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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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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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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7 00:45:14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七十八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

  龐元濟緩緩走出,身上除了些沒有刻意撣落的塵土,看不出太多異樣。

  陳平安與他相視一眼,龐元濟點點頭,與陳平安擦肩而過,走向先前酒肆,龐元濟記起一事,大聲道:「押我贏的,對不住了,今天在座各位的酒水錢……」

  龐元濟笑道:「跟我沒半顆銅錢的關係,該付帳付帳,能賒帳賒帳,各憑本事。」

  說到這裡,龐元濟捂住嘴巴,攤開手後,甩了甩,皆是鮮血。

  到了酒肆那邊,本土劍仙高魁已經遞過去一隻酒碗,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笑著沒說話。

  龐元濟無奈道:「讓兩位劍仙見笑了。」

  高魁說道:「輸了而已,沒死就行。」

  元青蜀點頭道:「比齊狩好多了。」

  龐元濟轉頭望去,那一行人已經遠去,晏琢祭出了一枚核雕,驀然變出一駕豪奢馬車,帶著朋友一起離開大街。

  寬敞車廂內,陳平安盤腿而坐,寧姚坐在一旁。

  那把劍仙與陳平安心意相通,已經自行破空而去,返回寧府。

  晏琢占地大,與陳三秋、董黑炭和疊嶂相對而坐。

  氣氛有些沉默。

  陳平安開口問道:「寧府有那幫著白骨生肉的靈丹妙藥吧?」

  寧姚點點頭。

  晏胖子瞥了眼陳平安的那條骼膊,問道:「半點不疼嗎?」

  對於傷勢,車廂內所有劍修,都不陌生,只說疊嶂,便曾經被妖族砍掉一條骼膊。

  但是如陳平安這般,從頭到尾,眉頭都不皺一下的,不常見。

  陳平安笑道:「還好。就是解決掉龐元濟那把光陰飛劍,和齊狩跳珠飛劍的殘餘劍氣,有些麻煩。」

  寧姚說道:「少說話。」

  陳平安便開始閉目養神。

  到了寧府,白嬤嬤和納蘭夜行早已等在門口,瞧見了陳平安這副模樣,哪怕是白煉霜這種熟稔打熬體魄之苦的山巔武夫,也有些於心不忍,納蘭夜行只說了一句話,兩人飛劍殘餘劍氣劍意,他就不幫著剝離出去了,留給陳公子自己抽絲剝繭,也算一樁不小的裨益。陳平安笑著點頭,說有此打算。

  老嫗領著陳平安去寧府藥庫,抓藥療傷。

  寧姚和四個朋友坐在斬龍崖的涼亭內。

  晏胖子四人,除了董黑炭依舊沒心沒肺,坐在原地發呆,其餘三人,大眼瞪小眼,千言萬語,到了嘴邊,也開不了口。

  寧姚緩緩說道:「只分勝負,齊狩如果不托大,不想著贏得好看,一開始就選擇全力祭出三飛劍,尤其是更用心駕馭跳珠劍陣,不給陳平安近身的機會,加上那把能夠盯緊對手魂魄的心弦,陳平安會輸。武夫和劍修,相互比拼一口純粹真氣的綿長,氣府靈氣的積蓄多寡,肯定是齊狩占優。」

  「若分生死,陳平安和龐元濟都會死。」

  寧姚隨後補充道:「可最後還是陳平安贏下這兩場苦戰,不是陳平安運氣好,是他腦子比齊狩和龐元濟更好。對於戰場的天時地利人和,想的更多,想周全了,那麼陳平安只要出拳出劍,夠快,就能贏。不過這裡邊還有個大前提,陳平安接得住兩人的飛劍,你們幾個,就都不行。你們的劍修底子,比起龐元濟和齊狩,差得有點遠,所以你們跟這兩人對戰,不是廝殺,只是掙扎。說句難聽的,你們敢在南邊戰場赴死,殺妖一事,並無半點怯懦,死則死矣,故而十分修為,往往能有十二分的劍意,出劍不凝滯,這很好,可惜如果讓你們當中一人,去與龐元濟、齊狩捉對廝殺,你們就要犯怵,為何?純粹武夫有武膽一說,按照這個說法,就是你們的武膽太差。」

  寧姚繼續道:「對陣齊狩,戰場形勢發生改變的關鍵時刻,是齊狩剛剛祭出心弦的那一瞬間,陳平安當時給了齊狩一種錯覺,那就是倉促對上心弦,陳平安的身形速度,止步於此,所以齊狩挨拳後,尤其是飛鳶始終離著一線,無法傷及陳平安,就明白,即便飛鳶能夠再快上一線,其實一樣無用,誰遛狗誰,一眼可見。只不過齊狩是在表皮,看似對敵瀟灑,實則在一點一滴揮霍優勢,陳平安就要更加隱蔽,環環相扣,就為了以第一拳開道後的第二拳,拳名神人擂鼓式,是一種我換傷你換命的拳法,也是陳平安最擅長的拳招。」

  寧姚說話的時候。

  晏琢他們甚至都不會詢問什麼,就只是安靜聆聽。

  寧姚正色道:「現在你們應該清楚了,與齊狩一戰,從最早的時候,就是陳平安在為跟龐元濟廝殺做鋪墊,晏琢,你見過陳平安的方寸符,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何在大街上兩場廝殺,陳平安總計四次使用方寸符,為何對峙兩人,方寸符的術法威勢,雲泥之別?很簡單,天底下的同一種符籙,會有品秩不同的符紙材質、不同神意的符膽靈光,道理很簡單,是一件誰都知道的事情,龐元濟傻嗎?半點不傻,龐元濟到底有多聰明,整座劍氣長城都明白,不然就不會有龐百家的綽號。可為何仍是被陳平安算計,憑藉方寸符扭轉形勢,奠定勝局?因為陳平安與齊狩一戰,那兩張普通材質的縮地符,是故意用給龐元濟看的,最巧妙之處,在於第一場戰事當中,方寸符出現了,卻對勝負形勢,裨益不大,我們人人都傾向於眼見為實,龐元濟無形之中,就要掉以輕心。若只是如此,只在這方寸符上較勁,比拼腦子,龐元濟其實會更加小心,但是陳平安還有更多的障眼法,有意讓龐元濟看到了他陳平安故意不給人看的兩件事情,相較於方寸符,那才是大事,例如龐元濟注意到陳平安的左手,始終未曾真正出拳,例如陳平安會不會藏著第四把飛劍。」

  晏琢和陳三秋相視苦笑。

  疊嶂聽得腦袋都有些疼,尤其是當她試圖靜心凝氣,去仔細複盤大街戰事的所有細節後,才發現,原來那兩場廝殺,陳平安花費了多少心思,設置了多少個陷阱,原來每一次出拳都各有所求。疊嶂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一開始他們四個聽說陳平安要待到下一場城頭大戰,其實顧慮重重,會擔心極有默契的隊伍當中,多出一個陳平安,非但不會增加戰力,反而會害得所有人都束手束腳,現在看來,是她把陳平安想得太簡單了。

  董畫符還好,因為想的不多,這會兒正憂愁回了董家,自己該如何對付姐姐和娘親。

  寧姚沉默片刻,望向四個朋友,笑道:「其實陳平安一開始就知道黑炭和疊嶂切磋,還有你晏胖子的挑釁,是為了什麼。他知道你們都是為他考慮,只不過當時你們都不相信他能夠打贏三場,他就不好多說什麼,但是我知道,他心裡邊,會領情,他從來就是這樣的人。」

  寧姚笑問道:「是不是放心之餘,內心深處,會覺得陳平安其實很可怕?一個城府這麼深的同齡人,如果想要玩死自己,好像只會被戲耍得團團轉?會不會給他騙了還幫著數錢?」

  陳三秋點頭道:「確實有點。」

  寧姚搖搖頭,「不用,陳平安與誰相處,都有一條底線,那就是尊重。你是值得敬佩的劍仙,是强者,陳平安便誠心敬仰,你是修為不行、身世不好的弱者,陳平安也與你心平氣和打交道。面對白嬤嬤和納蘭爺爺,在陳平安眼中,兩位長輩最重要的身份,不是什麼曾經的十境武夫,也不是昔年的仙人境劍修,而是我寧姚的家裡長輩,是護著我長大的親人,這就是陳平安最在意的先後順序,不能錯,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白嬤嬤和納蘭爺爺就算只是尋常的年邁老人,他陳平安一樣會十分敬重和感恩。於你們而言,你們就是我寧姚的生死戰友,是最要好的朋友,然後,才是你晏琢是晏家獨苗,陳三秋是陳家嫡長房出身,疊嶂是開鋪子會自己掙錢的好姑娘,董畫符是不會說廢話的董黑炭。」

  寧姚不再說話。

  遠處走來一個陳平安。

  換上了一身清爽青衫,是白嬤嬤翻出來的一件寧府舊藏法袍,陳平安雙手都縮在袖子裡,走上了斬龍崖,臉色微白,但是沒有半點萎靡神色,他坐在寧姚身邊,笑問道:「不會是聊我吧?」

  董畫符點頭,正要說話,寧姚已經說道:「剛說你不講廢話?」

  董畫符便識趣閉嘴。

  陳平安抬起左手,拈出兩張縮地符,一張黃符材質,一張金色材質。

  晏琢瞪大眼睛,卻不是那符籙的關係,而是陳平安左臂的抬起,自然而然,哪裡有先前大街上頽然下垂的慘淡樣子。

  陳平安收起兩張符籙,坦誠笑道:「最後一拳,我沒有盡全力,所以左手受傷不重,龐元濟也有意思,是故意在大街坑底多待了會兒,才走出來,我們雙方,既是都在做樣子給人看,我也不想真的跟龐元濟打生打死,因為我敢確定,龐元濟一樣有壓箱底的手段,沒有拿出來。所以是我得了便宜,龐元濟這都願意認輸,是個很厚道的人。兩場架,不是我真能僅憑修為,就可以勝過齊狩和龐元濟,而是靠你們劍氣長城的規矩,以及對他們心性的大致猜測,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才僥倖贏了他們。遠遠近近觀戰的那些劍仙,都心裡有數,看得出我們三人的真正斤兩,所以齊狩和龐元濟,輸當然還是輸了,但又不至於賠上齊家和隱官大人的名聲,這就是我的退路。」

  出拳要快,落拳要準,收拳要穩。

  若是出劍,亦是如此。

  陳三秋笑道:「有些事情,你不用跟我們泄露天機的。」

  陳平安搖搖頭,「沒什麼不能說的,出門打架之前,我說得再多,你們多半會覺得我大言不慚,不知輕重,我自己還好,不太看重這些,不過你們難免要對寧姚的眼光産生質疑,我就乾脆閉嘴了。至於為什麼願意多講些本該藏藏掖掖的東西,道理很簡單,因為你們都是寧姚的朋友。我是相信寧姚,所以相信你們。這話可能不中聽,但是我的實話。」

  晏胖子道:「中聽,怎麼就不中聽了。陳兄弟你這話說得我這會兒啊,心裡暖洋洋的,跟天寒地凍的大冬天,喝了酒似的。」

  陳平安微笑道:「最近我是真喝不了酒,受傷真不輕,估摸著最少十天半個月,都得好好養傷。」

  寧姚斜眼說道:「看你現在這樣子,活蹦亂跳,還話多,是想要再打一個高野侯?」

  陳平安笑道:「高野侯,不是我吹牛,我哪怕當時在街上不走,只要高野侯肯拋頭露面,我還真能對付,因為他是三人當中,最好對付的一個,打他高野侯,分勝負,分生死,都沒問題。事實上,齊狩,龐元濟,高野侯,這個順序,就是最好的先後,不管面子裡子什麼的,反正可以讓我連贏三場,不過我也就是想想,高野侯不會這麼善解人意。」

  晏胖子膝蓋都有點軟。

  陳三秋哭笑不得。

  董畫符覺得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寧姐姐。

  疊嶂也替寧姚感到高興。

  寧姚一隻腳踩在陳平安腳背上,腳尖一擰。

  陳平安微笑道:「我認輸,我錯了,我閉嘴。」

  晏胖子覺得這位好兄弟,是高手啊。

  陳三秋笑道:「行了行了,讓陳平安好好養傷。對了,陳平安,有空記得去我家坐坐。」

  董畫符一根筋,直接說道:「我家別去,真去了,我姐我娘,她們能煩死你,我保證比你應付龐元濟還不省心。」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點頭。

  四人剛要離開山頂涼亭,白嬤嬤站在下邊,笑道:「綠端那個小丫頭方才在大門外,說要與陳公子拜師學藝,要學走陳公子的一身絕世拳法才罷休,不然她就跪在門口,一直等到陳公子點頭答應。看架勢,是挺有誠意的,來的路上,買了好幾袋子糕點。好在給董姑娘拖走了,不過估計就綠端丫頭那顆小腦瓜子,以後咱們寧府是不得清淨了。」

  晏琢和陳三秋都有些幸災樂禍。

  那丫頭他們都熟悉,是出了名的難纏鬼。

  寧姚說道:「拖進來打一頓就老實了。」

  陳平安不說話。

  陳三秋幾個出了寧家大門後,沒有各自打道回府,去一座熟悉酒肆喝酒去了。

  涼亭只剩下陳平安和寧姚。

  陳平安輕聲道:「我沒事,你心裡也可以放心。」

  寧姚冷哼一聲。

  陳平安背靠欄桿,仰起頭,「我真的很喜歡這裡。」

  寧姚伸出雙指,輕輕拈起陳平安右手袖子,看了一眼,「以後別逞强了,人有萬算,天只一算,萬一呢?」

  寧姚輕輕鬆開他的袖子,說道:「真不去見一見城頭上的左右?」

  陳平安想了想,道:「見過了老大劍仙再說吧,何況左前輩願不願意見我,還兩說。」

  寧姚突然說道:「這次跟陳爺爺見面,才是一場最最凶險的問劍,很容易畫蛇添足,這是你真正需要小心再小心的事情。」

  陳平安點了點頭。

  寧姚問道:「什麼時候動身去劍氣長城?」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去早了,龐元濟和齊狩,尤其是他們背後的長輩,會很沒面子。」

  寧姚皺眉道:「想那麼多做什麼,你自己都說了,這裡是劍氣長城,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沒面子,都是他們自找的,有面子,是你靠本事掙來的。」

  陳平安說道:「習慣了,你要是覺得不好,我以後改一改。除了某件事,沒什麼是我不能改的。不會改的那件事情,以及什麼都能改的這個習慣,就是我能一步步走到這裡的原因。」

  寧姚看了眼坐在自己左邊的陳平安。

  陳平安便立即起身,坐在寧姚右手邊。

  寧姚沒有說話,陳平安輕輕握住她的手,閉上眼睛,也沒有說話。

  三天後。

  劍氣長城城頭和城池這邊,也差不多聊足了三天的寧府年輕人。

  陳平安在夜幕中,獨自去往劍氣長城,見到了熟悉的大小兩座茅屋,陳平安收起符舟入袖,笑道:「晚輩拜見老大劍仙。」

  陳清都就站在城頭這邊,點點頭,似乎有些欣慰,「不與天地貪圖小便宜,便是修道之人,登高愈遠的大前提。寧丫頭沒一起來,那就是要跟我談正事了?」

  陳平安在猶豫兩件大事,先說哪一件。

  陳清都笑道:「邊走邊聊,有話直說。」

  陳平安猶豫片刻,輕聲說道:「老前輩,是不是看到那個結局了?」

  陳清都嗯了一聲,「在算時間。」

  陳平安又問道:「老前輩,從來就沒有想過,帶著所有劍修,重返浩然天下?」

  陳清都笑道:「當然想過。」

  陳平安臉色慘白。

  陳清都緩緩而行,緩緩言語,道:「萬年悠悠歲月,我見過一些很有意思的外鄉人,年輕人。最近的,是劍術很好的左右,前幾年是那少年曹慈,前邊些,是阿良,再往前,是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淳安,再往前,是一個中土神洲的讀書人,當時還很意氣風發,半點不落魄,再往前,還有些。加在一起,約莫得有十個了吧。每次見到了他們,我對浩然天下便沒那麼失望。可是只靠這些早已算是外鄉人的年輕人,怎麼成?讓人失望的人和事,實在太多了。」

  陳清都抬起雙手,攤開手掌,如一桿秤的兩端,自顧自說道:「浩然天下,術家的開山鼻祖,曾經來找過我,算是以道問劍吧。年輕人嘛,都志向高遠,願意說些豪言壯語。」

  陳清都笑了笑,「有些他覺得最大的道理,可以成為不被世道世風推移搖晃的根本大木,在我看來,其實稚氣,可是有些無心之言,還是不錯的,隨著世道推移,分量會越來越重,在人間扎根越深,只不過他當時,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也好,才有了後邊開枝散葉的餘地。」

  陳清都指了指南邊的蠻荒天下,「那邊曾經有妖族大祖,提出一個建議,讓我考慮,陳平安,你猜猜看。」

  陳平安說道:「蠻荒天下,歸劍氣長城,浩然天下,歸他們妖族。」

  陳清都好像半點不奇怪被這個年輕人猜中答案,又問道:「那你覺得為何我會拒絕?要知道,對方承諾,劍氣長城所有劍修只需要讓出道路,到了浩然天下,我們根本無須幫他們出劍。」

  陳平安答道:「這是對方用心最為險惡的地方,在讓路和開道的過程當中,劍氣長城的劍修,就會分崩離析,人心渙散,此時此刻,劍氣長城有幾個對浩然天下心懷敵意的劍修,在那條道路上,就會有更多的劍修,對劍氣長城失去信心,選擇離開,或是乾脆就憤然出劍,與劍氣長城站在對立面。興許劍氣長城最終確實可以占據蠻荒天下,但是絕對守不住這麼大一塊廣袤天地,千百年過後,這座天下遺留下來的不起眼妖族,最終會崛起,再無慷慨赴死大理由的劍修,也會逐漸在安逸人生當中,一點點消磨劍意。蠻荒天下,終究還是妖族的天下,除非前輩願意死死盯著天下,每出現一頭上五境妖族,就出劍斬殺一個,我若是那妖族大祖,甚至都不會簽訂什麼盟約,就讓前輩你出劍,只管出劍,百年千年,總有一天,前輩自己就會心神不濟,疲憊不堪,氣力猶在,出劍卻要越來越慢,甚至終有一天,徹底不願意再次出劍。」

  陳清都點頭道:「說得很好。」

  陳平安緩緩斟酌,慢慢思量,繼續說道:「但這只是老大劍仙你不點頭的原因,因為前輩放眼望去,視野所及,習慣了看千年事,萬年事,甚至故意與家族撇清關係,才能夠保證真正的純粹。可是老大劍仙之外,人人皆有私心,我所謂的私心,無關善惡,是人,便有那人之常情,坐鎮此地的是三教聖人,會有,每個大姓之中皆有劍仙戰死的存世之人,更有,與倒懸山和浩然天下一直打交道的人,更會有。」

  陳平安環顧四周,「如果不是北俱蘆洲的劍修,不是那麼多主動從浩然天下來此殺敵的外鄉人,老大劍仙也守不住這座城頭的人心。」

  陳清都點頭道:「說的不差。」

  陳平安說道:「晚輩只是想了些事情,說了些什麼,老大劍仙卻是做了一件實實在在的壯舉,而且一做就是萬年!」

  陳清都笑了笑,「比阿良還要會說話啊。」

  陳平安無言以對。

  陳清都說道:「媒人提親一事,我親自出馬。」

  陳平安赧顔道:「老大劍仙,晚輩這還沒有開口請求……」

  陳清都轉頭笑問道:「難為情?」

  陳平安使勁搖頭道:「半點不難為情,這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陳清都點點頭,「不愧是那個酸秀才的關門弟子,盡得真傳。」

  陳清都揮揮手,「寧丫頭偷偷跟過來了,不耽誤你倆花前月下。」

  陳平安沉默片刻,伸出那只包裹嚴實的右手,鄭重其事抱拳彎腰行禮,「浩然天下陳平安一人,斗膽為整座浩然天下說一句,長者賜不敢辭!」

  陳清都笑道:「怕了你了。」

  老人一揮手,城池那邊寧府,那把已是仙兵品秩的劍仙,依舊被迫出鞘,轉瞬之間如破開天地禁止,無聲無息出現在城頭之上,被老人隨隨便便握在手中,一手持劍,一手雙指並攏,緩緩抹過,微笑道:「浩然氣和道法總這麼打架,窩裡橫,也不是個事兒,我就倚老賣老,幫你解決個小麻煩。」

  老人抵住劍尖片刻,收手後,持劍之手輕輕一晃,那把劍仙便被丟入寧府桌上的劍鞘當中。

  陳平安目瞪口呆。

  陳清都已經轉身,雙手負後,說道:「忙你的去。膽子大些。」

  天地寂寥的城頭之上,寧姚與陳平安並肩而行。

  寧姚高高舉起那枚玉牌,月色下,熠熠生輝。

  正面篆刻有「平安」二字,所以這算是一塊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平安無事牌了。

  她輕輕翻轉,背面刻著四個字,我思無邪。

  她高舉玉牌,仰起頭,一邊走一邊隨口問道:「聊了些什麼?」

  陳平安走在她身邊,說道:「老大劍仙,最後要我膽子大些,我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寧姚手握玉牌,停下腳步,用玉牌輕輕敲著陳平安的額頭,教訓道:「當年某人的老實本分,跑哪裡去了?」

  陳平安突然蹲下身,轉過頭,拍了拍自己後背。

  當年驪珠洞天神仙墳那邊,寧姚背過陳平安。

  寧姚滿臉不屑,卻耳根通紅。

  陳平安沒有起身,笑道:「原來寧姚也有不敢的事情啊?」

  最後城頭之上,陳平安背著寧姚,腳步緩慢。

  夜幕中,陳平安背著心愛女子,就像背著天下所有的動人明月光。

  走著走著,寧姚突然滿臉通紅,一把扯住陳平安的耳朵,使勁一擰,「陳平安!」

  陳平安哎呦喂一聲,趕緊側過腦袋。

  寧姚一板栗砸在這個傢伙的後腦勺上,羞怒道:「你再這樣,我真生氣了啊!」

  陳平安委屈道:「好好好。」

  城頭之上,突然出現一個板著臉的老人,「你給我把寧丫頭放下來!」

  陳平安楞了一下,沒好氣道:「你管我?」

  寧姚輕輕說道:「他是我外公。」

  陳平安就要悻悻然放下寧姚。

  「背著!」

  不曾想在遠處有人開口,一句話是對陳平安說的,接下來一句則是對老人說的,「你管得著嗎?」

  果然是文聖一脈的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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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7 00:45:37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七十九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

  那位外鄉劍仙開口之後,身為姚家家主的姚沖道,便陷入左右為難之地。

  不愧是左右,說話做事,很容易讓人左右為難,百年之前,浩然天下那些個劍心崩壞的先天劍胚,想必最能夠對姚沖道當下的處境,感同身受。例如當初出劍之時,半點不為難的,那個劍心氣象曾如蓮花滿池塘的南婆娑洲天才曹峻,下場就極為凄涼,只剩下一湖的殘敗枯荷,跌落神壇,淪為整個南婆娑洲笑柄,最終只能悄然遠走寶瓶洲,在這期間,虛耗光陰百年,至今無法破境躋身玉璞境,要知道當年曹峻可是公認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劍道大材。

  已經有別處劍仙察覺到此地異樣,個個泛起笑意,打算看戲了,喜歡喝酒的,已經打開酒壺。

  到底不是大街那邊的看客劍修,駐守在城頭上的,都是身經百戰的劍仙,自然不會吆喝,吹口哨。

  當然也是怕左右一個不高興,就要喊上他們一起打群架。

  左右的劍術太高,劍氣太盛,比較不講道理,最不怕一人單挑一群。

  姚沖道臉色很難看。

  身為姚氏家主,心裡邊的窩火不痛快,已經積攢很多年了。

  就在姚沖道打算喊左右去城頭南邊打一場的時候。

  陳平安硬著頭皮當起了搗糨糊的和事佬,輕輕放下寧姚,他喊了一聲姚老先生,然後讓寧姚陪著長輩說說話,他自己去見一見左前輩。

  寧姚拉著自己外公散步。

  陳平安身如箭矢,一閃而逝,去找左右。

  沒了那個毛手毛腳不規不距的年輕人,身邊只剩下自己外孫女,姚沖道的臉色便好看許多。

  對於女兒女婿,老人興許心情複雜,傷心,遺憾,埋怨,惱怒,悵然……很難真正說清楚,但是對於隔了一輩人的寧姚,老人心中只有自豪與愧疚。

  在對面城頭,陳平安距離一位背對自己的中年劍仙,於十步外停步,無法近身,人身小天地的幾乎全部竅穴,皆已劍氣滿溢,好似時時刻刻,都在與身外一座大天地為敵。

  尋常劍修與其他三教百家練氣士,幾座擱置本命物的關鍵竅穴,能夠蓄滿靈氣,然後稍稍開疆拓土,就已算不易。

  見到了左右,陳平安抱拳道:「晚輩見過左前輩。」

  左右無動於衷。

  陳平安便稍稍繞路,躍上城頭,轉過身,面朝左右,盤腿而坐。

  無數劍氣縱橫交錯,割裂虛空,這意味著每一縷劍氣蘊藉劍意,都到了傳說中至精至純的境界,可以肆意破開小天地。也就是說,到了類似骸骨灘和鬼域谷的接壤處,左右根本不用出劍,甚至都不用駕馭劍氣,完全能夠如入無人之境,小天地大門自開。

  陳平安見左右不願說話,可自己總不能就此離去,那也太不懂禮數了,閒來無事,乾脆就靜下心來,凝視著那些劍氣的流轉,希望找出一些「規矩」來。

  約莫半炷香後,兩眼泛酸的陳平安心神微動,只是心境很快就趨於止水。

  方才見到一縷劍氣似乎將出未出,似乎就要脫離左右的約束,那種剎那之間的驚悚感覺,就像仙人手持一座山岳,就要砸向陳平安的心湖,讓陳平安提心吊膽。

  左右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只是總算開口道:「找我有事?」

  陳平安問道:「文聖老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以後我如果有機會去往中土神洲,該如何尋找?」

  左右臉色稍緩,淡然道:「先生已經離開穗山,去開闢一座儒家歷代聖賢久久無法開山破關隘的遠古之地,有一位中土前輩,持仙劍開道,先生則負責鞏固道路,缺一不可。」

  陳平安點頭道:「感謝左前輩為晚輩解惑。」

  左右問道:「求學如何?」

  陳平安答道:「讀書一事,不曾懈怠,問心不停。」

  左右說道:「效果不如何。」

  陳平安說道:「讀書是長遠事,快而多,晚輩資質不行,難免浮淺,不如慢且對,求個深厚。」

  左右默不作聲。

  對面牆頭上,姚沖道有些吃味,無奈道:「那邊沒什麼好看的,隔著那麼多個境界,雙方打不起來。」

  寧姚欲言又止。

  關於陳平安跟左右之間的脈絡關係,劍氣長城這邊知之者甚少,寧姚哪怕在白嬤嬤和納蘭爺爺那邊,都沒有提及半句。

  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若是陳平安跟左右沒有瓜葛,以左右的脾氣,興許都懶得睜眼,更不會為陳平安開口說話。

  所以姚沖道這會兒其實也一頭霧水,不明白左右這種劍外無事的古怪劍修,先前為何為了一個外人,會跟自己頂針,姚、寧兩家的家務事,你左右是不是管得太寬了些?所以若非那個姓陳的小子多此一舉,從中斡旋,他姚沖道這會兒,已經在城頭以南的廣袤戰場,親身領教左右的劍術是不是真有那麼高了。

  至於輸贏,不重要。

  反正都是輸。

  姚沖道雖然是一位仙人境大劍仙,但是遲暮之年,早就破境無望,數百年來戰事不斷,積弊日深,姚沖道自己也承認,他這個大劍仙,越來越名不副實了。每次看到那些年紀輕輕的地仙各姓孩子,一個個朝氣勃勃的玉璞境晚輩,姚沖道很多時候,是既欣慰,又感傷。只有遠遠看一眼自己的外孫女,是那一衆年輕天才當之無愧的領銜之人,被阿良取了個苦瓜臉綽號的老人,才會有些笑臉。

  曾經有人喝酒喝高了,說他一看到姚老兒那張好像刻著「欠債還錢」四個大字的苦瓜臉,便要良心發現,記起那些賒欠多年的酒水錢。

  在那之後,姚家名下的所有酒樓酒肆,就再沒賣過那個傢伙半壺酒,欠下的酒水錢,也不用他還。

  姚沖道隨口問道:「看樣子,他們兩個以前認識?」

  寧姚只能說一件事,「陳平安第一次來劍氣長城,跨洲渡船路過蛟龍溝受阻,是左右出劍開道。」

  這件事,劍氣長城有所耳聞,只不過大多消息不全,一來倒懸山那邊對此諱莫如深,因為蛟龍溝變故之後,左右與倒懸山那位道老二嫡傳弟子的大天君,在海上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再者左右此人出劍,好像從來不需要理由。

  老人與寧姚,其實見面不多,聊天更少。

  所以比那左右和陳平安,好不到哪裡去。

  陳平安說道:「左前輩於蛟龍齊聚處斬蛟龍,救命之恩,晚輩這些年,始終銘記於心。」

  左右淡然道:「追本溯源,與你無關。」

  陳平安笑道:「我知道,自己其實並不被左前輩視為晚輩。」

  左右說道:「不用為此多想,入我眼者,天下人事風景,屈指可數。」

  陳平安又說道:「我也沒覺得要認左前輩為大師兄。」

  左右笑了笑,睜開眼,卻是眺望遠方,「哦?」

  陳平安神色平靜,挪了挪,面朝遠方盤腿而坐,「並非當年年少無知,如今年輕氣盛,就只是心裡話。」

  左右依舊沒有動怒,反而說了一句離題萬里的言語:「人生在世,除了確定世界到底是天高地闊,還是小如芥子,首重之事,就是證明本我之真實。」

  陳平安緩緩道:「那我就多說幾句真心話,可能毫無道理可言,但是不說,不行。左前輩一生,求學練劍兩不誤,最終厚積薄發,跌宕起伏,精彩萬分,先有讓無數先天劍胚低頭俯首,後又出海訪仙,一人仗劍,問劍北俱蘆洲,最後還有問劍桐葉洲,力斬杜懋,阻他飛升。做了這麼多事情,為何獨獨不去寶瓶洲看一眼。齊先生如何想,那是齊先生的事情,大師兄應當如何做,那是一位大師兄該做的事情。」

  左右沉默無言。

  陳平安站起身,「這就是我此次到了劍氣長城,聽說左前輩也在此地後,唯一想要說的話。」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

  左右卻說道:「與前輩說話,別站那麼高。」

  陳平安只得將道別言語,咽回肚子,乖乖坐回原地。

  說實話,陳平安城頭此行,已經做好了討一頓打的心理準備,大不了在寧府宅子那邊躺個把月。

  兩兩無言。

  陳平安問道:「左前輩有話要說?」

  左右搖頭道:「懶得講道理,這不是我擅長之事,所以在猶豫出劍的力道,你境界太低,反而是麻煩事。」

  陳平安可不覺得左右是在開玩笑,於是說道:「文聖老先生,愛喝酒,也喜歡遊歷四方,就沒有來過劍氣長城?這邊的酒水,其實不差的。」

  左右似乎破天荒有些憋屈,「滾蛋!」

  前輩發話,晚輩照做,陳平安立即起身,招呼寧姚一聲,祭出符舟,在城頭之外懸停。

  姚沖道對寧姚點點頭,寧姚御風來到符舟中,與那個故作鎮靜的陳平安,一起返回遠處那座夜幕中依舊燈火輝煌的城池。

  左右瞥了眼符舟之上的青衫年輕人,尤其是那根極為熟悉的白玉簪子。

  左右重新閉上眼睛,繼續砥礪劍意。

  與先生告刁狀。

  一告一個準,還能占著理。

  這種事情,當年所有人都還年少時,同門師兄弟當中,誰最擅長?

  姚沖道來到左右附近,眺望那艘小符舟與大城池,問道:「左右,你很看重這個年輕人?」

  左右淡然道:「我對姚家印象很一般,所以不要仗著年紀大,就與我說廢話。」

  姚沖道差點沒氣得火冒三丈,真當自己是沒脾氣的泥菩薩了?

  打就打,誰怕誰。

  你左右還真能打死我不成?

  結果那位老大劍仙笑著走出茅屋,站在門口,仰頭望去,輕聲道:「稀客。」

  陳清都很快就走回茅屋,既然來者是客不是敵,那就不用擔心了。陳清都只是一跺腳,立即施展禁制,整座劍氣長城的城頭,都被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以免招來更多沒有必要的窺探。

  除了陳清都率先察覺到那點蛛絲馬跡,幾位坐鎮聖人和那位隱官大人,也都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

  沒有人能夠如此悄無聲息地不走倒懸山大門,直接穿過兩座大天地的天幕禁制,來到劍氣長城。

  不但是鎮守倒懸山的那位道家大天君,做不到。

  恐怕就連浩然天下那些負責看守一洲版圖的文廟陪祀聖賢,手握玉牌,也一樣做不到。

  城頭之上許多駐守劍仙,尚且沒有意識到有人潛入城頭,劍氣長城之外,對此更是毫無察覺。

  等到城頭出現異象,再想一探究竟,那就是登天之難。

  何況誰也不敢妄動,諸多劍仙便繼續潛心修行。

  左右楞了一下,然後就要站起身。

  結果他就被一巴掌拍在腦袋上,「就這樣與前輩說話?規矩呢?」

  左右猶豫了一下,還是要起身,先生駕臨,總要起身行禮,結果又被一巴掌砸在腦袋上,「還不聽了是吧?想頂嘴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

  左右只好站也不算站、坐也不算坐的停在那邊,與姚沖道說道:「是晚輩失禮了,與姚老前輩道歉。」

  然後姚沖道就看到一個窮酸老儒士模樣的老頭兒,一邊伸手扶起了有些侷促的左右,一邊正朝自己咧嘴燦爛笑著,「姚家主,姚大劍仙是吧,久仰久仰,生了個好女兒,幫著找了個好女婿啊,好女兒好女婿又生了個頂好的外孫女,結果好外孫女,又幫著找了個最好的外孫女婿,姚大劍仙,真是好大的福氣,我是羨慕都羨慕不來啊,也就教出幾個弟子,還湊合。」

  左右總算可以站著說話了,後退一步,作揖行禮,「先生!」

  左右四周那些驚世駭俗的劍氣,對於那位身形飄渺不定的青衫老儒士,毫無影響。

  姚沖道一臉匪夷所思,試探性問道:「文聖先生?」

  老秀才一臉難為情,「什麼文聖不文聖的,早沒了,我年紀小,可當不起先生的稱呼,只是運氣好,才有那麼丁點兒大小的往昔崢嶸,如今不提也罷,我不如姚家主歲數大,喊我一聲老弟就成。」

  姚沖道有些犯楞。

  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跟這位大名鼎鼎的儒家文聖打交道。

  浩然天下的儒家繁文縟節,恰好是劍氣長城劍修最嗤之以鼻的。

  老秀才舉目四望,火急火燎道:「我來得匆忙,趕緊就得走,不能久留,那位老大劍仙,咱們聊聊?」

  陳清都坐在茅屋內,笑著點頭,「那就聊聊。」

  一位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人主動現身,作揖行禮,「拜見文聖。」

  坐鎮此地的三教聖人,也會輪換,光陰長短,並無定數。

  這位儒家聖人,曾經是享譽一座天下的大佛子,到了劍氣長城之後,身兼兩教學問神通,術法極高,是隱官大人都不太願意招惹的存在。

  老秀才感慨一句,「吵架輸了而已,是你自己所學尚未精深,又不是你們佛家學問不好,當時我就勸你別這樣,幹嘛非要投奔我們儒家門下,現在好了,遭罪了吧?真以為一個人吃得下兩教根本學問?如果真有那麼簡單的好事,那還爭個什麼爭,可不就是道祖佛祖的勸架本事,都沒高到這份上的緣故嗎?再說了,你只是吵架不行,但是打架很行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這種言語,落在文廟學宮的儒家門生耳中,可能就是大逆不道,離經叛道,最少也是骼膊肘往外拐。

  那位辯論輸後便更換門庭的儒家聖人微笑道:「無量時,便是自由處。」

  輕輕一句言語,竟是惹來劍氣長城的天地變色,只是很快被城頭劍氣打散異象。

  老秀才搖頭晃腦,唉聲嘆息,一閃而逝,來到茅屋那邊,陳清都伸手笑道:「文聖請坐。」

  老秀才收斂神色,「文廟需要與你借三個人。」

  陳清都問道:「為何是你來?不是更加名正言順的禮聖亞聖,也不是中土文廟副教主?」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臉皮厚啊。他們來了,也是灰頭土臉的份。」

  陳清都搖頭道:「不借。」

  老秀才喃喃道:「這就不太善嘍。」

  ————

  左右來到茅屋之外。

  沒過多久,老秀才便一臉惆悵走出屋子,「難聊,可再難聊也得聊啊。」

  左右問道:「先生什麼時候離開這邊?」

  老秀才撓撓頭,「總得再試試看,真要沒得商量,也沒轍,該走還是要走,沒法子,這輩子就是勞碌命,背鍋命。」

  左右說道:「不見見陳平安?」

  老秀才怒道:「你管我?」

  左右不再言語。

  不愧是文聖一脈的開山鼻祖。

  老秀才似乎有些心虛,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左右啊,先生與你比較敬重的那個讀書人,總算一起開出了一條路子,那可是相當第五座天下的遼闊版圖,什麼都多,就是人不多,以後一時半會兒,也多不到哪裡去,不正合你意嗎?不去那邊瞧瞧?」

  左右搖頭,「先生,這邊人也不多,而且比那座嶄新的天下更好,因為此處,越往後人越少,不會蜂擁而入,越來越多。」

  老秀才哀怨道:「我這個先生,當得委屈啊,一個個學生弟子都不聽話。」

  左右輕聲道:「不還有個陳平安。」

  老秀才語重心長道:「左右啊,你再這麼戳先生的心窩子,就不像話了。」

  左右疑惑道:「先生為何不適合與陳平安見面?」

  老秀才又笑又皺眉,神色古怪,「聽說你那小師弟,剛剛在家鄉山頭,建立了祖師堂,掛了我的神像,居中,最高,其實挺不合適的,偷偷掛書房就可以嘛,我又不是講究這種小事的人,你看當年文廟把我攆出去,先生我在意過嗎?根本不在意的,世間虛名虛利太無端,如那佐酒的鹽水花生,一口一個。」

  左右說道:「勞煩先生把臉上笑意收一收。」

  老秀才哦了一聲,發現那個姚老兒已經不在城頭上,揉了揉臉,跳起來,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腦袋上,「還好意思說別人廢話,你自己不也廢話一籮筐。弟子當中,就數你最不不開竅。」

  左右有些無奈,「到底是寧姚的家中長輩,弟子難免束手束腳。」

  老秀才疑惑道:「我也沒說你束手束腳不對啊,手腳都不動,可你劍氣那麼多,有些時候一個不小心,管不住一絲半點的,往姚老兒那邊跑過去,姚老兒又嚷嚷幾句,然後你倆順勢切磋一二,相互裨益劍道,打贏了姚老兒,你再扯開嗓子奉承人家幾句,美事啊。這也想不明白?」

  左右點頭道:「弟子魯鈍,先生有理。」

  老秀才轉身就跑向茅屋,「想到些道理,再去砍砍價。」

  左右走到城頭旁邊。

  片刻之後,老秀才很快就又長吁短嘆,來到左右身邊。

  左右問道:「先生,你說我們是不是站在一粒塵埃之上,走到另外一粒塵埃上,就已經是修道之人的極限。」

  老秀才笑道:「一棵樹與一棵樹,會在風中打招呼,一座山與一座山,會千百年啞然無聲,一條河與一條河,長大後會撞在一起。萬物靜觀皆自得。」

  左右沉思片刻,「懇請先生說得淺些。」

  老秀才說道:「你那問題,先生又不知道答案,只好隨便糊弄你了。」

  左右沒話說了。

  老秀才感慨道:「仙家坐在山之巔,人間道路自塗潦。」

  左右說道:「先生是在責備學生。」

  老秀才搖搖頭,沉聲道:「我是在苛求聖賢與豪傑。」

  隨後左右便陪著自家先生,看了一夜的風景,再無言語。

  天亮後,老秀才轉身走向那座茅屋,說道:「這次要是再無法說服陳清都,我可就要撒潑打滾了。」

  左右一直安安靜靜等待結果,晌午時分,老秀才離開茅屋,拈鬚而走,沉吟不語。

  左右低聲道:「陳平安要與寧家提親,老大劍仙答應當那個媒人。」

  老秀才愕然,隨即捶胸頓足,「陳清都這老東西,臭不要臉!有他什麼事,當我這個當先生的死了嗎,好吧,就算我是半死不活……」

  砰然一聲。

  老秀才本就飄渺不定的身影化作一團虛影,消逝不見,無影無蹤,就像突兀消失於這座天下。

  左右眯起眼,握住劍柄,面朝茅屋那邊。

  不過瞬間,又有細微漣漪震顫,老秀才飄然站定,顯得有些風塵僕僕,疲憊不堪,伸出一手,拍了拍左右握劍的骼膊。

  左右仍然沒有鬆開劍柄。

  老秀才笑道:「行了,多大事兒。」

  陳清都出現在茅屋門口,笑問道:「你就這麼打算賴著不走了?」

  老秀才嘆了口氣,「我就算想久留,也沒法子辦到啊,喝過了酒,我立即捲鋪蓋滾蛋。」

  這就是天地壓勝。

  當初陸沉從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再去驪珠洞天,也不輕鬆,會處處收到大道壓制。

  陳清都笑著提醒道:「咱們這邊,可沒有文聖先生的鋪蓋。順手牽羊的勾當,勸你別做。」

  老秀才恍然道:「也對,也行。」

  ————

  不打仗的劍氣長城,其實也很安詳,也會有高門府第外邊的車水馬龍,小街陋巷裡邊的雞鳴犬吠。

  只不過這裡沒有文武廟城隍閣,沒有張貼門神、春聯的習慣,也沒有上墳祭祖的風俗。

  而那條稀爛不堪的大街,正在翻修填補,匠人們忙忙碌碌,那個最大的罪魁禍首,就坐在一座雜貨鋪門口的板凳上,曬著日頭。

  寧姚在和疊嶂閒聊,生意冷清,很一般。

  陳平安見疊嶂好像半點不著急,他都有些著急。

  只是雙方到底才見過幾次面而已,陳平安不好輕易開口。心愛女子身邊的女子,尤其要注意分寸。

  一個屁大孩子摸摸索索湊近,握拳擦了一下鼻子,裝起膽子問道:「你叫陳平安對不對?」

  陳平安笑問道:「幹嘛,找我打架?」

  孩子嚇得後退了幾步,仍是不願意離開,問道:「你教不教拳法,我可以給你錢。」

  陳平安搖頭道:「不教。」

  孩子堅持道:「你要是嫌錢少,我可以欠帳,以後學了拳殺了妖掙了錢,一次次補上。反正你本事高,拳頭那麼大,我不敢欠錢不還。」

  陳平安雙手籠袖,肩背鬆垮,懶洋洋問道:「學拳做什麼,不該是練劍嗎?」

  孩子懊惱道:「我不是先天劍胚,練劍沒出息,也沒人願意教我,疊嶂姐姐都嫌棄我資質不好,非要我去當個磚瓦匠,白給她看了幾個月的鋪子了。」

  陳平安笑道:「習武學拳一事,跟練劍差不多,都很耗錢,也講資質,你還是當個磚瓦匠吧。」

  孩子蹲在原地,興許是早就猜到是這麼個結果,打量著那個聽說來自浩然天下的青衫年輕人,你說話這麼難聽可就別我不客氣了啊,於是說道:「你長得也不咋地,寧姐姐幹嘛要喜歡你。」

  陳平安有些樂呵,問道:「喜歡人,只看長相啊。」

  孩子反問道:「不然咧?」

  陳平安笑道:「我長得也不難看啊。」

  孩子蹲那兒,搖搖頭,嘆了口氣。

  陳平安便有些受傷,自己相貌比那陳三秋、龐元濟是有些不如,可怎麼也與「難看」不沾邊,抬起手掌,用手心摸索著下巴的鬍渣子,應該是沒刮鬍子的關係。

  有這個膽大孩子牽頭,四周就鬧哄哄多出了一大幫同齡人,也有些少年,以及更遠處的少女。

  看著那個一口氣打了四場架的外鄉人,一雙雙大大小小的眼睛裡邊,裝滿了好奇。

  浩然天下是楊柳依依的春季,劍氣長城這邊就會是秋風肅殺時分。

  一門之隔,就是不同的天下,不同的時節,更有著截然不同的風俗。

  在劍氣長城,活下去不難,哪怕是再孱弱的孩子,都可以。

  但是想要在這邊活得好,就會變得極其艱難。

  所以有本事經常喝酒,哪怕是賒帳喝酒的,都絕對不是尋常人。

  當然大姓子弟,衣食無憂不說,過著不輸王侯生活的錦衣玉食,也很簡單。

  實打實的祖上積德,都是一位位劍仙、劍修先人,拿命換來的富貴日子,何況也需要上陣廝殺,能夠從城頭上活著走下來,享福是應該的。

  可能是覺得那個陳平安比較好說話。

  很快陳平安的小板凳旁邊,就圍了一大堆人,嘰嘰喳喳,熱熱鬧鬧。

  能夠從倒懸山進入城池的外鄉人,往往都待在大姓大族豪門扎堆的那邊,不愛來這邊。

  陳平安第一次來到劍氣長城,也跟寧姚聊過許多城池人事風物,知道這邊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對於那座咫尺之隔便是天地之別的浩然天下,有著各種各樣的態度。有人揚言一定要去那邊吃一碗最地道的陽春麵,有人聽說浩然天下有很多好看的姑娘,真的就只是姑娘,柔柔弱弱,柳條腰肢,東晃西晃,反正就是沒有一縷劍氣在身上。也想知道那邊的讀書人,到底過著怎樣的神仙日子。

  這會兒陳平安身邊,也是問題雜多,陳平安有些回答,有些裝作聽不到。

  有個這輩子還沒去過城頭南邊的孩子,說你家鄉那邊,是不是真有那數不清的青山,特別青翠,尤其是下了雨後,深呼吸一口氣,都能聞見花草的香氣。

  有個稍大的少年,詢問陳平安,山神水仙們娶親嫁女、城隍爺夜間斷案,山魈水鬼到底是怎麼個光景。

  還有人趕緊掏出一本本皺巴巴卻被奉作珍寶的小人書,說書上畫的寫的,是否都是真的。問那鴛鴦躲在荷花下避雨,那邊的大屋子,是不是真要在檐下張網攔著鳥雀做窩拉屎,還有那四水歸堂的天井,大冬天時分,下雨下雪什麼的,真不會讓人凍著嗎?還有那邊的酒水,就跟路邊的石子似的,真的不用花錢就能喝著嗎?在這邊喝酒需要掏錢付帳,其實才是沒道理的嗎?還有那鶯鶯燕燕的青樓勾欄,到底是個什麼地兒?花酒又是什麼酒?那邊的耕田插秧,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那邊人人死了後,就一定都要有個住的地兒,難道就不怕活人都沒地方落腳嗎,浩然天下真有那麼大嗎?

  最後一個少年埋怨道:「曉得不多嘛,問三個答一個,虧得還是浩然天下的人呢。」

  陳平安手腕悄然擰轉,取出養劍壺,喝了口酒,揮手道:「散了散了,別耽誤你們疊嶂姐姐做生意。」

  最先開口與陳平安攀扯的那個屁大孩子,就蹲在小板凳旁邊,他說道:「鋪子又沒啥生意,再聊聊唄。」

  陳平安笑道:「跟你們瞎聊了半天,我也沒掙著一顆銅錢啊。」

  怨聲四起,鳥獸散。

  那屁大孩子跑出去很遠,然後轉身喊道:「寧姐姐,這傢伙賊摳門小氣,喜歡他做什麼嘛!」

  陳平安作勢起身,那孩子腳底抹油,拐入街巷拐角處,又探出腦袋,扯開更大的嗓門,「寧姐姐,真不騙你啊,方才陳平安偷偷跟我說,他覺得疊嶂姐姐長得不錯唉,這種花心大蘿蔔,千萬別喜歡。」

  寧姚在鋪子裡邊,斜靠櫃檯,跟疊嶂相視一笑。

  陳平安坐回板凳,朝街巷那邊竪起一根中指。

  鬧哄哄過後,日頭和煦,安安靜靜,陳平安喝著酒,還有些不適應。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

  原來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位老秀才。

  老秀才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長大了,辛苦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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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7 00:46:01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八十章 老秀才居中坐

  疊嶂往鋪子外邊看了眼,有些奇怪,劍氣長城這邊的讀書人,真不多,這裡沒有學塾,也就沒有了教書先生,如她疊嶂這般出身,陋巷孩子們的識文斷字,都靠些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石碑,隨隨便便矗立在大街小巷的犄角旮旯,每天認幾個字,日子久了,真要用心學,也能翻書看書,至於更多的學問,也不會有就是了。

  寧姚雖然沒有見過文聖,但是依稀猜出了老先生的身份,當下感觸不深,唯一的感覺,就是與自己遊歷浩然天下之時,一些尚未徹底禁絕書籍上的文聖畫像,瞧著真是不像,那些書籍大同小異,無論是半身像,還是立像,都把文聖給畫得氣宇軒昂,現在看來,其實就是一個瘦老頭兒。

  疊嶂有些疑惑,寧姚說道:「我們聊我們的,不去管他們。」

  外邊,是一場不期而至的久別重逢。

  陳平安除了笑容,也沒說什麼言語。

  老秀才轉頭望向鋪子裡邊的兩個小姑娘,輕聲問道:「哪個?」

  陳平安小聲道:「好看些的那個。」

  老秀才欣慰得不行,握拳在胸前,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讓老先生稍等,去裡邊與疊嶂招呼一聲,搬了椅凳出去,聽疊嶂說鋪子裡邊沒有佐酒菜,便問寧姚能不能去幫忙買些過來,寧姚點點頭,很快就去附近酒肆直接拎了食盒過來,除了幾樣佐酒菜,杯碗都有,陳平安跟老先生已經坐在小板凳上,將那椅子當作酒桌,顯得有些滑稽,陳平安起身,想要接過食盒,自己動手打開,結果給寧姚瞪了眼,她擺好菜碟,放好酒碗,將食盒擱在一旁,然後對老秀才說了句,請文聖老先生慢慢喝酒。老秀才早已起身,與陳平安一起站著,這會兒愈發笑得合不攏嘴,所謂的樂開了花,不過如此。

  寧姚喊了疊嶂離開鋪子,一起散步去了。

  老秀才哧溜一聲,狠狠抿了口酒,打了個寒顫似的,深呼吸一口氣,「累死累活,總算做回神仙了。」

  陳平安緩緩喝酒,笑望向這位好像沒有什麼變化的老先生。

  老秀才夾起一筷子佐酒菜,見陳平安沒動靜,提了提手中筷子,含糊不清道:「動筷子動筷子,光學會喝酒可不成,不吃下酒菜的喝酒,就悶了。我當年那會兒是窮,只能靠聖賢書當佐酒菜,崔瀺那小王八蛋,一開始就死腦筋,誤以為一邊喝酒一邊看書,真是什麼文雅事,後來就有樣學樣了,哪裡曉得若是我兜裡有錢,早在酒桌上擺滿菜碟了,去他娘的聖賢書。」

  駡自己最凶的人,才能駡出最有理的話。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抿了口酒,十分嫻熟。

  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開口,不知可以講什麼,不可以講什麼。

  老秀才下筷如飛,喝酒不停,也虧得寧姚買得夠多。

  老先生的酒碗空了,陳平安就彎腰伸手幫著倒酒。

  吃完了菜,喝過了酒,陳平安將酒碗菜碟都放回食盒,老秀才用袖子擦拭椅子上的酒漬湯汁。

  結果左右一個瞬間,飄落在店鋪門口。

  老秀才問道:「怎麼來了?」

  左右答道:「學生想要多看幾眼先生。」

  老秀才指了指空著的椅子,氣笑道:「你劍術最高,那你坐這兒?」

  左右瞥了眼陳平安,陳平安只得讓出自己的那條小板凳,繞過椅子,走到老秀才身邊。

  老秀才就只能坐在椅子上,陳平安這才落座。

  老秀才問道:「你們倆認了師兄弟沒有?」

  左右說道:「沒覺得是。」

  陳平安說道:「同理。」

  坐在椅子上的老秀才,當然是偏袒自己的關門弟子,所以一巴掌就拍在矮一截的左右腦袋上,「怎麼當的師兄,不過是早些拜師求學而已,你瞎了不起個啥,這都打光棍多少年了?別的不說,只說這件大事上,咱們文聖一脈,如今都靠你小師弟撐場面了!帶著把劍,跑動跑西,是能幫你暖被窩啊,還是能幫你端茶遞水啊。」

  陳平安說道:「左前輩先前在城頭上,打算教晚輩劍術來著,左前輩擔心晚輩境界太低,所以比較為難。」

  毫無懸念,又挨了一巴掌,左右黑著臉,想著等先生離開劍氣長城,我左右就半點不為難了。

  陳平安又說道:「不過左前輩在剛見到姚老先生的時候,還是給晚輩撐過腰的。」

  老秀才哦了一聲,轉過頭,輕描淡寫道:「那方才一巴掌,是先生打錯了,左右啊,你咋個也不解釋呢,打小就這樣,以後改改啊。打錯了你,不會記恨先生吧?要是心裡委屈,記得要說出來,知錯能改,改過不吝,善莫大焉,我當年可是就憑這句話,硬生生掰扯出了一籮筐的高深道理,聽得佛子道子們一楞一楞的,對吧?」

  先生自然是都對的。所以左右悶不吭聲,不過決定要教那小子兩場劍術,一場是肯定不夠的。

  陳平安突然說道:「山崖書院的副山主,一直很掛念……先生。」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稱呼文聖老先生,為簡簡單單的先生。

  老秀才硬生生打了個酒嗝,竪起耳朵,故作疑惑道:「誰,什麼?再說一遍。」

  左右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笑道:「茅師兄很掛念先生。」

  老秀才轉過身,趴在椅把手上,望向陳平安,笑呵呵道:「小冬啊,最願意用最笨的法子去教書育人,耐心極好,最像我。就是跟左右差不多,强起來就死腦筋,轉不過彎來,我當年只差沒綁著茅小冬,往麻袋裡一塞,再往禮記學宮一丟,我都舍了一張老臉不要,私底下幫他打點好關係了,偏不去,我當先生的,都沒法子。」

  左右突然問道:「為何當年不願承認先生是先生,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認了先生?」

  陳平安答道:「當年我都沒讀過書,憑什麼認先生,就憑先生是文聖嗎?那是不是至聖先師、禮聖亞聖出現在我身前,他們願意收,我就認?先生願意收取弟子,弟子入門之前,也要挑一挑先生!讀過三教百家書,就像那貨比三家,最終認定先生果真學問最好,我才認,哪怕先生反悔不認了,我自己都會孜孜不倦拜師求學,如此才算正心誠意。」

  左右楞了半天。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陳平安你小子家裡是開道理鋪子的啊?

  三場!

  老秀才踹了左右一腳,「杵著幹嘛,拿酒來啊。」

  左右無奈道:「先生,我又不喜歡喝酒,何況陳平安身上多的是。」

  「左右啊,你是光棍啊,欠錢什麼的,都不用怕的。」

  老秀才用語重心長的口氣以理服人,循循善誘道:「你小師弟不一樣,又有了自家山頭,馬上又要娶媳婦了,這得是開銷多大?當年是你幫先生管著錢,會不清楚養家糊口的辛苦?拿出一點師兄的風範氣度來,別給人看輕了咱們這一脈。不拿酒孝敬先生,也成,去,去城頭那邊嚎一嗓子,就說自個兒是陳平安的師兄,免得先生不在這邊,你小師弟給人欺負。」

  左右裝聾作啞。

  在曾經的求學生涯當中,這就是左右對自家先生的最大抗議了。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拿出了兩壺酒,都遞給老秀才。

  都是龍泉家鄉的糯米酒釀,所有的仙家酒水,都送給了倒懸山看門的那個抱劍漢子。

  老秀才遞給左右一壺。

  左右也沒拒絕。

  陳平安自己取出一壺。

  老秀才笑眯眯問道:「左右,滋味如何?」

  左右只得說一句儘量少昧些良心的言語,「還行。」

  老秀才搖搖頭,嘖嘖道:「這就是不懂喝酒的人,才會說出來的話了。」

  老秀才轉頭望向陳平安。

  果然沒有讓老秀才失望。

  陳平安笑道:「白喝的酒水,滋味最佳。」

  老秀才哈哈大笑。

  笑了半天,發現陳平安看著自己。

  老秀才便咳嗽幾聲,「放心,以後讓你大師兄請喝酒,在劍氣長城這邊,只要是喝酒,甭管是自己,還是呼朋喚友,都記帳在左右這個名字的頭上。左右啊……」

  左右嘆了口氣,「知道了。」

  老秀才又喊了聲「左右啊」。

  左右已經說道:「不委屈。」

  老秀才這才心滿意足。

  陳平安喝著酒,總覺得越是如此,自己接下來的日子,越要難熬。

  不料老秀才已經善解人意道:「你師兄左右,劍術還是拿得出手的,不過你要是不樂意學,就不用學,想學了,覺得該怎麼教,與師兄說一聲便是,師兄不會太過分的。」

  左右說道:「可以學起來了。」

  陳平安立即說道:「不著急。」

  左右身體前傾,盯著陳平安。

  陳平安看向老秀才。

  老秀才心領神會,便立即伸手按住左右腦袋,往後一推,教訓道:「讓著點小師弟。」

  左右開始大口喝酒。

  很奇怪,文聖對待門中幾位嫡傳弟子,好像對左右最不客氣,但是這位弟子,卻始終是最左右不離、相伴先生的那一個。

  就連茅小冬這樣的記名弟子,都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只不過左右師兄脾氣太孤僻,茅小冬、馬瞻他們,其實都不太敢主動跟左右說話。

  那會兒尚未欺師滅祖的崔瀺,是光彩奪目的文聖首徒,讓中土神洲所有學宮書院、君子賢人們都要黯然失色,學問高,修為高,棋術更是高到絕頂,一樣會經常被左右駡得不還嘴,至於崔瀺當時是不願,還是不敢,茅小冬他們是注定已經沒機會去知道答案了。

  至於左右的學問如何,文聖一脈的嫡傳,就足夠說明一切。

  只可惜被他的劍術掩蓋過去了。

  故而世人每每提及大器晚成的劍仙左右,只說劍術是很高、極高還是人間最高。

  甚至不少人都會忘記他的文聖弟子身份。

  一人力壓世間所有的先天劍胚,這就是左右。

  但是今天坐在小鋪子門口小板凳上的這個左右,在老秀才眼中,從來就只是當年那個眼神清澈的高大少年,登門後,說他沒錢,但是想要看聖賢書,學些道理,欠了錢,認了先生,以後會還,可若是讀了書,考中狀元什麼的,幫著先生招徠更多的弟子,那他就不還錢了。

  少年當時說這番話,很認真。

  那會兒年紀還不算太大的窮秀才,還沒有成為老秀才,更沒有成為文聖,只是剛剛出版了書籍,手頭有些寬裕,不至於囊中羞澀到吃不起酒,便答應了,想著崔瀺身邊沒個師弟,不像話,何況窮秀才當時覺得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桃李滿天下,有了大弟子,再來個二弟子,是好事,不積矽步無以至千里嘛,到底是自己琢磨出來的好句子,那會兒,只有個秀才功名的男人,是真沒想太多,也沒想太遠,甚至會覺得什麼桃李滿天下,就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念想,就像身處陋巷時候,喝著一斤半斤買來家中的濁酒,想著那些大酒樓裡邊一壺一壺賣的美酒,

  過去許多年,還能夠依稀記得,有座酒樓掌櫃的小女兒,好像美極了。

  遠遠見之,如飲醇酒,不能多看,會醉人。

  所以後世有位儒家大聖人訓詁老頭子的某部書籍,將老頭子寫得道貌岸然,太過古板,將本意纂改許多,讓老秀才氣得不行,男女情動,天經地義,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草木尚且能夠化作精魅,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況聖賢也會有過錯,更不該奢求凡俗夫子處處做聖賢,這般學問若成唯一,不是將讀書人拉近聖賢,而是漸漸推遠。老秀才於是跑去文廟好好講道理,對方也硬氣,反正就是你說什麼我聽著,偏偏不與老秀才吵架,絕對不開口說半個字。

  可恰恰是這樣一位大有不近人情嫌疑的聖人,卻以消磨自身修為殆盡,作為代價,硬生生為浩然天下撐起了那道關隘的入口,直到老秀才和那位手持仙劍的讀書人聯袂出現在他眼前,對方才終於放下擔子,悄然隕落,對老秀才會心一笑,盍然長逝,徹底魂飛魄散,再無來世可言。

  人生忽然而已。

  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老秀才喝完了一壺酒,沒有著急起身離開椅子,雙手抱住酒壺,曬著別家天下的太陽。

  左右輕聲道:「先生,可以離開了,不然這座天下的飛升境大妖,可能會一起出手攔截先生離去。」

  陳平安剛要起身說話。

  老秀才抬起手,輕輕按下,「不用說什麼,先生都知道。先生許多言語,暫時不與你多說。」

  老秀才背靠椅子,意態閒適,喃喃自語道:「再稍稍多坐一會兒。先生已經很多年,身邊沒有同時坐著兩位學生了。」

  一左一右兩學生,先生居中坐。

  先生身邊,終於不獨獨只有左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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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7 00:46:42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八十一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

  等到寧姚和疊嶂返回鋪子這邊後,疊嶂驀然停步,不敢再往前走。

  因為疊嶂對那個突然出現自己店鋪門口的男人,很敬畏。

  對方可是出了名生人勿近的大劍仙左右。

  尋常別洲劍修,在家鄉的脾氣再不好,到了劍氣長城,都得收一收脾氣。

  左右前輩不一樣,剛到劍氣長城那邊,就有一位駐守城頭的本土仙人境劍仙,試圖問劍被視為浩然天下劍術最高之人的左右,結果左右前輩就只回了一句話,「我的劍術,你學不會,但是有件事,可以學我,打不過的架,就乾脆別打。」

  當時一旁的隱官大人也跟了句,「好像是唉。」

  那場萬衆矚目的城頭切磋,就沒打起來。

  這會兒震撼過後,疊嶂又充滿了好奇,為何對方會如此收斂劍氣,舉城皆知,劍仙左右,從來劍氣縈繞全身。大戰之中,以劍氣開路,深入妖族大軍腹地是如此,在城頭上獨自砥礪劍意,也是如此。

  但是今天的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一身劍氣收斂,破天荒沒有流露半點。

  寧姚便帶著疊嶂再逛街去了。

  寧姚是得知文聖老先生已經離開,這才返回,不曾想左右還沒走。

  老先生臨走之時,還專程與她打了聲招呼,道了聲謝,寧姚其實自己這會兒也犯迷糊,不知道自己有什麼事情,是需要被一位文聖老前輩道謝的。

  關於陳平安跟左右之間的微妙關係,寧姚不難理解兩人各自的所思所想,所以也沒在陳平安這邊說左右什麼。

  她說什麼都不合適,何況陳平安在人生大事上,自有主見,根本不用她寧姚指手畫腳,出謀劃策都不用。

  疊嶂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走遠了後,以心湖漣漪詢問寧姚,「陳平安認識左大劍仙?」

  寧姚點頭道:「早就認識了。」

  陳平安那本山水遊記上,都有寫,篇幅還不小。

  疊嶂笑道:「能不能多講講?」

  寧姚搖頭道:「不能。」

  疊嶂扯著寧姚的袖子,輕輕晃蕩起來,明擺著是要撒嬌了,可憐兮兮道:「寧姐姐,你隨便講講,總有能講的東西。」

  寧姚想了想,「你還是回頭自己去問陳平安,他打算跟你合夥開鋪子,剛好你可以拿這個作為條件,先別答應。」

  疊嶂很快琢磨出言語之中的意思,寧姚分明給自己挖了個陷阱,疊嶂氣笑道:「我就沒打算答應跟他合夥做買賣啊,寧姚,你給我適可而止啊。」

  寧姚笑道:「真不是我骼膊肘往外拐,實在是陳平安說得對,你做生意,不夠靈光,換成他來,保證細水長流,財源廣進。」

  疊嶂皺了皺眉頭,欲言又止。

  寧姚瞥了眼她,一下子就知道她心中所想,解釋道:「陳平安身上帶著一件方寸物,兩件咫尺物,除了家鄉尋常酒水和一堆竹葉,便空蕩蕩了,幾乎什麼都沒帶,要真只是為了在這劍氣長城,學那跨洲渡船的衆多商賈,靠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從我們劍修手上掙得神仙錢,他陳平安就不會如此暴殄天物,早就塞得滿滿當當了。所以陳平安想要與你合夥做買賣,只掙良心錢,習慣使然,陳平安從小就喜歡掙錢,不純粹是喜歡有錢,這一點,我必須為他打一聲抱不平。」

  疊嶂如釋重負,重新有了笑臉,「這就好。不然我可要當面駡他豬油蒙心了,這個剛認的朋友不當也罷。」

  老秀才走後沒多久。

  左右就已經將手中酒壺輕輕放在椅子上。

  喝酒本就不喜歡,壓制一身劍氣也麻煩。

  天底下嫌棄自身劍氣太多的,左右是獨一份。

  陳平安還在小口喝著酒,瞧著還挺優哉游哉。

  左右冷笑道:「沒了先生偏袒,假裝鎮定從容,辛苦不辛苦?」

  陳平安堅決不說話。

  左右問道:「之前不知道先生會來劍氣長城,你請陳清都出山,沒有問題,如今先生來了,你為何不主動開口,答應與否,是先生的事情,問與不問,是你這個學生的禮數。」

  陳平安也放下酒壺在椅子上,雙手籠袖,身體前傾,望著那條正在翻修的街道,輕聲道:「先生如今怎麼個情況,我又不是不清楚,開這個口,讓先生為難嗎?先生不為難,學生心裡不會良心不安嗎?哪怕我心裡過意得去,給整座劍氣長城惹來麻煩,牽一髮而動全身,直接導致雙方大戰開幕,先生離去之時,豈會真的不為難?」

  左右點點頭,算是認可這個答案。

  先生多愁思,弟子當分憂。

  左右記起那個身材高大的茅小冬,記憶有些模糊了,只記得是個一年到頭都一本正經的求學年輕人,在衆多記名弟子當中,不算最聰明的那一撮,治學慢,最喜歡與人詢問學問疑難,開竅也慢,崔瀺便經常笑話茅小冬是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只給答案,卻從來不願細說,只有小齊會耐著性子,與茅小冬多說些。

  左右緩緩道:「早年茅小冬不願去禮記學宮避難,非要與文聖一脈捆綁在一起,也要陪著小齊去寶瓶洲創建山崖書院。當時先生其實說了很重的話,說茅小冬不該如此私心,只圖自己良心安放,為何不能將志向拔高一籌,不應該有此門戶之見,若是可以用更大的學問裨益世道,在不在文聖一脈,並不重要。然後那個我一輩子都不怎麼瞧得起的茅小冬,說了一句讓我很佩服的言語,茅小冬當時扯開嗓子,直接與先生大喊大叫,說弟子茅小冬生性愚鈍,只知先尊師,方可重道無愧,兩者順序不能錯。先生聽了後,高興也傷心,只是不再强求茅小冬轉投禮聖一脈了。」

  陳平安重新拿起酒壺,喝了口酒,「我兩次去往大隋書院,茅師兄都十分關心,生怕我走上歧路,茅師兄講理之時,很有儒家聖人與夫子風範。」

  左右笑了笑,「那你是沒見到他給我勒緊脖子、說不出話來的模樣,與自家先生說話,道理再好,也不能噴先生一臉口水。你說呢?小師弟!」

  陳平安悄悄將酒壺放回椅子上,只敢嗯了一聲,依舊打死不多說一個字。

  左右站起身,一手抓起椅子上的酒壺,然後看了眼腳邊的食盒。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我自己掏錢。」

  左右又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繼續道:「以後也是如此。」

  左右這才準備離去。

  陳平安突然說道:「希望沒有讓師兄失望。」

  左右沉默片刻,緩緩道:「還好。」

  陳平安鬆了口氣,笑道:「那就好。」

  左右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從今日起,若有人與你說些陰陽怪氣的言語,說你只是因為出身文聖一脈,得了無數庇護,才有今日成就,你不用與他們廢話,直接飛劍傳訊城頭,我會教他們做人。」

  陳平安無言以對。

  實在是有些不太適應。

  左右停頓片刻,補充道:「連他們爹娘長輩一起教。」

  陳平安見到左右好像有些不耐煩,瞅著是要先教自己劍術了,想起野修當中廣為流傳的那句死道友不死貧道,只好趕緊點頭道:「記下了。」

  左右不再辛苦壓制自身劍氣,化虹遠去城頭。

  從城池到城頭,左右劍氣所至,充沛天地間的遠古劍意,都讓出一條稍縱即逝的道路來。

  到了城頭,左右握酒壺的那只手,輕輕提了提袖子,裡邊裝著一部裝訂成冊的書籍,是先前陳平安交給先生,先生又不知為何卻要偷偷留給自己,連他最疼愛的關門弟子陳平安都隱瞞了。

  左右以劍氣隔絕出一座小天地,然後一邊喝酒,一邊看書。

  將那本書放在身前城頭上,心意一動,劍氣便會翻書。

  左右不知不覺喝完了壺中酒,轉頭望向天幕,先生離別處。

  先生自從成為人間最落魄的儒家聖賢後,始終笑容依舊,左右卻知道,那不是真開懷,弟子流散,漂泊不定,先生在愧疚。

  唯有見到那個架子比天大、如今才願意認他做先生的小師弟後,先生哪怕笑容不多,言語不多,哪怕已經分別,此刻注定正在笑開顔。

  那個陳平安可能不清楚,若是他到了劍氣長城,聽說自己身在城頭之後,便要匆匆忙忙趕來自己跟前,稱呼大師兄。

  自己才會失望。

  小齊怎麼會選中這麼一個小師弟?

  若是悄悄在家鄉建造了祖師堂,懸掛了先生畫像,便要主動與自己邀功言語一番,自己更會失望。

  先生為何要選中這麼一位關門弟子?

  若是覺得左右此人劍術不低,便要學劍。

  左右就會最失望。

  自己為何要承認這麼一位師弟?

  但是都沒有。

  那就是左右心中期待百年的那個小師弟了。

  甚至比自己最早只存在於想像中的小師弟形象,還要更好些。

  當年蛟龍溝一別,他左右曾有言語未曾說出口,是希望陳平安能夠去做一件事。

  不曾想,陳平安不但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走過三洲,看遍山河。

  所以左右看過了書上內容,才明白先生為何故意將此書留給自己。

  所以此時此刻,左右覺得早先在那店鋪門口,自己那句彆彆扭扭的「還好」,會不會讓小師弟感到傷心?

  若是當時先生在場,估計又要打人了吧。

  左右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天地之道,博厚也,高且明也,悠也久也。

  惜哉我心之憂,日月逾邁,若弗雲來。

  在左右沒出劍就離開後,陳平安鬆了口氣,說不緊張那是自欺欺人,趕忙收拾了椅凳放回鋪子,自己就坐在門檻上,等著寧姚和疊嶂返回。

  左右來時,悄無聲息,去時卻沒有刻意掩飾劍氣蹤跡。

  所以劍氣長城那邊的大半劍仙,應該都清楚左右這趟離開城頭的動靜了。

  何況之前左右正大光明地坐在店鋪門口,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言語。

  老秀才在弟子左右現身之前,其實施展了神通,遮蔽天地,只讓店鋪那邊知曉。

  左右到了之後,老秀才便撤掉了術法。

  文聖一脈,從來多慮,多慮之後行事,歷來果決,故而看似最不講理。

  寧姚跟疊嶂返回這邊,陳平安起身笑道:「我在此待客,麻煩疊嶂姑娘了。」

  疊嶂笑問道:「老先生的身份,我不問,但是左大劍仙,為何要主動來此與你飲酒,我得問問看,免得以後自己的鋪子所有家當,莫名其妙沒了,都不知道找誰訴苦。」

  陳平安說道:「左右,是我的大師兄,先前居中而坐,是我們兩人的先生,浩然天下儒家文聖。」

  在劍氣長城,反正靠山什麼的,意義不大,該打的架,一場不會少,該去的戰場,怎麼都要去。

  更何況學生崔東山說得對,靠自己本事掙來的先生、師兄,沒必要故意藏藏掖掖。

  疊嶂默默走入鋪子。

  沒法子聊天了。

  寧姚與陳平安一起坐在門檻上,輕聲道:「所幸如今老大劍仙親自盯著城頭,不許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去往南邊。不然下一場大戰,你會很危險。妖族那邊,算計不少。」

  陳平安笑道:「先生與左師兄,都心裡有數。」

  寧姚點點頭,「接下來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勤快修行,多煉氣,爭取早點躋身洞府境,將初一十五徹底大煉為本命物,同時磨礪金身境,一旦躋身遠遊境,廝殺起來,會便利許多,不過這兩件事,暫時都很難達成。其中只說湊足五行之屬本命物,就是登天之難。金、火兩件本命物,可遇不可求,實在不行,就不去刻意追求太高的品秩,總要先搭建成長生橋,應對下一場大戰。寧姚,這件事,你不用勸我,我有過很仔細的權衡利弊,當下三件本命物的品秩,不談修行路上其它事宜,只說本命物,其實已經足夠支撐我走到地仙,甚至是玉璞境,此事不能太過苛求圓滿,修行路上,確實不能太慢,不然遲遲無法躋身中五境練氣士,難免靈氣渙散,武學境界卻到了七境,一口純粹真氣運轉起來,或多或少要與靈氣相沖,其實會拖累戰力。在這期間……」

  說到這裡,陳平安愁眉不展,嘆了口氣,「還要跟師兄學劍啊。」

  寧姚說道:「不也挺好,左前輩本就是最適合、也是最有資格教你劍術的人,別忘了,你師兄自己就不是什麼先天劍胚。」

  陳平安無奈道:「總不能隔三岔五在寧府躺著喝藥吧。」

  寧姚笑道:「沒事啊,當年我在驪珠洞天那邊,跟你學會了煮藥,一直沒機會派上用場。」

  陳平安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我又不是沒見過你親手煮藥,你敢煮,我也不敢喝啊。」

  寧姚嘖嘖道:「認了師兄,說話就硬氣了。」

  陳平安立即苦兮兮說道:「我喝,當酒喝。」

  疊嶂看著門口那倆,搖搖頭,酸死她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轉頭笑道:「疊嶂姑娘,只要我能幫鋪子掙錢,咱們四六分賬如何?」

  疊嶂笑道:「你會不會少了點?」

  陳平安說道:「那就只好三七了?疊嶂姑娘,你做生意,真的有些劍走偏鋒了,難怪生意這麼……好。」

  疊嶂給氣得說不出話來。

  寧姚有些幸災樂禍。

  陳平安笑道:「這雜貨鋪子,神仙也難掙額外錢,我知道自己這次要在劍氣長城久留,便多帶了些家鄉尋常的酒水,不如咱們合夥開個小酒肆,在鋪子外邊只需要多擱些桌椅凳子,不怕客人多了沒座位,只要酒好,蹲地上喝,也是好滋味。」

  疊嶂好奇道:「你自己都說了是普通的市井酒釀,哪怕咱們這邊酒鬼多,可就算鋪子賣得出去,也有個賣完的時候,再說價格賣高了,容易壞人品,我可沒那臉皮坑人。」

  陳平安拈出一枚綠竹葉子,靈氣盎然,蒼翠欲滴,「往酒壺裡一丟,價格就嗖嗖嗖往上漲了。不過這是咱們鋪子販賣的第一等酒水,次一等的,買那大酒缸,稍稍多放幾片竹葉,我還有這個。」

  陳平安攤開手心,是一隻與魏檗借來的酒蟲,談買賣,豈不是傷感情。酒蟲此物,哪怕是在浩然天下,都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之物,魏檗也是開了三場神靈夜遊宴,加上有過暗示,才終於有某位山水神祇忍痛割愛,再加上魏檗的又有暗示,將這位神靈能夠缺席第四場夜遊宴,作為補償,這才捨得上貢一隻酒蟲。

  陳平安胸有成竹道:「我試過了,光有酒蟲,依舊算不得多好的醇釀,比那價格死貴的仙家酒水,確實還是遜色很多,再加竹葉,酒水味道,便有了雲泥之別。所以咱們鋪子在開張之前,要儘量多收些價格低廉的最尋常酒水,越多越好,先囤起來,數量湊夠了,我們再開門迎客,我們自己買酒,估計壓不下價,買多了,還要惹人懷疑,所以可以給晏琢和陳三秋一些分紅,意思意思就成了,不用給他們太多,他們有錢,咱倆才是兜裡沒錢的人。」

  寧姚斜靠鋪子大門,看著那個聊起生意經便格外神采奕奕的傢伙。

  疊嶂有些猶豫,不是猶豫要不要賣酒,這件事,她已經覺得不用懷疑了,肯定能掙錢,掙多掙少而已,而且還是掙有錢劍仙、劍修的錢,她疊嶂沒有半點良心不安,喝誰家的酒水不是喝。真正讓疊嶂有些猶豫不決的,還是這件事,要與晏胖子和陳三秋攀扯上關係,按照疊嶂的初衷,她寧肯少賺錢,成本更高,也不讓朋友幫忙,若非陳平安提了一嘴,可以分紅給他們,疊嶂肯定會直接拒絕這個提議。

  陳平安也不著急,收起了酒蟲入袖,將竹葉收入咫尺物,竹葉竹枝一大堆,都帶來劍氣長城了,他微笑道:「疊嶂姑娘,我冒昧說一句啊,你做買賣的脾氣,真得改改,在商言商的事情,若是自己覺得是那虧盈不定的買賣,最好不要拉上朋友,這是對的,可這種穩賺不賠的買賣,還不喊上朋友,就是咱們不厚道了。不過沒關係,疊嶂姑娘要是覺得真不合適,咱們就酒肆開得小些,無非是成本稍高,前邊少囤些酒,少賺銀子,等到大把的銀子落袋為安,我們再來商量此事,完全不需要有顧慮。」

  疊嶂似乎陷入了一個新的糾結境地,擔心自己拒絕了對方實打實的好意,陳平安心中會有芥蒂。

  陳平安笑問道:「那就當談妥了,三七分賬?」

  疊嶂笑道:「五五分賬。酒水與鋪子,缺一不可。」

  陳平安卻說道:「我扛著桌椅板凳隨便在街上空地一擺,不也是一座酒肆?」

  疊嶂道:「我就不信寧姚丟得起這個臉,就算寧姚不在乎,你陳平安真捨得啊?」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

  寧姚正要說話。

  疊嶂急匆匆道:「寧姚!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了,可不能有了男人就忘了朋友!」

  寧姚原本想說我連幫著吆喝賣酒都無所謂,還在乎這個?

  只是疊嶂都這麼講了,寧姚便有些於心不忍。

  於是最後砍價看到了四六分賬。

  理由是陳平安說自己連勝四場,使得這條大街聲名遠播,他來賣酒,那就是一塊不花錢的金字招牌,更能招徠酒客。

  疊嶂是真有些佩服這個傢伙的掙錢手腕和臉皮了。

  不過疊嶂最後還是問道:「陳平安,你真的不介意自己賣酒,掙這些瑣碎錢,會不會有損寧府、姚家長輩的臉面?」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疊嶂姑娘,忘記我的出身了?不偷不搶,不坑不騙,掙來一顆銅錢,都是本事。」

  寧姚忍著笑。

  估計這個掉錢眼裡的傢伙,一旦鋪子開張卻沒有銷路,起先無人願意買酒,他都能賣酒賣到老大劍仙那邊去。

  疊嶂沉默許久,小聲道:「我覺得咱們這酒鋪,挺坑人啊。」

  陳平安揮揮手,大言不慚道:「價格就在那兒寫著,愛買不買,到時候,銷路不愁,賣不賣都要看咱倆的心情!」

  疊嶂這才稍稍安心。

  掙大錢買宅子,一直是疊嶂的願望,只不過疊嶂自己也清楚,怎麼掙錢,自己是真不在行。

  疊嶂本以為談妥了,陳平安就要與寧姚返回寧府那邊,不曾想陳平安已經站在櫃檯那邊,拿過了算盤,疊嶂疑惑道:「不就是買酒囤起來嗎?很簡單的事情,我還是做得來的。」

  陳平安一臉震驚,這次真不是假裝的了,氣笑道:「天底下有這麼容易做成的買賣嗎?!疊嶂姑娘,我都後悔與你搭夥了!你想啊,與誰買散酒,總得挑選一些個生意冷清的酒樓酒肆吧?到時候怎麼殺價,咱們買多了如何個降價,怎麼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得先琢磨些?怎麼先定死了契約,省得見我們鋪子生意好了,對方反悔不賣酒了,就算不賣,如何按約賠償咱們鋪子,林林散散,多了去,我估計你一個人,肯定談不成,沒法子,我回頭覆了張面皮,你就在旁邊看著,我先給你演示一番。何況這些還只是與人買酒一事的粗略,再說那鋪子開張,先請哪些瞧著挺像是過路客的酒客來壯聲勢,什麼境界的劍修,不得劃出個三五六來,私底下許諾白給他們到底幾壺千金難買的上等竹葉酒水,讓哪位劍仙來負責瞎喊著要包下整座鋪子的酒水,才比較合適,不露痕跡,不像是那托兒,不得計較計較啊,掙錢之後,與晏胖子陳三秋這些個酒鬼朋友,如何親兄弟明算帳,咱們可是小本買賣,絕對不能記帳,總得早早有個章程吧……」

  疊嶂氣勢全無,越來越心虛,聽著陳平安在櫃檯對面滔滔不絕,念叨不休,疊嶂都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真不適合做買賣了。

  她怎麼突然覺得比練劍難多了啊?

  寧姚站在櫃檯旁邊,面帶微笑,嗑著瓜子。

  所以到最後,疊嶂怯生生道:「陳平安,咱們還是三七分吧,你七我三就行。」

  陳平安剛要點頭答應。

  結果立即挨了寧姚一手肘,陳平安立即笑道:「不用不用,五五分賬,說好了的,做生意還是要講一講誠信的。」

  陳平安側過身,丟了個眼色給疊嶂,我講誠信,疊嶂姑娘你總得講一講誠意吧,不如各退一步,四六分賬。

  疊嶂點點頭,然後對寧姚一臉無辜道:「寧姚,陳平安偷偷對我擠眉弄眼,不知道啥個意思。」

  陳平安又挨了一手肘,呲牙咧嘴對疊嶂伸出大拇指,「疊嶂姑娘做生意,還是有悟性的。」

  又聊了諸多細節。

  疊嶂一一用心記下。

  陳平安和寧姚兩人離開小小的雜貨鋪子,走在那條大街的邊緣,陳平安一路經過那些酒樓酒肆,笑道:「以後就都是同行仇家了。」

  寧姚輕聲道:「謝了。」

  陳平安笑道:「應該的。」

  寧姚猶豫了一下,說道:「疊嶂喜歡一位中土神洲的學宮君子,你開解開解?」

  陳平安苦笑道:「有些忙可以幫,這種事情,真做不得。」

  寧姚雙手負後,悠悠然稱贊道:「你不是很懂兒女情長嗎?」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天地良心,我懂個屁!」

  疊嶂藏在陋巷當中的小宅子,囤滿了一只只大酒缸,她本錢不夠,陳平安其實還有十顆穀雨錢的家當私房錢,但是不能這麼傻乎乎掏出一顆穀雨錢買東西,容易給人往死裡抬價,就跟寧姚要了一堆零散的雪花錢,能買來便宜劣酒的酒樓鋪子,都給陳平安和疊嶂走了一遍,這些酒水在劍氣長城的城池街巷,銷量不會太好,這就是劍氣長城這邊的古怪之處,買得起酒水的劍修,不樂意喝這些,除非是賒欠太多、暫時還不起酒債的酒鬼劍修,才捏著鼻子喝這些,而大小酒樓實打實的仙家酒釀,價格那是真如飛劍,遠遠高出一門之隔的倒懸山,劍仙都要倍覺肉疼,如今倒懸山喝劍氣長城出入管得嚴,日子愈發難熬。

  陳平安彎腰揭開一隻酒缸,那只酒蟲子就在裡邊泡著,優哉游哉如一尾小游魚,醉醺醺的,很會享受。

  每一缸酒,得浸泡酒蟲子三天才算醇酒,裡邊都擱放了幾片竹葉和一根竹枝,沒取名為疊嶂最先提議的竹葉青,或是寧姚建議的竹枝酒,而是陳平安一錘定音的竹海洞天酒,別名青神山酒。

  楞是把一個習慣了掙良心錢的疊嶂,給震驚得目瞪口呆。

  陳平安當時便語重心長言語了一番,說自己這些竹葉竹枝,真是竹海洞天出産,至於是不是出自青神山,我回頭有機會可以問問看,如果萬一不是,那麼賣酒的時候,那個「別名」就不提了。

  除了準備開酒鋪賣酒掙錢。

  陳平安每天在寧府那邊,還是雷打不動的六個時辰煉氣,偶爾會長達七八個時辰。

  寧姚讓出了斬龍崖涼亭,更多是在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場上練劍。

  陳平安在休憩時分,就拿著那把劍仙蹲在小山腳,專心磨礪劍鋒。

  偶爾晏胖子董黑炭他們也會來這邊坐會兒,晏胖子逮住機會,就一定要讓陳平安觀摩他那套瘋魔拳法,詢問自己是不是被練劍耽擱了的練武奇才,陳平安當然點頭說是,每次說出來的言語理由,還都不帶重樣的,陳三秋都要覺得比晏胖子的拳法更讓人扛不住,有一次連董黑炭都實在是遭不住了,看著那個在演武場上噁心人的晏胖子,便問陳平安,你說的是真心話嗎,難道晏琢真是習武天才?陳平安笑著說當然不是,董黑炭這才心裡邊舒服點,陳三秋聽過後,長嘆一聲,捂住額頭,躺倒長椅上。

  在這期間,幾乎每天都有個袖子裝滿糕點的小姑娘,來寧府門口嚷著要拜師學藝。

  一次給寧姚拖進宅子大門,痛打了一頓,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天,不曾想只隔了一天,小姑娘就又來了,只不過這次學聰明了,是喊了就跑,一天能飛快跑來跑去好幾趟,反正她也沒事情做。然後給寧姚堵住去路,拽著耳朵進了宅子,讓小姑娘欣賞那個演武場上正在打拳的晏胖子,說這就是陳平安傳授的拳法,還學不學了?

  小姑娘眼眶含淚,嘴唇顫抖,說哪怕如此,拳還是要學啊。

  小姑娘默默擦拭眼淚,哽咽著說原來這就是娘親說的那個道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寧姚沒轍,就讓陳平安親自出馬,當時陳平安在和白嬤嬤、納蘭爺爺商量一件頭等大事,寧姚也沒說事情,陳平安只好一頭霧水跟著走到演武場那邊,結果就看到了那個一見到他便要納頭就拜的小姑娘。

  倒也不陌生,大街上的四場架,小姑娘是最咋咋呼呼的一個,他想不注意都難。

  陳平安也不好去隨便攙扶一個小姑娘,趕緊挪步躲開,無奈道:「先別磕頭,你叫什名字?」

  小姑娘趕緊起身,朗聲道:「郭竹酒!」

  陳平安點點頭,抬起左手,掐指一算,喟然長嘆道:「不巧,名字不合,暫時無法收你為徒,以後再說。」

  郭竹酒一臉誠摯說道:「師父,那我回去讓爹娘幫我改個名字?我也覺得這個名字不咋的,忍了好多年。」

  陳平安搖頭道:「不成,我收徒看緣分,第一次,先看名字,不成,就得再過三年了,第二次,不看名字看時辰,你到時候還有機會。」

  郭竹酒十分懊惱,重重跺腳,跑了,嚷嚷著要去翻黃曆,給自己挑選三年後的那個黃辰吉日。

  晏琢陳三秋呆立一旁,看得雙方差點眼珠子瞪出來。

  郭竹酒是個小怪人,從小就腦子拎不清,說笨,肯定不算,是個極好的先天劍胚,被郭家譽為未來頂梁柱,說聰明,更不行,小姑娘鬧出來的笑話茫茫多,簡直就是陳三秋他們那條街上的開心果。小時候最喜歡披著一張被單瞎跑,走門串戶,從來不走大門,就在屋脊牆頭上逛蕩,如果不是被董不得打得多了,好不容易長了點記性,不然估計這會兒還是如此,還有傳聞,隱官大人其實挑中了兩個人選,除了龐元濟,就是郭竹酒。

  陳平安顯然也有些不敢置信,「這也成?」

  陳三秋苦笑道:「成不成,估計還得看郭竹酒明天來不來。」

  陳平安望向寧姚。

  寧姚說道:「難說。」

  陳平安也沒多想,繼續去與兩位前輩議事。

  關於老大劍仙的去姚家登門提親當媒人一事,陳平安當然不會去催促。

  在陳平安廂房屋子裡邊,白嬤嬤笑問道:「什麼事?」

  陳平安笑道:「還是那個小姑娘郭竹酒,要拜師學藝,給我糊弄過去了。」

  納蘭夜行打趣道:「白白多出個記名弟子,其實也不錯。」

  陳平安搖頭苦笑道:「這麼大的事情,不能兒戲。」

  白嬤嬤說道:「郭家與我們寧府,是世交,一直就沒斷過。」

  陳平安楞了一下,望向白嬤嬤的眼神,有些問詢意味。

  白嬤嬤點頭道:「算是唯一一個了,老爺去世後,郭家舉家前來寧府祭奠。後來斬龍崖一事,郭家家主,直白無誤與齊家劍仙當面頂過。不然換成別的小姑娘這麼瞎胡鬧,咱們小姐都不會兩次拖進家裡。不過收徒一事,確實不用太較真。」

  陳平安沉聲道:「那郭竹酒這件事,我認真想一想。」

  納蘭夜行笑道:「這些事不著急,我們還是聊那陳公子的第四件本命物一事。長生橋一起,陳公子才會真正理解,何謂修道。在那之後,才能不是先天劍胚,亦可勉强成為劍修。別看小看了勉强二字,身為練氣士,是不是劍修,才是最大的天壤之別。其中緣由,陳公子大可以私底下去問老大劍仙。」

  一天清晨時分,劍氣長城新開張了一座寒酸的酒鋪子,掌櫃是那年紀輕輕的獨臂女子劍修,疊嶂。

  身邊還站著那個身穿青衫的年輕人,親手放了一大串吵人至極的爆竹後,笑容燦爛,朝著四面八方抱拳。

  疊嶂如果不是名義上的酒鋪掌櫃,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已經砸下了所有本錢,她其實也很想去鋪子裡邊待著,就當這座酒鋪跟自己沒半顆銅錢的關係了。

  兩人身前擺滿了一張張桌凳。

  寧姚和晏琢幾個躲在擺滿了大小酒罎、酒壺的鋪子裡邊,饒是晏胖子這種臉皮厚的,董黑炭這種根本不知臉皮為何物的,這會兒都一個個是真沒臉走出去。

  大街之上,街道路面剛剛翻修平整,大小酒肆酒樓的掌櫃夥計們,一個個站在各自門口,駡駡咧咧。

  因為那小破爛鋪子門外,竟然掛了幅楹聯,據說是那個年輕武夫提筆親撰的。

  劍仙三尺劍,舉目四望意茫然,敵手何在,豪傑寂寞。

  杯中二兩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醉方休,錢算什麼。

  好傢伙,好你個純粹武夫陳平安,求你這個外鄉人要點臉皮行不行!

  這還不算什麼,聽說那小小鋪子,賣的還是什麼與竹海洞天青神山沾邊的酒水!

  錢算什麼?

  要是真不算什麼,你他娘的開什麼鋪子掙什麼錢。

  大街兩邊,口哨聲四起。

  疊嶂到底是臉皮薄,額頭都已經滲出汗水,臉色緊綳,儘量不讓自己露怯,只是忍不住輕聲問道:「陳平安,咱們真能實打實賣出半壇酒嗎?」

  陳平安微笑道:「就算沒人真正捧場,按照我那既定章程走,依舊萬事無憂,掙錢不愁。在這之前,若有人來買酒,當然更好。大清早的,客人少些,也很正常。」

  一炷香後,依舊沒個客人登門,疊嶂愈發憂慮。

  陳平安扯開嗓子喊道:「開門酒一壇,五折!僅此一壇,先到先得。」

  然後還真來了一個人。

  疊嶂疑惑道:「他也是你請來的人?」

  陳平安也有些意外,搖頭道:「當然不是。」

  來者是那龐元濟。

  他坐在一張長凳上,笑眯眯道:「來一壇最便宜的,記得別忘了再打五折。」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呆呆的疊嶂,輕聲笑道:「楞著幹嘛,大掌櫃親自端酒上桌啊。」

  疊嶂趕緊拿了一壇「竹海洞天酒」和一隻大白碗,放在龐元濟身前的桌上,幫著揭了沒幾天的酒罎泥封,倒了一碗酒給龐元濟,委實是覺得良心難安,她擠出笑臉,聲如蚊蠅道:「客官慢飲。」

  然後陳平安自己多拿了一隻酒碗,坐在龐元濟桌邊,自顧自拎起酒罎倒了一碗酒,笑道:「元濟兄,多謝捧場,我必須敬你一碗。就憑元濟兄這宰相肚量,劍仙沒跑了,我先喝為敬!」

  疊嶂看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哪有賣酒的蹭自家客人的酒喝?

  龐元濟等陳平安喝過了酒,竟是又給陳平安倒了一碗酒,不過沒倒滿,就一小壇酒,能喝幾碗?虧得這店鋪精心挑選的白碗不大,才顯得酒水分量足夠。

  龐元濟都有些後悔來這裡坐著了,以後生意冷清還好說,若是喝酒之人多了,自己還不得駡死,手持酒碗,低頭嗅了嗅,還真有那麼點仙家酒釀的意思,比想像中要好些,可這一壇酒才賣一顆雪花錢,是不是價格太低了些?這般滋味,在劍氣長城別處酒樓,怎麼都該是幾顆雪花錢起步了,龐元濟只知道一件事,莫說是自家劍氣長城,天底下就沒有虧錢的賣酒人。

  陳平安與龐元濟酒碗磕碰,各自一飲而盡。

  然後陳平安去拎了一壇酒出來,放在桌上,笑道:「半價嘛,兩壇酒,就只收元濟兄一顆雪花錢。」

  龐元濟喝過了碗中酒,酒水滋味還湊合,也就忍了。

  龐元濟喝過了一壇酒,拎起那壇差點就要被陳平安「幫忙」打開泥封的酒,拍下一顆雪花錢,起身走了,說下次再來。

  疊嶂抹了把額頭,從陳平安手中接過那顆雪花錢,她笑容燦爛。

  然後又隔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在疊嶂又開始憂心店鋪「錢程」的時候,結果又看到了一位御風而來飄然落地的客人,忍不住轉頭望向陳平安。

  她發現陳平安說了句「還是個意外」後,竟然有些緊張?

  來者是與陳平安同樣來自寶瓶洲的風雪廟劍仙魏晉。

  魏晉要了一壺最貴的酒水,五顆雪花錢一小壺,酒壺裡邊放著一枚竹葉。

  魏晉沒有著急喝酒,笑問道:「她還好吧?」

  陳平安如坐針氈,又不能裝傻扮痴,畢竟對方是魏晉,只得苦笑道:「她應該算是很好吧,如今都成了一宗之主,可我差點被她害死在鬼域谷。」

  你魏晉這是砸場子來了吧?

  關於最早的神誥宗女冠、後來的清涼宗宗主賀小涼,陳平安在寧姚這邊沒有任何隱瞞,一五一十都說過了前因後果。

  好在寧姚對此倒是沒有流露出任何生氣的神色,只說賀小涼有些過分了,以後有機會,要會一會她。

  但是魏晉今天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陳平安還是有些背脊發涼,總覺得鋪子裡邊,劍氣森森。

  魏晉喝過了一碗酒,又問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歡你?」

  陳平安搖頭道:「不清楚。」

  魏晉點點頭,又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後,笑道:「掌櫃自己先忙,不用招呼客人了。」

  最後魏晉獨自坐在那邊,喝酒慢了些,卻也沒停。

  世間痴情男子,大多喜歡喝那斷腸酒,真正持刀割斷腸的人,永遠是那不在酒碗邊上的心上人。

  陳平安蹲在門口那邊,背對著鋪子,難得掙錢也無法笑開顔,反而愁得不行。

  因為魏晉喝第三碗酒的時候,拍下一顆小暑錢,說以後來喝酒,都從這顆小暑錢裡邊扣去。

  晏胖子和陳三秋很識趣,沒多說半個字。

  可是那個直楞楞的董黑炭,傻了吧唧來了一句「我覺得這裡邊有故事」。

  陳平安總算明白為何晏胖子和陳三秋有些時候,為何那麼害怕董黑炭開口說話了,一字一飛劍,真會戳死人的。

  魏晉尚未起身滾蛋,陳平安如獲大赦,趕緊起身。

  原來小姑娘郭竹酒拽著幾個同齡人,鬧哄哄過來捧場了。

  郭竹酒開門見山,對陳平安直接說了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言語,畢恭畢敬稱呼陳平安一聲「三年後師父」,繼續說道:「我和朋友們,都是剛知道這邊開了酒鋪,才要來這邊買些酒水,回去孝敬爹娘長輩!三年後師父,真不是我非要拉著她們來啊!」

  然後郭竹酒丟了眼色給她們。

  那些昨天大半夜就被郭竹酒專程敲門提醒別忘了此事的小姑娘,一個個無精打采,給了錢買了酒,乖乖捧著,然後等待郭竹酒發號施令。

  她們是真不稀罕從郭竹酒這邊掙那三顆雪花錢啊。

  這都給郭竹酒煩了好多天。

  有人恨不得直接給郭竹酒六顆雪花錢,可是她也不收啊,非說要湊人頭。

  最後郭竹酒自己也掏了三顆雪花錢,買了壺酒,又解釋道:「三年後師父,她們都是自己掏的腰包!」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掐指一算,三年減半,一年半後,就可以看看是否適合收徒了。」

  郭竹酒一手持壺,一手握拳,使勁揮動,興高采烈道:「今天果然是個買酒的良辰吉日!那部老黃曆果然沒白白給我背下來!」

  有了龐元濟和魏晉,還有這些小姑娘們陸續捧場。

  酒鋪子便有了生意。

  看架勢,保本不難。

  這已經足夠讓疊嶂喜出望外了。

  疊嶂逐漸忙碌起來。

  賣酒一事,事先說好了,得疊嶂自己多出力,陳平安不可能每天盯著這邊。

  莫名其妙的董黑炭,已經給陳三秋和晏胖子牽走了。

  寧姚斜靠著鋪子裡邊的櫃檯,嗑著瓜子,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沒生氣吧?」

  寧姚說道:「怎麼可能。」

  陳平安哭喪著臉道:「到底是怎麼可能沒生氣,還是怎麼可能不生氣。」

  寧姚眨了眨眼睛,「你猜。」

  陳平安哀嘆一聲,「我自己開壺酒去,記帳上。」

  寧姚突然笑道:「賀小涼算什麼,值得我生氣?」

  陳平安站在她身前,輕聲問道:「知道我為什麼輸給曹慈三場之後,半點不鬱悶嗎?」

  寧姚問道:「為何?」

  陳平安笑道:「因為寧姚都懶得記住曹慈是誰。」

  然後陳平安也斜靠櫃檯,望向外邊的酒桌酒客,「見到你後,泥瓶巷長大的那個窮孩子,就再沒有缺過錢。」

  寧姚看著他越來越不藏著的笑臉,她停下嗑瓜子,問道:「這會兒是不是在笑話我缺心眼。」

  陳平安立即收起笑臉,然後立即醒悟自己不比小姑娘聰明半點,一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只不過寧姚遞過了手掌,陳平安抓起些瓜子。

  寧姚嗑著瓜子,說道:「這樣那樣的女子喜歡你,我不生氣。」

  停頓片刻,寧姚說道:「但是如果你哪天喜歡我之外的女子,我會很傷心,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不用說與我說什麼對不起,更不用來見我,親口告訴我這種事情,我不想聽。」

  陳平安伸手按住寧姚的腦袋,輕輕晃了晃,「不許胡思亂想。我這輩子可能很難成為修為多高的人,一山總有一山高,只能努力再努力,去一步步完成約定,但是陳平安肯定是天底下最喜歡寧姚的人,這件事,早就不需要努力了。」

  酒鋪子生意越來越好。

  那個陳平安反而當起了甩手掌櫃。

  每次到鋪子這邊,竟然更多還是跟那幫小屁孩聊天,端著小板凳那邊,與孩子們借那小人書翻閱。

  偶爾陳平安也會教他們識字。

  再後來,那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客,吃飽了撐著錢不掙,擱著一座寧府斬龍台不去抓住機會,趕緊淬煉靈氣,偏要跑去大街小巷拓碑,收集了一大摞紙,然後經常坐在太陽底下,與一幫孩子們說些浩然天下的山水鬼怪故事,當起了說書先生。

  又後來,有孩子詢問不認得的文字,年輕人便拿出一根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只是粗淺的說文解字,再不說其餘事,哪怕孩子們詢問更多,年輕人也只是笑著搖頭,教過了字,便說些家鄉那座天下的千奇百怪,山水見聞。

  有一天,頭別玉簪的青衫年輕人,曬著異鄉的和煦陽光,教了些字,說過了些故事,將竹枝橫放在膝,輕聲念誦道:「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見那人停了下來,便有孩子好奇詢問道:「然後呢?還有嗎?」

  那人便雙手放膝,目視前方,緩緩道:「驚蟄時分,天地生發,萬物始榮。夜臥早行,廣步於庭,君子緩行,以便生志……」

  圍繞在那條板凳和那個人身邊的孩子們,沒人聽得懂內容在說些什麼,但是願意安安靜靜聽那人輕聲背誦下去。

  於劍氣長城偏遠街巷處,就像多出一座也無真正夫子、也無真正蒙童的小學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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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7 00:47:02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八十二章 唯有飲者留其名

  秋去冬來,光陰悠悠。

  如果不是一抬頭,就能遠遠看到南邊劍氣長城的輪廓,陳平安都要誤以為自己身在白紙福地,或是喝過了黃梁福地的忘憂酒。

  哪怕陳平安修行勤勉,每天都沒有懈怠,甚至可以說是很忙碌,可陳平安依舊覺得這不成事,於是請了白嬤嬤幫著餵拳,不曾想白嬤嬤如何都不願出死力,至多是傳授未來姑爺一些拳架招式,陳平安只好在意猶未盡的練拳之外,喊了納蘭爺爺去那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場,熟悉一位玉璞境劍修的飛劍殺力,同時跟這位從仙人境跌落的「刺客」,粗略學習隱匿潛行之法,許多涉及修行根本的精妙手段,「白晝近身如夜行」,必須是劍修才行,這讓陳平安有些遺憾。

  在這之外,一得閒,陳平安還是儘量每天都去酒鋪那邊看看,次次都要待上個把時辰,也不怎麼幫忙賣酒,就是跟一幫屁大孩子、少年少女廝混在一起,繼續當他的說書先生,最多就是再當當那教字先生和背書夫子,不涉及任何學問傳授。

  雖說陳平安當了甩手掌櫃,但是大掌櫃疊嶂也沒怨言,因為鋪子真正的生財手段,都是陳二掌櫃提綱掣領,如今就該他偷懶,疊嶂說到底不過是掏了些本錢,出了些死板氣力而已。何況酒鋪順順利利開業大吉後,後邊花樣還是多,比如掛了那對楹聯之後,又多出了嶄新的橫批。

  「飲我酒者可破境」。

  大街之上的酒樓酒肆掌櫃們,都快崩潰了,搶走不少生意不說,關鍵是自家明擺著已經輸了氣勢啊,這就導致劍氣長城的賣酒之地,幾乎處處開始掛楹聯和懸橫批。

  只是看來看去,許多酒鬼劍修,最後總覺得還是此處韻味最佳,或者說最不要臉。

  在幾乎所有酒鋪都開始依葫蘆畫瓢之後,這座鋪子又開始有了新手段。

  店鋪裡邊掛滿了一堆平安無事牌樣式的小木牌,都是讓疊嶂懇請前來喝酒的劍修,以劍氣刻名字,留下的墨寶,全部掛在牆上,說是討個好兆頭。

  不按照境界高低,不會有高下之分,誰先寫就先掛誰的木牌,正面一律寫酒鋪客人的名字,若是願意,木牌背面還可以寫,愛寫什麼就寫什麼,文字寫多寫少,酒鋪都不管。

  如今已經在酒鋪牆上掛了無事牌的酒客,光是上五境劍仙就有四位,有寶瓶洲風雪廟魏晉,劍氣長城本土劍仙高魁,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還有一次在深夜獨自前來喝酒的北俱蘆洲玉璞境劍修陶文。都在無事牌背面寫了字,不是他們自己想寫,原本四位劍仙都只是寫了名字,後來是陳平安找機會逮住他們,非要他們補上,不寫總有法子讓他們寫,看得一旁扭扭捏捏的疊嶂大開眼界,原來生意可以如此做。

  於是魏晉刻下了「為情所困,劍不得出」。

  獨眼大髯、瞧著很粗曠的漢子高魁,寫了「花好月圓人長壽」。

  風流瀟灑的元青蜀寫了「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劍仙陶文最上道,聽說可以白喝一壇竹海洞天酒後,二話不說,便寫了句「此地酒水價廉物美,極佳,若能賒帳更好。」

  算是最年輕一輩的天才劍修當中,就有龐元濟,晏琢,陳三秋,董畫符在內十數人,當然還有那個小姑娘郭竹酒,寫了大名郭竹酒和小名「綠端」之外,在背後偷偷寫了「師父賣酒,徒弟買酒,師徒之誼,感人肺腑,天長地久」。

  還有不少暫時抹不開面子的地仙劍修,不過多是只留名不寫其它。何況陳平安也沒怎麼照顧生意,疊嶂自己實在是不知如何開口,後來陳平安覺得這樣不行,便給了疊嶂幾張紙條,說是見著了順眼的元嬰劍修,尤其是那些其實願意留下墨寶、只是不知該寫些什麼的,就可以結帳的時候,遞過去其中一張。

  於是一位性格粗礪、不通文墨的元嬰老劍修,在瞧見其中一張紙條後,原本還在與掌櫃疊嶂推托,擺一擺架子,不曾想立即變臉,偷偷收起了那張紙條,讓疊嶂速速取來無事木牌,以對敵大妖的認真姿態,照搬紙條寫下了那詩句,走的時候,還多買了一壺最貴的青神山酒,故意壓了劍氣,一邊酣暢飲酒,一邊踉蹌而走,高歌而行,翻來覆去,就是「才思湧現,親筆撰寫」的那篇詩詞。

  「昔年風流不足誇,百戰往返幾春秋。痛飲過後醉枕劍,曾夢青神來倒酒。」

  一夜過後,在劍氣長城的酒鬼賭棍當中,這位莫名其妙就會寫詩了的元嬰劍修,名聲大噪。

  不過據說最後挨了一記不知從何而至的劍仙飛劍,在病榻上躺了好幾天。

  還有個還算年輕的北俱蘆洲元嬰劍修,也自稱月下飲酒,偶有所得,在無事牌上寫下了一句「人間一半劍仙是我友,天下哪個娘子不嬌羞,我以醇酒洗我劍,誰人不說我風流」。

  酒鋪的竹海洞天酒分三等,一顆雪花錢一壇的,滋味最淡。

  更好一些的,一壺酒五顆雪花錢,不過酒鋪對外宣稱,鋪子每一百壺酒當中,就會有一枚竹海洞天價值連城的竹葉藏著,劍仙魏晉與小姑娘郭竹酒,都可以證明此話不假。

  頭等青神山酒,得花費十顆雪花錢,還不一定能喝到,因為酒鋪每天只賣一壺,賣了後,誰都喝不著,客官只能明兒再來。

  一時間小酒鋪人滿為患,只不過熱鬧勁過後,就不再有那衆多劍修一起蹲地上喝酒、搶著買酒的光景,不過六張桌子還是能坐滿人。

  疊嶂雖說已經很滿意店鋪的收入,但是難免有些小小的失落,果然如陳平安所料,鋪子名氣大了後,買酒就成了天大的難事,許多酒樓酒肆寧肯違約賠錢給疊嶂,也不願意賣出原漿酒,明擺著是要店鋪斷了源頭,一旦幾次酒客買酒無酒賣,生意就要一路走下坡路,曇花一現的喧囂,生意難以長遠。

  疊嶂都看得到的近憂,那個甩手二掌櫃當然只會更加清楚,但是陳平安卻一直沒有說什麼,到了酒鋪這邊,要麼與一些熟客聊幾句,蹭點酒水喝,要麼就是在街巷拐角處那邊當說書先生,跟孩子們廝混在一起,疊嶂不願事事麻煩陳平安,就只能自己尋思著破局之法。

  這天深夜,陳平安與寧姚一起來到即將打烊的鋪子,已經無飲酒的客人。

  疊嶂取來帳簿,陳平安坐在一旁,掏出一顆雪花錢,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掌櫃喝酒,也得掏錢,這是規矩。

  陳平安一邊喝酒,一邊仔細對賬。

  晏琢幾個也早早約好了,今天要一起喝酒,因為陳平安難得願意請客。

  陳平安跟寧姚坐一張長凳上。

  晏琢一人獨霸一張,董畫符和陳三秋坐一起。

  晏琢看著坐在那邊仔細翻看賬本的陳平安,再看了眼一旁坐著的疊嶂,忍不住問道:「疊嶂,不會覺得陳平安信不過你?」

  陳平安會心一笑,也沒抬頭言語,只是舉起酒碗,抿了口酒,就當是承認自己不地道,所以願意自罰一口。

  疊嶂沒好氣道:「什麼亂七八糟的,做買賣,不就得這麼規規矩矩嗎,本來就是朋友,才合夥做的買賣,難不成明算帳,就不是朋友了?誰還沒個紕漏,到時候算誰的錯?有了錯也沒事沒事,就好啊?就這麼你沒錯我沒錯稀裡糊塗的,生意黃了,跟錢過不去啊。」

  晏琢委屈道:「疊嶂,你也太偏心了,憑啥跟陳平安就是朋友合夥做生意,我當年挨的打,不是白打了?」

  疊嶂笑道:「我不是與你說過對不起了。」

  晏琢有些幽怨,「當年聽你說對不起,還挺高興來著,這會兒總覺得你誠意不夠。」

  陳平安翻過一頁賬本,打趣道:「朋友有了新朋友,總是這麼糟心。」

  晏琢擺擺手,「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

  陳平安遞過酒碗,與晏琢磕碰了一下,笑道:「我不是見你晏家大少爺膀大粗圓,處處都裝著錢,結果次次摳摳搜搜買那最便宜的酒水,豪氣比一個綠端小姑娘都不如,就隨口念叨念叨你。」

  疊嶂似乎有些猶豫,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說道:「晏琢,三秋,能不能與你們商量個事。」

  晏琢有些疑惑,陳三秋似乎已經猜到,笑著點頭,「可以商量的。」

  晏琢眼睛一亮,「拉我們倆入夥?我就說嘛,你宅子那些酒缸,我瞥過一眼,再掂量著這一天天的客人往來,就曉得這會兒賣得不剩下幾壇了,如今大小酒樓個個眼紅,所以酒水來源成了天大難題,對吧?這種事情好說,簡單啊,都不用找三秋,他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躺著享福的主兒,完全不懂這些,我不一樣,家裡好些生意我都有幫襯著,幫你拉些成本較低的原漿酒水有何難,放心,疊嶂,就照你說的,咱倆按規矩走,我也不虧了自家生意太多,爭取小賺一筆,幫你多掙些。」

  疊嶂神色複雜。

  陳平安有些無奈,合起賬本,笑道:「疊嶂掌櫃掙錢,有兩種開心,一種是一顆顆神仙錢落袋為安,每天鋪子打烊,打算盤結帳算收成,一種是喜歡那種掙錢不容易又偏偏能掙錢的感覺,晏胖子,你自己說說看,是不是這個理兒?你這麼扛著一麻袋銀子往店鋪搬的架勢,估計疊嶂都不願意打算盤了,晏胖子你直接報個數不就完事。」

  晏琢恍然大悟,「早說啊,疊嶂,早這麼直截了當,我不就明白了?」

  疊嶂怒道:「怪我?」

  晏琢喝著酒,求饒道:「怪我怪我。」

  陳平安開始轉移話題,與疊嶂說了些盈虧緣由和注意事項。

  其實晏琢不是不懂這個道理,應該早就想明白了,只是有些要好朋友之間的隔閡,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無,一些傷過人的無心之語,不太願意有心解釋,會覺得太過刻意,也可能是覺得沒面子,一拖,運氣好,不打緊,拖一輩子而已,小事終究是小事,有那做得更好更對的大事彌補,便不算什麼,運氣不好,朋友不再是朋友,說與不說,也就更加無所謂。

  每個人,在座所有同齡人,連同寧姚在內,都有自己的心關要過,不獨獨是先前所有朋友當中、唯一一個陋巷出身的疊嶂。

  陳平安不過是借助機會,言語婉轉,以旁人身份,幫著兩人看破也說破。早了,不行,裡外不是人。若是晚一些,比如晏琢與疊嶂兩人,各自都覺得與他陳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就又變得不太妥當了。這些思慮,不可說,說了就會酒水少一字,只剩下寡淡之水,所以只能陳平安自己思量,甚至會讓陳平安覺得太過算計人心,以前陳平安會心虛,充滿了自我否定,如今卻不會了。

  每一份善意,都需要以更大的善意去呵護。好人有好報這句話,陳平安是信的,而且是那種誠心誠意的篤信,但是不能只奢望老天爺回報,人生在世,處處與人打交道,其實人人是老天爺,無需一味向外求,只知往高處求。

  我如何思慮重重看待人間事,好像不夠以誠待人,可若是循規蹈矩,最終做所作為,無害他人,甚至或大或小,確實裨益世道,那就不該因此而束手束腳,一番作為之後,再來捫心自問,緩緩在良知兩字上砥礪,就是修心。這就是自家先生文聖所謂的不妨多想想,哪怕事後發現不過是兜兜轉轉,走了一圈繞回原地,也是頭等功夫,我不與天地索取絲毫,天地之間卻能白白多出一個求善之人,既可自全,也能益人,豈不美哉?豈非善哉?

  天地那個一,萬古不變,唯有人心可增減。

  三教學問,諸子百家,歸根結底,都是在此事上下功夫。

  聊過之後,就只是朋友們一起喝酒。

  陳三秋說了個小道消息,最近還會有一位北俱蘆洲劍仙,即將趕赴劍氣長城,好像這會兒已經到了倒懸山,只不過這邊也有劍仙要返鄉了。

  北俱蘆洲劍修,往往如此,一般都是一場大戰過後,就返程。

  只是十年之內接連兩場大戰,讓人措手不及,絕大多數北俱蘆洲劍修都主動滯留於此,再打過一場再說。

  不過還是會有一些劍仙和地仙劍修,不得不離開劍氣長城,畢竟還有宗門需要顧慮,對此劍氣長城從無任何廢話,不但不會有怨言,每當一位外鄉劍仙準備動身離去,都會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與之相熟的幾位本土劍仙,都要請此人喝上一頓酒,為其送行,算是劍氣長城的回禮。

  陳平安和寧姚幾乎同時轉頭望向大街。

  那邊走來六人。

  皆是劍仙!

  其中一位女子劍仙,陳平安不但認識,還挺熟悉,正是北俱蘆洲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她曾經說過,問劍太徽劍宗新晉劍仙劉景龍之後,就要來劍氣長城出劍,完成與太霞峰好友李妤的約定之外,還要為已經破關失敗、兵解離世的後者,多殺一頭大妖。

  其餘五人,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人,走在最前邊,是位鬚髮雪白的高大老者,脾氣那是真不好,當年陳平安在城頭上,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這位老者對老大劍仙直呼名諱,大聲質問陳清都為何打殺董觀瀑。這位董氏老家主,還差點直接與老大劍仙打了起來,撂了一句「別人都怕你陳清都,我不怕」,所以陳平安對這位老人,印象極為深刻,對那位被老大劍仙隨手一劍斬殺的董觀瀑,也有些好奇,因為按照寧姚的說法,董觀瀑這位「小董爺爺」,其實人很好。

  只能說這就是所謂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了。

  一座劍氣長城,驚才絕艶的劍仙太多,紛擾更多。

  董三更與剛到劍氣長城的酈采在內一行人,好像就是奔著這座小酒鋪來的。

  陳平安便多看了眼其餘四位劍仙,猜出了其中兩人的身份,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與祖師堂掌律老祖黃童。

  陳平安他們都已經站起身。

  董畫符朝那董三更喊了聲老祖宗後,便說了句公道話,「鋪子不記帳。」

  董三更瞪眼道:「你身上就沒帶錢?」

  董畫符搖頭道:「我喝酒從來不花錢。」

  董三更爽朗笑道:「不愧是我董家子孫,這種沒臉沒皮的事情,整個劍氣長城,也就咱們董家兒郎做起來,都顯得格外有理。」

  疊嶂難免有些戰戰兢兢。

  這位老人可是董家家主,董三更。

  在城頭上邊刻下了那個「董」字的老劍仙!

  阿良當年最煩的一件事,就是與董三更切磋劍術,能躲就躲,躲不掉,就讓董三更給錢,不給錢,他阿良就乖乖站在城頭那座茅屋旁邊挨打,不去城頭打攪老大劍仙休息,也成,那他就在董家祠堂屋頂那邊趴著。

  董三更大手一揮,挑了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對那些晚輩說道:「誰都別湊上來廢話,只管端酒上桌。」

  陳平安主動與酈采點頭致意,酈采笑了笑,也點了點頭。

  不曾想太徽劍宗老祖師黃童,反而主動朝陳平安露出笑臉,陳平安只好抱拳行禮,也未言語。

  董三更落座後,瞥了眼店鋪門口那邊的楹聯,嘖嘖道:「真敢寫啊,好在字寫得還不錯,反正比阿良那蚯蚓爬爬强多了。」

  疊嶂的額頭,已經不由自主地滲出了細密汗珠子。

  陳三秋和晏琢也有些侷促。

  沒辦法,他們到了董三更這邊,挨句駡都夠不著,他們家族大部分劍仙長輩,倒是都結結實實挨過揍。

  還算鎮定自若的,大概也就剩下寧姚和陳平安了。

  董三更喝了一壺酒便起身離去,其餘兩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仙,一同告辭離開。

  同樣是來自北俱蘆洲的韓槐子、黃童和酈采,則留了下來。

  陳平安讓疊嶂從店鋪多拿了一壇好酒,自己一人拎著走過去,「晚輩陳平安,見過韓宗主、酈宗主、黃劍仙。」

  酈采笑眯眯道:「黃童,聽聽,我排在你前邊,這就是不當宗主的下場了。」

  陳平安有些無奈。

  這就是你酈采劍仙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了。

  不曾想黃童笑眯眯道:「我在酈宗主後邊,很好啊,上邊下邊,也都是可以的。」

  剛落座的陳平安差點一個沒坐穩,顧不得禮數了,趕緊自顧自喝了口酒壓壓驚。

  先前遊歷北俱蘆洲,沒聽說太徽劍宗這位劍仙,如此性情中人啊。

  齊景龍為何怎麼也沒講過半句?為尊者諱?

  看來黃童劍術一定不低,不然在那北俱蘆洲……

  酈采冷笑道:「預祝你這趟乘坐跨洲渡船,淹死在半路上餵了魚。」

  黃童哈哈大笑,半點不惱,反而快意。

  韓槐子卻是極為穩重、劍仙風采的一位長輩,對陳平安微笑道:「不用理睬他們的胡說八道。」

  黃童收斂了笑意,再無半點為老不尊的神色,「如今倒懸山那邊的飛劍傳訊,每一把的往來根腳,內容,都死死盯著,甚至許多還被擅自主張封鎖起來,都沒辦法說理去,好在我們家齊景龍的書信,寫得聰明,就沒被攔下封存,既然陳平安與我們劉景龍是至交好友,酈采你更是家鄉劍修,那麼在座四人,就都算是自家人好了。首先,我感謝你酈采率先問劍,幫著齊景龍開了個好頭,與書院交好的那位,緊隨其後,逼著白裳那個老東西不得不顧及顔面,才有了齊景龍不但以劍仙身份在北俱蘆洲站穩腳跟、還連得三場劍道裨益的天大好事,這件事,我們太徽劍宗是欠了你酈采一個天大人情的。」

  說到這裡,黃童微微一笑,「所以酈宗主想要前邊後邊,隨便挑,我黃童說一個不字,皺一下眉頭,就算我不夠爺們!」

  酈采扯了扯嘴角,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姜尚真已經是仙人境了。」

  黃童立即說道:「我黃童堂堂劍仙,就已足夠,不是爺們又咋了嘛。」

  狗日的姜尚真,就是北俱蘆洲男女修士的共同噩夢,當年他那金丹就能當元嬰用,以後也是出了名的玉璞境能當仙人用,那麼現在仙人境了?哪怕不談這傢伙的修為,一個簡直就像是扛著糞坑亂竄的傢伙,誰樂意牽扯上關係?朝那姜尚真一拳下去,一劍遞出,真會換來屎尿屁的,關鍵是此人還記仇,跑路功夫又好,所以就連黃童都不願意招惹,歷史上北俱蘆洲曾經有位元嬰老修士,不信邪,不惜耗費二十年光陰,鐵了心就為了打死那個人人喊打、偏偏打不死的禍害,結果便宜沒掙多少,師門下場那叫一個慘不忍睹,關於整座師門烏煙瘴氣的愛恨糾纏,給姜尚真胡亂杜撰一通,寫了好幾大本的鴛鴦戲水神仙書,還是有圖的那種,而且姜尚真喜歡見人就白送,不收,我姜尚真給你錢啊,你收不收,收了是不是好歹翻幾頁看幾眼?

  韓槐子笑道:「師兄,這裡還有晚輩在,你就算不顧及自己身份,好歹幫著景龍攢點好印象。」

  黃童咳嗽一聲,喝了口酒,繼續道:「酈采,說正事,劍氣長城這邊風俗與北俱蘆洲看似相近,實則大不同。城頭南邊的戰場廝殺,更是與我們熟悉的捉對廝殺,有著天壤之別,許多別洲修士,往往就死在前幾天的接觸戰當中,一著不慎,就是隕落的結局,別仗著玉璞境劍修就如何,戰場之上,廝殺起來,相互算計,妖族裡邊,也有陰險至極的存在。」

  黃童手腕一擰,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三本書,兩舊一新,推給坐在對面的酈采,「兩本書,劍氣長城版刻而成,一本介紹妖族,一本類似兵書,最後一本,是我自己經歷了兩場大戰,所寫心得,我勸你一句話,不將三本書翻閱得爛熟於心,那我這會兒就先敬你一杯酒,那麼以後到了北俱蘆洲太徽劍宗,我不會遙祭酈采戰死,因為你是酈采自己求死,根本不配我黃童為你祭劍!」

  酈采收起三本書,點頭道:「生死大事,我豈敢自負托大。」

  黃童嘆了口氣,轉頭望向師弟,也是太徽劍宗的一宗之主,「酈姑娘這是宗門沒高人了,所以只能她親自出馬,咱們太徽劍宗,不還有我黃童撐場面?師弟,我不擅長處理庶務,你清楚,我傳授弟子更沒耐心,你也清楚,你回去北俱蘆洲,再幫著景龍登高護送一程,不是很好嗎?劍氣長城,又不是沒有太徽劍宗的劍仙,有我啊。」

  韓槐子搖頭,「此事你我早已說定,不用勸我回心轉意。」

  黃童怒道:「說定個屁的說定,那是老子打不過你,只能滾回北俱蘆洲。」

  韓槐子淡然道:「回了太徽劍宗,好好練劍便是。」

  黃童憂愁不已,喝了一大碗酒,「可你終究是一宗之主。你走,留下一個黃童,我太徽劍宗,足夠問心無愧。」

  韓槐子說道:「我有愧。太徽劍宗自從成立宗門以來,尚未有任何一位宗主戰死劍氣長城,也未有任何一位飛升境劍仙,後者,有劉景龍在,就有希望。所以我可以放心去做成前者。」

  黃童黯然離去。

  不過去往倒懸山之前,黃童去了趟酒鋪,以劍氣寫了自己名字,在背後寫了一句話。

  老人離去之時,意態蕭索,沒有半點劍仙意氣。

  酈采聽說了酒鋪規矩後,也興致勃勃,只刻了自己的名字,卻沒有在無事牌背後寫什麼言語,只說等她斬殺了兩頭上五境妖物,再來寫。

  韓槐子名字也寫,言語也寫。

  「太徽劍宗第四代宗主,韓槐子。」

  「此生無甚大遺憾。」

  在這期間,陳平安一直安安靜靜喝酒。

  等到酈采與韓槐子兩位北俱蘆洲宗主,並肩離去,走在夜深人靜的寂寥大街上。

  陳平安站起身,喊道:「兩位宗主。」

  韓槐子輕聲笑道:「別回頭。」

  不曾想酈采已經轉頭問道:「有事?」

  陳平安笑道:「酒水錢。」

  酈采詢問韓槐子,疑惑道:「在劍氣長城,喝酒還要花錢?」

  韓槐子神色自若道:「不知道啊。」

  酈采皺了皺眉頭,「只管記在姜尚真頭上,一顆雪花錢你就記帳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笑著點頭。

  兩位劍仙緩緩前行。

  酈采覺得有些奇怪,照理說,就陳平安的脾氣,不該如此才對,轉頭望去。

  年輕人雙手籠袖,正望向他們兩個,見到酈采轉頭後,才坐回酒桌。

  韓槐子以言語心聲笑道:「這個年輕人,是在沒話找話,大概覺得多聊一兩句都是好的。」

  酈采無奈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韓槐子想了想,竟然還真給出了一個答案,「劍修與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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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7 00:47:24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八十三章 還不過來挨打

  寧府相較以往,其實也就是多出一個陳平安,並沒有熱鬧太多。

  寧府的沉寂緣由,太過沉重。

  原本寧府在寧姚出生後,有機會成為董、齊、陳三姓這樣的頂尖家族,如今皆已過眼雲煙,卻又有陰霾揮之不去。

  倒是疊嶂的鋪子那邊,因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的返鄉酒,老劍仙董三更親自出馬,總計六位劍仙拼桌喝酒,大駕光臨,又有三位劍仙在無事牌上刻字,使得小酒鋪剛要走下坡路的生意,一夜過後便生意興隆得不像話,蹲著喝酒的劍修一抓一大把,與此同時,酒鋪推出了晏記鋪子獨有醬菜,買一壺酒,就白送一碟,配合略顯寡淡的竹海洞天酒,哧溜一口酒,嘎嘣脆一口醬菜,滋味絕佳。

  陳平安在寧府的衣食住行,極有規律,撇開每天待在斬龍崖涼亭六個時辰的煉氣,往往是清晨時分,與白嬤嬤一起灑掃庭院半個時辰,在此期間,詳細詢問練拳事宜,在獅子峰李二幫忙餵拳,說得足夠詳細,只不過不同的巔峰宗師,各自闡述拳理,往往根本相通、道路迥異,風光大不一樣,老嫗經常說到細微處,便親自演練拳招,陳平安有樣學樣。老嫗其實尤為欣慰,因為陳平安在街上一戰當中,就已經早早用上了她的拳架,白煉霜的拳法,與絕大多數世間拳意,反其道行之,最重收拳,神意內斂,打熬到一個彷彿圓滿無漏的境地,出神入化,再談向敵遞拳。

  每天午時,與納蘭夜行在芥子小天地演武場上,去熟悉一位玉璞境劍修的飛劍,約莫消耗半個時辰。

  子時時分,還有一場演練,這都是納蘭夜行的要求,想要學習到他截然不同的兩種劍意精髓,這個兩個時辰,就是最佳時分。

  與納蘭夜行學劍,不比與白嬤嬤學拳,經常要負傷,其實納蘭夜行出劍極有分寸,陳平安也就是看著傷痕累累,皮開肉綻,都是小傷,可白嬤嬤卻次次心疼,有次陳平安稍稍受傷重了些許,子時練劍過後,按照老規矩,與納蘭爺爺喝兩盅,結果白嬤嬤對著納蘭夜行就是一通駡,駡了個狗血淋頭,納蘭夜行只是伸手捂住酒杯,不敢還嘴。其實練劍一事,陳平安說過,寧姚也幫著說過,都希望白嬤嬤不用擔心,可不知為何,可謂知書達理的老嫗,唯獨在這件事上,擰不過彎,不太講理,苦的就只能是納蘭夜行了。

  後來聽說陳平安劍氣十八停瓶頸鬆動,有了破關跡象,老嫗這才忍著心疼,勉强算是放過沒有功勞只有苦勞的納蘭夜行。

  關於阿良修改過的十八停,陳平安私底下詢問過寧姚,為何只教了這麼些人。

  寧姚神色凝重,說阿良不是不想多教幾人,而是不敢。

  陳平安當時坐在涼亭內,悚然驚醒,竟是破天荒直接嚇出了一身冷汗。

  教得多了,整個蠻荒天下年輕一輩的妖族劍修,都可以齊齊拔高劍道一籌!

  寧姚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我至今為止,只教了裴錢一人。」

  寧姚點頭道:「那就沒事。」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詢問城池這邊除了兩本版刻書籍,還有沒有一些流散市井的劍仙筆札,無論是本土或是外鄉劍修著作,不管是寫劍氣長城的廝殺見聞,還是遊歷蠻荒天下的山水遊記,都可以。寧姚說這類閒雜書籍,寧府自身收藏不多,藏書樓多是諸子百家聖賢書,不過城池北方的那座海市蜃樓,可以碰碰運氣。

  陳平安卻猶豫起來。

  那座集市,很古怪,其根腳,是名副其實的海市蜃樓,卻長久凝聚不散為實質,瓊樓玉宇,氣派恢宏,宛如仙家府邸,將近四十餘座各色建築,能夠容納數千人之多。城池本身戒備森嚴,對於外鄉人而言,出入不易,所以浩然天下與劍氣長城有長久貿易的巨商大賈,都在那邊做買賣,奇巧物件,古董珍玩,法寶重器,應有盡有,那座海市蜃樓每百年會虛化,在那邊居住的修士,就需要撤出一次,人物皆出,等到海市蜃樓重新自行凝聚為實,再搬入其中。

  寧姚曾經就在那邊遭遇一場刺殺。

  白嬤嬤也是在那邊從十境武夫跌境為山巔境,純粹武夫不是跌境常見的練氣士,由此可見,當年那場偷襲,何等險峻且慘烈。

  陳平安沒有答應寧姚一起去往那邊,只是打算讓人幫著搜集書籍,花錢而已,不然辛苦掙錢圖什麼。

  如果不說手段盡出的搏殺,只談修行快慢。

  陳平安哪怕不跟寧姚比較,只與疊嶂陳三秋他們幾個作比較,還是會由衷自愧不如。有一次晏琢在演武場上,說要「代師傳藝」,傳授給小姑娘郭竹酒那套絕世拳法,陳平安蹲在一旁,不理睬一大一小的瞎胡鬧,只是抬頭瞥了眼陳三秋與董畫符在涼亭內的煉氣氣象,以長生橋作為大小兩座天地的橋梁,靈氣流轉之快,簡直讓人目不暇接,陳平安瞧著便有些揪心,總覺得自己每天在那邊呼吸吐納,都對不住斬龍崖這塊風水寶地。

  寧姚站在一旁,安慰道:「你長生橋尚未完全搭建,他們兩個又是金丹修士,你才會覺得差距極大。等你湊足五件本命物,五行相依相輔,如今三件本命物,水字印,寶瓶洲五岳土壤,木胎神像,三物品秩夠好,已經有了小天地大格局的雛形。要知道哪怕是在劍氣長城,絕大多數地仙劍修,都沒有這麼複雜的丹室。」

  陳平安笑道:「劍修,有一把足夠好的本命劍,就行了,又不需要這麼多本命物支撐。」

  寧姚說道:「我這不是與你說些寬慰言語嗎?」

  陳平安笑道:「心領了。」

  陳平安記起一事,「疊嶂每天忙著鋪子生意,當真不會耽擱她修行?」

  寧姚搖頭道:「不會,除了下五境躋身洞府境,以及躋身金丹,兩次是在寧府,其餘疊嶂破境,都靠自己,每經歷過一場戰場上磨礪,疊嶂就能破境極快,她是一個天生適合大規模廝殺的天才。上次她與董畫符切磋,你其實沒有看到全部,等真正上了戰場,與疊嶂並肩作戰,你就會明白,疊嶂為何會被陳三秋他們當作生死好友,除我之外,陳三秋每次大戰落幕,都要詢問晏胖子和董黑炭,疊嶂的後腦勺看清了沒有,到底美不美。」

  寧姚說道:「故而董、陳兩家長輩,對於出身不太好的疊嶂,其實一直很刮目相看,尤其是陳家那邊,還有意讓一位年輕俊彥,嫁娶疊嶂,陳三秋的那位兄長都點頭答應了,只是疊嶂自己沒答應。董爺爺願意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送行,選在疊嶂的鋪子,與你無關,只與疊嶂救過董黑炭的性命,有關。疊嶂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若必死,無需救我。』董爺爺特別欣賞。」

  寧姚笑道:「這些事情,我沒有跟疊嶂多說,她心思細膩,總會多想,我怕她分心,她對於那些戰功彪炳的前輩劍仙,太過仰慕,過猶不及。先前在店鋪那邊,你應該也察覺到了,不管是左右,還是董爺爺,或是韓槐子酈采他們,疊嶂見到了,都會很緊張。」

  陳平安點點頭,「確實發現了,你要是答應,回頭我可以與她聊聊,關於此事,我比較有心得。」

  寧姚盯住陳平安,問道:「這有什麼不答應的,還是說,你覺得我很不近人情?」

  陳平安伸出雙手,捏住寧姚的臉頰,「怎麼可能呢。」

  一直眼觀八面耳聽四方的晏胖子一個不慎,給學了他拳腳武藝的小姑娘一腿砸在面門上,晏琢渾然不覺,給郭竹酒使眼色,小姑娘轉頭一瞧,倒抽冷氣,師父恁大膽,果然是藝高人膽大!自己更是聰明絕頂運氣好,此次拜師學藝,穩賺不虧!

  寧姚站著不動,任由那傢伙雙指捏住兩邊臉頰,「本事這麼大,去芥子小天地,陪你練練手?」

  陳平安趕緊收手,不過一手負後,一手攤開手掌伸向演武場,微笑道:「請。」

  寧姚一挑眉,掠入演武場靠近南邊的那處芥子天地,飄然站定,輕輕擰轉手腕。

  陳平安跑了個沒影。

  寧姚也沒追他,只是祭出飛劍,在芥子天地中閒庭信步,連練劍都算不上,只是久未讓自身飛劍見天地罷了。

  修行一事,對於寧姚而已,實在不值一提。

  郭竹酒怔怔道:「審時度勢,能伸能屈,吾師真乃大丈夫也。」

  晏琢問道:「綠端,我教你拳法,你教我這馬屁功夫,如何?」

  小姑娘學那青衫劍客師父當初在大街一役,對敵之前,擺出一手握拳在前、一手負後的瀟灑姿勢,搖頭道:「你心不誠,資質更差。」

  晏琢有點懵。

  寧姚招手道:「綠端,過來挨打。」

  郭竹酒嚷了一句好嘞,然後就開始跑路,好歹是位中五境劍修,御風逃遁不難,就是不如未來師父那般行雲流水罷了。

  弟子不如師,無需羞愧。

  只可惜被寧姚伸手一抓,以火候剛好的一陣細密劍氣,裹挾郭竹酒,將其隨隨便便拽到自己身邊。

  郭竹酒一個踉蹌站定,輕喝一聲,雙手合掌,然後十指交纏掐訣,「天靈靈地靈靈,寧姐姐瞧不見,打了也不疼!」

  晏琢雙手捂住臉,狠狠揉搓起來,自言自語道:「要我收綠端這種弟子,我寧肯拜她為師。」

  郭竹酒若是以為自己這樣就可以逃過一劫,那也太小覷寧姚了。

  小姑娘鼻青臉腫地離開寧府,蹦蹦跳跳,出門的時候,還問寧姐姐要不要吃糕點,並且拍胸脯保證,自己就是走路不長眼睛,摔跤摔的,結果莫名其妙又給寧姐姐抓住小腦袋,往大門上一頓敲門。

  有些暈乎乎的郭竹酒,獨自一人離開那座學拳聖地,她可憐兮兮走在大街上,摸了摸臉,滿手心的鼻血,給她隨便抹在身上,小姑娘高高仰起腦袋,慢慢向前走,心想練拳真是挺不容易的,可這是好事哇,天底下哪有隨便就能學會的絕世拳法?等自己學到了七八成功力,寧姐姐就算了,師娘為大,師父未必願意偏袒自己,那就忍她一忍,可是董不得那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以後走夜路,就得悠著點嘍。

  腰間懸掛一枚晃悠悠碧綠抄手硯的小姑娘,一直仰頭看著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輕輕點頭,今兒是個好日子。

  這天陳平安與寧姚一起散步去往疊嶂的酒鋪。

  以往兩人煉氣,各有休歇時辰,不一定湊得到一起,往往是陳平安獨自去往疊嶂酒鋪那邊。

  今天寧姚明明是中斷了修行,有意與陳平安同行。

  陳平安也沒多想。

  路過那條生意遠遠不如自己鋪子生意興隆的大街酒肆,陳平安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楹聯橫批,與寧姚輕聲說道:「字寫得都不如我,意思更差遠了,對吧?」

  寧姚說道:「有家大酒樓,請了儒家聖人的一位記名弟子,是位書院君子,親筆手書了楹聯橫批。」

  陳平安笑道:「這就是只學去一點皮毛的拙劣生意經了,不會成事的,我敢打賭,酒樓生意不變差,那邊掌櫃就要燒高香了,休想酒客領情。在這邊大大小小的酒家七十餘家,人人賣酒,浩然天下出産的仙家酒釀百餘種,想喝什麼酒水都不難,可歸根結底,賣的是什麼?」

  寧姚問道:「是什麼?」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繼續打量四周那些好似羞羞赧赧小娘子的楹聯內容。

  寧姚說道:「不說拉倒。」

  陳平安趕緊說道:「當然是要那些買酒之人,飲我酒者,不是劍仙勝似劍仙,是了劍仙更勝劍仙。小鋪子,粗陋酒桌板凳,偏偏無拘束,小小酒杯大天地。所以疊嶂說掙了錢,就要更換酒桌椅凳,學那大酒樓折騰得嶄新鮮亮,這就萬萬不成。晏胖子提議他用私房錢入夥,拿出記在他名下一座生意不濟的大綢緞鋪子,也給我直接拒絕了,一來會壞了風水,白白折損了如今酒鋪的獨有風采,再者,咱們這座城池不算小了,數萬人,算他半數的女子,會賣不出綾羅綢緞?所以我打算與晏胖子說道說道,別繼續添錢入夥我們店鋪,我們出錢入夥他的綢緞鋪子。在這裡,真正願意掏錢的,除了喜歡飲酒的劍修,就是最喜歡為悅己者容的女子了。綢緞鋪子的新楹聯,我都打好腹稿了……」

  寧姚緩緩道:「阿良說過,男子練劍,可以僅憑天賦,就成為劍仙,可想要成為他這樣善解人意的好男人,不受過女子言語如飛劍戳心的情傷,不挨過女子遠去不回頭的情苦,不喝過千百斤的魂牽夢縈酒,萬萬別想。」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眨了眨眼睛,「說的對啊,過去十年,心心念念人,隔在遠遠鄉,仙人飛劍也難及,唯有練拳飲酒解憂。」

  下一刻,陳平安驀然驚慌失措起來。

  寧姚的臉色,有些沒有任何掩飾的黯然。

  那一雙眼眸,欲語還休。她不善言辭,便從來不說。因為她從來不知如何說情話。

  以前那個練拳一百萬才走到倒懸山的草鞋少年,也如他一般言辭笨拙,所以她不會覺得有什麼,好像就該那樣,你不言我不語,便知道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輕輕抹過寧姚的眉毛,輕聲道:「不要不開心,要愁眉舒展。」

  寧姚說道:「我就是不開心。」

  陳平安一個彎腰,抱起寧姚開始奔跑。

  寧姚不知所措。

  陳平安抱著她,一路跑到了疊嶂酒鋪那邊,酒桌上和蹲在一旁的大大小小劍修幾十人,一個個目瞪口呆。

  其中還有不少妙齡女子,多是慕名而來的大家閨女。見此場景,也沒什麼,反而一個個眼神熠熠生輝,更有膽大的女子,豪飲一口酒水,吹口哨那叫一個嫻熟。

  陳平安將寧姚放下,大手一揮,「還沒結帳的酒水,一律打九折!」

  然後陳平安又補充道:「二掌櫃說話未必管用,以疊嶂大掌櫃的意思作準。」

  酒客們齊刷刷望向疊嶂,疊嶂笑著點頭,「那就九折。」

  頓時響起喝彩聲。

  他娘的能夠從這個二掌櫃這邊省下點酒水錢,真是不容易。

  陳平安拎了根小板凳,又要去街巷拐角處那邊當說書先生了,望向寧姚,寧姚點點頭。

  疊嶂來到寧姚身邊,輕聲問道:「今兒怎麼了?陳平安以前也不這樣啊。我看他這架勢,再過幾天,就要去街上敲鑼打鼓了。」

  寧姚斜瞥了眼遠處一桌嘰嘰喳喳的鶯鶯燕燕,笑了笑,沒說話。

  疊嶂忍住笑,在寧姚這邊,她偷偷提過一嘴,鋪子這邊如今經常會有女子來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奔著那個聲名在外的二掌櫃來的。有兩個沒羞沒臊的,不但買了酒,還在酒鋪牆壁的無事牌那邊,刻了名字,寫了話語在背後,疊嶂如果不是鋪子掌櫃,都要忍不住將無事牌摘下,寧姚先前那次,去翻開了那兩塊無事牌,看過一眼,便又默默翻回去。

  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很快就圍了一大幫的孩子。

  依舊是說了個上次沒說完的山水神怪故事,斷在關鍵處,笑眯眯撂了一句且聽下回分解。

  身邊全是抱怨聲。

  那個比郭竹酒還要更早想要跟陳平安學拳的屁大孩子,就蹲在陳平安腳邊,從陶罐裡摸出一顆銅錢,「陳平安,你接著說,有賞錢。不夠的話,我可以加錢。」

  陳平安伸手推開孩子的腦袋,「一邊涼快去。」

  然後陳平安從懷中取出一張拓碑而來的紙張,輕輕抖開,「這上邊,有沒有不認識的字?有沒有想學的?」

  有個少年悶悶道:「不認識的字,多了去,學這些有什麼用,賊沒勁。不想聽這些,你繼續說那個故事,不然我就走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差不多皆是如此,對於識文斷字,陋巷長大的孩子,確實並不太感興趣,新鮮勁兒一過去,很難長久。

  識字一事,在劍氣長城,不是沒有用,對於那些可以成為劍修的幸運兒,當然有用。

  可是在這邊的大街小巷貧寒人家,也就是個解悶的事情。如果不是為了想要知道一本本小人書上,那些畫像人物,到底說了些什麼,其實所有人都覺得跟那些歪歪斜斜的石碑文字,從小打到再到老到死,雙方一直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沒什麼關係。

  陳平安笑道:「不急。我今天只與你們解一字,說完之後,便繼續說故事。」

  陳平安拿起膝蓋上的竹枝,在泥地上寫出一個字,穩。

  陳平安笑問道:「誰認識?」

  有人說出。

  然後陳平安揚起手中那根青翠欲滴、隱約有靈氣縈繞的竹枝,說道:「今天誰能幫我解字,我就送給他這根竹枝。當然,必須解得好,比如最少要告訴我,為何這個穩字,明明是不快的意思,偏偏帶個著急的急字,難道不是相互矛盾嗎?莫不是當初聖人造字,打瞌睡了,才迷迷糊糊,為咱們瞎編出這麼個字?」

  一大幫孩子,大眼瞪小眼,乾瞪眼。

  能夠認出它是穩字,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誰還曉得這個嘛。

  一個鬼鬼祟祟藏在衆人當中的小姑娘,輕聲道:「未來師父,我曉得意思。」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行,你從小讀書,你來解字,對其他人不公平。」

  郭竹酒有些眼饞師父手裡的那根竹枝,這要是被她得了,回了自家大街那邊,那還不威風死她?小姑娘有些懊惱,「早知道就不讀書了。」

  在衆人發現郭竹酒後,有意無意,挪了腳步,疏遠了她。不單單是畏懼和羨慕,還有自卑,以及與自卑往往相鄰而居的自尊。

  孤零零蹲在原地的小姑娘,也毫無感覺,她腰間懸掛的那枚抄手小硯臺,觸碰泥地也無所謂。

  一個眉清目秀卻衣衫縫補的貧苦少年,鼓起勇氣,微微漲紅了臉,指著陳平安身前地上的那個字,言語顫抖,輕聲道:「禾急為穩,禾苗其實長得快,卻長得緩慢。我家靈犀巷,有塊小石碑,上邊有『稻秕稃相聚,富埒帝王侯』的說法,我與疊嶂姐姐問過,她知道意思,只是疊嶂姐姐說她其實也沒見過什麼稻秕稃。我覺得這個穩字,有那以禾為本、急為表的意思,就像你和疊嶂姐姐新開的酒鋪子,掙錢快,但是花錢慢,就有了家底,疊嶂姐姐就可以買更大的宅子。」

  陳平安對這個少年早就看在眼裡,是聽故事、說文解字最認真最上心的一個。

  少年也是當初翻修街面的匠人學徒之一。

  但是陳平安卻發現少年體魄孱弱,不但已經失去了練拳的最佳時機,而且確實先天不適合習武,這還與趙樹下不太一樣。不是說不可以學拳,但是很難有所成就,最少三境之苦,就熬不過。

  陳平安還不死心,與寧姚問過之後,寧姚遠遠看了眼少年,也搖頭,說少年沒有練劍的資質,第一步都跨不過去,此事不成,萬事皆休,强求不來。陳平安這才作罷。

  興許不是少年真正多愛識字,只是從小孤苦,家無餘物,無所事事,總要做點什麼,若是不花錢,就能讓自己變得稍稍與同齡人不一樣些,寒酸少年就會格外用心。

  陳平安笑著點頭,「張嘉貞,你解穩字,對了大半,所以竹枝送你了。」

  陳平安遞過去竹枝,沒想到陳平安竟然知道自己姓名的少年,卻徹底漲紅了臉,慌慌張張,使勁搖頭道:「我不要這個。」

  陳平安也就收回了竹枝,笑問道:「怎麼,想學拳?」

  張嘉貞還是搖頭,「會耽誤長工。」

  陳平安笑道:「有真正的一技之長,才是最緊要的立身之本。不然很難過上好日子,到時候怨天尤人,就會處處有理,覺得人好都還是個錯,就要糟心了。」

  少年似懂非懂,哪怕在附近街巷的同齡人當中,數他識文斷字最多,可是真正學問,豈會知道?可陳平安這些言語,到底不是聖賢道理,就是粗淺的家長里短,張嘉貞到底還是可以聽出一些,比如陳平安會認可他打長工掙錢,養活自己,這讓少年心安許多。

  能夠被人認可,哪怕很小。對於張嘉貞這種少年來說,可能就不是什麼小事了。

  那個捧著陶罐的小屁孩,嚷嚷道:「我可不要當磚瓦匠!沒出息,討到了媳婦,也不會好看!」

  陳平安伸手按住身邊孩子的腦袋,輕輕晃動起來,「就你志向高遠,行了吧?你回家的時候,問問你爹,你娘親長得好不好看?你要是敢問,有這英雄氣魄,我單獨給你說個神怪故事,這筆買賣,做不做?」

  「我皮癢不是?故事你常說,又跑不掉。但是我娘親一發火,我爹只會讓我頂上去挨揍。」

  那孩子舉起陶罐,氣呼呼道:「陳平安,到底要不要教我拳法?!有錢不掙,你是傻子嗎?」

  陳平安笑道:「今天說完了後半段故事,我教你們一套粗淺拳法,人人可學,不過話說在前邊,這拳法,很沒意思,學了,也肯定沒出息,至多就是冬天下雪,稍稍覺得不冷些。」

  孩子哦了一聲,覺得也行,不學白不學,於是抱緊陶罐。

  陳平安對那孩子笑呵呵道:「錢罐子還不拿來?」

  孩子問道:「騙孩子錢,陳平安你好意思?你這樣的高手,真夠丟人的,我也就是不跟你學拳,不然以後成了高手,絕不像你這樣。」

  小板凳四周,笑聲四起。

  哪怕是張嘉貞這些歲數較大的少年,也羨慕那個孩子的膽大包天,敢這麼跟陳平安說話。

  陳平安繼續說完那個既有鬼怪作祟、也有修道之人降妖除魔的山水故事,然後站起身,將竹枝放在小板凳上,孩子們也紛紛讓出空地,看著那個青衫男子,緩緩六步走樁。

  陳平安站定,笑道:「學會了嗎?」

  郭竹酒目不轉睛,絕頂拳法,宗師風範!

  那個捧著錢罐子的孩子楞楞道:「完啦?」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

  孩子輕輕放下陶罐,站起身,就是一通張牙舞爪的出招,氣喘吁吁收拳後,孩子怒道:「這才是你先前打贏那麼多小劍仙的拳法,陳平安!你糊弄誰呢?一步步走路,還慢死個人,我都替你著急!」

  陳平安指了指地上那個字,笑道:「忘了?」

  陳平安再走了一遍六步走樁,依舊緩慢,悠悠出拳,邊走邊說:「一切拳法功夫,都從穩中求來。有朝一日,拳法大成,這一拳再遞出……」

  走樁最後一拳,陳平安停步,傾斜向上,拳朝天幕。

  孩子們一個個瞪大眼睛,望向天空。

  陳平安已經悄悄收了拳,拎起竹枝和板凳,準備打道回府了。

  那孩子呆呆問道:「這一拳打出去,也沒個雷聲?」

  其餘人也都紛紛點頭,覺得半點不過癮。

  陳平安笑道:「我又沒真正出拳。」

  氣氛便有些尷尬了。

  郭竹酒氣沉丹田,大聲喊道:「轟隆隆!」

  陳平安伸手捂額,是有些丟人現眼,不過不能傷了小姑娘的心,便昧著良心擠出笑臉,朝那小姑娘伸出大拇指。

  其餘大小孩子們,也都面面相覷。

  散了散了,沒勁,還是等下一回的故事吧。

  陳平安喊了張嘉貞,少年一頭霧水,依舊來到陳平安身邊,惴惴不安。

  對於少年而言,這個名叫陳平安的男人,是一位……天上人。

  陳平安緩緩而行,手腕擰轉,偷偷取出一枚竹葉,塞給張嘉貞,輕聲道:「送你的,平常可以佩戴在身,與那拳樁一樣,都無用處,不是我故意考校你什麼,事實就是如此,但是只要你願意學拳,每天多走幾遍,與這小小竹葉,幫你略微抵御風寒,馬上就要下雪了,酷寒時節,當長工當得輕鬆些,還是可以的。」

  張嘉貞攥緊竹葉,沉默片刻,「我是不是真的不適合習武和練劍?」

  陳平安點頭道:「是的。」

  少年眼眶泛紅,低頭不言語。

  陳平安望向前方,「小小年紀,就能夠對自己負責,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張嘉貞,你不要看輕自己。」

  少年抬起頭。

  陳平安笑道:「嘉貞這個名字,是你自己看了那麼多碑文,自己擷取兩字,取的名字?」

  少年點點頭,「爹娘走得早,爺爺不識字,前些年,就一直只有小名。」

  陳平安轉頭說道:「嘉為美好,貞為堅定,是一個很好的名字。劍氣長城的日子,過得不太好,這是你完全沒辦法的事情,那就只能認命,但是怎麼過日子,是你自己可以決定的。以後會不會變得更好,不好說,可能會更難熬,可能你以後手藝嫻熟了,會多掙些錢,成了街坊鄰居都敬重的匠人。」

  說到這裡,陳平安轉頭笑道:「但是最少,我以後與其他人說山水故事的時候,可能會跟人提起,劍氣長城靈犀巷,有一個名叫張嘉貞的匠人,手藝之外,興許別無長處了,但是打小就喜歡看碑文,識文斷字,不輸讀書人。」

  在張嘉貞走後。

  從頭到尾,郭竹酒都沒說話,就是抬起頭,看著一年半後就是自己師父的男人。

  剎那之間,郭竹酒瞪大眼睛,充滿了期待。

  只見陳平安掐指一算,然後說道:「收徒一事,還是需要一年半。」

  郭竹酒重重嘆了口氣。

  陳平安繼續向前走去,熙熙攘攘的酒鋪,錢財如流水,盡收我囊中,遠遠瞧著就很喜慶,心情不錯的陳平安便隨口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說法,說是天下百凶,才可以養出一個文章傳千古的詩詞人。」

  郭竹酒搖頭道:「未來師父學問大,未來弟子學問小,不曾聽說過。」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自家落魄山的風水,已經蔓延到劍氣長城這邊了嗎?沒道理啊,罪魁禍首的開山大弟子,朱斂這些人,離著這邊很遠啊。

  郭竹酒好奇問道:「後邊還有話吧?」

  陳平安點點頭,「膾炙人口的千古文章,不算什麼,你們所有人,祖祖輩輩,在此萬年,足可羞殺世間所有詩篇。」

  郭竹酒問道:「師父,需不需要我幫你將這番話,大街小巷嚷嚷個遍?弟子一邊走樁練拳一邊喊,不累人的。」

  陳平安無奈道:「別。」

  郭竹酒偷著樂。方才這句話,可藏著話呢,自稱弟子,喊了師父,今兒賺大發了。

  到了酒鋪那邊。

  寧姚看著準備腳底抹油的郭竹酒,小姑娘屁顛屁顛跑到寧姚身前,笑道:「寧姐姐,咋個今兒特別好看。」

  寧姚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苦笑道:「我可不教這些。」

  郭竹酒見寧姐姐難得不揍自己,見好就收,回家嘍。

  小時候,會覺得有好多大事真憂愁。

  長大後,就會忘了那些憂愁是什麼。

  寧姚與陳平安一起返回寧府。

  寧姚問道:「真打算收徒?」

  陳平安點頭道:「暫時是不記名的那種。郭家待人厚道,我難得能為寧府做點什麼。」

  不知何時在鋪子那邊喝酒的魏晉,好像記起一件事,轉頭望向陳平安的背影,以心聲笑言:「先前幾次光顧著喝酒,忘了告訴你,左前輩許久之前,便讓我捎話問你,何時練劍。」

  陳平安轉頭對疊嶂喊道:「大掌櫃,以後魏大劍仙在此飲酒,一律打十一折!」

  魏晉取出一枚穀雨錢,放在桌上,「好說。」

  寧姚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苦笑道:「我得馬上去劍氣長城一趟,讓白嬤嬤準備好藥缸子,若是太晚不見我,你就去背我回來。」

  ————

  劍氣長城那邊。

  左右面朝南方,盤腿而坐,閉目養神。

  許多事情,左右不理解,有些就算能理解,但是不願接受。

  於是最終孑然一身,選擇遠離人間是非,向大海御劍而去。

  這並不是一件如何劍仙風流的事情,事實上半點都不愜意。

  不過當下,左右不理解的,多出了一件事。

  先生不在身邊,那個小師弟,膽子都敢如此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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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7 00:47:54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八十四章 你來當師兄

  陳平安收起符舟,落在城頭。

  左右有意無意收斂了劍氣。

  所以兩人相距不過十步。

  左右睜眼望向城頭以外的廣袤天地,問了一個問題,「想過一些必然會發生的事情了嗎?」

  劍氣長城北邊,那座底蘊與秘密皆深不見底的城池,既給人規矩森嚴的感覺,又好像沒有規矩可言。

  有劍仙在大戰中,殺敵無數,在大戰間隙,過著人間帝王、醉生夢死的糊塗日子,專門有一艘跨洲渡船,為這位劍仙販賣本洲女子練氣士,入眼者,收入那座金碧輝煌的宮闕擔任侍女,不入眼者,直接以飛劍割去頭顱,卻依舊給錢。

  有劍仙卻喜好守著幾塊小菜圃和一座果園,年復一年,過著莊稼漢的生活。

  有劍仙喜歡混跡市井,施展障眼法,終年與陋巷無賴廝混在一起。

  有大族子弟,一心嚮往離開劍氣長城,去學宮書院求學。也有豪門公子,浪蕩不羈,喜怒無常,一擲千金,又嗜好虐殺奴僕。

  上任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人,便為此大不平,老大劍仙陳清都卻只說了一句「打過再說」。

  那位聖人便連戰三場,贏二輸一,黯然離開劍氣長城,重返浩然天下。贏了兩位本土劍仙,輸給了那位隱官大人。

  此間對錯,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左右哪怕只是事後聽聞,都清楚其中的殺機重重。

  世間人事,怕就怕沒有立場,是非混淆。怕就怕只講立場,只分黑白。

  左右最怕的,還是那種信奉世間只有立場、並無道理的聰明人。

  陳平安問道:「是近是遠?」

  左右收起散亂思緒,說道:「城池那邊的眼前事,身邊事。」

  陳平安點頭道:「師兄之前有過提醒,我也清楚城池那邊的風氣,言行無忌,所以很快就會暗流湧動,再過段時日,那些閒言碎語,會漸漸明朗,我連勝四場是原因,我在寧府是原因,我是先生之弟子,師兄之師弟,也是原因。之所以如今還未發生,是因為董老劍仙帶人去了疊嶂鋪子喝酒,這才讓許多人原本已經張開了嘴,又不得不閉了嘴。」

  左右說道:「只談後果。」

  陳平安說道:「有不少人,很怕寧府一事,被翻舊賬,所以不太願意寧府、姚家關係重歸融洽。有了我,寧姚與陳三秋、董畫符和晏琢的純粹關係,在某些人眼中,會變得渾濁不堪,以前可能是無所謂,現在就會不太願意。可能還要再加上一個郭家,所以接下來,情況會很複雜。郭竹酒極有可能,近期會被禁足在家。因為很快就會有難聽話,傳入郭家,例如說郭家燒冷灶的本事不小,可能還會說郭家劍仙好算計,讓一個小姑娘出馬籠絡關係,好手腕。不管說了什麼,結果只有一個,郭家只能暫時疏遠寧府,郭家畢竟不是郭劍仙的一人事,上上下下百餘號人,都還要在劍氣長城立足。」

  這些都還好,陳平安怕的是一些更加噁心人的下作手段。比如酒鋪附近的陋巷孩子,有人暴斃。

  只不過當下陳平安沒有說出口。

  左右說道:「除非陳清都出面幫忙提親。」

  陳平安點點頭。

  左右問道:「為何不著急。」

  陳平安說道:「不敢也不願催促老大劍仙,何況早與晚,我都有應對之策。」

  左右繼續問道:「怎麼說?」

  陳平安答道:「只是言語,不去管,也管不了。若有伸手,我有拳也有劍,如果不夠,與師兄借。」

  左右點點頭,有些笑意,「不錯。具體的應對之法,我懶得多問,你自己細細思量,劍氣長城的意外,經常會異常的簡單直接,反而會格外的意外。」

  「知道劍氣長城如今在蠻荒天下那邊砥礪劍道的劍修,有多少嗎?」

  陳平安搖頭道:「這是頭等機密,我不清楚。」

  左右笑道:「那你清楚什麼?」

  陳平安說道:「我只清楚劍氣長城上五境劍仙、地仙劍修的名字、大致根腳,以及董、陳、齊在內十數個大家族的重要人物一百二十一人。雖然意義不大,但是聊勝於無。」

  左右疑惑道:「你這麼有空?」

  陳平安笑道:「習慣成自然,而且此事我比較熟稔,絕對不會耽誤練拳與修行,師兄可以放心。」

  左右問道:「你偏好商家與術家?」

  陳平安楞了一下,搖搖頭,「不曾接觸過這兩家的學問宗旨、典籍。」

  左右瞥了眼陳平安,笑道:「這兩家學問,雖是三教九流的末流,被儒家尤其排斥鄙棄,由來已久,但是我覺得你適當翻閱他們兩家的書籍,沒有問題,只是別太鑽牛角尖,世間許多學問,初見驚艶異常,往往浮淺,初見遼闊無垠,也往往雜草叢生,讀破之後,才覺得不過如此,可讀還是要讀的,只是怕你讀得進去,出不來。一本諸子百家聖賢書,能夠讀出一個根本道理,便是大收穫。」

  陳平安抱拳作揖,「受教了。」

  左右站起身,「除非是看北邊城池的打架,一般情況,劍仙不會使用掌管山河的神通,查探城池動靜,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解決,後果自負,但是有件事,我可以幫你多看幾眼,你覺得是哪件?你最希望是哪件?」

  陳平安毫不猶豫說道:「我希望師兄可以幫忙看著酒鋪附近的陋巷孩子,不因我而死。」

  左右不置可否,又問了個問題:「這難道不是一件最小的事情嗎?值得我左右多看?」

  陳平安笑道:「讀書人眼中,人間無小事。」

  左右感慨道:「陳平安,你要是早點成為先生的弟子,應該不錯,先生不至於煩憂百年。你可以代替我管著先生的錢袋子,你可以與先生聊許多話。我皆不擅長。」

  陳平安對於這種話題,絕對不接。

  左右突然說道:「當年先生成為聖人,依舊有人駡先生為老文狐,說先生就像修煉成精了,而且是墨汁缸裡浸泡出來的道行。先生聽說後,就說了兩個字,妙哉。」

  陳平安說道:「大隋朝野,在高氏皇帝與大驪王朝簽訂山盟後,民憤洶洶,其中就有駡茅師兄是文妖。如今看來,茅師兄當時會感到高興。」

  左右不再說話。

  陳平安就跟著沉默。

  練劍一事,能遲些就遲些。反正肯定都會吃撐著。

  陳平安突然欲言又止,望向左右。

  左右點點頭,示意陳平安但說無妨。

  陳平安便以心聲言語道:「師兄,會不會有城中劍仙,暗中窺探寧府?」

  左右想了想,「就算有,也不會長久,只能偶爾為之,畢竟納蘭夜行不是擺設。納蘭夜行是刺殺一道的行家裡手,也是劍氣長城最被低估的劍修之一,他可以刺殺他人,自然就擅長隱匿與偵查。」

  陳平安神色凝重,說道:「阿良傳授給我的劍氣十八停,我不止教給自己的弟子裴錢,還教給了一個寶瓶洲尋常少年,名為趙高樹,人品極好,絕無問題。只是少年如今尚未去往落魄山,我怕……萬一!」

  左右說道:「此事我來解決。」

  陳平安如釋重負。

  有了師兄,好像確實不一樣。

  然後左右說道:「聊了這麼多,都不是你遲遲不練劍的理由。」

  陳平安啞口無言。

  魏晉那個王八蛋坑害自己,都不能當作理由。

  就這個師兄的脾氣,根本不會覺得那是理由。

  真要說了,練劍一事,只會更慘。

  不是文聖一脈,估計都無法理解其中道理。

  左右坐回城頭,開始枯坐,繼續溫養劍意。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如何練劍?」

  左右嗤笑道:「怎麼,金身境武夫,便天下無敵了,還需要我出劍不成?」

  陳平安懂了,小心翼翼問道:「那我就出拳了?」

  左右置若罔聞。

  陳平安有些猶豫,第一拳,應不應該以神人擂鼓式開場。

  不曾想左右緩緩道:「百拳之內,加上飛劍,能近我身三十步,我以後喊你師兄。」

  不再刻意約束一身劍氣的左右,宛如小天地驀然擴大,陳平安一瞬間就倒掠出去二十步。

  不多不少,雙方相距三十步。

  劍氣撲面,猶如無數把實質飛劍飛旋於眼前,若非陳平安一身拳罡自然而然流瀉,抵御劍氣流溢出的絲絲縷縷劍意,估計陳平安當下就已經滿身傷痕,不得不再退數步,人退,拳意卻高漲。

  左右微笑道:「百拳過後,若是我覺得你出拳太客氣,尤其是出劍太過禮敬我這位師兄,那麼你就可以準備下次再與先生告狀了。」

  陳平安笑容牽强,「師兄,我不是這種人。」

  左右說道:「練劍之後,你不是也是了。」

  ————

  喝酒與不喝酒的魏晉,是兩個魏晉,小酌與豪飲的魏晉,又是兩個魏晉。

  這位寶瓶洲歷史上千年以來、首位現身此處的年輕劍仙,在劍氣長城,其實很受歡迎,尤其是很受女子的歡迎。

  少女未必如何仰慕魏晉,畢竟家鄉多劍仙,魏晉雖說極為年輕,聽說四十歲就已經是上五境劍仙,可在劍氣長城也不算太稀奇的事情,論飛劍殺力,魏晉更不出衆,最少如今還是如此,終究只是玉璞境,論相貌,齊家男子,那是出了名的英俊,魏晉也算不得最出挑,陳三秋所在家族,也不差。

  可年紀稍長的婦人們,不約而同,都喜歡魏晉,說是瞧著魏晉喝酒,就格外讓人心疼。

  魏晉不喝酒時,彷彿永遠憂愁,小酌三兩杯後,便有了幾分溫和笑意,豪飲過後,神采飛揚。

  所以對那些瞧過魏晉喝酒的女子而言,這位來自風雪廟神仙台的年輕劍修,真是風雪裡走出來的神仙人。

  真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女子,能夠讓魏晉如此難以釋懷。

  走了個負心漢阿良,來了個痴情種魏晉,老天爺還算厚道。

  至於那個左右,還是算了吧,只是多看幾眼,眼睛就疼,何苦來哉。何況左右也不愛來城池這邊逛蕩,離著遠了,瞧不真切,到底不如時常飲酒的魏晉來得讓人掛念不是?魏晉每次大醉之後,不散酒氣,留著醉意,踉蹌御劍歸城頭的落魄身影,那才惹人心疼。

  今天魏晉在疊嶂酒鋪這邊喝得有點高了,一張桌子擠了十數人,魏晉喝酒有點好,從來沒架子,若無座位,兩三人擠一條長凳都無妨,大概這就是走慣了山下江湖的人,才能有的感染力,這一點,本土劍仙也好,別洲劍修也罷,確實都不如魏晉有一股天然的江湖氣。

  對於最早見到還是個少年郎的陳平安,魏晉談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如今還好,多了些欣賞。

  可是賀小涼,魏晉不能不喜歡。

  離之越遠,喝酒越多,魏晉躲到了山下,躲在了江湖,仍然忘不掉。

  先是一個在風雪廟,一個在神誥宗。

  然後是一個在寶瓶洲,一個在北俱蘆洲。

  最後到了現在,這都他娘的一個在蠻荒天下,一個在浩然天下了。

  結果她還在魏晉的酒杯裡,喝再多的酒,也無用,喝掉一杯,倒滿了下一杯酒,她就在了。

  魏晉舉起酒杯,高聲問道:「不喜飲酒之人,為何難醉倒?」

  魏晉一飲而盡,「世間最早釀酒人,真是可恨,太可恨。」

  疊嶂習慣了。

  劍仙魏晉喝酒,經常這樣,只是自言自語的言語多了些,不會真正發酒瘋。不然小小酒鋪,哪裡遭得住一位劍仙的瘋癲。

  當下無人吆喝添酒,疊嶂忙裡偷閒,坐在門檻那邊,輕輕嘆了口氣。

  又來了。

  魏晉站在原地,倒酒不停,環顧四周,開始一個一個敬酒過去,指名道姓,敬過酒,他為何而敬酒,自然是說那城頭南邊的廝殺事,說他們哪一劍遞得真是精彩,偶爾也會要對方自罰一杯,也是說那戰場事,有些該殺之妖,竟然只砍了個半死,說不過去。

  魏晉身形驀然消逝,怒道:「下作!」

  ————

  一條小巷子,郭竹酒晃晃悠悠走在其中。

  有個面黃肌瘦的少年更早跑到了巷子裡邊,腳步匆匆,似乎在躲避,不斷回頭,見著了郭竹酒,便有些猶豫,稍稍放慢了腳步,還下意識靠近了牆壁。劍氣長城這邊,有錢人,只要不死,會越來越有錢,然後就會有一個家族,有了劍仙,家族就會變成豪門,城池這邊的窮苦人,只看衣衫,就知道對方是不是豪門子弟。

  那少年顯然覺得郭竹酒是一位高門子弟,而且他確實沒有看錯。郭家在劍氣長城,確實是那些頂尖大姓之外的一線家族。

  衝撞了豪門子弟,下場都不會太好,都不用對方搬出靠山背景,對方若是劍修,往往自己出手就行了。

  郭竹酒慢了腳步,蹦跳了兩下,看到了那少年身後,跟著跑進巷子四個同齡人,手持棍棒,鬧哄哄,咋咋呼呼的。

  少年大概是看那郭竹酒不像什麼劍修,估計只是那幾條大街上的有錢人家,吃飽了撐著才來這邊逛蕩。

  少年便有些焦急,朝那郭竹酒使勁揮手,示意她趕緊退出巷子。

  郭竹酒撓撓頭,便停下腳步,一個轉身,撒腿飛奔。

  跑路這種事情,她擅長,也喜歡。

  可惜那少年被郭竹酒這麼一耽擱,很快就給身後持棍棒的同齡人攆上,沒輕沒重的一棍子,就朝消瘦少年腦袋上砸去,少年剛剛躲過,又有棍棒當頭劈下,只得用手護住腦袋,邊躲邊退,一棍子敲在骼膊上,疼得少年臉色慘白,又給一個高大少年一腳踹中胸膛。

  面黃肌瘦的少年後退數步,嘴角滲出血絲,一手扶住牆壁,歪過腦袋,躲掉棍棒,轉身狂奔。

  郭竹酒在巷子拐角處,探出腦袋,覺得自己應該行俠仗義了,不然瞧著像是要鬧出人命的樣子。

  一般的打架鬥毆,哪怕是瘸個腿兒什麼的,劍氣長城誰都不管,但是打死人,終究少見,郭竹酒聽家中長輩說過,打架最凶的,其實不是劍仙,而是那些血氣方剛的市井少年,這會兒就是了。這可不成,她郭竹酒如今學了拳,就是江湖人,郭竹酒就重新走入巷子。

  那瘦弱少年又挨了一腳飛踹,被郭竹酒伸手按住肩膀。

  少年眼神淡然,身形瞬間擰轉,與此同時,手腕一抖,袖中滑出一把短刀,反手就是一刺。

  郭竹酒輕輕抬肘,將那持刀手臂直接打折。

  少年另外一手,握拳瞬間遞出,竟然拳罡大震,聲勢如雷。

  先前打得少年如同落水狗的那些同齡人,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紛紛靠著牆壁。

  郭竹酒與那刺客少年一般無二,同樣神色淡漠,同樣遞出一拳,以拳對拳,刺客少年整只手都碎了骨肉,兩人頽然垂落,郭竹酒微微側身,欺身

  而進,以肩撞在少年胸口上,刺客少年當場暴斃,倒飛出去,但是從刺客耳畔閃過一抹流螢,疾速而至,竟是一把劍修的本命飛劍,直刺郭竹酒眉心。

  郭竹酒微微轉頭,額頭上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

  反觀祭出飛劍的一位高大少年,整顆頭顱都被釘穿,一粒血珠逐漸在額頭處凝聚而成,背靠牆壁的屍體緩緩滑落在地。

  郭竹酒皺了皺眉頭,伸出手掌抹了抹額頭。

  站在巷口那邊的魏晉鬆了口氣,悄悄收起本命飛劍,這位風雪廟劍仙,有些哭笑不得,原來自己多此一舉了。

  不但是小姑娘自己有驚無險,可以對付這場突兀起來的刺殺。

  再就是巷子那一頭,出現了一位面帶笑容的佝僂老人。

  魏晉與之點頭致意,老人也笑著點頭還禮。

  魏晉便返回酒鋪那邊,繼續飲酒。

  老人一步踏出,來到郭竹酒身邊,笑道:「綠端丫頭,可以啊。」

  正是寧府老僕,納蘭夜行。

  未來姑爺囑咐過,只要郭竹酒見了他陳平安,或是走入過寧府,那麼直到郭竹酒踏入郭家大門口那一刻之前,都需要勞煩納蘭爺爺幫忙看護小姑娘。

  郭竹酒得意洋洋,道:「那可不,打不過寧姐姐和董姐姐,我還不打不過幾個小蟊賊?」

  小姑娘向前走出幾步,看著那個死不瞑目、臨死之際依舊神色鎮靜的消瘦少年,埋怨道:「你不知道我剛剛練了絕世拳法嗎?嗯?!」

  納蘭夜行伸出手指,敲了敲額頭,頭疼。

  這般精心設伏、專門針對大族子弟的刺殺,不用有任何僥倖心理,別想著什麼順藤摸瓜,做不到的。

  當年海市蜃樓那邊,多大的風波,小姐差點傷及大道根本,白煉霜那老婆姨也跌境,以至於連城頭上萬事不搭理的老大劍仙都震怒了,難得親自發號施令,將陳氏家主直接喊去,就是一劍,受了傷的陳氏家主,火急火燎返回城池,大動干戈,全城戒嚴,戶戶搜查,那座海市蜃樓更是翻了個底朝天,最後結果如何,還是不了了之,還真不是有人存心懈怠或是阻攔,根本不敢,而是真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至於其餘幾個又茫然又恐懼的市井少年,身份來歷,查是要查的,無非是過個場子,給郭家一個交代罷了,當然郭家那邊肯定也會興師動衆,動用手腕和渠道,挖地三尺。

  此後寧、郭兩家的往來,就會有些麻煩。

  綠端這丫頭,照理而言,在劍氣長城是完全可以亂蹦亂跳的,理由很簡單,她曾是隱官大人相中的衣鉢弟子。

  所以郭家這些年,也沒如何刻意為她安排劍師扈從,因為沒必要。

  故而這場風波的漣漪大小,對方出手的分寸,極有嚼頭,好像對於這個綠端丫頭,在可殺可不殺之間,故而沒有動用真正的關鍵棋子。

  郭竹酒愁眉不展,病怏怏的,「完蛋了,我近期別想出門了。」

  郭竹酒眼睛一亮,轉過頭望向納蘭夜行,「納蘭爺爺,不如咱們毀屍滅跡,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吧?」

  納蘭夜行笑道:「想多了啊,就你額頭這傷勢,怎麼瞞著?又走路給磕著了?何況這麼大事情,也該與郭劍仙說一聲,我已經飛劍傳訊給你們家了。所以你就等著被駡吧。」

  郭竹酒哀嘆一聲,「納蘭爺爺,你一定要與我師父說一聲啊,我最近沒辦法找他學拳了。」

  納蘭夜行笑問道:「我家姑爺,什麼時候認了你當徒弟?」

  郭竹酒咧嘴笑道:「也就是師父掐指一算的事情。」

  納蘭夜行指了指小姑娘的額頭。

  郭竹酒嗤笑道:「毛毛雨!」

  然後小姑娘打了個哆嗦,哭喪著臉道:「哎呦喂,真疼!」

  一位身材修長的中年劍仙轉瞬即至,出現在小巷中,站在郭竹酒身邊,彎腰低頭,伸出手指按住她的腦袋,輕輕晃動了一下,確定了自己閨女的傷勢,鬆了口氣,些許劍氣殘餘,無大礙,便挺直腰桿,笑道:「還瘋玩不?」

  郭竹酒伸出一隻手掌。

  劍仙郭稼笑道:「禁足五年?」

  郭竹酒怯生生道:「五個時辰,算了,五天好了。」

  郭稼收斂笑意。

  郭竹酒見機不妙,趕緊收起四根手指,只剩下一根大拇指,「一年!」

  郭稼瞥了眼自己閨女的傷口,無奈道:「趕緊隨我回家,你娘都急死了。到底是一年還是幾年,跟我說不管用,自己去她那邊撒潑打滾去。」

  最後郭稼與納蘭夜行相視一眼,無需多言。

  隨後郭家供奉,以及專門處置這類事務的劍修,紛紛到場,一切作為,井然有序。

  ————

  納蘭夜行沒有直接返回寧府,而是先去了一趟劍氣長城。

  去了寧府,白煉霜那個老婆姨不擅長處理這些,聽了也是乾著急,她只能窩火。

  與小姐商量此事,肯定是有用的,這些年的寧府大主意,本來就都是小姐定奪,只不過如今寧府有了陳平安這位姑爺,納蘭夜行就不希望小姐過多分心這些骯髒事了,姑爺卻是個最不怕麻煩和最喜歡多想的,何況姑爺做出的決定,小姐也一定會聽。

  一路隱匿氣機,悄然到了城頭那邊,有這麼練劍與練拳的?

  只見陳平安翻來覆去,就是一招拳拳累加的神人擂鼓式,同時駕馭兩真兩仿、總計四把飛劍,竭力尋找劍氣縫隙,好像只求前行一步即可。

  又需要用上白骨生肉的寧府靈丹了。

  所幸這次那白老婆姨怪不到自己頭上了。

  劍氣凝聚在左右四周三十步之內,但是偶爾會有一絲劍氣竄出,次次懸停在陳平安致命竅穴片刻,然後轉瞬即逝。

  納蘭夜行看得忍不住感嘆道:「同樣是人,怎麼可能有這麼多的劍氣,而且都快要將劍氣淬煉成劍意了。」

  左右根本沒有理睬那位老人,收攏劍氣在十步之內,對陳平安說道:「今天到此為止,出拳尚可,飛劍死板且慢。今天只是讓你稍稍習慣,下次練劍,才算正式開始。還有,你今天等於死了九十六次,下次爭取少死幾次。當個唾手可得的師兄,有這麼難嗎?」

  陳平安點點頭,沒說什麼。

  好意思問我難不難?

  劍氣重不重,多不多,師兄你自己沒點數?

  況且這會兒,陳平安看似除了雙拳雙臂之外,修士氣府安然無恙,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每次左右懸停劍氣,看似未曾觸及陳平安各大竅穴,實則森森劍意,早已滲入骨髓,在氣府當中翻江倒海,這會兒陳平安能夠說話不打顫,已經算是能扛疼的了。

  陳平安幾步跨出十數丈,來到納蘭夜行身邊,輕聲問道:「郭竹酒有沒有受傷?」

  納蘭夜行說道:「我一直盯著,故意沒出手,給小丫頭自己解決掉麻煩了,受傷不重。郭稼親自趕到,沒有多說什麼,到底是郭稼。只不過之後的麻煩……」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向下一劃,如劍切割長線,搖頭道:「已經不是麻煩了。對於寧府、郭家而言,其實是好事。郭竹酒這個弟子,我收定了。」

  陳平安駕馭符舟,與納蘭夜行一起返回城池。

  陳平安好奇問道:「納蘭爺爺,你可以近身我師兄嗎?」

  「當然可以!」

  納蘭夜行笑道:「然後我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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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17 00:48:23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八十五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

  寧姚見到了從城頭返回的陳平安,沒多說什麼,老嫗又給傷著了心,逮著納蘭夜行就是一陣老狗老狗大駡。

  納蘭夜行也不頂嘴,做人得認命。

  堂堂劍仙,委屈至此,也不多見。

  老人獨自喝悶酒去。

  陳平安熟稔擦藥養傷一事,寧府丹房寶庫重地的鑰匙,白嬤嬤早就給了。

  去的路上,陳平安與寧姚和白嬤嬤說了郭竹酒被刺殺一事,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

  老嫗念叨了一句,這幫陰損玩意,就喜歡欺負孩子,真是不得好死。

  寧姚不太上心,小姑娘人沒事,其餘的,寧姚不願多想,反正陳平安喜歡想事情,能者多勞。

  有寧姚跟著未來姑爺,白煉霜也就不摻合,找個機會再去駡一駡納蘭老狗,先前小姐姑爺在場,她沒駡盡興。

  陳平安熟門熟路,雙臂血肉模糊,雙手白骨裸露大半,依舊渾然不覺,揀選了三隻瓷瓶,還要為自己塗抹各色膏藥,三種色澤,有先後之別,包扎傷口的時候,還有心情打趣自己,「按照我們龍窯燒造瓷器的說法,這叫釉上三彩,不算什麼金貴的釉色,歷代大驪皇帝少有真正御用的,多是拿來封賞功臣,大驪先帝之前,老皇帝鍾情於一種釉下青花加小鬥彩,再加描金,那才叫一個漂亮,工序複雜,極難成器,就是艶俗了點,完整器物,我們都沒機會見到了,我只在老瓷山見過次品碎片,確實很花俏,工藝複雜到幾十座龍窯窯口,只有年輕時候的姚老頭做得出來。」

  陳平安一開始還怕寧姚會嫌煩這些雞毛蒜皮,不曾想寧姚聽得很專注,陳平安便多說了些龍窯生涯的趣事。

  「當學徒那會兒,劉羨陽經常拉著我去老瓷山,到了那邊,他就跟到了自家一樣,揀揀選選,如數家珍,歷朝歷代的新老瓷器,前身是何種器物,該有什麼款識,都跟他親手燒造差不多,在大家都不是練氣士的前提下,燒瓷這種事情,的確需要天賦。成了修道之人,再看人間琴棋書畫,自然就變味了,一眼望去,瑕疵太多,紕漏無數,經不起細細推敲。好一個『成為山上客,大夢我先覺,只道尋常』。」

  「宋集薪他爹,就要清淡素雅許多,我們窯口那邊專門為朝廷燒造大器,私底下我們這些學徒,將那些御用重器的很多特徵,私底下取了泥鰍背、燈草根、貓兒須的說法,當時還猜天底下那個最有錢的皇帝老兒,曉不曉得這些說頭。聽說當今年輕天子,偏好又轉入濃艶,不過比起他爺爺,還是很收斂了。」

  寧姚笑道:「你怎麼可以記住那麼多事情,我就記不住。」

  陳平安說道:「你怎麼拐彎駡人呢?」

  寧姚一頭霧水,「我駡你什麼了?」

  陳平安說道:「難道你不是在埋怨我修行不專,破境太慢?」

  寧姚彎曲手指,朝陳平安一條骼膊輕輕彈去,「自找的打。」

  陳平安雙手籠袖,趕緊轉身躲開,「尋常女子,見著了這般慘狀,早就哭得梨花帶雨了,你倒好,還要雪上加霜。」

  寧姚停下腳步,「哦?我害你受委屈了?」

  陳平安神色自若,雙腳並攏,蹦跳前行,搖頭晃腦,自顧自說道:「我喜歡的寧姚,怎麼可能是尋常女子。」

  寧姚朝著前邊陳平安就是一腳踹。

  陳平安被一腳踹在屁股上,向前飄然倒去,以頭點地,顛倒身形,瀟灑站定,笑著轉頭,「我這天地樁,要不要學?」

  寧姚緩緩前行,懶得搭理他。

  陳平安站在原地,等待寧姚與自己並肩,才繼續散步,輕聲問道:「在你們之前的那撥天才,大致在五十在與百歲之間的那一小撮先天劍胚,很强?我只在疊嶂酒鋪那邊,見過其中一人,王宗屏,元嬰瓶頸劍修,其餘幾個,都還不曾見過。」

  寧姚沒有著急回答問題,反而問道:「我們這一代劍修,天才輩出,是千年未有的大年份,這個你早就聽說過了,約莫三十餘人,兩場大戰之後,你知道還剩下幾個嗎?」

  陳平安說道:「加上郭竹酒這些上過城頭卻未曾下城去南邊的六人,三十二人,如今總計活下二十四人,戰死八人,半數死於亂戰,其中資質極好的章戎,更是被一位玉璞境大妖偷襲刺殺,章戎身邊的護陣劍師救之不成,一同戰死。」

  寧姚看著陳平安,她似乎不太想說話了。反正你什麼都知道,還問什麼。好些事情,她都記不住,還沒他清楚。

  只是看著可憐兮兮的陳平安,寧姚這才繼續說道:「我得修行,晚些再說。」

  陳平安說道:「那我找納蘭爺爺喝酒去。」

  寧姚加快步伐,「隨你。」

  原本不太想喝酒的陳平安,這會兒是真想喝酒了。

  寧姚沒有轉身,說道:「少喝點。」

  陳平安嘴上答應下來,其實方才沒那麼想喝酒的,突然又很想多喝點了。

  到了納蘭夜行的宅院那邊,老人唉聲嘆氣,不是喝酒不解愁,而是那個老婆姨前腳剛走,駡了個狗血淋頭。

  納蘭夜行笑問道:「喝點?」

  陳平安笑著點頭,老人便倒了一碗酒,沒敢倒滿,畢竟未來姑爺還帶著傷,怕那老婆姨又有駡人的由頭。

  陳平安雙臂包扎如粽子,其實行動不便,只不過堂堂下五境修士,好歹還是學了術法的,心念微動,駕馭碗中酒水,扯動白碗到身前,學那陳三秋,低頭咬住白碗,輕輕一提,稍稍歪斜酒碗,就是一口酒水下肚。

  納蘭夜行笑了笑,這就是入鄉隨俗,很好。

  陳平安埋怨道:「納蘭爺爺,怎麼不是自家酒鋪的竹海洞天酒。」

  納蘭夜行笑道:「都是今年留下來的寧府庫藏,你白嬤嬤每年初,就會給個喝酒的定數,馬上就是年關了,家裡邊就沒剩下幾壇,明年就去幫襯你的生意,不用我說,咱們這位白嬤嬤就會去買許多珍藏起來。」

  陳平安說道:「納蘭爺爺是不是有些好奇,為何我的劍氣十八停,進展如此緩慢?」

  納蘭夜行點頭道:「照理說,不該如此緩慢才對。只不過陳公子不說,我也不便多問。」

  陳平安解釋道:「其中一座劍氣途徑的關隘氣府,就像這桌上酒,曾有舊藏之物。」

  納蘭夜行好奇道:「可是某位劍仙遺物、被公子哥暫且擱置起來的他人本命飛劍?」

  陳平安搖頭道:「是一縷劍氣。」

  納蘭夜行驚訝道:「一縷劍氣?」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是『極小極小』的一縷劍氣。再多,不宜多說。」

  左右說過,有納蘭夜行在身邊,言語無忌。

  城中劍仙就算以掌管山河的神通窺探寧府,也會刻意避開納蘭夜行這位昔年的仙人境。

  納蘭夜行心中震撼不已,卻沒有多問,抬起酒碗,「不說了,喝酒。」

  陳平安在納蘭夜行這邊,沒那麼多禮數,自己喝酒姿勢不雅,心中也沒個負擔。

  納蘭夜行當然更無所謂。自家姑爺,怎麼瞧都是順眼的。拳法高,學劍不慢,想法周全,人也俊朗,關鍵是還讀過書,這在劍氣長城可是稀罕事,與自家小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也怪不得白煉霜那個老婆姨處處護短。

  在一老一小喝著酒的時候。

  寧姚也與白嬤嬤坐在一起,說著悄悄話。

  老嫗見著小姐,笑問道:「姑爺與自家師兄練劍,多吃點苦,是好事,不用太過心疼。可不是誰都能夠讓左右盡心傳授劍術的。這些年,變著法子想要接近那位大劍仙的聰明蛋,聽說多了去,左右心高氣傲,從不理會。要我看,左右還真不是認了咱們姑爺的文聖弟子身份,而是實打實認了一位小師弟,才願意如此。」

  寧姚搖搖頭,趴在桌上,「不是這個。」

  老嫗笑著不言語。

  寧姚坐起身,「他會說很多好聽的話。」

  老嫗問道:「小姐不喜歡?」

  寧姚搖頭道:「沒有不喜歡。」

  老嫗又問:「小姐是擔心他會喜歡別人。」

  寧姚還是搖頭,「不擔心。」

  老嫗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是不是覺得他變得太多,然後同時覺得自己好像站在原地,生怕有一天,他就走在了自己前邊,倒不是怕他境界登高什麼的,就是擔心兩個人,越來越沒話可聊?」

  寧姚給說中了心事,又趴下去,怔怔出神,然後嗓音低低,道:「我從小就不喜歡說話,那個傢伙,偏是個話癆子,好多話,我都不知道怎麼接,會不會總有一天,他覺得我這個人悶得很,他當然還會喜歡我,可他就要不愛說話了。」

  老嫗笑得不行,只是沒笑出聲,問道:「為什麼小姐不直接說這些?」

  寧姚氣道:「不想說。他那麼聰明,每天就喜歡在那兒瞎琢磨,什麼都想,會想不到嗎?」

  老嫗打趣道:「幸好沒說,不然真要委屈死咱們姑爺了。女人心海底針,姑爺又不是未卜先知、算無遺策的神仙。」

  寧姚點了點頭,心情略微好轉,也沒好多少。

  老嫗不著急。

  因為這些小小的憂愁。

  大概就是真正喜歡一個人才會有吧。

  這天夜幕中。

  城頭上,子時過後,魏晉站在左右身邊,喝著一壺好不容易買來的青神山酒,鋪子每天只賣一壺,他買到手,就意味著今天其他劍修都沒份了。

  魏晉笑問道:「陳平安練劍之前,有沒有說我坑他?」

  左右搖頭道:「白白找揍而已,我這小師弟,不會做的。」

  魏晉無奈道:「這麼機靈的嗎?」

  左右笑道:「先生曾言,你曾經有一劍,加上我在蛟龍溝那一劍,對陳平安影響極大。」

  魏晉楞了一下,點頭道:「早年在一頭嫁衣女鬼那邊,我按照與阿良前輩的約定,劍比人更早,見到了少年時候的陳平安。」

  左右沉默片刻,「是不是覺得為情所困,拖泥帶水,劍意便難純粹,人便難登山頂?」

  魏晉點頭道:「確實有此憂慮,事實上也是如此。」

  左右笑道:「那你就錯了,大錯特錯。」

  魏晉收起酒水,正襟危坐,「願聽左前輩教誨。」

  左右說道:「劍修練劍,最重什麼?」

  魏晉搖頭道:「我心中諸多答案,肯定不是前輩所想。」

  左右舉起一手,做握劍姿勢,「是人握劍,故而劍術再高,劍道再大,於我劍修而言,都是小事。任你手握那傳說中的五把仙劍,無論你當下境界如何,是不是劍仙,你才是握劍之人。」

  左右收起手,轉頭道:「若只是喜歡一位女子,劍便不得出,算什麼劍仙?你魏晉,不過是學劍資質好,才有個玉璞,長久以往,僅憑天賦資質,支撐你走不到高處,我敢斷言,你如果久久不破心關,最終成就會很一般,以後與我少說話。」

  魏晉喝了一大口酒,喃喃道:「可晚輩還是覺得,世間唯有兒女情長,比劍氣更長,我不忍割捨,甚至不願丟掉。想著人,喝著酒,稀裡糊塗,人在山中鬼打牆,比起少喜歡一人,少喝酒,仗劍登高,對我而言,反而更好。」

  左右搖頭道:「這就沒救了。」

  魏晉試探性問道:「那晚輩以後,是不是就無法與前輩閒聊了?」

  左右笑道:「劍仙魏晉,趁早滾蛋。酒鬼魏晉,可以常來。」

  魏晉爽朗大笑,暢快飲酒,剛要詢問一個問題,四座天下,總計擁有四把仙劍,是舉世皆知的事實,為何左右會說五把?

  青冥天下的道老二,擁有一把仙劍。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大天師,擁有一把,還有那位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擁有一把。除此之外,相傳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鎮壓著最後一把。四座天下,何等廣袤,仙兵自然依舊不多,卻也不少,可是唯獨配得上「仙劍」說法的劍,萬年以來,就只有這麼四把,絕對不會再有了。

  只是不等魏晉喝完酒,再問這個問題,他就離開了城頭此處。

  因為老大劍仙來了。

  魏晉離開城頭,行禮告辭。

  陳清都站在牆邊,「是不是很意外,自己會有這麼個小師弟?」

  左右點頭,卻不說話。

  學得劍氣十八停的少年趙高樹。

  當時左右以劍氣隔絕天地,陳平安開口言語,是這般言語。

  事實上當時,陳平安同時以心聲言語,卻是另外一個名字,趙樹下。

  年紀輕輕,小心謹慎到了這種境界,左右都會有些訝異。

  對於劍仙左右點頭卻無言語的不敬嫌疑,老人也不以為意,若是連左右這點傲氣都容不下,北邊那座城池,加上城頭諸多劍仙,在他陳清都劍下,還能剩下幾個活人?

  而左右並不奇怪陳清都知曉此事。

  在雙方腳下這座城頭之上,陳清都可謂舉世無敵,大概只比至聖先師身在文廟、道祖坐鎮白玉京、佛祖坐蓮台遜色一籌。

  這也是左右最無奈的地方。

  不過同時這也是左右最敬佩這位老人的地方。

  蠻荒天下萬年攻城,為何劍氣長城依舊屹立不倒?

  整座蠻荒天下大的大妖都心知肚明,只要陳清都一天不死,就算整座劍氣長城都沒了,還是去不了倒懸山,去不了浩然天下。

  也只有陳清都,壓得住劍氣長城北邊的桀驁劍修一萬年。

  只有這位老人,能夠對隱官說一句「你年紀小,我才容忍」。

  陳清都說道:「等城裡邊大大小小的麻煩都過去了,你讓陳平安來茅屋那邊住下,練劍要專心,什麼時候成了名副其實的劍修,我就離開城頭,去幫他登門提親,不然我沒臉開這個口。一位老大劍仙的破例行事,一鋪子酒水,一座小學塾,可買不起。」

  左右說道:「看他自己的意思。到時候你不去姚家,我去。」

  陳清都笑道:「這就很不善嘍。無論是你先生在此,還是你小師弟在這裡,都不會如此言語。」

  左右皺眉道:「你也盯著酒鋪那邊的陋巷孩子?陳清都不在意那麼多事情,竟然會在意這個?」

  「不然?」

  陳清都反問道:「我劍術比你高,劍意比你高,劍道比你高,學問都還比你大,你都會上心的,我就不能多看幾眼?」

  左右面無表情道:「我忍你兩次了。」

  陳清都微笑道:「劍氣最長處,猶然不如人,那就乖乖忍著。」

  左右冷笑道:「三次。」

  陳清都問道:「知道為何我願意瞧一瞧陋巷那邊的教書識字?」

  左右神色淡然,「這就涉及劍氣長城一個最大的問題,劍修出劍萬年,殺敵萬年,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不知到底為何。為何而生,為何而死。」

  陳清都點點頭,望向北邊城池的燈火,豪門府邸處,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市井陋巷處,昏暗一片,兩處接壤之地,星星點點。

  「生死為何,都還好說,畢竟私心重重,很難讓人真正覺得如何。」

  陳清都神色落寞,「我一直希望那邊有人自己去做,自己去想,自己去覺得。知道了前因後果,所有的歷史淵源,知道了自己與先人,到底付出怎樣的代價,依舊能夠讓一位位在世劍修,哪怕心懷怨氣,委屈,憤怒,依舊出劍,人與劍,皆往南去,死則死矣。」

  老人伸出一隻手掌,緩緩抬高,「人間燈火,先有一粒,一生二,二生三,三起璀璨星河一大片。」

  左右搖頭道:「晚了,輸了。」

  陳清都笑道:「左右啊,你這就不如你的小師弟了,明知雖無大用,難改既定結局,依舊耐心為之。」

  左右沉默不言。

  陳清都笑問道:「四次了?」

  左右說道:「沒有。」

  陳清都點頭道:「那我就不打你了,給你留點面子,省得以後為自己小師弟傳授劍術,不自在。」

  左右說道:「現在就有四次了。」

  陳清都雙手負後,走了,只撂下一句話,「比起你跟你聊天,我還是喜歡聽陳平安說話。」

  左右想了想。

  好像那個小師弟,長輩緣是要好些。

  ————

  夜幕中,陳平安散步到斬龍台那邊,寧姚還在修行,陳平安就走到了演武場上,散步而已,繞圈而行,在即將圓滿之際,腳步稍稍偏移,然後畫出更大的一個圓。

  不知何時,寧姚已經來到他身邊,陳平安也不奇怪。

  納蘭夜行的潛行隱匿,寧姚早就學會了。

  寧姚這麼多年,所煉之物,可不是那把品秩極高的先天本命飛劍,而是另有其它。

  可寧姚哪怕只是祭出本命飛劍而已,就足夠讓她穩殺龐元濟、齊狩等人。

  這是先前陳平安與寧姚閒聊,她隨口說的,說的時候,輕描淡寫,自然而然,不過她盯著陳平安。

  當時陳平安剛想要伸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便悄悄收回了手,然後笑呵呵抬手,扇了扇清風。

  兩人散步走上涼亭。

  陳平安盤腿坐在寧姚身邊。

  寧姚繼續白天的那個話題,「王宗屏這一代,最早大概湊出了十人,與我們相比,無論是人數,還是修道資質,都遜色太多。其中原本會以米荃的大道成就最高,可惜米荃出城第一戰便死了,如今只剩下三人,除了王宗屏受傷太重,被敵我兩位仙人境修士大戰殃及,一直停滯在元嬰瓶頸上,寸步不前多年,還有王微與蘇雍,蘇雍的先天資質,其實比當年墊底的王宗屏更好,但是劍心不夠牢固清澈,大戰都參加了,卻是有意小打小鬧,不敢忘我搏命,總以為安靜修行,活到百歲,便能一步步穩穩當當躋身上五境,再來傾力廝殺,結果在劍氣長城最為凶險的破元嬰瓶頸一役,蘇雍不但沒能躋身玉璞,反而被天地劍意排斥,直接跌境,淪為一個丹室稀爛、八面漏風的金丹劍修,沉寂多年,終年廝混在市井巷弄,成了個賭棍酒鬼,賴帳無數,活得比過街老鼠都不如,齊狩之流,年少時最喜好請那蘇雍喝酒,蘇雍只要能喝上酒,也無所謂被視為笑談,活得半人不鬼,等到齊狩他們境界越來越高,覺得笑話蘇雍也沒意思的時候,蘇雍就做些往來於城池和海市蜃樓的跑腿,掙小錢,就買酒,掙了大錢,便賭博。」

  這些事情,還是她臨時抱佛腳,與白嬤嬤打聽來的。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這蘇雍會不會對整座劍氣長城心懷怨懟?」

  寧姚想了想,搖頭道:「應該不會,阿良離開劍氣長城的前幾年,無論是喝酒還是坐莊,身邊經常跟著蘇雍。」

  陳平安點點頭,「唯獨王微,已經是劍仙了,早年是金丹劍修的時候,就成了齊家的末等供奉,在二十年前,成功躋身上五境,就自己開府,娶了一位大姓女子作為道侶,也算人生圓滿。我在酒鋪那邊聽人閒聊,好像王微後來者居上,可以成為劍仙,比較出人意料。」

  寧姚說道:「王微確實不太起眼,九十歲左右,躋身上五境,在浩然天下,當然罕見,但是在我們這邊,他王微作為活下來的玉璞境劍修,自然而然成了早年十餘人的領頭羊,就很容易被拿來做對比,王微與更早一代相比,實在是太過一般,若是與我們這一輩比較,別說是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不太瞧得起當了劍仙也喜歡低頭哈腰的王微,便是三秋晏胖子他們,也看不上他。」

  寧姚輕聲道:「只不過在劍氣長城,無論是什麼境界的劍修,能夠活著,就是最大的本事。死了,天才也好,劍仙也罷,又算什麼。哪怕是我們這些年輕劍修,今天飲酒,笑話那趙雍落魄,王微不夠劍仙,興許下一次大戰過後,王微與朋友喝酒,談及某些年輕人,便是在說故人了。」

  到了斬龍台涼亭,寧姚突然問道:「給我一壺酒。」

  陳平安抽手出袖,遞過去一壺自家酒鋪的竹海洞天酒,寧姚喝著酒,「小董爺爺,那才是真正的天才,洞府境上城頭,觀海境下城頭,龍門境已經斬殺同境妖物十數頭,金丹妖物三頭,得了一個劍瘋子的綽號,後來獨自離開劍氣長城,去蠻荒天下磨礪劍意,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上五境劍修,此後大戰,殺妖無數,當時小董爺爺被譽為最有希望成為飛升境劍仙的年輕人。」

  董觀瀑,勾結大妖,事情敗露後,群情激憤,不等隱官大人出手,就被老大劍仙陳清都親手一劍斬殺。

  當時陳平安就在城頭上,親眼見到那一幕。

  寧姚喝著酒,「在小董爺爺死後沒多久,就有一種說法,說是當年我在海市蜃樓被刺殺,正是小董爺爺親手布局。」

  寧姚笑了笑,「我是不信的,只不過有人嚼舌頭,我也攔不住。」

  陳平安問道:「不談真相,聽了這些話,會不會傷心?」

  寧姚搖頭道:「沒什麼好傷心的。」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好,不然我近期除了去城頭練劍,就不出門了。」

  寧姚疑惑道:「除了綠端那丫頭被人刺殺之外,還有事要發生?」

  陳平安笑道:「肯定的。有人打算試一試我的成色,同時盡可能孤立寧府。說來說去,還是想要盡可能要你分心,拖住你的破境。以前沒機會,出了海市蜃樓那檔子事,董觀瀑一事,又惹來了老大劍仙的親自出劍,誰都不敢對寧府明著出招。現在我來了,就有了切入口。」

  寧姚問道:「怎麼感覺你半點不煩這些?我其實會煩,只是知道煩也無用,便不去管,想也不多想半點。」

  陳平安伸手去討要酒壺,寧姚下意識就要遞過去,結果很快就瞪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沒能得逞,便繼續雙手籠袖,「外鄉人陳平安的成色如何,無非修為與人心兩事。純粹武夫的拳頭如何,任毅,溥瑜,齊狩,龐元濟,已經幫我證明過。至於人心,一在高處,一在低處,對方如果善於謀劃,就都會試探,比如一旦郭竹酒被刺殺,寧府與郭稼劍仙坐鎮的郭家,就要徹底疏遠,這與郭稼劍仙如何深明大義,都沒關係了,郭家上下,早已人人心中有根刺。當然,如今小姑娘沒事,就兩說了。人心低處如何勘驗,很簡單,死個陋巷孩子,疊嶂的酒鋪生意,很快就要黃了,我也不會去那邊當說書先生了,去了,也注定沒人會聽我說那些山水故事。殺郭竹酒,還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殺一個市井孩子,誰在意?可我若是不在意,劍氣長城的那麼多劍修,會如何看我陳平安?我若在意,又該如何在意才算在意?」

  寧姚聽得愁眉不展。

  聽聽,白嬤嬤說得就不對,這傢伙明明就是算無遺策,什麼都想到了。

  陳平安笑道:「愁什麼,我都想到了,那他們機會就小了。只不過有些事情,就算想到,也只能等著對方出招。」

  寧姚問道:「比如?」

  「比如大肆宣揚我是那文聖弟子,左右師弟,這些還好,撓癢而已,劍氣長城的劍修,更多還是認實打實的修為。」

  陳平安說道:「又比如某位沒有根腳的年輕劍修,當著我面,醉後說酒話,將寧府舊事重提,多半言語不會太極端,否則就太不占理,只會引起公憤,說不得喝酒的客人都要幫忙出手,所以對方措辭如何,得打好腹稿,好好醞釀其中火候,既能惹我震怒出手,也不算他挑撥是非,純粹是有感而發,仗義執言。最後我一拳下去,打不打死他,事後都是虧本買賣。年輕氣盛不長久,城府太深非劍修。」

  寧姚想了想,「那我們以後就少去疊嶂酒鋪那邊?你只是往返於城頭和寧府,總不會有人刻意攔阻,那就太痕跡明顯了。劍氣長城劍修多,傻子不多。」

  陳平安搖頭道:「得去。」

  寧姚有些想不明白。

  「賬房先生喜歡打算盤,但是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過,不會一天到晚坐在櫃檯後邊算計盈虧。我是誰?過慣了一無所有的生活,這都多少年了,還怕這些?」

  陳平安站起身,眺望那座演武場,緩緩道:「你聽了那麼多年的混帳話,我也想親耳聽一聽。你之前不願意搭理他們,也就罷了,如今我在你身邊,還敢有人心懷叵測,自己找上門來,我這要是還不直接一拳下去,難道還要請他喝酒?」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道:「肯定就是隨手一拳的事情,因為對方境界不能高,一定比任毅還不如,高了,就不會有人同情。」

  寧姚問道:「什麼時候去鋪子那邊?」

  這就是寧姚的性情。

  陳平安半點不奇怪。

  當年在小鎮那邊,即便撇開喜歡不說,寧姚的行事風格,對陳平安的影響,其實很大。

  其中那句「大道不該如此小」,是一事,這讓以後走出驪珠洞天的陳平安,再去看待山上修行,便從未真正仰頭去看待山上神仙。

  而寧姚行事的乾脆利落,尤其是那種「事已至此,該如何做」才是首要事的態度,陳平安記憶深刻。

  有了這份澄澈通明的心態,才能夠真正不怕意料之外的千百麻煩,萬事臨頭,解決而已。

  陳平安轉頭笑道:「等我養好傷,順便讓對方好好謀劃謀劃,說實話,很多時候,我都替敵人著急,恨不得親自教他們如何出招,才能利益最大化,同時還能最噁心人。」

  寧姚默不作聲。

  陳平安坐在她身邊,輕聲道:「不要覺得我陌生,我從來如此,可就像之前與你說的,唯獨一件事,我從不多想。這不是什麼好聽的話,只是真心話。」

  寧姚輕聲道:「如果不是喜歡我,如果你不來這裡,就沒有這麼多事,你可以過得更好,你甚至可以等到未來成為劍仙了,再來找我,我一樣會等你。」

  白嬤嬤說得對,要做寧姚自己,也要相信陳平安,積攢了心裡話,就與他說,有一句說一句,不用管有無道理,反正他是最講道理的人,那就不會擔心雙方沒得聊天。

  陳平安卻沒有與寧姚說什麼,只是取出當年在倒懸山離別之際,寧姚贈送的小小斬龍台,正反篆刻有「寧姚」、「天真」,陳平安低頭看著寧姚二字,雙指並攏彎曲,輕輕敲擊那個名字,瞪大眼睛,一邊打一邊駡道:「你誰啊,膽兒這麼肥,本事還這麼大,都快傷心死我了,你再這樣不懂事,以後我就要假裝不理你了啊……」

  寧姚側過身,趴在欄桿上,笑眯起眼,睫毛微顫。

  皎皎月光,為她畫眉。

  ————

  這天許久沒有露面的酒鋪二掌櫃,難得現身飲酒,不與客人搶酒桌位置,陪著一些熟臉的劍修蹲在一旁喝酒,一手酒碗,一手持筷,身前地面上,擱著一隻裝著晏家鋪子醬菜的小碟,人人如此,沒什麼丟人的。按照二掌櫃的說法,大丈夫劍仙,頂天立地,菜碟擱在地上咋了,這就叫劍修的平易近人,劍仙的不拘小節。你去別處酒水賊貴的大酒樓喝酒試試看,有這機會嗎?你將碗碟擱地上試試看?就算店夥計不攔著,旁邊酒客不說什麼,但肯定要惹來白眼不是?在咱們這兒,能有這種糟心事?那是絕對沒有的。

  來此買酒喝酒的劍修,尤其是那些比較囊中羞澀的酒鬼,覺得極有道理啊。

  今天尚無劍仙來飲酒,陳平安小口喝酒,笑著與兩旁相熟劍修閒聊。

  突然有一個生面孔的年輕人,醉酒起身,端著酒碗,晃晃悠悠,來到陳平安身邊,打著酒嗝,醉眼朦朧道:「你就是那寧府女婿陳平安?」

  陳平安笑著點頭。

  那人剛要說話,陳平安抬起手,手中兩根筷子輕輕磕碰一下,疊嶂板著臉跑去鋪子裡邊,拿了一張紙出來。

  那人不管這些,繼續說道:「你配得上寧姚嗎?我看不配,贏了龐元濟四人又如何,你還是配不上寧姚。但是你運氣好,配得上寧府,知道為什麼嗎?」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醬菜,然後抬起酒壺,指了指自己身後。

  疊嶂抖開那張紙,上邊寫著一句話,「今日與我談及寧府舊事者,且喝罰酒,見字之前所飲酒水,無需花錢。」

  當下酒鋪所有酒客數十人,都開始屏氣凝神,有些不再飲酒吃菜,有些動作稍慢而已,依舊夾菜佐酒。

  那人不管不顧,喝了一大口酒,白碗灑出酒水不少,眼眶布滿血絲,怒道:「劍氣長城差點沒了,隱官大人親自打頭陣,對方大妖直接避戰,此後生死,我們皆贏,一路連勝,只差一場,只差一場,那些蠻荒天下最能打的畜生大妖,就要乾瞪眼,你們寧府兩位神仙眷侶的大劍仙倒好,真是對方那幫畜生,缺什麼寧府兩位大劍仙就合起夥來送什麼……蠻荒天下的妖族不要臉,輸了還要攻城,但是我們劍氣長城,要臉!若不是我們最後一場贏了,這劍氣長城,你陳平安還來個屁,耍個屁的威風!好傢伙,文聖弟子對吧,左右的小師弟,是不是?知不知道倒懸山敬劍閣,前些年為何獨獨不掛兩位劍仙的掛像?你是寧府姑爺,是一等一的天之驕子,不然你來說說看?」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輕輕將筷子放在菜碟上。

  疊嶂丟了那張紙,從袖中再取出一張,猛然抖開,「談論寧姚父母者,吃我一拳,求饒無用。」

  那人斜瞥一眼,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文聖一脈的讀書人,真是學問大,連這都猜到了?怎麼,要一拳打死我?」

  那人抬起手臂,狠狠將酒碗摔了個粉碎,「吃你寧府的酒水,我都嫌惡心!」

  陳平安手持猶有大半酒水的白碗,緩緩起身。

  那個年輕人伸長脖子,指了指自己腦袋,「來,給我一拳,有本事就朝這裡打。」

  他譏笑道:「不知道兩次來劍氣長城,都湊巧在那大戰間隙,是不是也是早早被文聖弟子猜到了?反正都是本事,打贏了四場架,再打死我這個觀海境劍修,怎麼就不是本事了?去那城頭做做樣子,練練拳,不是陳平安不想殺妖,是妖族見了陳平安,不敢來攻城嘛?我看你的本事都快要比所有劍仙加在一起,還要大了,你說是不是啊,陳平安?!」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的白碗碎片。

  那個年輕劍修瞪大眼睛,「酒水錢?我有,老子去過城頭一次,去過南邊一次,掙的錢是不多,但是買你幾碗破爛酒水,足夠!」

  他就要去袖子裡邊掏神仙錢,突然聽到那個身穿青衫的傢伙說道:「這碗酒水錢,不用你給。」

  這位觀海境劍修哈哈大笑,篤定那人不敢出拳,便要再說幾句。

  只是一瞬間。

  這位年輕劍修的腦袋就被一拳。

  打得他直接身形倒轉,腦袋朝地,雙腿朝天,當場斃命,癱軟在地,不但如此,還魂魄皆碎,死得不能再死了。

  陳平安左手持碗,右手指了指那具屍體,微笑道:「你替妖族,欠了一碗酒水錢,下一場南邊大戰,蠻荒天下得還我陳平安!」

  陳平安高高舉起手中酒碗,環顧四周,大笑道:「小杯大碗幾兩酒,喝盡人間醃臢事!諸位未來劍仙,南下城頭之前,誰願與我陳平安共飲?!」

  在座酒客,與那些蹲著的劍修,有人率先站起,便人人站起。

  皆持杯碗滿酒起身。

  陳平安舉目遠方,朗聲道:「我劍氣長城!有劍仙只恨殺敵不夠者,亦可飲酒!」

  今日劍氣長城上下,飲酒劍修劍仙尤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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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26:57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八十六章 喝盡人間骯髒事

  離著上次風波,陳平安再來酒鋪喝酒,已經過去一旬光陰,年關時分,劍氣長城卻沒有浩然天下那邊的濃厚年味。

  疊嶂這個大掌櫃,拜二掌櫃所賜,名氣愈發大了。疊嶂也與陳平安學了不少生意經,迎來送往,愈發熟稔,簡單而言,就是豁得出去臉面了。

  若有人詢問,「大掌櫃,今天請不請客?掙了咱們這麼多神仙錢,總得請一次吧?」

  疊嶂便回答,「你等劍仙,花錢喝酒,與出劍殺妖,何須他人代勞?」

  所有酒桌噓聲四起,疊嶂如今也無所謂。

  與疊嶂和相熟酒客打過招呼,陳平安搬了條小板凳去街巷拐角處那邊坐著,只是今天沒有人來聽說書先生講那山水故事,許多少年少女見到了那個青衫身影,猶豫過後,都選擇繞路。

  除了那個捧著陶罐的屁大孩子,給爹娘堵在了家裡,張嘉貞是要在別處當長工掙錢,其餘的,是不敢來。

  未必是覺得那個陳平安是壞人,但是那個人,終究在酒鋪那邊打死了人,有孩子或是他們的長輩親眼見到。

  這是人之常情,陳平安不奇怪,更談不上失望,坐了一會兒,曬著冬末時分的和煦太陽,嗑著瓜子,然後拎起板凳返回酒鋪,也不幫忙,在鋪子櫃檯那邊打算盤對賬本,疊嶂在為客人端碟送酒的空隙,來到鋪子,猶豫了一下,說道:「生意沒差。」

  陳平安合上賬本,攤開手掌,輕輕在算盤上抹過,抬頭笑問道:「是不是一直很想問我,那人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細?不管真相如何,你疊嶂作為寧姚和陳平安的朋友,都希望我明確告訴你一個答案?」

  疊嶂沒有猶豫,搖頭道:「不想問這個,我心中早有答案。」

  陳平安嫻熟敲擊著算盤,緩緩說道:「雙方實力懸殊,或是對手用計深遠,輸了,會服氣,嘴上不服,心裡也有數。這種情形,我輸過,還不止一次,而且很慘,但是我事後複盤,受益匪淺。怕就怕那些你明明可以一眼看穿、卻可以結結實實噁心到人的手段。對方根本就沒想著賺多少,就是逗著玩。」

  陳平安還沒有一句話沒說出。因為蠻荒天下很快就會傾力攻城,哪怕不是下一場,也不會相距太遠,所以這座城池裡邊,一些無足輕重的小棋子,就可以肆意揮霍了。

  這也是對一些藏在更深處關鍵暗棋的一種提醒。

  陳平安瞥了眼鋪子門外,「這是有人在幕後蓄勢,我如果就這麼掉以輕心了,自以為劍氣長城的陰謀,比起浩然天下,好像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那麼我注定不死也傷,還會連累身邊人。那個躲在幕後的謀劃之人,是在對症下藥,看出我喜歡行事無錯為先,就故意讓我步步小勝。」

  疊嶂笑道:「小勝?龐元濟和齊狩聽了要跳腳駡娘的。不談齊狩,龐元濟肯定是不會再來喝酒了,最便宜的酒水,都不樂意買。」

  陳平安笑了起來,「那就是一場小勝。龐元濟和齊狩清楚,觀戰劍仙知道,該知道的人,都知道。因為我不是真正的劍修,以及我不是劍氣長城的本土人氏。先前那人的言語,雖然是故意噁心人,但很多話,確實都說在了點子上。只可惜一切言語,沒有意外,就很難贏我,先前我與齊狩、龐元濟兩場架,就贏了在我『意外』多。」

  疊嶂嘆了口氣,「陳平安,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怕。」

  這就像兩人對弈,一方次次猜中對方步步落子在何處,另一方是何感受?

  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但是還有些事情,就連陳三秋晏胖子他們都不清楚,例如陳平安寫字、讓疊嶂幫忙拿紙張的時候,當時陳平安就笑言自己的這次守株待兔,對方定然年輕,境界不高,卻肯定去過南邊戰場,故而可以讓更多的劍氣長城諸多尋常劍修,去「感同身受」,生出惻隱之心,以及泛起同仇敵愾之人情,說不定此人在劍氣長城的家鄉坊市,還是一個口碑極好的「普通人」,常年幫襯街坊鄰居的老幼婦孺。此人死後,幕後人都不用推波助瀾,只需作壁上觀,不然就太不把劍氣長城的巡察劍仙當劍仙了,自然而然,就會形成一股起於青萍之末的底層輿論,從市井陋巷,大小酒肆,各色店鋪,一點一點蔓延到豪門府邸,諸多劍仙耳中,有人不予理會,有人默默記心中。不過陳平安當時也說,這只是最壞的結果,未必當真如此,何況也形勢壞不到哪裡去,到底只是一盤幕後人小試牛刀的小棋局。

  此時此刻,疊嶂原本擔心陳平安會生氣,不曾想陳平安笑意依舊,而且並不牽强,就像這句話,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是陳平安第二次聽到類似說法。

  「能夠當著面說這句話,就是真把我當朋友了。」

  陳平安點頭道:「與我為敵者,理當如此感受。」

  疊嶂說道:「有你在寧姚身邊,我安心些了。」

  陳平安笑道:「下一次南邊大戰過後,你如果還願意講這句話,我也會安心不少。」

  疊嶂突然神色凝重起來。

  陳平安點點頭,輕聲道:「對,這也是對方幕後人有意為之,第一,先確定初來駕到的陳平安,文聖弟子,寧府女婿,會不會真的登上城頭,與劍修並肩作戰。第二,敢不敢出城去往南方戰場,對敵殺妖。第三,離開城頭後,在自保性命與傾力廝殺之間,作何取捨,是爭取先活下來再談其它,還是以求顔面,為自己,也為寧府,不惜一死,也要證明自己。當然最好的結果,是那個陳平安轟轟烈烈戰死在南邊戰場上,幕後人心情若好,估計事後會讓人幫我說幾句好話。」

  陳平安打趣道:「我先生坐過的那張椅子被你當作了傳家寶,在你家小宅子的廂房珍藏起來了,那你以為文聖先生左右兩邊的小板凳,是誰都可以隨隨便便坐的嗎?」

  疊嶂心情沉重,拎起一壇酒揭了泥封,倒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鬱鬱不言。

  陳平安舉起酒碗,抿了口酒,笑道:「少喝點,咱倆雖是掌櫃,喝酒一樣得花錢的。」

  疊嶂手持酒碗,欲言又止。

  陳平安問道:「還有問題?只管問。」

  疊嶂輕聲問道:「當初最先持碗起身之人?是托兒?」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擺手道:「不是。」

  然後陳平安指了指疊嶂,「大掌櫃,就安心當個生意人吧,真不適合做這些算計人心的事情。若是我如此為之,豈不是當劍氣長城的所有劍修,尤其是那些隔岸觀火的劍仙,全是只知練劍不知人心的傻子?有些事情,看似可以盡善盡美,得利最多,實則絕對不能做的,太過刻意,反而不美。比如我,一開始的打算,便只求不輸,打死那人,就已經不虧了,再不知足,畫蛇添足,白白給人瞧不起。」

  疊嶂重重嘆了口氣,神色複雜,舉起手中酒碗,學那陳平安說話,「喝盡人間骯髒事!」

  陳平安笑眯眯抬起酒碗,與之磕碰,「謝過大掌櫃請我喝酒。」

  ————

  城池以西,有一座隱官大人的躲寒行宮,東邊其實還有一座避暑行宮,都不大,但是耗資巨萬。

  今天躲寒行宮當中,大堂上,隱官大人站在一張造工精美的太師椅上,是浩然天下流霞洲的仙家器物,紅色木材,紋路似水,雲霞流淌。

  大堂中還有兩位輔佐隱官一脈的本土劍仙,男子名為竹庵,女子名為洛衫,皆是上了歲數的玉璞境。

  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負責諜報匯總的元嬰修士,正在事無巨細,稟報那場酒鋪風波的首尾,將那觀海境年輕劍修黃洲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查了出來,師承、親朋好友,相熟的地仙長輩,等等,一一向劍仙竹庵詳細道出,至於隱官大人,對這些是歷來不感興趣的。

  此外還有龐元濟,與一位儒家君子旁聽,君子名為王宰,與上任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人,有些淵源。

  隱官大人閉著眼睛,在椅子上走來走去,身形搖晃,雙手揪著兩根羊角辮,就好像在夢遊。

  劍仙竹庵一邊聽著下屬的稟報,一邊翻閱著手上那封諜報,務求精細的緣故,字數自然便多,所以隱官大人從來不碰這些。

  女子劍仙洛衫,身穿一件圓領錦袍,頭頂簪花,極其艶紅,尤為矚目。

  諜報一事,君子王宰類似浩然天下朝廷廟堂上的言官,沒資格參與具體事務,不過勉强有建言之權。

  用隱官大人的話說,就是總得給這些手握尚方寶劍的外來戶,一點點說話的機會,至於人家說了,聽不聽,看心情。

  王宰聽過諜報闡述後,問道:「事實證明,並無確鑿證據,證明黃洲此人是妖族奸細,陳平安會不會有濫殺之嫌?退一步講,若真是妖族奸細,也該交由我們處置。若不是,只是年輕人之間的意氣之爭,豈不是草菅人命?」

  龐元濟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喝酒。

  作為隱官大人的唯一嫡傳,龐元濟說話,很多時候比竹庵、洛衫兩位前輩劍仙都要管用,只不過龐元濟不愛摻合這些烏煙瘴氣的事情,一向專心修行。

  洛衫淡然道:「惡人就該惡人磨,磨得他們後悔為惡。在劍氣長城說話,確實不用忌諱什麼,下五境劍修,駡董三更都無妨,只要董三更不計較。可若是董三更出手,自然就是死了白死。那個陳平安,明擺著就是等著別人去找他的麻煩,黃洲如果識趣,在看到第一張紙的時候,就該見好就收,是不是妖族奸細,很重要嗎?自己蠢死,就別怨對方出手太重。至於陳平安,真當自己是劍氣長城的劍修了?大言不慚!下一場南邊大戰,我會讓人專門記錄陳平安的殺妖歷程。」

  竹庵板著臉道:「在這件事上,你洛衫少說話。」

  女子劍仙洛衫與寧府那對夫婦,有些瓜葛,早年鬧得不太愉快。

  至於洛衫這番話,談不上為陳平安說情,撐死了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只不過一半的板子,砸了在死人屍體上。

  王宰來劍氣長城七八年,參加過一次大戰,不過沒有如何廝殺,更多擔任類似監軍劍師的職責,戰場記錄官。隱官大人說了,既然是君子,定然是飽讀詩書的,又是皮嬌肉嫩的,那就別去打打殺殺了。當時王宰也被氣得不輕,與儒家聖人言說此事,卻無果。

  洛衫冷笑道:「那竹庵劍仙意下如何?要不要喊來陳平安問一問?文聖弟子,還有個劍術入神的師兄,在城頭那邊瞧著呢。」

  竹庵臉色陰沉。

  按照規矩,當然得問。

  但是那個年輕人,太會做人,言行舉止,滴水不漏,何況靠山太大。

  王宰說道:「文聖早已不是文聖了,何況陳平安是儒家門生,行事就應該更加合乎規矩,不可隨心所欲殺人。就算那位在文廟早已沒有神位的老先生在場,我也會如此直言,若是兩位劍仙不宜出面,可以交由晚輩問話陳平安。」

  竹庵問道:「問話地點,是在這裡,還是在寧府?」

  王宰聽出這位劍仙的言下之意,便退而求其次,說道:「我可以去登門拜訪,不至於讓陳平安覺得太過難堪。」

  洛衫扯了扯嘴角,「這就好,不然我都怕陳平安前腳跟剛到行宮,左大劍仙就要後腳跟趕來。」

  龐元濟嘆了口氣,收起酒壺,微笑道:「黃洲是不是妖族安插的棋子,尋常劍修心裡犯嘀咕,我們會不清楚?」

  王宰說道:「我只是就事論事,黃洲此人,在劍氣長城大庾嶺巷,有口皆碑,上陣廝殺記錄我早已詳細翻閱,當得起傾力而為的評語,容我說句不好聽的,黃洲這類劍修,雖然境界不高,殺敵不多,卻是劍氣長城的立身之本,此事若是輕輕一筆揭過,連半點樣子都不做,我敢斷言,只會讓許多普通劍修寒心。賞罰分明,是劍氣長城的鐵律,怎的,是聖人弟子,是大劍仙的師弟,便管不得了?」

  說到這裡,王宰神色堅毅,望向竹庵與洛衫兩位劍仙,此刻儒家君子身上,頗有一種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

  隱官大人睜開眼睛,站在椅子邊緣,前後搖晃,好似不倒翁,她根本沒有去看那個讀書人,懶洋洋道:「黃洲這種貨色,城池裡邊如果有一萬個,我只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老大劍仙都要駡我失職,又得罰我多少年多少年的不喝酒。」

  當她開口說話之後。

  竹庵與洛衫兩位劍仙都立即起身。

  那位元嬰劍修更是神色肅穆,竪耳聆聽聖旨一般。

  隱官大人伸出手掌,打著哈欠,「你們的腦子,是不是給接連幾場大戰,打得不夠用了?那就多吃飯,多喝水,別總是練劍練劍再練劍,容易把腦子練壞掉的。你們還好,至於某些人,讀書讀壞了腦子,我可救不了。」

  君子王宰臉色如常。

  隱官大人自顧自點頭道:「我雖然一直就不喜歡那個陳平安,但是這會兒,一對比,就覺得順眼多了。唉,這是為啥呢?為啥呢?」

  她指向洛衫,「你來說說看。」

  洛衫笑道:「今夜月色大好。」

  隱官大人點點頭,「有道理。」

  王宰站著不動。

  隱官大人有些服氣這些讀書人的臉皮,丟了個眼色給竹庵,後者立即說了個由頭,帶著王宰離開議事堂。

  洛衫也帶著那位元嬰劍修離開。

  只剩下師徒二人。

  龐元濟笑道:「師父,亞聖一脈,就這麼對文聖一脈不待見嗎?」

  隱官大人招招手,龐元濟走到那張太師椅旁邊,結果給隱官大人一把揪住,使勁一擰,「元濟,就數你練劍把腦子練得最壞掉!」

  龐元濟在師父這邊也沒什麼講究,掙脫開隱官大人的小手,揉著臉頰,無奈道:「師父解惑。」

  隱官大人翻了個白眼,「我怎麼找了你這麼個傻徒弟。你真以為那王宰是在針對陳平安?他這是在綁著咱們,一起為陳平安證明清白,這麼簡單的事情,你都看不出來?我偏不讓他順心如意,反正那個陳平安,是個人精,根本無所謂這些。」

  龐元濟細細一琢磨,點了點頭,同時又有些怒意,這個王宰,竟敢算計到自己師父頭上?

  隱官大人揮揮手,「這算什麼,明擺著王宰是在懷疑董家,也懷疑我們這邊,或者說,除了陳清都和三位坐鎮聖人,王宰看待所有大家族,都覺得有嫌疑,比如我這位隱官大人,王宰一樣懷疑。你以為輸給我的那個儒家聖人,是什麼省油的燈,會在自己灰溜溜離開後,塞一個蠢蛋到劍氣長城,再丟一次臉?」

  龐元濟苦笑道:「這些事情,我不擅長。」

  隱官大人雙手掐劍訣,胡亂揮動,說道:「你擅長這些做什麼?你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隱官大人,出劍嗖嗖嗖,嘩嘩嘩,能夠砍死人就行了啊。」

  龐元濟說道:「師父不就很擅長?」

  她說道:「我是你師父啊。」

  龐元濟點頭道:「有道理。」

  隱官大人跳腳道:「臭不要臉,學我說話?給錢!拿酒水抵債也成!」

  龐元濟丟過去一壺竹海洞天酒,給隱官大人收入袖裡乾坤當中,螞蟻搬家,偷偷積攢起來,如今是不可以喝酒,但是她可以藏酒啊。

  ————

  年關時分,寧姚詢問陳平安為何不準備春聯、門神。當年在驪珠洞天那座小鎮,寧姚走門串戶,寧姚覺得挺喜慶的,便有些懷念。

  陳平安笑問難不成劍氣長城這邊還賣這些?寧姚便說你可以自己寫、自己畫啊。

  陳平安卻說入鄉就要隨俗,不用刻意講究這些。

  寧姚有些惱火,管他們的想法做什麼。

  陳平安卻說要管的。

  寧姚就有些真的生氣,陳平安就細細說了理由,最後說這件事不用著急,他要在劍氣長城待很久,說不定他以後還有機會做那春聯、門神的生意,就像如今城池大小酒樓都習慣了掛楹聯一樣。

  寧姚這才隨他去。

  養好了傷勢,陳平安就又去了一趟城頭,找師兄左右練劍。

  這一次學聰明了,直接帶上了瓷瓶藥膏,想著在城頭那邊就解決傷勢,不至於瞧著太嚇人,畢竟是大過年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半夜寧姚在斬龍台涼亭那邊修行完畢,依舊苦等沒人,便去了趟城頭,才發現陳平安躺在左右十步外,趴那兒給自己包扎呢,估計在那之前,受傷真不輕,不然就陳平安那種習慣了直奔半死去的打熬體魄程度,早就沒事人兒一樣,駕馭符舟返回寧府了。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轉頭瞪著左右,埋怨道:「大過年的!」

  左右憋了半天,點頭道:「以後注意。」

  陳平安偷著樂呵。

  左右最後說道:「曾有先賢在江畔有天問,留給後人一百七十三題。後有書生在書齋,做天對,答先賢一百七十三問。關於此事,你可以去瞭解一下。」

  陳平安答應下來,買書一事,可以讓陳三秋幫忙,這傢伙自己就喜歡藏書。

  陳平安取出符舟,寧姚駕馭,一起返回寧府。

  劍氣長城不會家家戶戶有那年夜飯,寧府這邊,當天是陳平安親自下廚,讓白嬤嬤歇著,做了頓豐盛晚餐。

  朋友也會有自己的朋友。

  除了董畫符比較孤僻,沒什麼說得上話的同齡人,晏琢就會有自己另外的小山頭,交友廣泛的陳三秋更多。

  正月裡,這天陳三秋帶著三個要好朋友,在疊嶂鋪子那邊喝酒。

  四人一張酒桌,一個名叫范大澈的大姓子弟,喝得大醉酩酊,欲仙欲死,眼淚鼻涕都喝出來了,陳三秋也無奈,其餘兩個與范大澈差不多出身的年輕男女,也沒轍,更何況那雙男女是一對道侶,在今天酒桌上,更不好多說什麼,因為范大澈的心儀女子,門不當戶不對的,范大澈家世優渥,不曾想竟然給那女子甩了,找了另外一個大姓子弟,差不多開始談婚論嫁。這件事,陳三秋幾個好朋友,也措手不及,都想不明白為何那個名叫俞洽的觀海境女子,要舍了范大澈,轉投他人懷抱。

  范大澈自己就更想不明白了,所以喝得爛醉如泥,醉話連篇。

  見著了陳平安,范大澈大聲喊道:「呦,這不是咱們二掌櫃嘛,難得露面,過來喝酒,喝酒!」

  陳平安剛好獨自來這邊與疊嶂對賬,給陳三秋使眼色喊去解圍,陳平安有些無奈,對於范大澈和俞洽,只是見過兩面,都沒怎麼打過交道,能聊什麼,所以落座在陳三秋身邊的長凳上,只是拎了兩壇酒過去,自己打開一壇,默默喝酒而已。范大澈喝高了,自顧自傷心傷肺,醉眼朦朧淚眼更朦朧,看來傷心是真傷透了心。

  最可憐的,當然還是喝了那麼多酒,卻沒醉死,不能忘憂。

  沒辦法,有些時候的喝酒澆愁,反而只是在傷口上撒鹽,越心疼,越要喝,求個心死,疼死拉倒。

  陳三秋也不是真要陳平安說什麼,就是多拉個人喝酒而已。

  陳平安聽著聽著,大致也聽出了些。只是雙方關係淺淡,陳平安不願開口多說。

  能夠讓范大澈如此撕心裂肺,哪怕喝了這麼多酒水,都不捨得多說一句重話的那個女子俞洽,陳平安稍稍留心過,是一個喝酒從不喝醉的女子,氣質很好,雖然出身不是太好,卻有劍氣長城女子少見的書卷氣,卻也有幾分豪氣,陳平安之所以留心,就在於當時她有個動作,讓陳平安記住了,當時陳三秋、范大澈一幫人圍坐酒桌,偶遇一位劍仙,俞洽與之相識,便起身去敬酒,當時俞洽很自然而然,伸手扶住了劍仙的手臂,那個動作,其實很點到為止,哪怕是陳平安都不覺得有什麼失禮,而那位男子劍仙自然也無任何遐思,但是陳平安偏偏就記得很清楚,因為在浩然天下的大小各色酒桌上,陳平安曾經見過類似女子,氣質清雅,談吐從容,很能讓男子欣賞,類似場景,絕不是說那俞洽就是什麼水性楊花,恰恰相反,那就只是一種極其講究分寸的應酬。

  陳平安且不說接受不接受,總之理解,人生何處不在修行路上,各有道法安身立命。

  許多言行,許多他人不見於眼中的平時功夫,便是某些人為自己默默置換而來的一張張的護身符。

  但是范大澈顯然不理解,甚至從未上心,大概在他心中,自己的心儀女子,從來是這般識大體。

  歸根結底,范大澈喜歡對方,還是死心塌地的那種喜歡,毋庸置疑,但是未必真正懂得對方的喜好,以及對方的處世不容易。

  而且聽范大澈的言語,聽聞俞洽要與自己分開後,便徹底懵了,問她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了,他可以改。

  但是俞洽卻很執著,只說雙方不合適。所以今天范大澈的諸多酒話當中,便有一句,怎麼就不合適了,怎麼直到今天才發現不合適了?

  范大澈突然喊道:「陳平安,你不許覺得俞洽是那壞女人,絕對不許如此想!」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范大澈舉起白碗,喝了半碗酒,因為倒了半碗,看著坐在陳三秋身邊的陳平安,實則兩眼無神,顫聲問道:「你說說看,我錯在哪裡了?她俞洽為什麼說嫁人就嫁人了?情愛一事,真的就是老好人吃虧嗎?就因為那個王八蛋,更會說甜言蜜語?更能討女子歡心?我掏了心窩對她俞洽,怎麼就差了?我家裡是管得嚴,神仙錢不多,可只要是她喜歡的物件,我哪次不是自己錢不夠,都要與三秋借了錢,都要買給她?」

  范大澈停頓片刻,「陳平安,你是外人,旁觀者清,你來說,我到底哪裡錯了?」

  陳平安問道:「她知不知道你與陳三秋借錢?」

  范大澈楞了一下,怒道:「我他娘的怎麼知道她知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俞洽這會兒就該坐在我身邊,知道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俞洽應該坐在這裡,與我一起喝酒的,一起喝酒……」

  說到最後,嗓音漸弱,年輕人又只有傷心了。

  陳平安喝了口酒,放下酒碗,輕聲問道:「她知不知道,當真沒關係嗎?」

  范大澈嗓門驟然拔高,「陳平安,你少在這裡說風涼話,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喜歡寧姚,寧姚也喜歡你,你們都是神仙中人,你們根本就不知道柴米油鹽!」

  陳三秋剛要開口提醒范大澈少說渾話,卻被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骼膊,搖搖頭,示意陳三秋沒關係。

  陳平安也沒繼續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喝酒。

  可那范大澈好像終於找到了解憂的法子,開始針對陳平安,多說了些混帳話,好在只是關於男女情愛。

  陳三秋臉色鐵青,就連疊嶂都皺著眉頭,想著是不是將其一拳打暈過去算了。

  陳平安始終神色平靜,等到范大澈說完了自己都覺得理虧的氣話,嚎啕大哭起來。

  陳平安這才說道:「自己沒做好,留不住人,就別給自己找理由,怪自己是什麼好人,覺得痴心喜歡女子也是錯,扯什麼溫柔待人,不如他人的嘴上抹蜜花裡胡俏,自己眼光不行,就認。很多人喜歡誰,除了喜歡對方,其實也喜歡自己,陶醉其中,愛得要死要活,鼻涕眼淚,是做樣子給自己看的。連自己瞎了眼、或是碰了運氣喜歡的人,到底是怎麼想的,連對方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如此付出,完全不知道,反正先把自己感動了再說。」

  范大澈一拍桌子,「你給老子閉嘴!」

  陳平安淡然道:「到了事後受傷的時候,喝酒嘛,再給自己幾個由頭,什麼好人的真心,一文不值。你范大澈運氣不好,家底在,不然藉口更多,更揪心,好像留不住女子,就是沒錢惹禍,至於是不是在一場男女情思當中,能否先對自己負責,才可以對女子真正負責,需要想嗎?我看不需要,老子都傷心死了,還想自己是不是有過錯,那還怎麼感動自己?」

  范大澈搖搖晃晃站起身,臉龐扭曲,滿眼血絲,「姓陳的,打一架?!」

  陳平安擺擺手,「不打架,我是看在你是陳三秋的朋友份上,才多說幾句不討喜的話。」

  陳平安一口飲盡碗中酒水,又倒了一碗,再次喝完,「話說多了,你就當是醉話,我在這裡給你賠個罪。」

  范大澈哈哈大笑道:「我可當不起你陳平安的賠罪!」

  其餘范大澈的兩個朋友,也對陳平安充滿了埋怨。

  哪有你這麼勸人的?這不是在火上澆油嗎?

  范大澈死死盯著陳平安,「你又經歷過多少事情,也配說這些大道理?」

  陳三秋對范大澈說道:「夠了!別發酒瘋!」

  范大澈神色凄涼,一個踉蹌,好不容易扶住酒桌,哽咽道:「三秋。」

  陳三秋嘆息一聲,站起身,「行了,結帳。」

  陳平安對陳三秋歉意望去,陳三秋笑了笑,點點頭。

  陳平安離開酒桌,走向疊嶂那邊。

  范大澈突然拎起酒碗,朝陳平安身邊砸去。

  陳平安放緩腳步,卻也沒有轉身,陳三秋已經繞過酒桌,一把抱住范大澈,怒道:「范大澈!你是不是喝酒把腦子喝沒了!」

  疊嶂就要有所動作,背對酒桌那邊的陳平安搖搖頭。

  不管有無道理的傷心,一個人落魄失意時分的傷心,始終是傷心。

  范大澈拼命掙扎,對那個青衫背影喊道:「陳平安!你算個屁,你根本就不懂俞洽,你敢這麼說她,我跟你沒完!」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等你酒醒之後再說。」

  范大澈不小心一肘打在陳三秋胸口上,掙脫開來,雙手握拳,眼眶通紅,大口喘氣,「你說我可以,說俞洽的半點不是,不可以!」

  陳平安轉過身,「我與你心平氣和說話,不是你范大澈有多對,只是我有家教。」

  疊嶂看著陳平安的背影。

  這一刻,有些畏懼,就像她平常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劍仙。

  阿良曾經說過,那些將威嚴放在臉上的劍修前輩,不需要怕,真正需要敬畏的,反而是那些平時很好說話的。

  因為所謂的性格棱角,不是漏進鞋子裡的小石子,處處硌腳,讓人每走一步都難受。而是那種溪澗裡的鵝卵石,瞧著任人拿捏,但真要咬一嘴,就會真正磕牙。

  陳三秋也是惱火萬分,一把推在范大澈肩膀上,推得後者踉蹌向前幾步,「走,打,使勁打,自己打去!把自己打死打殘了,我就當晦氣,認了你這麼個好朋友,照樣背你回家!」

  范大澈猛然站定,好似被風一吹,腦子清醒了,額頭上滲出汗水。

  不曾想那個陳平安笑道:「不用上心,誰還沒有個發酒瘋的時候,記得結帳給錢。」

  陳三秋悔青了腸子,早知道就不該由著范大澈喊陳平安坐下喝酒,這會兒還得拉著范大澈一起回家。

  這要是給寧姚知道,自己就算玩完了,以後還能不能進寧府做客,都兩說。

  疊嶂來到陳平安身邊,問道:「你就不生氣嗎?」

  陳平安蹲在地上,撿著那些白碗碎片,笑道:「生氣就要如何啊,要是次次如此……」

  疊嶂也蹲下身,一起收拾爛攤子,卻發現沒有後文了,轉頭望去,有些好奇。

  陳平安笑道:「只要言語之人,初衷不壞,天底下就沒有難聽的言語,真要有,就是自己修心不夠。」

  疊嶂忍住笑,「先前一拳打死的那個呢?」

  陳平安一臉天經地義道:「且不說那人本就是心懷叵測,何況我也沒說自己修心就夠了啊。」

  收拾過了地上碎片,陳平安繼續收拾酒桌上的殘局,除了尚未喝完的大半壇酒,自己先前一同拎來的另外那壇酒尚,未揭開泥封,只是陳三秋他們卻一起結帳了,還是很厚道的。

  陳平安心情大好,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剩餘那壇,打算拎去寧府,送給納蘭前輩。

  大掌櫃疊嶂也假裝沒看見。

  陳平安獨自坐在酒桌上,喝著酒,一年過去了,又是一年來。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碎碎平安,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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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27:18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八十七章 陳清都你給我滾遠點

  陳平安喝著酒,看著忙忙碌碌的大掌櫃,有點良心不安,晃了晃酒罎,約莫還剩兩碗,鋪子這邊的大白碗,確實不算大。

  陳平安便伸手招呼疊嶂一起喝酒,疊嶂落座後,陳平安幫忙倒了一碗酒,笑道:「我不常來鋪子,今天借著機會,跟你說點事情。范大澈只是朋友的朋友,而且他今天酒桌上,真正想要聽的,其實也不是什麼道理,只是心中積鬱太多,得有個發泄的口子,陳三秋他們正因為是范大澈的朋友,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有些酒水,埋藏久了,一下子突然打開,老酒甘醇最能醉死人,范大澈下次去了南邊廝殺,死的可能性,會很大,大概會覺得這樣,就能在她心中活一輩子,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我喜歡往最壞處了想。但是白白挨了范大澈那麼多駡,還摔了咱們鋪子的一隻碗,回頭這筆賬,我得找陳三秋算去。疊嶂,你不一樣,你不但是寧姚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接下來的言語,就不會顧慮太多了。」

  疊嶂玩笑道:「放心,我不是范大澈,不會發酒瘋,酒碗什麼的,捨不得摔。」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你對劍仙,作何感想?遠處見他們出劍,近處來此飲酒,是一種感受?還是?」

  疊嶂想了想,「尊敬。」

  疊嶂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其實就是怕。小時候,吃過些底層劍修的苦頭,反正挺慘的,那會兒,他們在我眼中,就已經是神仙人物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小時候每次在路上見到了他們,我都會忍不住打擺子,臉色發白。認識阿良之後,才好些。我當然想要成為劍仙,但是如果死在成為劍仙的路上,我不後悔。你放心,成了元嬰,再當劍仙,每個境界,我都有早早想好要做的事情,只不過最少買一棟大宅子這件事,可以提前好多年了,得敬你。」

  陳平安提起酒碗,相互飲酒,然後笑道:「好的,我覺得問題不大,崇拜强者,還能體恤弱者,那你就走在中間的道路上了。不光是我和寧姚,其實三秋他們,都在擔心,你次次大戰太拼命,太不惜命,晏胖子當年跟你鬧過誤會,不敢多說,其餘的,也都怕多說,這一點,與陳三秋對待范大澈,是差不多的情形。不過說真的,別輕言生死,能不死,千萬別死。算了,這種事情,身不由己,我自己是過來人,沒資格多說。反正下次離開城頭,我會跟晏胖子他們一樣,爭取多看幾眼你的後腦勺。來,敬我們大掌櫃的後腦勺。」

  疊嶂提起酒碗,輕輕磕碰,又是飲酒。

  陳平安笑道:「接下來這個問題,可能會比較欠揍,事先說好,你先跟我保證,我把說完過後,我還是鋪子的二掌櫃,咱們還是朋友。」

  疊嶂笑道:「先說說看。保證什麼的,沒用,女子反悔起來,比你們男人喝酒還要快的。」

  陳平安有些無奈,問道:「喜歡那帶走一把浩然氣長劍的儒家君子,是只喜歡他這個人的性情,還是多少會喜歡他當時的賢人身份?會不會想著有朝一日,希望他能夠帶這自己離開劍氣長城,去倒懸山和浩然天下?」

  疊嶂臉色微紅,壓低嗓音,點頭道:「都有。我喜歡他的為人,氣度,尤其是他身上的書卷氣,我特別喜歡,書院賢人!多了不起,如今更是君子了,我當然很在意!再說我認識了阿良和寧姚之後,很早就想要去浩然天下看看了,如果能夠跟他一起,那是最好!」

  只是疊嶂很快就神采飛揚起來,「如果真有他喜歡我的那麼一天,我也會只有成為了劍仙,再去浩然天下!不然就算他求我,我也不會離開劍氣長城。」

  陳平安嘖嘖道:「人家喜歡不喜歡,還不好說,你就想這麼遠?」

  疊嶂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神采奕奕,「只是想一想,犯法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與你說個故事,不算道聽途說,也不算親眼所見,你可以就只當是一個書上故事來聽。你聽過之後,最少可以避免一個最壞的可能性,其餘的,用處不大,並不適用你和那位君子。」

  那是一個關於痴情讀書人與嫁衣女鬼的山水故事。

  用情至深者,往往與苦相伴。痴情二字,往往與辜負為鄰。

  陳平安當然不希望疊嶂,與那位儒家君子如此下場,陳平安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只不過這裡邊有個前提,別眼瞎找錯了人。這種眼瞎,不單單是對方值不值得喜歡。實則與每一個自己關係更大,最可憐之人,是到最後,都不知道痴心喜歡之人,當初為何喜歡自己,最後又到底為何不喜歡。

  就像起先陳平安只問那范大澈一個問題,言下之意,無非是俞洽是否知曉你范大澈寧肯與朋友借錢,也要為她買那心儀物件,這般女子的心思,你范大澈到底有沒有瞧見,是不是一清二楚,依舊接受?如果可以,並且能夠妥善解決這條脈絡上的枝葉,那也是范大澈的本事。

  若是真的完全不清楚,從頭到尾迷迷糊糊,范大澈顯然就不會那麼惱羞成怒,顯而易見,范大澈無論是一開始就心知肚明,還是後知後覺,都清楚,俞洽是知道自己與陳三秋借錢的,但是俞洽選擇了范大澈的這種付出,她選擇了繼續索取。范大澈到底清不清楚,這一點,意味著什麼?沒有。范大澈興許只是依稀覺得她這樣不對,沒有那麼好,卻始終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去解決。

  范大澈只知道,離別之後,雙方注定愈行愈遠,他喝過了酒,覺得自己恨不得將心肝

  剮出來,交給那女子瞧一眼自己的真心。

  若說范大澈如此毫無保留去喜歡一個女子,有錯?自然無錯,男子為心愛女子掏心掏肺,竭盡所能,還有錯?可深究下去,豈會無錯。如此用心喜歡一人,難道不該知道自己到底在喜歡誰?

  就像陳平安一個外人,不過遠遠見過俞洽兩次,卻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名女子的上進之心,以及暗中將范大澈的朋友分出個三六九等。她那種充滿鬥志的野心勃勃,純粹不是范大澈身為大姓子弟,保證雙方衣食無憂,就足夠的,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僅憑自己俞洽這個名字,就可以被人邀請去那劍仙滿座的酒桌上飲酒,並且絕不是那敬陪末座之人,落座之後,必然有人對她俞洽主動敬酒!她俞洽一定要挺直腰桿,坐等他人敬酒。

  陳平安不喜歡這種女子,但也絕對不會心生厭惡,就只是理解,可以理解,並且尊重這種人生道路上的衆多選擇。

  范大澈理解?完全不理解。

  今天錯過了,將來碰運氣,也能遇上對的人,成為一雙投緣的神仙道侶。可一旦運氣不好,就只能再次錯過。

  疊嶂聽過了故事結尾,憤憤不平,問道:「那個讀書人,就只是為了成為觀湖書院的君子賢人,為了可以八抬大轎、明媒正娶那位嫁衣女鬼?」

  陳平安點頭道:「從來如此,從無變心,所以讀書人才會被逼著投湖自盡。只是嫁衣女鬼一直以為對方辜負了自己的深情。」

  疊嶂竟是聽得眼眶泛紅,「結局怎麼會這樣呢。書院他那幾個同窗的讀書人,都是讀書人啊,怎麼如此心腸歹毒。」

  陳平安說道:「讀書人害人,從來不用刀子。與你說這個故事,便是要你多想些,你想,浩然天下那麼大,讀書人那麼多,難不成都是個個無愧聖賢書的好人,真是如此,劍氣長城會是今天的模樣嗎?」

  疊嶂抬起頭,神色古怪,瞥了眼玉簪青衫的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我儘量去懂這些,事事多思多慮,多看多想多琢磨,不是為了成為他們,恰恰相反,而是為了一輩子都別成為他們。」

  陳平安舉起酒碗,「如果真有你與那位君子相互喜歡的一天,那會兒,疊嶂姑娘又是那劍仙了,要去浩然天下走一遭,一定要喊上我與寧姚,我替你們提防著某些讀書讀到狗身上的讀書人。無論是那位君子身邊的所謂朋友,同窗好友,家族長輩,還是書院學宮的師長,好說話,那是最好,我也相信他身邊,還是好人居多,人以群分嘛。只是難免有些漏網之魚,這些傢伙撅個屁股,我就知道要拉哪些他們的聖賢道理出來噁心人。吵架這種事情,我好歹是先生的關門弟子,還是學到一些真傳的。朋友是什麼,就是難聽的話,潑冷水的話,該說得說,但是一些難做的事情,也得做的。最後這句話,是我誇自己呢,來,走一碗!」

  疊嶂難得如此笑容燦爛,她一手持碗,剛要飲酒,突然神色黯然,瞥了眼自己的一側肩頭。

  陳平安說道:「真要喜歡,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不喜歡,你再多出兩條骼膊都沒用。」

  疊嶂氣笑道:「一個人憑白多出一條骼膊,是什麼好事嗎?」

  陳平安笑道:「也對。我這人,缺點就是不擅長講道理。」

  疊嶂心情重新好轉,剛要與陳平安磕碰酒碗,陳平安卻突然來了一番大煞風景的言語:「不過你與那位君子,這會兒都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別想太早太好啊。不然將來有的你傷心,到時候這小鋪子,掙你大把的酒水錢,我這個二掌櫃外加朋友,心裡不得勁。」

  疊嶂黑著臉。

  陳平安感慨道:「忠言逆耳,朋友難當。」

  疊嶂驀然笑道:「最好的,最壞的,你都已經講過,謝了。」

  疊嶂拎起酒罎,卻發現只剩下一碗的酒水。

  陳平安擺擺手,「我就不喝了,寧姚管得嚴。」

  疊嶂也不客氣,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慢飲起來。

  若有客人喊著添酒,疊嶂就讓人自己去取酒和菜碟醬菜,熟了的酒客,就是這點好,一來二往,不用太過客氣。

  一開始疊嶂也會擔心招待不周,處處親力親為,還是有次見著了陳平安如此,與客人笑駡調侃,甚至還讓酒客幫著取來菜碟,雙方竟是半點不覺得不妥,疊嶂這才有樣學樣。

  疊嶂看著陳平安,發現他望向街巷拐角處,以前每次陳平安都會更久待在那邊,當個說書先生。

  唯獨今天這次,孩子們不再圍在小板凳周圍。

  疊嶂知道,其實陳平安內心會有失落。

  只是疊嶂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麼陳平安會如此在意這種事情,難道因為他是從那個叫驪珠洞天的小鎮陋巷走出來的人,哪怕如今已經是他人眼中的神仙中人,還能依舊對陋巷心生親近?可是劍氣長城的歷代劍修,只要是生長於市井陋巷的,連同她疊嶂在內,做夢都想著去與那些大姓豪門當鄰居,再也不用返回雞鳴犬吠的小地方。

  說了自己不喝酒,可是瞧著疊嶂優哉游哉喝著酒,陳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壇打算送給納蘭長輩的酒,一番天人交戰,疊嶂也當沒看見,別說是客人們覺得占他二掌櫃一點便宜太難,她這個大掌櫃不一樣?

  就在疊嶂覺得今天陳平安肯定要掏錢的時候,陳平安便想出了破解之法,站起身,拿起酒碗,屁顛屁顛去了別處酒桌,與一桌劍修好一通客套寒暄,白蹭

  了一碗酒水喝完不說,回到疊嶂這邊的時候,白碗裡又多出大半碗酒水,落座的時候,陳平安感慨道:「太熱情了,遭不住,想不喝酒都難。」

  疊嶂無奈道:「陳平安,你其實是修道有成的商家子弟吧?」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人來人往,誰還不是個買賣人?」

  疊嶂瞥了眼陳平安喝著酒,「方才你不是說寧姚管得嚴嗎?」

  陳平安今天沒少喝酒,笑呵呵道:「我這堂堂四境練氣士是白當的?靈氣一震,酒氣四散,驚天動地。」

  疊嶂也笑呵呵,不過心中打定主意,自己得跟寧姚告狀。

  陳平安望向那條大街,大小酒樓酒肆的生意,真不咋的。

  當初看自己的熱鬧,一個個吆喝得挺起勁啊,這會兒消停了吧?自己這包袱齋,可還沒發揮出十成十的功力。

  疊嶂喝過了酒,去招呼客人,她的臉皮到底還是不如二掌櫃。

  陳平安那大半碗酒水,喝得尤其慢。

  疊嶂乾脆幫他拿來了一雙筷子和一碟醬菜。

  陳平安盤腿而坐,慢慢對付那點酒水和佐酒菜。

  陸陸續續來了客人,陳平安便讓出桌子,蹲在路邊,當然沒忘記沒揭開泥封的那壇酒。

  疊嶂瞥了眼碗裡幾乎見底、偏偏喝不完的那點酒水,氣笑道:「想讓我請你喝酒,能不能直說?」

  她就納悶了,一個說拿出兩件仙兵當聘禮、就真捨得拿出來的傢伙,怎麼就摳門到了這個境界。

  不過寧姚與她私底下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眉眼動人,便是疊嶂這般女子瞧在眼中,都快要心動了。

  陳平安搖頭道:「大掌櫃這就真是冤枉我了。」

  於是陳平安又去蹭了一桌酒客的半碗酒回來,不忘朝疊嶂舉了舉手中白碗,以示清白。

  疊嶂忙了半天,發現那傢伙還蹲在那邊。

  疊嶂走過去,忍不住問道:「有心事?」

  陳平安搖搖頭,只不過又點頭,望向遠方,「有心事,也都是些好事。總覺得像是在做夢。尤其是見到了范大澈,更覺得如此了。」

  夾了一筷子醬菜,陳平安嚼著菜,喝了口酒,笑眯眯。

  疊嶂拎了板凳坐在一旁。

  有酒客笑道:「二掌櫃,對咱們疊嶂姑娘可別有歪心思,真有了,也沒啥,只要請我喝一壺酒,五顆雪花錢的那種,就當是封口費了!」

  陳平安高高舉起一根中指。

  疊嶂對此是完全不在意。何況劍氣長城這邊,真不講究這些。疊嶂再心思細膩,也不會扭捏,真要扭捏,才是心裡有鬼。

  再者,分寸一事,疊嶂還真沒見過比陳平安更好的同齡人。

  陳平安與寧姚的感情,其實無論敵我,瞎子都瞧得見,萬里迢迢從浩然天下趕來,而且是第二次了,然後還要等著下一場大戰拉開序幕,要與她一起離開城頭,並肩殺敵。興許有人會背後嚼舌頭,故意把話說得難聽,可事實如何,其實大多有數。

  陳平安今天喝酒真不算少了。

  「我們對人對事對世道,渾然不覺,自以為是,那麼往往所有自己與身邊的悲歡離合,都很難自救自解與呵護善待。」

  「年紀小,可以學,一次次撞牆犯錯,其實不用怕,錯的,改對的,好的,變成更好的,怕什麼呢。怕的就是范大澈這般,給老天爺一棍子打在心坎上,直接打懵了,然後開始怨天尤人。知道范大澈為何一定要我坐下喝酒,並且要我多說幾句嗎?而不是陳三秋他們?因為范大澈內心深處,知道他可以將來都不來這酒鋪喝酒,但是他絕對不能失去陳三秋他們這些真正的朋友。」

  聽到這裡,疊嶂問道:「你對范大澈印象很糟糕吧?」

  陳平安搖頭道:「你說反了,能夠如此喜歡一個女子的范大澈,不會讓人討厭的。正因為這樣,我才願意當個惡人,不然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算合時宜?」

  「往細微處推敲人心,並不是多舒服的事情,只會讓人越來越不輕鬆。」

  「可如果這種一開始的不輕鬆,能夠讓身邊的人活得更好些,安安穩穩的,其實自己最後也會輕鬆起來。所以先對自己負責,很重要。在這其中,對每一個敵人的尊重,就又是對自己的一種負責。」

  疊嶂深以為然,只是嘴上卻說道:「行了行了,我請你喝酒!」

  陳平安啞然失笑,將碗筷放在菜碟旁邊,拎著酒罎走了。

  陳平安走著走著,突然轉頭望向劍氣長城那邊,只是古怪感覺一閃而逝,便沒多想。

  陳清都眉頭緊皺,腳步緩慢,走出茅屋,重重跺腳。

  力道之大,猶勝先前文聖老秀才造訪劍氣長城!

  城頭之上,一襲白衣飄搖不定。

  站著一位身材極其高大的女子,背對北方,面朝南方,單手拄劍。

  陳清都看著對方身形的飄渺不定,知道不會長久,便鬆了口氣。

  只是這位已經守著這座城頭萬年之久的老大劍仙,破天荒流露出一種極其沉重的緬懷神色。

  他緩緩走到她腳邊的城牆處,好奇問道:「你怎麼來了?」

  她淡然道:「來見我的主人。」

  陳清都楞了半天,「什麼?!」

  然後她說道:「所以你給我滾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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