了人心險惡,還願意當個需要為心中道理付出代價的好人。」

  隋景澄滿臉通紅,「前輩,我還不算,差得很遠!」

  那人眯眼而笑,「嗯,這個馬屁,我接受。」

  隋景澄愕然。

  那人繼續眺望遠方夜幕,下巴擱在雙手手背上,輕聲笑道:「你也幫我解開了一個心結,我得謝謝你,那就是學會了怎麼跟漂亮女人相處,所以下一次我再去那劍氣長城,就更加理直氣壯了。因為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我見過不少了,不會覺得多看她們一眼就要心虛。嗯,這也算是修心有成了。」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應該說些忠言逆耳的言語,怯生生道:「前輩,這種話,放在心裡就好,可千萬別與心愛女子直說,不討喜的。」

  那人轉過頭,疑惑道:「不能說?」

  隋景澄使勁點頭,斬釘截鐵道:「不能說!」

  那人揉著下巴,似乎有些糾結。

  隋景澄神色開朗,「前輩,我也算好看的女子之一,對吧?」

  那人沒有轉頭,應該是心情不錯,破天荒打趣道:「休要壞我大道。」

  隋景澄不敢得寸進尺。

  可對於自己成為十數國版圖上的「隋家玉人」,與那其餘三位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並列,她身為女子,終究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她心弦鬆懈,便有些犯困,搖了搖頭,開始伸手烤火取暖,片刻之後,頭望去,那根行山杖依舊在原地,那一襲青衫卻開始緩緩走樁練拳?

  隋景澄揉了揉眼睛,問道:「到了那座傳說中的仙家渡口後,前輩會一起返南邊的骸骨灘嗎?」

  那人出拳不停,搖頭道:「不會,所以在渡船上,你自己要多加小心,當然,我會儘量讓你少些意外,可是修行之路,還是要靠自己去走。」

  隋景澄欲言又止。

  那人說道:「行山杖一物,與你性命,如果一定要做取捨,不用猶豫,命重要。」

  隋景澄無奈道:「前輩你是什麼都知道嗎?」

  那人想了想,隨口問道:「你今年三十幾了?」

  隋景澄啞口無言,悶悶轉過頭,將幾根枯枝一股腦兒丟入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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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0 00:50:46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

  夜幕深沉,熬過了最困的時候,隋景澄竟然沒了睡意,演義上有個夜貓子的說法,她覺得就是現在的自己。

  那本小冊子上記載的吐納之法,都在正午時分,不同的節氣,白日修行的時辰略有差異,卷尾有四字極其動人心魄:白日飛升。

  先前在官道離別之際,老侍郎脫下了那件薄如蟬翼的竹衣法袍,還給了女兒隋景澄,依依惜別,私底下還告誡女兒,如今有幸跟隨劍仙修行山上道法,是隋氏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庇護,所以一定要擺正姿態,不能再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架子,不然就是糟蹋了那份祖宗陰德。

  那人始終在練習枯燥乏味的拳樁。

  隋景澄起身又去四周拾取了一些枯枝,有樣學樣,先在篝火旁烘烤,散去枯枝蘊含的積水,沒直接丟入火堆。

  這些年她的修行,跌跌撞撞,十分不順,由於沒有明師指路,加上那本小冊子所載內容,除了駕馭金釵如飛劍的一門實用神通,讓隋景澄學了七八成,其餘文字,都是彷彿一本道經開宗明義的東西,太過提綱挈領,淩空虛蹈,使得摸不著頭腦,就像那人先前隨口而言的「道理難免虛高」,又無人幫她複盤,破解迷障,所以哪怕從識文解字起,隋景澄自幼就苦苦琢磨那本小冊子,依舊覺得始終不得其法,所以三十歲出頭的年紀了,依舊還是一位二境瓶頸練氣士。

  隋景澄其實有些猶豫,要不要主動拿出那竹衣、金釵和冊子三件仙家之物,若是那位神通廣大的劍仙前輩看中了,她其實無所謂,但是她很怕那人誤以為自己又是在抖摟小機靈,而她弄巧成拙可不止一次了。

  陳平安停下拳樁,坐回篝火旁,伸手道:「幫你省去一樁心事,拿來吧。」

  隋景澄從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三支金釵,一本光亮如新、沒有絲毫磨損的小冊子,古篆書名《上上玄玄集》。

  隋景澄輕聲道:「前輩,釵子有些古怪,自幼就與我牽連,別人握住,就會燙傷,早年曾經有婢女試圖偷走金釵,結果整只手心都給燙穿了,疼得滿地打滾,很快就驚動了府上其他人,後來哪怕手上傷勢痊癒了,人卻像是得了失魂症,時而清醒時而痴傻,不知何故。」

  「沒事。」

  陳平安一手接過冊子,一手攤開,隋景澄輕輕鬆手,三支寶光流轉、五彩生輝的金釵落在了陳平安手心,金釵微顫,但是陳平安手掌安然無恙,陳平安端詳片刻,緩緩說道:「金釵算是你的本命物了,世間煉物分三等,小煉化虛,勉强可以收入修士的氣府竅穴,但是誰都可以搶奪,中煉之後可以打開一件仙家法器的種種妙用,就像……這座無名山頭,有了山神和祠廟坐鎮,大煉即是本命物。贈送你這三份機緣的世外高人,是真正的高人,道法不能不說十分玄妙,最少地仙無疑了,說不定都可能是一位元嬰修士。至於此人為何送了你登山道緣,卻將你棄之不管三四十年……」

  一直竪耳聆聽的隋景澄,輕聲道:「三十二年而已。」

  那人笑道:「幾個月要不要也說說看?」

  隋景澄神色尷尬。

  陳平安先將那本冊子放在膝蓋上,雙指拈起一支金釵,輕輕敲擊另外手心的一支,清脆如金石聲,每一次敲擊,還有一圈圈光暈蕩漾開來,陳平安抬起頭說道:「這三支金釵,是一整套法寶,看似一模一樣,實則不然,分別名為『靈素清微』、『文卿神霄』和『太霞役鬼』。多半與萬法之首的雷法有關。」

  隋景澄一臉匪夷所思,由衷感慨道:「前輩真是見多識廣,無所不知!」

  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三支怎麼看都毫無差異的金釵,竟然連名稱都能一口道破天機?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金釵上有銘文,字極小,你修為太低,自然看不見。」

  隋景澄臉色僵硬。

  陳平安將三支金釵輕輕拋還給隋景澄,開始翻閱那本名字古怪的小冊子,皺了皺眉頭,只是翻了兩頁就立即合上。

  這本《上上玄玄集》書頁上的文字,當自己翻開後,寶光一閃,哪怕是陳平安的眼力和記性,都沒能記住一頁文字的大概,就像一座原本井然有序的沙場戰陣,瞬間自行散亂開來,變得無序雜亂。不用想,又是一件隋景澄本命物,極有可能不單單是隋景澄打開才能看見正文,哪怕陳平安讓她持書翻頁,兩人所見內容,依舊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招手讓隋景澄坐在身邊,讓她翻書瀏覽,隋景澄迷迷瞪瞪,照做而已,陳平安很快讓她收起小冊子,說道:「這門仙家術法,品秩不低,只是不全,當年贈書之人,應該對你期望極高,但是無法又讓你的傳道人,又當你的護道人,所以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隋景澄一手攥金釵,一手握書,滿臉笑意,心中欣喜,比她得知自己是什麼「隋家玉人」,更加强烈。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雙手輕輕扶住那根小煉為青竹模樣的金色雷鞭。

  「青竹」之上,並無任何文字,唯有一條條刻痕,密密麻麻。

  隋景澄突然問道:「那件名為竹衣的法袍,前輩要不要看一下?」

  陳平安睜開眼,臉色古怪,見她一臉誠摯,躍躍欲試的模樣,陳平安無奈道:「不用看了,一定是件不錯的仙家重寶,法袍一物,從來珍貴,山上修行,多有廝殺,一般而言,練氣士都會有兩件本命物,一主攻伐一主防禦,那位高人既然贈送了你三支金釵,竹衣法袍多半與之品相相符。」

  隋景澄有些後知後覺,臉色微紅,不再言語。

  沉默片刻,那人不再練拳走樁,卻開始如修士那般凝神入定,呼吸綿長,隱隱約約,隋景澄只覺得他身上好似有一層層光華流轉,一明亮如燈火,一陰柔如月輝。隋景澄只當是這位劍仙前輩是得道之人,氣象萬千,哪怕她微末道行,也能看出蛛絲馬跡,實則是隋景澄確實資質極好的修道胚子,看不見金釵銘文,是目力所限,當下看得見陳平安那種異象,則是她天賦異稟,對於天地靈氣的感知,遠勝尋常下五境修士。

  隋景澄突然想起一事,猶豫了許久,仍是覺得事情不算小,只得開口問道:「前輩,曹賦蕭叔夜此行,之所以彎彎繞繞,鬼祟行事,除了不願引起大篆王朝和某位北地小國皇帝的注意,是不是當年贈我機緣的高人,他們也很忌憚?說不定曹賦師父,那什麼金丹地仙,還有金鱗宮宮主的師伯老祖,不願意露面,亦是類似攔路之時,曹賦讓那持刀的江湖武夫率先露面,試探劍仙前輩是否隱匿一旁,是一樣的道理?」

  陳平安再次睜開眼,微笑不語。

  這隋景澄,心性真是不俗。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山上修士,一旦結仇,很容易糾纏百年。這就是山上有山上的規矩,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曹賦蕭叔夜打心底輕視江湖,覺得一腳踩在山下,就能在江湖中一腳到底,全是些小魚小蝦,可是對於山上的修行忌諱和形勢複雜,他們不懂,他們的幕後主使也會一清二楚,所以才有這麼一遭。他們如今忌憚我,曹賦只是忌憚我的飛劍,但是幕後人,卻還要多出一重顧慮,便是你已經想到的那位雲遊高人,若是你的傳道人,只是一位外鄉地仙,他們權衡之後,是不介意出手做一筆更大買賣的,但如果這位傳道人為你派遣出來的護道人,是一位金丹劍修,幕後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和家底了,到底經不經得起兩位『元嬰修士』的聯手報復。」

  隋景澄睫毛微顫。

  那人說得直白淺顯,又「暗藏殺機」,隋景澄本就是心肝玲瓏的聰慧女子,越思量越有收穫,只覺得心目中那幅風景壯闊的山上畫卷,終於緩緩顯露出一角。

  隋景澄問了一個不符合她以往性情的言語,「前輩,三件仙家物,當真一件都不要嗎?」

  陳平安搖搖頭,「取之有道。」

  隋景澄會心一笑。

  陳平安突然問道:「沒有更多的想法了?」

  隋景澄楞了楞,思量片刻,搖頭道:「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曹賦先前以蕭叔夜將我調虎離山,誤以為穩操勝券,在小路上將你攔下,對你直說了隨他上山後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

  隋景澄確實心有餘悸。什麼被曹賦師父煉化為一座活人鼎爐,被傳授道法之後,與金鱗宮老祖師雙修……

  隋景澄雖然一心向道,卻不是成為這種身不由己的可憐傀儡。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你有沒有想過,贈送你機緣的高人,初衷為何?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萬一此人修為比曹賦幕後人更高,用心更加險惡,算計更加長遠?」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

  陳平安伸手虛按兩下,示意隋景澄不用太過害怕,輕聲說道:「這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為何他敢贈送你三件重寶,既給了你一樁天大的修道機緣,無形之中,又將你置身於危險之中。為何他沒有直接將你帶往自己的仙家門派?為何沒有在你身邊安插護道人?為何篤定你可以憑藉自己,成為修道之人?當年你娘親那樁夢神人懷抱女嬰的怪事,有什麼玄機?」

  隋景澄伸手擦拭額頭汗水,然後手背抵住額頭,搖頭道:「都想不明白。」

  陳平安點點頭,「世事大多如此,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隋景澄一臉茫然。

  這段時日,顛沛流離好似喪家犬,峰迴路轉,跌宕起伏,今夜之事,這人的三言兩語,更是讓她心情大起大落。

  陳平安說道:「我在你決定了去寶瓶洲之後,才與你說這些,就是要你再做一次心境上的取捨,應該如何對待那位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出現、可能就在今夜現身的雲遊高人。假設那位高人對你心存善意,只是在你修行之初,對你太過照拂,以免拔苗助長,只是如今尚未知曉五陵國和隋家事,畢竟修道之人,境界越高,閉關一事,越是不知人間寒暑。那麼你可以暫時去往寶瓶洲,卻不可匆匆忙忙拜崔東山為師。若是那人對你一開始就用心不良,便無此顧慮了,可畢竟你我如今都不能確定事情的真相。怎麼辦?」

  隋景澄迷迷糊糊反問道:「怎麼辦?」

  陳平安氣笑道:「怎麼怎麼辦?」

  隋景澄抹了一把臉,突然笑了起來,「若是遇見前輩之前,或者說換成是別人救下了我,我便顧不得什麼了,跑得越遠越好,哪怕愧對當年有大恩於我的雲遊高人,也會讓自己儘量不去多想。現在我覺得還是劍仙前輩說得對,山下的讀書人,遇難自保,但是總得有那麼一點惻隱之心,那麼山上的修道人,遇難而逃,可也要留一份感恩之心,所以劍仙前輩也好,那位崔東山前輩也罷,我哪怕可以有幸成為你們某人的弟子,也只記名,直到這輩子與那位雲遊高人重逢之後,哪怕他境界沒有你們兩位高,我都會懇請兩位,允許我改換師門,拜那雲遊高人為師!」

  陳平安點點頭,「正理。」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陳平安其實看得出隋景澄這些言語,說得誠不誠心。

  有些言語,需要去看而不是聽。

  這就是山上修行的好。

  所以陳平安感慨道:「希望先前猜測,是我太心思陰暗,我還是希望那位雲遊高人,將來能夠與你成為師徒,攜手登山,飽覽山河。」

  隋景澄偷著笑,眯起眼眸看他。

  陳平安一下子就想明白她眼中的無聲言語,瞪了她一眼,「我與你,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如出一轍,但是你我心性,大有不同。」

  隋景澄忍不住笑出聲,難得孩子心性,開始環顧四周,「師父,你在哪兒?」

  天曉得會不會像當初那位背竹箱的青衫劍仙前輩,可能遠在天邊,也可能近在眼前?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

  當然,隋景澄那個「師父」沒有出現。

  此後兩人沒有刻意隱藏行蹤,不過由於隋景澄白天需要在固定時辰修行,去往五陵國京畿的路上,陳平安就買了一輛馬車,自己當起了車夫,隋景澄主動說起了一些那本《上上玄玄集》的修行關鍵,講述了一些吐納之時,不同時刻,會出現眼眸溫潤如氣蒸、目癢刺痛如有電光縈繞、臟腑之內瀝瀝震響、倏忽而鳴的不同景象,陳平安其實也給不了什麼建議,再者隋景澄一個門外漢,靠著自己修行了將近三十年,而沒有任何病症跡象,反而肌膚細膩、雙眸湛然,應該是不會有大的差池了。

  這一路,走得安穩,晝夜不停。

  就像當年護送李槐他們去往大隋書院,不止有磕磕碰碰,融融恰恰,其實也有更多的雞毛蒜皮市井煙火氣。

  就像李槐每次去拉屎撒尿就都陳平安陪著才敢去,尤其是大半夜時分,哪怕是於祿守後半夜,守前半夜的陳平安已經沉沉酣睡,一樣會被李槐搖醒,然後睡眼惺忪的陳平安,就陪著那個雙手捂住褲襠或是捧著屁股蛋兒的傢伙,一起走遠,那一路,就一直是這麼過來的,陳平安從未說過李槐什麼,李槐也從未說一句半句的感謝言語。

  可是鄉野孩子,的的確確是不太習慣與人說謝謝二字的。就像那讀書人,也確確實實是不太願意說我錯了這個說法的。

  不過終究李槐是上了心的,所以誰都看得出來,當年一行人當中,李槐對陳平安是最在乎的,哪怕這麼多年過來了,在書院求學多年,李槐有了自己的朋友,可他對陳平安,依舊是當年那個窩裡橫和膽小鬼的心態,真正遇到了事情,頭一個想到的人,是陳平安,甚至不是遠在別洲的爹娘和姐姐,不過一種是依賴,一種是眷念,不同的感情,同樣的深厚罷了。

  而隋景澄雖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了,依舊未曾辟穀,又是女子,所以麻煩其實半點不少。

  所以當陳平安先前在一座繁華縣城購買馬車的時候,故意多逗留了一天,下榻於一座客棧,當時風餐露宿覺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釋重負,與陳平安借了些銀錢,說是去買些物件,然後換上了一身新買的衣裙,還買了一頂遮掩面容的冪籬。

  不算刻意照顧隋景澄,其實陳平安自己就不著急趕路,大致行程路線都已經心中有數,不會耽擱入秋時分趕到綠鶯國即可。

  所以一天暮色裡,在一處湍流河石崖畔,陳平安取出魚竿垂釣,泥沙轉而大石不移,竟然莫名其妙釣起了一條十餘斤重的螺螄青,兩人喝著魚湯的時候,陳平安說桐葉洲有一處山上湖泊中的螺螄青,最是神異,只要活過百年歲月,嘴中就會蘊含一粒大小不一的青石,極為純粹,以秘術碾碎曝曬之後,是符籙派修士夢寐以求的畫符材料。

  隋景澄聽得一驚一乍。

  兩人也會偶爾對弈,隋景澄終於確定了這位劍仙前輩,真的是一位臭棋簍子,先手力大,精妙無紕漏,然後越下越臭。

  第一次手談的時候,隋景澄是很鄭重其事的,因為她覺得當初在行亭那局對弈,前輩一定是藏拙了。

  後來隋景澄就認命了。

  這位前輩,是真的只死記硬背了一些先手定式罷了。

  所幸那位前輩也沒覺得丟人現眼,十局十輸,每次複盤的時候,都會虛心求教隋景澄的某些棋著妙手,隋景澄自然不敢藏私。最後還在一座郡城逛書鋪的時候,挑了兩本棋譜,一本《大官子譜》,以死活題為主,一本專門記錄定勢。當初前輩在縣城給了她一些金銀,讓她自己留著便是,所以買了棋譜,猶有盈餘。

  在一次趕夜路,經過一處荒野墳塚的時候,前輩突然停下馬車,喊隋景澄走出車廂,然後雙指在她眉心處輕輕一敲,讓她聚精會神望向一處,隋景澄掀起冪籬薄紗,只見墳頭之上有一頭白狐背負骷髏,望月而拜。她詢問這是為何,前輩也說不知,見多了狐魅幻化美人身形,蠱惑遊學士子,這般背著白骨拜月的,他一樣還是頭回瞧見。

  馬車繼續趕路。

  聽聞動靜的白狐背負白骨一閃而逝,片刻之後,前邊路旁有婀娜婦人搔首弄姿,陳平安視而不見,坐在車廂外的隋景澄有些惱火,摘了冪籬,她露出真容,那婦人好似給雷劈了一般,嘀嘀咕咕,駡駡咧咧,轉身就走。隋景澄一挑眉,戴好冪籬,雙腿懸掛在車外,輕輕晃蕩。

  陳平安笑道:「你跟一頭狐魅慪氣作甚?」

  隋景澄說道:「幻化女子,勾引男人,難怪市井坊間駡人都喜歡用騷狐狸的說法,以後等我修成了仙法,一定要好好教訓它們。」

  陳平安笑道:「狐魅也不全是如此的,有些頑皮卻也心善。我還聽說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有一條天狐供奉,它為了感恩當年老天師以天師印鈐印在它狐皮之上,助她躲過了那場躋身上五境的浩蕩天劫,所以此後就一直庇護著天師府子弟,甚至還會幫忙砥礪道心。」

  隋景澄將這樁比志怪還要匪夷所思的山上事,默默記在心中,只是最後的念頭,是想著那頭狐魅,也未必有自己好看。

  一天黃昏中,經過了一座當地古老祠廟,相傳曾經常年波濤洶湧,使得百姓有船也無法渡江,便有上古仙人紙上畫符,有石犀跳出白紙,躍入水中鎮壓水怪,從此風平浪靜。隋景澄在那邊與陳平安一起入廟燒香,請香處的香火鋪子,掌櫃是一對年輕夫婦,後來到了渡口那邊,隋景澄發現那對年輕夫婦跟上了馬車,不知為何就開始對他們伏地而拜,說是祈求仙人捎帶一程,一起過江。

  陳平安點頭答應了,最後連同馬車在內,陳平安和隋景澄,以及那對夫婦,乘坐一艘巨大渡船過江,上岸之後,馬車緩緩行出數里路後,年輕夫婦開口請求下車。隋景澄與那年輕夫婦坐在車廂內,略顯擁擠,發現了更多怪事,那夫婦二人在馬車與渡船一起過江之時,大汗淋漓,似乎隨時都會覆船沉江而亡,兩人相互依偎,手牽著手,視死如歸的模樣。這讓隋景澄跟著憂心不已,誤以為大江之中有精怪作祟,隨時會掀翻渡船,只是一想到劍仙前輩就在外邊坐著,也就安心許多。

  年輕夫婦下車後,再次伏地跪拜,竟是三磕九叩的大禮。

  隋景澄見前輩也沒說什麼,只是站在原地,受了這份大禮,只是在那對熱淚盈眶的年輕夫婦起身後,前輩輕聲道:「鬼魅精怪,行善積德,道無偏私,自會庇護。」

  隋景澄只覺得怪事連連,年輕夫婦聽到了這句話後,竟是如獲大赦,又像是醍醐灌頂,竟然又要虔誠下跪。

  只不過這一次前輩卻伸手扶住了那位年輕男子,「走吧,山水迢迢,大道艱辛,好自為之。」

  年輕夫婦沒有走在官路上,走出了道路,在遠處年輕婦人停步轉身,一人彎腰作揖,一人施了個萬福。

  然後當馬車駛入一條小徑,正要詢問那對夫婦根腳的隋景澄,驀然瞪大眼睛,只見漣漪陣陣,有手持鐵槍的金甲神人站在道路之上。

  陳平安停下馬車,飄落在地,雙手抱拳,然後問道:「我們擅自行事,有無讓水神為難?」

  神色肅穆的金甲神人搖頭笑道:「以前是規矩所束,我職責所在,不好徇私放行。那對夫婦,該有此福,受先生功德庇護,苦等百年,得過此江。」

  金甲神人讓出道路,側身而立,手中鐵槍輕輕戳地,「小神恭送先生遠遊。」

  陳平安再次抱拳,笑著告辭,返回馬車,緩緩駛過那位坐鎮江河的金甲神靈。

  隋景澄沉默許久,輕聲問道:「前輩,這就是修道有成吧?能夠讓一位歲月悠悠的金甲神人,主動為前輩開道送行。」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緩緩道:「你要知道,山上不止有曹賦之流,江湖也不只有蕭叔夜之輩。有些事情,我與你說再多,都不如你自己去經歷一遭。」

  這天夜幕裡,馬車停在一處寂靜無人煙處,那位劍仙前輩難得多耗費了一些精力和時間,燉出了一大鍋春筍燉鹹肉。

  對於先前那些春筍為何盛夏時分猶然如此新鮮,又為何不是從竹箱裡邊取出,隋景澄是懶得去想了。

  不過隋景澄只是覺得渡江一趟,這位瞧著年輕的前輩還是心情很好的。

  關於劍仙前輩的歲數,隋景澄之前問過這個問題,一開始前輩沒理睬,後來她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又拐彎抹角問了兩次,他才說自己大概能算是三百餘歲了吧。

  隋景澄便愈發堅定了向道之心。

  這天經過灑掃山莊附近的一座熱鬧郡城,剛好遇到廟會。

  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類似的攤子,在地上擺滿了陶泥娃娃、小瓷人,一文錢便可與攤主換取竹編小環、或是兩文錢一隻大折柳圓環,人滿為患,也會有大人幫著孩子丟擲竹環、柳環,一有大人套中那些陶泥、瓷器小人兒,身邊的孩子們便要歡天喜地,手舞足蹈。

  陳平安當時笑道:「你們五陵國的江湖人就這麼少嗎?」

  隋景澄一開始不知為何有此問,只是說道:「我們五陵國還是文風更盛,所以出了一位王鈍前輩後,朝野上下,哪怕是我爹這樣的文官,都會覺得與有榮焉,希冀著能夠通過胡新豐認識王鈍老前輩。」

  等到馬車駛出一段距離,隋景澄才想清楚了前輩那個問題的緣由。

  若是武人多了,廟會那類攤子可能還會有,但絕對不會如此之多,因為一個運氣不好,就明擺著是虧錢買賣了。而不會像如今廟會的那些生意人,人人坐著賺錢,掙多掙少而已。

  隋景澄唏噓不已。

  大概這就是世間隱藏著的脈絡之一吧。

  如果不是遇到這位前輩,可能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去想這些事情。

  不去想,不會有什麼損失,日子還是繼續過,想了,好像也未必有什麼立竿見影的成效裨益。

  難怪那位前輩也曾言,想脈絡,講道理,推敲世事,從來不是什麼省心省力的事情。

  有一次路過瓜田的時候,馬車停下,陳平安蹲在田壟旁,怔怔看著那些翠綠可愛的西瓜。

  遙想小鎮當年,老槐樹下,便有許多人家從那口鐵鎖井當中提起竹籃,老人們講著老故事,孩子們吃著涼透的西瓜,槐蔭蔭涼,心也清涼。

  隋景澄跳下馬車,好奇問道:「前輩這樣的山上仙人,也會想要吃西瓜嗎?」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後說道:「如果哪一天我可以隨心所欲,能夠偷吃一個西瓜就跑路,說明我就是真正的修心有成了,當年那串糖葫蘆對我的心境影響,才算徹底消彌。」

  隋景澄覺得這是一句比怪事更奇怪的怪話,百思不得其解。

  在臨近京畿之地的一處山水險路,遇上了一夥剪徑强人。隋景澄都要覺得這撥耀武揚威的傢伙,運氣真是好極了……

  陳平安讓隋景澄隨便露了一手,一支金釵如飛劍,便嚇得他們屁滾尿流。

  後來那位前輩帶著隋景澄偷偷潛入山寨附近,看到了那邊的簡陋屋舍,雞鳴犬吠,炊煙裊裊,有消瘦稚童在那邊放飛一隻破舊紙鳶,其中一位剪徑匪人蹲在一旁咧嘴而笑,旁邊站著一位青衫破敗的矮小老人,在那邊大駡漢子不頂事,再沒個收成進賬,寨子就要揭不開鍋了,裡邊那幾個崽子還讀個屁的書,學塾背書的時候,一個個肚子餓得咕咕叫,比讀書聲都要大了。漢子自撓頭,說那個娘們可了不得,多半是一位書上說的神仙,今兒如果不是咱們跑得快,就不是餓死,而是被打死了。

  陳平安帶著隋景澄悄然離去,返回馬車,繼續趕路。

  夜色中,隋景澄沒有睡意,就坐在了車廂外邊,側身而坐,望向路旁樹林。

  隋景澄自言自語道:「先看了他們的打家劫舍,我就想殺個一乾二淨,前輩,如果我真這樣做了,是不是錯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錯。」

  隋景澄又問道:「可我如果是見過了他們的生活後,再在道路上遇到他們,如果丟給他們一袋子金銀,是不是就錯了?」

  陳平安笑道:「沒有錯,但是也不對。」

  隋景澄突然有些心虛。

  陳平安說道:「先前就說好了的,我只是借你那些金銀,你怎麼做,我都不會管。所以你偷偷留在寨子外邊,不用擔心我問責。」

  陳平安最後說道:「世事複雜,不是嘴上隨便說的。我與你講的脈絡一事,看人心脈絡條條線,一旦有所小成之後,看似複雜其實簡單,而順序之說,看似簡單實則更複雜,因為不但關係對錯是非,還涉及到了人心善惡。所以我處處講脈絡,最終還是為了走向順序,可是到底應該怎麼走,沒人教我,我暫時只是悟出了心劍一途的切割和圈定之法。這些,都與你大致講過了,你反正無所事事,可以用這三種,好好捋一捋今日所見之事。」

  這天原本日頭高照,暑氣大盛,哪怕隋景澄身穿竹衣法袍,坐在車廂內依舊覺得煩悶不已。不曾想很快就烏雲密布,隨後大雨滂沱,山間小路泥濘難行。

  好在附近有文人雅士建造在山林間的宅邸,可供避雨。

  隋景澄知道這棟宅子的主人,因為早年與隋家有些交集,與她爹一樣是棋壇宗師,只是當官當得不大,官至兵部郎中就告老還鄉,但是子弟當中,人才濟濟,既有在棋術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棋待詔,還有兩位進士出身的年輕子弟,如今都已正式補缺為官,所以這座原本聲名不顯的山頭,就開始有了些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的意思,宅子哪怕位於僻靜山野,依舊常年賓客往來,車水馬龍。

  這家人的門房老人,聽說那冪籬女子出身隋氏旁支,遠嫁他鄉,此次是返鄉省親,就十分客氣,聽說她無需住宿之後,反而有些失望。畢竟隋老侍郎是五陵國的清流砥柱,又是與自家老爺一般的弈林神仙,故而女子的隋氏身份,不是尋常達官顯貴的家眷可以媲美。

  陳平安與隋景澄在避雨期間,哪怕隋景澄一直沒有摘下冪籬,門房仍是讓下人端來了茶水。

  不知是丫鬟走漏了消息還是如何,很快就有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趕來,說了些客套話,還問了些不知婦人是否精通手談的言語,隋景澄應對得滴水不漏,那公子哥也是個坐得住的,竟然明明無話可聊了,還能夠自己找話,半點不覺得尷尬,連那身穿青衫的年輕車夫都能攀扯幾句,聽說是為這位夫人傳遞家書的家族侄輩後,很是熱情,看著毫無世家子弟的架子。

  雨歇之後,那位世家子親自將兩人送到了宅邸門口,目送他們離開後,微笑道:「定然是一位絕代佳人,山野之中,空谷幽蘭,可惜無法目睹芳容。」

  門房老者似乎熟稔這位公子哥的脾氣,玩笑道:「二公子為何不親自護送一程?」

  年輕人搖頭晃腦,走回宅邸,去與一位美婢手談去也。

  道路上,隋景澄坐在車簾子旁邊,摘了冪籬,輕輕掀起,問道:「前輩,若是對方見色起意,釀成禍事,我有沒有錯?會不會終究是有一點點錯在的,畢竟我之美色在前,被人目睹,便有了覬覦之心在後。」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就是脈絡和順序之說的麻煩之處,起先很容易會讓人陷入一團亂麻的境地,似乎處處是壞人,人人有壞心,可惡行惡人彷彿又有那麼一些道理。

  陳平安若真是她的傳道人護道人,一般而言,是不會直接說破的,由著她自己去深思熟慮,只不過既然不是,而且她本就聰慧,就無此憂慮了,直接說道:「先後順序不是你這麼講的,天地之間,諸多的是非對錯,尤其是一洲一國約定俗成之後,皆是定死了的,見財起意,暴起行凶,見色起意,仗勢欺人,都是毋庸置疑的錯,不是你有錢,就是錯,也不是女子生得好看,就有錯。在清楚這些之後,才可以去談先後順序,以及對錯大小,不然哪怕市井婦人搔首弄姿,招搖過市,也不是强搶女子的理由,稚子抱金過市,以及什麼懷璧其罪的說法,你真以為是稚子錯了嗎?是懷璧之人錯了嗎?不是如此。而是世道如此罷了,才有這些無奈的老話,只是為了勸誡好人與弱者必須多加小心。」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世事如此,從來如此,便對嗎?我看不是。」

  隋景澄眼神熠熠光彩,「前輩高見!」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這也算高見?書上的聖賢道理若是能夠活過來,我估摸著天底下無數的讀書人肚子裡邊,都要有無數個小人兒要麼被活活氣死,要麼恨不得捶破肚皮,長腳跑回書上。」

  隋景澄小心翼翼問道:「前輩對讀書人有成見?」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飽腹詩書就是讀書人,也不是沒讀過書不識字的人,就不是讀書人。」

  隋景澄正要感慨一句。

  陳平安已經說道:「馬屁話就別講了。」

  隋景澄忍不住羞赧說道:「前輩真是未卜先知。」

  陳平安轉過頭。

  隋景澄眨了眨眼眸,默默放下車簾子,坐好之後,忍了忍,她還是沒能忍住臉上微微漾開的笑意。

  隨後,進入五陵國京畿之地,各處的名勝古跡,那位前輩都會停下馬車,去看一看,偶爾還會將一些匾額楹聯以及碑文篆刻,刻在竹簡之上。

  一路上,也曾遇到過行走江湖的少俠少女,兩騎疾馳而過,與馬車擦肩而過。

  男女衣袖與駿馬鬃毛一起隨風飄動。

  也曾路過鄉野村落,有成群結隊的稚童一起打鬧嬉戲,陸陸續續躍過一條溪溝,便是一些孱弱女童都後撤幾步,然後一沖而過。

  有個稚童大搖大擺站在小溪溝旁,竟是沒有飛奔過溝,而是搖晃手臂,試圖原地發力,一跳而過,然後直不隆冬就墜入了水溝當中。

  當時馬車就停在不遠處,隋景澄看到那個前輩的側臉,他看到那一幕後,眯著眼睛,有些笑意。

  馬車繞過了五陵國京城,去往北方。

  徑直去往五陵國江湖第一人王鈍的灑掃山莊。

  這一路上由於沒有刻意繞出郡縣城池,多有涉足,所以一些已經傳遍朝野的江湖消息都有耳聞。

  王鈍,躋身了新榜十人之列,雖然十人當中墊底,可五陵國仍是有點舉國歡慶的感覺。

  因為僅是大篆王朝就有五人之多,據說這還是隱去了幾位久未露面的年邁宗師,青祠國唯有蕭叔夜一人位列第九,民風彪悍、兵馬强盛的金扉國竟然無人上榜,蘭房國更是想都別想了,所以哪怕在榜上墊底,這都是王鈍老前輩的莫大殊榮,更是「文風孱弱無豪傑」的五陵國所有人的臉上有光。

  五陵國皇帝專門派遣京城使節,送來一副匾額。

  所以隋景澄猜得到,如今的灑掃山莊,一定是高朋滿座,恭賀之人絡繹不絕。

  但就是不知道,王鈍老前輩有無覲見過了大篆周氏皇帝,然後乘坐仙家渡船從大篆京城返回。

  至於那些個有關隋景澄的消息,聲勢也半點不比王鈍登榜來得輕巧,十分熱鬧,尤其是江湖人提及此事,人人唾沫四濺,一旁闖蕩江湖的婦人女子們,則大多神色不悅。

  隋景澄每次都會偷偷看他一眼,要麼是默默在那酒樓飲酒吃飯,或是在茶攤喝著那解渴不解暑的劣質茶水。

  這讓她有些失落。

  也有在形勝之地的山水之間,遇到一群飲酒的文人雅士。

  有人舉杯高呼「在林為巨木,出山為小草」,滿臉淚水,在座衆人亦是心有戚戚然,又有人起身舞劍,大概也算慷慨激昂了。

  馬車緩緩而過。

  隋景澄笑言:「若是名士清談,曲水流觴,前輩知道最不能缺哪兩種人嗎?」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從未參加過,你說說看。」

  隋景澄笑道:「這些文人聚會,一定要有個可以寫出膾炙人口詩篇的人,最好再有一個能夠畫出衆人相貌的丹青妙手,兩者有一,就可以青史留名,兩者兼備,那就是千年流傳的盛事美談。」

  陳平安點頭道:「很有道理。這番言語,我以後一定要說給一個朋友,說不定他就會寫在山水遊記當中。」

  隋景澄頭戴冪籬,掩嘴而笑,側過身坐在車廂外,晃著雙腿。

  已經接近灑掃山莊,在一座縣城當中,陳平安折價賣了那輛馬車。

  在客棧要了兩間屋子,臨近縣城附近,江湖人明顯就多了起來,應該都是慕名前往山莊道賀的。

  不得不承認,江湖香火情,跑也是跑得出來的,就像很多朋友關係,酒桌上喝也是喝得出來的。

  能夠在江湖混成老前輩的,要麼武藝極高,脾氣再差都無所謂,還是豪傑性情,要麼就是那些武功二流卻是一流老狐狸老油子的,口碑一樣很好,至於那些一樣懂得江湖路數的晚輩,靠著熬日子,熬到二流前輩們紛紛老死了,一把把交椅空出來,他們也就順勢成了坐在椅子上的江湖老前輩,只不過這種出人頭地,到底是有些美中不足。所以那些鋒芒畢露的年輕人,一直是不被江湖老人所喜歡的。

  不過聽隋景澄的說法,王鈍老前輩卻是真正的德高望重。

  陳平安站在窗口那邊,看了一會兒熙熙攘攘的大街。

  陳平安去了隔壁敲了敲門,說要去縣城酒肆坐一坐,打算買幾壺酒水。

  隋景澄重新戴好冪籬,走出門檻那邊,有些忐忑,她說想要一起去路邊喝酒,以往只是在江湖演義上見過,武林盛宴之中,群雄畢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她挺好奇的,想要嘗試一下。

  陳平安沒攔著她。

  兩人到了街角處的熱鬧酒肆,在一桌人結帳離去後才有位置,陳平安要了一壺酒,給她倒了一碗。

  隋景澄頭戴冪籬,所以喝酒的時候,只能低下頭去,揭開冪籬一角。

  酒肆桌子相距不遠,大多鬧鬧哄哄,有花酒令劃拳的,也有閒聊江湖趣事的,坐在隋景澄身後長凳上的一位漢子,與一桌江湖朋友相視一笑,然後故意伸手劃拳,意圖打落隋景澄頭頂冪籬,只是被隋景澄身體前傾,剛好躲過。那漢子楞了一楞,也沒有得寸進尺,只是到底按耐不住,這女子瞧著身段真是好,不看一眼豈不是虧大,只是不等他們這一桌有所動作,就有新來的一撥江湖豪客,人人鮮衣怒馬,翻身下馬後也不拴馬,環顧四周,瞧見了相對而坐的那對男女,還有兩張長凳空著,而且僅是看那女子的側身坐姿,彷彿便是這縣城最好的美酒了,有一位魁梧壯漢就一屁股坐在那冪籬女子與青衫男子之間的長凳上,抱拳笑道:「在下五湖幫盧大勇,道上朋友給面子,有個『翻江蛟』的綽號!」

  陳平安微笑道:「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這位盧大俠同行四人,他咧嘴笑道:「不介意一起坐吧?江湖兒郎,不拘小節,擠一擠便是……」

  只是他剛想要招呼其餘三人各自落座,自然是有人要與那位冪籬女子坐在一條長凳上的,比如他自己,就已經站起身,打算將屁股底下的長凳讓給朋友,自己去與她擠一擠。江湖人,講究一個豪邁,沒那男女授受不親的爛規矩破講究。

  不曾想那個年輕人笑道:「介意的。」

  不過盧大俠顯然根本就沒料到會是這麼個答案,已經站起身,魁梧漢子已經聞到一股比酒香更誘人的清香,就要大大方方坐在那條長凳上。

  只是下一刻,不但是這位江湖大俠停下了動作,先前聽清楚了「介意的」三字的看客們,也沒了哄堂大笑,一個個偷偷咽唾沫,還有人已經抬起屁股,打算溜之大吉。

  因為有一柄玲瓏袖珍的幽綠飛劍,就那麼懸停在了那魁梧漢子的眉心幾寸之外。

  那個年輕青衫客微笑道:「現在你介不介意跟我擠一擠,一起飲酒?」

  不介意?

  介意?

  盧大勇怎麼覺得自己不管怎麼回答,都不對?

  盧大勇身後三位江湖朋友,一個個站在原地,眼觀鼻鼻觀心,大概是與翻江蛟盧大俠不太熟悉的關係。

  陳平安揮揮手,盧大勇和身後三人飛奔而走。

  其餘酒客也一個個神色惶恐,就要撒腿狂奔。

  不曾想那位傳說中百年不遇的「劍仙」又說了一句話,「結帳再走不遲。」

  結果好幾桌豪客直接往櫃檯那邊丟了銀錠,這才快步離去。

  除了陳平安和隋景澄,已經沒了客人。

  陳平安佯裝氣力不支,環顧四周後,那把懸停空中的飛劍搖搖欲墜,晃著飄落在桌上,被他快速收入袖中。

  隋景澄嘴角翹起。

  那位老掌櫃莫名其妙多出一大筆橫財,又看到那一幕後,微笑道:「你這山上劍修,真不怕惹來更大的是非?江湖豪俠們可都很記仇,而且擅長抱團,很喜歡幫親不幫理,幫弱不幫强的。」

  陳平安轉頭笑道:「有老掌櫃這種世外高人坐鎮酒肆,應該不會有太大麻煩。」

  老掌櫃笑道:「你小子倒是好眼力。」

  陳平安笑道:「彼此彼此。」

  隋景澄輕聲問道:「我能夠摘下冪籬嗎?」

  陳平安點點頭。

  隋景澄便摘了冪籬,總算可以清清靜靜,悠哉悠哉喝酒了。

  那老人呦呵一聲,「好俊俏的小娘子,我這輩子還真沒見過更好看的女子,你們倆應該就是所謂的山上神仙道侶吧?難怪敢這麼行走江湖。行了,今兒你們只管喝酒,不用掏錢,反正今兒我托你們的福,已經掙了個盆滿鉢盈。」

  陳平安剛要舉碗喝酒,聽到老掌櫃這番言語後,停下手中動作,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什麼,喝了一大口酒。

  隋景澄一雙秋水長眸,滿是含蓄笑意。

  老人瞥了眼外邊遠處,嘆了口氣,望向那個青衫年輕人的背影,說道:「勸你還是讓你娘子戴好冪籬。如今王老兒畢竟不在莊子裡,真要有了事情,我就算幫你們一時,也幫不了你們一路,難道你們就等著王老兒從大篆京城返回,與他攀附上關係,才敢離去?不妨與你們直說了,王老兒時不時就來我這兒蹭酒喝,他的脾氣,我最清楚,對你們這些山上神仙,觀感一直極差,未必肯見你們一面的。」

  隋景澄瞥了眼對面那位前輩的臉色,忍著笑意,與那位老掌櫃解釋道:「我只是記名弟子,我們不是什麼神仙道侶。」

  老人雙指彎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當我眼瞎啊?」

  隋景澄轉頭望向對面,一臉我也無可奈何的可憐模樣。

  但是陳平安似乎對此根本無所謂,只是轉過頭,望向那位老人,笑問道:「老前輩,你為何會退出江湖,隱於市井?」

  街巷各處,不斷有人聚攏,對酒肆這邊指指點點。

  老人笑道:「當然是江湖混不下了,才自己捲鋪蓋滾蛋嘛,你這山上人,真是不知民間疾苦的活神仙。」

  陳平安又問道:「我若是一位文弱書生,又沒能碰到前輩在酒肆,那麼遇到今日事,是憤然起身,被打個半死,還是忍辱負重,任人欺淩?」

  老人趴在櫃檯那邊,抿了一口酒,撓撓頭,輕輕放下酒杯,道:「忍嘛,只要活著,反正總有從別處別人身上找補回來的機會,對吧?」

  陳平安哈哈大笑,高高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老人依舊是小口喝酒,「不過呢,到底是錯的。」

  很快酒肆附近的屋頂之上,都坐滿了看客。

  傳說中的劍仙,看一眼,可就是可以與人說道一輩子的江湖閱歷。

  不過看客雖多,到底沒有誰真多走幾步,來觸霉頭。那盧大俠雖然呼朋喚友,躲藏其中,卻也沒有失心瘋,反而興高采烈,與人說自己領教過一位劍仙的風采了,唾沫四濺,說那一口飛劍,距離自己眉心只有不到一寸!真是險之又險,命懸一線。

  陳平安喝過了酒,前輩客氣,他就不客氣了,沒掏錢結帳的意思。

  只是起身抱拳輕聲道:「見過王鈍老前輩。」

  老人笑著點頭道:「我就說你小子好眼力,怎的,不問問我為何喜歡在這邊戴面皮假裝賣酒老翁?」

  陳平安搖頭。

  老人嗤笑道:「躋身了十人之列卻墊底,不躲清靜,喝一喝悶酒解憂,難道要整天被人道賀,還要笑言哪裡哪裡、僥倖僥倖嗎?」

  隋景澄趕緊起身,向那位仰慕已久的王鈍老前輩,施了一個萬福。

  老人擺擺手,「雖說你男人瞧著不錯,但是你自己也需好好修行,天底下的男人,真沒幾個好鳥,只要出了事情,都喜歡駡你們是紅顔禍水。」

  隋景澄轉頭望向那位前輩。

  陳平安微笑道:「我修心有成,今非昔比。」

  只是他瞥了眼桌上冪籬。

  隋景澄趕緊戴上。

  王鈍突然說道:「你們兩位,該不會是那個外鄉劍仙和隋景澄吧?我聽說因為那個隋家玉人的關係,第九的蕭叔夜,死在了一位外鄉劍仙手上,腦袋倒是給人帶回青祠國去了。幸好我砸鍋賣鐵也要購買一份山水邸報,不然豈不是要虧大發了。」

  陳平安笑道:「前輩好眼力。」

  王鈍哎呦喂一聲,繞過櫃檯,一屁股坐在兩人那張桌子的長凳上,「坐坐坐,別急著走啊,我王鈍對山上修士,那是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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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1 04:54:55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二十一章 江湖飲酒最快意

  隋景澄有些不太適應。

  印象中的王鈍老前輩,五陵國立國以來的武學第一人,號稱一隻手就能打遍五陵國江湖的大宗師,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無論是江湖武夫,還是士林文人,或是販夫走卒,都說王鈍老前輩是一位氣度儒雅的青衫老者,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除了一身本事早已出神入化,更憂國憂民,曾經在邊境上一襲青衫,一夫當關,攔截了一支叩關南襲的敵國騎軍,為五陵國邊軍贏得了足夠排兵布陣的時間……

  陳平安率先落座,隋景澄也跟著坐下。

  王鈍又起身,去櫃檯那邊拎了三壺酒,一人一壺,豪氣道:「我請客。」

  王鈍往隋景澄身前放酒壺的時候,小聲說道:「老侍郎隋新雨的閨女,是吧?模樣是真好,四大美人齊名,各有千秋,沒有高下之分,給咱們五陵國女子漲了臉面,比我這墊底的江湖老把式,更值得收下一塊皇帝老兒的匾額,不過我得說一句公道話,你找的這位劍仙,不管是師父,還是夫君,都小氣了些,只捨得分你一碗酒。」

  隋景澄看了一眼桌對面的陳平安,只是自顧自揭開泥封,往大白碗裡倒酒,隋景澄對自稱覆了一張面皮的老人笑道:「王老莊主……」

  王鈍一聽就不太樂意了,擺手道:「不老不老,人老心不老,喊我王莊主就行了,直呼其名,就喊我王鈍,亦無不可。」

  隋景澄點點頭,「王莊主,如今那青祠國刀客蕭叔夜已經死了。」

  王鈍嘆了口氣,聽出了這位「隋家玉人」的言下之意,舉起酒碗抿了口酒,「可我還不是墊底?大篆王朝隨便拎出個老傢伙,身手都要比我高。」

  隋景澄覺得自己已經無話可說了。

  王鈍笑呵呵轉頭望向那位青衫年輕人,是一位接連在數封山水邸報上皆有大篇幅事跡的陳姓劍仙,最早的記載,應該是去往春露圃的一艘渡船上,舍了飛劍不用,僅是以拳對拳,便將一位大觀王朝鐵艟府的廖姓金身境武夫打落渡船,後來金烏宮劍仙柳質清御劍而過,說是一劍劈開了金烏宮護山雷雲,隨後兩位本該結仇廝殺的同道中人,竟然在春露圃玉瑩崖清一同飲茶,傳聞還成了朋友,如今又在五陵國境內摘掉了蕭叔夜的頭顱。

  王鈍問道:「這位外鄉劍仙,不會因為我說了句你不夠大方,就要一劍砍死我吧?」

  陳平安無奈笑道:「當然不會。」

  王鈍舉起酒碗,陳平安跟著舉起,輕輕磕碰了一下,王鈍喝過了酒,輕聲問道:「多大歲數了?」

  陳平安說道:「約莫三百歲。」

  王鈍放下酒碗,摸了摸心口,「這下子稍微好受點了,不然總覺得自己一大把年紀活到了狗身上。」

  隋景澄微微一笑。

  雖說與自己印象中的那個王鈍老前輩,八竿子打不著半點兒,可似乎與這樣的灑掃山莊老莊主,坐在一張桌上喝酒,感覺更好些。

  王鈍壓低嗓音問道:「當真只是以拳對拳,將那鐵艟府姓廖的打得墜落渡船?」

  陳平安笑道:「有些托大,很凶險了。」

  王鈍笑問道:「那咱倆切磋切磋?點到即止的那種。放心,純粹是我喝了些酒,見著了真正的世外高人,有些手癢。」

  陳平安搖搖頭。

  王鈍說道:「白喝人家兩壺酒,這點小事都不願意?」

  王鈍見那人沒有改變主意的跡象,「那算我求你?」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就按照王老前輩的說法,以拳對拳,點到即止。」

  王鈍站起身,環顧四周,似乎挑中了旁邊一張酒桌,輕輕一掌按下,四隻桌腿化作齏粉,卻悄無聲息,桌面輕輕墜落在地。

  陳平安說道:「如果覺得兩人跳上桌子切磋,落在旁人眼中,有些像耍戲,那麼我們搬走這張桌子不就行了。」

  王鈍楞了一下,「我倒是想這麼做,這不是怕你這位劍仙覺得跌份嗎?」

  兩人幾乎同時走上那張桌面。

  隋景澄想要起身走出酒肆,陳平安伸手示意她不用起身。

  王鈍站定後,抱拳說道:「五陵國灑掃山莊王鈍,拳法小成,還望賜教。」

  陳平安抱拳還禮,卻未言語,伸出一手,攤開手掌,「有請。」

  報上真實籍貫姓名,不妥當。

  說自己是什麼陳好人,不願意。

  遠處看客們嘩然一片,怎的這賣酒老翁就成了王鈍老前輩?

  只是當那老人撕去臉上的那張面皮,露出真容後,群情激動,果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王鈍老前輩!

  王鈍拳出如虹,氣勢洶洶,卻無殺機。

  那一襲青衫則多是守多攻少。

  兩人錯身而立的時候,王鈍笑道:「大致底細摸清楚了,咱們是不是可以稍稍放開手腳?」

  陳平安點點頭。

  街巷遠處和那屋脊、牆頭樹上,一位位江湖武夫看得心情激蕩,這種雙方局限於方寸之地的巔峰之戰,真是百年未遇。

  王鈍老前輩不愧是咱們五陵國第一人,遇上了一位劍仙,膽敢出拳不說,還不落下風。

  雖說那位劍仙尚未祭出一口飛劍,但是僅是如此,說一句良心話,王鈍老前輩就已經拼上身家性命,賭上了一輩子未有敗績的武夫尊嚴,給五陵國所有江湖中人掙著了一份天大的面子!王鈍老前輩,真乃我們五陵國武膽也!

  那些只敢遠遠觀戰的江湖好漢,一來既無真正的武學宗師,二來距離酒肆較遠,自然還不如隋景澄看得真切。

  比如她就看到前輩打算結束這場切磋的時候,一次出手驟然加快,向前一步,手腕一擰,既拍掉了王鈍一拳,一掌繼續向前,就要拍在王鈍的面門上,應該可以將王鈍一掌拍出雙方腳下的那張桌面,不曾想王鈍趕緊使了個眼色,前輩輕輕點頭,王鈍原本稍慢一籌的一拳,便與前輩那一掌幾乎同時擊中對方,兩人一起倒滑出去兩步,雙方心有靈犀,皆是飄然落定在桌面邊緣。

  隋景澄見那王鈍又開始使眼色,而那青衫前輩也開始使眼色,隋景澄一頭霧水,怎麼感覺像是在做買賣殺價?不過雖然討價還價,兩人出拳遞掌卻是越來越快,次次都是你來我往,幾乎都是旗鼓相當的結果,誰都沒占便宜,外人看來,這就是一場不分高下的宗師之戰。

  最後兩人應該是談妥「價格」了,一人一拳砸在對方胸口上,腳下桌面一裂為二,各自跺腳站定,然後各自抱拳。

  打完收工。

  王鈍大笑道:「不曾想一位劍仙都有如此好拳法。」

  對方朗聲道:「你王鈍的拳意更重,打磨得更無瑕疵。長則十年,短則五年,我還要來這灑掃山莊,與你王鈍切磋拳法。」

  隋景澄揉了揉額頭,低頭喝酒,覺得有些不忍直視,對於那兩位的相互吹捧,更是覺得真正的江湖,怎麼好似酒裡摻水似的?

  若是胡新豐、蕭叔夜之流如此作為,她隋景澄也無所謂,可他與王鈍老前輩如此厚顔無恥,讓隋景澄差點天崩地裂,這輩子都不太想去碰江湖演義小說了。

  王鈍走到酒肆門口,高高抱拳,算是對衆人行禮招呼,然後揮了揮手,「都散了吧。」

  喝彩聲與叫好聲此起彼伏,然後陸陸續續散去。

  王鈍老前輩都如此言語了,衆人自然不好繼續逗留。

  王鈍坐回原位的時候,那個青衫劍仙已經將地上兩張對半撕開的桌面撿起來,疊放在附近一張酒桌上。

  王鈍坐下後,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你既然如此高的修為,為何要主動找我王鈍一個江湖把式?是為了這個隋家妮子背後的家族?希望我王鈍在你們兩位遠離五陵國、去往山上修行後,能夠幫著照拂一二?」

  陳平安搖頭道:「並無此求,我只是希望在這邊露個面,好提醒暗中某些人,如果想要對隋家人動手,就掂量一下被我尋仇的後果。」

  王鈍嗯了一聲,點點頭,「山上修道之人的爾虞我詐,其實不過是雙方壽命拉長了的江湖恩怨,究其根本,沒什麼兩樣,都沒什麼意思。倒是你這位應該屬於年輕的劍修,不太像我以往見過的山上神仙,所以請你喝酒,我倒也不覺得糟蹋了這些酒水。我這麼說,是不是口氣太大了?」

  陳平安笑道:「武夫修行,最是講究腳踏實地,沒有捷徑,如果心氣不高一些,看得遠一些,還怎麼步步登頂。」

  王鈍雖然賣酒,似乎對於飲酒其實並無太多嗜好,多是小口慢飲,從無豪飲姿態,傷感道:「這酒肆是開不下去嘍。很多江湖人的真心話,便也聽不著了。」

  陳平安笑問道:「王莊主就這麼不喜歡聽好話?」

  王鈍撇撇嘴,「也愛聽,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聽,如今更愛聽,只是這麼愛聽好話,如果再不多聽些真心話和難聽話,我怕我王鈍都要飄到雲海裡邊去了,到時候人飄了,又無雲海仙人的神通本事,還不得摔死?」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

  王鈍笑問道:「按照先前說好的,除了十幾罎子好酒,還要灑掃山莊掏出點什麼?」

  陳平安說道:「兩匹快馬,以及一個綠鶯國仙家渡口的地址。」

  王鈍疑惑道:「就這樣?」

  陳平安說道:「已經很多了。」

  王鈍指了指櫃檯那邊,「越擺在下邊的酒,味道越醇,劍仙隨便拿。」

  陳平安起身去往櫃檯那邊,開始往養劍葫裡邊倒酒。

  打開了一壇又一壇。

  五壇老酒被揭開泥封之後,王鈍就坐不住了,趴在櫃檯那邊,輕聲勸說道:「江湖路上,喝酒誤事,差不多就可以了。」

  那瞧著年輕的青衫劍仙背對著王鈍,手上倒酒動作沒停,「沒事,多裝些酒,一樣可以省著點喝。」

  王鈍猶豫了一下,提醒道:「我可以換張臉皮,換個地方繼續賣酒的。」

  那年輕劍仙抬起頭,笑道:「那我先預祝王莊主開業大吉,財源廣進。」

  王鈍見他不上道,只得繼續說道:「下邊那幾罎子老酒太烈,名為瘦梅酒,其實是我灑掃山莊的老窖藏酒,一般來此酒肆的江湖人不知酒名,哪怕掏得起銀子,也根本不敢喝兩碗,實在是後勁太足,所以被稱為兩碗晃或是三碗倒,你不妨用尋常酒水兌一兌,味道更好。」

  年輕人搖頭道:「沒事,喝酒不是喝茶,不用講究什麼餘味綿長,喝酒求醉,天經地義。」

  王鈍實在忍不住了,「如今莊子上貴客如雲,官家人,江湖朋友,文壇名宿,都慢待不得,莊子裡邊儲藏的那三十壇瘦梅酒,估摸著已經傷亡殆盡了,我之所以來此躲清靜,也是想要好歹留住幾罎子瘦梅酒,你就不體諒一二?」

  年輕人已經打開最後一壇瘦梅酒,懊惱道:「前輩為何不早說,這泥封一開,就藏不住味了,咱們先前已經在酒桌上喝得差不多,不然倒是可以嘗一嘗這瘦梅酒的滋味,這會兒不裝入我的酒壺裡,真是可惜,可惜了。罷了,既然王莊主想要留一壇自飲,做那與我只願分一碗酒給人喝的小氣之舉,我還是算了,就給王莊主剩下這一壇。」

  王鈍擺擺手,呵呵笑道:「哪裡哪裡,只管倒酒,我王鈍不是那種人,好酒贈劍仙,藏酒養劍葫,人間美事啊,好事一樁。」

  所以到最後,瘦梅酒一罎子沒剩下。

  王鈍轉過身,好似眼瞅著一位位閨女出嫁遠方,有些傷感,不願再看。

  王鈍背對著櫃檯,嘆了口氣,「什麼時候離開這邊?不是我不願熱情待客,灑掃山莊就還是別去了,多是些無聊應酬。」

  然後王鈍說了綠鶯國那處仙家渡口的詳細地址。

  陳平安繞出櫃檯,笑道:「那就勞煩王莊主讓人牽來兩匹馬,我們就不在小鎮過夜了,立即趕路。」

  王鈍一揮手,將聞訊趕來的一位山莊弟子,從那遠處街巷拐角處喊到身邊,是一位面如冠玉的中年劍客,王鈍武學駁雜,無論是拳法輕功,還是刀劍槍,皆是五陵國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所以一衆親傳弟子當中,各有精通,趕來酒肆這位,就是深得王鈍劍術真傳的得意弟子,在五陵國是穩居劍術前三甲的江湖高手,見到了陳平安後,聽過了師父的吩咐,離開酒肆之前,沒忘記朝那位青衫劍仙抱拳行禮:「灑掃山莊弟子王靜山,拜見劍仙,以後劍仙若是還會路過山莊,懇請劍仙指點晚輩劍術一二。」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的。」

  王鈍笑道:「指點什麼劍術,山上的飛劍一來一回,你王靜山就輸了。直說想要親眼見識一下劍仙的本命物就是,扯什麼狗屁理由,也不害臊。」

  王靜山顯然熟稔自己師父的脾氣,也不覺得尷尬,面帶微笑,告辭離去。

  很快王靜山就從山莊那邊帶來兩匹駿馬,除了王靜山之外,還有兩騎,是一雙少年少女,是王靜山的師弟師妹。

  三人五馬,來到距離灑掃山莊不遠的這座縣城。

  一般的山莊人,不敢跟王靜山開口一起去酒肆叨擾師父,看一看傳說中的劍仙風采,也就是這兩位師父最喜愛的弟子,能夠磨得王靜山不得不硬著頭皮一起帶上。

  王鈍與那兩位外鄉人沒在酒肆,而是三人站在酒肆附近的客棧門口。

  沒有什麼客套寒暄,陳平安與隋景澄翻身上馬,策馬遠去。

  那位與王靜山一般背劍的少年,雙手握拳,嘖嘖稱奇道:「不愧是書上所說的劍仙!」

  王鈍笑問道:「你哪只狗眼看出來的?」

  少年是半點不怕師父王鈍的,雙指彎曲,指了指自己眼眸,「都瞧出來了!」

  這個動作,自然是與師父學來的。

  少女佩刀,不以為然道:「我反正是沒看出什麼門道。」

  少年嗤笑道:「你學刀,不像我,自然感覺不到那位劍仙身上無窮無盡的劍意,說出來怕嚇到你,我只是看了幾眼,就大受裨益,下次你我切磋,我哪怕只是借用劍仙的一絲劍意,你就必敗無疑!」

  王鈍一巴掌拍在少年腦袋上,「傻樣兒,方才那位劍仙在的時候,你咋個不說這些?」

  少年一本正經道:「劍仙氣勢太足,我被那股驚天動地的充沛劍意壓制,開不了口啊。」

  王鈍又是一巴掌拍過去,打得少年腦袋一晃蕩,「滾一邊去。」

  少年大搖大擺走出去,轉頭笑道:「來的路上,聽說靜山師兄說那翻江蛟盧大勇領教過劍仙的飛劍,我去問道問道,如果不小心再給我領略出一絲飛劍真意後,呵呵,別說是師姐了,就是靜山師兄以後都不是我對手。於我而言,可喜可賀,於靜山師兄而言,真是可悲可嘆。」

  說完之後,背劍少年快步如飛。

  王靜山忍著笑,「師父,小師弟這臭毛病到底是隨誰?」

  王鈍為了撇清自己,開始胡亂潑髒水,「應該是隨你們的大師姐吧。」

  王鈍的大弟子傅樓臺,用刀,也是五陵國前三的刀法宗師,而且傅樓臺的劍術造詣也極為不俗,只是前些年老姑娘嫁了人,竟是相夫教子,選擇徹底離開了江湖,而她所嫁之人,既不是門當戶對的江湖豪俠,也不是什麼世代簪纓的權貴子弟,只是一個殷實門戶的尋常男子,而且比她還要年紀小了七八歲,更奇怪的是整座灑掃山莊,從王鈍到所有傅樓臺的師弟師妹們,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一些江湖上的閒言閒語,也從不計較。早年王鈍不在山莊的時候,其實都是傅樓臺傳授武藝,哪怕王靜山比傅樓臺年紀更大一些,依舊對這位大師姐極為尊敬。

  所以少女有些打抱不平了,埋怨道:「師父,可不能大師姐不在山莊了,你老人家就卸磨殺驢,這也太沒江湖道義了。」

  王鈍置若罔聞,帶著兩位弟子走回酒肆那邊。

  關了這家酒肆之後,自然是要挪窩了。

  王鈍坐在酒桌旁,王靜山開始借此機會,與老人彙報灑掃山莊的近況,錢財收支,人情往來,皇帝御賜匾額的懸掛適宜,挑選了哪天做黃道吉日,哪個門派的哪位大俠遞交了名帖和禮物,卻未進莊子住下,又有誰在下榻山莊的時候與他王靜山訴苦,有什麼時候想要請王鈍幫忙與人遞話,又有哪個門派的哪位江湖老人壽宴,灑掃山莊需要誰露面去登門還禮,刑部衙門那邊一位侍郎親自寄信到了山莊,需要莊子這邊派遣人手,去幫忙官府解決一樁懸疑難解的京城命案……

  王鈍從桌上酒壺倒酒到大白碗裡邊,一口一口喝著酒水,有些王靜山已經決定好了的事情,老人大多只是點頭,就算是通過了,若是覺得不夠穩妥,就開口指點幾句,一些個王鈍以為比較重要的注意事項,也說得事無巨細,王靜山一一記下。

  佩刀少女在一旁聽得打哈欠,又不敢討酒喝,只是趴在桌上,望著客棧那邊的街道,偷偷想著,那位頭戴冪籬的女子,到底是什麼面容,會不會是一位大美人?摘了冪籬,會不會其實也就那樣,不會讓人覺得有絲毫驚艶?不過少女還是有些失望的,那位原本以為一輩子都未必有機會見上一面的劍仙,除了年輕得讓人倍感驚奇,其餘好像沒有一點符合她心目中的劍仙形象。

  王靜山說了將近半個時辰,才將近期熱熱鬧鬧的山莊事宜一一說完。

  王靜山從不飲酒,對於劍術極為執著,不近女色,而且常年素齋,但是大師姐傅樓臺退隱江湖後,山莊事務,多是他與一位老管家管著內外事,後者主內,王靜山主外,可事實上,老管家上了年紀,早年在江湖上落下許多病根,已經精力不濟,所以更多是王靜山多擔待,像師父王鈍躋身十人之列後,老管家就有些手忙腳亂,需要王靜山出面打點關係,畢竟不少有些名氣了的江湖人,就連負責接待自己的灑掃山莊弟子是什麼個身份、修為,都要仔細計較,若是王靜山出面,自然是顔面有光,若是王鈍老前輩諸多弟子中資質最差的陸拙負責招待,那就要犯嘀咕了。

  王鈍提碗喝酒,放下後,說道:「靜山,埋不埋怨你傅師姐?若是她還在莊子裡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務就無需你一肩挑起了,說不定可以讓你早些躋身七境。」

  王靜山笑道:「說全然不埋怨,我自己都不信,只不過埋怨不多,而且更多還是埋怨傅師姐為何找了那麼一位平庸男子,總覺得師姐可以找到一位更好的。」

  王鈍笑道:「男女情愛一事,若是能夠講道理,估摸著就不會有那麼多泛濫成災的才子佳人小說了。」

  這類話題,王靜山從不太過摻和。

  事實上,哪怕是不太喜歡那位偶爾幾次跟隨傅師姐在山莊露面,都畏畏縮縮不討喜的男子,王靜山也都客客氣氣,該有的禮數,半點不缺,不但如此,還儘量約束著那些師弟師妹,擔心他們不小心流露出什麼情緒,到最後,難做人的,還是傅師姐。

  王鈍停頓片刻,有些感傷,「耽誤你練劍,師父心裡邊是有些過意不去的,但是說句不中聽的,看著你能夠忙前忙後,師父心裡邊,又很欣慰,總覺得當年收了你當弟子,傳授你劍術,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可是不管如何,師父還是要與你說一句交心話。」

  王靜山正襟危坐,「師父請講,弟子在聽。」

  王鈍笑了笑,輕聲道:「靜山,哪天若是覺得累了乏了,實在厭倦了這些山莊庶務,想要一人一劍走江湖,莫要覺得愧疚,半點都不要有,只管大大方方找到師父,拎一壺好酒,師父喝過了酒,為你送行便是。什麼時候想要回家了,就回來,休息過後,再走江湖,理該如此,就該如此。」

  王靜山嗯了一聲。

  隔壁桌上的佩刀少女,有些眼眶濕潤。

  一想到大師姐不在山莊了,若是師兄王靜山也走了,會是一件很傷心的事情。

  但是更讓少女傷感的,好像是師父老了。

  王靜山突然說道:「師父,那我這就走江湖去了啊?」

  王鈍一楞,然後笑呵呵道:「別介意別介意,師父今兒酒喝多了,與你說些不花錢的醉話而已,別當真嘛,哪怕當真,也晚一些,如今莊子還需要你挑大梁……」

  少女翻了個白眼,轉過頭去,趴在桌面上。

  這個在自己人跟前從來沒有半點宗師風範的師父,真是煩死個人。

  但是大師姐傅師姐也好,師兄王靜山也罷,都是江湖上的五陵國第一人王鈍,與在灑掃山莊處處偷懶的師父,是兩個人。

  她與那個小師弟也信這件事。

  因為傅樓臺與王靜山都曾與師父一起走過江湖。

  師父這輩子數次與山上的修道之人起過衝突,還有數次近乎換命的廝殺。

  而師父出手的理由,大師姐傅樓臺與師兄王靜山的說法,都如出一轍,就是師父愛管閒事。

  但是不知為何,在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傅樓臺和王靜山非但對師父沒有半點埋怨,反而在他們的眼睛裡,好像充滿了光彩。

  那背劍少年如風一般跑來酒肆,一屁股坐在師父王鈍那條長凳上,挨著坐。

  尊師重道這種事情上,王鈍弟子當中,也就這少年做得出來,並且毫無顧忌。

  王鈍笑問道:「怎麼,有沒有收穫?」

  少年哀嘆道:「那翻江蛟盧大勇說得誇張,噴了我一臉唾沫星子,害我一直需要小心擋他那口水暗器,而且盧大俠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句,我又不是真的神仙,琢磨不出太多的飛劍真意,所以王師兄的運氣要比小師姐好,不然我這會兒就已經是師父弟子當中的第一人了。」

  王靜山微笑道:「那我回頭去謝謝胡大俠嘴下留情?」

  少年擺擺手,「用不著,反正我的劍術超過師兄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王靜山笑道:「哦?」

  少年改口道:「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王靜山不再說話。

  雖說這個小師弟嘴上沒個規矩。

  可是練劍一事。

  少年卻是灑掃山莊最有規矩的一個。

  這就夠了。

  王鈍視線掃過三位性情各異卻都很好的弟子,覺得今兒酒可以多喝一點,就起身去了櫃檯那邊,結果楞住。

  怎的多了三壺陌生酒水來?

  打開其中一壺後,那股清冽悠遠的酒香,便是三位弟子都聞到了。

  王鈍哈哈大笑,落座前招呼那少女也一起拿碗落座,連王靜山都一並被要求拿碗盛酒,說是讓他小酌一番,嘗一嘗山上神仙的酒水,然後老人給他們人人碗中倒了深淺不一的仙家釀酒。

  少年喝了一口,驚訝道:「娘咧,這酒水帶勁兒,比咱們莊子的瘦梅酒都要好喝多了!不愧是劍仙饋贈,了不得了不得!」

  王靜山也喝了一口,覺得確實與衆不同,但是依舊不願多喝。

  少女嘗了一口後,倒是沒覺得如何,依舊難以咽下,天底下的酒水哪有好喝的嘛?

  老人對那少年笑問道:「你是學劍之人,師父不是劍仙,有沒有覺得很遺憾?」

  那少年喝了口仙家酒釀,大大咧咧道:「那弟子也不是劍仙啊。」

  老人笑著點頭,原本隨時準備一板栗敲在少年後腦勺的那只手,也悄悄換做手掌,摸了摸少年腦袋,滿臉慈祥:「還算是個有良心的。」

  少年使勁點頭,然後趁著師父低頭喝酒的時候,少年轉頭對少女擠眉弄眼,大概是想問我聰不聰明,厲不厲害,這都能逃過一劫,少吃一記板栗。

  少女開始向師父告狀。

  王靜山開始落井下石。

  少年則開始裝傻扮痴。

  王鈍也沒說什麼,只是將他們三人碗中的酒水倒入自己白碗中,仰頭聚碗,一口飲盡。

  ————

  去往那個位於北俱蘆洲東部海濱的綠鶯國,從五陵國一路往北,還需要走過荊南、北燕兩國。

  都不是大國,卻也不是大王朝的藩屬。

  荊南多水澤大湖,北燕多崇山峻嶺。

  但是荊南與五陵國關係一直不太好,邊境上多有摩擦,只是百年以來牽扯萬人邊軍以上的大戰極少。

  五陵國邊軍多依據北地險隘雄關,而荊南水軍强悍,雙方都很難敵國深入腹地,所以如果攤上喜歡守成的邊境大將,就是兩國邊關太平,邊貿繁榮的局面,可如果換了喜歡積攢小軍功謀求廟堂名望的邊關武將,就要小仗多如牛毛了,反正注定了不會發生傾盡國力的大戰,邊軍怎麼折騰都沒有後顧之憂,兩國歷代皇帝多有默契,儘量不會同時使用喜歡打殺的武人坐鎮邊境,只不過荊南國如今外戚勢大,十數年前,就有一位正值青壯的勛貴外戚主動要求外調南邊,厲兵秣馬,打造騎軍,數次啓釁,而五陵國也難得出現了一位崛起於邊境、精通兵法的本土儒將,前些年負責北地防線,所以近幾年就有了一系列小規模廝殺,十年前,如果不是王鈍剛好遊歷邊關,無意間擋下了荊南國的那支精騎毫無徵兆地叩關突入,說不定五陵國就要淪陷一兩座邊境重鎮,當然奪也奪得回來,只不過雙方戰死沙場的將士武卒,一定會是百年之內最多的一次。

  陳平安和隋景澄兩騎,在一處沒有重兵把守的五陵國小隘,遞交關牒,走過了邊境,隨後沒有走荊南國官道,依舊是按照陳平安的路線規劃,打算揀選一些山野小路過山過水,尋險訪幽。

  結果入境都沒多久,在一處僻靜徑道,遠觀了一場狹路相逢的廝殺。

  是兩撥斥候,各十數騎。

  南下精騎,是五陵國斥候,北歸斥候,是荊南國精銳騎卒。

  隋景澄疑惑道:「一向是荊南國蠻子南下掠關襲擾,怎麼我們的斥候主動進入敵國地界了?」

  陳平安說道:「這說明你們五陵國那位名動朝野的年輕儒將,志向不小。一個年少投軍,不到十年就做到一國邊境正三品大將的人物,肯定不會簡單。」

  兩騎早早離開徑道,停馬於路旁密林當中,拴馬之後,陳平安和隋景澄站在一處樹上,俯瞰戰場。

  荊南國一向是水軍戰力卓絕,是僅次於大篆王朝和南邊大觀王朝的强大存在,但是幾乎沒有可以真正投入戰場的正規騎軍,是這十數年間,那位外戚武將與西邊接壤的後梁國大肆購買戰馬,才拉攏起一支人數在四千左右的騎軍,只可惜出師無捷報,碰上了五陵國第一人王鈍,面對這麼一位武學大宗師,哪怕騎了馬有那六條腿也追不上,注定打殺不成,走漏軍情,所以當年便退了回去。

  反觀五陵國的步卒騎軍,在十數國版圖上一直不出色,甚至可以說是頗為不濟,但是面對只重水師的荊南國兵馬,倒是一直處於優勢。

  所以隋景澄身為五陵國人氏,覺得兩撥斥候相遇後,定然是自己這一方的邊軍獲勝。

  但是戰場形勢竟然呈現出一邊倒的結局,雙方斥候遭遇之後,徑道之上,沒有任何回旋餘地,雙方斥候領袖也沒有半點猶豫。

  兩國斥候,沒有任何嘶吼聲,皆是沉默策馬前沖。

  前幾輪弓弩騎射,各有死傷,荊南國斥候小勝,射殺射傷了五陵國斥候五人,荊南國精騎自身只有兩死一傷。

  抽刀再戰。

  雙方一個擦身而過。

  又是五陵國秘密入境的斥候死傷更多。

  雙方交換戰場位置後,兩位負傷墜馬的五陵國斥候試圖逃出徑道,被數位荊南國斥候手持臂弩,射中頭顱、脖頸。

  戰場另外一端的荊南國墜地斥候,下場更慘,被數枝箭矢釘入面門、胸膛,還被一騎側身彎腰,一刀精準抹在了脖子上,鮮血灑了一地。

  位於戰場南方的五陵國斥候,只有一騎雙馬繼續南下。

  其實雙方斥候都不是一人一騎,但是狹路廝殺,急促間一沖而過,一些試圖跟隨主人一起穿過戰陣的己方戰馬,都會被對方鑿陣之時儘量射殺或砍傷。

  所以那位五陵國斥候的一騎雙馬,是以一位同僚果斷讓出坐騎換來的。

  不然一人一騎,跑不遠的。

  其餘五陵國斥候則紛紛撥轉馬頭,目的很簡單,拿命來阻滯敵軍斥候的追殺。

  當然還有那位已經沒了戰馬的斥候,亦是深呼吸一口氣,持刀而立。

  沙場之上,且戰且退一事,大隊騎軍不敢做,他們這撥騎軍中最精銳的斥候,其實是可以做的,但是如此一來,很容易連那一騎都沒辦法與這撥荊南國蠻子拉開距離。

  雙方原本兵力相當,只是實力本就有差距,一次穿陣之後,加上五陵國一人兩騎逃離戰場,所以戰力更加懸殊。

  片刻之後。

  就是一地的屍體。

  荊南國斥候有三騎六馬默默追去。

  其餘斥候在一位年輕武卒的發號施令下,翻身下馬,或是以輕弩抵住地上負傷敵軍斥候的額頭,砰然一聲,箭矢釘入頭顱。

  也有荊南國兩位斥候站在一位受傷極重的敵軍騎卒身後,開始比拼弓弩準頭,輸了的人,惱羞成怒,抽出戰刀,快步向前,一刀砍下頭顱。

  那位年輕武卒一直面無表情,一隻腳踩在一具五陵國斥候屍體上,用地上屍體的臉龐,緩緩擦拭掉手中那把戰刀的血跡。

  地上一具本該重傷而死的五陵國斥候,驟然間以臂弩朝向一位走近他割首領功的敵人,後者躲無可躲,下意識就要抬手護住面門。

  那名年輕武卒似乎早有預料,頭也不轉,隨手丟出手中戰刀,刀刃剛好砍掉那條持弩手臂,那位被救下一命的荊南國斥候勃然大怒,瞪大眼睛,泛起血絲,大步向前,就要將那斷臂斥候砍成肉泥,不曾想遠處那位年輕人說道:「別殺人泄憤,給他一個痛快,說不定哪天我們也是這麼個下場。」

  那位荊南國斥候雖然心中怒火滔天,仍是點了點頭,默默向前,一刀戳中地上那人脖頸,手腕一擰之後,快速拔出。

  沒過多久,三騎斥候返回,手中多出了那顆五陵國難逃騎卒的腦袋,無首屍體擱放在一匹輔馬背脊上。

  那年輕武卒伸手接過一位下屬斥候遞過來的戰刀,輕輕放回刀鞘,走到那無頭屍體旁邊,搜出一摞對方收集而來的軍情諜報。

  年輕武卒背靠戰馬,仔細翻閱那些諜報,想起一事,抬頭吩咐道:「自己兄弟的屍體收好後,敵軍斥候割首,屍體收攏起來,挖個坑埋了。」

  一位斥候壯漢竟是哀怨道:「顧標長,這種髒活累活,自有附近駐軍來做的啊。」

  年輕武卒笑了笑,「不會讓你們白做的,我那兩顆首級,你們自己商量著這次應該給誰。」

  歡呼聲四起。

  最終這撥戰力驚人的荊南國斥候呼嘯而去。

  道旁密林中的樹上,隋景澄臉色慘白,從頭到尾,她一言不發。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開口讓我出手救人?」

  隋景澄只是搖搖頭。

  兩人牽馬走出密林,陳平安翻身上馬後,轉頭望向道路盡頭,那年輕武卒竟然出現在遠處,停馬不前,片刻之後,那人咧嘴一笑,他朝那一襲青衫點了點頭,然後就撥轉馬頭,沉默離去。

  隋景澄問道:「是隱藏在軍中的江湖高手?」

  陳平安輕輕一夾馬腹,一人一騎緩緩向前,搖頭道:「才堪堪躋身三境沒多久,應該是他在沙場廝殺中熬出來的境界,很了不起。」

  隋景澄有些疑惑。

  因為對於一位隨便斬殺蕭叔夜的劍仙而言,一位不過武夫三境的邊軍武卒,怎麼就當得起「很了不起」這個說法?

  陳平安說道:「天底下所有的山巔之人,可能絕大部分,都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兩騎並駕齊驅,因為不著急趕路,所以馬蹄輕輕,並不急促密集,隋景澄好奇問道:「那剩餘的人?」

  陳平安笑道:「命好。」

  隋景澄無言以對。

  陳平安說道:「有些東西,你出生的時候沒有,可能這輩子也就都沒有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得認命。」

  片刻之後,陳平安微笑道:「但是沒關係,還有很多東西,靠自己是可以爭取過來的。如果我們一直死死盯著那些注定沒有的事物,就真一無所有了。」

  隋景澄覺得有道理。

  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境遇,她就有些心虛。

  陳平安笑道:「生來就有,不是更好的事情嗎?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隋景澄大概是覺得受益匪淺,沉默片刻,轉頭笑道:「前輩,你就讓我說幾句肺腑之言嘛?」

  陳平安說道:「閉嘴。」

  冪籬之後,隋景澄眼神幽怨,抿起嘴唇。

  兩騎繼續北遊。

  見過了狹路相逢的慘烈廝殺,後來也見過那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美好畫面。

  還有一群鄉野稚童追逐他們兩騎身影的喧鬧。

  在一座名山大峰之巔,他們在山頂夕陽中,無意間遇到了一位修道之人,正御風懸停在一棵姿態虯結的崖畔古松附近,攤開宣紙,緩緩作畫。見到了他們,只是微笑點頭致意,然後那位山上的丹青妙手便自顧自繪畫古松,最後在夜幕中悄然離去。

  隋景澄舉目遠眺那位練氣士的遠去身影。

  陳平安則開始走樁。

  隋景澄收回視線後,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我如果修成了仙法,再遇到那種邊境廝殺,是不是想救人就可以救人?」

  陳平安說道:「當然可以。但是你得想好,能不能承受那些你無法想像的因果,例如那名斥候被你所救,逃回了五陵國,那些諜報軍情成功交到了邊軍大將手中,可能被擱置起來,毫無用處,可能邊境上因此啓釁,多死了幾百幾千人,也有可能,甚至牽一髮而動全身,兩國大戰,生靈塗炭,最終千里餓殍,哀鴻遍野。」

  隋景澄黯然無聲。

  陳平安走樁不停,緩緩道:「所以說修道之人,不染紅塵,遠離人間,不全是冷漠無情,鐵石心腸。你暫時不理解這些,沒有關係,我也是真正修行之後,嘗試換一種視線,來看待山下人間,才慢慢想明白的。先前與你複盤崢嶸峰山巔小鎮,你忘了嗎?那盤棋局當中,你覺得誰該被救?應該幫誰?那個愚忠前朝皇帝的林殊?還是那個已經自己謀劃出一條生路的讀書人?還是那些枉死在崢嶸門大堂內的年輕人?好像最後一種人最該救,那你有沒有想過,救下了他們,林殊怎麼辦,讀書人的復國大業怎麼辦,再遠一點,金扉國的皇帝與前朝皇帝,且不論人好人壞,雙方到底誰對一國社稷蒼生更有功勞,你要不要去知道?那些明明知曉真相、依舊願意為那個前朝皇子慷慨赴死的江湖人,又該怎麼辦?你當了好人,意氣風發,一劍如虹,很痛快嗎?」

  隋景澄輕輕點頭,盤腿坐在崖畔,清風拂面,她摘了冪籬,額頭青絲與那鬢角髮絲扶搖不定。

  陳平安來到她身邊,卻沒有坐下,「做好人,不是我覺得,做好事,不是我認為。所以說,當個修道之人,沒什麼不好,可以看得更多更遠。」

  陳平安取出那根許久沒有露面的行山杖,雙手拄杖,輕輕晃了一下,「但是修道之人多了之後,也會有些麻煩,因為追求絕對自由的强者,會越來越多。而這些人哪怕只是輕輕的一兩次出手,對於人間而言,都是天翻地覆的動靜。隋景澄,我問你,一張凳子椅子坐久了,會不會搖晃?」

  隋景澄想了想,「應該……肯定會吧?」

  陳平安轉頭望去,「這輩子就沒見過會搖晃的椅子?」

  隋景澄不說話,眨了眨眼眸,神色有些無辜。

  陳平安無奈道:「見也沒見過?」

  隋景澄有些羞赧。

  隋氏是五陵國一等一的富貴人家。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笑道:「這讓我怎麼講下去?」

  於是他收起了行山杖,繼續走樁去了。

  隋景澄有些失望,也有些沒來由的開心。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可又有什麼關係呢。

  反正距離綠鶯國那座仙家渡口,還遠著呢,他們走得又不快。

  她突然轉頭笑問道:「前輩,我想喝酒!」

  那人說道:「花錢買,可以商量,不然免談。」

  她笑道:「再貴也買!」

  結果那人搖頭道:「一看就是欠錢賒帳的架勢,免談。」

  隋景澄哀嘆一聲,就那麼後仰倒地,天幕中星星點點,如同最漂亮的一幅百寶嵌,掛在人間萬家燈火的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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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1 04:55:30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二十二章 天下大勢,皆是小事

  荊南國河流密布,兩騎依舊是晝夜兼程。

  只是怎麼從荊南國去往北燕國,有些麻煩,因為前不久兩國邊境上展開了一系列戰事,是北燕主動發起,許多人數在數百騎到一千騎之間的輕騎,大肆入關襲擾,而荊南國北方幾乎沒有拿得出手的騎軍,能夠與之野外廝殺,故而只能退守城池。因此兩國邊境關隘都已封禁,在這種情形下,任何武夫遊歷都會成為箭靶子。

  不過兩騎還是決定揀選邊境山路過關。

  聯繫先前五陵國斥候對荊南國的滲透,隋景澄似有所悟。

  這天黃昏裡,他們騎馬上山坡,看到了一座沿水而建的村落,火光四起。

  在隋景澄以為前輩又會遠觀片刻再繞道而行的時候,一騎已經徑直疾馳下坡,直奔村莊,隋景澄楞了一下,快馬加鞭跟上。

  進了村子後,宛如人間煉獄一般的場景,處處是被虐殺的屍體,婦人大多衣不蔽體,許多青壯男子的四肢被被槍矛捅出一個血窟窿後,失血過多而死,掙扎著攀爬,帶出一路的血跡,還有許多被利刃切割出來的殘肢斷骸,許多稚童下場尤為凄慘。

  隋景澄翻身下馬,開始蹲在地上乾嘔。

  陳平安閉上眼睛,竪耳聆聽,片刻之後,「沒有活口了。」

  隋景澄根本沒有聽進去,只覺得自己的膽汁都要吐出來。

  陳平安蹲下身,拈起鮮血浸染的泥土,輕輕揉捏之後,丟在地上,站起身,環顧四周,然後躍上屋脊,看著四周的腳步和馬蹄痕跡,視線不斷放遠,最後飄落在地後,陳平安摘下養劍葫,遞向隋景澄,然後將馬繮繩一並交給隋景澄,「我們跟上去,追得上。你記得保護好自己。你單獨留在這裡,未必安穩。儘量跟上我,馬匹腳力不濟的時候,就換馬騎乘。」

  陳平安一掠而去。

  隋景澄翻身上馬,强忍著暈眩,策馬狂奔。

  所幸那一襲青衫沒有刻意傾力追趕,依舊照顧著隋景澄坐騎的腳力。

  約莫小半個時辰,就在一處山谷淺水灘那邊聽到了馬蹄聲。

  那位前輩腳步不停,「已經追上了,接下來不用擔心傷馬,只管跟上我便是,最好別拉開兩百步距離。但是要小心,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

  隋景澄躍上另外一匹馬的馬背,腰間繫掛著前輩暫放在她這邊的養劍葫,開始縱馬前沖。

  邊軍精騎對於洗刷馬鼻、餵養糧草一事,有鐵律。

  在這半路半溪的山谷當中,那支輕騎應該有所逗留,剛剛動身啓程沒多久。

  那支輕騎尾巴上一撥騎卒剛好有人轉頭,看到了那一襲飛掠青衫、不見面容的縹緲身影後,先是一楞,隨後扯開嗓子怒吼道:「武人敵襲!」

  一襲青衫如青煙轉瞬即至,訓練有素的十數位精騎剛剛撥轉馬頭,正要挽弓舉弩,兩騎腰間制式戰刀不知為何鏗鏘出鞘,剎那之間,兩顆頭顱就高高飛起,兩具無頭屍體墜落馬背。

  那一襲青衫再無落地,只是彎腰弓行,一次次在戰馬之上輾轉騰挪,雙手持刀。

  幾個眨眼功夫,就有二十數騎被劈砍斃命,皆是一刀,或攔腰斬斷,或當頭一線劈開。

  北燕國精騎開始迅速散開,紛紛棄弓弩換抽刀,也有人開始從甲囊當中取出甲胄,披掛在身。

  有一位將領模樣的精騎,手持一桿長槊飛奔而來,一槊迅猛刺向那一襲青衫,後者正一刀刀尖,輕輕一戳旁邊騎卒的脖頸,剛剛收刀,借勢要後仰掠去,去斬殺身後一騎,長槊剛好算準了對方去勢。

  隋景澄剛想要高呼小心,只是很快就住嘴。

  下一刻,隋景澄只見那一襲青衫不知如何做到的,在空中側身,蹈虛向前,直直撞向了那長槊,任由槊鋒刺中自己心口,然後一掠向前,那騎將怒喝一聲,哪怕手心已經血肉模糊,依舊不願鬆手,可是長槊仍然不斷從手心先後滑去,劇烈摩擦之下,手心定然可見白骨,騎將心知不妙,終於要捨棄這桿祖傳的長槊,但是倏忽之間,那一襲青衫就已經彎腰站在了馬頭之上,下一刻,一刀刺透他的脖頸,瞬間洞穿。

  那人猛然起身,右手長刀洞穿了騎將脖子,不但如此,持刀之手高高抬起,騎將整個人都被帶離馬背。

  戰馬之上,那一襲青衫手中那把北燕國邊騎制式戰刀,幾乎全部都已刺透騎將脖子,露出一大截雪亮鋒芒,因為出刀太快,快到了沒有沾染一絲血跡的地步。

  陳平安猛然收刀,騎將屍體滾落馬背,砸在地上。

  借此機會,北燕國騎卒展開了一輪弓弩攢射。

  陳平安雙手持刀,青衫一震,所有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腳下那匹戰馬瞬間斷腿跪地,一襲青衫幾乎不可察見,唯有兩抹璀璨刀光處處亮起,一如那村落火光,雜亂無序,卻處處有死人。

  兩百騎北燕精銳,兩百具皆不完整的屍體。

  陳平安站在一匹戰馬的馬背上,將手中兩把長刀丟在地上,環顧四周,「跟了我們一路,好不容易找到這麼個機會,還不現身?」

  水面不過膝蓋的溪澗之中,竟然浮現出一顆腦袋,覆有一張雪白面具,漣漪陣陣,最終有黑袍人站在那邊,微笑嗓音從面具邊緣滲出,「好俊的刀法。」

  與此同時,各處崖壁之上飄落下數位黑衣白面具的刺客。

  有一身姿婀娜的女子,一手持水粉盒,拈蘭花指,在往自己白晰脖子上塗抹脂粉。

  有一人雙手藏在大袖中。

  有一位蹲在那騎將屍體身邊,雙指抵住那顆頭顱的眉心。

  有一位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背負一張巨弓。

  那位唯一站在水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開工掙錢,速戰速決,莫要耽誤劍仙走黃泉路。」

  那往脖子上塗抹脂粉的刺客,嗓音嬌媚道:「知道啦知道啦。」

  她收起那水粉盒在袖中,雙手一抖袖,畫出兩把熠熠生輝的短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古樸符籙花紋。

  在她緩緩前沖之時,左右兩側出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子,隨後又憑空多出兩位,好似無止境。

  百餘個手持短刀的女子,鋪天蓋地,從四面八方一起湧向那個青衫年輕人。

  不過只有一位,離開了戰場,蜻蜓點水,不斷更換軌跡,沖向那個坐在馬背上的隋景澄,但是被養劍葫內一抹劍光,穿透頭顱,砰然一聲,女子身軀化作一團青色煙霧。

  那座真正的戰場。

  一位位女子被拳拳打碎化作青煙。

  但是每一位女子,每一把短刀都鋒利無比,絕非虛假的障眼法,不但如此,女子好似渾身暗器,令人防不勝防。

  若非那人是一位皮糙肉厚的金身境武夫,尋常的六境武夫,光是她這一手,恐怕早就死了幾十次。

  仙家術法便是如此,哪怕她只是一位觀海境兵家修士,但是以量取勝,先天克制武夫。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從無絕對事。

  一襲青衫驟然消失,來到一位戰場邊緣地帶的女子身前,一拳洞穿心口。

  所有女子都驀然停滯身形,她慘然笑道:「為何知道我才是真身,明明脂粉盒不在我袖中的……」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下一刻,那女子便嬌笑不已,化作一股青煙,所有女子也皆是如此,最終青煙彙聚在一處,濃煙滾滾,姍姍走出一位女子,她一手負後,揉了揉心口,笑道:「你找是找對了,可惜,只要沒辦法一口氣打死全部,我就不會死,劍仙你惱不惱火呀?」

  女子負後之手,打了個手勢。

  那人點了點頭,女子身軀炸開一大團青煙,一位位女子再度飛撲向那一襲青衫。

  一拳過後。

  陳平安站在了女子所站位置,幾乎全部女子都被鐵騎鑿陣式的雄渾拳罡震碎。

  只剩下一位不斷有鮮血從雪白面具縫隙滲出的女子,她伸出手指,重重按住面具。

  一位蹲在地上的矮小刺客,點點頭,站起身,「成了。靠你果然不行,差點誤事。」

  那女子顯然受了重傷,「若是沒有我百般拖延,你能畫成符陣?!」

  隋景澄腰間養劍葫內,掠出飛劍十五。

  劍光直去那位矮小陣師的一側太陽穴。

  那個先前雙手一直藏在袖中的矮小刺客,在與女子刺客言語之際,便早已拈出一張金黃色符籙,微笑道:「既然知道你是一位劍仙,會沒有準備嗎?」

  當那人舉起雙指,符籙懸停在身側,等待那一口飛劍自投羅網。

  飛劍十五卻驟然畫弧轉身離去,返回養劍葫。

  一抹白虹從陳平安眉心處掠出。

  劍光一閃。

  不曾想那人另外一手也已拈符高舉,飛劍初一如陷泥濘,沒入符籙當中,一閃而逝。

  那張金色材質的符籙懸停矮小刺客身前,微微顫動,那人微笑道:「得虧我多準備了一張價值連城的押劍符,不然就真要死翹翹了。你這劍仙,怎的如此陰險,劍仙本就是山上殺力最大的寵兒了,還這麼城府深沉,讓我們這些練氣士還怎麼混?所以我很生氣啊。」

  其實在飛劍初一被那張押劍符困住後,陳平安腳下方圓五丈之內就出現了一座光華流轉的符陣,光線交錯,如同一副棋盤,然後不斷縮小,但是那一條條光線的耀眼程度也越來越誇張,如同仙人採擷出最純粹的日精月華。

  那位身為山上陣師的矮小刺客,扯了扯嘴角。

  此陣有兩大妙處,一是讓修士的靈氣運轉凝滯,二是無論被困之人,是身懷甲丸的兵家修士,還是煉神境的純粹武夫,任你體魄堅韌如山岳,除了,都要被那些縱橫交錯的光線脈絡,粘住魂魄,糾纏不休,這等鞭笞之苦,已經不是什麼肌膚之痛了,類似凡夫俗子或是尋常修士,受那魂魄點燈的煎熬。

  這位陣師駡了幾句,又掏出一摞黃紙符籙,懸停在那張金色材質的押劍符附近,靈光牽引,似乎又是一座小符陣。

  大局已定。

  那位站在水面上的雪白面具黑袍人,瞥了眼戰場上的屍體分布,然後開始在腦海中複盤先前那人的出手。

  有件小事,需要確定一下。

  現在看來已經可以收官了。

  換成一般情況,遇上這麼一位極其擅長廝殺的金丹劍仙,他們若是倉促遇上,也就只能是早死晚死而已,能夠逃出一兩個,就算對方心慈手軟了。

  可山上修士之間的廝殺,境界、法寶自然極其重要,卻也不是絕對的定數,而且天底下的戰力,從來不是一加一的簡單事情。

  他朝那位一直在收攏魂魄的刺客點了點頭。

  後者站起身,開始步罡掐訣,心中默念。

  符陣當中的青衫劍仙本就身陷束縛,竟然一個踉蹌,肩頭一晃,陳平安竟然需要竭力才可以稍稍抬起右手,低頭望去,掌心脈絡,爬滿了扭曲的黑色絲線。

  好像整條骼膊都已經被禁錮住。

  陳平安握拳一震,仍是無法震去那些漆黑脈絡。

  與此同時,那位身材魁梧的刺客摘下巨弓,挽弓如滿月。

  河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入了寺廟,為何需要左手執香?右手殺業過重,不適合禮佛。這一手絕學,尋常修士是不容易見到的。如果不是害怕有萬一,其實一開始就該先用這門佛家神通來針對你。」

  一枝光華遍布流轉的箭矢破空而去。

  被那人左手握住,衝勁極大,那一襲青衫劍仙不得不轉過腦袋,才躲過箭尖,左手拳罡綻放,綳斷了箭矢,墜落在地。

  腳下那張不斷縮小的棋盤,最終無數條纖細光線,猶如活物攀援牆壁,如一張法網瞬間籠罩住那一襲青衫。

  而那魁梧壯漢挽弓射箭不停歇,在六枝過後,皆被那一襲青衫拍飛,河上黑袍人紋絲不動,一抹劍光激射而去。

  那人伸手以左手掌心,竟是攥住了那一口淩厲飛劍。

  龍門境瓶頸劍修的飛劍,那也是飛劍,何況只談飛劍鋒銳程度,已經不比尋常金丹劍修遜色了。

  那人由於要阻擋、禁錮飛劍,哪怕稍稍躲避,依舊被一枝箭矢射透了左邊肩頭,箭矢貫穿肩膀之後,去勢依舊如虹,由此可見這種仙家箭矢的威力和挽弓之人的卓群膂力。

  右手已經被神通禁錮,左肩再受重創,加上符陣纏身魂魄震顫,這位青衫劍仙就絕無還手之力了。

  隋景澄淚流滿面,使勁拍打養劍葫,喊道:「快去救你主人啊,哪怕試試看也好啊。」

  可是她腰間那只養劍葫,唯有寂然。

  隋景澄不是惜命不敢死,不是不願意策馬前沖,而是她知道,去了,只會給前輩增加危機。

  她開始痛恨自己的這種冷冰冰的算計。

  隋景澄一咬牙,一夾馬腹,拈出三支金釵,開始縱馬前奔,大不了我先隋景澄死,說不得還能夠讓他無需分心自己。便自然不會耽誤前輩殺敵脫身了。

  渾身浴血、魂魄煎熬的陳平安左手一甩,將那把即將約束不住的手心飛劍丟擲出去,微笑道:「就這些?沒有殺手鐧了嗎?」

  那個以佛門神通禁錮青衫劍仙右手的刺客,沉聲道:「不對勁!哪有受此折磨都無動於衷的活人!」

  陳平安右臂下垂,任由那座符陣覆身。

  一腳踏出,在原地消失。

  先殺陣師。

  這是大隋京城那場驚險萬分的廝殺之後,茅小冬反復叮囑之事。

  那位矮小男子自然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地遁而走。

  河上黑袍人的飛劍與挽弓人的飛劍與箭矢,幾乎同時激射向矮小陣師身前之地。

  但是那一襲青衫卻沒有出現在那邊,而是稍稍偏移五六步,左手攥住了那個女子的脖子,提在空中,女子當場死絕,魂魄都已被如洪水傾瀉的渾厚罡氣瞬間炸爛。

  將手中屍體丟向第二枝箭矢,陳平安一跺腳,大地震顫。

  悶哼一聲,那陣師破土而出,出現在魁梧壯漢身後,陳平安隨便一揮手,將那押劍符和其餘幾張黃紙符籙一並打碎。

  然後再次消失了身影。

  一拳洞穿了那位黑袍之內披掛甘露甲的魁梧漢子胸口。

  透過心口後背的左手,剛好五指攥住那陣師的面門,後者整顆頭顱砰然綻開。

  河上黑袍人嘆息一聲,收起了那口飛劍,身形迅速沒入水中。

  只剩下那位能夠以殺業多寡禁錮修士一條手臂的練氣士,身軀頽然倒地,魂魄化作一縷縷青煙四散而逃。

  飛劍初一十五齊出,飛快攪爛那一縷縷青煙。

  陳平安依舊右臂下垂,肩頭微晃,有些踉蹌,依舊一兩步便掠到了溪澗之中,站在那黑袍人消逝處,手中多出一把劍仙,一劍刺下。

  整條溪澗的水流都砰然綻放,濺起無數的水花。

  只是山巔附近,有一抹身影貼著崖壁,驟然躍起,化虹而去。

  陳平安鬆開手,手中劍仙拉出一條極長金色長線,飛掠而去。

  而且陳平安環顧四周,眯眼打量。

  飛劍初一十五分別從兩處竅穴掠回陳平安氣府。

  陳平安最後視線落在對岸一處石崖,緩緩走去,「真當我是三歲小兒?你不該祭出飛劍的,不然真就給你跑了。」

  石壁之中迅猛掠出那位雪白面具黑袍人。

  雙方飛劍互換。

  陳平安左手護住心口,指縫間夾住那把飛劍,對方劍尖距離心臟只有毫厘之差。

  而對方眉心處與心口處,都已經被初一十五洞穿。

  被陳平安雙指拈住的那一口飛劍瞬間黯淡無光,再無半點劍氣、靈性。

  然後迅猛丟擲而出。

  那位猶有一線氣機卻心知必死的黑袍人選擇自盡,炸碎所有關鍵氣府,不留半點痕跡。

  陳平安倒掠出去,飄蕩過溪澗,站在岸邊,收回兩把飛劍,一拳打散激蕩氣機的絮亂漣漪。

  劍仙返回。

  被陳平安握在手中,左手拄劍,深呼吸一口氣,轉頭吐出一口淤血。

  隋景澄策馬前沖,然後翻身下馬。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沒事。」

  隋景澄眨了眨眼睛,陳平安笑道:「對方沒後手了。」

  隋景澄這下子才眼眶湧出淚水,看著那個滿身鮮血的青衫劍仙,她哽咽道:「不是說了沙場有沙場的規矩,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幹嘛要管閒事,如果不管閒事,就不會有這場大戰了……」

  陳平安蹲在水邊,用左手勺起一捧水,洗了洗臉,劍仙矗立在一旁,他望著重歸平靜的溪澗,潺潺而流,淡然道:「我與你說過,講複雜的道理,到底是為什麼?是為了簡單的出拳出劍。」

  隋景澄蹲在他身邊,雙手捧著臉,輕輕嗚咽。

  陳平安說道:「你運氣好,那些刺客的屍體和附近地帶,你去搜羅一番,看看有沒有仙家法寶可以撿。」

  隋景澄破涕為笑,擦了把臉,起身跑去搜尋戰利品。

  約莫一炷香後,兩騎沿著原路離開山谷,去往那座村落。

  陳平安身形微微搖晃,那條骼膊已經稍稍恢復知覺。

  隋景澄臉色好轉許多,問道:「前輩,回去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讓那些百姓,死有全屍。」

  隋景澄使勁點頭。

  然後隋景澄有些愧疚。

  陳平安緩緩說道:「不用如此,人力有窮盡時,就像你爹在行亭袖手旁觀,事情本身無錯,任何看客都無需苛求,只不過,有些人,事情無錯再問心,就會是天壤之別了,隋景澄,我覺得你可以問心無愧。記住,遭逢劫難,誰都會有那有心無力的時刻,若是能夠活下來,那麼事後不用太過愧疚,不然心境遲早會崩碎的。」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轉頭望去,「前輩,雖說小有收穫,可是畢竟受了這麼重的傷,不會後悔嗎?」

  陳平安抬起左手,向身後指了指,「這種問題,你應該問他們。」

  隋景澄沒有順著那位青衫劍仙的手指,轉頭望去,她只是痴痴望著他。

  ————

  村落那邊。

  從暮色到深夜再到拂曉時分。

  兩騎緩緩離開,繼續北行。

  隋景澄一路沉默許久,在看到那位前輩摘下養劍葫喝酒的時候,這才開口問道:「前輩,這一路走來,你為什麼願意教我那麼多?」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你覺得灑掃山莊的王鈍老前輩,為人如何?」

  隋景澄說道:「很好。」

  陳平安又問道:「你覺得王鈍前輩教出來的那幾位弟子,又如何?」

  隋景澄答道:「雖然不熟悉那三人的真正性情,可最少瞧著都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有了王鈍,就真的只是灑掃山莊多出一位莊主嗎?五陵國的江湖,乃至於整座五陵國,受到了王鈍一個人多大的影響?」

  陳平安繼續說道:「所以我想看看,未來五陵國隋氏,多出一位修道之人後,哪怕她不會經常留在隋氏家族當中,可當她替代了老侍郎隋新雨,或是下一任名義上的家主,她始終是真正意義上的隋氏主心骨,那麼隋氏會不會孕育出真正當得起『醇正』二字的家風。」

  隋景澄望向他。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覺得是有希望的。」

  最後陳平安微笑道:「我有落魄山,你有隋氏家族。一個人,不要妄自尊大,但也別妄自菲薄。我們很難一下子改變世道許多。但是我們無時不刻都在改變世道。」

  隋景澄嗯了一聲。

  片刻之後,陳平安轉過頭,似乎有些疑惑。

  隋景澄一頭霧水,「前輩,怎麼了?」

  陳平安搖搖頭,別好養劍葫,「先前你想要拼命求死的時候,當然很好,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很沒意思的事情,願死而苦活,為了別人活下去,只會更讓自己一直難受下去,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偏偏未必所有人都能夠理解,你不要讓那種不理解,成為你的負擔。」

  隋景澄突然漲紅了臉,大聲問道:「前輩,我可以喜歡你嗎?!」

  陳平安神色自若,心如止水,「喜歡我?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不會喜歡你。」

  隋景澄如釋重負,笑道:「沒關係的!」

  陳平安似乎想起了一件開心的事情,笑臉燦爛,沒有轉頭,朝並駕齊驅的隋景澄伸出大拇指,「眼光不錯。」

  北遊路上。

  「前輩,別喝酒了,又流血不止了。」

  「沒事,這叫高手風範。」

  「前輩,你為什麼不喜歡我,是我長得不好看嗎?還是心性不好?」

  「與你好不好,沒關係的。每一位好姑娘,就該被一個好男人喜歡。你只喜歡他,他只喜歡你,這樣才對。當然了,你歲數不小了,不算姑娘了。」

  「前輩!」

  「最後教你一個王鈍老前輩教我的道理,要聽得進去天花亂墜的好話,也要聽得進去難聽的真話。」

  馬蹄陣陣。

  走著走著,家鄉老槐樹沒了。

  走著走著,心愛的姑娘還在遠方。

  走著走著,年年隴上花開春風裡,最敬重的先生卻不在了。

  走著走著,最仰慕的劍客,已經許久未見,不知道還戴不戴斗笠,有沒有找到一把好劍。

  走著走著,最要好的朋友,不知道有沒有見過最高的山岳,最大的江河。

  走著走著,曾經一直被人欺負的鼻涕蟲,變成了他們當年最厭惡的人。

  走著走著,腳上就很多年再沒穿過草鞋了。

  ————

  灑掃山莊一個名叫陸拙的王鈍弟子,寄出了一封信。

  這封信隨後又被收信人,以飛劍傳訊的仙家手段,寄給了一位姓齊的山上人。

  陸拙與那人,曾經在江湖上偶然相遇,相互引以為知己,可事實上,那位朋友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反觀陸拙,習武天賦很一般,不提那麼多山上的修道之人,哪怕是相較於同門的傅樓臺、王靜山,還有那對小師妹小師弟,陸拙都屬於天賦最差的那個,所以陸拙對自己最終在灑掃山莊的位置,就是能夠接替已經年邁的大管家,好歹幫師兄王靜山分擔一些瑣事。

  陸拙喜歡灑掃山莊,喜歡這邊的熱熱鬧鬧,人人和氣。

  師父和同門都很照顧他,他覺得自己沒什麼本事照顧他們,那就多照顧一些他能夠照顧的人,比如那些莊子上的老幼婦孺。

  陸拙平時喜歡看王靜山一絲不苟地傳授小師弟劍術。

  小師妹總是懊惱自己長得黑了些,不夠水靈漂亮,何況她的刀法,好像距離大師姐總是那麼遙遠,都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追上。陸拙也不知道如何勸慰,只是願意聽著她說那些細細碎碎的憂愁。

  已經好幾年沒走江湖的師父,又離開了山莊。

  陸拙不知道這一次,師父又會帶著什麼樣的江湖故事回來。

  王鈍悄然離開,卻去了趟江湖之外的地方,找到了大弟子傅樓臺。

  是一座距離山莊有一段路程的小郡城,與那平庸男人喝了一頓酒。

  弟子傅樓臺學了些廚藝,親自炒了三碟佐酒菜,滋味是真不咋的,花生米太鹹,藕片太淡,勻一勻就好了,只是看著弟子的眼神,和那年輕男人的笑容,王鈍也就沒說什麼,畢竟酒水還行,可惜是他自帶的,莊子裡邊其實還是藏著幾壇瘦梅酒的。

  那個男人不善言辭,只是喝酒,也無半句漂亮話,聽到王鈍聊著莊子那邊的大小事情,每次告一段落,男人就主動敬酒。王鈍也就與他走一個。

  傅樓臺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一壺酒,兩個大老爺們喝得再慢,其實也喝不了多久。

  王鈍最後說道:「與你喝酒,半點不比與那劍仙飲酒來得差了。以後若是有機會,那位劍仙拜訪灑掃山莊,我一定拖延他一段時日,喊上你和樓臺。」

  那男子有些急眼了,趕緊放下酒杯和筷子,「使不得使不得,聊不來的,與那劍仙同桌,我會半句話說不出口。」

  王鈍笑道:「你們會聊得來。相信我。聊過之後,我看山莊哪個小崽子還敢瞧不起你。」

  滿臉漲紅的男人猶豫了一下,「樓臺跟了我,本就是受了天大委屈的事情,她的師弟師妹們不太高興,這是應該的,何況已經很好了,說到底,他們還是為了她好。明白這些,我其實沒有不高興,反而還挺開心的,自己媳婦有這麼多人惦念著她好,是好事。」

  王鈍拿起酒壺,往酒杯裡倒了倒,就幾滴酒,伸手示意傅樓臺不用去拿新酒,對那年輕人說道:「你能這麼想,傅樓臺跟了你,就不算委屈。」

  王鈍打開包裹,取出一壺酒,「別的禮物,沒有,就給你們帶了壺好酒。我自己只有三壺,一壺我自己喝了大半。一壺藏在了莊子裡邊,打算哪天金盆洗手了再喝。這是最後一壺了。」

  傅樓臺是識貨的,問道:「師父,是仙家酒釀?」

  王鈍笑著點頭,「跟那位劍仙切磋拳法之後,對方見我武德比武功還要高,就送了三壺。沒法子,人家非要送,攔都攔不住啊。」

  傅樓臺笑道:「別人不知道,我會不清楚?師父你多少還是有些神仙錢的,又不是買不起。」

  王鈍搖搖頭,「不一樣。山上人有江湖氣的,不多。」

  傅樓臺是直性子,「還不是顯擺自己與劍仙喝過酒?如果我沒有猜錯,剩下那壺酒,離了這邊,是要與那幾位江湖老朋友共飲吧,順便聊聊與劍仙的切磋?」

  男人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傅樓臺說道:「沒事,師父。」

  王鈍悻悻然,笑駡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走了走了,別送,以後有空就常去莊子看看,也是家。」

  夫婦二人還是送到了家門口,黃昏裡,夕陽拉長了老人的背影。

  男人輕輕握住她的手,愧疚道:「被山莊瞧不起,其實我心裡還是有一些疙瘩的,先前與你師父說了謊話。」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沒事。我知道,師父其實也知道。」

  ————

  杜俞沒敢立即返回鬼斧宮,而是一個人悄悄走江湖。

  許多江湖不平事,以及一些山上修士的偶然紛爭,杜俞還是選擇了冷眼旁觀,如今他是真見著了誰,都覺得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一時半會兒,還沒能緩過來。

  他有些懊惱,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當一回俠義心腸的好人?

  結果有次撞見了一場實力懸殊的江湖追殺,一群黑道上有頭有臉的大老爺們追殺一位白道子弟。

  杜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趴下了那些綠林好漢,然後扛著那個年輕人就跑,跑出去幾十里後,將那個被救之人往地上一丟,他自己也跑了。

  不光是那個年輕人呆呆坐在地上,楞在當場,身後遠處那些七葷八素的江湖匪人,也一個個莫名其妙。

  ————

  骸骨灘披麻宗。

  壁畫城,只剩下一家鋪子了,生意冷清,但是由於只剩下一家,勉强可以維持,還是會有些慕名而來的。

  龐蘭溪這天難得有閒,便下了山,來這邊打下手幫忙。

  雖說龐蘭溪的修行越來越繁重,兩人見面的次數相較於前些年,其實屬於越來越少的。

  可是少女眉眼明亮,她從未如此憧憬以後的生活。

  哪怕沒有見到龐蘭溪的時候,她也少了許多憂愁。

  ————

  金烏宮柳質清,獨自枯坐於山峰之巔。

  只有金烏宮宮主在內寥寥無幾的修士,知道這位小師叔是開始閉關了,而且時日不短,所以近期封山。

  不允許任何人登山。

  至於為何柳質清會坐在山頂閉關,本就屈指可數的幾人當中,無人知曉,也沒誰膽敢過問。

  ————

  骸骨灘搖曳河上游的一處仙家渡口。

  一對難得在仙家客棧入住多日的野修夫婦,當終於躋身洞府境的婦人走出房間後,男子熱淚盈眶。

  兩人一起步入屋子,關上門後,婦人輕聲道:「我們還剩下那麼多雪花錢。」

  婦人擦了擦眼淚,「我知道,在送我們那幾副鬼蜮谷白骨後,那位劍仙根本就沒想著返回奈何關集市找我們。為什麼呢?」

  男人笑道:「欠著,留著。有無機會遇上那位恩人,咱們這輩子能不能還上,是我們的事情。可想不想還,也是我們的事情。」

  ————

  在蒼筠湖湖君出錢出力的暗中謀劃下。

  隨駕城火神祠廟得以重建,新塑了一尊彩繪神像。

  香火鼎盛。

  至於那座城隍廟則遲遲未能建成,朝廷那邊也久久未曾敕封新城隍。

  隨駕城內。

  一對陋巷少年,被一群青壯地痞堵住小巷兩端,手持棍棒,笑著逼近。

  其中一位高大少年雙手撐在牆壁之間,很快就攀援到牆頭那邊。

  另外一位瘦弱少年也依葫蘆畫瓢,只是速度緩慢,被一人狠狠拽住腳踝,摔在地上,一棍子朝腦袋上砸去。

  瘦弱少年以手臂護住腦袋,被一棍子打得倒退貼牆。

  那個原本已經可以逃走的少年,輕輕躍下,由於離地有些高,身形矯健的少年,幾次踩踏小巷左右牆壁,落在地上,亂拳打倒了幾人後,依舊雙拳難逃四手,很快被一頓棍棒伺候,仍是竭力護住身後那靠牆瘦弱少年。

  最後高大少年的腦袋被人按在地上,瘦弱少年被打得貼著牆根滿地打滾。

  一位青壯地痞一腳踩在高大少年腦袋上,伸伸手,讓人端來一隻早就準備好的白碗,後者捏著鼻子,飛快將那白碗放在地上。

  「敢壞我們的好事,就該讓你們長點記性。」

  青壯男子丟了一串銅錢在白碗旁邊,「瞧見沒,錢和飯都給你備好了,吃完了碗裡的,錢就是你們的了,若是吃得快,說不定還可以掙一粒碎銀子。不吃的話,我就打斷你們的一條腿。」

  高大少年死活不肯。

  那瘦弱少年哀嚎一聲,原來是被一棍子打在了後背上。

  最後,那撥地痞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當然沒忘記撿起那串銅錢。

  高大少年蹲在牆根,嘔吐不已。

  鼻青臉腫的瘦弱少年抱腿靠牆而坐,哭出聲來。

  那高大少年掙扎著起身,最後坐在朋友一旁,「沒事,總有一天,我們可以報仇的。」

  瘦弱少年沉默許久,止住了哭聲,怔怔出神,最後輕聲說道:「我想成為劍仙那樣的人。」

  他擦了擦眼淚,不敢看身邊的高大少年,「是不是很傻?」

  高大少年揉了揉他的腦袋,「可以啊,這有什麼不可以的,說不定那位劍仙,跟咱們一般歲數的時候,還不如我們呢!你不是總喜歡去學塾那邊偷聽老夫子講課嘛,我最喜歡的那句話,到底怎麼說來著?」

  瘦弱少年說道:「有志者事竟成!」

  然後他低頭說道:「可是我哪怕有了本事,也不想跟這些只會欺負人的混子一樣。」

  高大少年笑道:「沒事,等我們都成了劍仙那樣的人,你就專門做好事,我……也不做壞事,就專門欺負壞人!來,擊掌為誓!」

  兩位少年一起舉起手掌,重重擊掌。

  高大少年轉頭對他呼出一口氣,「香不香?」

  那瘦弱少年趕緊推搡了對方一把,兩人你來我往,很快一起疼得呲牙咧嘴,最終都大笑起來。

  他們一起仰頭望去,小巷狹窄,好像天大地大,只有一條線的光亮和出路。

  但是畢竟那條光線,就在兩位少年的頭頂,並且被他們看到了。

  ————

  梳水國,宋雨燒在盛夏時分,離開山莊,去小鎮熟悉的酒樓,坐在老位置,吃了頓熱氣騰騰的火鍋。

  老人得意洋洋,自言自語道:「小子,瞧見沒,這才是最辣的,以前還是照顧你口味了,劍術是你强些,這吃辣,我一個能打你好幾個陳平安。」

  彩衣國,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嫗,躺在病榻上,她一隻乾枯手掌被坐在床頭的婦人輕輕握住。

  已經油盡燈枯的老嫗,竭力睜開眼睛,呢喃道:「老爺,夫人,今年的酒,還沒釀呢……陳公子若是來了,便要喝不上酒了。」

  婦人淚眼朦朧,輕輕俯身,小聲道:「莫怕莫怕,今年的酒水,我會親手釀造的。」

  老嫗碎碎念叨,聲音已經細若蚊蠅,「還有陳公子最喜歡吃那冬筍炒肉,夫人記得給他拿大白碗盛酒,不要拿酒杯……這些本該奴婢來做的瑣碎事,只能有勞夫人了,夫人別忘了,別忘了。」

  ————

  當初崔東山離開觀湖書院後,周矩便覺得這是一個妙人。

  在崔東山離開沒多久,觀湖書院以及北邊的大隋山崖書院,都有了些變化。

  從書院聖人山主開始,到各位副山長,所有的君子賢人,每年都必須拿出足夠的時間,去各大王朝的書院、國子監開課講學。

  而不再是聖人為君子傳道、君子為賢人授業、賢人為書院書生講學。

  大驪所有版圖之內,私家學塾除外,所有城鎮、鄉野學塾,藩屬朝廷、衙門一律為那些教書匠加錢。至於加多少,各地酌情而定。已經教書授業二十年以上的,一次性獲得一筆酬勞。此後每十年遞增,皆有一筆額外賞錢。

  這一天,遊手好閒的白衣少年郎,終於看完了從頭到尾的一場熱鬧,現身飄然落在了一座再無活人的富豪宅邸內。

  最後他與一位丫鬟身份的妙齡少女,並肩坐著欄桿上。

  少女已經被那與人偷情、事情泄露的夫人牽連,被英雄好漢的一對義兄弟,一路殺到後院,她剛好路過,就被一記尖刀捅死了。

  那位夫人更慘,被那憤恨不已的宅子老爺,活剮了。

  當時那個揭發嫂子與那漢子的義弟,眼神炙熱,握刀之手,輕輕顫抖。

  他第一次見到嫂子的時候,婦人笑容如花,招呼了他之後,便施施然去往內院,掀起簾子跨過門檻的時候,綉花鞋被門口磕絆脫落,女子停步,卻沒有轉身,以腳尖挑起綉花鞋,跨過門檻,緩緩離去。

  在那之後,他始終克制隱忍,只是忍不住多她幾眼而已,所以他才能看到那一樁醜事。

  崔東山雙手放在膝蓋上,與身邊那位早已死透的可憐婢女,好似閒談道:「以後的世道,可能要更好,可能會更壞,誰知道呢。」

  ————

  一位身背巨大劍架、把把破劍如孔雀開屏的雜種少年,與師父一起緩緩走向那座劍氣長城。

  先前師父帶他去了一趟那處天底下最禁地的場所,一座座寶座空懸,高低不一。

  師父帶著他站在了屬於師父的那個位置上。

  「師父,那位老大劍仙,與你的朋友阿良,到底誰的劍更快?」

  「不好說。」

  「師父,為什麼挑我做弟子?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天以前,其實都不太敢想。」

  「因為你是我們蠻荒天下,有希望出劍最快的人。你興許不會成為那個站在戰場最前邊的劍客,但是你將來肯定可以成為壓陣於最後的劍客。」

  少年惶恐道:「我怎麼跟師父比?」

  掐住少年的脖子,緩緩提起,「你可以質疑自己是個修為緩慢的廢物,是個出身不好的雜種,但是你不可以質疑我的眼光。」

  那個漢子一手掐住少年脖子,一手指指點點,為他講述那些懸空王座,是誰的位置。

  最後他鬆開手,面無表情道:「你要做到的,就是如果哪天看他們不順眼了,可以比師父少出一劍就行。」

  「什麼時候我確定你這輩子都做不到了,你就可以死了。不是所有與你資質一樣好的,都可以有你這樣的機遇,所以你要珍惜現在的時時刻刻。」

  ————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與一位不戴道冠的少年道人,開始一起遊歷天下。

  都換上了辨認不出道統身份的道袍。

  前者對於後者的要求只有一點,隨心所欲,一切作為,只需要順從本心,可以不計後果。

  不過有個前提,量力而行,別自己找死。

  少年道士有些猶豫,便問了一個問題,「可以濫殺無辜嗎?」

  年輕道士笑眯眯點頭,回答「當然」二字,停頓片刻,又補充了四個字,「如此最好」。

  少年道士點了點頭。

  然後年輕道士問道:「你知道什麼叫無辜嗎?有知道什麼叫濫殺嗎?」

  少年道士陷入沉思。

  年輕道士搖搖頭,「原先你是知道的,哪怕有些膚淺,可現在是徹底不知道了。所以說,一個人太聰明,也不好。曾經我有過相似的詢問,得出來的答案,比你更好,好太多了。」

  少年臉色慘白。

  因為這位小師兄。

  是掌教陸沉,白玉京如今的主人。

  哪怕少年是道祖的關門弟子。

  面對這位一巴掌將自己打成肉泥的小師兄,少年打心底敬畏。

  離開白玉京之初,陸沉笑眯眯道:「吃過底層掙扎的小苦頭,享受過白玉京的仙家大福氣。又死過了一次,接下來就該學會怎麼好好活了,就該走一走山上山下的中間路了。」

  當時他問陸沉,「小師兄,需要很多年嗎?」

  陸沉當時回答,若是學得快,幾十年,就夠了,學得慢,幾百年一千年都很正常。

  最後陸沉笑嘻嘻道:「放心,死了的話,小師兄道法還不錯,可以再救你一次。」

  事實上,少年道士在死而復生之後,這副皮囊身軀,簡直就是世間罕見的天生道骨,修行一事,一日千里,「生來」就是洞府境。

  不但如此,在三處本命竅穴當中,安安靜靜擱置了三件仙兵,等他去慢慢煉化。

  根據小師兄陸沉的說法,是三位師兄早就準備好的禮物,要他放心收下。

  除此之外,少年道士最差的一件家當,是那件穿著的名為「蓮子」的半仙兵法袍。

  品秩相對最低,可如今整座青冥天下,除了屈指可數的得道仙人,恐怕已經沒人知道這件法袍的來歷了。

  簡單來說,穿著這件道門法袍,少年道士就算去了其餘三座天下,去了最凶險之地,坐鎮之人境界越高,少年道士就越安全。

  少年道士伸長脖子給人殺,對方都要捏著鼻子,乖乖恭送出境。

  有一天閒來無事,陸沉在雲海之上獨自打譜,少年道士盤腿坐在一旁。

  陸沉微笑道:「齊靜春這輩子最後下了一盤棋。黑白分明的棋子,縱橫交錯的形勢。規矩森嚴。已經是結局已定的官子尾聲。當他決定下出生平第一次逾越規矩、也是唯一一次無理手的時候。然後他便再沒有落子,但是他看到了棋盤之上,光霞璀璨,七彩琉璃。」

  少年好奇問道:「這是小師兄親眼所見,推衍出來的?」

  陸沉搖頭道:「不是,是我們師父與我說的,更是齊靜春對我們師父說的。」

  少年咋舌。

  陸沉笑眯起眼,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放在算是自己小師弟的少年腦袋上,「齊靜春敢這麼給予一個泥腿子少年,那麼大的希望!你呢?!我呢?」

  少年在人間長久遊歷之後,已經愈發成熟,福至心靈,靈犀一動,便脫口而出道:「與我無關。」

  陸沉收回手,哈哈大笑。

  師兄弟二人,繼續行走這座青冥天下,

  少年有一天問道:「小師兄這麼陪我逛蕩,離開白玉京,不會耽誤大事嗎?」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世間從來無大事。」

  ————

  落魄山竹樓。

  崔誠難得走出了二樓。

  朱斂,鄭大風,魏檗都已經齊聚。

  魏檗手中握著那把當年陳平安從藕花福地帶出的桐葉傘。

  崔誠點點頭,然後說道:「把裴錢帶過來,一起進去。既然是將藕花福地一分為四了,我們占據其一,那就讓朱斂和裴錢先去看看。」

  魏檗施展本命神通,那個在騎龍巷後院練習瘋魔劍法的黑炭丫頭,突然發現一個騰空一個落地,就站在了竹樓外邊後,大怒道:「嘛呢!我練完劍法還要抄書的!」

  魏檗正色道:「你和朱斂去一趟藕花福地的南苑國。」

  裴錢目瞪口呆。

  魏檗撐開傘,鬆手後,

  不斷有寶光從傘面流淌傾瀉而下。

  朱斂拉著裴錢走入其中。

  下一刻朱斂和裴錢就一步跨入了南苑國京城,裴錢揉了揉眼睛,竟是那條再熟悉不過的街道,那條小巷就在不遠處。

  小雨時節。

  裴錢帶著那根行山杖,胡亂揮舞,哈哈大笑。

  一位青衫老儒士掠空而至。

  南苑國國師種秋。

  朱斂瞥了眼,「呦,高手。」

  種秋似乎看到兩位「謫仙人」出現在南苑國京城,並不疑惑,反而笑道:「陳平安呢?」

  裴錢一挑眉,挺起胸膛,老氣橫秋道:「我師父麼得空,讓我這個開山大弟子先來看看你們!」

  然後裴錢如遭雷擊一般,再無半點囂張氣焰。

  她甚至有些手腳冰涼。

  在那之後她一直渾渾噩噩,直到離開了藕花福地,才稍稍回過神。

  魏檗和鄭大風都覺得古怪。

  朱斂搖搖頭,示意不用多問。

  這天,裴錢是人生中第一次主動登上竹樓二樓,打了聲招呼,得到許可後,她才脫了靴子,整齊放在門檻外邊,就連那根行山杖都斜靠外邊牆壁,沒有帶在身邊,她關上門後,盤腿坐下,與那位光腳老人相對而坐。

  老人問道:「找我何事?難不成還要與我學拳?」

  不知為何,這麼多年一直沒長大的黑炭丫頭,她使勁點頭,「要學拳!」

  老人問道:「不怕吃苦?」

  裴錢眼神堅毅,「死也不怕!」

  老人嗤笑道:「好大的口氣,到時候又哇哇大哭吧,這會兒落魄山可沒有陳平安護著你了,一旦決定與我學拳,就沒有回頭路了。」

  裴錢沉聲道:「我想過了,就算我到時候會哭,會反悔,你也一定要把我打得不敢哭,不敢反悔!」

  老人似乎對於這個答案有些意外,爽朗大笑,最後他看著那個小丫頭的雙眼,「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要學拳?」

  裴錢雙拳緊握,沉默許久,才開口道:「我裴錢誰都可以比不過,唯獨一個人,我不能輸給他!絕對不可以!」

  老人哦了一聲,「好,那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崔誠的關門嫡傳了,放心,不需要有那狗屁師徒名分。」

  裴錢抬起手,抹了把眼淚,重重點頭,站起身,向這位老人鞠躬致謝。

  在陳平安那邊從來沒有虛架子的光腳老人,竟然站起身,雙手負後,鄭重其事地受了這一拜。

  裴錢一腳向前踩地,一腳後撤,拉開一個拳架,「來!」

  崔誠一閃而逝,一手按住黑炭小姑娘的頭顱,按在牆壁之上,裴錢渾身骨骼咯吱作響,七竅流血。

  老人微笑道:「還要學嗎?!」

  裴錢怒吼道:「死也要學!」

  老人點頭道:「很好。」

  ————

  當初在南苑國京城的小巷那邊,走出了一位青衫少年郎,他撐著油紙傘,笑容和煦,望向裴錢,微微訝異之後,嗓音溫醇道:「裴錢,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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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1 04:55:53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二十三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

  北燕國地勢平坦,新帝登基後,勵精圖治,又有兩處養馬之地,故而騎軍戰力遠勝荊南、五陵兩國,再往北就是自古多有仙人事跡流傳的綠鶯國,文人筆札和志怪,多與水精蛟龍有關。

  隋景澄頭戴冪籬,又有法袍竹衣穿在身上,雖然大暑時節,烈日曝曬,白天騎馬趕路,依舊問題不大,反而人照顧馬更多一些。

  這天兩騎停馬在河畔樹蔭下,河水清澈,四下無人,她便摘了冪籬,脫了靴襪,當雙腳沒入水中,她長呼出一口氣。

  前輩坐在不遠處,取出一把玉竹摺扇,卻沒有扇動清風,只是攤開扇門,輕輕晃動,上邊有字如浮萍鳧水溪澗中。先前她見過一次,前輩說是從一座名為春露圃的山上府邸,一艘符籙寶舟上剝落下來的仙家文字。

  隋景澄其實有些擔心前輩的傷勢,左側肩頭被一枝修道之人的强弓箭矢直接洞穿,又被符陣纏身,隋景澄無法想像,為何前輩好似沒事人兒一樣,這一路行來,前輩只是經常輕揉右手。

  隋景澄轉頭問道:「前輩,是曹賦師父和金鱗宮派來的刺客嗎?」

  陳平安點點頭,「只能說是可能性最大的一個。那撥刺客特徵明顯,是北俱蘆洲南方一座很有名的修行門派,說是門派,除了割鹿山這個名字之外,卻沒有山頭根基,所有刺客都被稱為無臉人,三教九流百家的修士,都可以加入,但是聽說規矩比較多。如何加入,怎麼殺人,收多少錢,都有規矩。」

  陳平安笑道:「割鹿山還有一個最大的規矩,收了錢派遣刺客出手,只殺一次,不成,只收一半定金,無論死傷多麼慘重,剩餘一半就都不與雇主討要了,而且在此之後,割鹿山絕對不會再對刺殺未果之人出手。所以我們現在,最少不用擔心割鹿山的襲擾。」

  隋景澄嘆了口氣,有些傷感和愧疚,「說到底,還是沖著我來的。」

  別看前輩一路上雲淡風輕,可是隋景澄心細如髮,知道那一場刺殺,前輩應對得並不輕鬆。

  陳平安合攏扇子,緩緩道:「修行路上,福禍相依,大部分練氣士,都是這麼熬出來的,坎坷可能有大有小,可是磨難一事的大小,因人而異,我曾經見過一對下五境的山上道侶,女子修士就因為幾百顆雪花錢,遲遲無法破開瓶頸,再拖延下去,就會好事變壞事,還有性命之憂,雙方只好涉險進入南邊的骸骨灘搏命求財,他們夫妻那一路的心境煎熬,你說不是苦難?不但是,而且不小。不比你行亭一路,走得輕鬆。」

  隋景澄笑了,「前輩是不是碰巧遇上,便幫了他們一把?」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

  隋景澄便知道答案了。

  陳平安以摺扇指了指隋景澄。

  隋景澄會心一笑,盤腿而坐,閉上眼睛,靜心凝神,開始呼吸吐納,修行那本《上上玄玄集》所載的口訣仙法。

  修道之人,吐納之時,四周會有微妙的氣機漣漪,蚊蠅不近,可以自行抵禦寒意暑氣。

  隋景澄雖然修道未成,但是已經有了個氣象雛形,這很難得,就像當年陳平安在小鎮練習撼山拳,雖然拳架尚未穩固,但是全身拳意流淌,自己都渾然不覺,才會被馬苦玄在真武山的那位護道人一眼看穿。所以說隋景澄的資質是真的好,只是不知當年那位雲遊高人為何贈送三物後,從此泥牛入海,三十餘年沒有音訊,今年顯然是隋景澄修行路上的一場大劫難,照理說那位高人哪怕在千萬里之外,冥冥之中,應該還是有些玄之又玄的感應。

  關於高人的音容相貌,更是古怪,類似那本小冊子,隋景澄可看不可讀,不然就會氣機絮亂,頭腦暈眩。

  隋景澄前些年詢問府上老人,都說記不真切了,連自幼讀書便能夠過目不忘的老侍郎隋新雨,都不例外。

  陳平安知道這就不是一般的山上障眼法了。

  隋景澄睜眼後,已經過去半個時辰,身上霞光流淌,法袍竹衣亦有靈氣溢出,兩股光彩相得益彰,如水火交融,只不過尋常人只能看個模糊,陳平安卻能夠看到更多,當隋景澄停下氣機運轉之時,身上異象,便瞬間消散。顯而易見,那件竹衣法袍,是高人精心挑選,讓隋景澄修行小冊子記載仙法,能夠事半功倍,可謂用心良苦。

  氣象高遠,光明正大。

  所以陳平安更傾向於那位高人,對隋景澄並無險惡用心。

  只不過還需走一步看一步,畢竟修行路上,一萬個小心,可能就因為一個不小心,而功虧一簣。

  兩人非但沒有刻意隱藏蹤跡,反而一直留下蛛絲馬跡,就像在灑掃山莊的小鎮那樣,如果就這麼一直走到綠鶯國,那位高人還沒有現身,陳平安就只能將隋景澄登上仙家渡船,去往骸骨灘披麻宗,再去寶瓶洲牛角山渡口,按照隋景澄自己的意願,在崔東山那邊記名,跟隨崔東山一起修行。相信以後若是真正有緣,隋景澄自會與那位高人再會,重續師徒道緣。

  到了王鈍老前輩指明的那座綠鶯國渡口,陳平安目前最想要知道的一個消息,是大篆京城那邊,玉璽江水蛟的動靜。

  猿啼山劍仙嵇岳,是否已經與那位十境武夫交上手?

  隋景澄穿好襪靴,站起身,抬頭看了眼天色,先前還是烈日當空、暑氣蒸騰,這會兒就已經烏雲密布,有了暴雨跡象。

  陳平安已經率先走向拴馬處,提醒道:「繼續趕路,最多一炷香就要下雨,你可以直接披上蓑衣了。」

  隋景澄小跑過去,笑問道:「前輩能夠預知天象嗎?先前在行亭,前輩也是算準了雨歇時刻。我爹說五陵國欽天監的高人,才有如此本事。」

  陳平安戴好斗笠,披好蓑衣,翻身上馬後,說道:「想不想學這門神通?」

  隋景澄點頭道:「當然!」

  陳平安笑道:「你去下地幹活十數年,一年到頭跟老天爺討飯吃,自然而然就學會察言觀色了。」

  隋景澄無言以對。

  陳平安其實只說了一半的答案,另外一半是武夫的關係,能夠清晰感知諸多天地細微,例如清風吹葉、蚊蠅振翅、蜻蜓點水,在陳平安眼中耳中都是不小的動靜,與隋景澄這位修道之人說破天去,也是廢話。

  一場滂沱大雨如約而至。

  兩騎緩緩前行,並未刻意躲雨,隋景澄關於北遊趕路的風吹日曬雨打,從來沒有任何詢問和叫苦,結果很快她就察覺到這亦是修行,若是馬背顛簸的同時,自己還能夠找到一種合適的呼吸吐納,便可以哪怕大雨之中,依舊保持視線清明,酷暑時分,甚至偶爾能夠看到那些隱藏在霧氣朦朧中纖細「水流」的流轉,前輩說那就是天地靈氣,所以隋景澄經常騎馬的時候會彎來繞去,試圖捕捉那些一閃而逝的靈氣脈絡,她當然抓不住,但是身上那件竹衣法袍卻可以將其吸納其中。

  大雨難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兩騎摘了蓑衣,繼續趕路。

  趕在夜禁之前,兩騎在一座繞水郡城歇腳,因為河水上游會有一座水神祠,這還不是最值得一去的理由,主要是因為山水相依,河水名為杳冥河,山名為峨峨山,山水神祇的祠廟,相距不遠,不足三里路,前輩說這是極為罕見的場景,必須看一看。隋景澄其實一直不太明白,為何前輩這麼喜歡遊覽名勝古跡,只是害怕這裡邊有山上的講究,就只好藏在心裡。

  北燕國市井,鬥蟋蟀成風。

  多有百姓出城去往荒郊野嶺,一宿捕捉蟋蟀轉手賣錢,文人雅士關於蟋蟀的詩詞曲賦,北燕國流傳極多,多是針砭時事,暗藏譏諷,只是歷朝歷代文人志士的憂心,唯有以詩文解憂,達官顯貴的豪宅院落,和市井坊間的狹小門戶,依舊樂此不疲,蟋蟀啾叫,響徹一國朝野。

  所以先前兩騎入城之時,出城之人遠遠多於入城人,人人攜帶各色蟋蟀籠,也是一樁不小的怪事。

  客棧占地頗大,據說是一座裁撤掉的大驛站改造而成,客棧如今的主人,是一位京城權貴子弟,低價購入,一番重金翻修之後,生意興隆,故而許多牆壁上還留有文人墨寶,後邊還有茂竹池塘。

  夜間陳平安走出屋子,在楊柳依依的池塘邊小徑散步,等到他返回屋子練拳之時,頭戴冪籬的隋景澄站在小路上,陳平安說道:「問題不大,你一個人散步無妨。」

  隋景澄點點頭,目送前輩離去後,她走了一圈就回到自己屋子。

  陳平安繼續練習六步走樁,運轉劍氣十八停,只是依舊未能破開最後一個瓶頸。

  偶爾陳平安也會瞎琢磨,自己練劍的資質,有這麼差嗎?

  當年過了倒懸山,劍氣長城那些年輕天才,好像很快就掌握了劍氣十八停的精髓。

  不過陳平安也有理由安慰自己,十八停途徑關鍵竅穴當中,就有三縷「極小劍氣」棲息地,阻礙極大,最後一道瓶頸,就在於被阻攔在其中一處,每次途徑此處關隘,氣機便阻滯不前。

  停下拳樁,陳平安開始提筆劃符,符紙材質都是最普通的黃紙,不過相較於一般的下五境雲遊道人,最多只能以金銀粉末作為畫符「墨水」,陳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購買了不少山上丹砂,瓶瓶罐罐一大堆,多是三兩顆雪花錢一瓶,最貴的一大瓷罐,價值一顆小暑錢,這段路途,陳平安花了不少三百張各色符籙,山谷遇襲一役,證明有些時候,以量取勝,是有道理的。

  隋景澄手氣不錯,從那位陣師身上搜出了兩部秘籍,一本符籙圖譜,一本失去書頁的陣法真解,還有一本類似隨筆感悟的筆札,詳細記載了那名陣師學符以來的所有心得,陳平安對這本心得筆札,最為看重。

  當然,還有魁梧壯漢身上,一副品秩不低的神人承露甲,以及那張大弓與所有符籙箭矢。

  加上那名女子刺客的兩柄符刀,分別篆刻有「朝露」「暮霞」。

  可惜神仙錢,是一顆雪花錢都沒有。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戰事,是最接近藕花福地那場圍殺氛圍的交手。

  讓陳平安受傷頗重,卻也受益匪淺。

  曾經與隋景澄閒來無事,以棋局複盤的時候,隋景澄好奇詢問:「前輩原來是左撇子?」

  陳平安點了點頭,「從小就是。但是在我練拳之後,離開家鄉小鎮沒多久,就一直假裝不是了。」

  那撥割鹿山刺客的領袖,那位河面劍修當時安靜觀戰,就是為了確定沒有萬一,所以此人反復查看了北燕國騎卒屍體在地上的分布,再加上陳平安一刀捅死北燕國騎將的握刀之手,是右手,他這才確定自己看到了真相,讓那位掌握壓箱底手段的割鹿山刺客,祭出了佛家神通,拘押了陳平安的右手,這門秘法的强大,以及後遺症之大,從陳平安至今還受到一些影響,就看得出來。

  陳平安其實根本不清楚山上修士還有這類古怪秘法。

  所以看似是陳平安誤打誤撞,運氣好,讓對方失算了。

  事實上,這就是陳平安行走江湖的方式,自己彷彿永遠置身於圍殺之局當中。

  隋景澄實在是忍不住問道:「前輩這樣不累嗎?」

  陳平安笑道:「習慣成自然。之前不是與你說了,講複雜的道理,看似勞心勞力,其實熟稔之後,反而更加輕鬆。到時候你再出拳出劍,就會越來越接近天地無拘束的境界。不單單是說你一拳一劍殺力有多大,而是……天地認可,契合大道。」

  當時的隋景澄,肯定不會明白「天地無拘束」是何等風采,更不會理解「契合大道」這個說法的深遠意義。

  第二天,兩騎先後去過了兩座毗鄰的山水神祠祠廟,繼續趕路。

  距離位於北俱蘆洲東海之濱的綠鶯國,已經沒多少路程。

  兩騎緩行,陳平安感慨道:「天地大窯,陽炭烹煮,萬物燒熔,人不得免。」

  隋景澄有些昏昏欲睡,難得聽到前輩言語後,她立即提起精神,「前輩,這是仙家說法嗎?有什麼深意?」

  陳平安笑著搖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從教我們燒窯的老師傅那邊聽來的一句話,那會兒我們年紀都不大,只當是一句好玩的言語。老人在我這邊,從來不說這些,事實上,準確說來是幾乎從來不願意跟我說話。哪怕去深山尋找適宜燒瓷的土壤,可能在深山待個十天半個月,兩個人也說不了兩三句話。」

  隋景澄驚訝道:「前輩的師門,還要燒造瓷器?山上還有這樣的仙家府邸嗎?」

  陳平安忍俊不禁,點頭道:「有啊。」

  隋景澄小心翼翼問道:「如此說來,前輩的那個要好朋友,豈不是修道天賦更高?」

  陳平安笑道:「修行資質不好說,反正燒瓷的本事,我是這輩子都趕不上他的,他看幾眼就會的,我可能需要摸索個把月,最後還是不如他。」

  隋景澄又問道:「前輩,跟這樣的人當朋友,不會有壓力嗎?」

  陳平安一笑置之。

  兩騎在經過了北燕、綠鶯兩國邊境,去往那座仙家渡口只剩下兩百餘里路程。

  渡口名為龍頭渡,是綠鶯國頭等仙家門派穀雨派的私家地盤,相傳穀雨派開山老祖,曾經與綠鶯國的開國皇帝,有過一場弈棋,是前者憑藉卓絕棋力「輸」來了一座山頭。

  門派跟神仙錢中的穀雨錢沒關係,只是這座仙家門派出産「穀雨帖」和「穀雨牌」兩物,風靡山下,前者售賣給世俗王朝的有錢人家,分字帖和畫帖兩種,有仙家符籙的粗淺功效,比起尋常門戶張貼的門神,更能庇護一家一戶,可以驅散鬼魅煞氣。至於穀雨牌,讓人懸掛腰間,品秩更高,是綠鶯國周邊地帶,所有境界不高的練氣士,上山下水的必備之物。價格不菲,綠鶯國的將相公卿,亦是人手一件,甚至在那朝會之時,綠鶯國都不禁高官懸佩此物,皇帝陛下甚至經常會以此物賞賜功勛重臣。

  龍頭渡是一座大渡口,源於南邊大篆王朝在內十數國版圖,練氣士人數稀少,除了大篆國境內以及金鱗宮,各有一座航線不長的小渡口之外,再無仙家渡口,作為北俱蘆洲最東端的樞紐重地,版圖不大的綠鶯國,朝野上下,對於山上修士十分熟稔,與那武夫橫行、神仙讓路的大篆十數國,是天壤之別的風俗。

  兩人將馬匹賣給郡城當地一家大鏢局。

  徒步而行,陳平安將那根行山杖交予隋景澄。

  陳平安現在的穿著,越來越簡單,也就是斗笠青衫,連簪子都已收起,不再背竹箱,養劍葫和劍仙都一並收起。

  而隋景澄的言語也越來越少。

  兩人沿著一條入海的滔滔江河行走,河面寬達數里,可還這不是那條名動一洲的入海大瀆,傳聞那條大瀆的水面一望無垠,許多綠鶯國百姓一輩子都沒機會去往對岸。

  江風吹拂行人面,暑氣全無。

  隋景澄問道:「前輩,如果那位世外高人一直沒有出現,我希望自己還是能夠成為你的弟子,先當記名弟子,哪天前輩覺得我有資格了,再去掉『記名』二字。至於那位崔前輩,願不願意傳授我仙法,願不願意為我指點迷津,我不會强求,反正自己一個人都修行三十年了,不介意等到前輩遊歷返鄉。」

  陳平安轉頭打量著那條水勢洶湧的河水,笑道:「不成為他的弟子,你會後悔的,我可以保證。」

  隋景澄搖搖頭,斬釘截鐵道:「不會!」

  陳平安說道:「我們假設你的傳道人從此不再露面,那麼我讓你認師父的人,是一位真正的仙人,修為,心性,眼光,無論是什麼,只要是你想得到的,他都要比我强許多。」

  當然了,那傢伙修為再高,也還是自己的弟子學生。

  以前陳平安沒覺得如何,更多時候只當做是一種負擔,現在回頭再看,還挺……爽的?

  隋景澄語氣堅決道:「天底下有這種人嗎?我不信!」

  陳平安說道:「信不信由你,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等你遇到了他,你自會明白。」

  隋景澄頭戴冪籬,手持行山杖,將信將疑,可她就是覺得有些鬱悶,哪怕那位姓崔的前輩高人,真是如此道法如神,是山上仙人,又如何呢?

  隋景澄知道修行一事是何等消磨光陰,那麼山上修道之人的幾甲子壽命、甚至是數百年光陰,當真比得起一個江湖人的見聞嗎?會有那麼多的故事嗎?到了山上,洞府一坐一閉關,動輒數年十年,下山歷練,又講究不染紅塵,孑然一身走過了,不拖泥帶水地返回山上,這樣的修道長生,真是長生無憂嗎?何況也不是一個練氣士清淨修行,登山路上就沒有了災厄,一樣有可能身死道消,關隘重重,瓶頸難破,凡夫俗子無法領略到的山上風光,再壯麗奇絕,等到看了幾十年百餘年,難道當真不會厭煩嗎?

  隋景澄有些心煩意亂。

  陳平安停下腳步,撿起幾顆石子,隨便丟入河中。

  隋景澄面朝江水,大風吹拂得冪籬薄紗貼面,衣裙向一側飄蕩。

  這條河邊道路也有不少行人,多是往來於龍頭渡的練氣士。

  有一位大漢拍馬而過的時候,眼睛一亮,猛然勒馬而行,使勁拍打胸膛,大笑道:「這位娘子,不如隨大爺吃香的喝辣的去!你身邊那小白臉瞅著就不頂用。」

  隋景澄置若罔聞。

  那漢子一個躍起,飄落在隋景澄身邊,一手斜向下,拍向隋景澄渾圓處。

  不等得逞,下一刻壯漢就墜入河水中去。

  是給陳平安一把按住腦袋,輕輕一推,就重重摔入了河中。

  這一顆石子濺起的水花就有些大了。

  那漢子使勁鳧水往上游而去,嗷嗷叫,然後吹了聲口哨,那匹坐騎也撒開馬蹄繼續前沖,半點找回場子的意思都沒有。

  隋景澄緊張萬分,「是又有刺客試探?」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的事,就是個浪蕩漢管不住手。」

  隋景澄一臉委屈道:「前輩,這還是走在路邊就有這樣的登徒子,若是登上了仙家渡船,都是修道之人,若是心懷不軌,前輩又不同行,我該怎麼辦?」

  陳平安說道:「之前不就與你說過了,到了龍頭渡,我會安排好的。」

  隋景澄眼神哀怨道:「可是修行路上,那麼多萬一和意外。」

  陳平安也不多說什麼,只是趕路。

  隋景澄跟上他,並肩而行,她說道:「前輩,這仙家渡船,與我們一般的河上船隻差不多嗎?」

  陳平安點頭道:「差不多,遇上天上罡風,就像尋常船隻一樣,會有些顛簸起伏,不過問題都不大,哪怕遇上一些雷雨天氣,閃電雷鳴,渡船都會安穩度過,你就當是欣賞風景好了。渡船行駛雲海之中,諸多風景會相當不錯,說不定會有仙鶴跟隨,路過了一些仙家門派,還可以看到不少護山大陣蘊含的山水異象。」

  隋景澄笑道:「前輩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陳平安緩緩道:「大道本心如璞玉,雕琢磨礪,每一次下刀,肯定都不好受。但是每次不好受,只要熬過去了,就是所謂的修道有成。這與你將來循序漸進修行仙法,一樣重要,不然就是瘸腿走路,很容易摔下山。世事重力不重理,世人修力不修心,很多,許多人也可以怡然自得,與世道達成一個平衡,可以讓人泰然處之,其中對錯,你自己多看多想,好人身上會有壞毛病,惡人身上也會有好道理。只需記住一點,多問本心。這這麼個大致的道理,也是從我一個曾經想要殺之後快的人身上,學來的。」

  隋景澄點點頭,「記下了。」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伸出手指,指了指前邊道路的兩個方向,「世事的奇怪就在於此,你我相逢,我指出來的那條修道之路,會與任何一人的指點,都會有所偏差。比如換成那位早年贈送你三樁機緣的半個傳道人,若是這位雲遊高人來為你親自傳道……」

  「最終,就會變成兩個隋景澄。選擇越多,隋景澄就越多。」

  陳平安伸手指向一邊和另外一處,「當下我這個旁觀者也好,你隋景澄自己也罷,其實沒有誰知道兩個隋景澄,誰的成就會更高,活得更加長久。但你知道本心是什麼嗎?因為這件事,是每個當下都可以知道的事情。」

  陳平安沿著其中一條路線走出十數步後,停下腳步,指向另外那條路,「一路走來,再一路走去,不論是吃苦還是享福,你始終腳步堅定,然後在某個關隘上,尤其是吃了大苦頭後,你肯定會自我懷疑,會環顧四周,看一看人生中那些曾被自己捨棄了的其它可能性,細細思量慢慢琢磨之後,那個時候得出的答案,就是本心,接下去到底該怎麼走,就是問心。」

  「但是我告訴你,在那一刻的時候,會有一個迷障,我們都會下意識去做一件事,就是想要用自己最擅長的道理,說服自己,那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因為只要一個人沒死,能夠熬到人生道路的任何一個位置,每個人都會有可取之處。難的,是本心不變道理變。」

  隋景澄怯生生問道:「如果一個人的本心向惡,越是如此堅持,不就越是世道不好嗎?尤其是這種人每次都能汲取教訓,豈不是越來越糟糕?」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所以這些話,我只會對自己和身邊人說。一般人無需說,還有一些人,拳與劍,足夠了。」

  隋景澄錯愕無語。

  沉默許久,兩人緩緩而行,隋景澄問道:「怎麼辦呢?」

  陳平安神色淡然,「那是儒家書院和百家聖賢應該考慮的問題。」

  「三教諸子百家,那麼多的道理,如大雨降人間,不同時節不同處,可能是久旱逢甘霖,但也可能是洪澇之災。」

  「我們自己能做的,就是時時地地,心如花木,向陽而生。」

  道路上一位與兩人剛剛擦肩而過的儒衫年輕人,停下腳步,轉身微笑道:「先生此論,我覺得對,卻也不算最對。」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笑道:「何解?」

  隋景澄如臨大敵,趕緊站在陳平安身後。

  那位年輕人微笑道:「市井巷弄之中,也有種種大道理,只要凡夫俗子一生踐行此理,那就是遇聖賢遇神仙遇真佛可不低頭的人。」

  陳平安問道:「若是一拳砸下,鼻青臉腫,道理還在不在?還有無用?拳頭大道理便大,不是最天經地義的道理嗎?」

  年輕人笑道:「道理又不是只能當飯吃,也不是只是拿來擋拳頭的,人間多苦難,自然是事實,可世間太平人,又何曾少了?為何那麼多拳頭不大的人,依舊安居樂業?為何山上多追求絕對自由的修士,山下世俗王朝,依舊大體上安穩生活?」

  陳平安笑問道:「那拳頭大,道理都不用講,便有無數的弱者雲隨影從,又該如何解釋?若是否認此理為理,難不成道理永遠只是少數强者手中?」

  年輕人搖搖頭,「那只是表像。先生明明心有答案,為何偏偏有此疑惑?」

  陳平安笑了笑。

  年輕人說道:「在下齊景龍,山門祖師堂譜牒記載,則是劉景龍,涉及家世家事,就不與先生多做解釋了。」

  隋景澄一頭霧水。

  因為她根本沒有聽過「劉景龍」這個名字。

  陳平安問道:「那就邊走邊聊?」

  齊景龍笑著跟上兩人,一起繼續沿河前行。

  陳平安說道:「表象一說,還望齊……劉先生為我解惑,哪怕我心中早有答案,也希望劉先生的答案,能夠相互驗證契合。」

  齊景龍點點頭,「與其說拳頭即理,不如說是順序之說的先後有別,拳頭大,只屬￿後者,前邊還有藏著一個關鍵真相。」

  陳平安眯起眼,卻沒有開口說話。

  齊景龍繼續正色說道:「真正强大的是……規矩,規則。知道這些,並且能夠利用這些。皇帝是不是强者?可為何天下各處皆有國祚綳斷、山河覆滅的事情?將相公卿,為何有人善終,有人不得善終?仙家府邸的譜牒仙師,世間豪閥子弟,富貴公孫,是不是强者?一旦你將一條脈絡拉長,看一看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他們開宗立派的那個人,祠堂祖譜上的第一個人。是如何成就一番家業事業的。因為這些存在,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只是因為規矩和大勢而崛起,再以不合規矩而覆滅,如那曇花一現,不得長久,如修道之人不得長生。」

  隨後齊景龍將他自己的見解,與兩個初次相逢的外人,娓娓道來。

  第一,真正瞭解規矩,知道規矩的强大與複雜,越多越好,以及條條框框之下……種種疏漏。

  第二,遵守規矩,或者說依附規矩。

  例如愚忠臣子,蠢蠢欲動的藩鎮割據武將。

  第三,自己制定規矩,當然也可以破壞規矩。

  第四,維護規矩。

  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山澤野修,譜牒仙師,鬼魅精怪,莫能例外。

  在這期間,真正强大的規矩,會庇護無數的弱者。當然,這個規矩很複雜,是山上山下、廟堂江湖、市井鄉野一起打造而成的。

  故而帝王要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來自省,山上修道之人要害怕那個萬一,篡位武夫要擔心得位不正,江湖人要孜孜不倦追求名望口碑,商賈要去追求一塊金字招牌。所以元嬰修士要合道,仙人境修士要求真,飛升境修士要讓天地大道,點頭默許,要讓三教聖人由衷不覺得與他們的三教大道相覆衝突,而是為他們讓出一條繼續登高的道路來。

  隋景澄聽得迷糊,不敢隨便開口說話,攥緊了行山杖,手心滿是汗水。

  她只是偷偷瞥了眼身邊青衫斗笠的前輩,他依舊神色自若。

  陳平安問道:「關於三教宗旨,劉先生可有所悟?」

  齊景龍說道:「有一些,還很淺陋。佛家無所執,追求人人手中無屠刀。為何會有小乘大乘之分?就在於世道不太好,自渡遠遠不夠,必須渡人了。道門求清淨,若是世間人人能夠清淨,無欲無求,自然千秋萬代,皆是人人無憂慮的太平盛世,可惜道祖道法太高,好是真的好,可惜當民智開化卻又未全,聰明人行精明事,越來越多,道法就空了。佛家浩瀚無邊,幾可覆蓋苦海,可惜傳法僧人卻未必得其正法,道家眼中無外人,哪怕雞犬升天,又能帶走多少?唯有儒家,最是艱難,書上道理交錯,雖說大體上如那大樹涼蔭,可以供人乘涼,可若真要抬頭望去,好似處處打架,很容易讓人如墜雲霧。」

  陳平安點了點頭,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劉先生並非儒家子弟,那麼修行路上,是在追求『世間萬法不拘我』,還是『隨心所欲不逾矩』?」

  齊景龍笑道:「前者難求是一個原因,我自己也不是特別願意,所以是後者。先生之前曾經『本心不變道理變』,說得深得我心,人在變,世道在變,連我們老話所講的「不動如山」,山岳其實也在變。所以先生這句隨心所欲,不逾矩。一直是儒家推崇備至的聖人境界,可惜歸根結底,那也還是一種有限的自由。反觀很多山上修士,尤其是越靠近山巔的,越在孜孜不倦追求絕對的自由。不是我覺得這些人都是壞人。沒有這麼簡單的說法。事實上,能夠真正做到絕對自由的人,都是真正的强者。」

  齊景龍感慨道:「這些享受絕對自由的强者,無一例外,都擁有極其堅韌的心智,極其强橫的修為,也就是說,修行修力,都已極致。」

  陳平安得到答案後,問了一個當時在隋景澄那邊沒能問下去的問題,「如果說世道是一張規矩鬆動、搖晃不已的桌凳,修道之人已經不在桌凳圈子之內,該怎麼辦?」

  齊景龍毫不猶豫道:「先扶一把,若是有心也有力,那麼可以小心翼翼,釘一兩顆釘子,或是蹲在一旁,縫縫補補。」

  齊景龍有感而發,望向那條滾滾入海的江河,唏噓道:「長生不死,肯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嗎?我看未必。」

  不是好人才會講道理。

  其實壞人也會,甚至會更擅長。

  蒼筠湖湖君,為了避戰活命,駕馭雲海,擺出水淹轄境的架勢。

  陳平安投鼠忌器,只能收手。

  這就是湖君的道理。陳平安得聽。

  隋景澄在行亭風波當中,賭陳平安會一直尾隨你們。

  這也是隋景澄在講她的道理。

  陳平安一樣在聽。

  行亭之中,老侍郎隋新雨和渾江蛟楊元兩個身份截然不同的人,都下意識說了一句大致意思相當的言語。

  隋新雨是說「這裡是五陵國地界」,提醒那幫江湖匪人不要胡作非為,這就是在追求規矩的無形庇護。

  而這個規矩,隱含著五陵國皇帝和朝廷的尊嚴,江湖義氣,尤其是無形中還借用了五陵國第一人王鈍的拳頭。

  在金扉國境內,在崢嶸峰山巔小鎮前後,陳平安兩次袖手旁觀,沒有插手,一位劍仙默默看在眼中,等於也認可了陳平安的道理,所以陳平安兩次都活了下來。

  在之前的隨駕城,火神祠廟的一位金身神祇,明知毫無意義,依然為了能夠幫到陳平安絲毫,而選擇慷慨赴死。因為陳平安做的事情,就是火神祠覺得有道理,是規矩。

  桐葉宗杜懋拳頭大不大?可是當他想要離開桐葉洲,一樣需要遵守規矩,或者說鑽規矩的漏洞,才可以走到寶瓶洲。

  五陵國江湖人胡新豐拳頭小不小?卻也在臨死之前,講出了那個禍不及家人的規矩。為何有此說?就在於這是實實在在的五陵國規矩,胡新豐既然會這麼說,自然是這個規矩,已經年復一年,庇護了江湖上無數的老幼婦孺。每一個鋒芒畢露的江湖新人,為何總是磕磕碰碰,哪怕最終殺出了一條血路,都要更多的代價?因為這是規矩對他們拳頭的一種悄然回贈。而這些僥倖登頂的江湖人,遲早有一天,也會變成自動維護既有規矩的老人,變成墨守成規的老江湖。

  前邊有一處河畔觀景水榭。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說道:「謝劉先生為我解惑。」

  齊景龍微笑道:「也謝陳先生認可此說。」

  陳平安搖頭,眼神清澈,誠心誠意道:「許多事情,我想的,終究不如劉先生說得透徹。」

  齊景龍擺擺手,「怎麼想,與如何做,依然是兩回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能不能請你喝酒?」

  齊景龍想了想,無奈搖頭道:「我從不喝酒。」

  陳平安有些尷尬。

  隋景澄覺得這一幕,比起兩人聊那些高入雲海又低在泥濘的言語,更加有趣。

  陳平安一把扯住那人手臂,「沒事,喝酒只要有了一次,以後就天地無拘束了嘛。」

  齊景龍為難道:「算了算了,實在不行,陳先生飲酒,我喝茶便可。」

  三人到了那座駁岸突出、架於大河之上的水榭。

  雙方對坐在長椅上,江風陣陣,隋景澄手持行山杖,站在水榭外,沒有入內。

  齊景龍解釋道:「我有個朋友,叫陸拙,是灑掃山莊王鈍老前輩的弟子,寄了一封信給我,說我可能與你會聊得來,我便趕來碰碰運氣。」

  陳平安摘了斗笠放在一旁,點點頭,「你與那位女冠在砥礪山一場架,是怎麼打起來的?我覺得你們兩個應該投緣,哪怕沒有成為朋友,可怎麼都不應該有一場生死之戰。」

  齊景龍笑道:「誤會罷了。她遇到了一撥山下為惡的修道之人,想要殺個乾淨,我覺得有人罪不至死,就攔阻了一下,然後就有了這麼一場砥礪山約戰,其實是小事,只不過小事再小,在我跟她之間,都不願意後退半步,就莫名其妙有了大道之爭的雛形,無可奈何。」

  齊景龍問道:「怎麼,先生與她是朋友?」

  陳平安點點頭,「曾經在在一座福地歷練。」

  齊景龍玩笑道:「先生不會為朋友强出頭,打我一頓吧?」

  陳平安笑了笑,搖搖頭道:「誰說朋友就一定一輩子都在做對事。」

  哪怕是極為敬重的宋雨燒前輩,當年在破敗寺廟,不一樣也會以「殺了一百山精鬼魅,最多冤枉一位,這都不出劍難道留著禍害」為理由,想要一劍斬殺那頭狐魅?

  陳平安當時就出手阻攔了,還擋了宋老前輩一劍。

  至於書簡湖的顧璨,就更不用去說了。

  很多的道理,會讓人內心安定,但是也會有很多的道理,會讓人負重蹣跚。

  水榭之外,又有了下雨的跡象,江面之上霧濛濛一片。

  齊景龍說是不喝酒只喝茶,不過是個藉口,因為他從無方寸物和咫尺物,故而每次下山,唯有一口本命飛劍相伴而已。

  陳平安見他不願喝酒,也就覺得是自己的勸酒功夫,火候不夠,沒有强求人家破例。

  齊景龍望向河面,微笑道:「冥冥細雨來,雲霧密難開。」

  陳平安喝著酒,轉頭望去,「總會雨後天晴的。」

  齊景龍點了點頭,只是抬起頭,「可是就怕變天啊。」

  陳平安微笑道:「小小水榭,就有兩個,說不定加上水榭之外,便是三人,更何況天大地大,怕什麼。」

  齊景龍正襟危坐,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這會兒眼睛一亮,伸出手來,「拿酒來!」

  陳平安丟過去一壺酒,盤腿而坐,笑容燦爛道:「這一壺酒,就當預祝劉先生破境躋身上五境了。」

  「與她在砥礪山一戰,收穫極大,確實有些希望。」

  齊景龍也學那人盤腿而坐,抿了一口酒,皺眉不已,「果然不喝酒是對的。」

  陳平安笑道:「等你再喝過了幾壺酒,還不愛喝,就算我輸。」

  齊景龍搖頭不已,倒是又喝了兩小口。

  陳平安突然問道:「劉先生今年多大?」

  齊景龍笑道:「擱在人間市井,就是耄耋之年了。」

  水榭外邊的隋景澄咋舌,前輩是與她說過山上神仙大致境界的,這麼年輕的半個玉璞境?!

  奇怪也不奇怪。

  因為水榭中的「讀書人」,是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劍修劉景龍。

  一個曾經讓天下最强六境武夫楊凝真都近乎絕望的存在。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稱贊道:「厲害的厲害的。」

  齊景龍臉色古怪,竟是狠狠灌了一口酒,抹嘴笑道:「你一個還不到三十歲傢伙,駡人呢?」

  隋景澄好似淪為那頭偶然相遇的狐魅婦人,被雷劈了一般,轉頭望向水榭,呆呆問道:「前輩不是說自己三百歲了嗎?」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我有說過嗎?」

  隋景澄綳著臉色,沉聲道:「最少兩次!」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就不太善嘍。」

  齊景龍也跟著喝了口酒,看了眼對面的青衫劍客,瞥了眼外邊的冪籬女子,他笑呵呵道:「是不太善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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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1 04:56:20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二十四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

  河上有一葉扁舟沿河而下,斜風細雨,有漁翁老叟,箬笠綠蓑,坐在船頭,仰頭飲酒,身後兩位美艶歌姬,衣衫單薄,坐姿曼妙,一人懷抱琵琶,嘈嘈切切,一人執紅牙板,歌聲婉轉,看似嘈雜交錯,實則亂中有序,相得益彰。

  小舟主僕三人,自然皆是修道之人。

  有練氣士御風掠過河面,隨手祭出一件法器,寶光流螢如一條白練,砸向那小舟,大駡道:「吵死個人!喝什麼酒裝什麼大爺,這條河水夠你喝飽了,還不花銀子!」

  結果那位老漁翁抬起手臂,輕輕晃了一下袖子,那條氣勢洶洶的白練,非但沒有打翻小船,竟是悉數撞入漁翁袖中,嗡嗡作響片刻,很快歸於寂靜。

  那練氣士如喪考妣,驟然懸停,哀求道:「老神仙還我飛劍。」

  老漁翁嗤笑道:「磕頭求我。」

  練氣士二話不說就落在河面上,以河水作地面,砰砰磕頭,濺起一團團水花。

  小舟如一枝箭矢遠遠逝去,在那不長眼的狗崽子嗑完三個響頭後,老漁翁這才抖摟袖子,摔出一顆雪白劍丸,輕輕握住,向後拋去。

  那劍修收回本命劍丸後,遠掠出去一大段水路後,哈哈大笑道:「老頭,那兩小娘們若是你女兒,我便做你女婿好了,一個不嫌少,兩個不嫌多……」

  其中一位懷抱琵琶的妙齡女子冷笑一聲,驟然撥弦,剛勁有力,撥若風雨。

  小舟之後的河面,竟是炸裂出一條巨大溝壑來,一直蔓延向那位觀海境劍修,劍修見機不妙,御風拔高,就要遠離河面,不曾想那手執紅牙板的婀娜女子輕輕抬手,輕輕一拍,高空雨幕就落下一隻大如山頭的紅牙板法相,將那劍修當頭一砸,重重拍入河中。等到一葉扁舟遠去十數里後,可憐劍修才爬上岸,仰面朝天,重重喘氣,再不敢言語撩撥那小船三人。

  由於下雨,隋景澄便坐入了水榭中,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沒有摘下冪籬,轉頭望向河上那幅野逸漁翁圖,至於那場神仙鬥法,經歷過了兩次生死風波,隋景澄其實沒有太大心思起伏。

  陳平安只是看了河面一眼,便收回視線,反正就是很北俱蘆洲了。這要是在寶瓶洲或是桐葉洲,劍修不會出手,哪怕出手了,那位漁翁也不會還飛劍。

  齊景龍則久久沒有收回視線,興許是在安安靜靜等待雨停,然後就要道別。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身為劍修,卻對人間事如此深思熟慮,不會耽擱修行嗎?」

  齊景龍點頭道:「當然會。這就是我與前兩人的差距所在,我與他們二人資質相仿,雖說機緣也有差距,但歸根結底,還是輸在了分心一事上,其中一人曾經還勸過我,少想些山下事,安心練劍,等到躋身了上五境,再想不遲。」

  陳平安笑道:「今日得失,可能就是明日失得。」

  齊景龍笑著點頭道:「借你吉言。」

  陳平安正色問道:「劉先生思慮這些身外事,是自己有感而生?」

  齊景龍點頭道:「我出身平平,只是市井殷實門戶,不過從小就喜歡讀雜書,上了山後,習慣難改,修行路上,十分寂寥,總得找點事情做做。而且身為修道之人,有一些長處,比如記性變得更好,還不愁買書錢,每次下山遊歷,歸程路上,都會買一些典籍回去。」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對於人心善惡,可有定論?」

  齊景龍笑了笑,「暫時還沒有,想要搞清楚人心善惡一事,如果一開始就有了善惡界線,很容易自身就混淆不清,後邊的學問,就很難中正平和了。」

  陳平安感慨道:「對,夾雜了個人情感,就會有失偏頗。」

  齊景龍說道:「隨著學問越來越大,這一絲偏頗,就像源頭小溪,興許最後就會變成一條入海大瀆。」

  陳平安會心一笑,「劉先生又為我解了一惑。」

  齊景龍也未多問什麼。

  陳平安站起身,望向水榭外的洶洶江河,滾滾東逝水,不捨晝夜。

  這就是陳平安決定煉化初一的原因。

  高承當然很强大,屬於那種追求絕對自由的强者,

  撇開高承的初衷不說,先不管是志向還是那野心,但是在有一件事情上,陳平安看到了一條極其細微的脈絡。

  陳平安在蒼筠湖龍宮,曾經當過一回斷人善惡的的高坐神祇。所以陳平安更確定一件事,再加上骸骨灘遇到的楊凝性,這位崇玄署雲霄宮的年輕道人,以一粒芥子惡念化身的書生。

  兩者相加。

  不斷複盤棋局,陳平安愈發肯定一個結論,那就是高承,如今遠遠沒有成為一座小酆都之主的心性,最少現在還沒有。

  陳平安當然自己更沒有,但是陳平安大致看得到、猜得出那個高度該有的為惡氣象。

  如今高承還有個人喜惡,這位京觀城城主心中還有怨氣,還在執著於那個我。

  哪怕這些都極小,可再小,小如芥子,又如何?終究是存在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根深蒂固,留在了高承的心境當中。

  所以當高承一旦成為整座嶄新小酆都的主人,成為一方大天地的老天爺。

  高承心境上的這一點點偏差,隨著小酆都規模的擴大,高承的神座越來越高,隨著歲月長河的不斷流逝,小酆都鬼魅的遞增,就會不斷出現更大偏差,乃至於無窮大的偏差。

  這就是齊景龍所說的溪澗成大瀆。

  也許高承有機會在境界更高的時候,修正那些細微的偏差。

  可這只是「也許」。

  何況大道之爭,就該有大道之爭的氣魄。高承若是一開始爭奪飛劍失敗,再無後來的追殺和陷阱,只是露面,只說最後那句話,陳平安興許會真的願意等等看,等到走完了北俱蘆洲,再做決定,要不要去一趟骸骨灘京觀城。

  陳平安其實覺得最有機會做成、做好這種事情的,只有兩人。

  桐葉洲,觀道觀老觀主。甚至不是君子鐘魁,最少暫時還不是。

  寶瓶洲,崔瀺。甚至不是崔東山。

  而後兩者,恰恰是陳平安的親近之人。對於前兩者,真談不上半點好感。

  這何嘗不是世事無奈。

  不是成了朋友,就是萬般皆好。不是成了敵人,就萬般皆錯。

  朋友的錯,要不要勸,敵人的好,要不要學。都是修心,山上山下,都是如此。

  小雨漸歇。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能否再陪我們一起走段路?」

  齊景龍點頭道:「當然可以。」

  在動身走出水榭之前,陳平安問道:「所以劉先生先撇清善惡不去談,是為了最終距離善惡的本質更近一些?」

  齊景龍笑道:「正解。」

  陳平安以儒家禮儀,對那位萍水相逢的北俱蘆洲修士,彎腰作揖。

  文聖老先生,若是在此,聽說了此人自己悟出的道理,會很高興的。

  哪怕齊景龍不是儒家子弟。

  齊景龍也趕緊起身,作揖還禮。

  陳平安抬起頭,看著眼前這位溫文爾雅的修士,陳平安希望藕花福地的曹晴朗,以後可以的話,也能夠成為這樣的人,不用全部相似,有些像就行了。

  沒有誰必須要成為另外一個人,因為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也無必要。

  就像陳平安就不希望裴錢成為自己。

  裴錢在家鄉那邊,好好讀書,慢慢長大,有什麼不好的?何況裴錢已經做得比陳平安想像中更好,規矩二字,裴錢其實一直在學。

  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裴錢是在遊手好閒,虛度光陰。

  怕吃苦頭,練拳怕疼?沒關係。

  他這個當師父的,當過了天底下最强五境的武夫,那就再去爭一爭最强六境!

  武運到手,師父送給這位開山大弟子便是,裴錢不一樣是讀書習武兩不誤?

  隋景澄看著那個有些陌生的前輩。

  當前輩和半個護道人,教她為人處世,與砥礪學問,他會從別人身上學東西,

  前輩原來更喜歡後者。

  隋景澄有些傷感。

  原本以為遠在天邊的前輩,如今已經稍稍近了一些,可事實上,前輩一直在修行路上飛奔,而她卻一直在慢慢挪步。

  總有一天,會連他的背影都會看不到的。

  就算兩人將來久別重逢,一次兩次三次,可當兩人站在一起,又能聊什麼?

  隋景澄不知道。

  距離龍頭渡還有些路程,三人緩緩而行。

  陳平安問了一些關於大篆京城的事情。

  齊景龍說道:「算是風雨欲來吧,猿啼山劍仙嵇岳,與那坐鎮大篆武運的十境武夫,暫時還未交手。一旦開打,聲勢極大,所以這次書院聖人都離開了,還邀請了幾位高人一起在旁觀戰,以免雙方交手,殃及百姓。至於雙方生死,不去管他。」

  陳平安問道:「寶瓶洲大驪王朝那邊,可有些什麼大的消息。」

  齊景龍嘆了口氣,「大驪鐵騎繼續南下,後方有些反復,許多被滅了國的仁人志士,都在揭竿而起,慷慨赴義。這是對的,誰都無法指摘。但是死了很多無辜百姓,則是錯的。雖然雙方都有理由,這類慘事屬於勢不可免,總是……」

  陳平安說道:「無奈。」

  齊景龍嗯了一聲。

  齊景龍想起一事,笑道:「我們北俱蘆洲的謝天君,已經接受了三次挑戰。」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很難輸。」

  齊景龍說道:「確實,無一敗績。畢竟寶瓶洲的神誥宗祁天君,注定不會出手。三次交手,以早先風雪廟劍仙魏晉的挑戰,最為矚目,雖然魏晉輸了,但是這樣一位年輕劍修,以後成就一定很高,很高!不過聽說他已經去了倒懸山,會在劍氣長城那邊練劍,所以我覺得這樣的劍修,成就越高,越是好事。」

  陳平安笑了笑。

  齊景龍好奇問道:「見過?」

  陳平安說道:「見過一次。」

  當時魏晉看待陳平安的眼神,十分漠然。

  但陳平安依舊覺得那是一個好人和劍仙,這麼多年過去了,反而更理解魏晉的强大。

  齊景龍沉默片刻,「對了,還有一樁大事,大驪除了披雲山,新的其餘四岳都已敕封完畢。」

  陳平安內心一動。

  煉化五行之屬的本命物。

  崔東山扛著小鋤頭,刨來了五大袋子的大驪山岳五色土。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一旦煉化成功,就可以營造出來了一個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人生道路上的許多選擇,都會改變。

  就像煉化大驪山岳五色土一事,原本是陳平安第一個放棄的,後來與崔東山以及崔瀺兩次談心過後,陳平安反而變得異常堅決。哪怕在來北俱蘆洲的那艘跨洲渡船上,見過了那位從大驪娘娘變成大驪太后的歹毒婦人,陳平安依舊沒有改變主意。

  於是現在擺在陳平安面前,就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剛好乘坐龍頭渡渡船,護送隋景澄去往骸骨灘披麻宗,在那邊煉化五色土。安穩卻耗時。

  一個是為了不耽誤走大瀆的行程,在龍頭渡就近尋覓一處靈氣充沛的仙家客棧,或是稍稍繞路,去往一處人跡罕至的僻靜山澤,閉關。

  齊景龍似乎察覺到陳平安的心思變化,猶豫了一下,微笑道:「我這趟下山,就是找你聊天來了,聊過之後,有些閒來無事。」

  有些人幫人忙,反而思慮更多。

  陳平安何嘗不是如此。

  學問相通,為人相似。

  這就是同道中人。

  所以陳平安一改謹小慎微,問道:「如果我說要在龍頭渡煉化一件本命物,需要有人幫我壓陣守關,劉先生願不願意?」

  齊景龍笑道:「可以。」

  陳平安又說道:「可能在煉化過程當中,動靜不小。而且我在北俱蘆洲有些仇家,例如大篆王朝的金鱗宮。」

  齊景龍說道:「小事。」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齊景龍肩膀上,「你這種人不愛喝酒,真是可惜了。」

  齊景龍無奈道:「勸酒是一件很傷人品的事情。」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這句話,以後你與一位老先生好好說道,嗯,有機會的話,還有一位劍客。」

  齊景龍搖搖頭。

  到了龍頭渡,下榻於一座靈氣盎然的仙家客棧,掛「翠鳥」匾額。

  陳平安難得出手闊綽,直接與客棧要了一座天字號宅邸,竟然還有一座荷花池塘,蓮葉出水大如盤,雨後猶有荷露團團如白珠,清風送香,心曠神怡。

  齊景龍每次下山遊歷,都會用一份化名譜牒,到了熱鬧處,也會施展障眼法。

  當下齊景龍搬了一條長凳坐在荷花池畔,隋景澄也有樣學樣,摘了冪籬,搬了條長凳,手持行山杖,坐在不遠處,開始呼吸吐納。

  池塘邊系有小舟。

  齊景龍只是安靜凝望著荷花池,雙手輕輕握拳,放在膝蓋上。

  陳平安已經開始閉關。

  齊景龍是元嬰修士,又是譜牒仙師,除了讀書悟理之外,齊景龍在山上修行,所謂的分心,那也只是對比前兩人而已。

  齊景龍其實所學駁雜,卻樣樣精通,當年光是憑藉隨手畫出的一座陣法,就能夠讓崇玄署雲霄宮楊凝真無法破陣,要知道當時楊凝真的術法境界,還要超出同樣身為天生道胎的弟弟楊凝性,楊凝真這才一氣之下,轉去習武,同時等於捨棄了崇玄署雲霄宮的繼承權,不過竟然還真給楊凝真練出了一份武道大前程,可謂因禍得福。

  所以對於閉關一事,齊景龍最是熟稔。

  無論陳平安的動靜有多大,氣機漣漪如何激蕩,都逃不出這棟宅子絲毫。

  因為齊景龍是一位劍修。

  又有下雨的跡象,只是這一次應該會是一場暴雨。

  隋景澄有些心神不寧,打斷了呼吸吐納,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愁眉不展。

  齊景龍故作不知。

  隋景澄喃喃道:「聽前輩說過一句鄉俗諺語,小暑雨如銀,大暑雨如金。」

  隋景澄自言自語道:「我覺得這種話肯定是讀書人說的,而且肯定是那種讀書不太好、當官不太大的。」

  齊景龍這才開口說道:「有道理。」

  隋景澄站起身,將行山杖斜靠長凳,蹲在荷花塘邊,問道:「池塘裡邊的蓮葉,可以隨便采摘嗎?」

  齊景龍點頭道:「掏了那麼多雪花錢住在這裡,摘幾張蓮葉不是問題,不過蓮葉蘊藉靈氣稀薄,摘下之後便要留不住。」

  隋景澄摘下水邊一張蓮葉,坐回長凳,輕輕擰轉,雨珠四濺。

  齊景龍說道:「陳先生氣象已成,煉化一事,應該問題不大。」

  隋景澄轉頭問道:「當真萬無一失?」

  齊景龍有些無可奈何,這種話要他怎麼回答?

  隋景澄便轉過頭,輕聲問道:「前輩真的那麼年輕嗎?」

  齊景龍目視遠方,笑道:「真實年齡,自然年輕,但是心境歲數,不年輕了,世間有千奇百怪,其中又以洞天福地最怪,歲月悠悠,快慢不一,不似人間,更是人間。所以那位陳先生說自己三百歲,不全是騙人。」

  暴雨驟至。

  隋景澄去拿了冪籬和蓑衣,竟然就那麼坐在池塘邊淋雨。

  至於齊景龍─根本無需運轉氣機,大雨不侵。

  劍心微動,劍意牽動劍氣使然。

  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隋景澄擱放長凳的那張蓮葉上,劈啪作響。

  隋景澄突然瞪大眼睛,依稀看到遠處荷花池中,有一對錦綉鴛鴦在蓮葉下躲雨。

  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來。

  齊景龍笑道:「那是春露圃嘉木山脈售賣的一種靈禽,並非尋常鴛鴦,性情桀驁,放養在山上水澤,能夠看護池中珍貴游魚,免得被山澤異獸叼走。」

  大煞風景。

  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糟糕起來。

  齊景龍雖然疑惑不解,不清楚哪裡招惹到了她,但是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不再言語。

  深夜時分,隋景澄已經返回自己屋子,只是燈光亮了一宿。

  齊景龍則一直坐在水邊長凳上,紋絲不動。

  偶有氣機漣漪溢出,皆被劍氣震碎,重歸天地。

  至於陳平安屋內取爐煉物、以及搬出天材地寶的諸多寶光異象,齊景龍自然更不會讓人隨意以神識窺探。

  修道之人,煉化本命物,是重中之重,性命攸關。

  第二天晌午時分,陳平安臉色慘白,打開門走出屋子。

  齊景龍嘆了口氣。

  下五境修士煉化本命物,有這麼誇張嗎?

  無論是那件煉物爐鼎的品相,還是那些天材地寶的珍稀程度,以及煉物的難度,是不是過於匪夷所思了些?

  又不是龍門境瓶頸修士在衝擊金丹地仙。

  齊景龍笑問道:「笑問道:「不喝幾口酒壓壓驚?」

  「先緩一緩再喝。」

  陳平安看到荷塘邊剛好空著一條長凳,就坐在那邊,轉頭笑道:「沒事,準備充足,還有兩次機會。」

  隨手將一張被雨水打落長凳的蓮葉拿起來。

  齊景龍指了指心口,「關鍵是這裡,別出問題,不然所謂的兩次機會,再多天材地寶,都是虛設。」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我就這點,還算拿得出手。」

  齊景龍見他並無半點頽喪,也就放下心來。

  隋景澄走出屋子,只是沒了她的位置,陳平安挪了挪位置,坐在長凳一端,隋景澄這才坐在另一頭。

  陳平安問道:「摘取荷葉,如果需要額外開銷,得記在賬上。」

  隋景澄笑道:「行啊,才幾顆雪花錢而已,記帳就記帳。」

  陳平安轉頭望向齊景龍。

  齊景龍無動於衷。

  你們卿卿我我,別扯上我。

  陳平安只得解釋道:「劉先生,你誤會了。」

  齊景龍笑了笑,「好的,就當是我誤會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拿起養劍葫默默喝酒。

  陳平安想起一事,「先前水榭所見河面上的三位小舟修士,在北俱蘆洲很有名氣?」

  齊景龍說道:「與當年喜歡給人溫養飛劍的那位劍甕先生一樣,都是北俱蘆洲十大怪人之一。此人喜好音律,還收藏了許多件樂器法寶,脾氣古怪,漂泊無定。北俱蘆洲許多宗字頭仙家的慶典,例如開峰儀式,或是大修士破境成功,都以能夠邀請到師徒十數人在宴席上奏樂為幸事。最近一次師徒齊聚,是被我們北俱蘆洲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邀請,出現在清涼宗一座小洞天內的青崖背上。」

  陳平安點了點頭。

  約莫一炷香後,一言不發的陳平安返回屋子。

  隋景澄無所事事,繼續擰轉那片依舊青翠欲滴的荷葉。

  齊景龍說道:「介不介意我說一些涉及你大道修行的言語,並非我有意查看,實在是你的呼吸吐納、氣機運轉,讓我覺得有些熟悉。」

  隋景澄搖頭道:「介意。」

  只是她轉過頭,瞥了眼那邊的屋子,輕聲道:「劉先生,你說說看。」

  齊景龍微笑道:「你修行的吐納法門,與火龍真人一脈嫡傳弟子中的太霞元君,李妤仙師,很相似。」

  隋景澄疑惑道:「劉先生,等會兒,我雖然不知曉許多山上規矩,可是跟隨前輩走了這麼一路,也清楚那道家真人,境界不過地仙吧,可是元君卻最少是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是那李妤仙師資質太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已經勝過師父太多?」

  齊景龍笑著搖頭道:「這是我們北俱蘆洲的山上趣聞了,那位火龍真人是中土神洲龍虎山的外姓天師,有些傳聞……算了,這個不好胡說,我就不提了。反正這位老神仙,境界極高,極高極高,但是一直守著真人頭銜罷了,而且傳言喜歡睡覺,於夢中修行悟大道,玄之又玄。而李妤是火龍真人的嫡傳弟子之一,由於老神仙收取弟子,十分隨心所欲,不看資質,不看根骨,反正每次下山都會帶一兩人返回,以至於祖師堂譜牒上的嫡傳弟子,多達四五十人,在漫長的歲月裡,既有像李妤仙師這般晉升為道家元君的,但是更多還是老死於各大瓶頸上,從洞府境到元嬰境,頗多。如今山上還有二十餘嫡傳,繼續修行,故而一個輩分的修士,年齡懸殊,境界更是懸殊。不過這位太霞元君已經閉關多年,但是她這一脈開枝散葉,弟子在山上是最多的,她之後的三代弟子,已經有百餘人。」

  隋景澄臉色微變。

  前輩曾經一語道破三支金釵的篆文刻字,其中就有「太霞役鬼」!

  隋景澄趕緊穩住心神。

  內心開始天人交戰。

  齊景龍轉頭瞥了眼隋景澄,眼神複雜,算了吧,有些事情,看破不說破,最後結果如何,還是讓那位陳先生自己頭疼去。

  隋景澄的大道根腳,其實沒有這麼簡單,就一定是那太霞元君李妤仙師相中的弟子,甚至可以說可能性既大,又極小,因為李妤在閉生死大關之前,就已經收取了一位根骨極佳的閉關弟子,如今雖然才不到四十歲,卻是下一次北俱蘆洲年輕十人的候補人選了。

  山上修士,越是山巔,在師徒名分一事上,越是從不馬虎含糊。

  而且隋景澄身上的暗藏玄機,那位陳先生到底不是真正的地仙劍修,尚未看出端倪。只不過這未必是什麼壞事。

  不管怎麼說,憑藉隋景澄身上那股淡淡的劍意,齊景龍大致猜出了一點蛛絲馬跡,這種修行之法,太過凶險,也會有些麻煩。一個處置不當,就會牽動大道根本。

  齊景龍甚至可以順著這條脈絡,以及一些北俱蘆洲大修士之間的複雜關係,得出更多的結論。

  不過許多山上事,可知不可道。

  至於那位元君的小弟子顧陌,齊景龍曾經在遊歷途中見過她一面,資質確實很好,就是脾氣不太好。

  太霞一脈,歷來如此。

  下山斬妖除魔,天不怕地不怕,身死道消算什麼。

  只要有理,便是對上了高出兩三境的修士,太霞一脈在內的所有外姓天師,一樣會出劍。

  歷史上也有過地仙修士、以至於上五境劍仙,隨手一劍將那些不識趣的道門小修士斬殺,大多自以為無聲無息,可是無一例外,大多被太霞元君或是她那幾位師兄弟殺到,將其打死,若是有山巔大修士連他們都能擋下擊退,沒關係,火龍真人在這千年歷史當中,是有下山兩次的,一次隨手拍死了一位十二境兵家修士,一次出手,直接打死了一位自以為自保無憂的十二境劍仙,從頭到尾,老真人毫髮無損,甚至一場本該天地變色的山巔廝殺,沒有半點波瀾。

  日月替換,晝夜交替。

  當陳平安第二次走出屋子,隋景澄立即就跟著離開了自己屋子。

  齊景龍這一次沒有說話。

  陳平安依舊坐在那條長凳上,那張擺在凳上的荷葉,靈氣渙散流失後,已經顯現出了幾分枯萎跡象,色澤不再那麼水潤飽滿。

  隋景澄沒有坐在長凳上,只是站在不遠處。

  亭亭玉立如一株芙蓉。

  陳平安拿著養劍葫喝著酒,微笑道:「別擔心。」

  齊景龍笑道:「你都不擔心,我擔心什麼。」

  陳平安轉頭道:「麻煩你了。」

  齊景龍的回答,簡明扼要,「不用客氣。」

  陳平安問道:「劉先生,對於佛家所謂的降服心猿,可有自己的理解?」

  齊景龍搖搖頭,「皮毛淺見,不值一提。以後有想到高遠處了,再與你說。」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見到一位得道高僧,所以有點想法,隨便聊聊?」

  齊景龍笑道:「這就最好不過了。」

  陳平安站起身,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如鈎,紋絲不動,如同約束某物,「這算不算降服?」

  齊景龍深思片刻,搖搖頭,「若是起先如此,絕對不是,若是一個最終結果,也不算圓滿。」

  陳平安點點頭,然後蹲下身,以手指抵住荷花池畔的青石板地面,隨便劃出兩條極其淺淡的痕跡,然後又在四面八方畫出一條條脈絡。

  最後伸出手掌,全部抹了一抹,卻沒有全部抹平,留下了斷斷續續、條條線線的細微擦痕。

  齊景龍問道:「這就是我們的心境?心猿意馬四處奔馳,看似返回本心原處,但是只要一著不慎,其實就有些心路痕跡,尚未真正擦拭乾淨?」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去池中以右手掬起一小捧水,站在那一處圓心附近,另外左手,輕輕拈出一滴水珠,滴落圓心處。

  齊景龍定睛望去。

  再蹲下身,一手輕抹。

  青石地板上,看似已經無水漬,可是一些細痕當中,不斷猶有纖細水路,蔓延四方,而且長短不一,遠近不一。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劉先生是對的。」

  齊景龍想了想,「但是當真心猿意馬踩踏而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嗎?而不是大雪腳印,大日一出,曝曬過後,就會徹底消融?」

  然後兩人各自都陷入了沉思。

  隋景澄蹲在陳平安附近,瞪大眼睛,想要看出一些什麼。

  不然總這麼如墜雲霧,很沒有面子不是?

  當她抬起頭。

  發現前輩瞥了她一眼。

  她坐在長凳上,擺出一副「我應該是什麼都知道了」的模樣。

  陳平安一拍腦袋,丟了手心池水,手腕一擰,手中多出那張青紙材質的佛經,站起身,交給齊景龍,「我不認識梵文,你看看是哪部佛經的篇章?」

  齊景龍接過那頁佛經後,笑道:「篇章?這就是一部完整的佛法。」

  陳平安楞了一下,坐在一旁。

  齊景龍想了想,「內容我與你多說,以後你隨緣入寺廟,自己去問僧人。記得收好。」

  陳平安收起那頁……那部佛經。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也好,雖然不認得佛經文字,但是也可以抄書靜心。」

  齊景龍點了點頭。

  陳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屋子那邊抄書。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沒事。」

  隋景澄眼眶紅潤。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別以為這樣就可以賴帳。」

  隋景澄瞪了他一眼,扭轉腰肢,坐在長凳上。

  齊景龍一直目視前方,眨了眨眼睛,心想陳先生是一位高手啊。

  自己莫不是也可以討教一番?

  畢竟師門內外,山上山下,好些女子修士的眼神,都讓齊景龍有些愧疚來著。

  這就是處處講道理的麻煩所在了。

  不會影響大道修行和劍心澄澈,可終究是因為自己而起的諸多遺憾事。自己無事,她們卻有事。不太好。

  這天陳平安抄完經書後,繼續閉關,開始為五彩金匱灶生火起爐。

  最後一次煉化大驪山岳五色土。

  這天夜幕中。

  齊景龍在閉目養神。

  隋景澄在怔怔發呆。

  齊景龍睜開眼睛,轉頭輕聲喝道:「分什麼心,大道關鍵,信一回旁人又如何,難道次次孑然一身,便好嗎?!」

  屋子那邊稍顯絮亂的漣漪恢復平靜。

  隋景澄有些慌張,「有敵來襲?是那金鱗宮神仙?」

  齊景龍搖搖頭,卻沒有多說什麼。

  一道白虹劍光和一抹璀璨流霞從天幕盡頭恢弘掠至,聲勢足以驚動整座綠鶯國龍頭渡。

  幾乎所有客棧修士都看了一眼,所有在客棧散步或是院中閒聊的人,紛紛各自返回屋子。

  那道劍光落在荷塘對岸,那抹絢爛霞光則落在了荷塘蓮葉之上。

  太霞元君李妤的閉關弟子,女修顧陌,身穿龍虎山外姓天師的獨特道袍,道袍之上,綉有朵朵鮮紅霞雲,緩緩流轉,光華四溢。

  法袍「太霞」,正是太霞元君李妤的成名物之一。

  另外一人,是一位出類拔萃的元嬰劍修,卻不是火龍真人那座山頭的練氣士。

  果然如此。

  齊景龍心中了然。

  山上修士,尤其是女修,亦有自己的「閨閣好友」。

  太霞元君自然也不例外。

  那麼那位北俱蘆洲中部的女子劍仙,沒有去往倒懸山就可以解釋一二了。

  應該是要等到好友李妤成功出關再說。

  顧陌看到了齊景龍後,由於境界有差距,沒有認出這位陸地蛟龍「劉景龍」。

  但是那位元嬰劍修卻看穿了障眼法,微笑道:「浮萍劍湖榮暢,見過劉先生。」

  浮萍劍湖,主人酈采。

  隋景澄有些神色古怪,為何見到了這位自稱浮萍劍湖的劍修,會感覺有些親近和熟悉?她搖搖頭,打散心中那點莫名其妙的情緒漣漪,挪了挪腳步,愈發站在齊景龍身後。

  榮暢看到這一幕後,啞然失笑,也未多說什麼,情理之中,視而不見聽就可以了,省得自己畫蛇添足,壞了大道。

  只是榮暢與她「久別重逢」後,心中又有些沉重。

  原本「隋景澄」的修道一事,不會有這麼多曲折的。

  可是誰都沒有料到,生死關成功可能頗大的太霞元君李妤,與師父關係莫逆的大修士,已經兵解離世了。

  所以這一路南下,作為李妤最寵溺器重的關門弟子,顧陌心情可謂糟糕至極,幾處精怪作祟多年的魔窟,她一手師門雷法,山崩地裂,其中一次如果不是榮暢出劍,她就要身陷絕境,畢竟對方是一頭殺紅了眼的元嬰境大妖。所以受傷不輕的顧陌,依舊埋頭趕路,先去了一趟五陵國,又循著線索折返,趕來這綠鶯國龍頭渡,一直顧不得休養生息,榮暢勸了兩次都無果,只好作罷,顧陌畢竟不是自己師門中人。

  在得知太霞元君兵解逝世後,榮暢第一時間就趕緊飛劍傳訊去往了與師父事先約定的寶瓶洲書簡湖。

  然後師父很快就有飛劍傳回浮萍劍湖,要求他必須護住那位女子的安危,不許再有任何意外,不然就要拿他是問。

  榮暢無比清楚師父酈采的脾氣,這絕對不是什麼氣話。

  師父的脾氣很簡單,都不用整座師門弟子去瞎猜,比如他榮暢遲遲無法躋身上五境,酈采看他就很不順眼,每次見到他,都要出手教訓一次,哪怕榮暢只是御劍往返,只要不湊巧被師父難得賞景的時候瞅見了那麼一眼,就要被一劍劈落。

  畢竟是一樁大事。

  顧陌雖然心情極差,但是依舊按照與浮萍劍湖榮暢的約定,對那女子說道:「你就是隋景澄吧?你算是我師父太霞元君的記名弟子,此後你的修行之路,會有護道人,就是我顧陌,但是你放心,除了指點你一門馭劍法訣之外,你可以隨便行走,上山下水,都可以去,無人約束你,我也不例外。你身上的那件竹衣法袍,以後就正式歸你了,但是三支金釵中『太霞役鬼』,你必須拿出來,師門將來另有安排,不過我會以其它法寶與你交換,品秩相當,不會差了。」

  至於那個劉景龍,反正施展了障眼法,顧陌就當沒看見,不認識了。

  聽說是一個修為很高、天賦極好、名氣很大卻特別婆婆媽媽的怪人。

  顧陌不願意與他客套寒暄。

  人情往來?

  太霞一脈的人情往來,只有那些曾經一起並肩作戰的修道之人,哪怕你只是下五境修士,也可以成為山上貴客,除此之外,你便是上五境修士,與我何關?

  隋景澄楞了一下,一咬牙,走到齊景龍身邊,小心翼翼問道:「我想要去寶瓶洲看看,可以嗎?」

  站在蓮葉之上的顧陌瞥了眼身後榮暢。

  榮暢微笑道:「最好還是留在北俱蘆洲。」

  因為不出意外的話,師父酈采已經在趕回北俱蘆洲的路上了。

  隋景澄趕緊取出那三支金釵,「三支金釵,我可以都還給你們,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隨一位前輩一起修行,我是說可以的話,但是如果太霞元君不答應,依舊讓我當那記名弟子,能不能讓我走完一趟寶瓶洲?我會自己返回北俱蘆洲,去與元君請罪……」

  顧陌大怒道:「少廢話!」

  榮暢也有些為難。

  這女子的言語,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在顧陌這邊剛好戳中了心窩子。

  一位元君兵解離世,在任何宗字頭仙家都是天大的不幸,更何況顧陌還是李妤的嫡傳弟子。

  齊景龍心中嘆息,猜出太霞元君那邊應該是出了大問題。

  但是齊景龍依舊心平氣和道:「有話好好說。」

  顧陌臉若冰霜,死死盯住那齊景龍,「你一個外人,有資格插嘴嗎?!」

  齊景龍神色如常,說道:「我有一個朋友,如今正在煉化本命物,處於關鍵時期,顧姑娘與榮劍仙應該都清楚。那麼我們能否坐下慢慢聊?」

  隋景澄使勁點頭,依舊保持一手遞出的姿勢,她手掌攤開,擱放著那三支金釵。

  榮暢突然皺了皺眉頭。

  千萬可別是那一劫!

  那是一個看似最無凶險卻最藕斷絲連的山上關隘。

  太霞元君閉關失敗,其實一定程度上牽連了這位女子的修行契機,如果眼前女子又陷劫數之中,這簡直就是雪上加霜的麻煩事。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榮暢就無法袖手旁觀了。

  些許心湖漣漪,早期可以壓下,一旦任由情絲肆意生發,如腳邊池塘變成蓮葉何田田的景象,還怎麼斬斷?斬斷了,不一樣會傷及大道根本嗎?

  齊景龍嘆了口氣,輕聲道:「大道難行,欲速則不達,難道不應該更加慢慢思量嗎?這一時半刻,等一等,不算我為難你們吧?」

  顧陌冷笑道:「一個時辰,還是半天?」

  齊景龍皺了皺眉頭,依舊和顔悅色道:「懇請兩位能夠等到我朋友煉製成功,到時候你們三方商量,解鈴還須繫鈴人,說不定比起現在我們的倉促決斷,更加柳暗花明又一村。」

  榮暢覺得齊景龍的話語沒有錯。

  但是棘手之處,在於解鈴還須繫鈴人,這不假,萬一那人不知好歹,繫鈴人不願解鈴,反而稍稍言語挑撥,以當下女子的心境,無異於被再一扯繩索,鈴鐺只會更加難解。

  所以榮暢十分為難。

  顧陌嗤笑道:「怎麼,要仗著自己出身仙家名門,修為又高,就覺得自己有理了?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一個外人,憑什麼在這裡指手畫腳?你不嫌臊得慌?」

  齊景龍搖頭說道:「現在是一個連環扣的困局,如果你們真心是為隋景澄的大道考慮,難道不該聽一聽她的心聲?你們怎麼就可以確定,你們的好心好意,不會辦壞事?事已至此,諸多隱患,逃是逃不掉的,避無可避,我相信等到我那個朋友走出屋子,會聽你們的道理,如果最終發現確實是隋姑娘的道理太小了,我齊景龍的道理太偏了,那是最好,若是不對,亦可商量出一個應對之策,唯有三方捋清楚了這些脈絡,才是真正的解鈴解心結……」

  顧陌怒道:「劉景龍,你煩也不煩?!這麼點事情,需要你在這裡指點江山?她交出了金釵,與我們一起離開龍頭渡,除了寶瓶洲,她想要去北俱蘆洲哪裡不行?」

  隋景澄轉頭看了眼屋子那邊,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我與你們離開便是。」

  齊景龍突然轉頭微笑道:「是擔心連累陳先生?還是真的改變主意了?」

  隋景澄泫然欲泣,死死攥緊手中三支金釵。

  齊景龍點了點頭,又問道:「那如果我說,只要我齊景龍站在這裡,你的前輩都可以放心煉化本命物,你的決定是什麼?這一次我可以給你一個確鑿的答案,我可以保證,陳先生屋內之事,是他自家功夫,成與不成,我不敢說什麼。但是今夜屋外之事,我在,就是萬無一失。」

  隋景澄淚眼朦朧,「我哪怕真的不得不走,也要與前輩道一聲別,可是我還是怕……」

  齊景龍轉過身,笑呵呵道:「怕什麼,你以為陳先生與劉先生的道理,真的不能當飯吃嗎?」

  隋景澄神色慌張。

  齊景龍搖搖頭,「有所不為,是為了有所為。」

  齊景龍望向那個怒極反笑的顧陌,「我知道顧姑娘並非蠻橫不講理之人,只是如今道心不穩,才有如此言行。」

  齊景龍轉頭望向那浮萍劍湖的元嬰劍修,「我也知道榮劍仙是心有掛念,亦是好意。」

  顧陌冷笑道:「呦,是不是要來一個『但是』了?!」

  齊景龍笑著搖搖頭,「我站在這裡,就是那個『但是』了,無需我說。」

  榮暢想了想,「只問一劍,如何?」

  齊景龍點了點頭,然後就不再看榮暢,直接偏移視線,望向那顧陌,面無表情道:「現在輪到你了。」

  顧陌心中驚駭萬分,猛然轉頭望去。

  榮暢紋絲不動,苦笑道:「砥礪山一戰,果然你們雙方都收手了。」

  這位浮萍劍塚元嬰劍修,此時此刻,如同置身於一座小天地當中。

  那座小天地,以無數條純粹劍意打造而成。

  齊景龍的本命飛劍,名為「規矩」,名稱出自一位昔年儒家聖人的經典。但是北俱蘆洲幾乎無人知道,這麼一把名字古怪的飛劍,到底有什麼本命神通。

  顧陌咬牙切齒,臉色雪白,雙手開始顫抖。

  齊景龍輕喝道:「氣定神閒,靜心凝氣,不可妄動!」

  顧陌如被棒喝,深呼吸一口氣,這才穩住心神,望向那位青衫劍修的眼神,十分複雜。

  就在此時,屋子那邊走出一位與齊景龍同樣身穿青衫的年輕人,「對不住,讓兩位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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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1 04:57:02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二十五章 擊掌

  龍門境修士顧陌,浮萍劍湖榮暢,一起望向那位剛剛出關的年輕人。

  顧陌有些驚訝,一位下五境修士的煉化本命物,動靜太大,氣象太盛,這不合理。

  榮暢身為元嬰劍修,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不止是驚訝,是有些震驚。

  齊景龍沒有轉身,收起了那座本命飛劍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出手之時,不見飛劍,收手之時,仍然不見飛劍。

  齊景龍對榮暢說道:「有些失禮了。」

  榮暢出身浮萍劍湖,有酈采這種劍仙,門內弟子想要不爽快都難,所以沒有什麼芥蒂,笑道:「能夠親身領教劉先生的本命飛劍,榮幸至極。以後若是有機會,尋一處地方,放開手腳切磋一番。」

  齊景龍笑道:「只要不是在砥礪山就行。」

  陳平安走到齊景龍身邊,與隋景澄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聲說道:「不用擔心。」

  隋景澄心中大定。

  好像前輩現身,比劉先生的飛劍一出,還要讓她感到心安。

  哪怕她現在已經知道,前輩其實只是一位下五境修士,境界修為暫時還不如齊景龍。

  陳平安站在齊景龍身邊,「謝了。」

  齊景龍說道:「真要謝我,就別勸酒。」

  陳平安笑道:「好說。」

  然後齊景龍將事情緣由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可知不可道的內幕,自然依然不會說破。陳平安煉化本命物,必須專心致志,心無旁騖,所以齊景龍四人的對話,陳平安並不清楚。但是荷塘這邊的劍拔弩張,還是會有些模糊的感應。尤其是齊景龍祭出本命飛劍的那一刻,陳平安哪怕當初心神沉浸,依舊清晰感知到了,只不過與心境相親,非但沒有影響他的煉物,反而類似齊景龍對陳平安的另外一種壓陣。

  陳平安轉頭對隋景澄說道:「你先回屋子,有些事情,你知道太早反而不好。我和劉先生,需要與顧仙子和榮劍仙再聊聊。記得別偷聽,涉及你的大道走向,別兒戲。」

  隋景澄點點頭,徑直去往自己屋子。

  看到這一幕,榮暢心情有些凝重。

  陳平安在隋景澄輕輕關門後,不等陳平安說什麼,齊景龍就已經悄無聲息布下一座符陣,在隋景澄房間附近隔絕了聲音和畫面。

  隨手為之,行雲流水。

  極快極穩。

  陳平安彷彿也完全沒有提醒齊景龍的意思,關門聲響起和齊景龍畫符之時,就已經望向那兩位聯袂趕來尋找隋景澄的山上仙師,問道:「我和劉先生能不能坐下與你們聊天,可能一時半會兒不會有結果。」

  顧陌點了點頭,「隨意。」

  陳平安坐在齊景龍身後的那條長凳上,齊景龍也跟著坐下,不過稍稍挪步,不再坐在先前的居中位置。

  從頭到尾,齊景龍不過是站起身,好好講道理,出劍再收劍。

  當兩人落座,榮暢又是心一沉,這兩個青衫男子,怎的如此心境契合?兩人坐在一條長凳上,只看那落座位置,就有些「你規我矩」的意思。

  關於那位姓陳的「金丹劍仙」,這一路追尋隋景澄,除了那些山水邸報泄露的消息,榮暢和顧陌還有過一番深入查探,線索多卻亂,反而雲遮霧繞。

  至於劉景龍,完全不用兩人去多查什麼。

  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中高居第三的陸地蛟龍,劉景龍,是北方太徽劍宗迅猛崛起的天之驕子。

  如今太徽劍宗的兩位劍仙都已遠遊倒懸山,對於一位宗字頭仙家而言,尤其是在一言不合就要生死相向的北俱蘆洲,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以劍修作為立身之本的大山頭,仇家都不會少。

  但是沒有任何人小覷沒有劍仙坐鎮的太徽劍宗,修為不夠高的,是不敢,修為夠高的,是不願意。

  兩位去往劍氣長城的劍仙,其中一位太徽宗主,不是劉景龍的傳道人,另外一人,輩分更高,也不是劉景龍的護道人,有此機緣的,是劉景龍的一位師姐,但是北俱蘆洲評點十人,並無她的一席之地,因為劉景龍入山之時,她就已經是金丹瓶頸的劍修,劉景龍成名之後,她依舊未能破境,哪怕太徽劍宗封鎖消息,也有小道消息流傳出去,說是這位被寄予厚望的女子金丹劍修,差點走火入魔,還是劉景龍親自出手,以自己身受重傷的代價,幫她渡過一劫。

  反觀劉景龍的傳道人,只是太徽劍宗的一位龍門境老劍修,受限於資質,早早就趨於大道腐朽的可憐境地,已經逝世。

  如今看來,這本身就是一件天大的怪事,但是在當年來看,卻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因為劉景龍並非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先天劍胚,在劉景龍上山後的修行之初,太徽劍宗之外的山頭,哪怕是師門內,幾乎都沒有人想到劉景龍的修道之路,可以如此高歌猛進,有一位與太徽劍宗世代交好的劍仙,在劉景龍躋身洞府境,中途榮升為一位鳳毛麟角的祖師堂嫡傳弟子後,對此就有過疑慮,擔心劉景龍的性子太軟綿,根本就是與太徽劍宗的劍道宗旨相悖,很難成材,尤其是那種可以成為宗門大梁的人物,當然事實證明,太徽劍宗破例收取劉景龍作為祖師堂嫡傳,對得不能再對了。

  陳平安望向那位太霞一脈的女冠修士,說道:「我是外鄉人,你們應該已經查探清楚,事實上,我來自寶瓶洲。救下隋景澄一事,是偶然。」

  榮暢問道:「能否細說?」

  陳平安點點頭,便將行亭一役,說了個大概經過。至於觀人修心一事,自然不提半個字。更不談人好人壞,只說衆人最終行事。

  不說浮萍劍湖榮暢,就是脾氣不太好的顧陌,都不擔心此人說謊。

  因為這位青衫年輕人身邊坐著一個劉景龍。

  哪怕是上五境修士,也可以謊話連篇,真假不定,算計死人不償命。

  可是劉景龍注定不會。

  以至於能夠成為劉景龍朋友的人,應該也不會。

  這就是一個無形的道理,一條無形的規矩。

  只需要劉景龍坐在那裡,哪怕他什麼都不言語。

  「我先前曾經以最大惡意揣測,是你拐騙了隋景澄,同時又讓她死心塌地追隨你修行,畢竟隋景澄涉世未深,身上又懷有重寶,如金鱗宮那般暴殄天物的手段,落了下乘,其實被我們事後知曉,沒有半點麻煩,反而是像我先前所看到的情景,最為頭疼。」

  榮暢聽完之後,坦誠道:「不曾想陳先生早就猜出隋景澄身後的傳道機緣,還給她留了一個傾向於我們的選擇,看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平安說道:「已經說完了我這邊的狀況,你們能不能說一些可以說的?」

  榮暢和顧陌對視一眼,都有些為難。

  顧陌飄落在小舟之上,盤腿而坐,竟然開始當起了甩手掌櫃,「榮劍仙你來與他們說,我不擅長這些彎彎繞繞,煩死個人。」

  榮暢有些無奈,其實顧陌如此作為,還真不好說是她不講義氣,事實上,隋景澄一事,本就是太霞元君李妤仙師在幫他師父酈采劍仙,準確說來,是在幫浮萍劍湖的未來主人,因為酈采肯定要遠遊倒懸山,之所以滯留北俱蘆洲,就是為了等待太霞元君出關,一起攜手去往劍氣長城斬殺大妖。如今李妤仙師不幸兵解離世,師父大概仍然會獨自一人去往倒懸山。而師父早有定論,浮萍劍湖未來坐鎮之人,不是他榮暢,哪怕他躋身了上五境劍修,一樣不是,也不是浮萍劍湖的其餘幾位資歷修為都不錯的老人,只能是榮暢的那位已經「閉關三十年」的小師妹。

  也就是五陵國的那位「隋家玉人」。

  榮暢對此沒有心結,更無異議。

  相信所有浮萍劍湖修士都是如此,道理很簡單,怕被宗主酈采一巴掌拍死嘛。

  太霞一脈,李妤精通好幾種極妙術法,據說是得自火龍真人的道法真傳。

  小師妹真身的的確確就在浮萍劍湖閉關悟道,但是在太霞元君的神通駕馭之下,小師妹以一種類似陰神遠遊的姿態,半「轉世」成為了隋景澄,並且不傷隋景澄原有魂魄半點,可以說屋內隋景澄,還是那個老侍郎隋新雨嫡女,卻不是全部。總之,是一種讓榮暢略微深思就要感到頭疼的玄妙境地。至於最終歸屬,小師妹到底是如何借此練劍,榮暢更是懶得多想。

  師父酈采當年沒有多說什麼,似乎還多有保留,反正榮暢需要做的,不過是將那個太霞元君兵解離世的大意外,引發隋景澄這邊的小意外給抹去,將隋景澄留在北俱蘆洲,等待師父酈采的跨洲返鄉,那麼他榮暢就可以少挨師父回到師門後的一劍。至於什麼金鱗宮,什麼曹賦,他娘的老子以前聽都沒聽過的玩意兒,榮暢都嫌自己出劍髒了手。

  榮暢一番思量後,依舊不願多說,眼前兩位青衫男子,喜歡講道理,也擅長講道理,但是如果這就將他們當做傻子,那就是榮暢自己蠢了。興許自己透露出一點點蛛絲馬跡,就會被他們順藤摸瓜,牽扯出更多的真相,兩個旁觀者,說不定比榮暢還要看得更加深遠。對方未必會以此要挾什麼,可終究不是什麼好事。

  在浮萍劍湖有兩件事最要不得,練劍不行,腦瓜子太笨。

  不過師父酈采反正看誰都是劍術不成的榆木疙瘩。

  師父每次只要動怒打人,就會忍不住蹦出一句口頭禪,「腦瓜子不靈光,那就往死裡練劍嘛,還好意思偷懶?」

  這種道理怎麼講?

  於是榮暢小心翼翼醞釀措辭後,說道:「形勢如此,該如何破局才是關鍵。隋景澄明顯已經傾心於陳先生,慧劍斬情絲,說來簡單行來難,以情關情劫作為磨石的劍修,不能說沒有人成功,但是太少。」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如此。」

  在藕花福地,春潮宮周肥,或者說是姜尚真,為了幫助好友陸舫破開情關心結,可謂手段迭出,諸多作為,令人髮指不說,而且已算人間極致的冷酷手段,依舊效果不好。陸舫最終沒能躋身十人之列,不單單是輸給了陳平安,事實上,更重要的原因,還是陸舫尚未心境圓滿,哪怕能夠「飛升」離開藕花福地,其實就等於虛耗了六十年光陰。

  榮暢問道:「非是問罪於陳先生,只談現狀,陳先生已經是繫鈴人,願不願意當個解鈴人?」

  陳平安搖頭道:「難。」

  榮暢皺了皺眉頭。

  打算修煉閉口禪的顧陌忍不住開口道:「你這是什麼態度?!修道之人,貪戀美色,就落了下乘,還是說你圖謀甚大,乾脆想要與隋景澄結為山上道侶?好嘛,如此一來,就等於跟我們太霞一脈和浮萍劍湖攀上了關係,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陳平安依舊搖頭道:「並非如此。」

  有些言語,話難聽。

  可是願意與人當面說出口,其實都還算好的。

  真正難聽的言語,永遠在別人的肚子裡邊,或者躲在陰暗處,陰陽怪氣說上一兩句所謂的中允之言,輕飄飄的,那才是最噁心人的。

  齊景龍也點頭道:「很難。」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只說一些可能性,先說兩個極端情況,佛家東渡,逐漸有小乘大乘之分,小破我執不如無我執,隋景澄修心有成,今日之喜歡,變成來年淡然,才是真正的斬斷情絲。當然,還有一種情況,就是隋景澄情根深種,哪怕遠離我千萬里,依舊縈繞心扉,任她躋身了上五境,成為了劍仙,出劍都難斬斷。再說兩端之間的可能性,你們兩位,都是山上宗字頭仙家的高人,應該會有一些術法神通,專克情關,專破情劫,但是我覺得隋景澄的心境,我們也要照顧……」

  顧陌又開始頭疼,「你能不能說直接點,該怎麼做,需要這麼絮絮叨叨嗎?!」

  陳平安望向她,問道:「對於你而言,是一兩次出手的事情,對於隋景澄而言,就是她的一生大道去向和高低,我們多聊幾句算什麼,耐著性子聊幾天又如何?山上修道,不知人間寒暑,這點光陰,很久嗎?!如果今天坐在這裡的,不是我和劉先生,換成其餘兩位境界修為相當的修道之人,你們兩個說不定已經重傷而退了。」

  齊景龍淡然道:「是死了。」

  陳平安無奈道:「會不會說話?」

  齊景龍嗯了一聲,「你繼續。」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一壺拋給齊景龍,自己打開一壺,喝了一口。齊景龍只是拎酒卻不喝,是真不愛喝。

  榮暢笑了笑。

  話難聽。

  理是這麼個理。

  他其實比較能夠接受。

  不過估計顧陌就比較不痛快了。

  果不其然,顧陌站起身,冷笑道:「貪生怕死,還會進入太霞一脈?!還下山斬什麼妖除什麼魔?!躲在山上步步登高,豈不省事?都不用遇上你這種人!若是我顧陌死了,不過是死了一個龍門境,可北俱蘆洲卻要死兩個修為更高的王八蛋,這筆買賣,誰虧誰賺?!」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你自己不虧?」

  顧陌破口大駡道:「虧你大爺!」

  陳平安也半點不惱,轉頭笑道:「你修為更高,你來講道理。」

  齊景龍微笑道:「你脾氣更好,還是你來講吧。」

  顧陌一襲「太霞」法袍雙袖飄蕩不已,氣得臉色鐵青,「你們兩個,別墨跡,隨便滾出來一個,與我打過一場!」

  陳平安說道:「你師門太厲害,我不敢跟你打。」

  顧陌氣笑道:「我又不是瘋子,只與你切磋,不分生死!」

  齊景龍微笑道:「撿軟柿子捏,不太善嘍。」

  顧陌也沒有半點難為情,理所當然道:「又不是斬妖除魔,死便死了。切磋而已,找你劉景龍過招,不是自取其辱嗎?」

  顧陌望向那個下五境修士,「你既然裝了一路的金丹劍修,還打過幾場硬仗,連大觀王朝的金身境武夫都輸給你,那個什麼刀客蕭叔夜更被你宰了,我看你也不是什麼軟柿子,你我交手,不涉宗門。」

  然後顧陌疑惑道:「你們兩個是不是在嘀咕什麼?」

  陳平安點頭道:「在與劉先生詢問,你那件法袍是不是可以抵禦地仙劍修的傾力一劍,所以才如此胸有成竹。劉先生說必須的。」

  顧陌大怒道:「臭不要臉!」

  榮暢揉了揉眉心。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早知道是這麼麻煩的事情,這趟離開浮萍劍湖,自己就該讓別人摻和。

  陳平安站起身。

  顧陌笑道:「呦,打架之前,要不要再與我嘮叨幾句?」

  陳平安搖搖頭,「打架期間,不太說話的,得看你有沒有本事讓我開口言語,悄悄換氣了。」

  陳平安一跺腳,這棟宅子院牆之上出現了一條若隱若現的雪白蛟龍,光線炸開,無比絢爛,如凡夫俗子驟然抬頭望日,自然刺眼。

  榮暢不過是微微眯眼。

  顧陌卻是下意識閉上眼睛,然後心知不妙,猛然睜開。

  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一抹雪白劍光和一道幽綠劍光飛掠而出。

  一襲青衫身影驟然消逝,出現在顧陌身側,又迅猛返回原地,輕輕落座。

  顧陌站在原地,呆滯片刻,盤腿坐在小舟上,「好吧,我輸了,你繼續講道理,再煩人我也受著。」

  這也是榮暢願意與顧陌一路隨行、並且雙方關係還不錯的原因。

  顧陌似乎後知後覺,怒道:「不對!是劉景龍幫你畫符才占了先手?!」

  齊景龍擺擺手道,「與我無關。」

  榮暢說道:「與劉先生確實沒有關係。」

  顧陌打量了一眼那青衫外鄉人,好奇問道:「你為何會有兩把不是本命飛劍的飛劍?」

  陳平安說道:「你好意思說我?」

  顧陌咧嘴一笑,「可惜都沒你出劍快,何況不是生死之戰,以命換傷,我又沒毛病,不會做的。」

  陳平安心中嘆息。

  顧陌除了身上那件法袍,其實還藏著兩把飛劍,最少。與自己差不多,都不是劍修本命物。有一把,應該是太霞一脈的家底,第二把,多半是來自浮萍劍湖的饋贈。所以當顧陌的境界越高,尤其是躋身地仙之後,對手就會越頭疼。至於躋身了上五境,就是另外一種光景,一切身外物,都需要追求極致了,殺力最大,防禦最强,術法最怪,真正壓箱底的本事越可怕,勝算就越大,不然一切就是錦上添花,比如姜尚真的那麼多件法寶,當然有用,而且很有用,可歸根結底,旗鼓相當的生死廝殺,哪怕分出勝負之後,還是要看那一片柳葉的淬煉程度,來一錘定音,決定雙方生死。

  而顧陌能夠一眼看穿初一十五不是劍修本命飛劍,這興許就是一位大宗門子弟的該有眼界。

  榮暢開口說道:「當下有一個相對比較穩妥的法子,就是等我師父來到此地,等她見過了隋景澄再說。不知道陳先生和劉先生,願不願意多等一段時日?」

  這其實是强人所難了。

  相對穩妥,只是相對榮暢和顧陌而言。

  對於眼前這位外鄉人來說,一個不小心,就是生死劫難,並且後患無窮。若是他今天一走了之,留下隋景澄,其實反而省心省力。能夠做到這一步,哪怕師父酈采趕到綠鶯國,一樣挑不出毛病,自己的「閉關弟子」喜歡上了別人,難不成還要那個男人幾巴掌打醒小師妹?打得醒嗎?尋常女子興許可以,但是觀看這位隋景澄的一言一行,分明心思玲瓏剔透,百轉千回,比起小師妹當年修行路上的直爽,是天壤之別。

  所以隋景澄越是浮萍劍湖器重之人,他榮暢的師父修為越高,那麼這位外鄉年輕人就會越危險,因為意外會越大。

  之所以榮暢一開始沒有如此建議,是這個說法,很容易讓有機會好好談、慢慢聊的局面,變成一場天經地義的搏命廝殺。

  到時候兩人往太徽劍宗一躲。

  便是師父酈采,也不會去太徽劍宗找他們。

  既不占理,也無意義。

  北俱蘆洲修士不是全然不講理,而是人人皆有自己符合一洲風俗的道理,只不過這邊的道理,跟其它洲不太一樣罷了。

  所以才會有那麼多背景通天的外鄉修士,在這邊死無葬身之地,甚至到最後連死在誰手都查不出來。除了皚皚洲財神爺的親弟弟,龍虎山天師府的嫡傳黃紫貴人,其實還有好幾位身份一樣嚇人的,只是消息封鎖,除了宗字頭仙家,再無人知曉罷了,例如其廟副教主的得意弟子。

  這些死人身後的大活人,老神仙,哪個家底不厚,拳頭不硬?

  但是你們有本事來北俱蘆洲,卷袖子露拳頭試試看?

  北俱蘆洲別的不多,就是劍修多,劍仙多!

  陳平安心中有了決定,不過沒有說什麼,只是轉頭望向齊景龍。

  齊景龍笑道:「我依舊閒來無事。」

  陳平安欲言又止。

  齊景龍笑道:「我道理沒講夠,哪怕我講完了,太徽劍宗也有道理要講的。」

  陳平安便不再說什麼。

  然後陳平安站起身,去敲門。

  齊景龍已經隨手撤去符陣。

  陳平安帶著隋景澄走到荷塘畔,只要是可以說的,都一一說給她聽。

  最後陳平安笑道:「現在你什麼都不用多想,在這個前提之下,有什麼打算?」

  隋景澄小聲問道:「不會給前輩和劉先生惹麻煩嗎?」

  陳平安搖頭道:「修行路上,只要自己不去惹是生非,就別怕麻煩找上門。」

  顧陌坐在小舟上,比齊景龍更加閒來無事,看似凝視舟外蓮葉,實則一直竪耳聆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不是因為那人說得不合心意,恰恰是她顧陌覺得對方說得還挺有道理,可是對那姓陳的,她從不否認自己有很大的成見,所以才會如此。

  隋景澄點點頭,笑道:「那等我見過了那位高人再說?」

  陳平安說道:「可以。」

  隋景澄有些神色黯然,一雙眼眸中滿是愧疚,她欲語還休。

  陳平安皺眉道:「如果處處多想,只是讓你拖泥帶水,那還想什麼?嫌自己修行進展太快?還是修心一事太過輕鬆?」

  隋景澄哦了一聲。

  既不反駁,好像也不反省。

  若是換成自己的開山大弟子,陳平安早就一板栗下去了。

  齊景龍依舊坐在原地,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但是修為高,言語清晰入耳,攔不住。

  榮暢可能才是那個最苦悶的人。

  大局已定,一開始火急火燎的顧陌,反而變成了那個最輕鬆的人,瞧著那對關係奇怪的男女,竟是覺得有點嚼頭啊。

  之後顧陌和榮暢就在這座龍頭渡仙家客棧住下,兩棟宅子都不小。

  與那荷塘宅院相距較遠,也算一種小小的誠意,免得被那兩個青衫男子誤認為是不放心他們。

  顧陌和榮暢在小院中相對而坐。

  顧陌問道:「榮暢,我只是隨便問一句,你真打不過那劉景龍?一招就敗?」

  榮暢笑道:「真要廝殺,當然不會輸得這麼慘,不過確實勝算極小。齊景龍與那位外鄉女冠在砥礪山一戰,要麼收手了,要麼就是找到了破境契機。」

  顧陌感慨道:「這個劉景龍,真是個怪胎!哪有這麼輕而易舉一路破境的,簡直就是勢如破竹嘛,人比人氣死人。」

  榮暢笑道:「若是再去看看劉景龍之前的那兩位,我們豈不是得一頭撞死算數?」

  顧陌搖搖頭道:「那倆啊,我是比都不會去比的,念頭都不會有。劉景龍是希望極大,躋身未來的北俱蘆洲山巔之人,但是那兩位,是板上釘釘了,甚至我一位別脈師伯還斷言,其中一人,將來哪怕去了中土神洲,都有機會躋身那邊的十人之列。」

  顧陌突然問道:「酈劍仙去的寶瓶洲,聽說風雪廟劍仙魏晉,和大驪藩王宋長鏡,也都是强人?」

  榮暢點頭道:「都很强,大道可期。」

  顧陌疑惑道:「魏晉不去說他,可宋長鏡是純粹武夫,走了條斷頭路,大道可期不適用他吧?」

  榮暢想起了之前某位站在自己師父身邊還敢吊兒郎當的傢伙,那一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的話語,便照搬過來,說道:「大道長生之外,也有大道。」

  顧陌笑了笑,「這類話,與我們山門趴地峰上,那些師伯師叔們的言語,有些相像了。」

  榮暢不再多說什麼。

  畢竟趴地峰是火龍真人那位老神仙的山頭,老真人幾乎從來不理會山門事務,都交予了徒子徒孫們去打理,老真人只管睡覺。

  像顧陌的師父太霞元君,就是修道有成,自己早早開峰,離開了趴地峰,然後收取弟子,開枝散葉。

  除了太霞一脈,還有其餘三脈,在北俱蘆洲都是大名鼎鼎的存在,桃山一脈尤其精通五雷正法,白雲一脈精通符陣,指玄一脈精通劍道。

  但是無一例外,所有在北俱蘆洲闖出偌大名頭的這四位嫡傳弟子,若是談及了恩師的道法傳授,永遠只說學到了些皮毛而已。

  這種客氣話,聽者信不信?

  在北俱蘆洲,還真信。

  這還不算最誇張的,最讓人無言以對的一個說法,是前些年不知如何流傳出來的,結果很快就傳遍了大半座北俱蘆洲,據說是一位火龍真人某位嫡傳弟子的說法,那位弟子在下山遊歷的時候,與一位拜訪趴地峰的世外高人閒聊,不知道怎麼就「泄露了天機」,說師父曾經親口與他說過,師父覺得自己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就是降妖除魔的本事低了些。

  聽聞好像那位弟子還深以為然來著,好在說起此事的時候,小道士倒是沒對他師父如何嫌棄?

  許多別處劍仙,都想伸手狠狠按住那嫡傳的腦袋,大聲詢問那個腦子估計有坑的年輕道士,你小子當真不是在說笑話嗎?!

  當然問過問題之後,劍仙們還是要笑呵呵禮送出境的。

  北俱蘆洲的劍仙,天不怕地不怕,誰都不怕,就怕半個自家人的那位火龍真人。

  好在這位老神仙嗜好睡覺,不愛下山。

  不過像那位不知所蹤的年輕道士差不多,他們這些個資質不佳的火龍真人嫡傳弟子,趴地峰上還有十數人,都留在了趴地峰那邊結茅修行,說是修行,落在別處宗字頭仙家修士眼中,那就是……混吃等死了。除了他們,還有許多的小道童,畢竟修為再不濟,也都會有自己的弟子。倒是經常能夠聽到不睡覺的火龍真人親自傳道說法,不過似乎依舊不開竅罷了,外界已經很久沒有哪位趴地峰上的弟子徒孫在修行一事上,讓人感到「能不能講點道理」了,總之都白白浪費了那麼大的一份仙家道緣。許多北俱蘆洲的地仙修士,都覺得自己換成任何一個趴地峰的愚鈍道士,早就一路登天,直接去往上五境了。

  所以趴地峰是一處讓人很不理解的修道之地,風水靈氣,既不是最好的,待在上邊的嫡傳和嫡傳們的弟子,也多是些怎麼看都大道渺茫的,所以這些道士雖然輩分極高,但是在火龍真人諸脈當中,其實也就是只剩下輩分高了,而且趴地峰不會與其餘山頭過多往來,加上火龍真人經常閉關……也就是睡覺,太霞白雲數脈的衆多修士,都沒理由跑去湊近乎,所以對於那些動輒就要見面尊稱一聲師伯祖師叔祖的,既不熟悉,也談不上如何親近。

  至於趴地峰這個名稱的由來,衆說紛紜。

  最玄乎的一個說法,是趴地峰一帶,曾經隱匿著數條境界極高的凶悍蛟龍,被火龍真人路過瞧見了,可能瞧著不太順眼,就一腳一個,全給老真人踩趴下了,不但如此,惡蛟趴地之後,就再沒哪條惡蛟膽敢動彈分毫,老真人決定在那裡結茅之後,讓弟子們運轉神通,從窮山僻壤處搬山運土,那些惡蛟就成為了一條條寂然不動的山脈,據說最少紫詔峰、南華峰和扶搖峰的由來,就是與貨真價實的「龍脈」有關。

  至於早年到底被老真人踩趴下幾條惡蛟,天曉得。

  榮暢笑問道:「老真人還沒有回來?」

  顧陌有些傷感,「還沒呢,若是師祖在山上,我師父肯定就不會兵解離世了。」

  榮暢嘆息一聲。

  有些言語他不好多說。

  比如生死有命。

  真正走到了火龍真人這種高度的老神仙,他的慈悲心腸,未必是我們這些修士可以理解的。

  不過榮暢對於火龍真人,確實敬重,發自肺腑。

  師父酈采更是。

  很簡單,就憑火龍真人的三句話。

  「我們從山下人間來,總是要到山下人間去的,登山靠走,下山御風,修行路上,壯舉難求,成了神仙,小事易做。」

  「不過如果有人能夠掙脫天地束縛,去往最高處看一看,當然也是好事,北俱蘆洲這樣的修道之人,可以多一些。」

  「別讓中土之外第一洲的名頭,只落在劍上,殺來殺去不是真本事,貧道幾巴掌就能拍死你們。」

  ————

  翠鳥客棧那座天字號宅子。

  風波過後,雨過天也青。

  荷香陣陣,蓮葉搖曳。

  陳平安和齊景龍坐在一條長凳上,隋景澄自己一個人坐在旁邊凳上。

  齊景龍說道:「躋身三境,可喜可賀。」

  陳平安點了點頭。

  隋景澄眼睛一亮。

  才三境?

  她站起身,蹲在荷塘旁邊,又摘了一枝蓮葉,坐回了長凳。

  陳平安與齊景龍兩兩沉默,只是安靜望向荷塘。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對錦綉鴛鴦,是春露圃出産?」

  齊景龍沒有著急回答,身體前傾,瞥了眼隋景澄。

  那女子一臉欽佩,大概是佩服她這前輩的見多識廣?

  齊景龍很快坐正,以心湖漣漪與陳平安言語,疑惑道:「之前沒覺得,我現在開始覺得榮暢擔心之事,確實是有理由的。」

  躋身了練氣士三境,陳平安已經勉强可以用漣漪心聲言語,笑道:「不想這些了,等著浮萍劍湖的祖師趕來再說。」

  齊景龍說道:「那位女子劍仙,名為酈采,人不壞,脾氣嘛……」

  陳平安無奈道:「能夠與太霞元君成為至交好友,太霞元君又能教出顧陌這般弟子,我心裡有數了。」

  齊景龍便不再言語。

  隋景澄不願意自己淪為一個外人,她沒話找話道:「劉先生,先前你說道理不在拳頭上,可你還不是靠修為說服了榮暢,最後還搬出了師門太徽劍宗?」

  陳平安和齊景龍相視一笑。

  都沒有開口說話。

  隋景澄有些羞惱,怎的,就只有自己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嗎?

  隋景澄然後有些委屈,低下頭去,輕輕擰轉著那枝蓮葉。

  以前她有什麼不懂,前輩都會解釋給她聽,瞧瞧,現在遇上了齊景龍,就不願意了。

  好在陳平安已經笑著說道:「劉先生那些道理,其實是說給整個太霞一脈聽的,甚至可以說是講給火龍真人那位老神仙聽的。」

  隋景澄抬起頭,這個解釋,她還是聽得明白的,「所以榮暢說了他師父要來,劉先生說自己的太徽劍宗,其實也是說給那位浮萍劍湖的劍仙聽?榮暢會幫忙傳話,讓那位劍仙心生顧忌?」

  片刻之後,隋景澄試探性問道:「是不是可以說,劉先生所謂的規矩最大,就是讓人拳頭硬的人,明明可以殺死人的時候,心有顧忌?所以這就讓拳頭不夠硬的人,能夠多說幾句?甚至可以說哪怕不說什麼,就已經是道理了?只不過實力懸殊的話,出不出手,到底還是在對方手中?」

  隋景澄眼神明亮,繼續道:「是不是又可以說,也就等於是驗證了前輩所謂的『最少最少,多出了一種可能性』?」

  陳平安點頭。

  齊景龍微笑道:「不說個例,只說多數情況。市井巷弄,身强力壯之人,為何不敢隨便入室搶劫?世俗王朝,紈絝子弟依舊需要藏藏掖掖為惡?修士下山,為何不會隨心所欲,將一座城池富豪的金銀家産搜刮殆盡,屠戮一空?我為何以元嬰修為,膽敢拉著你的陳先生,一起等待一位玉璞境劍修的大駕光臨?所以說,拳頭硬,很了不起,此語無關貶義褒義,但是能夠束縛拳頭的,自然更厲害。」

  陳平安提醒道:「注意措辭。」

  隋景澄微微一笑。

  齊景龍猶豫了一下,望著荷塘,「不過話說回來,這是規矩之地的規矩,在無法之地,就不管用。但是,世道只要向前走,遍觀歷史,以及從目前情形來看,還是需要從無序走向有序,然後衆人合力,將未必處處正確的表面有序,變成山上善序,山下善法,世間慢慢從講理,逐漸趨於一個大範疇包容下的有理,儘量讓更多人都可以得利,興許可以不用拘泥於三教百家,尋找一種均衡的境界狀態,最終人人走出一條……」

  陳平安輕聲道:「先不說這些。」

  齊景龍便停下了言語。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個顧陌的心態,難能可貴。」

  齊景龍嗯了一聲,「世道需要很多這樣的山上修士,但是不可以只是這樣的修士。所以遇上顧陌,我們不用著急,更不可以苛求她。」

  陳平安點頭道:「對的。」

  隋景澄看著那兩個傢伙,冷哼一聲,拎著荷葉,起身去屋內修行。

  我礙你們眼行了吧,我走行了吧?

  陳平安問道:「這是?」

  齊景龍無奈道:「你是高手,別問我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什麼高手?」

  齊景龍已經轉移話題,「與你說些三境修行的注意事項?」

  陳平安瞥了眼他手中的那壺酒,「不喝拉倒,還給我,好幾顆雪花錢的仙人酒釀。」

  齊景龍氣笑道:「你當我不知道糯米酒釀?忘了我是市井出身?沒喝過,會沒見過?」

  陳平安想了想,「那就是我拿錯了。」

  房屋那邊,故意放慢了腳步的隋景澄,快步邁過門檻,最後重重摔上門,震天響。

  齊景龍又有疑惑。

  陳平安說道:「女人的心思,你猜不準的。」

  齊景龍嗯了一聲,「經驗之談,金玉良言。」

  然後閒聊,陳平安就不再稱呼對方為劉先生,而是用了「齊景龍」這個名字。

  「齊景龍,你有喜歡的女子嗎?」

  「沒有。」

  「可憐。」

  「……」

  「這都還不喝酒?你都快一百歲的人了,還沒個喜歡的姑娘。」

  「住嘴。」

  「我給你換一壺真正的仙家酒釀?」

  「陳平安,我如果喝酒,你能不能換一個話題?」

  「……」

  齊景龍開始豪飲,都不用陳平安勸酒。

  「齊景龍,我們邊喝邊聊?你模樣也不差,修為又高,喜歡你的姑娘肯定不會少的。」

  「滾!」

  ————

  這些天龍頭渡客棧很雲淡風輕。

  就是入住客人越來越多,有些人滿為患。

  因為聽說有火龍真人那邊的女冠現身,而且還跟了一位不知根腳的劍仙。

  氣勢洶洶,與另外一撥人對峙上了。

  不過可惜架沒打成,又所幸相安無事。

  這也是各路修士敢來客棧看熱鬧的原因,不然不是自己找死?

  陳平安與齊景龍請教了許多下五境的修行關鍵。

  齊景龍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至於符籙一道,兩人也有不少共同言語。

  不過雙方都未隨便傳授各自符籙秘法。

  不是不願意。

  而是不可以。

  例如陳平安先前畫在牆壁上的鬼斧宮雪泥符,以及齊景龍隨便打造的禁制符陣。

  不過大道相通,符籙一途,交流心得,比學會具體某種符籙,更加裨益修為。

  當然齊景龍早已是此道高人,更多還是為陳平安解惑。

  當齊景龍得知陳平安雙袖藏著三百多張黃紙符籙的時候,也是一陣汗顔無語。

  你陳平安當自己是做符籙買賣的小販呢?

  關於割鹿山的刺客襲殺一事。

  齊景龍只評價了一句話,「凶險萬分。」

  不過當陳平安拿出那些被隋景澄搜出的戰利品後,齊景龍對於甘露甲、巨弓等物,只是大致估價而已,唯獨對那兩把篆刻「朝露」「暮霞」的短刀,忍不住感慨道:「這麼好的手氣啊?」

  理由很簡單。

  不是齊景龍如何知曉割鹿山的內幕,更不認識那位女子修士。

  而是齊景龍在一本仙家古籍上,翻到過這對短刀,歷史悠久,那名割鹿山女刺客,只是運氣好,才取得這對失傳已久的仙家兵器,只是運氣又不夠好,因為她對於短刀的煉製和使用,都沒有掌握精髓。於是齊景龍就將書上的見聞,詳細說給了陳平安。

  一旁隋景澄滿臉笑意。

  後來顧陌和榮暢先後拜訪過一次荷塘宅院,榮暢與齊景龍說劍道。

  顧陌則是與齊景龍詢問一些事跡傳聞的真假。例如你齊景龍當真在金丹境界就擊殺過那位元嬰魔頭?你齊景龍是不是真的與那水經山盧仙子情投意合?齊景龍一一回答,並無回避。顧陌聽過所有答案之後,既心滿意足,又有些失望。總覺得那幾位師姐眼神不好,竟然會仰慕這麼一個無趣至極的太徽劍宗修士。

  陳平安和隋景澄反正就坐在長凳上嗑瓜子看熱鬧。

  在顧陌詢問之時,聽到了那個盧仙子,陳平安和隋景澄就對視了一眼。

  顧陌離去後,隋景澄就發現前輩朝自己使了一個眼神,她立即懂了,趕緊停下嗑瓜子,拍了拍手掌,就要與那齊景龍好好問一問,反正她自己也好奇那位水經山女修到底好不好看,這一路行來,顧陌也好,小舟上那兩位女修也罷,都不如她。

  結果齊景龍坐在原地,閉上眼睛,來了一句,「我要修行了。」

  又過了約莫一旬,夜幕中,陳平安差不多剛好徹底穩固了三境氣象。

  沒有御劍如虹、雷聲大震的驚人動靜。

  荷塘對岸,悄無聲息出現了一位女子修士,腰間佩劍。

  這些天一直坐在那條長凳上的齊景龍睜開眼睛,原本正在屋內抄寫經文的陳平安也放下筆,走出屋子。

  齊景龍站起身,微笑道:「見過酈劍仙。」

  酈采擺擺手,「榮暢已經飛劍傳訊給我,大致情況我都知道了,那個名叫隋景澄的小丫頭呢?最後該如何,是要謝你們還是打你們,我先與她聊過之後再說。」

  酈采一步跨出,就越過了齊景龍和長凳,「你小子竟敢拿太徽劍宗嚇唬我,好你一個劉景龍。」

  齊景龍笑道:「什麼時候我躋身了玉璞境,酈劍仙可以按照規矩向我問劍。」

  酈采笑道:「你等著便是。不過你要抓緊,因為我很快就要離開北俱蘆洲,城頭殺妖一事,李妤那份,我得幫她補上。」

  齊景龍想了想,「有機會的。」

  酈采轉頭嘖嘖道:「都說你是個說話好似老婆姨裹腳布的,山上傳聞就這麼不靠譜?你這修為,加上這脾氣,在我浮萍劍湖,絕對可以爭一爭下任宗主。」

  齊景龍轉身望向站在一處房屋附近的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點頭。

  酈采停下腳步,看到那個站在不遠處的青衫年輕人,「你就是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道:「劍仙前輩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酈采想了想,給出一個昧良心的答案,「猜的。」

  陳平安也未多問,讓出道路。

  酈采一步跨入屋子。

  揮袖造就小天地。

  隋景澄正在酣睡。

  她輕輕坐在床頭,看著那張有些陌生的容顔。

  酈采笑了笑,感慨道:「模樣倒是俊俏了許多。」

  她嘆息一聲,「就是有苦頭吃嘍。小妮子,不愧是你師父最喜歡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咱們啊,同命相憐。」

  然後她似乎有些惱火,駡道:「姜尚真這張破嘴!」

  她雙指彎曲,在隋景澄額頭輕輕一敲,「閉關了,都能給師父丟臉!」

  隋景澄驚醒過來,發現有一位佩劍女子正點燃一盞燈火,然後坐在椅子上,面朝自己。

  隋景澄坐在床沿,一言不發。

  酈采說道:「不用怕,你就聊聊這些年在五陵國隋氏家族的見聞。」

  約莫一炷香後。

  酈采帶著懵懵懂懂的隋景澄一起走出屋子。

  酈采對那青衫年輕人說道:「陳平安,此後隋景澄可以繼續遊歷寶瓶洲,但是有條底線,哪怕她認誰為師,你也好,其他人也罷,都只能是記名弟子,不可以載入祖師堂譜牒,在什麼時候隋景澄自己開竅了,只有等到那一天,她才可以自己決定,到底是在浮萍劍湖祖師堂寫下名字,還是在別處祖師堂敬香。在這期間,我不會約束她,你也不可以更多影響她的心境,除了你此外,任何人都可以。至於榮暢,會擔任她的護道人,一路跟隨去往寶瓶洲。」

  陳平安剛要確定所謂的心境影響,具體該如何「記帳」。

  酈采已經有些惱火,大袖一揮,「算了,反正只要你們別滾床單,其餘都隨便了。」

  說完之後,酈采直接御劍化虹遠去,聲勢不小,看來是心情不太好的緣故。

  隋景澄兩頰緋紅,低下頭,轉身跑回屋子。

  齊景龍忍住笑。

  陳平安嘆了口氣。

  牆頭之上,由於師父出現了,榮暢都沒敢站著,就蹲在那邊。

  顧陌也一樣蹲在一旁,火上澆油道:「榮劍仙,啥個叫滾床單嘛。」

  榮暢倒是心情不錯,假裝一本正經道:「不太曉得唉。」

  顧陌和榮暢一起離去。

  劉景龍第一次離開荷塘畔,去一間屋子開始修行。

  陳平安敲了敲房門,隋景澄開門後。

  兩人坐在兩條長凳上。

  隋景澄輕聲問道:「說到底,還是給前輩添麻煩了,對吧?」

  陳平安搖搖頭,「與你說些心裡話?」

  隋景澄嗯了一聲。

  轉頭望向他。

  陳平安緩緩道:「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不管他境界有多高,或只是一個凡俗夫子,其實都沒有問題。但是如果你喜歡的人,已經喜歡別人了,難道不是一件很傷心的事情嗎?你可以說,沒關係,喜歡一個人,是我自己的事情。若是對方不喜歡,遠遠看著就好了。事實上,我當年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我不是不明白,這跟對錯好像沒關係,所以很難講道理。走過了很遠的路後,我陳平安不是瞎子,也不會燈下黑,對於與自己有關的男女情愛,哪怕是一些苗頭和跡象,我都能夠看在眼裡。」

  「對我來說,與你說我不會喜歡你,不是害怕自己不這麼告訴自己,就會管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馬,更不是故意讓你覺得我是一個痴情人,事實上,在男女感情上,我最心定,因為這不是練拳之後,更不是修行之後,我才學會的,而是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覺得,這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你要知道,很多我原本也以為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如今都不知不覺,就變了很多,唯獨這件事,從來沒有變過,喜歡一個人,就只喜歡她,很夠了。」

  隋景澄默然無聲,只是看著他。

  那個青衫年輕人,輕聲道:「對不起啊。」

  隋景澄擦了擦眼淚,笑了,「沒關係。能夠喜歡不喜歡自己的前輩,比起喜歡別人又喜歡自己,好像也要開心一些。」

  陳平安搖搖頭,不再說話。

  隋景澄笑問道:「前輩也才三境練氣士?」

  陳平安轉頭說道:「可我年紀比你小啊。」

  隋景澄雙手撐在長凳上,伸出雙腿,搖頭晃腦,笑眯起眼,「我可不會生氣。」

  齊景龍說是去修行了,也確實是在修行,但是對於荷塘畔那邊的對話,依舊一字不漏落入耳中。

  境界高,就是有些煩惱。

  齊景龍想了想,覺得是該好好請教一下陳平安了,哪怕被勸酒也能忍。

  隋景澄坐了一會兒,便回屋子休息。

  陳平安在荷塘畔開始呼吸吐納,天亮時分,離開宅院,去找顧陌,塵埃落定之後,有件事情才可以開口。

  顧陌開門後,兩人對坐院中石凳上。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張山峰是我朋友,顧仙子認識嗎?」

  顧陌點頭道:「認識,很不熟,見過幾次而已,按照輩分,算是我的師叔。」

  陳平安點了點頭,至於那位在青鸞國一帶出現在巷弄中的老道人,應該就是張山峰的師父,火龍真人無疑了。

  因為三人三個輩分,可道袍大致樣式,是一樣的。

  陳平安卻沒有多說什麼,得知張山峰與火龍真人如今都不在趴地峰後,便只是詢問以後若是路過,能否登山拜訪。

  顧陌笑道:「既然你認識那位小師叔,這有什麼不可以的。」

  然後顧陌補充了一句,「但是你到了山頭,別與我打招呼,我跟你更不熟。」

  陳平安笑道:「再說。」

  顧陌一瞪眼,「師姐師妹們閒話可多,你要是這麼做了,她們能嚼舌頭好多年的,你可莫要害我!」

  陳平安笑著點頭,告辭離去。

  顧陌突然說道:「你認識我小師叔,為何一開始不說,可能就不會有那些誤會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解釋什麼。

  顧陌的心境問題,齊景龍看得出來,他陳平安其實也依稀看得出一些端倪。

  水堵不如疏。

  陳平安對此感受極深。

  當初雲海之上,披麻宗竺泉就做得很好。

  顧陌在陳平安離去後,確定那傢伙遠去之後。

  她這才抬起手,抹了把臉。

  那個名叫張山峰的小師叔。

  師父當年私底下只與她說過一點點,說祖師爺爺也與師父說過那麼一點點天機。

  祖師爺爺是這麼與太霞元君說的,「如果哪天師父不在人間了,只要你小師弟還在,隨便一跺腳,趴地峰就繼續是那趴地峰。你們根本不用擔心什麼。」

  ————

  天下宴席有聚便有散。

  陳平安要繼續北遊,然後沿著那條大瀆去往上游,橫穿北俱蘆洲。

  齊景龍說是要去大篆京城那邊看一看。

  在龍頭渡的渡口岸邊,顧陌在逗弄隋景澄,慫恿這位隋家玉人,反正有榮暢在身邊護著,摘了冪籬便是,長得這麼好看,遮遮掩掩,豈不可惜。

  隋景澄當然沒理睬。

  榮暢也施展了障眼法,隱匿了一身元嬰劍修氣象,壓制在了尋常金丹修士附近。

  只要還不是劍仙,在北俱蘆洲下山遊歷四方,你往自己腦門上張貼那境界標簽,試試看?有些個王八蛋玉璞境劍仙,沒事情就下山瞎逛蕩,最喜歡一路追殺元嬰修士和八境、九境武夫,打得對方屁滾尿流不說,還美其名曰老子幫你修行莫要謝我,真要謝我就多擋一劍吧。這樣挨千刀的混帳高人,不但有,而且不少。

  何況哪怕成為了劍仙,也不好說。

  陳平安和齊景龍緩緩散步走遠。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還遠遠跟著。

  顧陌想要跟著她,結果被榮暢以心聲勸阻。

  兩人並肩而行,陳平安以心聲閒談:「你就算是與酈劍仙約好了,等你躋身玉璞境,她作為三位問劍的劍仙之一?」

  齊景龍笑著回復道:「放心吧,不是我意氣用事,而是浮萍劍湖的劍意,正好與我自身劍意相差極大,用來砥礪劍鋒,效果奇佳,至於凶險什麼的,我們北俱蘆洲,哪位新劍仙會擔心這個?而且你可能還不太清楚,歷史上,許多次所謂的問劍,其實也有一種傳道的深意在裡邊。」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你們這些劍仙風采,我很仰慕啊。」

  齊景龍微笑道:「希望有一天,你能趕上我,到時候咱倆一起遊歷中土?」

  陳平安道:「如此最好。」

  陳平安停下腳步,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將來有一天你齊景龍,遇到了不講理的人,又是個境界很高、很能打的,需要幫手。」

  停頓片刻,陳平安眼神堅毅道:「那麼就算上我一個!」

  又一個停頓,陳平安笑容燦爛,「我會讓他知道什麼叫天底下最快的劍。」

  齊景龍嘖嘖道:「你當著一位即將躋身上五境的劍修,說自己劍快?」

  陳平安笑呵呵道:「你如今多大年紀,我如今才多大。」

  齊景龍有些無奈,「聽上去還挺有道理啊。」

  陳平安拍了拍肩膀,「別介意。這不剛煉化成功第二件本命物,有些飄飄然了。」

  隋景澄停下腳步,站在不遠處,她許多想要說出口的離別言語,這會兒覺得好像都不用說了。

  而且她覺得,劉先生境界是高一些,可是不如前輩英俊嘛。

  她轉身離去。

  到了顧陌那邊,顧陌以肩頭輕輕撞了一下隋景澄,壓低嗓音說道:「你幹嘛喜歡那個姓陳的,明顯啥都比不上劉景龍,別的不談了,只說相貌,還不是輸給劉景龍?」

  隋景澄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是腹誹不已。

  挺好一姑娘,怎麼這麼眼瞎呢。

  遠處。

  齊景龍伸出手。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一人一壺,一起面朝入海江河,各自小口飲酒。

  陳平安輕聲說道:「什麼是强者,我覺得就是兒時每一個深埋心底的夢想,年少時每一句說出口的大話,都實現了,成真了,而且能夠越來越像當年自己最仰慕的那些人,齊景龍,你覺得呢?」

  齊景龍點頭道:「差不多。」

  陳平安說道:「那你現在就缺一個喜歡的姑娘,以及愛喝酒了。」

  齊景龍完全就不接這一茬,不過終於回答了先前陳平安的那個問題,「如果真有我自己應付不了的强敵,我會喊你陳平安的,不過前提是你最少躋身了元嬰境界,或是九境武夫。不然你就別怪我不把你當朋友了。」

  陳平安抬起手,張開手掌,「一言為定?」

  齊景龍楞了一下,因為從未有此經歷,山上修行,多是不知寒暑的清心寡欲,當然也有並肩作戰的生死之交,不過多是盡在不言中。

  這麼山下江湖氣的舉動,還不曾有過。

  不過齊景龍仍是抬起手,滿臉笑意,重重擊掌,「那就一言為定!」

  渡口岸邊,兩個都喜歡講道理的人,各自一手拎酒壺,一手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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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1 04:57:42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二十六章 伏線拎起即殺機

  龍頭渡去往南方骸骨灘的渡船緩緩升空,天邊的雲霞燦若紅錦。

  顧陌趴在欄桿上默默流淚,師父曾經說過,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舉霞飛升。

  當時顧陌還是一位懵懂少女,問飛升有什麼好呢?

  師父當時只是望向天邊的晚霞,什麼都沒有告訴少女。

  顧陌不是傷心自己失去了什麼靠山,太霞一脈的道士和女冠,下山斬妖除魔,只要不死,就別回家與師長抱怨。

  隋景澄站在顧陌身邊。

  榮暢沒有露面,倒是齊景龍站在她們不遠處,因為渡船南下,還算順路,渡船航線會經過大篆王朝版圖。

  不過齊景龍很快就返回自己的屋子。

  地面上,陳平安那一襲青衫已經開始徒步向北,去往那條大瀆入海口。

  顧陌和隋景澄住在渡船上的毗鄰屋舍,顧陌這會兒已經恢復正常,大大方方跟著隋景澄進了屋子,給自己倒了杯茶,很不見外,對於隋景澄一臉我要獨自修行的神色,視而不見。顧陌臉上滿是笑意,就你隋景澄現在的絮亂心境,還能靜心吐納?騙鬼呢。

  顧陌問道:「那個姓陳的,就沒送你幾件定情信物?」

  隋景澄不理會這個口無遮攔的女修。

  顧陌瞥了眼她手中的小煉行山杖,以她的龍門境瓶頸修為,自然一眼看穿那傢伙的拙劣障眼法,「就這玩意兒?材質是不錯,模樣也算湊合,可隋景澄長得這麼好看,那傢伙分明沒啥誠意嘛,隋景澄,真不是我說你,可別被那傢伙的花言巧語給鬼迷心竅了。」

  隋景澄摘了冪籬,將行山杖放在案几上,她坐在顧陌對面,趴在桌上。

  顧陌打量著這位隋家玉人,嘖嘖出聲。

  天底下只要是真正好看的女子,說不說話,都是風景。

  等到隋景澄躋身了中五境,姿色只會更加增添光彩,到時候還了得?顧陌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把隋景澄的柔膩臉蛋。

  隋景澄一手拍掉顧陌,挺直腰肢坐正身體,皺眉道:「顧仙子,請你自重!」

  顧陌翻了個白眼,一口喝光茶水,放下茶杯後,輕聲問道:「聽說你與那姓陳的一同遠遊數國,若是風餐露宿,平時洗澡怎麼辦?還有你尚未斬赤龍吧,不麻煩?」

  隋景澄淡然道:「顧仙子是修道神仙,問這些不合適吧?」

  顧陌笑嘻嘻道:「修了道,不還是人?女子修行不也還是女子?我問這些,我不用花一顆雪花錢,你也不會少一顆雪花錢,說說看嘛。」

  隋景澄沉聲道:「前輩是正人君子,顧仙子我只說一次,我不希望再聽到類似言語!」

  顧陌一臉驚恐道:「是不是你一生氣,就要讓榮劍仙砍死我?」

  然後顧陌腦袋重重磕在桌面上,身體前傾,就那麼趴在桌上,雙手亂揮,「不要啊,我怕死啊……」

  有敲門聲輕輕響起,門外榮暢說道:「是我。」

  隋景澄如釋重負,連忙說道:「請進。」

  顧陌已經正襟危坐,緩緩喝茶。

  榮暢似乎早已見怪不怪,落座後,對隋景澄說道:「接下來我們就要去往北俱蘆洲最南端的骸骨灘,之後更要跨洲遊歷寶瓶洲,我與你說些山上禁制,可能會有些繁瑣,但是沒辦法,寶瓶洲雖說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但是奇人異士未必就少,我們還是講一講入鄉隨俗。」

  榮暢其實有些彆扭。

  在浮萍劍湖,他的脾氣也不算好,只是相較於師父酈采,才會顯得和藹可親。

  真正的脾氣如何,那些在他榮暢劍下,或死或傷的修士,最清楚。

  榮暢作為一位北俱蘆洲中部極有分量的元嬰劍修,在浮萍劍湖,其實也有幾位嫡傳弟子,山下市井講究一個棍棒出孝子,在他榮暢這邊,就是多吃幾劍漲修為。

  不過在半個小師妹的隋景澄這邊,榮暢自然要多很多的耐心。

  隋景澄耐心聽著榮暢長篇大幅的講解。

  顧陌不算外人,榮暢不會趕人,她也沒那眼力勁兒自己滾蛋,就坐在那兒乾坐著喝茶一杯又一杯,時不時打著哈欠,寧肯聽那些枯燥乏味的說教,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去房間待著。

  榮暢鬆了口氣,隋景澄似乎在那個姓陳的年輕人那邊,學了許多山上規矩。

  而且相較於那個熟悉的小師妹,確實太不一樣了。

  小師妹是浮萍劍湖脾氣最好、又是最不好的一個,脾氣好的時候,能夠指點師門晚輩劍術許久,比傳道人還要盡心盡力,脾氣不好的時候,就是師父酈采都拿她沒辦法,一次遊歷歸來,小師妹覺得自己沒有錯、劍仙師父覺得自己更對的爭論之後,小師妹被暴怒的師父禁錮到只剩下一身洞府境修為,沉入浮萍劍湖的水底長達半年光陰。

  被拽上岸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師父問她認不認錯,結果小師妹來了一句,湖底風光絕好,沒看夠。

  最後師父便環顧四周,眼神冰冷,於是榮暢這個當大弟子的,便硬著頭皮主動出列,當然沒忘記以心聲喊上了幾位師弟師妹,說所有人願意為小師妹代為受罰,師父這才順水推舟,每人打賞了一劍,這才略微解氣,離開岸邊。

  事後榮暢差點被師弟師妹們聯手追殺,榮暢那叫一個憋屈,又不能泄露天機,只能逃出師門避風頭。師父她老人家當時獨獨以心聲讓我滾出來受罰,拿出一點大師兄的風範,我能咋辦?!師父給人穿小鞋的手段,不比她的劍術差吧?

  但是浮萍劍湖,到底是很好的。

  比如浮萍劍湖有一條不成文的祖師堂規矩,「所有弟子下山練劍,一律不可使用浮萍劍湖的劍修身份,可如果遇到打不過的,分三步走,第一步,趕緊逃,第二步,逃不掉,就報上浮萍劍湖酈采的名號。第三步,酈采這個名字不管用,別忘了死前以祖師堂符劍傳遞仇家的姓名,將來魂歸師門埋劍處,必有頭顱相伴。」

  榮暢自然希望小師妹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為第二個浮萍劍湖的劍仙酈采。

  至於他自己,希望不大了。

  修行到了元嬰這個份上,最終能夠走到多高多遠,其實心中早已有數。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可一旦結丹成功,天大的幸運之餘,就會出現有一條更加顯著的分水嶺。

  這就像世俗王朝那些鯉魚跳龍門的科舉士子,有些人得了一個同進士出身,就已經欣喜若狂,覺得祖墳冒青煙,恍若隔世,隨後幾十年都沉浸在那種巨大的成就感當中。這些人,就像山澤野修,就像一座小山頭仙家府邸,數百年不遇的所謂修道天才。

  有些得了二甲進士,可能有人倍感慶幸,也可能有人猶有遺憾。這些人,多是大山頭的譜牒仙師。

  有些人得了一甲三名的榜眼、探花,覺得天經地義,美中不足。這一小撮人,往往是宗字頭仙家嫡傳子弟。

  還有一種人,一舉奪魁,得了狀元,卻只因為狀元是最高的名次,僅此而已。

  劉景龍可以算一個。

  至於排名猶在劉景龍之前的那兩位「年輕修士」,當然更是如此。

  顧陌,以及劉景龍的那位師姐,還有他榮暢,暫時境界各異,可是最終的成就,大概都差不多,可以奢望一下玉璞境,只是有可能。

  隋景澄突然說了一句題外話,「榮劍仙,我們會順路去一趟金鱗宮嗎?」

  榮暢笑道:「不順路,但是可以去。」

  隋景澄有些疑惑不解,難不成是帶著她一起御風遠遊去往金鱗宮,然後再匆匆忙忙趕上渡船?

  榮暢解釋道:「砸錢便是,渡船這邊會答應的,對乘客做出些補償,只需繞路幾天而已。」

  隋景澄問道:「若是渡船乘客不願收錢呢?」

  榮暢笑道:「一位元嬰劍修送錢給他們,他們該燒高香才對。」

  隋景澄搖搖頭。

  榮暢正色道:「之前與你說的,更多是一些寶瓶洲的禁忌和風俗,如今渡船還在北俱蘆洲版圖上空,這就是我們這邊的山上規矩。」

  隋景澄笑道:「算了吧,以後等我修道有成了,自己去金鱗宮討回公道。」

  這次輪到榮暢搖搖頭。

  顧陌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聽說那金鱗宮好像有一位不知名元嬰坐鎮,真實戰力,肯定是元嬰中的廢物,但如果隋景澄打算自己解決恩怨,這就意味著她最少成為一位金丹瓶頸劍修才可以。

  劍修尋仇或是問劍於一座仙家門派,從來都是一人一劍,與整座山頭為敵,先破山水大陣,再破修士法器齊出的圍攻大陣,最後才是與一座修行門派的頂梁柱廝殺,這就相當於純粹武夫一人一騎,在沙場上鑿陣殺穿一座重甲步陣,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北俱蘆洲歷史上,死了多少個不知天高地的問劍劍修?

  隋景澄微笑道:「我知道這需要等待一段很長的歲月,不過沒關係。」

  榮暢心想倒也未必。

  只要你哪天重新成為那個魂魄完整的浮萍劍湖小師妹。

  隋景澄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榮劍仙,我覺得遠遊歷練,還是小心為妙。」

  榮暢忍住笑,點頭道:「好的。」

  顧陌點頭附和道:「榮劍仙,要謹慎啊,許多江湖老話,要聽一聽的。」

  隋景澄不理會顧陌的打趣自己,繼續說道:「榮劍仙你看待渡船乘客的有些眼神,太過明顯了,修為可以隱藏,但是一位劍仙的某些氣象,很難掩飾,落在有心人眼中,難免就會讓他們多出一份戒備,真要是一夥亡命之徒,說不定洞府境的戰力,會拉攏幫凶,儘量變成觀海境,觀海境會變成龍門境,以此類推,小事就成了大事,大事就成了禍事。」

  隋景澄想了想,赧顔道:「可能是我修為低,一路行走江湖,遭遇過幾次險境,有些風聲鶴唳了。榮劍仙就當我是井底之蛙,胡說八道。」

  顧陌沒了先前的玩笑神色。

  不是說隋景澄的道理太對,足夠讓榮暢,而是一個三十餘年來隻走過一趟江湖的半吊子修士,就有如此心性,肯定要比她顧陌……願意動腦子。

  榮暢微笑道:「我自有計較。」

  他好歹是一位元嬰劍修,又常走山下,不同境界的生死廝殺更是許多次。

  但是隋景澄的提醒,並不差。

  似乎小師妹變成了眼前的這個隋景澄,不全是壞事。

  當年小師妹那次闖下大禍,導致浮萍劍湖與崇玄署雲霄宮楊氏交惡,她被沉入湖底半年後,師父酈采就再沒有讓小師妹出門歷練,小師妹自己也不願意出去了,只是待在浮萍劍湖修行,變得喜歡獨處,徹底不問世事。然後連同宗主酈采在內,讓整座浮萍劍湖都感到了一絲慌張,不是榮暢的這位小師妹修為凝滯,而是破境太快!

  短短二十年間,連破龍門、金丹兩瓶頸,直接躋身元嬰,這便是酈采敢說自己這位得意弟子,必然是下一屆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列的底氣所在,但是連榮暢都察覺到一絲不穩妥,總覺得如此破境,極有可能長遠來看,會帶來巨大的隱患,師父酈采自然看得更加真切,這才有了小師妹的閉關,太霞元君李妤的悄然下山去往五陵國。

  這一天,隋景澄還給了顧陌那支篆刻有「太霞役鬼」的金釵,但是按照一個她與酈采劍仙的秘密約定,顧陌不會將金釵帶回師門,而是交予榮暢暫時保管,至於為何如此,顧陌不知深意,但是酈采劍仙與師父李妤是至交好友,而顧陌煉化的一把飛劍,確實如陳平安猜測,是浮萍劍湖一位兵解劍仙的遺留之物,被酈采轉贈給顧陌,所以顧陌對這位如同自家長輩的女子劍仙,十分親昵。

  不但如此,隋景澄終於拿到了《上上玄玄集》的中下兩冊。

  上冊是闡述這門大道術法的根本宗旨,落在一般地仙手中都是一本雞肋秘籍,卻硬是被隋景澄修出個二境瓶頸,連榮暢都覺得隋景澄的資質,當得起天縱奇才了。中冊才是按部就班的修行口訣,是名副其實的一部「金丹秘籍」,下冊更是躋身上五境的關鍵所在。

  而且榮暢還給了隋景澄一枚浮萍劍湖祖師堂的特殊玉牌,不但象徵嫡傳身份,更是一件尋常上五境修士才會有的咫尺物,榮暢自己就只有一件方寸物。

  渡船南下,期間經過了春露圃,稍作停留,乘客可以下船粗略遊歷渡口周邊,能有兩個時辰。

  齊景龍走下船去,更多乘客還是御風的御風,飛掠的飛掠。

  顧陌死皮賴臉跟在了這位陸地蛟龍的身後,繼續詢問那些齊景龍的山上傳聞,這要是回到了師門,還不得眼饞死那些個花痴師姐師妹?可不光是自家太霞一脈,指玄、白雲在內的好些個女修,對這位不是讀書人更像書呆子的太徽年輕劍仙,仰慕得都快一個個光是提及名字就要流口水了,說完了悄悄話,等到她們一轉身,在各自師兄弟那邊,好嘛,一個個冷若冰霜,不假顔色,看得顧陌大開眼界。

  顧陌反正是打定主意了,回到師門,就說這劉景龍其實是個道貌岸然的大色胚,隨便見到了一位女子,視線就喜歡往胸脯和屁股蛋兒瞥,而且還特別俗不可耐,劉景龍就中意臉上塗抹胭脂好幾斤重的那種狐媚子,氣死她們這些偷偷抹了些許胭脂水粉就不敢出門的女冠,等於是幫她們安心修行了不是?退一萬步說,不也幫她們省下買胭脂的錢了?

  於是顧陌看待這位太徽劍宗的年輕劍仙,從一開始的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到現在的越看越順眼。

  齊景龍在春露圃符水渡書肆買了一些書籍,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顧姑娘,雖然這麼說有些不妥,可我真的不喜歡你。」

  顧陌楞了一下,勃然大怒,問道:「劉景龍,你腦闊進水了吧?」

  齊景龍不怒反笑,果然有用!

  顧陌有些慌張,看樣子是真進水了?眼前這位,該不會是一個假的劉景龍吧?

  齊景龍繼續散步,一身輕鬆。

  顧陌生怕這傢伙失心瘋了,便稍稍放緩腳步,不敢跟他並肩而行,更不敢笑嘻嘻看他了。

  齊景龍轉頭笑道:「顧姑娘,你無需如此,我們還是朋友。」

  顧陌差點沒忍住一腳踹過去,只是掂量了一下雙方修為,總算忍住了,只是氣得牙癢癢,她轉身就走。

  齊景龍有些感慨。

  跟陳平安比,在這種事情上,好像自己還是差了些道行。

  不過大方向應該是對的。

  隋景澄去了一趟春露圃老槐街,逛了一趟那座不大的蚍蜉店鋪。

  聽前輩與劉先生閒聊的時候,說起過這份家當。

  榮暢當然一路跟隨。

  隋景澄頭戴冪籬,手持行山杖,進了鋪子,店鋪掌櫃是位熱絡殷勤的,情緒飽滿,三言兩語便大致介紹了蚍蜉鋪子的如何好,不至於讓人厭煩。

  隋景澄悄悄問道:「榮師兄,我可以跟你借錢嗎?」

  如今她雖然得了那件祖師堂嫡傳玉牌,不過仍是浮萍劍湖宗主酈采的記名弟子,所以稱呼榮暢為師兄,沒有問題。

  榮暢以心聲笑道:「師父為你預留了一百顆穀雨錢,隋師妹可以隨便開銷,不算借。榮師兄這邊還有一點家底,也不用還。」

  浮萍劍湖與崇玄署雲霄宮楊氏,分別擁有一座龍宮小洞天的兩成和三成收入,其餘五成,當然是地頭蛇的。

  那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龍宮洞天,位於大瀆最深處的水底,風景可謂光怪陸離,既是名動一洲的遊覽勝地,更是練氣士修行水法的絕佳去處,光是在那邊長久租借修道府邸的地仙修士,就多達十餘人,一年的收入之巨,可想而知。浮萍劍湖哪怕是兩成的分紅,也是一筆相當誇張的進賬。

  宗主酈采卻分文不取。

  龍宮小洞天每六十年一結帳的所有神仙錢,全部作為浮萍劍湖祖師堂的家産,按照修士的境界高低、天資好壞以及功勛大小,分給除了她之外的所有宗門修士。

  這就是浮萍劍湖。

  榮暢可以保證,就算師父酈采跌境了,不再是一位上五境劍修,可浮萍劍湖的宗主,還是酈采,而且只會是酈采。

  不管如何,浮萍劍湖是真不缺錢。

  何況師父酈采對待女弟子,一向推崇女弟子一定要富養的規矩,免得隨便就給男子拐騙走。

  不過這一百顆穀雨錢,一半其實是師父酈采的私房錢,剩餘一半是祖師堂理該劃分給閉關小師妹的。

  隋景澄看遍了蚍蜉店鋪的多寶架,挑中了幾件取巧物件,都不算什麼靈器,砍價一番,花了不過十顆雪花錢。

  然後隋景澄詢問有沒有鎮店之寶,價格高一些,沒關係。

  那位從照夜草堂過來幫忙的年輕掌櫃依舊熱情,並未冪籬女子先前只買了幾件廉價貨便變臉,大致說了幾件沒放在前邊鋪子的昂貴物品,那張龍椅就算了,年輕掌櫃根本不提這一茬,但是著重說了那法寶品秩的兩盞金冠,說一大一小,可以拆開賣,稍大金冠,十八顆穀雨錢,稍小的,十六顆,若是一起買了,可以便宜一顆穀雨錢,總計三十三顆穀雨錢。

  隋景澄問道:「可以先看一看嗎?」

  年輕掌櫃笑道:「當然,看過了,若是不合客人的眼緣,不買也無妨。」

  他繞出櫃檯,去開門。

  榮暢瞥了眼門上文字,有些哭笑不得。

  四個大字,有緣者得。

  四個小子,價高者得。

  榮暢無法將這鋪子主人,與綠鶯國龍頭渡那位青衫年輕人聯繫在一起。

  隋景澄一眼就相中了那兩盞金冠,沒有砍價,請榮暢掏出三十三顆穀雨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抱著那只照夜草堂靜心打造的槐木匣,隋景澄離開了蚍蜉鋪子,走在老槐街上,腳步輕盈,心情極好。

  年輕掌櫃一路低頭彎腰,將那兩位貴客送到店鋪外,目送他們遠去後。

  只覺得匪夷所思。

  其實這位蚍蜉店鋪的代掌櫃,他自己都有些心虛。

  那對金冠,雖是貨真價實的一對山上法寶,可真賣不到三十三顆穀雨錢的天價。

  照夜草堂其實私底下有過估計,雖說是兩件法寶,可以敕令出兩位金身神女的庇護,功效類似法袍,同時兼具一定程度的攻伐之用,但終究不是一件法寶品相的法袍,所以二十五顆穀雨錢左右,比較公道,哪怕加上一些千金難買心頭好的溢價,例如女子地仙看上眼了,撐死了就是二十八顆左右。

  到了地仙境界,對於法寶的要求,其實很簡單,越極端越好。

  這也是兩頂金冠一直賣不出去的根本原因,不是沒有客人喜歡,實在是價格過高,毫無實惠可言。

  但是對於金冠和龍椅的定價,是那位劍仙掌櫃當初親口定下的,理由是萬一碰到個錢多人傻的呢。

  照夜草堂對此也很無奈,總覺得最少要吃一兩百年的灰塵了。

  不曾想這才過去多久?

  走出老槐街後,榮暢微笑道:「買貴了。」

  隋景澄有些難為情。

  可是她真的很喜歡這對金冠啊。

  隋景澄輕聲道:「榮師兄,我接下來肯定什麼都不買了。」

  「我沒有怪罪小師妹的意思。」

  榮暢搖搖頭,笑著說道:「我們師父買東西,還要豪爽,曾經相中一件十分心儀的漂亮法袍,硬要對方抬高價格,不然還就不買了,當時師父沒有顯露身份,對方被嚇了個半死,以為碰到砸場子的了。事後得知是我們師父,就悔青了腸子,捶胸頓足,覺得應該直接將價格翻一番的。」

  隋景澄由衷感慨道:「早知如此,就先去浮萍劍湖看一看了。」

  榮暢鬆了口氣。

  他娘的就憑小師妹這句話,若是師父酈采在場,肯定就要詢問他榮暢最近有沒有想買的法寶了吧。

  回到了渡船,兩人剛落座,關於兩盞精緻金冠的煉化一事,榮暢需要傳授給她一門浮萍劍湖的煉劍口訣。

  劍可煉,自然萬物可煉。

  剛說完數千字的煉劍口訣,隋景澄閉上眼睛,睜眼後,笑道:「記住了。」

  榮暢便不再複述。

  當年的小師妹,如今的隋景澄,雖然性情迥異,判若兩人,可在修道天賦一事上,還是如出一轍,不會讓人失望。

  不過隋景澄還是讓榮暢再說了一遍,免得出現紕漏。

  隨後顧陌在廊道那邊使勁敲門,砰砰作響。

  隋景澄開門後。

  顧陌急匆匆道:「隋景澄,隋景澄,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啊,劉景龍可能被掉包了,咱們現在看到的,可能是另外一個人!」

  隋景澄一頭霧水,轉頭望向榮暢。

  榮暢有些無奈,對顧陌說道:「別胡說。」

  顧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皺眉深思許久,一臉恍然大悟,然後一拳頭砸在桌上,「好嘛,這個臭不要臉的王八蛋,原來是調戲我來著!」

  榮暢起身離去。

  顧陌這一路,都走得心境不穩,榮暢卻不能多說什麼。

  所幸這趟龍頭渡之行,顧陌心境重新趨於道家推崇的清淨境,這是好事。

  那兩位好似青衫先生的修士,功莫大焉。

  當然隋景澄也有功勞。

  在榮暢關上門後,顧陌便將事情經過給隋景澄說了一遍。

  隋景澄以手扶額,不想說話。

  你們倆修為都很高啊,兩個都是拎不清的。

  這個劉先生也是,讀書讀傻了吧?怎的跟前輩待了那麼久,也不學半點好?

  果然前輩說得對,修士境界真不能當飯吃。

  顧陌疑惑道:「咋了?你給說道說道,難不成還有玄機?我可還是黃花大閨女呢,這類事情,經驗遠遠不如你的。」

  隋景澄漲紅了臉,「你瞎說什麼呢!」

  顧陌哀嘆一聲,「算了。」

  顧陌趴在桌上,側臉望向窗外的雲海。

  隋景澄將玲瓏可愛的稍小金冠放在桌上,也與顧陌一般趴在桌上,臉頰輕輕枕在一條手臂上,伸出手指,輕輕敲擊那盞金冠。

  顧陌輕聲道:「我有些想念師父了。你呢,也很想念那個男人嗎?」

  隋景澄細語呢喃道:「你不說,會想,一說起來,就沒那麼想了,你說怪不怪?」

  顧陌無奈道:「我咋個曉得嘛。」

  兩兩無言。

  顧陌驀然神采奕奕,站起身,搬了椅子,屁顛屁顛坐在隋景澄身邊,在她耳邊竊竊私語,「隋景澄,我跟你說啊,這雙修之法,路數很多的,而且半點不下流,本就是道家分支之一,堂堂正正,不然那些山上道侶為何要結為夫妻,對吧,我知道一些,例如那……」

  隋景澄聽了片刻,一把推開那個顧陌,惱羞成怒道:「你怎麼這麼流氓呢?!」

  顧陌悻悻然道:「道聽途說,道聽途說。」

  隋景澄滿臉通紅,猛然站起身,將顧陌趕出屋子。

  砰然關門。

  顧陌咳嗽一聲,學那姓陳的嗓音口氣說道:「景澄,我來了,開門吧。」

  隋景澄怒道:「顧陌!」

  顧陌依舊語氣不變,「景澄啊,怎的如此不乖巧了,喊我前輩。」

  隋景澄環顧四周,抄起那根行山杖,開了門就要打顧陌。

  顧陌早已蹦蹦跳跳遠去,在廊道拐角處探出腦袋,嬉皮笑臉道:「哎呦喂,你這會兒的模樣,我一個女子瞧見了都要心動。我覺得吧,那傢伙跟你走了一路,肯定沒管住眼睛,只不過他修為高,你道行低,沒發現而已。唉,就是不知道到底你是虧大發了,還是……賺大發嘍。」

  隋景澄氣得就要跑去追她。

  顧陌已經神清氣爽地返回自己屋子了,心境大好。

  隋景澄關了門,背靠房門,嫣然一笑,坐在桌旁,帶起那盞金冠,手持銅鏡。

  之後摘了金冠,收起銅鏡,隋景澄開始仔細翻閱《上上玄玄集》的中冊。

  修道之人。

  不知晝夜。

  剛剛踏足修行之路的練氣士,往往會對光陰流逝的快慢,失去感知。

  這天深夜,隋景澄放下最後《上上玄玄集》的最後一冊,轉頭望向窗外。

  缺月梧桐,驟雨芭蕉,大雁秋風,春草馬蹄,大雪扁舟,青梅竹馬,才子佳人,名將寶刀,美人銅鏡……

  世間這麼多的天作之合。

  那麼隋景澄與前輩呢?

  ————

  齊景龍在翻閱一本從符水渡買來的書籍,是關於各洲各國御制瓷器的雜項書籍,是那個北俱蘆洲最會做生意的瓊林宗版刻刊印。

  他突然皺了皺眉頭。

  合上書籍。

  閉上眼睛。

  在龍頭渡翠鳥客棧,陳平安與自己聊了許多,大多一筆帶過,不露痕跡。

  有打醮山那艘墜毀的跨洲渡船,關於北俱蘆洲東南一帶的蚍蜉,還有他家鄉驪珠洞天的本命瓷一事。

  這些話題,夾雜在更多的話題當中,不顯眼,陳平安也確實沒有刻意想要追求什麼答案,更多是朋友之間無話不可說的閒談。

  但是齊景龍不笨。

  這其中是藏著一條線的,可能陳平安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打醮山跨洲渡船,北俱蘆洲十大怪人之一的劍甕先生,生死不知,渡船墜毀於寶瓶洲中部最强大的朱熒王朝,北俱蘆洲震怒,天君謝實南下寶瓶洲,先是重返故國家鄉,大驪王朝的驪珠洞天,繼而去往寶瓶洲中部,掣肘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觀湖書院,先後接受三人挑戰,大驪鐵騎南下,形成席捲一洲之勢,在北俱蘆洲大宗門內並不算什麼機密的驪珠洞天本命瓷一事,陳平安最早稱呼自己稍作改口,將齊先生修改為劉先生,最後再改稱呼,變成齊景龍,而非劉景龍。陳平安如今才練氣士三境,必須借助五行之屬的本命物,重建長生橋。陳平安學問駁雜,卻力求均衡,竭盡全力在修心一事上下苦功夫。

  齊景龍重重嘆息一聲,站起身,來到窗口。

  他相信陳平安此次遊歷北俱蘆洲,絕對有著一樁很深遠的謀劃,而且必須步步為營,比他已經足夠障眼法層出不窮的行走江湖,還要更加謹小慎微。

  齊景龍自言自語道:「難道是你的本命瓷,如今被掌握在北俱蘆洲的某座大宗門手中?那麼你今天要小心再小心,以後境界越高,就更要小心了。」

  齊景龍心情沉重,若是在那商家鼎盛的皚皚洲,萬事可以用錢商量,在北俱蘆洲,就要複雜多了。尤其是一個外鄉人,想要在北俱蘆洲講道理,更是難上加難。

  齊景龍當然不介意自己站在陳平安身邊,代價就是要麼他從此退出太徽劍宗,要麼連累太徽劍宗聲譽崩毀。

  而一旦他齊景龍涉足其中,麻煩事就會變得更麻煩。

  說不定就要引來更多原先選擇冷眼旁觀的各路劍仙。

  這就是規矩的可怕之處。

  北俱蘆洲喜歡抱團,在一件事情可對可錯、不涉及絕對善惡的時候,只要外鄉人想要依仗身份行事,本身就是錯了,那麼對於北俱蘆洲的諸多劍仙而言,那你就是在求我出劍了。歷史上皚皚洲劉氏家主,龍虎山天師府道士,都曾經想要登岸北俱蘆洲親自追查凶手,結果如何,十數位上五境劍仙就堵在那邊,根本沒有任何人吆喝喊人,皆是自己主動聚攏在海邊,御劍而停,無一例外,一句話都不與你說,唯有出劍。

  對此,火龍真人在內的世外高人,從來不管,哪怕火龍真人極有可能是龍虎山傳說中的外姓大天師,一樣沒有出面緩和或是說情的意思。

  而且一旦交手,劍仙選擇遞出第一劍,在那之後,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每死一位劍仙,戰場上極有可能很快就會趕來兩個。

  這就是北俱蘆洲為何明明位在東北,卻硬生生從皚皚洲那邊搶來那個「北」字。

  不服?

  當年一樁大恩怨過後,北皚皚洲一洲洶洶,對俱蘆洲大放厥詞,還有皚皚洲大修士大肆辱駡數位戰死於劍氣長城的俱蘆洲劍修,不但如此,還揚言要驅逐所有俱蘆洲修士出境。

  然後當時還是東北俱蘆洲的劍修兩百餘人,已經做好了御劍遠遊皚皚洲的準備,其中上五境劍修就有十位。

  在動身之前,這撥劍修沒有對皚皚洲撂半句狠話,直接就聯袂跨洲遠遊。

  其中半數上五境劍修,都曾在劍氣長城砥礪劍鋒。

  當皚皚洲驟然得知俱蘆洲二百劍修距離海岸只有三千里的時候,幾乎所有宗字頭仙家都要崩潰了。

  因為對方揚言,要劍挑皚皚洲,誰都別急,從東到西,一座一座,人人有份。至於皚皚洲的那個北字,你們不是很稀罕嘛,留著便是。

  在這一撥「開疆拓土」的劍修之外,還有陸續不斷紛紛向西遠遊的劍修。

  最後是一個老秀才堵住了那撥劍修的去路。

  不知道一個老秀才面對兩百餘劍修,到底聊了什麼。

  可最終俱蘆洲劍修沒有大規模登岸,選擇撤回本洲。

  不過在那之後,北皚皚洲就沒了那個北字。

  齊景龍想起這些陳年往事,哪怕不曾親身經歷,只能從宗門前輩那邊聽聞,亦是心神往之。

  但是太徽劍宗的兩位劍仙就在跨洲遠遊之列,卻從不願意多說此事。

  齊景龍只聽說一些宗門老人聊起,兩位劍仙關於誰鎮守宗門誰跨洲出劍,是有過爭執的,大致意思就是一個說你是宗主,就該留下,一個說你劍術不如我,別去丟臉。

  齊景龍開始反復推敲各種可能性。

  最好與最壞兩種,以及在這其中的諸多種種。

  這與陳平安看待大小困局,是一模一樣的脈絡。

  只是齊景龍思來想去,都覺得這是一場極有可能牽動各方的複雜局面。

  所以齊景龍打算多收集一些消息再說。

  好心幫忙,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別給人添麻煩。

  齊景龍坐回座位。

  瓊林宗會是一個較好的切入點。

  因為這個財源滾滾的宗門十分魚龍混雜,打探他們的消息,不會打草驚蛇。

  還有一座與太徽劍宗世代交好的門派,聽說就有做過驪珠洞天本命瓷的買賣,可以旁敲側擊一番。

  此外,齊景龍還有一些想法。

  無非是循序漸進,追求一個慢而無錯,穩中求勝。

  齊景龍大致有了一條脈絡之後,便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如今的北俱蘆洲年輕十人當中。

  崇玄署皆是先天道胎的楊凝真楊凝性兄弟,齊景龍當然都很熟悉。

  尤其是跑去習武的楊凝真,更是一個喜歡鑽牛角尖的。

  楊凝性排第九,哥哥楊凝真墊底,但是事實上,楊凝真的名次可以前挪幾個。

  拍在第四,也就是齊景龍身後的那位,名叫黃希。

  是一位山澤野修,是北俱蘆洲歷史上最年輕的野修元嬰,屬￿那種特別能夠一點一點磨死對手的可怕修士,但是玉璞境劍修都極難殺死他。既靠神通術法,也靠那件殺出一條血路得手的半仙兵,以及早年機緣之下「撿來」的半仙兵,一攻一守。而且此人性情陰沉,城府極深,睚眥必報,被譽為北俱蘆洲的本土姜尚真。

  一次報仇,他一人就將一座二流仙家門派屠戮殆盡,沒留下一個活口。

  可怕的是他沒有選擇光明正大地硬闖山門,而是三次潛入,算計人心,到了一種堪稱恐怖的地步。

  等到一位玉璞境劍仙率領衆人趕到,他剛好遠離,那位仙家門派的老祖師剛好咽下最後一口氣,金丹被剝離,本命元嬰被點燈,就那麼擱放在祖師堂的屋頂,熊熊燃燒。

  山上山下,皆是一盞盞不斷燃燒魂魄的修士本命燈,有些熄滅,化作灰燼,有些還有魂魄殘餘。

  一座原本靈氣盎然的仙家山頭,那股子陰森氣息,如同鬼蜮。

  齊景龍與他打過一次交道。

  齊景龍還出劍了。

  但是那人且戰且退,甚至與他齊景龍說了一些肺腑言語,以及一些齊景龍前所未聞的山上內幕。

  其中關於分心一事,就是此人的告誡。

  這位野修,名為黃希。

  黃希也曾做過一些莫名其妙的壯舉,總之,此人行事從來難分正邪。

  在他齊景龍之前的那兩位。

  第一人,不去多想了。

  只要他願意出手,對方就肯定已經輸了,哪怕高他一境,也不例外。

  這還是他從來不動用那種認主仙兵的情況下。

  就算是他齊景龍,難免都有些高山仰止,只不過齊景龍卻也不會因此就心灰意冷便是。

  大道之上,一山總有一山高,從來如此。

  而且齊景龍堅信,自己與他只要雙方差距不被拉開太遠,就有機會追上。

  至於第二人,名為徐鉉。

  在此人尚未出生之時,就有數座宗字頭仙家伺機而動,據說還有中土神洲的世外高人,亦有窺探。

  這其中必然牽扯極深。

  徐鉉在修行路上,最終煉化而成的五行之屬本命物,堪稱奇絕,氣象之大,蔚為壯觀。

  他有兩位貼身侍女,一位專門為他捧刀,刀名咳珠,一位司職捧劍,劍名符劾。

  是北俱蘆洲北方劍仙第一人白裳的唯一弟子。

  所以徐鉉既是這位劍仙的大弟子,也是閉關弟子。

  關於徐鉉的傳聞,不多。

  但是每一件,都很驚世駭俗。

  比如他其實是瓊林宗的半個主人,而瓊林宗的生意早就做到了寶瓶洲,甚至是桐葉洲。

  又比如他的志向之一,是擊敗恩師白裳。

  最近的一件天大傳聞,則是徐鉉希望與清涼宗女子宗主賀小涼,結為道侶,只要她答應,他徐鉉願意離開宗門,轉投清涼宗。

  可無論是弟子揚言要擊敗師父,還是離開宗門,大劍仙白裳始終無動於衷,不過聽說白裳如今在閉關,試圖破開仙人境瓶頸。這應該就是白裳沒有一起去往倒懸山的原因。沒有人會質疑白裳的氣魄,因為白裳在一生中,兩次投身於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在那邊待了將近七十年。

  由於徐鉉從未出手過,以至於北俱蘆洲到現在都不敢確定,此人到底是不是一位劍修,就更不用談徐鉉的本命飛劍是什麼光景了。

  但是沒有人質疑徐鉉的年輕十人榜眼位置。

  因為徐鉉破境先後躋身洞府境,躋身金丹境和元嬰境,三大修士門檻,皆有氣勢恢宏的異象發生。

  有人說徐鉉其實早就躋身上五境了,只是白裳親自出手,鎮壓了全部異象。

  而徐鉉又是十人當中,最年輕的那個。

  比排在第四的黃希,還要年輕三歲。

  然後才是太徽劍宗劉景龍。

  第五的,是一位女子武夫,如果不算楊凝真,她便是唯一一位登榜的純粹武夫。

  第六的,已經暴斃。師門追查了十數年,都沒有什麼結果。

  第七的,與人在砥礪山一戰,兩敗俱傷,傷及根本,所謂的十人之列,已經名存實亡。

  對方是一位敵對門派的年邁元嬰劍修,明擺著是要用自己的一條命來,毀去這位年輕天才的大道前程。

  既然明知是陷阱,都沒能忍住,選擇應戰,那麼這就是下場,大道從來無情。

  第八的,便是那位水經山盧仙子。

  但是如今又有些傳聞,有幾位橫空出世的山上新人,完全有資格躋身十人之列,甚至名次還不低。

  齊景龍翻開一些字帖和畫集。

  最近他在研究草書字帖上的篆籀筆意和八面出鋒。

  這就是練劍。

  觀摩名家畫卷上的寫意和白描,也是練劍。

  讀書之時,翻到一句青引嫩苔留鳥篆,也是一份劍意。

  齊景龍一直堅信所謂的我講道理,會是一個從複雜到簡單的過程,水到渠成。

  就像讀書讀厚再讀薄,最終可能只留下點睛之筆的三言兩語,卻可以伴隨終生,受益終身。

  並且支撐起一肚子學問的根本道理,如那一座屋子的棟樑與橫梁,相互支撐,卻不是相互打架,最終道心便如那白玉京,層層遞高,高入雲海,不但如此,屋子占地還可以擴大,隨著掌握的規矩越來越大,所謂有限的自由,便自然而然,無限趨近於絕對的自由。

  夜深人靜,齊景龍一直在挑燈讀書。

  所有人都覺得他在分心。

  所幸終究有人不這麼覺得。

  ————

  一襲青衫,沿著一條大瀆往上遊行去。

  入秋時分,這天在江湖市井,陳平安突然找了家老字號酒樓,點了一份金字招牌的火鍋。

  多有江湖豪客在那邊大呼痛快,滿頭大汗,依舊下筷如飛。

  其中一位可能是讀過書的江湖人,大醉酩酊,沒來由說了一句話。

  讓陳平安多點了一壺酒。

  那人說,弱者簇擁在水深火熱中的油鍋,就是强者桌上下筷的火鍋。

  陳平安大碗喝酒,覺得宋老前輩說得對,火鍋就酒,此間滋味,天下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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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1 04:58:06
第八卷 思無邪 第五百二十七章 思無邪即從容

  一老一小兩位道士,走在中土神洲的大澤之畔,秋風蕭瑟,老道人與弟子說是要見一位故交老友。

  年輕弟子也沒問到底是誰,境界高不高的,因為沒必要。

  當年在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被一位讀書人拒之門外。

  年輕道士對自己師父的修為,便又有了一些感慨,尤其是得知師父說那讀書人不是什麼陸地神仙,更不是玉璞境、仙人境和飛升境後,年輕道士原本想要安慰師父幾句,只不過一看到師父渾不在意的模樣,年輕道士就作罷,如此更好,師父斬妖除魔的本事不濟,他這個當弟子的,道法稀爛,好像也情有可原?

  後來師父帶他登岸中土神洲,去了趟自家師門上宗的中土龍虎山,結果張山峰被師父留在了山腳,年輕道士有些遺憾,不過覺得師父面子應該是不夠大,無法帶人一起登山,也就沒說什麼。師父只說這趟登山,是想要與那些黃紫貴人求一件事情,若是成了,張山峰就可以登山了,張山峰便讓師父用點心,與那些黃紫貴人們好好說話,別像在自家山頭那般混不吝,畢竟自己能不能拜訪天師府,就全靠師父了。

  老道士說師父辦事,有什麼不放心的。

  年輕道士眼神哀怨,自己在趴地峰修行那麼多年,師父你到底辦成了什麼事?偶爾有些別脈的道人趕來找你老人家談事情,要麼在呼呼大睡,要麼就讓自己和幾位上了歲數的師兄幫忙推脫,久而久之,太霞、白雲和指玄三脈的同門道人,還沒談事情呢,見著了自己露面,就立馬嘆氣,轉身就走,毫不猶豫。雖說弟子幫師父解憂,天經地義,可弟子次次幫師父擋災,就說不過去了吧?

  老道士登山沒多久,就下山了,說事情不成,應該是要害得弟子沒辦法去天師府長見識了。

  年輕道士便說沒關係,反過頭來寬慰了老道士幾句。

  老道士感激涕零,無比感慨,說山峰啊,你這樣的弟子,真是師父的小棉襖。

  年輕道士仰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龍虎山,仙氣繚繞,仙鶴長鳴,寶光蘊藉,便有些失望,只不過這種失望,不是對師父失望,而是對自己,當年按照師父的吩咐,離開了山頭,就別在自家山頭附近逛蕩了,去遠一些的地方看看風景,於是張山峰就乘坐渡船直接去了遠方,一番遊歷之後,失魂落魄,不願意就這麼返回師門,一咬牙,掏出幾乎所有的神仙錢,乘坐打醮山渡船直接跨洲遠遊寶瓶洲,後來認識了一位朋友,再後來,又認識了一位,三人有分別又有重逢,再有離別。

  歷練之後,有些事情,年輕道士很拎得清楚。

  所以對自己師父,張山峰越來越感恩。

  老道士在大澤之畔某處停步,說稍等片刻。

  張山峰背著竹箱站在一旁,輕聲問道:「師父,登門拜訪,沒帶禮物?」

  道袍之上綉有兩條火龍的老真人愁眉不展道:「著急趕路,給忘了。」

  張山峰嘆了口氣,「哪怕只是幾顆雪花錢的禮物,那也是禮輕情意重,師父,我們是不是太不講究了?下次你再有拜訪好友,你與我事先說好,我來準備禮物便是。」

  老真人想了想,點頭答應下來。還是忍住了沒告訴弟子真相,咱們師徒若是帶了禮物登門,怕那大澤水神誤以為自己是要先禮後兵,抽筋剝皮,膝蓋多半會軟。這尊大澤水神,雖說是浩然天下第三大王朝的水神祠廟第一位,可當年是真不會做人……做神祇,他脾氣又不太好,所以就開始運轉神通,焚煮大澤,等到整座大澤水面下降丈餘之後,那傢伙終於開始跪地磕頭,祈求他法外開恩。

  這會兒,施展了障眼法的老真人稍稍泄露了些許氣象。

  很快就有一位金袍老人辟水而來,上了岸後,沒說話。是不敢,內心打鼓不已,戰戰兢兢,綳著臉色,害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要跪下去痛哭流涕賣個可憐,說一些肉麻的馬屁話,到時候反而惹來老神仙的不喜,豈不是大禍?若說在這座大王朝和山上山下,他這尊品秩和修為都不算低的水神,也算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曾經還跟數位過境大修士打生打死,唯有面對火龍真人,是例外。

  一般大修士,撐死了就是以術法和法寶打裂他的金身,大傷元氣,憑藉香火和水運修繕金身,便可以恢復。

  但是眼前這位火龍真人,卻是可以打得他金身稀碎齏粉,而且他還毫無還手之力。

  至於為何火龍真人可以隨意對一位山水神祇出手,而中土書院對這位老神仙的規矩約束極少,是有些古怪的。

  年輕道士看了眼挺像是一位在此結茅修道的世外高人,再看看此人板著臉一言不發的冷淡神色,有些埋怨師父,瞧瞧,有半點故友重逢的喜慶氣氛嗎?難不成是師父覺得在龍虎山那邊丟了面子,想要來這蜃澤水域,隨便找個關係平平的道友,好在弟子這邊,顯擺自己在中土神洲的交友廣泛?其實師父你真不需要如此,年輕道士都有些心疼師父了。

  張山峰咳嗽一聲,「師父?」

  神遊萬里的火龍真人哦了一聲,微笑道:「好久沒見了。」

  金袍老者咽了口唾沫,笑容牽强道:「是很久了。」

  火龍真人也懶得與這位大澤水神廢話,「與你討要一瓶水丹。」

  金袍老者差點當場就要留下眼淚。

  一瓶蜃澤水神宮的本命水丹而已,讓人捎話說一聲的小事,哪裡需要老真人親自出馬?多走這幾步鄉野小路,豈不是耽誤了老神仙的修行?你老神仙知不知道,你這一現身,都快要嚇破我這小神的膽子了好不好?

  金袍老者只覺得劫後餘生,回頭就要在水神宮舉辦一場筵席,畢竟他這一千多年以來,一直憂心忡忡,總擔心下一次見到火龍真人,自己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哪裡想到只是一瓶水丹就能擺平,當然了,所謂一瓶水丹而已,也只是針對火龍真人這種飛升境巔峰的老神仙,尋常精通火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都不敢這麼開口,他這位品秩極高的中土水神,打不過也逃得掉,往水裡一躲,能奈我何?反正對方若是仗勢欺人,真鬧出了大動靜,王朝與書院都不會袖手旁觀。

  於是金袍老者手中立即多出一隻瓷瓶,小心翼翼問道:「一瓶就夠?」

  火龍真人笑了笑,「你覺得呢?」

  金袍老者二話不說就要多拿出一份蜃澤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水丹。

  火龍真人其實確實只需要一瓶,只不過突然想到自家山頭的白雲一脈,有人可能需要此物幫著破境,就沒打算拒絕。

  張山峰輕輕扯了扯師父的袖子。

  火龍真人笑道:「你那朋友送了你那麼一份大禮,又與你相交以誠,師父當年雖說對他有過一份饋贈,可事實上,按照師父的輩分來說,是不太夠的。所以打算多送他一瓶水丹。既是幫你還人情,也是斷一些因果。至於另外一瓶,是送給你白雲一脈的師兄。」

  張山峰沒聽太明白何謂當年饋贈和因果。

  不過一想到陳平安可以多拿一瓶水丹,終究是天大好事。

  火龍真人不介意這個弟子與那個年輕人,大道同行,天長地久,但是一些瑣碎的小因果,還是需要梳理一遍。

  火龍真人接過兩瓶水丹,與此同時,便悄然在蜃澤水神掌心留下了一條纖細如絲線的火蛟,幫他淬煉神祇金身。

  拿人好處,總得禮尚往來。

  再者,關於陳平安,其實當年火龍真人不願拔苗助長,事實上,弟子張山峰,或者說自己,是欠了對方兩個人情。

  一是那方上代大天師親手篆刻的印章,東西不貴重,但是對於張山峰而言,意義深遠。這就是道緣。

  於道人而言,天大地大,道緣最大,法寶仙兵且靠邊。

  二是那把劍,只不過這就是另外一樁道緣了。

  也是此次火龍真人「求人」無果之後,願意不在天師府發火的重要理由。

  此次按照約定登山,火龍真人是希望弟子張山峰,能夠得到當代天師府大天師的授意,「世襲罔替」外姓大天師一職。

  但是天師府認可張山峰未來大道可期,只是覺得大亂之世氣象已有,遠水不解近渴,斷言張山峰在百年之內注定無法成為龍虎山的中流砥柱,加上天師府自己在這千年之間,又找到了兩位外姓大天師候補,所以對於火龍真人的提議,並未接納。所以只要火龍真人在北俱蘆洲真正飛升之後,中土龍虎山當天就會推出一位外姓大天師,雖說相較於火龍真人,遜色頗多,可是相比張山峰,自然天壤之別。

  當時在天師府祖師堂內,除了那位神色自若的大天師,其餘幾乎所有黃紫貴人都有些道心絮亂,難免惶恐。

  害怕火龍真人一言不合就要動手。

  所幸老真人只是默然下山,帶著弟子張山峰離開龍虎山地界。

  大澤之畔,金袍老者如痴如狂,剛想要磕頭謝恩,卻被火龍真人以眼神示意,別這麼胡來。

  金袍老者趕緊穩了穩心神。

  張山峰從火龍真人手中接過兩瓶水丹,收入袖中後,笑逐顔開。

  自己終於可以為陳平安做點什麼了不是?當年蹭吃蹭喝了一路不說,還欠了陳平安好多的債。在彩衣國鬼宅,賒帳的那件甘露甲,在梳水國渡口還是賒帳的那把劍,後來與徐遠霞在青鸞國那邊身陷圍殺困局,還不是陳平安出手相救?

  火龍真人瞥了眼金袍老者,後者立即心領神會,又咬咬牙,掏出隨身攜帶的最後一瓶水丹,送給那年輕道士。

  只是一位下五境修士?

  真是火龍真人的趴地峰高徒?雖說火龍真人脾氣古怪,收取弟子,從不以資質來定,可是老神仙既然願意與一位弟子攜手遊歷中土神洲,這位弟子怎會簡單?

  那年輕道士有些羞赧,想要那瓶水丹又總覺得不厚道,便言語推脫一番。

  金袍老者大言不慚,說這水丹在自家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雙方第一次見面,他虛長幾歲,理該送禮。

  他都沒敢說什麼是虛長幾歲的前輩,不然自己若是小道士的前輩了,豈不是就要與火龍真人同輩?

  張山峰其實已經打定主意不收了,不過火龍真人勸他收下,說以後有機會獨自遊歷中土神洲,可以還禮。

  關於「還禮二字」,那金袍水神聽得頭皮發麻,內心惶恐萬分。

  他是猜出火龍真人與龍虎山有關係的,因為在火龍真人焚煮大澤之後的千年期間,回到了北俱蘆洲後,便經常會有天師府黃紫貴人下山遊歷,專程來此瞻仰戰場。

  張山峰這才收下第三瓶水丹,打了個稽首謝禮。

  金袍老者沒敢多待,告辭離去。

  要趕緊借助那條老神仙贈送的火蛟淬煉金身,在這之前,當然是要傳令下去,轄境內所有湖澤精怪立即全部滾回老巢,誰敢管不住腿,他這位蜃澤水神就要他們扛不住自己的腦袋。

  火龍真人帶著張山峰繼續徒步遊歷。

  火龍真人有些重話,沒有對弟子張山峰多說。

  那個陳平安與北俱蘆洲的因果牽扯極深,很容易讓這個弟子拽入其中。

  相信以那個年輕人的性情,就算身陷絕境,都不會主動拉上張山峰,可是世事一團麻,他陳平安這麼做了,弟子也會有自己的主張,肯定會義無反顧投身其中。

  到時候自己這個當師父的,是像當年那樣,任由北俱蘆洲劍仙聯袂出海,抵擋那撥龍虎山天師府道人?還是壞了規矩,下山拉扯弟子和那個年輕人一把?

  不得不承認,陸沉推崇的許多道法根本,其實咋一看很混帳,乍一聽很刺耳,實則推敲百遍千年之後,就是至理。

  山上修行,人人修我,虛舟蹈虛,或飛升或輪回,自然山上清淨,天下太平。

  一旦山上修道之人,以個人喜好決定山下命運,又有諸子百家的學問,東扯西拽,一團亂麻更亂。

  人人講理,人人不講理。

  火龍真人曾經在因緣際會之下,早年是去過青冥天下的。

  既看到了那座天下道家不拖泥帶水的好與不好,也看到了這座天下儒家人情凝結成網的好與不好。

  果然青冥天下道家以一座白玉京,抗衡虛無縹緲的化外天魔,浩然天下以劍氣長城和倒懸山抵禦蠻荒天下,是有大道理的。

  年輕道士突然笑道:「師父,我如今走過了中土神洲,便和陳平安一樣,是走過三洲之地的人了。」

  火龍真人笑著點頭,「都很了不起。」

  張山峰問道:「寶瓶洲年輕一輩的練氣士,是不是比我們那邊要遜色一些?」

  火龍真人說道:「兩洲的大年份,差了一甲子光陰而已,可能接來下再看的話,所有人就會發現寶瓶洲的年輕人,越來越矚目。不過話說回來,一洲氣運是定數,可靈氣多寡卻沒這個說法的,哪個洲大,哪裡年輕天才如雨後春筍的大年份,數目就會更加誇張。所以寶瓶洲想要讓其餘八洲刮目相看,還是需要一點運氣的。就目前來看,師父曾經的故友,如今名叫李柳的她,肯定會出類拔萃,這是誰都攔不住的。馬苦玄,也是只差一些歲月的得天獨厚之人,以及他輔佐的那位女子,當然也不例外。這三人,相對而言,意外最小,所以師父會單獨拎出來說一說。只不過意外小,不等於沒有意外就是了。」

  張山峰笑了,「陳平安肯定也會脫穎而出,對吧?」

  火龍真人點頭道:「他應該算一個。可是最終高度,暫時還不好說。因為有太多的變數。」

  張山峰說道:「師父,我眼光不錯吧,在寶瓶洲第一個認識的朋友,就是陳平安。」

  火龍真人說道:「我覺得陳平安的眼光也不錯。」

  張山峰想了想,「陳平安交朋友的眼光是不差,可是師父你收弟子的眼光,大概屬於不好也不壞吧。畢竟有些從趴地峰走出去的師兄師姐,還是很厲害的。」

  火龍真人沉默片刻,微笑道:「山峰啊,記住一件事情。」

  張山峰好奇道:「師父你說。」

  老真人感慨道:「以後你也會收取弟子,與他們傳授道法,切記,不要覺得誰一定可以成為山巔之人,就格外喜歡這些弟子,而是這些弟子身上的許多……好,興許連當師父的,都沒他們好,所以才會注定讓他們有更多機會登山登頂,你便可以多喜歡他們一些。這其中的先後順序,別搞錯了。資質一事,從來不是絕對。萬物生髮,婀娜多姿,風景沒有什麼唯一。許多宗字頭仙家的老祖師,就修行修行修到了腦子生銹,拎不清這件小事,才會搞得一座山頭沒有半點人味兒。」

  老真人轉過頭,看到自己弟子忍著笑,問道:「怎麼了?」

  張山峰笑道:「師父,就我如今這點道行,怎麼好意思收弟子,不是誤人子弟嘛。」

  老真人笑道:「慢慢來,不著急。」

  所謂的道法傳承,薪火相傳。

  可能從來不是多大的事情,無非是有人率先亮起一粒燈火,雖然光亮稀薄,卻可以在漆黑夜幕的道路上,幫後邊的人點燃一粒燈火的。

  不然世道永遠漆黑一片。

  道生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山峰,想不想要坐一坐瓊瑤宗的仙家渡船?跨洲南下,遠遊南婆娑洲,沿途風景相當不錯。」

  「師父,打腫臉充胖子的事情,咱們還是別做了吧?」

  「可是那邊有好友邀請師父過去做客,盛情難卻啊。」

  「那我覺得師父你老人家的這個朋友,多半與師父關係平平了,不然豈會不知道師父的手頭拮據?」

  「山峰啊,實在不行,那就只能讓你受點罪了,師父斬妖除魔的本事,確實是差了點火候,可師父那一手還算湊合的縮地術法,你是領教過的。」

  「那咱們還是乘坐跨洲渡船吧,錢財乃身外物,弟子登船之前,多備些乾糧醃菜便是。」

  「師父怎麼就收了你這麼個靈性的弟子呢?」

  「師父眼光好?」

  「有道理。」

  「師父,此次做客,總要備好禮物了吧?出門在外,終究不是自家山頭修行,還是要講究一點禮數。」

  「是個讀書人,咱們隨便路邊攤上買幾本書就行了,很好對付。」

  「又是讀書人?可別又吃閉門羹啊。」

  「山峰,師父不得不與你說些真相了,其實師父的道法和名號,在自家山頭之外,還是有幾分薄面的。」

  「那為何方才那位前輩都不樂意邀請咱們去府上做客?請我們喝杯茶也好啊。我總覺得那位前輩,其實很客氣了,哪怕分明不太願意見著咱們師徒,仍是禮數周到,這類光景,我可不陌生,當年我離開趴地峰在山下遊歷,好些家有煞氣縈繞的富貴門戶,我想幫個忙,敲門說清楚情況之後,對方也不趕人,就是丟了我一把銅錢或是幾粒碎銀子,對方的意思,我都懂。」

  「原來如此。」

  「師父,以後你別總在山上睡覺,多去山下走走,這些粗淺的人情世故,弟子也是在山下歷練出來的。」

  「山峰啊,你上次下山途中,是不是半路遇到了一位老人?聽說相談甚歡?」

  「嗯,那位老前輩說是與師父舊識,登山問道,我便與他指了路,又閒聊了片刻,聊完之後,那位老前輩好像挺開心。」

  火龍真人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一位十二境劍仙離開了趴地峰後,跟市井長舌婦人似的散布消息,能不開心嗎?

  等他什麼時候返回北俱蘆洲,自己就去趟那傢伙的宗門,再讓他開心開心,一次吃飽。

  不過火龍真人有些黯然,修為再高,亦有人間多離別的傷感。

  未必回得來了。

  斷劍可回,人則未必。

  倒懸山之外,劍氣長城那邊。

  劍氣沖霄。

  浩然天下,雞鳴犬吠,炊煙裊裊,萬家燈火。

  有三個洲,都有可能在轉瞬之間,便失去這一切。

  最後張山峰沒理由說了一句,「師父,雖然你道法不高,但我覺得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了。」

  老真人笑道:「這就對了,師父挑選弟子的眼光,與弟子看待師父的眼光,都不差。」

  張山峰隨口說道:「師父,是不是等我哪天有你老人家這樣的道法,就算修道小成了?」

  老真人開懷笑道:「算。」

  天下道法,出自一人?

  沉默片刻,老真人笑了笑,輕聲道:「福生無量天尊。」

  ————

  之前的入夏時分。

  騎龍巷鋪子那邊,只剩下石柔一人看顧鋪子生意。

  裴錢已經離開了學塾,朱斂點頭答應的,所以石柔就沒有說什麼。

  裴錢一走,周米粒就跟著去往了落魄山。

  從熱熱鬧鬧,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石柔有些不太適應。

  魏檗這段時日經常悄然來到落魄山。鄭大風也經常離開山腳他一手督造而出的那座豪宅,來到朱斂這邊。

  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落魄山得以占據其一。

  當然是好事,可也有麻煩,那就是任何一座福地想要維持天地穩定,就都需要「吃錢」,大把大把的神仙錢。

  尤其是想要從靈氣貧瘠的下等福地,升為一座可以讓福地當地人修行的中等福地,更是需要掌管福地之人,持續消耗神仙錢,簡單而言,這就是一座無底洞,但是如果經營得當,就會像那桐葉洲玉圭宗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起先任由福地鯨吞神仙錢,最終升為上等福地後,形成一個相對穩固的格局,開始可以出現幫忙穩固山水靈氣的各方神祇,以及將靈氣聚攏在各大仙家山頭的修道門派,非但沒有拖垮姜氏家底,反而財源滾滾,最終反哺姜氏。

  福地的當地修士,以及受那靈氣浸染、逐漸孕育而生的各種天材地寶,皆是財源。

  最近魏檗和朱斂、鄭大風,就在商議此事,到底應該如何經營這處暫命名為的「蓮藕福地」的小地盤,真正的命名,當然還需要陳平安回來再說。

  如今這座小福地疆域,是昔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國版圖。

  人口總計兩千萬人。

  蓮藕福地被落魄山拿到手的時候,已經靈氣充沛許多,介於下等中等福地之間,這就意味著南苑國衆生,無論是人,還是草木精怪,都有希望修行。

  但是問題癥結在於只要尚未躋身中等福地,哪怕南苑國皇帝和朝廷敕封了山水神祇,一樣留不住靈氣,這座福地的靈氣會消散,並且去無蹤跡,哪怕是魏檗這種山岳大神都找不到靈氣流逝的蛛絲馬跡,就更別提阻攔靈氣緩緩外瀉-了。所以當務之急,是如何砸錢將蓮藕福地升為一座中等福地。可砸錢,如何砸,砸在何處,又是大學問,不是胡亂丟下大把神仙錢就可以的,做得好,一顆穀雨錢說不定可以留下九顆小暑錢的靈氣,做得差了,說不定能夠留下四五顆小暑錢的靈氣都算運氣好。

  平時還好,一遇到這種事情,落魄山家底的不夠雄厚,就一下子凸顯出來,比先前打造落魄山護山大陣,處處捉襟見肘,還要明顯。

  在如何一擲千金之前,又有難題,如何借錢,跟誰借錢,借多少錢。

  在這兩個問題得到確定之後,才是如何與南苑國皇帝和種秋簽訂契約,以及隨後如何偷偷安置仙家靈器法寶、散布修行秘籍等一系列瑣碎事務,之後才是傳授南苑國朝廷敕封山水神祇的一整套禮數、儀軌,以及落魄山到底如何從蓮藕福地得到收益,保證不會涸澤而漁,又可以讓一座中等福地有望躋身上等福地,在將來湧現出一撥可以被落魄山招徠的地仙修士。

  這更需要落魄山被迫擔任「老天爺」的身份,來為蓮藕福地定下條條框框的縝密規矩。

  朱斂、鄭大風和魏檗,各自拿出了一份詳細章程,然後相互查漏補缺。

  隨後,朱斂難得主動給盧白象那邊寄信一封,要他拉攏勢力之餘,可以開始積攢神仙錢了。

  至於魏羨那封信,只需要寄給崔東山就行了。其實說到底,還是寄給崔東山,反正是自家少爺的弟子學生,不用客氣。

  玉圭宗隋右邊那封,用上了消耗重金的跨洲飛劍,朱斂忍不住駡了一句娘。

  要那隋右邊不耽誤自己修行的同時,記得講一講良心,有事沒事就撈幾件法寶送回娘家。

  魏檗在商言商,他願意與大驪朝廷已經相對熟稔的各方勢力借錢,但是蓮藕福地在躋身中等福地之後的分紅,與牛角山渡口分成一樣,需要有。

  朱斂於是開始翻臉不認人了,咬死一件事情,魏檗必須拿出足夠的穀雨錢之外,蓮藕福地的收益,他魏檗只能占據一成,而不是魏檗自己提議的兩成,不但如此,朱斂還想要加上一個期限,千年為期,此後如果魏檗還想要分成,就要再拿出額外的穀雨錢,至於具體數目,到時候可以再議。

  鄭大風當然是幫著朱斂的。

  魏檗在通過自己的秘密渠道,大肆借錢舉債的同時,就與這兩個傢伙慢慢磨。

  魏檗此舉,朱斂和鄭大風都沒說什麼,魏檗做事,自會拿捏分寸。

  在崔東山收到密信後的各種可能性,三人倒是如出一轍,不管此人願意掏出多少神仙錢,反正絕對不允許他摻和分成一事,哪怕是崔東山以借錢的名義,與落魄山打交道,都沒問題。

  這天三人再度碰頭,坐在朱斂小院中,魏檗嘆了口氣,緩緩道:「結果算出來了,最少消耗兩千顆穀雨錢,最多三千顆穀雨錢,就可以勉强躋身中等福地。拖得越久,消耗越大。」

  朱斂說道:「老龍城范家和孫家的回信,還未收到。」

  按照三人商議的定論,這兩家如果願意借錢給落魄山,最好是加上利息,落魄山按約還錢給他們便是,可如果兩家願意各出一大筆穀雨錢,可以共同分去一成的福地收益,或是落魄山以半成收益加上一半無息本金償還的方式,慢慢還錢。只不過三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兩家都覺得收益太小或是太慢,婉拒落魄山。

  阮邛如今已經從一座大驪新山岳那邊返回龍泉郡,但是當鄰居的龍泉劍宗這邊,三人想都沒有想,誰都不會開這個口,因為雙方不合適牽扯太深。陳平安終究是真正的落魄山主人,各種謀劃,還是需要首先考慮陳平安的處境。

  鄭大風笑道:「乾脆讓魏檗再舉辦一次夜遊宴,蚊子腿也是肉,過兩天躋身了玉璞境,再辦一場,這可就是兩條蚊子腿了。」

  魏檗無奈道:「這麼不要臉,不合適吧?」

  鄭大風轉頭望向朱斂,笑道:「你覺得合適嗎?」

  朱斂正色道:「我覺得挺合適啊。」

  魏檗笑了笑,「行吧,那我就再辦一場,再收一撥神仙錢和各色靈器。」

  鄭大風說道:「不過到時候牛角山重新開張店鋪,高價售賣那些還沒捂熱的拜山禮,我覺得就真有些不要臉了。」

  朱斂笑呵呵道:「我來賣,當個店鋪掌櫃好了,又不用魏山神出面,怕什麼。大不了讓披雲山放出話去,就說魏山神家裡遭了蟊賊,給偷了一乾二淨。」

  魏檗揉了揉眉心,「還是在山水夜遊宴舉辦之前,鋪子就開業吧,反正已經不要臉了,乾脆讓他們曉得我如今很缺錢。」

  鄭大風嘖嘖道:「一舉兩得啊,讓人誤以為你需要神仙錢幫忙增加破境機會,這第二場夜遊宴就舉辦得極有深意了,拜山禮說不定比第一次差不了多少。」

  朱斂和鄭大風相視一笑。

  隨後三人又開始推敲各個提升中等福地的細節。

  朱斂在上次與裴錢一起進入藕花福地南苑國後,又獨自去過一次,這福地開門關門一事,並不是什麼隨便事,靈氣流逝會極大,很容易讓蓮藕福地傷筋動骨,所以每次進入嶄新福地,都需要慎之又慎,朱斂去找了國師種秋,又在種秋的引薦下,見了南苑國皇帝,談得不算愉快,也不算太僵。後來是種秋說了一句點睛之語,看似詢問朱斂身份,是否是那個傳說中的貴公子朱斂,朱斂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南苑國皇帝便當場變了臉色和眼神,減了些猶疑。

  朱斂如今是那「謫仙人」,南苑國皇帝當然忌憚不已。

  可如果這位從天而降的謫仙人,是那朱斂,南苑國皇帝就只剩下畏懼了。

  很簡單,歷史上哪個武瘋子一人殺九人,將其餘九大宗師殺了個殆盡,戰場可就在南苑國京城!

  與這種人談買賣,誰不怕?

  朱斂最後便對那個南苑國皇帝隨便說了一嘴,天外有天,外邊的長生之法,可不是你們藕花福地可以媲美的,那麼多煉丹修仙的皇帝死了,只是不得其法罷了。

  於是那位皇帝的眼神,就從畏懼變成了炙熱。

  國師種秋雖然憂心忡忡,當時卻沒有多說什麼。

  小院三人聊過了這樁大事,接下來還有一樁大事。

  裴錢的練武一事。

  嗷嗷叫,哇哇哭。

  二樓那邊,幾乎每天都是這樣。

  魏檗有些擔心裴錢會心性大變,到時候陳平安回到落魄山,誰來扛這個責任?

  鄭大風說自己就是看山腳大門的,當然是朱斂這個大管家,朱斂說自己扛不住,還是讓竹樓崔誠老前輩來吧,魏檗就有些無言以對。

  魏檗猶豫了半天,說了一句,「陳平安如果真的發火了,反正我就躲在披雲山,你們兩個跑哪裡去?」

  鄭大風看了眼朱斂,「我好歹離著竹樓遠一點。」

  朱斂微笑道:「行了,不會有大問題的。真要有,也屬於誰都攔不住的,可能我家少爺在山上,會更好,可既然不在,事情又避無可避地發生了,我們就只能靜觀其變。」

  魏檗頭疼,走了。

  鄭大風想了想,下了山,去了趟小鎮。

  去了趟楊家鋪子,不是借錢,而是詢問一些經營福地的注意事項。

  吞雲吐霧的老人沒有開口回答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只是譏笑道:「真把落魄山當自個兒的家了?」

  駝背男人笑道:「我覺得挺好。」

  楊老頭說道:「這些小事,你寄信去北俱蘆洲獅子峰,李柳會告訴你。」

  鄭大風點點頭。

  鄭大風問道:「那斤兩真氣符,我可不可以用在別人身上?」

  楊老頭說道:「隨你。」

  鄭大風便起身離去。

  在前邊鋪子,佝僂漢子趴在櫃檯上,與那師妹嬉皮笑臉了幾句,把師弟給憋屈得想要打人。

  落魄山那邊。

  一天拂曉時分,本該可以去往竹樓二樓的黝黑丫頭,一路飛奔到落魄山山腳,坐在臺階上,偷偷抹著眼淚。

  再跨出一步,就算是離開落魄山了。

  所以她坐在那邊發呆。

  而且她知道,去遲了竹樓,只會吃苦更多。

  等到她緩緩起身,打算登山。

  卻發現老廚子就坐在身後的臺階上。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道:「老廚子,你是不是怕我偷偷跑回騎龍巷鋪子?!我是那種膽小鬼嗎?」

  朱斂搖頭道:「我沒覺得你跑回騎龍巷,有什麼不好。」

  裴錢一屁股坐回原地,將行山杖橫放,然後雙手抱胸,怒氣衝衝。

  朱斂坐在後邊的臺階上,笑道:「如果是怕少爺失望,我覺得沒有必要,你的師父,不會因為你練了一半的拳法就放棄,就對你失望,更不會生氣。放心吧,我不會騙你。只有你偷懶懈怠,耽擱了抄書,才會失望。」

  裴錢眼淚一下子就湧出眼眶。

  每一次被陳如初背著離開竹樓後,從藥水桶裡清醒過來,她死活都要去抄書,可是魂魄顫抖,身體顫抖,如何能夠做不到雙手不顫抖?

  她這段時間,不管她如何咬牙堅持,不管用了多少法子,比如將手和筆捆綁在一起,她始終沒能端端正正寫好一個字,已經積攢下很多欠債了。

  朱斂又對那個纖細背影說道:「但是懈怠一事,分兩種,心境上的鬆懈更可怕,你如果能夠練拳之餘,哪天補上欠債,就不算真正的懈怠,你師父反而會覺得你做得對,因為你師父一直覺得,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暫時的有心無力,不算什麼過錯。等到有心有力,還能一一補上,更是難得。」

  裴錢抹了把臉,默默起身,飛奔上山。

  朱斂坐在原地,轉頭望去。

  有一天,朱斂在灶房那邊炒菜,與平時的用心不太一樣,今天精心準備了不少時令菜肴。

  因為屋門口那邊,站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黝黑丫頭,雙臂頽然下垂,臉色慘白,一路晃蕩到這邊後,說她今兒有些嘴饞哩。

  所以朱斂就打算犒勞犒勞這黑炭丫頭的五臟廟。

  然後岑鴛機說有客人拜訪落魄山,來自老龍城,自稱孫嘉樹。

  朱斂當時繫著圍裙,哦了一聲,只說先讓那位孫家主等著,實在不行,就喊幾聲魏檗的大名,讓這傢伙先招待對方。

  裴錢便說:「老廚子,你去忙大事吧,已經炒了好幾碟菜了,夠吃。回頭我讓米粒端上桌就成。」

  在院子裡幫著裴錢扛那行山杖的小水怪,立即挺直腰桿,高聲道:「暫任騎龍巷壓歲鋪子右護法周米粒,得令!」

  裴錢嗯了一聲,轉過頭,板著臉說道:「辦事得力的話,以後等我師父回家,我再替你與師父說些好話,讓你升任落魄山右護法,也是有機會的。」

  周米粒愈發挺起胸膛,咧嘴而笑,只是很快閉嘴。

  可是灶房裡邊,朱斂頭也沒轉,「我覺得現在手上忙活的,就是大事。」

  裴錢猶豫了一下,「老廚子,你還是去見那誰吧,炒那麼多菜,吃不完咋整嘛。」

  周米粒剛想要說些大義凜然的言語,結果被裴錢轉過頭,瞪了一眼,周米粒立即大聲道:「我今兒不餓!」

  朱斂這才放下鍋鏟,解了圍裙,離開灶房和院子。

  正屋那邊,裴錢讓周米粒將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不過讓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錢還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面朝大門的那個主位上。

  周米粒拿了一個大碗,盛滿了米飯,與裴錢坐在一張條凳上,因為周米粒需要幫著裴錢拿筷子夾菜餵飯,最近是常有的事情,經常需要她這位右護法建功立業來著,裴錢說了,小米粒做的這些事情,她裴錢都會記在功勞簿上,等到師父回家那一天,就是論功行賞的時候。

  周米粒每給裴錢喂一口飯菜,她自己就狼吞虎咽一番,然後抬頭的時候,看到裴錢望著那個安安靜靜放著飯碗筷子的空位上,然後裴錢收回視線,似乎有些開心,搖晃著腦袋和肩頭,與周米粒說給她再盛一小碗米飯,今兒要多吃一些,吃飽了,明天她才能多吃幾拳頭。

  周米粒起身後,屁顛屁顛端著空碗飯,去擱在一旁小凳上的飯桶那邊盛飯。

  背對著裴錢的時候,小水怪偷偷抹了把臉,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真笨,不曉得如今裴錢每吃一口飯,就要渾身疼。

  這一天,是五月初五。

  ————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陳平安在芙蕖國深山碰到了一對書生書童,是兩個凡夫俗子,書生科舉失意,看了些志怪和文人筆札,聽說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飄渺絕跡於幽隱山林,就一門心思想要找見一兩位,看看能否學些仙家術法,總覺得比那金榜題名然後衣錦還鄉,要更加簡單些,所以辛辛苦苦尋覓古寺道觀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許多苦頭,陳平安在一條山野小路見到他們的時候,年輕書生和少年書童,已經面黃肌瘦,饑腸轆轆,大太陽的,少年就在一條溪澗裡辛苦摸魚,年輕書生躲在樹蔭底下納涼,隔三岔五詢問抓找沒,少年苦不堪言,悶悶不樂,只說沒呢。陳平安當時躺在古松樹枝上,閉目養神,同時練習劍爐立樁和千秋睡樁。最後少年好不容易摸著了一條帶刺的黃姑婆,歡天喜地,雙手攥住魚兒,高聲言語,說好大一條,興高采烈與自家公子邀功呢,結果雙手冷不丁就給刺得錐心疼,給跑了,那年輕書生丟了充當扇子的一張野蕉葉,原本打算瞅瞅那條「大魚」,少年書童一屁股坐在溪澗中,嚎啕大哭,年輕書生嘆了口氣,說莫急莫急,說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話,不曾想少年一聽,哭得愈發使勁,把年輕書生給愁得蹲在溪邊自撓頭。

  陳平安便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嶄新的青竹行山杖,飄落在山路上,緩緩而行。「偶遇」了那書生和少年,便摘下竹箱,卷起褲管和袖子,也不多說什麼,下了溪澗,瞅準一處游魚較多的地方,然後開始搬運石子,緊靠溪邊,在上游建造堤壩,一橫一竪再一橫,就開始在水淺不過一掌的自家地盤裡摸魚,很快就有好些黃姑婆和船釘子被丟到岸上。那少年眼睛一亮,覺得按照公子的說法,在江湖上,這叫醍醐灌頂,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輩灌輸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就是仙人扶頂傳授長生法!

  少年都忘了手還火辣辣疼,依葫蘆畫瓢,搬石勺水,果真也有收穫,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雜魚,雖然無法與那位「前輩」媲美,但是與自家公子對付一頓午餐,綽綽有餘。只是一想到火摺子已經消耗殆盡,如何生火做飯燒魚,年輕書生和少年又開始大眼瞪小眼,如果路線沒錯的話,他們距離最近的縣城還有百餘里山路,他們是真的好久沒瞧見炊煙了,遊歷之初,覺得鄉野村落那些煩人至極的雞鳴犬吠,這會兒委實是有些想念了。

  所幸那位瞧著半點不像歹人的年輕青衫客,又教了那少年一手絕活,摘了幾根狗尾巴草,將那些已經被開膛破肚清洗乾淨的溪魚串起,然後隨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曬。少年管他娘的,現學現用便是,將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過尾指長短的溪澗雜魚,清洗乾淨後,一一貼放在了滾燙的溪畔石頭上。

  書生自報名號,芙蕖國鹿韭郡人氏,姓魯名敦,邀請那位青衫年輕人一起在樹蔭乘涼,少年書童則蹲在一旁,看著不遠處躺在石頭上曬太陽的十數條溪魚,偷偷樂呵。年輕人自稱姓陳,來自南邊的小國,一路遊歷至此。魯敦便與他閒聊,主要還是希望能夠與這位負笈遊學的陳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鹿韭郡家鄉,不然他早已囊中羞澀,還剩下五六百里路程,怎麼走?其實返鄉路途中,是有兩處與自家還算世交之誼的當地郡望家族,可以借些盤纏,只是他哪裡好意思開這個口,尤其是距離較近的那戶人家,有同齡人在此次京城春闈當中,是杏榜有大名的,他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門拜訪,算怎麼回事。至於另外一處,那個家族當中,有他心心念念的一位美嬌娘,嫻雅淑靜,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就更沒臉去了。

  陳平安從竹箱裡邊拿出一些乾糧遞給這對主僕。

  年輕書生道謝之後,也無客氣,然後分了少年書童一半。

  三人一起吃著乾糧。

  陳平安便說了那些曝曬成乾的溪魚,可以直接食用,還算頂餓。

  書生和少年恍然大悟。

  年輕書生到底個讀書人,便說自己曾經在一本《西疆雜述》上,看到過一段類似的文字記載,說那烈日可畏,試將麵餅貼之磚壁,少頃烙熟。

  少年書童十分自豪。

  自家公子,自然還是很有學問的。

  陳平安耐心聽完年輕書生的闡述,在細嚼慢咽的時候,也思量著一些事情。

  綠鶯國龍頭渡購買的一套二十四節氣穀雨帖,數量多,卻並不昂貴,十二顆雪花錢,貴的是那枚穀雨牌,售價四十八顆雪花錢,為了砍價兩顆雪花錢,當時陳平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在鬥蟋蟀成風的荊南國買了三隻竹編蛐蛐籠,打算送給裴錢和周米粒,當然不會忘記粉裙女童陳如初。

  蘭房國的三隻小瓷盆,可以種植小青松、蘭花,蘭房國的盆景,冠絕十數國版圖,一樣是三人人手一件,不過估計就算栽種了花草,裴錢和周米粒也都會讓陳如初照料,很快就沒那份耐心去日日澆水、經常搬進搬出。

  金扉國的一座前朝御制香熏爐,還有一種巧奪天空的鏤空金制圓球,依次套嵌,從大到小,九顆之多。

  陳平安最終沒有答應與書生少年同行。

  不過最後將自己那些溪魚贈予了他們,又送了他們一些魚鈎魚線,兩人再次致謝之後,繼續趕路。

  陳平安坐在山中溪邊,開始呼吸吐納。

  這麼多年的遠遊。

  陳平安見過很多人了,也欽佩很多人。

  但是有一個人,在最為艱難的書簡湖之行當中,看似很不起眼,只是人間泥濘道路的小小過客,卻讓陳平安始終記憶猶新。

  那是一位身世坎坷的鄉野老婦人,當時陳平安帶著曾掖和馬篤宜一起還債。

  臨近村落溪畔,陳平安見到了一位身形佝僂的窮苦老嫗,衣裳潔淨,哪怕縫縫補補,仍然有半點破敗之感。

  老嫗剛好從溪邊搗衣而返,挽著只大竹籃,走回家中,然後見到了被她孫子死後化作的鬼物,附身在曾掖身上,跑到老嫗身邊,使勁磕頭。

  老嫗便將那放滿清洗乾淨衣裳的竹籃,趕緊放在了滿是泥濘的地上,蹲下身試圖扶起那個她認不得的陌生少年。

  那一幕。

  讓陳平安能夠記住一輩子。

  甚至可以說,她對陳平安而言,就像伸手不見五指的書簡湖當中,又是一粒極小卻很溫暖的燈火。

  老婦人身上,讓陳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兩個字的力量。

  從容。

  好像天地間的那麼多無形規矩和苦難,結結實實落在了老嫗身上之後,卻是那麼的不值一提。

  世間有山上山下之分,又有富貴貧賤之別,可是苦難的分量,未必有大小之分。落在每個人頭上,有人聽了一句言語的難熬,可能就是別人挨了一刀的疼痛,這很難去用道理解釋什麼,都是一般的難熬。

  唯有從容二字,千古不易。

  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竟是被迫退出修道之人的內視之法,心神大動!

  卻絕非那種武夫走火入魔的絮亂氣象。

  只覺得雙袖鼓蕩,陳平安竟是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一身拳意。

  心腹兩處皆如神人擂鼓,震動不已。

  陳平安站起身,身形踉蹌,一步跨入溪澗中,然後咬牙站定,一腳在山,一腳在水。

  鼓響之際,體內氣府竅穴火龍游曳而過,如一連串春雷震動,自然而然炸響於人身小天地。

  鼓歇之後。

  陳平安便有了一顆英雄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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