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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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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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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31:56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

  齊景龍站起身,笑道:「太徽劍宗劉景龍,見過寧姑娘。」

  寧姚笑道:「很高興見到劉先生。」

  白首伸手拍掉陳平安擱在頭頂的五指山,一頭霧水,稱呼上,有點嚼頭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跟著笑。

  至於長椅上那壺酒,在雙手籠袖之前,早已經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了白首身邊。這對師徒,大小酒鬼,不太好,得勸勸。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

  白首坐到了齊景龍那邊去,起身的時候沒忘記拎上那壺酒。

  寧姚主動開口道:「我早年遊歷過北俱蘆洲,只是不曾拜訪太徽劍宗,多是在山下行走。」

  齊景龍點頭道:「以後可以與陳平安一起重返北俱蘆洲,翩然峰的風景還算不錯。」

  寧姚搖頭道:「近期很難。」

  齊景龍說道:「確實。」

  寧姚沉默片刻,轉頭望向少年白首。

  白首立即下意識正襟危坐。

  寧姚說道:「既然是劉先生的唯一弟子,為何不好好練劍。」

  雖然言語中有「為何」二字,卻不是什麼疑問語氣。

  白首如學塾蒙童遇到查詢課業的教書夫子,戰戰兢兢說道:「寧姐姐,我會用心的!」

  寧姚說道:「劍修練劍,需問本心。問劍問劍,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於無言天地以劍問之,要教天地大道,不回答也要回答。」

  少年委屈得都不敢將委屈放在臉上,只能小雞啄米,使勁點頭。

  不過寧姐姐說話,真是有豪傑氣概,這會兒聽過了寧姐姐的教誨,都想要喝酒了,喝過了酒,肯定好好練劍。

  齊景龍並不覺得寧姚言語,有何不妥。

  換成別人來說,興許就是不合時宜,可是在劍氣長城,寧姚指點他人劍術,與劍仙傳授無異。更何況寧姚為何願意有此說,自然不是寧姚在佐證傳言,而只是因為她對面所坐之人,是陳平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弟子,同時因為雙方皆是劍修。

  寧姚起身告辭道:「我繼續閉關去了。」

  齊景龍起身道:「打攪寧姑娘閉關了。」

  寧姚對陳平安說道:「家裡還有些珍藏酒水,只管與納蘭爺爺開口。」

  齊景龍楞了楞,解釋道:「寧姑娘,我不喝酒。」

  寧姚笑道:「劉先生無需客氣,哪怕寧府酒水不夠,劍氣長城除了劍修,就是酒多。」

  陳平安深以為然,點頭道:「是啊是啊。」

  偷偷朝寧姚伸出大拇指。

  其實那本陳平安親筆撰寫的山水遊記當中,齊景龍到底喜不喜歡喝酒,早就有寫。寧姚當然心知肚明。

  寧姚一走。

  白首如釋重負,癱靠在欄桿上,眼神幽怨道:「陳平安,你就不怕寧姐姐嗎?我都快要怕死了,之前見著了宗主,我都沒這麼緊張。」

  陳平安笑呵呵道:「怕什麼怕,一個大老爺們,怕自己媳婦算怎麼回事。」

  齊景龍突然轉頭望向廊道與斬龍崖銜接處。

  陳平安立即心弦緊綳,伸長脖子舉目望去,並無寧姚身姿,這才笑駡道:「齊景龍,好傢伙,成了上五境劍仙,道理沒見多,倒是多了一肚子壞水!」

  齊景龍微笑道:「你跟我老實講,在這劍氣長城,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覺得我是個酒鬼?慢慢想,好好說。」

  陳平安問道:「你看我在劍氣長城才待了多久,每天多忙,要勤勉練拳,對吧,還要經常跑去城頭上找師兄練劍,經常一個不留神,就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每天更要拿出整整十個時辰煉氣,所以如今練氣士又破境了,五境修士,在滿大街都是劍仙的劍氣長城,我有臉經常出門逛蕩嗎?你捫心自問,我這一年,能認識幾個人?」

  齊景龍說道:「解釋這麼多?」

  陳平安啞口無言,是有些過猶不及了。

  齊景龍起身笑道:「對寧府的斬龍台和芥子小天地慕名已久,斬龍台已經見過,下去看看演武場。」

  白首疑惑道:「斬龍台咋就見過了,在哪兒?」

  陳平安笑道:「白長了一顆小狗頭,狗眼呢?」

  白首怒道:「看在寧姐姐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計較!」

  陳平安跺了跺腳,「低下狗頭,瞪大狗眼。」

  白首呆若木雞,「涼亭下邊的整座小山,都是斬龍台?!」

  陳平安已經陪著齊景龍走下斬龍崖,去往那座芥子小天地。

  白首沒跟著去湊熱鬧,什麼芥子小天地,哪裡比得上斬龍台更讓少年感興趣,起先在甲仗庫那邊,只聽說這裡有座斬龍台極大,可當時少年的想像力極限,大概就是一張桌子大小,哪裡想到是一棟屋子大小!此刻白首趴在地上,撅著屁股,伸手摩挲著地面,然後側過頭,彎曲手指,輕輕敲擊,聆聽聲響,結果沒有半點動靜,白首用手腕擦了擦地面,感慨道:「乖乖,寧姐姐家裡真有錢!」

  與陳平安一起走在芥子小天地當中,齊景龍說道:「在甲仗庫那邊,聽說了不少關於你的事跡,二掌櫃的名號,別說是劍氣長城,我在春幡齋那邊都聽說了。」

  陳平安無奈道:「好事不留名,壞事傳千里。」

  齊景龍說道:「此處說話?」

  陳平安說道:「一般言語,不用忌諱。」

  有納蘭夜行幫忙盯著,加上雙方就在芥子小天地,哪怕有劍仙窺探,也要掂量掂量三方勢力聚攏的殺力。

  除了納蘭夜行這位跌境猶有玉璞的寧府劍仙,齊景龍本身就是玉璞境劍仙,身後更有宗主韓槐子、與女子劍仙酈采,或者說整座北俱蘆洲,至於陳平安,有一位師兄左右坐鎮城頭,足矣。

  齊景龍這才說道:「你三件事,都做得很好。天底下不收錢的學問,丟在地上白撿的那種,往往無人理會,撿起來也不會珍惜。」

  陳平安神色認真,說道:「繼續。你一個劍氣長城的局外人,幫我複盤,會更好。」

  齊景龍緩緩道:「開酒鋪,賣仙家酒釀,重點在楹聯和橫批,以及鋪子裡邊那些喝酒時也不會瞧見的牆上無事牌,人人寫下名字與心聲。」

  「綢緞鋪子那邊,從百劍仙印譜,到皕劍仙印譜,再到摺扇。」

  「街巷掛角處的說書先生,與孩子們蹭些瓜子、零食。」

  齊景龍說完三件事後,開始蓋棺定論,「天底下家底最厚也是手頭最窮的練氣士,就是劍修,為了養劍,填補這個無底洞,人人砸鍋賣鐵,傾家蕩産一般,偶有閒錢,在這劍氣長城,男子無非是喝酒與賭博,女子劍修,相對更加無事可做,無非各憑喜好,買些有眼緣的物件,只不過這類花錢,往往不會讓女子覺得是一件值得說道的事情。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或者說是青神山酒,一般而言,能夠讓人來喝酒一兩次,卻未必留得住人,與那些大小酒樓,爭不過回頭客。但是不管初衷為何,只要在牆上掛了無事牌,心中便會有一個可有可無的小牽掛,看似極輕,實則不然。尤其是那些秉性各異的劍仙,以劍氣作筆,落筆豈會輕了?無事牌上諸多言語,哪裡是無心之語,某些劍仙與劍修,分明是在與這方天地交代遺言。」

  「換成我齊景龍,去往那酒鋪飲酒之時,哪怕是老舊桌凳,喝著粗劣的酒水,吃著不要錢的陽春麵和醬菜,甚至是蹲在路邊飲酒,可真正與我為鄰者,是那百餘位劍仙、劍修的明志,是一生劍意凝聚所在,是某種酒後吐真言,更希望將來有一天,有後人翻開那些無事牌,便可以知曉天地之間,曾有先賢來過這一方天地,出過劍。」

  「當然,有了酒鋪,只要生意不錯,你這個二掌櫃,就可以在那邊,以最自然而然、不露痕跡的方式,聽到最多的劍氣長城故事,讓你以極快推進的進展,更加瞭解劍氣長城這塊形勢複雜的棋盤。」

  陳平安點頭道:「除此之外,幫著寧姚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疊嶂姑娘拉攏生意。這才是最早的初衷,後續想法,是漸次而生,初衷與機謀,其實兩者間隔很小,幾乎是先有一個念頭,便念念相生。」

  齊景龍笑道:「能夠如此坦言,以後成了劍修,劍心走在澄澈光明的道路上,足夠在我太徽劍宗掛個供奉了。」

  陳平安問道:「沒勸一勸韓宗主?」

  齊景龍苦笑道:「勸了,討了頓駡而已,還能如何。其實我自己不願意勸,是黃童祖師勸我去勸宗主,長輩所求,不敢推辭。」

  先前齊景龍忘記長椅上的那壺酒,陳平安便幫他拎著,這會兒派上了用場,遞過去,「按照這邊的說法,劍仙不喝酒,元嬰走一走,趕緊喝起來,一不小心再偷偷摸摸破個境,同樣是仙人境了,再仗著年紀小,讓韓宗主壓境與你切磋,到時候打得你們韓宗主跑回北俱蘆洲,豈不美哉?」

  齊景龍接過了酒壺,卻沒有飲酒,根本不想接這一茬,他繼續先前的話題,「印章此物,原是文人案頭清供,最是契合自身學問與本心,在浩然天下,讀書人至多是假借他人之手,重金聘請大家,篆刻印文與邊款,極少將印章與印文一並交由他人處置,所以你那兩百方印章,不管不顧,先有百劍仙印譜,後有皕劍仙印譜,愛看不看,愛買不買,其實最考究眼緣,所以你很有心,可若無酒鋪那麼多傳聞事跡,小道消息,幫你作為鋪墊,讓你有的放矢,去悉心揣摩那麼多劍仙、地仙劍修的心思,尤其是他們的人生道路,你絕無可能有此成果,能夠像現在這樣被人苦等下一方印章,哪怕印文不與心相契,依舊會被一清而空。因為誰都清楚,那座綢緞鋪子的印章,本就不貴,買了十方印章,只要轉手賣出一方,就可以賺。所以你在將第一部皕劍仙印譜裝訂成冊的時候,其實會有憂心,擔心印章此物,只是劍氣長城的一樁小買賣,一旦有了第三撥印章,導致此物泛濫開來,甚至會牽連之前那部皕劍仙印譜上邊的所有心血,故而你並未一條道走到黑,如何耗費心神,全力雕琢下一個百枚印章,而是另闢蹊徑,轉去售賣摺扇,扇面上的文字內容,更加隨心所欲,這就類似次一等真跡,不但可以拉攏女子買家,還可以反過來,讓收藏了印章的買家自己去稍稍對比,便會覺得先前入手的印章,買而藏之,值得。」

  陳平安說道:「所說不差。而且還有一點,我之所以轉去做摺扇,也希望能夠盡可能掩藏用心,免得被劍仙隨意堪破,覺得此人城府過深,心生不喜。可如果到了這一步,依舊被人看破,其實就無所謂了,反正萬事不用一味求全,終究也要給一些回過味來的劍仙,笑駡一句小子賊滑的機會。為何可以不介意?因為我所有的印章與摺扇,希望拿到它們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是針對這一小撮心思最為剔透、人生閱歷足夠厚重的劍仙前輩。當然這些人當中,有誰看破真相卻不道破,甚至還願意收下某枚入得法眼的印章,我更會由衷敬重,有機會的話,我還要當面說一句以賤賣之法兜售學問,是晚輩失禮。」

  齊景龍點頭說道:「思慮周密,應對得體。」

  陳平安重重一拍齊景龍的肩膀,「不愧是去過我那落魄山的人!沒白去!白首這小兔崽子就不成,悟性太差,只學到了些皮毛,先前言語,那叫一個轉折生硬,簡直就是幫倒忙。」

  齊景龍破天荒主動喝了口酒,望向那個酒鋪方向,那邊除了劍修與酒水,還有妍媸巷、靈犀巷這些陋巷,還有許多一輩子看膩了劍仙風采、卻全然不知浩然天下半點風土人情的孩子,齊景龍抹了抹嘴,沉聲道:「沒個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功夫,你這麼做,意義不大的。」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終說道:「不做點什麼,心裡邊難受。這件事,就這麼簡單,根本沒多想。」

  齊景龍舉起酒壺,似乎是想要與陳平安如那酒碗磕碰,與之豪飲。

  結果陳平安氣笑道:「老子在酒鋪那邊十八般武藝齊出,費了好大勁,才好不容易蹭來了兩壺酒,一壺給了你,一壺又給白首摸走了,真當我是神仙啊,本事那麼大,一口氣能蹭三壺酒?!」

  齊景龍哦了一聲,也不再飲酒。

  齊景龍問道:「先前聽你說要寄信讓裴錢趕來劍氣長城,陳暖樹與周米粒又如何?若是不讓兩個小姑娘來,那你在信上,可有好好解釋一番?你應該清楚,就你那位開山大弟子的性格,對待那封家書,肯定會看待聖旨一般,同時還不會忘記與兩個朋友顯擺。」

  陳平安笑道:「當然。這可不是什麼小事。」

  齊景龍點頭道:「這就好。」

  陳平安帶著齊景龍走出芥子小天地,「帶你看樣東西。」

  白首已經走下斬龍崖,繞著小山好幾圈,總覺得這麼大一塊斬龍台,自己得請人幫自己畫一幅畫卷,站在山腳來一幅,坐在涼亭再來一幅,回了太徽劍宗和翩然峰,畫軸那麼一攤開,旁邊那些腦袋還不得一個個倒抽冷氣瞪圓眼,就都是白首大劍仙嗖嗖嗖往上漲的宗門聲望了。所以說靠姓劉的,不太成,還是要自力更生,靠著自家兄弟陳平安,更靠譜些。

  白首見兩個同樣是青衫的傢伙走出演武場,便跟上兩人,一起去往陳平安住處。

  白首看到那可憐兮兮的小宅子,頓時心中悲從中來,對陳平安安慰道:「好兄弟,吃苦了。」

  陳平安一抬腿。

  白首直接跑出去老遠。

  自己都覺得有些丟臉,少年慢悠悠走入宅子,在院子裡挑了張本就擱放在屋檐下的椅子,坐在那兒裝大爺。

  一想到說不定哪天就要蹦出個黑炭賠錢貨,白首就很珍惜自己當下的悠閒時光。

  姓劉的,與自己兄弟分明是談正事,不是那種閒聊瞎扯,少年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所以就不去摻合了。

  陳平安帶著齊景龍走入那間擺放了兩張桌子的廂房,一張桌上,還有尚未打磨徹底的玉竹扇骨,以及許多空白無字的扇面,並無印文邊款的素章也有不少,許多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小楷,都是關於印文和扇面內容的草稿。

  隔壁桌上,則是一幅大驪龍泉郡的所有龍窯堪輿形勢圖。

  如今的龍泉郡,許多地界,例如老瓷山、神仙墳,還有那些龍窯窯口,依舊雲霧重重,哪怕是乘坐仙家渡船路過上方,依舊無法窺見全貌。

  齊景龍站在桌邊,將酒壺輕輕放在桌上,低頭望去,所有龍窯窯口,並非雜亂布局,而是形成了一條彎曲長線,在這條長線之外,稍有距離處,有一個小圓圈,齊景龍指了指此地,問道:「是小鎮那口鐵鎖井?」

  陳平安點頭。

  齊景龍凝視片刻,說道:「龍銜驪珠飛升圖。」

  陳平安感嘆道:「好眼光!」

  齊景龍淡然道:「我會些符籙陣法,比你眼光好些,不值得奇怪。」

  陳平安嘖嘖道:「用一種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著自己多麼的了不起,我算是學到了。」

  齊景龍神色凝重,伸手輕輕撫過那幅地圖,眯眼道:「哪怕只看此圖,依舊可以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戾氣和殺意,看來最後一條真龍身死道消之際,一定恨不得天翻地覆,山水倒轉。」

  陳平安雙手籠袖,彎腰趴在桌上。

  齊景龍將那些龍窯名稱一個一個看過去,一手負後,一手伸出,在一處處龍窯輕輕抹過,「果然是在那條真龍屍骸之上,以一處處脊柱關鍵竅穴,打造出來的窯口,故而每一座龍窯燒造而成的本命瓷器,便先天身負不同的本命神通。龍生九子各不同,許多能夠傳承下來的市井俗語,皆有大學問。先前我逛過龍泉小鎮,也去過那座拱橋,以及聖人阮邛在龍鬚河畔建造而成的劍鋪,那不太起眼的七口水井,除了自身蘊含的七元解厄,承擔一些佛家因果之外,實則與這條真龍屍骸,遙遙呼應,是爭珠之勢,當然本意並非真要搶奪驪珠,依舊是壓勝的意思更多,並且還沒有這麼簡單,原本是在天格局,針鋒相對,等到驪珠洞天墜落人間,與大驪版圖接壤,便巧妙翻轉了,瞬間顛倒為在地形勢,並且加上龍泉劍宗挑選出來的幾座西邊大山,作為陣眼,堂堂正正,牽引氣運進入七口水井,最終形成了天魁天鉞、左輔右弼的格局,大量山水氣運反哺祖師堂所在神秀山。只說這一口口龍窯的設置,其實與如今的地理堪輿、尋龍點穴,許多簡直就是對沖的,但是偏偏能夠以天理壓地理,真是驚天動地的大手筆。比如這文昌窯與毗鄰武隆窯,按照如今浩然天下陰陽家推崇的經緯至理,那麼在你繪製的這張地圖上,文昌窯就需下移半寸,或是武隆窯右遷一寸,才能達到如今世道的文武相濟,只是如此一來,便差了好多意思,不對,牽一髮而動全身,肯定是其餘窯口,與這兩窯環環相扣,是這座沖霄窯?也不對,應該是這座拱璧窯使然,可惜當時遊歷此地,還是看得模糊,不夠真切,應該御風去往雲海高處,居高臨下,多看幾眼的……」

  齊景龍的每一句話,陳平安當然都聽得懂,至於其中的意思,當然是聽不明白的,反正就是一臉笑意,你齊景龍說你的,我聽著便是,我多說一個字就算我輸。

  齊景龍突然轉頭問道:「你的確切生辰八字?不然這局棋,對我目前而言,還是太難,棋盤太大,棋理太深,以你作為切入口,才有機會破局。」

  陳平安放了一把瓜子在桌上,還是蹭來的,搖搖頭。

  齊景龍皺眉道:「你已經在謀劃破局,怎麼就不許我幫你一二?如果我還是元嬰劍修,也就罷了,躋身了上五境,意外便小了許多。」

  陳平安嗑著瓜子,笑道:「管不著,氣不氣。」

  齊景龍倒是沒生氣,坐在椅子上,繼續凝視著那幅氣象萬千的小小升龍圖,偶爾伸手掐訣,同時開始翻閱桌上的兩本冊子。

  看書的時候,齊景龍隨口問道:「寄信一事?」

  陳平安說道:「穩當的。」

  齊景龍便不再多問。

  陳平安只是忙著嗑瓜子,那是真的閒。

  後來乾脆跑去隔壁桌子,提筆書寫扇面,寫下一句,八風摧我不動,幡不動心不動。

  想了想,又以更小的楷體蚊蠅小字,寫了一句類似旁白批注的言語:萬事過心,皆還天地萬物入眼,皆為我有。

  手持扇面,輕輕吹了吹墨跡,陳平安點了點頭,好字,離著傳說中的書聖之境,約莫從萬步之遙,變成了九千九百多步。

  齊景龍轉過身,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水經山盧姑娘?」

  陳平安疑惑道:「堂堂水經山盧仙子,肯定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知道我啊,問這個做什麼?怎麼,人家跟著你一起來的倒懸山?可以啊,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看你不如乾脆答應了人家,百來歲的人了,總這麼打光棍也不是個事兒,在這劍氣長城,酒鬼賭棍,都瞧不起光棍。」

  齊景龍解釋了一下,「不是跟隨我而來,是剛好在倒懸山遇到了,然後與我一起來的劍氣長城。」

  陳平安一手持筆,換了一張嶄新扇面,打算再掏一掏肚子裡的那點墨水,說實話,又是印章又是摺扇的,陳平安那半桶墨水不夠晃蕩了,他抬起一手,懶得跟齊景龍說廢話,「先把事情想明白了,再來跟我聊這個。」

  齊景龍好似頓悟開竅一般,點頭說道:「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陳平安都沒轉頭,只是埋頭書寫扇面,隨口道:「能怎麼辦,發乎情止乎禮而已,姑娘見你,你就見,別板著臉,人家喜歡你,又不是欠你什麼錢了,見了幾次後,哪怕你不願意主動找她,免得讓人誤會,這無妨,可最終分別之際,無論是誰先離開劍氣長城,你就主動找她一次,道一聲別即可。你反正如今並無心儀女子,其實可以更加灑脫,你若一味拘謹,她反而容易多想。」

  齊景龍豁然開朗。

  陳平安當下所寫,沒先前那幅扇面那麼一本正經,便有意多了些脂粉氣,終究是擱放在綢緞鋪子的物件,太端著,別說什麼討喜不討喜,興許賣都賣不出去,便寫了一句:所思之人,翩翩公子,便是世間第一消暑風。

  齊景龍瞥了眼扇面題字,有些無言以對。

  真希望自己能夠把先前那些好話,收回大半。眼前這個走了北俱蘆洲一路便當了一路包袱齋的傢伙,分明沒少想著掙錢一事!

  世間許多念頭與念頭,就是那般一線牽引,念念相生,文思泉湧,陳平安很快又題寫了一款扇面:此地自古無炎暑,原來劍氣已消之。

  對這句話比較滿意,陳平安便拈起一枚篆刻完畢的印章,打開印盒,輕輕鈐印在詩句下方,印文為金風玉露,春草青山,兩兩相宜。

  如此一來,無論是女子還是男子購買摺扇,都可。

  齊景龍笑道:「辛苦修心,順便修出個精打細算的包袱齋,你真是從來不做虧本買賣。」

  陳平安笑呵呵道:「你再少在這裡說風涼話,小心遭報應,我跟你打個賭,我賭盧仙子會送你一枚我篆寫的印章或是摺扇,如何?」

  齊景龍起身道:「我先走了,還需要去往城頭,為太徽劍宗弟子傳授劍術。」

  陳平安也沒挽留,一起跨過門檻,白首還坐在椅子上,見到了陳平安,提了提手中那只酒壺,陳平安笑道:「如果裴錢來得早,能跟你遇到,我幫你說說她。」

  白首嗤笑道:「我如今又不是真打不過她。只不過她年紀小,練拳晚,又是個小姑娘家家的,我怎麼好意思傾力出招,就算贏了她又如何,反正怎麼看都是我輸,這才不願意有第二場武鬥。」

  陳平安冷笑道:「好好說話。」

  白首立即站起身,屁顛屁顛跑到陳平安身邊,雙手奉上那只酒壺,「好兄弟,勞煩你勸一勸裴錢,莫要武鬥了,傷和氣。」

  陳平安接過酒壺,一巴掌拍在少年腦袋上,「不管在甲仗庫還是在城頭上,多練劍少說話,你這張嘴巴,比較容易招惹劍仙的飛劍。」

  白首惱火道:「陳平安,你對我放尊重點,沒大沒小,講不講輩分了?!」

  陳平安笑道:「裴錢來了之後,你敢當她面喊我一句兄弟,我就認了你這個兄弟,咋樣?」

  白首權衡利弊一番,「兄弟不兄弟的,還是裴錢走了之後,再當吧。」

  陳平安譏笑道:「瞧你這慫樣。」

  白首雙手並攏掐劍訣,仰頭望天,「大丈夫頂天立地,不與小姑娘做意氣之爭。」

  陳平安笑了笑,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有他陪在齊景龍身邊,挺不錯,不然師徒都是悶葫蘆,不太好。

  陳平安把齊景龍送到寧府大門口那邊,白首快步走下臺階後,搖晃肩頭,幸災樂禍道:「就要問拳嘍,你一拳我一拳呦。」

  陳平安無奈道:「不管管?」

  於是齊景龍對白首道:「這些大實話,可以擱在心裡。」

  齊景龍轉身,對一旁的納蘭夜行作揖拜別。

  白首見著了,只得站在遠處,跟著姓劉的一起作揖抱拳。

  師徒二人離開城池去往甲仗庫那邊。

  陳平安和納蘭夜行並肩而行,老人微笑道:「小姐閉關之前,讓我與姑爺捎句話,就兩個字,別輸。」

  陳平安如釋重負,低聲道:「那我就知道出手的輕重了。」

  關於自己和郁狷夫的六境瓶頸高度,陳平安心中有數,到達獅子峰被李二叔叔餵拳之前,確實是郁狷夫更高,但是在他打破瓶頸躋身金身境之時,已經超出郁狷夫的六境武道一籌。

  撇開曹慈這位陳平安默默追趕之人,其餘純粹武夫,只要是同境之爭,陳平安不想輸,也不可以輸。

  至於曹慈,哪怕將來再輸三場,甚至是三十場,只要曹慈還願意出拳,那麼陳平安便會出拳不停,心氣絕不下墜絲毫。

  我心之神往處,是齊先生的學問,是崔誠的拳意,是阿良曾經說過的强者之大自由,故而大道之上,我心中並無敵手,唯有陳平安與陳平安為敵。

  納蘭夜行微微訝異,轉頭望去。

  陳平安笑著點頭,意氣風發,拳意昂然。

  於是陳平安之後在病榻上躺了足足半個月。

  然後在城頭之上,那個扎了個包子頭髮髻的女子,啃著烙餅,她先前已經傳出消息給城池那邊,明明白白說了希望與陳平安切磋三場,結果通過一些小道消息,聽說寧府那個二掌櫃托病不出半個月了,她有些震驚,天底下真有這麼不要臉的純粹武夫啊?

  是不是曹慈當時說錯了話,也看錯了人?不然曹慈怎麼會說那歲數相差不多的天下武夫,就是他曹慈獨自前行,身後緊跟陳平安,與此外你郁狷夫在內所有人,三者而已?

  關鍵是曹慈只要願意開口言語,從來無比認真,既不會多說一分好話,也不會多說一絲壞話,最多就是怕她郁狷夫心氣受損,曹慈才擰著性子多說了一句,算是提醒她郁狷夫。

  「陳平安韌性尤其强大,並且他的武道會走得極其沉穩踏實,只要今日輸他一次,此後極有可能便是次次皆輸,說不定我也不例外,所以武學路上,根本不會給陳平安走到我身邊的機會。」

  郁狷夫猛然起身,就陳平安這種人,也有資格讓曹慈如此刮目相看?!

  明明有同輩武夫光明正大邀戰,偏偏有拳不出,你要留著當飯吃嗎?!

  難不成是忌憚我郁狷夫的那點家世背景?只是因為這個,一位純粹武夫,便要束手束腳?

  郁狷夫吃完烙餅,收起水壺放入包裹,沒有背在身上,讓劍仙苦夏幫著看管,她獨自向城頭北邊奔去,一躍而上,最終在城頭邊緣一步踏出,腳踩城牆,往大地狂奔而去。

  離地數十丈之時,一腳重重蹬在牆上,如箭矢掠出,飄然落地,往城池那邊一路掠去,氣勢如虹。

  不知是哪位劍仙率先泄露了天機,不等那位女子武夫入城,城池裡邊,不同街巷的大小賭莊,生意就已經興隆起來,人人打了雞血一般,比起海市蜃樓那邊只是奔著掙錢養飛劍去的演武押注,哪怕當下這個押注錢財更少,卻讓人更加雀躍,好似過年一般,一句句買定離手、賭大贏大、一筆賺個小媳婦,五花八門的押注,此起彼伏,熱鬧非凡,還有一些昧著良心的坐莊,還可以押注那個二掌櫃贏拳之後,會不會與那郁姓女子打得對了眼,勾眉搭眼的,惺惺相惜,然後一個沒隱藏好男人心思,就被寧姚痛打一頓。

  至於那位郁狷夫的底細,早已被劍氣長城吃飽了撐著的大小賭棍們,查得乾乾淨淨,一清二楚,簡而言之,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尤其是那個心黑奸猾的二掌櫃,必須純粹以拳對拳,便要白白少去許多坑人手段,所以絕大多數人,依舊押注陳平安穩穩贏下這第一場,只是贏在幾十拳之後,才是掙大掙小的關鍵所在。但是也有些賭桌經驗豐富的賭棍,心裡邊一直犯嘀咕,天曉得這個二掌櫃會不會押注自己輸?到時候他娘的豈不是被他一人通殺整座劍氣長城?這種事情,需要懷疑嗎?如今隨便問個路邊孩子,都覺得二掌櫃十成十做得出來。

  郁狷夫入城後,越是臨近寧府大街,便腳步愈慢愈穩。

  結果等她一到大街那邊,就發現道路兩邊蹲滿了人,一個個看著她。

  郁狷夫有些疑惑,兩位純粹武夫的切磋問拳,至於讓這麼多劍修觀戰嗎?

  劍仙苦夏與她說的一些事情,多是幫忙複盤陳平安早先的那大街四戰,以及一些傳聞。

  劍仙苦夏本就不是喜歡多說話的人,每次與郁狷夫言語,都是力求言之有物,故而一些烏煙瘴氣的小道消息,郁狷夫還是從一個名叫朱枚的少女劍修那邊聽來。

  郁狷夫一路前行,在寧府大門口停步,正要開口說話,驀然之間,哄然大笑。

  郁狷夫皺了皺眉頭。

  她環顧四周,然後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擦肩走過的一處牆頭,那邊蹲著一個胖子、一個精瘦少年、一個獨臂女子、一位俊俏公子哥,還有一個正在與人竊竊私語的青衫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緩緩起身,笑道:「我就是陳平安,郁姑娘問拳之人。」

  郁狷夫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戲耍我郁狷夫?!

  這些劍修為何也個個配合此人?先前是人人故意眼神都不去瞧這陳平安?

  陳平安獨自走到大街上,與郁狷夫相距不過二十餘步,一手負後,一手攤掌,輕輕伸出,然後笑望向郁狷夫,下壓了兩次。

  郁狷夫瞬間心神凝聚為芥子,再無雜念,拳意流淌全身,綿延如江河循環流轉,她向那個青衫白玉簪好似讀書人的年輕武夫,點了點頭。

  眼前這傢伙,還算有點武夫氣度。

  陳平安問道:「問拳在不在多?」

  郁狷夫沉聲道:「這第一場,那我們就各自傾力,互換一拳?」

  陳平安笑道:「你先出一拳,我扛住了,再還你一拳,扛不住,自然就是輸了。然後以此反復,誰先倒地不起,算誰輸。」

  郁狷夫乾脆利落道:「可以!半個月後,打第二場。前提是你傷好了。」

  這是他自找的一拳。

  此言一出,口哨聲四起。

  顯而易見,那位郁家姑娘,白白等了二掌櫃半個月,還是有些不太開心的嘛。

  這都不算什麼,竟然還有個小姑娘飛奔在一座座府邸的牆頭上,撒腿狂奔,敲鑼震天響,「未來師父,我溜出來給你鼓勁來了!這鑼兒敲起來賊響!我爹估計馬上就要來抓我,我能敲多久是多久啊!」

  晏胖子腦袋後仰,一撞牆壁,這綠端丫頭,說話的時候能不能先別敲鑼了?很多湊熱鬧的下五境劍修,真聽不見你說了啥。

  陳平安轉頭望向郭竹酒,笑著點頭。

  一瞬間。

  郁狷夫拳罡大震。

  有一位此次坐莊注定要贏不少錢的劍仙,喝著竹海洞天酒,坐在牆頭上,看著大街上的對峙雙方,一低頭,任由那嚷著「陶文大劍仙讓讓唉」的丫頭腳尖一點,一跨而過。

  一拳過後。

  其實哪怕是許多對郁狷夫心存輕視的地仙劍修,都皺起了眉頭。

  這小姑娘,好重的拳。

  那個原先站著不動的陳平安,被直直一拳砸中胸膛,倒飛出去,直接摔在了大街盡頭。

  大街之上風雷聲勢大作,除了那些巍然不動的元嬰劍修,哪怕是金丹劍修,都需要紛紛以劍氣抵禦那份四散拳意。

  陳平安躺在地上片刻,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擦拭嘴角血跡,搖搖欲墜,依舊是站起身了。

  有不少劍修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二掌櫃太托大,肯定輸了。

  這撥人,顯然是押注二掌櫃幾拳打了個郁狷夫半死的,也是經常去酒鋪混酒喝的,對於二掌櫃的人品,那是極其信任的。

  但是連同陳平安在內,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那個郁狷夫轉身就走,朗聲道:「第一場,我認輸。半月之後,第二場問拳,沒這講究,隨便出拳。」

  做買賣就沒虧過的二掌櫃,立即顧不得藏藏掖掖,大聲喊道:「第二場接著打,如何?」

  郁狷夫停下腳步,轉頭說道:「你心目中的武夫問拳?就是這般場景?」

  陳平安轉頭吐出一口血水,點點頭,沉聲道:「那現在就去城頭之上。」

  郁狷夫能說此言,就必須敬重幾分。

  純粹武夫應該如何敬重對手?自然唯有出拳。

  郁狷夫看著那個陳平安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內斂蘊藏的拳架拳意,尤其是某種稍縱即逝的純粹氣息,當初在金甲洲古戰場遺址,她曾經對曹慈出拳不知幾千幾萬,所以既熟悉,又陌生,果然兩人,十分相似,又大不相同!

  「陳平安,不管你信不信,我對你並無任何私怨,只是問拳而已,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不分生死,只分勝負,那種不痛不癢的點到為止,對於雙方拳法武道,其實毫無意義。」

  郁狷夫問道:「所以能不能不去管劍氣長城的守關規矩,你我之間,除了不分生死,哪怕打碎對方武學前程,各自無悔?!」

  陳平安緩緩卷起袖管,眯眼道:「到了城頭,你可以先問問看苦夏劍仙,他敢不敢替郁家老祖和周神芝答應下來。郁狷夫,我們純粹武夫,不是我只管自己埋頭出拳,不顧天地與他人。即便真有那麼一拳,也絕對不是今天的郁狷夫可以遞出。說重話,得有大拳意才行。」

  郁狷夫沉默無言。

  陳平安雙臂一震,袖管舒展,微笑道:「只剩下最後一場,隨時隨地恭候。」

  一處牆頭上的郭竹酒已經忘了敲鑼,抬起手肘擦了擦額頭汗水,然後重重搖晃手中棒槌,感慨道:「太强了,我師父太强了,竟是連一招半式都不用,便能以言語退敵,亂敵道心,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武學巔峰,大道之巔!了不得,我找了一個了不得的師父啊……」

  然後小姑娘就被郭稼劍仙扯著耳朵帶回了家。

  陳平安心中哀嘆一聲。

  果不其然,原本已經有了去意的郁狷夫,說道:「第二場還沒打過,第三場更不著急。」

  陳平安剛要說話。

  那些差點全部懵了的賭棍連同大小莊家,就已經幫著二掌櫃答應下來,若是平白無故少打一場,得少掙多少錢?

  斬龍崖涼亭內,寧姚皺眉道:「白嬤嬤,憑什麼我的男人一定要幫她餵拳,答應打一場,就很夠了,對吧?」

  老嫗伸手握住自己小姐的手,輕輕拍了拍,輕聲笑道:「有什麼關係呢?姑爺眼中,從來只有他的那位寧姑娘啊。」

  寧姚嘴角翹起,突然惱羞成怒道:「白嬤嬤,這是不是那個傢伙早早與你說好了的?」

  老嫗學自家小姐與姑爺說話,笑道:「怎麼可能。」

  寧姚站起身,又閉關去了。

  她的閉關出關,似乎很隨意。

  但是老嫗卻無比清楚,事實就是如此。

  小姐此次閉關,其實所求極大。

  因為她是劍氣長城的萬年唯一的寧姚。

  今天陳三秋他們都很默契,沒跟著走入寧府。

  大門關上後,陳平安伸手捂嘴,攤開手掌後,皺了皺眉頭。

  看來城頭之上的第二場問拳,撇開以神人擂鼓式成功開局這種情況不談,自己必須爭取百拳之內就結束,不然越往後推移,勝算越小。

  納蘭夜行說道:「這小姑娘的拳法,已得其法,不容小覷。」

  陳平安笑道:「不過她還是會輸,哪怕她一定會是一個身形極快的純粹武夫,哪怕我到時候不可以使用縮地符。」

  陳平安躋身金丹境之後,尤其是經過劍氣長城輪番上陣的各種打熬過後,其實一直不曾傾力奔走過,所以連陳平安自己都好奇,自己到底可以「走得」有多快。

  然後陳平安有些無奈:「只不過今天過後,哪怕我贏了之後的兩場,劍氣長城都要有一拳倒地陳平安的說法了。」

  納蘭夜行搖搖頭。

  陳平安疑惑道:「不會?」

  納蘭夜行笑道:「站著不動陳平安,一拳倒地二掌櫃。」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跑向大門口,轉頭笑道:「納蘭爺爺,萬一寧姚問起,就說我被拉著喝酒去了。」

  不行,他得趕緊去酒鋪那邊,殺一殺這股歪風邪氣。

  返回城頭之上的郁狷夫,盤腿而坐,皺眉深思。

  劍仙苦夏問道:「第二場還是會輸?」

  郁狷夫點頭道:「只要被他用對付齊狩的那一拳打中我,就等於分出了勝負,我在想著破解之法,好像很難。我如今的出拳與身形,還是不夠快。」

  劍仙苦夏不再言語。

  郁狷夫說道:「那人說的話,前輩聽到了吧?」

  劍仙苦夏點頭,這是當然,事實上他非但沒有用掌管山河的神通遠看戰場,反而親自去了一趟城池,只不過沒露面罷了。

  郁狷夫說道:「第二場其實我真的已經輸了。」

  苦夏疑惑道:「何解?」

  郁狷夫舉目遠眺那座城池,「他陳平安哪怕在劍氣長城,不遠處就有師兄左右,依舊可以對自己的言語負責,無需問過左右答應不答應,我敢斷言,左右甚至根本就不會觀戰。我卻不行,比如前輩會不放心我,會悄悄離開城頭,免得我有意外,我若是真有意外,我家老祖,還有周老劍仙,確實不會管我郁狷夫當初的承諾,早晚都會有些動作,報復對方,最少心中都會有些疙瘩,即便暫時不會出手,大道漫長,人生路遠,將來一有機會,仍舊會落井下石,甚至是直接出手。因為在他們眼裡,我如今依舊是晚輩,但是那個陳平安,哪怕是在大劍仙左右心中,以及其餘他身邊所有人當中,應該都已經足可說些重話。」

  劍仙苦夏更加疑惑,「雖說道理確實如此,可純粹武夫,不該純粹只以拳法分高下嗎?」

  郁狷夫搖頭道:「沒這麼簡單,曹慈說過,只要能夠躋身十境,那麼第一層氣盛的底子,往往就可以決定一位武夫,這輩子到底能否躋身傳說中的十一境。早早踏入那個歸真範疇,絕非好事。曹慈這些年就一直在思慮這個氣盛境界,應該如何打底子,所以他挑選了一個最有意思的選擇。」

  饒是劍仙苦夏這般不願意理會俗世紛爭的劍修,都有些好奇,「那曹慈的選擇,怎麼個有意思?」

  郁狷夫雙拳撐在膝蓋上,「三教諸子百家,如今曹慈都在學。所以當初他才會去那座古戰場遺址,揣摩一尊尊神像真意,然後一一融入自身拳法。」

  劍仙苦夏搖搖頭,「瘋子。」

  郁狷夫抬起一臂,伸手指了指那座城池,「那個陳平安,也很奇怪。可能是我的錯覺,雖然他今天在大街上,一拳未出,但是我還是覺得,他與曹慈,看似是一條路上,實則兩人方向截然相反,各自走向一處極端最遠處。」

  劍仙苦夏笑道:「會不是你想多了。」

  郁狷夫神色複雜道:「我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

  城池那邊。

  陳平安走到酒鋪那邊,結果發現齊景龍和白首正與兩位女子同桌,只有齊景龍在吃陽春麵,似乎心情不咋的。

  齊景龍抬起頭,「辛苦二掌櫃幫我揚名立萬了。」

  陳平安呵呵一笑,轉頭望向那個水經山盧仙子。

  齊景龍猶豫片刻,說道:「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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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32:14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九十九章 陽春麵上的蔥花

  盧穗站起身,興許是清楚身邊朋友的性子,起身之時,就握住了任瓏璁的手,根本不給她坐在那兒裝聾作啞的機會。

  盧穗微笑道:「見過陳公子。」

  陳平安笑道:「盧仙子喊我二掌櫃就可以了。」

  盧穗微微一笑,似乎眼中有話要講卻未說。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喊盧姑娘。」

  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已經跑來,只帶酒碗不帶酒。

  盧穗幫著陳平安倒了一碗酒,舉起酒碗,陳平安舉起酒碗,雙方並不磕碰酒碗,只是各自飲盡碗中酒。

  任瓏璁也跟著抿了口酒,僅此而已,然後與盧穗一起坐回長凳。

  白首雙手持筷,攪拌了一大坨陽春麵,卻沒吃,嘖嘖稱奇,然後斜眼看那姓劉的,學到沒,學到沒,這就是我家兄弟的能耐,裡邊全是學問,當然盧仙子也是極聰慧、得體的。白首甚至會覺得盧穗如果喜歡這個陳好人,那才般配,跑去喜歡姓劉的,就是一株仙家花卉丟菜圃裡,山谷幽蘭挪到了豬圈旁,怎麼看怎麼不合適,只是剛有這個念頭,白首便摔了筷子,雙手合十,滿臉肅穆,在心中念念有詞,寧姐姐,我錯了我錯了,盧穗配不上陳平安,配不上陳平安。

  任瓏璁先前與盧穗一起在大街盡頭那邊觀戰,然後遇到了齊景龍和白首,雙方都仔細看過陳平安與郁狷夫的交手,如果不是陳平安最後說了那番「說重話需有大拳意」的言語,任瓏璁甚至不會來鋪子這邊喝酒。

  任瓏璁其實更接受齊景龍這種修道之人,有道之人,對於這會兒坐在同一張酒桌上的陳平安,印象實在平平。倒不是瞧不起陳平安賣酒賣印章賣摺扇,事實上,任瓏璁有一次下山歷練,險象環生,同行師門長輩和同輩盡死,她獨自流落江湖,日子極苦,酒鋪這邊的老舊桌凳,非但不會厭惡,反而有些懷念當年那段煎熬歲月的摸爬滾打,可是陳平安身上,總是有一種讓任瓏璁覺得彆扭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可能是陳平安太像劍氣長城這邊的人,反而沒有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氣息,可能是那麼多不同陣營、不同境界的觀戰劍修,都對這個二掌櫃很不客氣,而那種不客氣,卻是任瓏璁自己,以及她許多師長根本無法想像的場景,甚至可能是明知自己求而不得的一種奇怪氛圍。

  只能說任瓏璁對陳平安沒意見,但是不會想成為什麼朋友。

  畢竟一開始腦海中的陳平安,那個能夠讓陸地蛟龍劉景龍視為摯友的年輕人,應該也是風度翩翩,渾身仙氣的。

  只可惜眼前這位二掌櫃,除了穿著還算符合印象,其餘的言行舉止,太讓任瓏璁失望了。

  至於陳平安如何看待她任瓏璁,她根本無所謂。

  其實原本一張酒桌位置足夠,可盧穗和任瓏璁還是坐在一起,好像關係要好的女子都是這般。關於此事,齊景龍是不去多想,陳平安是想不明白,白首是覺得真好,每次出門,可以有那機會多看一兩位漂亮姐姐嘛。

  盧穗聊了些關於郁狷夫的話題,都是關於那位女子武夫的好話。

  陳平安一一聽在耳中,沒有不當回事。

  第一,盧穗這般言語,哪怕傳到城頭那邊,依舊不會得罪郁狷夫和苦夏劍仙。

  第二,郁狷夫武學天賦越好,為人也不差,那麼能夠一拳未出便贏下第一場的陳平安,自然更好。

  第三,盧穗所說,夾雜著一些有意無意的天機,春幡齋的消息,當然不會無中生有,以訛傳訛。顯而易見,雙方作為齊景龍的朋友,盧穗更偏向於陳平安贏下第二場。

  任瓏璁不愛聽這些,更多注意力,還是那些喝酒的劍修身上,這裡是劍氣長城的酒鋪,所以她根本分不清楚到底誰的境界更高。

  但是在家鄉的浩然天下,哪怕是在風俗習氣最接近劍氣長城的北俱蘆洲,無論是上桌喝酒,還是聚衆議事,身份高低,境界如何,一眼便知。

  結果這鋪子這邊倒好,生意太好,酒桌長凳不夠用,還有願意蹲路邊喝酒的,但是任瓏璁發現好像蹲那吭哧吭哧吃陽春麵的劍修當中,先前有人打招呼,打趣了幾句,所以分明是個元嬰劍修!元嬰劍修,哪怕是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很多嗎?!然後你就給我蹲在連一條小板凳都沒有的路邊,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

  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個大洲的山下世俗王朝,元嬰劍修,哪個不是帝王君主的座上賓,恨不得端出一盤傳說中的龍肝鳳髓來?

  關鍵是這老劍修方才見著了那個陳平安,就是駡駡咧咧,說坑完了他辛苦積攢多年的媳婦本,又來坑他的棺材本是吧?

  然後那個與盧穗閒聊的二掌櫃,便與盧穗告罪一聲,然後伸長脖子,對那個老劍修說了個滾字,然後冷笑著使了個眼色,結果堂堂元嬰劍修,瞥見路邊某位已經吃喝起來的男子背影,哎呦喂一聲,說誤會了誤會了,只怪自己賭藝不精,二掌櫃這種最講良心的,哪裡會坑人半顆銅錢,只會賣天底下最實惠的仙家酒釀。然後老人拎了酒掏了錢就跑,一邊跑還一邊朝地上吐唾沫,說二掌櫃你良心掉地上了,快來撿,小心被狗叼走。酒鋪那邊一個個大聲叫好,只覺得大快人心,有人一個衝動,便又多要了一壺酒。

  任瓏璁覺得這裡的劍修,都很怪,沒臉沒皮,言行荒誕,不可理喻。

  陳平安微微一笑,環顧四周。衆人疑心重重,有人一說破,疑也不疑了,最少也會疑心驟減許多。

  我這路數,你們能懂?

  不過一想到要給這個老王八蛋再代筆一首詩詞,便有些頭疼,於是笑望向對面那個傢伙,誠心問道:「景龍啊,你最近有沒有吟詩作對的想法?我們可以切磋切磋。」

  至於切磋過後,是給那老劍修,還是刻在印章、寫在扇面上,你齊景龍管得著嗎?

  齊景龍微笑道:「不通文墨,毫無想法。我這半桶水,好在不晃蕩。」

  陳平安對白首說道:「以後勸你師父多讀書。」

  白首問道:「你當我傻嗎?」

  姓劉的已經足夠多讀書了,還要再多?就姓劉的那脾氣,自己不得陪著看書?翩然峰是我白大劍仙練劍的地兒,以後就要因為是白首的練劍之地而享譽天下的,讀什麼書。茅屋裡邊那些姓劉的藏書,白首覺得自己哪怕只是隨手翻一遍,這輩子估計都翻不完。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

  白首拿起筷子一戳,威脅道:「小心我這萬物可作飛劍的劍仙神通!」

  齊景龍會心一笑,只是言語卻是在教訓弟子,「飯桌上,不要學某些人。」

  白首歡快吃著陽春麵,味道不咋的,只能算湊合吧,但是反正不收錢,要多吃幾碗。

  盧穗笑眯起眼。

  這會兒的齊景龍,讓她尤為喜歡。

  陳平安笑道:「我這鋪子的陽春麵,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錢了,白首大劍仙,是不是很開心?」

  白首抬起頭,含糊不清道:「你不是二掌櫃嗎?」

  陳平安點頭道:「規矩都是我訂的。」

  白首非但沒有惱火,反而有些替自家兄弟傷心,一想到陳平安在那麼大的寧府,然後只住米粒那麼小的宅子,便輕聲問道:「你這麼辛苦掙錢,是不是給不起聘禮的緣故啊?實在不行的話,我硬著頭皮與寧姐姐求個情,讓寧姐姐先嫁了你再說嘛。聘禮沒有的話,彩禮也就不送給你了。而且我覺得寧姐姐也不是那種在意聘禮的人,是你自己多想了。一個大老爺們沒點錢就想娶媳婦,確實說不過去,可誰讓寧姐姐自己不小心選了你。說真的,如果我們不是兄弟,我先認識了寧姐姐,我非要勸她一勸。唉,不說了,我難得喝酒,千言萬語,反正都在碗裡了,你隨意,我乾了。」

  看著那個喝了一口酒就打哆嗦的少年,然後默默將酒碗放在桌上。

  陳平安撓撓頭,自己總不能真把這少年狗頭擰下來吧,所以便有些懷念自己的開山大弟子。

  劍仙陶文蹲在路邊吃著陽春麵,依舊是一臉打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愁苦神色。先前有酒桌的劍修想要給這位劍仙前輩挪位置,陶文擺擺手,獨自拎了一壺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和一碟醬菜,蹲下沒多久,剛覺得這醬菜是不是又鹹了些,所幸很快就有少年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那幾粒鮮綠蔥花,瞧著便可愛喜人,陶文都不捨得吃,每次筷子卷裹麵條,都有意無意撥開蔥花,讓它們在比酒碗更小的小碗裡多待會兒。

  這次掙錢極多,光是分賬後他陶文的收益,就得有個七八顆穀雨錢的樣子。

  因為幾乎誰都沒有想到二掌櫃,能夠一拳敗敵。

  最開始的陶文也不信,畢竟對方是郁狷夫,不是什麼綉花枕頭,純粹武夫問拳切磋,相互打生打死,沒個幾十上百拳,說不過去,又不是很容易瞬間分勝負的劍修問劍,但是二掌櫃言之鑿鑿,還保證若是自己無法一拳贏下,本次坐莊,陶大劍仙輸多少神仙錢,他酒鋪這邊全部用酒水還債。陶文又不傻,當時便繼續埋頭吃麵,沒興趣坐這個莊了,二掌櫃便退了一步,說以錢還錢也行,但是先前說好的五五分賬,他陳平安得多出兩成,七三分,陶文覺得可行,連殺價都懶得開口,若真是陳平安能夠一拳撂倒郁狷夫,只要自己這坐莊盤子開得大,不會少賺,不曾想二掌櫃人品過硬,說跟陶大劍仙做買賣,光是劍仙就該多賺一成,所以還是六四分賬,不要白不要,陶文便點頭答應下來,說若是萬一輸了錢,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飛劍。

  陶文身邊蹲著個唉聲嘆氣的年輕賭棍,這次押注,輸了個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經足夠心大,押了二掌櫃十拳之內贏下第一場,結果哪裡想到那個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占了天大便宜,然後就直接認輸了。所以今兒年輕劍修都沒買酒,只是跟少輸些錢就當是掙了錢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鋪兩碟醬菜和一碗陽春麵,找補找補。

  陶文說道:「程筌,以後少賭錢,只要上了賭桌,肯定贏不過莊家的。就算要賭,也別想著靠這個掙大錢。」

  年輕人從小就與這位劍仙相熟,雙方是臨近巷子的人,可以說陶文是看著程筌長大的長輩。而陶文也是一個很奇怪的劍仙,從無依附豪閥大姓,常年獨來獨往,除了在戰場上,也會與其他劍仙並肩作戰,不遺餘力,回了城中,就是守著那棟不大不小的祖宅,不過陶劍仙如今雖然是光棍,但其實比沒娶過媳婦的光棍還要慘些,以前家裡那個婆娘瘋了很多年,年復一年,心力憔悴,心神萎靡,她走的時候,神仙難留下。陶文好像也沒怎麼傷心,每次喝酒依舊不多,從未醉過。

  程筌無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這麼賭啊,可是飛劍難養,到了一個關鍵的小瓶頸,雖然無法幫我提升境界,但破不破瓶頸,太重要了,我缺了好多神仙錢,陶叔叔你看我這些年才喝過幾次酒,去過幾次海市蜃樓,我真不喜歡這些,實在是沒法子了。」

  說到這裡,程筌抬起頭,遙遙望向南邊的城頭,傷感道:「天曉得下次大戰什麼時候就開始了,我資質一般,本命飛劍品秩卻湊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頭上,那能殺幾頭妖掙多少錢?若是飛劍破了瓶頸,可以一鼓作氣多提升飛劍傾力遠攻的距離,最少也有三四里路,就算是在城頭,殺妖便快了,一多,錢就多,成為金丹劍修才有希望。再說了,光靠那幾顆小暑錢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賭不行。」

  陶文問道:「怎麼不去借借看?」

  程筌苦笑道:「身邊朋友也是窮光蛋,即便有點餘錢的,也需要自己溫養飛劍,每天吃掉的神仙錢,不是小數目,我開不了這個口。」

  陶文吃了一大口陽春麵,夾了一筷子醬菜,咀嚼起來,問道:「在你嬸嬸走後,我記得當時跟你說過一次,將來遇到事情,不管大小,我可以幫你一回,為何不開口?」

  程筌咧嘴笑道:「這不是想著以後能夠下了城頭廝殺,可以讓陶叔叔救命一次嘛。如今只是缺錢,再憂心,也還是小事,總比沒命好。」

  說到這裡,程筌臉色慘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滿是後悔,恨不得自己給自己一耳光。

  陶文神色自若,點頭道:「能這麼想,很好。」

  程筌也跟著心情輕鬆起來,「再說了,陶叔叔以前有個屁的錢。」

  陶文笑了起來,「也對。」

  陶文以心聲說道:「幫你介紹一份活計,我可以預支給你一顆穀雨錢,做不做?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個二掌櫃的想法。他說你小子面相好,一看就是個實誠人厚道人,所以比較合適。」

  程筌聽到了心聲漣漪後,疑惑道:「怎麼說?酒鋪要招長工?我看不需要啊,有疊嶂姑娘和張嘉貞,鋪子又不大,足夠了。何況就算我願意幫這個忙,牛年馬月才能湊足錢。」

  陶文無奈道:「二掌櫃果然沒看錯人。」

  一個小口吃陽春麵的劍仙,一個小口喝酒的觀海境劍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後,程筌狠狠揉了揉臉,大口喝酒,使勁點頭,這樁買賣,做了!

  陶文記起一件事,想起那個二掌櫃之前說過的一番話,就照搬拿來,提醒程筌:「坐莊有坐莊的規矩,賭桌有賭桌的規矩,你要是與朋友義氣混淆在一起,那以後就沒得合作機會了。」

  程筌點點頭。

  程筌走後沒多久,陳平安那邊,齊景龍等人也離開酒鋪,二掌櫃就端著酒碗來到陶文身邊,笑眯眯道:「陶劍仙,掙了幾百上千顆穀雨錢,還喝這種酒?今兒咱們大夥兒的酒水,陶大劍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無所謂的事情,就剛要想要點頭答應下來,不料二掌櫃急急忙忙以言語心聲說道:「別直接嚷著幫忙結帳,就說在座各位,無論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幫著付一半的酒水錢,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這一趟了,剛入行的賭棍,都曉得咱倆是合夥坐莊坑人。可我要是故意與你裝不認識,更不行,就得讓他們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將信將疑剛剛好,以後咱倆才能繼續坐莊,要的就是這幫喝個酒還摳摳搜搜的王八蛋一個個自以為是。」

  陶文以心聲駡了一句,「這都什麼玩意兒,你腦子有事沒事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願意專心練劍,不出十年,早他娘的劍仙了。」

  不過陶文還是板著臉與衆人說了句,今天酒水,五壺以內,他陶文幫忙付一半,就當是感謝大家捧場,在他這個賭莊押注。可五壺以及以上的酒水錢,跟他陶文沒一文錢的關係,滾你娘的,兜裡有錢就自己買酒,沒錢滾回家喝尿吃奶去吧。

  陳平安聽著陶文的言語,覺得不愧是一位實打實的劍仙,極有坐莊的資質!不過說到底,還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以心聲問道:「那程筌答應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壺酒水,說道:「你應該知道為什麼我不刻意幫程筌吧?」

  陳平安說道:「知道,其實不太願意他早早離開城頭廝殺,說不定還希望他就一直是這麼個不高不低的尷尬境界,賭棍也好,賭鬼也罷,就他程筌那性子,人也壞不到哪裡去,如今每天大小憂愁,終究比死了好。至於陶叔叔家裡的那點事,我哪怕這一年都捂著耳朵,也該聽說了。劍氣長城有一點好也不好,言語無忌,再大的劍仙,都藏不住事。」

  陶文擺擺手,「不談這個,喝酒。」

  陶文突然問道:「為什麼不乾脆押注自己輸?好些賭莊,其實是有這個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計最少能賺幾十顆穀雨錢,讓好多賠本的劍仙都要跳腳駡娘。」

  陳平安沒好氣道:「寧姚早就說了,讓我別輸。你覺得我敢輸嗎?為了幾十顆穀雨錢,丟掉半條命不說,然後一年半載夜不歸宿,在鋪子這邊打地鋪,划算啊?」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來,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怕媳婦又不丟人,挺好,再接再厲。」

  陳平安笑了笑,與陶文酒碗磕碰。

  陶文輕聲感慨道:「陳平安,對他人的悲歡離合,太過感同身受,其實不是好事。」

  陳平安笑道:「能說出這種話的人,就該自言自語,自問自答,自消自受。」

  陶文錯愕,然後笑著點頭,只不過換了個話題,「關於賭桌規矩一事,我也與程筌直白說了。」

  陳平安晃了晃酒碗,說道:「能夠一直守著生意上的規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著規矩的程筌,依舊願意為了哪個朋友壞了規矩,那就說明程筌這個人,真正值得結交,到時候陶叔叔你不借錢給他,幫著程筌修行,我來。實不相瞞,在二掌櫃之前,我曾經有兩個響徹浩然天下的綽號,更加名副其實,一個叫陳好人,一個叫善財童子!」

  陶文指了指陳平安手中的酒碗,「低頭瞧瞧,有沒有臉。」

  陳平安低頭一看,震驚道:「這後生是誰,刮了鬍子,還挺俊。」

  晏家家主的書房。

  晏胖子戰戰兢兢站在書房門口。

  先前父親聽說了那場寧府門外的問拳,便給了晏琢一顆穀雨錢,押注陳平安一拳勝人。

  晏琢哪怕對陳平安極有信心,依舊覺得這顆穀雨錢要打水漂,可父親晏溟卻說押錯了,無所謂。所以晏琢得了錢後,想著稍稍安穩些,便自作主張,替父親偷偷押注三拳之後、十拳之內分出勝負,除了這顆穀雨錢,自己還押了兩顆小暑錢的私房錢,押注陳平安百拳之內撂倒那個中土豪閥女子郁狷夫。結果誰能想到,陳平安與郁狷夫提出了那麼一個自己吃虧極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腦子拎不清,一拳過後,直接認輸。你他娘的倒是多扛幾拳啊,陳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樣是底子無敵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來父親書房這邊,可是不得不來,道理很簡單,他晏琢掏光私房錢,就算是與娘親再借些,都賠不起父親這顆穀雨錢本該掙來的一堆穀雨錢。所以只能過來挨駡,挨頓打是也不奇怪的。

  晏溟頭也不抬,問道:「押錯了?」

  晏琢嗯了一聲。

  晏溟說道:「此次問拳,陳平安會不會輸?會不會坐莊掙錢。」

  晏琢說道:「絕對不會。陳平安對於修士廝殺的勝負,並無勝負心,唯獨在武學一途,執念極深,別說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對峙遠遊境武夫,陳平安都不願意輸。」

  晏溟問道:「陳平安身邊就是寧府,寧府當中有寧丫頭。此次問拳,你覺得郁狷夫懷揣著必勝之心,砥礪之意,那麼對於陳平安而言,贏了,又有什麼意義嗎?」

  晏琢搖頭道:「先前不確定。後來見過了陳平安與郁狷夫的對話,我便知道,陳平安根本不覺得雙方切磋,對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晏溟抬起頭,繼續問道:「那麼如何才能夠讓郁狷夫少做糾纏?你現在有沒有想明白,為何陳平安要提出那個建議了?如果沒有,那麼我的那顆穀雨錢,就真打了水漂。所有關於這顆穀雨錢帶來的損失,你都給我記在賬上,以後慢慢還。晏琢,你真以為陳平安是故意讓一先手?你還以為郁狷夫出拳卻認輸,是隨心所欲嗎?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學優勢,學那陳平安站著不動,然後挨上陳平安一拳,郁狷夫會直接沒臉喊著打此後兩場?你真以為寧府白煉霜這位曾經的十境武夫,納蘭夜行這位昔年的仙人境劍修,每天就是在那邊看大門或是打掃房間嗎?他們只要是能教的,都會教給自家姑爺,而那陳平安只要是能學的,都會學,並且學得極好極快。更別提城頭那邊,隔三岔五還有左右幫著教劍,這一年來,你晏琢的一年光陰,其實也不算虛度,可人家卻偏偏像是過了三五年光陰。」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與劍仙切磋啊,可咱們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還大,從小看我就不順眼,如今還是死活不願意教我劍術,我死皮賴臉求了好多次,老傢伙都不樂意搭理我。」

  晏溟神色平靜,「為什麼不來請我開口,讓他乖乖教你劍術?晏家誰說話,最管用?家主晏溟,什麼時候,連一個小小劍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紅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駡我沒出息,只會靠家裡混吃混喝,什麼晏家大少爺,豬已肥,南邊妖族只管收肉這種噁心人的話,就是我們晏家自己人傳出去的,爹你當年就從來沒管過我幹嘛要來你這邊挨駡……」

  晏溟神色如常,始終沒有開口。

  晏琢一口氣說完了心裡話,自己轉過頭,擦了擦眼淚。

  這位雙臂袖管空蕩蕩的晏家家主,這才開口說道:「去與他說,教你練劍,傾囊相授,不可藏私。」

  晏琢嗯了一聲,跑出書房。

  書房角落處,漣漪陣陣,憑空出現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當這惡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個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錢的供奉,不當惡人,難道還要我這個給人當爹的,在兒子眼中是那惡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畢竟那個小胖子得了聖旨,這會兒正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過老人笑道:「先前家主所謂的小小劍仙供奉,其中二字,措辭欠妥當啊。」

  晏溟輕輕擺了擺頭,那頭負責幫忙翻書的小精魅,心領神會,雙膝微蹲,一個蹦跳,躍入桌上一隻筆筒當中,從裡邊搬出兩顆穀雨錢,然後砸向那老人。

  老人將兩顆穀雨錢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當了。」

  晏溟想了想,神色彆扭,說道:「同樣的練劍效果,記得下手輕些。」

  老人一閃而逝。

  晏溟其實還有些話,沒有與晏琢明說。

  比如晏家希望某個女兒小名是蔥花的劍仙,能夠成為新供奉。

  那個原本大道前程極好的少女,離開城頭,戰死在了南邊沙場上,死狀極慘。父親是劍仙,當時戰場廝殺得慘烈,最終這個男人,拼著重傷趕去,依舊救之不及。

  後來少女的娘親便瘋了,只會反反復復,日日夜夜,詢問自己男人一句話,你是劍仙,為何不護著自己女兒?

  一個男人,回到沒了他便是空無一人的家中,先前從鋪子那邊多要了三碗陽春麵,藏在袖裡乾坤當中,這會兒,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雙筷子,一一擺好,然後男人埋頭吃著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陽春麵,蔥花多放了些。

  暮色裡,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門檻上,斜靠門軸,看著生意極好的自家鋪子,以及更遠處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樓。

  聽說當年那位中土豪閥女子,大搖大擺走出海市蜃樓之後,劍氣長城這邊,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劍之劍仙,名叫陶文。

  後來這些個其實只是他人悲歡離合的故事,原本聽一聽,就會過去,喝過幾壺酒,吃過幾碗陽春麵,也就過去了。可在陳平安心中,偏偏盤桓不去,總會讓離鄉千萬里的年輕人,沒來由想起家鄉的泥瓶巷,後來想得他心中實在難受,所以當初才會詢問寧姚那個問題。

  劍氣長城無論老幼,只要是個劍修,那就是人人在等死,已經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沒人願意去長久記住誰了。

  然後浩然天下這麼些個王八蛋,跑這兒來講那些站不住腳的仁義道德,禮儀規矩?

  為什麼不是看遍了劍氣長城,才來說這裡的好與不好?又沒要你們去城頭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們啊,那麼只是多看幾眼,稍稍多想些,也很難嗎?

  少年張嘉貞忙裡偷閒,擦了擦額頭汗水,無意間看到那個陳先生,腦袋斜靠著門軸,怔怔望向前方,從未有過的眼神恍惚。

  陳先生好像有些傷心,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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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32:40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

  劍氣長城的秋季,沒有什麼蕭蕭梧桐,芭蕉夜雨,烏啼枯荷,簾卷西風,鴛鴦浦冷,桂花浮玉。

  卻也有那樹樹秋色,草木搖落,秋夜涼天,城滿月輝。

  浩然天下,當下則是春風春雨打春聯,春山春水生春草,天下同春。

  寶瓶洲龍泉郡的落魄山,驚蟄時分,老天爺莫名其妙變了臉,陽光高照變成了烏雲密布,然後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三個丫頭一起趴在竹樓二樓廊道裡賞雨。

  黑衣小姑娘身邊一左一右,放著一根翠綠欲滴的行山杖,和一條小小的金扁擔。身為落魄山祖師堂正兒八經的右護法,周米粒偷偷給行山杖和小扁擔,取了兩個「小右護法」「小左護法」的綽號,只是沒敢跟裴錢說這個。裴錢規矩賊多,煩人。好幾次都不想跟她耍朋友了。

  可是雙方鬧彆扭那會兒,才剛開始,周米粒就要開始掰手指數數,等著裴錢來找她耍。

  陳暖樹有些擔心,因為陳靈均前不久好像下定決心,只要他躋身了金丹,就立即去北俱蘆洲濟瀆走江。

  裴錢換了個姿勢,仰面躺著,雙手交錯當做枕頭,翹起二郎腿,輕輕晃蕩。想了想,一點一點挪動身體,換了一個方向,二郎腿朝著竹樓屋檐外邊的雨幕,裴錢最近也有些煩,與老廚子練拳,總覺得差了好些意思,沒勁,有次她還急眼了,朝老廚子怒吼了一句,然後就給老廚子不太客氣地一腳踩暈死過去。事後裴錢覺得其實挺對不起老廚子的,但也不太樂意說對不起。除了那句話,自己確實說得比較沖,其它的,本來就是老廚子先不對,餵拳,就該像崔爺爺那樣,往死裡打她啊。反正又不會真的打死她,挨揍的她都不怕,一閉眼一睜眼,打幾個哈欠,就又是新的一天了,真不知道老廚子怕個錘兒。

  你老廚子每次出手沒個氣力,算咋回事。她每泡一次藥缸子,得花掉師父多少的銀子?她跟暖樹合計過,按照她現在這麼個練武的法子,就算裴錢在騎龍巷那邊,拉著石柔姐姐一起做買賣,哪怕晚上不關門,就她掙來的那點碎銀子,不知道多少個一百年才能賺回來。所以你老廚子幹嘛扭扭捏捏,跟沒吃飽飯似的,餵拳就用心出拳,反正她都是個暈死睡覺的下場,她其實先前忍了他好幾次,最後才忍不住發火的。

  於是她那天半夜醒過來後,就跑去喊老廚子起來做了頓宵夜,然後還多吃了幾碗飯,老廚子應該明白這是她的道歉了吧,應該是懂了的,老廚子當時繫著圍裙,還幫她夾菜來著,不像是生氣的樣子。老廚子這人吧,老是老了點,醜是醜了點,有點最好,不記仇。

  還有個更大的煩心事,就是裴錢擔心自己死皮賴臉跟著種夫子,一起到了劍氣長城那邊,師父會不高興。

  裴錢翻了個白眼,那傢伙又來看竹樓後邊的那座小池塘了。

  大驪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了廊道中,微笑道:「裴錢,最近悶不悶?」

  裴錢無聊道:「悶啊,怎麼不悶,悶得腦闊疼。」

  裴錢一巴掌輕輕拍在地板上,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那一巴掌極其巧妙,行山杖跟著彈起,被她抄在手中,躍上欄桿,就是一通瘋魔劍法,無數水珠崩碎,水花四濺,不少往廊道這邊濺射而來,魏檗揮了揮手,也沒著急開口說事情。裴錢一邊酣暢淋漓出劍,一邊扯開嗓子喊道:「晴天霹靂鑼鼓響唉,大雨如錢撲面來呦,發財嘍發財嘍……」

  落魄山是真缺錢,這點沒假,千真萬確。

  不過這麼想要天上掉錢的,應該就只有這個自己都覺得自己是賠錢貨的丫頭了。

  魏檗笑道:「我這邊有封信,誰想看?」

  裴錢立即收了行山杖,跳下欄桿,一揮手,早已站起身迎接北岳山君的,以及慢悠悠爬起身的周米粒,與裴錢一起低頭彎腰,齊聲道:「山君老爺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財源滾滾來!」

  魏檗笑眯眯點頭,這才將那信封以蠅頭小楷寫有「暖樹親啓、裴錢讀信、米粒收起信封」的家書,交給暖樹丫頭。

  陳暖樹趕緊伸手擦了擦袖子,雙手接過書信後,小心拆開,然後將信封交給周米粒,裴錢接過信紙,盤腿而坐,正襟危坐。其餘兩個小姑娘也跟著坐下,三顆小腦袋幾乎都要磕碰在一起。裴錢轉頭埋怨了一句,米粒你小點勁兒,信封都給你捏皺了,怎麼辦的事,再這樣手笨腳笨的,我以後怎麼敢放心把大事交代給你去做?

  黑衣小姑娘立即皺著臉,泫然欲泣。裴錢立即笑了起來,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腦闊兒,安慰了幾句。周米粒很快笑了起來。

  魏檗趴在欄桿上,眺望遠方,大雨急驟,天地朦朧,唯獨廊道這邊,風景明亮。

  三個小姑娘看信極慢,都不願意錯過一個字,也會期待著信上出現自己,哪怕只是一兩句話,她們應該都可以開心很久。

  裴錢仔仔細細看完一遍後,周米粒說道:「再看一遍。」

  裴錢沒好氣道:「說啥廢話嘞。」

  翻來覆去看了三遍,裴錢小心翼翼將總共才兩張信紙的家書放回信封,咳嗽幾聲,說道:「師父如何在信上如何說的,都看清楚了吧?師父不讓你們倆去劍氣長城,反正理由是寫了的,明明白白,無懈可擊,天經地義,那麼現在問題來了,你們心裡邊有沒有丁點兒怨氣?有的話,一定要大聲說出來,我身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一定會幫你們開開竅。」

  陳暖樹笑道:「我可去不了劍氣長城,太遠了,離了落魄山去龍泉郡城那邊,只是一夜,我就要眼巴巴回山上。」

  她是真習慣了待在一個地方不挪窩,以前是在黃庭國的曹氏藏書芝蘭樓,如今是更大的龍泉郡,何況以前還要躲著人,做賊似的,如今不光是在落魄山上,去小鎮騎龍巷,去龍泉州城,都正大光明的,所以陳暖樹喜歡這裡,而且她更喜歡那種每天的忙忙碌碌。

  周米粒雙臂環胸,使勁綳著臉,依舊難以掩飾那份得意洋洋,道:「山主說了,要我這位右護法,好好盯著那處小水塘,職責重大,所以下了竹樓,我就把鋪蓋搬到水塘旁邊去。」

  黑衣小姑娘其實如果不是辛苦忍著,這會兒都要笑開了花。

  陳平安在信上說了,他在劍氣長城那邊,與好些人說了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而且聽說戲份極多,不是好些演義小說上邊一露面就給人打死的那種。我了個乖乖隆冬,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以前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兒。

  裴錢嗯了一聲,緩緩道:「這說明你們倆還是有點良心的。放心,我就當是替你們走了一趟劍氣長城。我這套瘋魔劍法,浩然天下不識貨,想必到了那邊,一定會有茫茫多的劍仙,見了我這套自創的絕世劍法,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然後立即哭著喊著要收我為徒,然後我就只能輕輕嘆氣,搖頭說一句,對不起,我已經有師父了,你們只能哭去了。對於那些生不逢時的劍仙來說,這真是一個可悲可嘆可憐的傷感故事。」

  陳暖樹笑問道:「到了老爺那邊,你敢這麼跟劍仙說話?」

  裴錢一本正經道:「當然不敢啊,我這不都說了,就只是個故事嘛。」

  周米粒使勁點頭。覺得暖樹姐姐有些時候,腦子不太靈光,比自己還是差了好多。

  陳暖樹掏出一把瓜子,裴錢和周米粒各自嫻熟抓了一把,裴錢一瞪眼,那個自以為偷偷摸摸,然後抓了一大把最多瓜子的周米粒,頓時身體僵硬,臉色不變,好似被裴錢又施展了定身法,一點一點鬆開拳頭,漏了幾顆瓜子在陳暖樹手心,裴錢再瞪圓眼睛,周米粒這才放回去大半,攤手一看,還挺多,便偷著樂呵起來。

  陳暖樹取出一塊帕巾,放在地上,在落魄山別處無所謂,在竹樓,無論是一樓還是二樓,瓜子殼不能亂丟。

  裴錢說道:「魏檗,信上那些跟你有關的事情,你要是記不住,我可以每天去披雲山提醒你,如今我翻山越嶺,來去如風!」

  魏檗笑道:「不用。」

  裴錢擔心道:「真不用?我怕你不上心。」

  魏檗轉過頭,打趣道:「你不應該擔心怎麼跟師父解釋,你與白首的那場武鬥嗎?」

  裴錢一臉茫然道:「啥?白首是誰?我沒見過這個人啊?魏檗你在做夢吧,還是我做了夢,醒了就忘啦?」

  三丫頭搗鼓了那麼久,就憋出這麼個說法?

  魏檗伸出大拇指,贊嘆道:「陳平安肯定信。」

  周米粒伸手擋在嘴邊,身體歪斜,湊到裴錢腦袋旁邊,輕聲邀功道:「看吧,我就說這個說法最管用,誰都會信的。魏山君不算太笨的人,都信了不是?」

  裴錢點頭,「記你一功!但是咱們說好,公私分明,只在我的小賬本上記功,與咱們落魄山祖師堂沒關係。」

  周米粒今兒心情好,搖頭晃腦笑眯眯道:「嘛呢嘛呢,記個錘兒的功勞,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唉!」

  魏檗感慨道:「曾有詩文開端,寫浩然離故關,與那聖人予然後浩然有歸志遙相呼應,故而又被後世文人譽為起調最高。」

  周米粒使勁皺著那素淡的眉毛,「啥意思?」

  裴錢說道:「說幾句應景話,蹭咱們的瓜子吃唄。」

  魏檗的大致意思,陳暖樹肯定是最瞭解透徹的,只是她一般不太會主動說些什麼。然後裴錢如今也不差,畢竟師父離開後,她又沒辦法再去學塾念書,就翻了好多的書,師父留在一樓的書早給看完了,然後又讓暖樹幫著買了些,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背下來再說,背書記東西,裴錢比陳暖樹還要擅長很多,一知半解的,不懂就跳過,裴錢也無所謂,偶爾心情好,與老廚子問幾個問題,可是不管說什麼,裴錢總覺得若是換成師父來說,會好太多,所以有些嫌棄老廚子那種半吊子的傳道授業解惑,一來二去的,老廚子便有些灰心,總說些自己學問半點不比種夫子差的混帳話,裴錢當然不信,然後有次燒飯做菜,老廚子便故意多放了些鹽。

  陳暖樹便走過去,給魏檗遞過去一捧瓜子。

  魏檗道了一聲謝,滿臉笑意,雙手接過,然後背靠欄桿,開始嗑瓜子,與三個小姑娘閒聊起來。其中攤開手心上,瓜子一堆,瓜子殼一堆,大山頭變成小山頭,小山頭變成了大山頭,最後變成只有一座山頭。

  欄外風雨。

  廊內和煦。

  魏檗知道陳平安的內心想法。

  是想要讓兩位弟子、學生,早些去劍氣長城那邊看一看,去晚了,浩然天下的人,當真還有機會再看一眼劍氣長城嗎?還能去那邊遊山玩水一般,視為浩然天下開闢出來的一處風景院子?

  只不過信上雖然沒寫,魏檗還是看出了陳平安的另外一層隱憂,南苑國國師種秋一人,帶著遊歷完蓮藕福地的曹晴朗以及裴錢兩個孩子,陳平安其實有些不太放心。可如今的落魄山,幾乎算是半個落魄山山主的朱斂,肯定無法離開,其餘畫卷三人,各司其職,也各有大道所求,至於他魏檗更不可能離開寶瓶洲,所以這麼說起來,陳平安真正憂心的,其實是落魄山如今拔尖修士、武學大宗師的缺失,至於已是仙人境修為的供奉「周肥」,陳平安就算請得動姜尚真的大駕,也肯定不會開這個口。

  其實如果這封信來得更早一些,就好了。可以與那位北俱蘆洲劉景龍同行去往老龍城,再去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魏檗當下心中便有了個打算,準備嘗試一下,看看那個神出鬼沒的崔東山,能否為他自己的先生分憂解難。

  幾天後,披雲山收到了秘密的飛劍傳訊,信上讓種秋和裴錢、曹晴朗先行南下,在老龍城等他崔東山。

  然後大夥兒一起乘坐跨洲渡船,熱熱鬧鬧,去找他的先生。

  一聽說那只大白鵝也要跟著去,裴錢原本心中那點小小的鬱悶,便徹底煙消雲散。

  原本約好的半月之後再次問拳,郁狷夫竟然反悔了,說是時日待定。

  城池這邊賭棍們倒是半點不著急,畢竟那個二掌櫃賭術不俗,太過匆忙押注,很容易著了道兒。

  只是經驗豐富的老賭棍們,反而開始糾結不已,怕就怕那個小姑娘郁狷夫,不小心喝過了二掌櫃的酒水,腦子一壞,結果好好的一場切磋問拳,就成了唱雙簧,到時候還怎麼掙錢,現在看來,別說是掉以輕心的賭棍,就是許多坐莊的,都沒能從那個陳平安身上掙到幾顆神仙錢。

  於是就有位老賭棍酒後感慨了一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以後咱們劍氣長城的大小賭桌,要血雨腥風了。

  既然沒有茅屋可以住,郁狷夫終究是女子,不好意思在城頭那邊每天打地鋪,所以與苦夏劍仙一樣,住在了劍仙孫巨源府邸那邊,只是每天都會去往返一趟,在城頭練拳許多個時辰。孫巨源對嚴律、蔣觀澄那撥小兔崽子沒什麼好印象,對於這位中土郁家的千金小姐,倒是觀感不壞,難得露面幾次,高屋建瓴,以劍術說拳法,讓郁狷夫感恩在心。

  林君璧除了去往城頭練劍,在孫府多是在那座涼亭內獨自打譜,悉心揣摩那部享譽天下的彩雲譜。

  林君璧感興趣的就三件事,中土神洲的大勢,修行,圍棋。

  大勢如何,林君璧如今只能旁觀,修行如何,從未懈怠,至於棋術,最少在邵元王朝,少年已經難逢敵手。最想見者,綉虎崔瀺。

  師兄邊境更喜歡海市蜃樓那邊,不見人影。

  苦夏劍仙也從不刻意約束那個不著調的邊境。練劍一事,只要成了金丹劍修,那麼腳下便都有了各自道路,只管前行登高便是。

  若無此路,怎能結丹。

  郁狷夫在這撥邵元王朝的劍修當中,只跟朱枚還算可以聊。

  只不過所謂的聊天,其實就是朱枚一個人在那邊嘰嘰喳喳,加上郁狷夫聽得不會厭煩。

  朱枚還幫郁狷夫買來了那本厚厚的皕劍仙印譜,如今劍氣長城都有了些相對精美的刊印本,據說是晏家的手筆,應該勉强可以保本,無法掙錢太多。

  今天朱枚在郁狷夫屋子裡喝著茶,看著仔細翻閱印譜的郁狷夫,朱枚好奇問道:「郁姐姐,聽說你是直接從金甲洲來的劍氣長城,難道就不會想著去看一眼未婚夫?那懷潛,其實在你離開家鄉後,名氣越來越大了,比如跟曹慈、劉幽州都是朋友啊,讓好多宗字頭的年輕仙子們肝腸寸斷啊,好多好多的傳聞,郁姐姐你是純粹不喜歡那樁娃娃親,所以為了跟長輩賭氣,還是私底下與懷潛打過交道,然後喜歡不起來啊?」

  郁狷夫說道:「都有。」

  朱枚又問道:「那咱們就不說這個懷潛了,說說那個周老劍仙吧?這位老神仙好像次次出手,都很誇張。上次出手,好像就是為了郁姐姐打抱不平,如今都還有很多有鼻子有眼睛的傳聞,說周老神仙那次出手,太過凶狠,其實惹來了一位學宮大祭酒的追責。」

  郁狷夫猶豫了一下,搖頭道:「假的。」

  朱枚瞪大眼睛,充滿了期待。

  郁狷夫說道:「周老先生,積攢了功德在身,只要別太過分,學宮書院一般不會找他的麻煩。此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外傳。」

  朱枚點頭。

  郁狷夫還是多提醒了一句,「你沒能管住嘴巴,一旦被嚴律這種人聽說此事,會是個不小的把柄落,你自己悠著點。」

  朱枚只能繼續點頭。

  朱枚突然掩嘴而笑。

  郁狷夫正在凝視印譜上的一句印文,便沒在意那個少女的舉動。

  白鷺晝立雪,墨硯夜無燈。

  郁狷夫看著這句印文,略微心動。當年曹慈教拳,照理而言,無論曹慈領不領情,她都該酬謝的。

  只是也就看看印譜而已,她是絕對不會去買那印章、摺扇的。

  朱枚實在是忍不住心中好奇,收斂笑意,問道:「郁姐姐,你這個名字怎麼回事?有講究嗎?」

  郁狷夫繼續翻看印譜,搖搖頭,「有講究,沒意思。我是個女子,從小就覺得郁狷夫這個名字不好聽。祖譜上改不了,自己走江湖,隨便我換。在中土神洲,用了個郁綺雲的化名。到了金甲洲,再換一個,石在溪。你以後可以直呼其名,喊我石在溪,比郁姐姐好聽。」

  朱枚輕輕呼喚,俏皮道:「在溪,在溪。」

  郁狷夫有些無奈,搖搖頭,繼續翻看印譜。

  「城頭何人,竟然無憂」。

  「髻挽人間最多雲」。

  還有不少成雙成對的印章,「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歸也」。

  「為君倒滿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郁狷夫翻看印譜看久了,便看得愈發一陣火大,明明是個有些學問的讀書人,偏偏如此不務正業!

  翻到一頁,看到那「雁撞牆」三字印文。

  郁狷夫想起劍氣長城那堵何止是高聳入雲的高牆,她竟是有些忍俊不禁,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板著臉冷哼一聲。

  陳平安與齊景龍在鋪子那邊喝酒。

  在劍氣長城,最暴殄天物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不純粹,使上那修士神通術法。這種人,簡直比光棍更讓人看不起。

  齊景龍依舊只是吃一碗陽春麵,一碟醬菜而已。

  四周那些個酒鬼劍修們眼神交匯,看那架勢,人人都覺得這位來自北俱蘆洲的年輕劍仙,酒量深不可測,一定是海量。

  說不定真如二掌櫃所說,到了那種酒桌之上我獨坐,其餘皆在桌底躺的境界。

  白首喜歡來這邊,因為可以喝酒,雖然姓劉的吩咐過,每次只能喝一碗,但是他的酒量,一碗也夠他微微醺了。

  何況陳平安自己都說了,我家鋪子那麼大一隻大白碗,喝醉了人,很正常,跟酒量好壞沒屁關係。

  齊景龍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覺得盧姑娘哪怕不說話,但是看你的那種眼神,其中言語,不減反增,所以你有些心慌?」

  齊景龍默不作聲,瞥了眼酒壺,還真有點想喝酒了。

  陳平安微笑不語,故作高深。

  你這情況,老子哪裡知道該怎麼辦。

  而在此時的浩然天下,一艘從老龍城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船頭那邊,兩位同樣青衫的大小夫子,正在默默賞景,一位眉心有痣、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則在跟一個皮膚微黑、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在嬉戲打鬧,旁若無人。

  少年飛奔躲避那根行山杖,大袖飄搖若飛雪,大聲嚷嚷道:「就要見到我的先生你的師父了,開心不開心?!」

  小姑娘追著攆那只大白鵝,扯開嗓子道:「開心真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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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零一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

  已經依稀可見那座倒懸山的輪廓。

  曹晴朗舉目眺望,不敢置信道:「這竟然是一枚山字印?」

  種秋感慨道道:「異國他鄉,壯麗風景,何其多也。」

  裴錢與崔東山坐在欄桿上,轉頭小聲說道:「兩個夫子,見識還不如我多哩。你看我,瞧見那倒懸山,會感到奇怪嗎?半點都沒有的,說到底,還是光不走路惹的禍,我便不一樣,抄書不停,還跟著師父走過了千山萬水萬水千山,種夫子去過那麼大一個桐葉洲嗎?去過寶瓶洲青鸞國嗎?再說了,我每天抄書,天底下抄書成山這件事,除了寶瓶姐姐,我自稱第三,就沒人敢稱第二!」

  崔東山一臉疑惑道:「大師姐方才見著了倒懸山,好像流口水了,一門心思想著搬回落魄山,以後誰不服氣,就拿此印砸誰的腦闊兒。」

  裴錢有些難為情,「那麼大一寶貝,誰瞧見了不眼饞。」

  「關於抄書一事,其實被你瞧不起學問的老廚子,還是很厲害的,早年在他手上,朝廷負責編撰史書,被他拉了十多位名滿天下的文臣碩儒、二十多個朝氣勃勃的翰林院郎,日夜編撰、抄寫不停,最終寫出千萬字,其中朱斂那一手小楷,真是絕妙,說是出神入化不為過,哪怕是浩然天下如今最為盛行的那幾種館閣體,都不如朱斂早年手筆,此次編書,算是藕花福地歷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次學問匯總了,可惜某個牛鼻子老道士覺得礙眼,挪了挪小指頭,一場滅國之禍,如同點燃一座浩然天下某些地方鄉俗的敬字火爐,專門焚燒廢舊紙張、帶字的碎瓷等物,便燒毀了十之七八,書生心血,紙上學問,便一下子歸還天地了大半。」

  崔東山百無聊賴,說過了一些小地方的單薄老黃曆,一上一下揮動著兩隻袖子,隨口道:「光看不記事,浮萍打旋兒,隨波流轉,不如人家見一是一,見二得二,再見三便知千百,按部就班,便是中流砥柱,激起光陰長河萬丈浪。」

  裴錢瞪眼道:「大白鵝,你到底是哪邊陣營的?咋個總是骼膊肘往外拐嘞,要不我幫你擰一擰?我如今學武大成,約莫得有師父一成功力了,出手可沒個輕重的,嘎嘣一下,說斷就斷了。到了師父那邊,你可別告狀啊。」

  至於老廚子的學問啊寫字啊,可拉倒吧。

  師父只需要一隻手,三言兩語,就能讓老廚子甘拜下風,安心在灶房燒火做飯。

  崔東山伸出手去,道:「借我一張黃紙符籙貼腦門上,我壓壓驚,被大師姐嚇死了。」

  裴錢皺眉道:「別鬧,師父說過,出門在外,不許隨便拿出符籙顯擺自己的家底,修士扎堆的地方,容易讓人眼紅,一眼紅就多是非,自己沒錯惹來別人錯,再沒錯,打打鬧鬧的,也終究談不上我無錯三字。至於山鬼神祇聚衆的地兒,更會被視為挑釁,這可不是我瞎說,當年我跟師父在桐葉洲那邊,在月黑風高的荒郊野嶺,就遇到了山神娶親的陣仗,我就是多瞧了那麼一眼,真的就一眼,那些精怪鬼魅就齊刷刷瞪我,好傢伙,你猜怎麼著,師父見我受了天大委屈,立即回瞪一眼過去,那些原先一個比一個趾高氣揚的山水神怪,如遭雷擊,然後就一個個伏地不起,跪地求饒,連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美嬌娘坐著的轎子都沒人抬了,估計被摔了個七暈八素,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這心裡邊,還是挺過意不去的。」

  崔東山微笑道:「真話說完了,換個假版本說說看。」

  裴錢哦了一聲,「假的啊,也有的,就是師父站起身,與那迎親隊伍的一位領頭老嬤嬤主動道了歉,還順便與他們誠心道賀,事後教訓了我一頓,還說事不過三,已經兩次了,再有犯錯,就不跟我客氣了。」

  裴錢揉了揉眼睛,裝模作樣道:「哪怕是個假的故事,可想一想,還是讓人傷心落淚。」

  崔東山笑眯眯道:「記得把眼屎留著,別揉沒了。」

  裴錢一拳遞出,就停在崔東山腦袋一寸外,收了拳,嬉笑道:「怕不怕?」

  崔東山先是沒個動靜,然後兩眼一翻,整個人開始打擺子,身體顫抖不已,含糊不清道:「好霸道的拳罡,我一定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裴錢雙指並攏,一戳,「定!」

  崔東山立即紋絲不動。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就是欠收拾。

  片刻之後,崔東山火急火燎道:「大師姐,快快收起神通!」

  裴錢雙手托著腮幫,眺望遠方,慢悠悠輕聲道:「不要跟我說話,害我分心,我要專心想師父了。」

  崔東山此後果真穩如磐石,只是仰頭看著那座倒懸山,心之所向,已經在不倒懸山,甚至不在浩然天下以及更加遙遠的青冥天下,而是天外天,那些除了飛升境修士之外誰都猜不出根腳的化外天魔。

  不遠處種秋和曹晴朗兩位大小夫子,已經習慣了那兩人的打鬧。

  曹晴朗關於修行一事,偶爾遇上許多種秋無法解惑的癥結關隘,也會主動詢問那個同師門、同輩分的崔東山,崔東山每次也只是就事論事,說完之後就下逐客令,曹晴朗便道謝告辭,次次如此。

  曹晴朗其實算是當年藕花福地一心做仙人的俞真意之後,最早一撥感知到天地靈氣變故的修道胚子,而在這一小撮修道美玉當中,曹晴朗無疑是天賦、根骨、機緣都不缺的那種存在,所以第二次遇到裴錢,當時已經走上修道之路的曹晴朗才會坦言,就算與裴錢第一次重逢,裴錢真的出手,也不會得逞,之後在那座位於陋巷旁邊的心相寺,曹晴朗的出手,幾次勸阻裴錢,其實頗為仙氣。

  種秋帶著曹晴朗走遍了蓮藕天下的江湖,不提那次落魄山祖師堂掛像、敬香儀式,其實算是第一次身臨浩然天下,真正意義上,離開了那座歷史上經常會有謫仙人落塵世的小天下,然後來到了浩然天下這座諸多謫仙人家鄉的大天下。果然,這裡有三教,百家爭鳴,聖賢書籍浩如煙海,幸好北岳大山君魏檗,在牛角山渡口,主動借給種秋一件方寸物,不然光是在老龍城挑書買書一事,就足夠讓種秋身陷顧此失彼的尷尬處境。

  當初在返回南苑國京城後,著手籌備離開蓮藕福地,種秋跟曹晴朗語重心長說了一句話:天愈高地愈闊,便應該更加牢記遊必有方四字。

  之所以必須要在離開家鄉之前,走遍福地,除了在南苑國京城畫地為牢了大半輩子的種秋,自己很想要親身領略四國風土人情之外,一路之上,也與曹晴朗一起親手繪製了數百幅堪輿圖,種秋與曹晴朗明言,此後這方天下,會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的新格局,會有層出不窮的修道之人,入山訪仙,登高求真,也會有諸多山水神祇和祠廟一座座矗立而起,會有諸多好似漏之魚的精怪鬼魅禍亂人世。

  你家先生陳平安,不可能耗費太多光陰和心思盯著這座版圖,他需要有人為其分憂,為他建言,甚至更需要有人在旁願意說一兩句逆耳忠言。然後種秋問曹晴朗,真有那麼一天,願不願意說,敢不敢講。

  少年笑著點頭,願意,也敢。

  種秋再問,若是你與先生,爭執不下,各自有理,又該如何?

  少年再答,不可爭論只為爭論,需從對方言語之中,取長補短,找出道理,相互砥礪,便有可能,在藕花福地,會出現一條天下蒼生皆可得自由的大道。

  種秋最後還問,可若是你們雙方未來大道,偏偏注定只是爭論,而無結果,必須選一舍一,又當如何?

  曹晴朗最後回答,且行且看,且思且行。

  種秋欣慰,不再問心。

  如今這位種夫子的更多思慮,還是兩人一起離開蓮藕福地和大驪落魄山之後,該如何求學治學,至於練氣士修行一事,種秋不會過多干涉曹晴朗,修行證道長生,此非我種秋所長,那就儘量不要去對曹晴朗指手畫腳。

  其實曹晴朗確實是一個很值得放心的學生,但是種秋畢竟自己都不曾領略過那座天下的風光,加上他對曹晴朗寄予厚望,所以難免要多說一些重話。

  大小兩座天下,風景不同,道理相通,所有人生道路上的探幽訪勝,無論是極大的安身立命,還是略微狹窄的治學方略,都會有這樣那樣的難題,種秋不覺得自己那點學問,尤其是那點武學境界,能夠在浩然天下庇護、授業曹晴朗太多。作為昔年藕花福地土生土長的人氏,大概除了丁嬰之外,他種秋與曾經的摯友俞真意,算是極少數能夠通過各自道路穩步攀登,從井底爬到井口上的人物,真正感悟天地之大,可以想像道法之高。

  渡船到了倒懸山,崔東山直接領著三人去了靈芝齋的那座客棧,先是不情不願,挑了四間最貴的屋舍,問有沒有更貴更好的,把那靈芝齋的女修給整得哭笑不得,來倒懸山的過江龍,不缺神仙錢的財主真不少,可這麼言語直白的,不多。所以女修便說沒有了,大概是實在受不了那白衣少年的挑刺眼光,敢在倒懸山這麼吃飽了撐著的,真當自己是個天大人物了?負責客棧日常庶務的金丹女修便笑著頂了一句,說在倒懸山比自家客棧更好的,就只有猿蹂府、春幡齋、梅花園子和水精宮四處私宅了。

  那少年以拳擊掌,撂下一句早說啊,就那麼直接帶著其餘三人離開了靈芝齋客棧,裴錢一頭霧水,跟著大白鵝出了客棧大門,她方才其實對客棧挺滿意的,一眼望去,牆上掛的,地上鋪的,還有那女子身上穿戴的,好像全是值錢物件。於是她輕聲詢問你認得那四處私宅?崔東山笑嘻嘻,說不算全認得,不過猿蹂府的劉財神,梅花園子的主人,早年還是打過交道的,見了面把臂言歡,觥籌交錯,必須得有,然後心裡念著對方早死早超生來著,這樣的好朋友,他崔東山在浩然天下茫茫多。

  裴錢就愈發納悶,那還怎麼去蹭吃蹭喝,結果崔東山繞來繞去,帶著三人走入一條小巷子,在那鸛雀客棧下榻!

  種秋和曹晴朗自然無所謂這些。

  裴錢一開始還有些生悶氣,結果崔東山坐在她屋子裡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來了那麼一句,學生的錢,是不是先生的錢,是先生的錢,是不是你師父的錢,是你師父的錢,你這當弟子的,要不要省著點花。

  裴錢立即眼睛一亮,環環相扣,天衣無縫,賊有道理啊!

  她立即呼喝一聲,手持行山杖,開開心心在屋子裡邊耍了一通瘋魔劍法。

  之後崔東山鬼鬼祟祟離開了一趟鸛雀客棧。

  裴錢也懶得管他,萬一大白鵝在外邊給人欺負了,再哭哭啼啼找大師姐訴苦,沒用。

  因為她是一位麼得感情的殺手。

  崔東山偷偷摸摸返回客棧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站在廊道裴錢門外的廊道中,發現她還在屋內走樁。

  裴錢緩緩走樁,半睡半醒,那些肉眼難見的四周灰塵和月色光線,彷彿都被她的拳意擰轉得扭曲起來。

  窗臺那邊,窗戶驀然自行打開,一大片雪白飄然墜下,露出一個腦袋倒垂、吐著舌頭的歪臉吊死鬼。

  依舊有些迷糊的裴錢憑藉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額頭貼了一張符籙,一步跨出,伸手一抓,斜靠桌子的行山杖被握在手心,以行山杖作劍,一劍戳去,點中那吊死鬼的眉心處,砰然一聲,白衣吊死鬼被一劍擊退,裴錢腳尖一點,鬆了行山杖不要,躍出窗臺,拳架一起,就要出拳,自然是要以鐵騎鑿陣式開道,再以神人擂鼓式分勝負,勝負生死只在我裴錢能撐多久,不在對手,因為崔爺爺說過,武夫出拳,身前無人。

  一氣呵成,行雲流水,甚至可能對裴錢而言,無思無想,故而尤其純粹。

  結果看到了那個打著哈欠的大白鵝,崔東山左顧右盼,「大師姐嘛呢,大半夜不睡覺,出門看風景?」

  裴錢惱火道:「大半夜裝神弄鬼,萬一被我一拳打死了怪誰。」

  崔東山笑問道:「出拳太快,快過武夫念頭,就一定好嗎?那麼出拳之人,到底是誰?」

  裴錢楞了一下,疑惑道:「你在說個錘兒?」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我跟先生告狀去,就說你打我。」

  裴錢怒道:「是你先嚇唬我的!」

  最後兩人言歸於好,一起坐在院牆上,看著浩然天下的那輪圓月。

  崔東山面帶微笑,聽說劍氣長城那邊如今挺有意思,竟敢有人說如今的文聖一脈,除了左右之外,多出了一個陳平安又如何,文聖一脈,文聖不文聖的,至於更加可憐的文脈道統,還有香火可言嗎?

  崔東山笑了笑,與裴錢說道:「咱們明兒先逛一圈倒懸山,後天就去劍氣長城,你就可以見到師父了。」

  裴錢說道:「倒懸山有啥好逛的,咱們明兒就去劍氣長城。」

  崔東山笑道:「倒懸山有那麼多的好東西,咱們不得買些禮物?」

  裴錢覺得也對,小心翼翼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只老龍城桂姨贈送的香囊錢袋,開始數錢。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我有錢,不用你掏。」

  裴錢一顆顆銅錢、一粒粒碎銀子都沒放過,仔細清點起來,畢竟她如今的家當私房錢裡邊,神仙錢很少嘛,可憐兮兮的,都沒多少個伴兒,所以每次數錢,都要多摸一摸它們,與它們悄悄說說話兒。這會兒聽到了崔東山的言語,她頭也不抬,搖頭小聲道:「是給師父買禮物唉,我才不要你的神仙錢。」

  崔東山玩笑道:「陪了你這麼久的小銅板兒、小碎銀子和神仙錢,你捨得它們離開你的香囊小窩兒?這麼一離別分開,可能就這輩子都再也見不著它們面兒了,不心疼?不傷心?」

  裴錢拈起一顆私底下取了個名字的雪花錢,高高舉起,輕輕搖晃了幾下,道:「有什麼法子嘞,這些小傢伙走就走唄,反正我會想它們的嘛,我那小賬本上,專門有寫下它們一個個的名字,就算它們走了,我還可以幫它們找學生和弟子,我這香囊就是一座小小的祖師堂哩,你不曉得了吧,以前我只跟師父說過,跟暖樹米粒都沒講,師父當時還誇我來著,說我很有心,你是不知道。所以啊,當然還是師父最要緊,師父可不能丟了。」

  裴錢放好那顆雪花錢,將小香囊收回袖子,晃著腳丫,「所以我感謝老天爺送了我一個師父。」

  裴錢想了想,「可是如果老天爺敢把師父收回去……」

  說到這裡,裴錢學那小米粒,張大嘴巴嗷嗚了一聲,氣呼呼道:「我可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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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零二章 年紀輕輕二掌櫃

  風清月朗,月墜日升,日夜更迭,所幸天地依舊有春風。

  兩位落魄山弟子,一宿沒睡,就坐在牆頭閒談,也不知道兩人哪來這麼多話可以聊。所幸一位曾經差點跌境至谷底的練氣士,如今又走在了去往山巔路上,而且不止步於半山腰,長生路遠,登天路難,別人走,有人跑,還能夠一騎絕塵,便是真正的天才。另外一位個兒高了些、皮膚不再那麼黑炭的小姑娘,武道破境一事,更是宛如嗑瓜子,哪怕聊了一宿,依舊神采奕奕,沒有絲毫疲憊。

  崔東山起身站在牆頭上,說那遠古神靈高出人間所有山脈,手持長鞭,能夠驅趕山岳搬遷萬里。

  又有神靈伸手一托,便有海上生明月的景象。

  還有神靈孜孜不倦奔跑在天地之間,神靈並不顯現金身,唯獨肩扛大日,毫不遮掩,跑近了人間,便是中午大日高懸,跑遠了,便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的光景。

  裴錢反正是左耳進右耳出,大白鵝在胡說八道嘞。又不是師父講話,她聽不聽、記不記都無所謂的。所以裴錢其實挺喜歡跟大白鵝說話,大白鵝總有說不完的怪話、講不完的故事,關鍵是聽過就算,忘了也沒關係。大白鵝可從不會督促她的課業,這一點就要比老廚子好多了,老廚子煩人得很,明知道她抄書勤勉,從不欠債,依舊每天詢問,問嘛問,有那麼多閒工夫,多燉一鍋春筍鹹肉、多燒一盤水芹香乾不好嗎。

  裴錢一想到這個,便擦了擦口水,除了這些個拿手菜,還有那老廚子的油炸溪澗小魚乾,真是一絕。

  這次出門遠遊之前,她就專程帶著小米粒兒去溪澗走了一遍,抓了一大籮筐,然後裴錢在灶房那邊盯著老廚子,讓他用點心,必須發揮十二成的功力,這可是要帶去劍氣長城給師父的,若是滋味差了,不像話。結果朱斂就為了這份油炸小魚乾,差點沒用上六步走樁外加猿猴拳架,才讓裴錢滿意。後來這些家鄉吃食,一開始裴錢想要自己背在包裹裡,一路親自帶去倒懸山,只是路途遙遠,她擔心放不住,一到了老龍城渡口,見著了風塵僕僕趕來的崔東山,第一件事就是讓大白鵝將這份小小的心意,好好藏在咫尺物裡邊,為此與大白鵝做了筆買賣,那些金黃燦燦的魚乾,一成算是他的了,然後一路上,裴錢就變著法子,與崔東山吃光了屬於他的那一成,嘎嘣脆,美味,種老夫子和曹小木頭,好像都眼饞得不行,裴錢有次問老先生要不要嘗一嘗,老夫子臉皮薄,笑著說不用,那裴錢就當曹晴朗也一起不用了。

  自家老廚子的廚藝真是沒話說,她得誠心誠意,竪個大拇指。只是裴錢有些時候也會可憐老廚子,畢竟是歲數大了,長得老醜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棋術也不高,又不太會說好話,所以虧得有這一技之長,不然在人人有事要忙的落魄山,估計就得靠她幫著撐腰了。

  可這種事情,做長久了,也不頂事,終究還是會給人看不起,就像師父說的,一個人沒點真本事的話,那就不是穿了件新衣裳,戴了個高帽,就會讓人高看一眼,就算別人當面誇你,背後也還只是當個笑話看,反而是那些莊稼漢、鋪子掌櫃、龍窯長工,靠本事掙錢過活,日子過得好或壞,到底不會讓人戳脊梁骨。所以裴錢很擔心老廚子走路太飄,學那長不大的陳靈均,擔心老廚子會被鄰近山頭的修道神仙們一吹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便將師父這番話原封不動照搬說給了朱斂聽,當然了,裴錢牢記教誨,師父還說過,與人說理,不是自己有理即可,還要看風俗看氛圍看時機,再看自己口氣與心態,所以裴錢一琢磨,就喊上忠心耿耿的右護法,來了一手極其漂亮的敲山震虎,小米粒兒反正只管點頭、虛心接受就行了,事後可以在她裴錢的功勞簿上又記一功。老廚子聽完之後,感慨頗多,受益匪淺,說她長大了,裴錢便知道老廚子應該是聽進去了,比較欣慰。

  崔東山在小小牆頭上,緩緩而行,是那六步走樁,裴錢覺得大白鵝走得不行,晃東搖西的,只是個華而不實的花架子,只不過大白鵝不與自己師父學拳,也就無所謂了,不然裴錢還真要念叨念叨他幾句拳理。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便馬虎不得,不認真就真不行。

  崔東山在狹窄牆頭上來回走樁,自言自語道:「相傳上古修道之人,能以精誠入夢見真靈。運轉三光,日月周旋,心意所向,星斗所指,浩浩神光,忘機巧照百骸,雙袖別有壺洞天,任我御風雲海中,與天地共逍遙。此語當中有大意,萬法歸源,向我詞中,且取一言,神仙自古不收錢。路上行人且向前,陽壽如朝露轉瞬間,生死茫茫不登仙,唯有修真門戶,大道家風,頭頂上有神與仙,杳杳冥冥夜幕廣無邊,又有潛寐黃泉下,千秋萬歲永不眠,中間有個半死不死人,長生閒餘,且低頭,為人間耕福田。」

  裴錢問道:「我師父教你的?」

  崔東山停下拳樁,以掌拍額,不想說話。

  裴錢遺憾道:「不是師父說的,那就不咋的了。」

  崔東山一個金雞獨立,伸出並攏雙指,擺出一個彆扭姿勢,指向裴錢,「定!」

  裴錢驀然不動。

  然後裴錢冷哼一聲,雙肩一震,拳罡流瀉,好似打散了那門「仙家神通」,立即恢復了正常,裴錢雙臂環胸,「雕蟲小技,貽笑大方。」

  崔東山故作驚訝,後退兩步,顫聲道:「你你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師出何門,為何小小年紀,竟然能破我神通?!」

  裴錢白眼道:「這會兒又沒外人,給誰看呢,咱倆省點氣力好不好,差不多就得了。」

  崔東山坐回裴錢身邊,輕聲說道:「想要水到渠成,不露痕跡,不得演練演練?就像咱們落魄山的看門絕學撼山拳,不打個幾十萬上百萬遍,能出功夫?」

  裴錢嗤笑道:「兩回事。師父說了,出門在外,行走江湖,與人為善,誠字當頭!」

  裴錢一搬出她的師父,自己的先生,崔東山便沒轍了,說多了,他容易挨揍。

  只不過裴錢很快低聲道:「回頭倆夫子瞧不見咱們了,再好好練練。因為師父還說過,無論是山上還是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示敵以弱,可以幫著保命。示敵以强,可以省去麻煩。」

  崔東山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落魄山別的不多,道理很多。

  清晨時分,種秋和曹晴朗一老一小兩位夫子,雷打不動,幾乎同時各自打開窗戶,按時默誦晨讀聖賢書,正襟危坐,心神沉浸其中,裴錢轉頭望去,撇撇嘴,故作不屑。雖說她臉上不以為然,嘴上也從不說什麼,可是心裡邊,還是有些羨慕那個曹木頭,讀書這一塊,確實比自己稍稍更像些師父,不過多得有數便是了,她自己就算裝也裝得不像,與聖賢書籍上那些個文字,始終關係沒那麼好,每次都是自己跟個不討喜的馬屁精,每天敲門做客不受待見似的,它們也不曉得次次有個笑臉開門迎客,架子太大,賊氣人。

  只有偶爾幾次,約莫先後三次,書上文字總算給她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了,用裴錢與周米粒私底下的言語說,就是那些墨塊文字不再「戰死了在書籍沙場上」,而是「從墳堆裡蹦跳了出來,耀武揚威,嚇死個人」。

  周米粒聽得一驚一乍,眉頭皺得擠一堆,嚇得不輕,裴錢便借了一張符籙給右護法貼額頭上,周米粒當晚就將所有珍藏的演義小說,搬到了暖樹屋子裡,說是這些書真可憐,都沒長腳,只好幫著它們挪個窩兒,把暖樹給弄迷糊了,不過暖樹也沒多說什麼,便幫著周米粒看管那些翻閱太多、磨損厲害的書籍。

  大概就像師父私底下所說那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本書,有些人寫了一輩子的書,喜歡翻開書給人看,然後滿篇的岸然巍峨、高風明月、不為利動,卻唯獨無善良二字,但是又有些人,在自家書本上從來不寫善良二字,卻是滿篇的善良,一翻開,就是草長鶯飛、向陽花木,哪怕是隆冬酷暑時節,也有那霜雪打柿、柿子紅通通的活潑景象。

  與暖樹相處久了,裴錢就覺得暖樹的那本書上,好像也沒有「拒絕」二字。

  書上文字的三次異樣,一次是與師父的遊歷途中,兩次是裴錢在落魄山餵拳最辛苦時分,以棉布將一桿毛筆綁在骼膊上,咬牙抄書,渾渾噩噩,頭腦發暈,半睡半醒之間,才會字如游魚,排兵布陣一般。關於這件事,只與師父早早說過一次,當時還沒到落魄山,師父沒多說什麼,裴錢也就懶得多想什麼,認為大概所有用心做學問的讀書人,都會有這樣的境遇,自己才三次,若是說了給師父曉得,結果師父已經見怪不怪幾千幾萬次了,還不得是作繭自縛,害她白白在師父那邊吃板栗?板栗是不疼,可是丟面兒啊。所以裴錢打定主意,只要師父不主動問起這件瓜子小事,她就絕對不主動開口。

  裴錢突然小聲問道:「你如今啥境界了,那個曹木頭疙瘩可難聊天,我上次見他每天只是讀書,修行好像不太上心,便用心良苦,勸了他幾句,說我,你,還有他,咱仨是一個輩分的吧,我是學拳練劍的,一下子就跟師父學了兩門絕學,你們不用與我比,比啥嘞,有啥好比的嘞,對吧?可你崔東山都是觀海境了,他曹晴朗好像才是勉勉强强的洞府境,這怎麼成啊。師父不常在他身邊指點道法,可也這不是曹晴朗境界不高的理由啊,是不是?曹晴朗這人也沒勁,嘴上說會努力,會用心,要我看啊,還是不太行,只不過這種事情,我不會在師父那邊嚼舌頭,省得曹晴朗以小人之心度武學高手、絕代劍客、無情殺手之腹。所以你如今真有觀海境了吧?」

  崔東山搖搖頭,「不是觀海境。」

  裴錢以拳擊掌,「那有沒有洞府境?中五境神仙的邊兒,總該沾了吧?算了,暫且不是,也沒關係,你一年到頭在外邊逛蕩,忙這忙那,耽誤了修行境界,情有可原。大不了回頭我再與曹木頭說一聲,你其實不是觀海境,就只說這個。我會照顧你的面子,畢竟咱倆更親近些。」

  崔東山學那裴錢的口氣,微笑道:「大師姐就是這麼善解人意哩。」

  裴錢皺眉道:「恁大人了,好好說話!」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兩隻雪白大袖飄然下垂如瀑,在裴錢眼中,也就是看著值錢而已。這都是師父的叮囑,對待身邊親近人,不許她用心偷看心湖與其它。

  曾經有位北俱蘆洲春露圃的金丹客,卻在崔東山大袖之上不得出,拘押了挺久,術法皆出,依舊圍困其中,最終就只能束手待斃,天地渺茫孑然一身,差點道心崩毀,當然最後金丹修士宋蘭樵還是裨益更多,只是期間心路歷程,想必不太好受。

  在崔東山眼中,如今歲數其實不算小的裴錢,身高也好,心智也罷,真的依舊是十歲出頭的小姑娘。

  只是裴錢天賦異稟的眼光所及,以及某些事情上的深刻認知,卻大不相同,絕不是一個少女歲數該有的境界。

  就像先前說那裴錢出拳太快一事,崔東山會點到即止,提醒裴錢,要與她的師父一樣,多想,先將拳放慢,興許一開始會彆扭,耽誤武道境界,但是長遠去看,卻是為了有朝一日,出拳更快甚至是最快,教她真正心中更無愧天地與師父。許多道理,只能是崔東山的先生,來與弟子裴錢說,但是有些話,恰恰又必須是陳平安之外的人,來與裴錢言語,不輕不重,循序漸進,不可拔苗助長,也不可讓其被空泛大道理擾她心境。

  其實種秋與曹晴朗,只是讀書遊學一事,何嘗不是在無形而為此事。

  對待裴錢,之所以人人如此鄭重其事,視為天經地義事。

  為何?

  說到底,還是落魄山的年輕山主,最在意。

  在這之外,還有重要緣由,那就是裴錢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改所變,當得起這份衆人細心藏好的期待與希望。

  落魄山上,人人傳道護道。

  年輕山主,家風使然。

  但是以後的落魄山,未必能夠如此圓滿,落魄山祖譜上的名字會越來越多,一頁又一頁,然後人一多,終究心便雜,只不過那會兒,無須擔心,想必裴錢,曹晴朗都已長大,無需他們的師父和先生,獨自一人肩挑所有、承擔一切了。

  今天種秋和曹晴朗,崔東山和裴錢沒一起逛倒懸山,雙方分開,各逛各的。

  崔東山偷偷給了種秋一顆穀雨錢,借的,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終歸不是個事兒,何況種秋還是藕花福地的文聖人、武宗師,如今更是落魄山實打實的供奉。種秋又不是什麼酸儒,治理南苑國,蒸蒸日上,若非被老道人將福地一分為四,其實南苑國已經擁有了一統天下四國的大勢。種秋非但沒有拒絕,反而還多跟崔東山借了兩顆穀雨錢。

  崔東山陪著裴錢直奔靈芝齋,結果把裴錢看得愁眉不展苦兮兮,那些物件寶貝,琳琅滿目是不假,看著都喜歡,只分很喜歡和一般喜歡,可是她根本買不起啊,哪怕裴錢逛完了靈芝齋樓上樓下、左左右右的所有大小角落,依舊沒能發現一件自己掏腰包可以買到手的禮物,只是裴錢直到病懨懨走出靈芝齋,也沒跟崔東山借錢,崔東山也沒開口說要借錢,兩人再去麋鹿崖那邊的山腳店鋪一條街。

  裴錢一下子如魚得水,歡天喜地,這兒東西多,價格還不貴,幾顆雪花錢的物件,茫茫多,挑花了眼。

  掂量了一下錢袋子,底氣十足,她走路的時候,就眉開眼笑了。也就是這兒人多,不然不耍一套瘋魔劍法,都無法表達她心中的高興。

  街道上熙熙攘攘,從浩然天下來此遊歷的女子修士居多,光是她們各有千秋的髮髻衣飾,就讓裴錢看得嘖嘖稱奇,有那兩髻高聳如青山、犀角梳籬的婦人,長裙寬鬆袖如行雲,哪怕不是姿容如何漂亮的女子,也顯得婀娜多姿,還有那青絲盤起、再挽一髻、珠翠如花木攢簇的女子,看得裴錢那叫一個羨慕,她們的腦闊上都是頂著一座小小的金山銀山吶。

  咋個天底下與自己一般有錢的人,就這麼多嘞?

  最後裴錢挑選了兩件禮物,一件給師父的,是一支據說是中土神洲久負盛名「鐘家樣」的毛筆,專寫小楷,筆桿上還篆刻有「高古之風,勢巧形密,幽深無際」一行細微小篆,花了裴錢一顆雪花錢,一隻燒造精美的青瓷大筆海裡邊,那些如出一轍的小楷毛筆密集攢簇,光是從裡邊揀選其中之一,裴錢踮起腳跟在那邊瞪大眼睛,就花了她足足一炷香功夫,崔東山就在一旁幫著出謀劃策,裴錢不愛聽他的嘮叨,只顧自己挑選,看得那老掌櫃樂不可支,不覺絲毫厭煩,反而覺得有趣,來倒懸山遊歷的外鄉人,真沒誰缺錢的,見多了一擲千金的,像這個黑炭丫頭這般斤斤計較的,倒是少見。

  另外一件見面禮,是裴錢打算送給師娘的,花了三顆雪花錢之多,是一張彩雲信箋,信箋上彩雲流轉,偶見明月,綺麗可人。

  兩件禮物到手,世俗銅錢、碎銀子和金瓜子居多的小錢袋子,其實沒有乾癟幾分,只是一下子就好像沒了頂梁柱,讓裴錢唉聲嘆氣,小心翼翼收好入袖,麼得法子,天上大玉盤有陰晴圓缺,與兜裡小錢兒有那聚散離合,兩事自古難全啊,其實不用太傷心。只是裴錢卻不知道,一旁沒幫上半點忙的大白鵝,也在兩間鋪子買了些亂七八糟的物件,順便將她從錢袋子裡掏出去的那幾顆雪花錢,都與掌櫃偷偷摸摸換了回來。

  修道之人,餐霞飲露,伐骨洗髓,往往越是得道多幾分,愈發姿容出塵幾分。

  只是如崔東山這般皮囊出彩的「風度翩翩少年郎」,走哪兒,都如仙家洞府之內、庭生芝蘭玉樹,依舊是極其稀罕的美景。

  所以一路上投注在他身上的視線頗多,而且對於不在少數的山上神仙而言,拘束凡夫俗子的禮法世俗,於他們而言,算得了什麼,便有一行護衛重重的女子練氣士,與崔東山擦肩而過,回眸一笑,轉頭走出幾步後,猶然再回首看,再看愈心動,便乾脆轉身,快步湊近了那少年郎身邊,想要伸手去捏一捏俊美少年的臉頰,結果少年大袖一卷,女子便不見了蹤跡。

  同行女子與扈從們一個個驚慌失措,為首護衛是一位元嬰修士,攔住了所有興師問罪的晚輩扈從,親自上前,致歉賠罪,那眉心紅痣的白衣少年笑眯眯不言語,還是那個手持仙家煉化行山杖的微黑小姑娘說了一句,少年才抖了抖袖子,大街上便憑空摔出一個癱軟在地的女子,少年看也不看那位元嬰老修士,彎腰伸手,滿臉笑意,拍了拍那女子的臉頰,只是沒有說話,然後陪著小姑娘繼續散步向前。

  走出去沒幾步,少年突然一個晃蕩,伸手扶額,「大師姐,這一手遮天蔽日、千古未有的大神通,消耗我靈氣太多,頭暈頭暈,咋辦咋辦。」

  裴錢抹了把額頭,趕緊給大白鵝遞過去行山杖,「那你悠著點啊,走慢點。」

  裴錢有意無意放慢腳步。

  只是她一慢,大白鵝也跟著慢,她只好加快步伐,儘快走遠,離著身後那些人遠些。

  少年手持行山杖,一次次拄地,悄悄轉頭望去,笑容燦爛,朝那女子揮揮手。

  那頭疼欲裂的女子臉色慘白,頭暈目眩,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心湖之間,半點漣漪不起,彷彿被一座恰好覆蓋整個心湖的山岳直接鎮壓。

  那元嬰老修士稍稍窺探自家小姐的心湖幾分,便給震驚得無以復加,先前猶豫是不是事後找回場子的那點心中芥蒂,頓時消散,不但如此,還以心聲言語再次開口言語,「懇請前輩饒恕我家小姐的冒犯。」

  少年沒有轉身,只是手中行山杖輕輕拄地,力道稍稍加大,以心聲與那位小小元嬰修士微笑道:「這膽大女子,眼光不錯,我不與她計較。你們自然也無需小題大做,畫蛇添足。觀你修行路數,應該是出身中土神洲山河宗,就是不知道是那『法天貴真』一脈,還是運道不濟的『象地長流』一脈,沒關係,回去與你家老祖秦芝蘭招呼一聲,別假托情傷,閉關裝死,你與她直說,當年連輸我三場問心局,死皮賴臉躲著不見我是吧,得了便宜還賣乖是吧,我只是懶得跟她討債而已,但是今兒這事沒完,回頭我把她那張粉嫩小臉蛋兒,不拍爛不罷休。」

  女子心湖中的山岳瞬間煙消雲散,好似被神祇搬山而走,於是女子練氣士的小天地重歸清明,心湖恢復如常。

  老元嬰修士道心震顫,叫苦不迭,慘也苦也,不曾想在這遠離中土神洲千萬里的倒懸山,小小過節,竟是為宗主老祖惹上天大麻煩了。

  那少年郎,是仙人境?飛升境?

  老元嬰心中悲苦。修士一旦結仇,尤其是山巔那撥真神仙,可不是幾年幾十年的小事,是百年千年的藕斷絲連,怨懟不停歇。

  崔東山轉頭看了眼暫借給自己行山杖的小姑娘,她額頭汗水,身體緊綳,眉眼之間,似乎還有些愧疚。

  崔東山以心聲笑道:「大師姐,你才學拳多久,不用擔心我,我與先生一樣,都是走慣了山上山下的,言行舉止,自有分寸,自己就能夠照顧好自己,哪怕天崩地裂,如今還不需要大師姐分心,只管埋頭抄書練拳便是。」

  裴錢有些悶悶不樂,以武夫聚音成線的手段,興致不高言語道:「可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啊。身為大師姐,在落魄山,就該照顧暖樹和小米粒兒,出了落魄山,也該拿出大師姐的氣魄來。不然習武練拳圖什麼,又不是要自己耍威風……」

  崔東山笑問道:「為何就不能耍威風了?」

  裴錢疑惑道:「我跟著師父走了那麼遠的山山水水,師父就從來不耍啊。」

  崔東山搖頭笑道:「先生還是希望你的江湖路,走得開心些,隨心些,只要不涉大是大非,便讓自己更自由些,最好一路上,都是旁人的拍案驚奇,喝彩不斷,哦豁哦豁,說這姑娘好俊的拳法,我了個乖乖隆冬,好厲害的劍術,這位女俠若非師出高門,就沒有道理和王法了。」

  裴錢一想到那些江湖場景,便開心不已。

  只是裴錢又沒來由想到劍氣長城,便有些憂心,輕聲問道:「過了倒懸山,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聽說那兒劍修無數,劍修唉,一個比一個了不起,天底下最厲害的練氣士了,會不會欺負師父一個外鄉人啊,師父雖然拳法最高、劍術最高,可畢竟才一個人啊,如果那邊的劍修抱團,幾百個幾千個一擁而上,裡邊再偷藏七八個十幾個的劍仙,師父會不會顧不過來啊。」

  崔東山有些無言以對。

  無論換成誰,也顧不過來吧。

  不過如今裴錢思慮萬事,先想那最壞境地,倒是個好習慣。大概這就是她的耳濡目染,先生的言傳身教了。

  希望此物,不單單是春風之中甘霖之下、綠水青山之間的漸次生長。

  往往是那夜幕沉沉,爛泥潭裡或是貧瘠土地中,生長出來的一朵花兒,天未破曉,晨曦未至,便已開花。

  哪怕風雨摧折,那我再開花一朵。

  更大的真正希望,是無法開花,也不會結果,許多人生就注定只是一棵小草兒,也一定要見一見那春風,曬一曬那日頭。

  人間多如此。

  為何不善待。

  經歷過那場麋鹿崖山腳的小風波,裴錢就找了個藉口,一定要帶著崔東山返回鸛雀客棧,說是今兒走累了,倒懸山不愧是倒懸山,真是山路綿綿太難走,她得回去休息。

  崔東山總不能與這位大師姐明言,自己不是觀海境,不是洞府境,其實是那玉璞境了吧?更不能講自己當下的玉璞境界,比早年寶瓶洲的劍修李摶景的元嬰、如今北俱蘆洲的指玄袁靈殿的指玄,更不講理吧。

  關鍵是自己講了,她也不信啊。

  除非是先生說了,估計小丫頭才會信以為真,然後輕飄飄來一句,再接再厲,不許驕傲自滿啊。

  師父之外所有人的境界,大概在裴錢眼中和心中,也未必就真是什麼境界。

  去鸛雀客棧的路上,崔東山咦了一聲,驚呼道:「大師姐,地上有錢撿。」

  裴錢低頭一看,先是環顧四周,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腳踩在那顆雪花錢上,最後蹲在地上,撿錢在手,比她出拳還要行雲流水。

  裴錢摸了摸那顆雪花錢,驚喜道:「是離家走出的那顆!」

  崔東山嚇了一大跳,一個蹦跳往後,滿臉震驚道:「世間還有此等緣分?!」

  到了鸛雀客棧所在的那條巷弄的拐口處,一門心思瞧地上的裴錢,還真又從街面石板縫隙當中,撿起了一顆瞧著無家可歸的雪花錢,不曾想還是自己取了名字的那顆,又是天大的緣分哩。

  然後裴錢就笑得合不攏嘴,轉頭使勁盯著大白鵝,笑呵呵道:「說不定咱們進客棧前,它們仨,就能一家團圓哩。」

  崔東山說道:「天底下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嗎?」

  裴錢點頭道:「有啊,無巧不成書嘛。」

  只是很可惜,走完一遍小巷弄,地上沒錢沒巧合。

  於是裴錢就拉著崔東山走了一遍又一遍,崔東山耐心再好,也只能改變初衷,偷偷丟了那顆本想騙些小魚乾吃的雪花錢,裴錢蹲在地上,掏出錢袋子,高高舉起那顆雪花錢,微笑道:「回家嘍。」

  到了客棧,裴錢趴在桌上,身前擺放著那三顆雪花錢,讓崔東山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些金黃燦燦的小魚乾,說是慶祝慶祝,不知是天上掉下、還是地上長出、或是自己長腳跑回家的雪花錢。

  崔東山吃著小魚乾,裴錢卻沒吃。

  崔東山含糊不清道:「大師姐,你不吃啊?」

  裴錢趴在桌上,臉頰枕在骼膊上,她歪著腦袋望向窗外,笑眯眯道:「我不餓哩。」

  崔東山便從狼吞虎咽變成了細嚼慢咽。

  裴錢一直望向窗外,輕聲說道:「除了師父心目中的前輩,你曉得我最感激誰嗎?」

  崔東山知道,卻搖頭說不知道。

  崔東山甚至更知道自己先生,內心當中,藏著兩個從未與人言說的「小」遺憾。

  一個是紅棉襖小姑娘的長大,所以當年在大隋書院湖上,所有人才有了那個胡鬧。

  一個是金色小人兒的好似遠走他鄉不回頭。

  這些遺憾,興許會陪伴終生,卻好像又不是什麼需要飲酒、可以拿來言語的事情。

  裴錢緩緩道:「是寶瓶姐姐,還有馬上要見到的師娘哦。」

  崔東山拈起小魚乾,笑問道:「為什麼?」

  裴錢說道:「我覺得吧,所有人都覺得當年是我師父護著寶瓶姐姐他們去遠遊求學,但是我知道師父第一次出遠門,是寶瓶姐姐陪著師父,當時寶瓶姐姐還是個小姑娘,背著小小的綠竹小書箱,陪著穿草鞋的少年師父,一起走過了那麼多的青山綠水,所以我特別喜歡寶瓶姐姐。」

  「再就是師父喜歡的師娘啊,不是師娘,師父哪怕依舊可以走很遠的路,還會是今天的那個天底下最好的師父,但是師父自己一定不會這麼開心走過那麼多年,就會走得很累很累,怎麼說呢,師父可能每次遇到必須自己去解決的事兒了,只要一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一直有個師娘在等他,那麼不管師父一個人,走多遠的路,地上好像都有一顆一顆的銅錢可以撿,師父怎麼會不開心嘞?」

  崔東山恍然道:「這樣啊,大師姐不說,我可能這輩子不知道。」

  裴錢坐起身體,點頭道:「不用覺得自己笨,咱們落魄山,除了師父,就屬我腦闊兒最最靈光啊,你曉得為啥不?」

  崔東山忍住笑,好奇問道:「懇請大師姐為我解惑。」

  裴錢站起身,身體前傾,招手道:「與你偷偷說。」

  崔東山伸長脖子,就被裴錢一頓板栗砸在腦袋上,大白鵝方才吃了幾隻魚乾,就打賞幾個板栗。

  裴錢坐回原位,攤開雙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一本正經道:「知道了吧?」

  崔東山瞥了眼桌上剩下的魚乾,裴錢眨了眨眼睛,說道:「吃啊,放心吃,儘管吃,就當是師父餘下來給你這學生吃的,你良心不疼,就多吃些。」

  蠻荒天下,一處類似中土神洲的廣袤地帶,居中亦有一座巍峨山岳,高出天下所有群山。

  山上並無道觀寺廟,甚至連結茅修行的妖族都沒有一位,因為此處自古是禁地,萬年以來,膽敢登高之人,唯有上五境,才有資格前去山巔禮敬。

  今天一位骨瘦如柴的佝僂老人,身穿灰衣,帶著一位新收的弟子,一起登山,去見他「自己」。

  漸漸登高,老人一手牽著孩子的稚嫩小手,另外一隻袖子在天上罡風當中肆意飄搖。

  灰衣老人轉頭望去,極遠處,有個外鄉人的老瞎子,依舊在那兒驅使金甲傀儡搬動大山,老人搖搖頭。

  被牽著的孩子仰起頭,問道:「又要打仗了嗎?」

  老人點頭道:「因為以前我不在,所以都是些小打小鬧,白白給陳清都看笑話了萬年。」

  劍氣長城,大小賭莊賭桌,生意興隆,因為城頭之上,即將有兩位浩然天下屈指可數的金身境年輕武夫,要切磋第二場。

  女子問拳,男子嘛,當然是餵拳,勝負肯定毫無懸念。

  那位二掌櫃,雖說人品酒品賭品,一樣比一樣差,可拳法還是很湊合的。

  今天城頭之上。

  中土女子武夫郁狷夫,屏氣凝神,拳意流轉如江河長流。

  相距數十步之外,一襲青衫別玉簪的年輕人,不但脫了靴子,還破天荒卷起了袖管、束緊褲管。

  城頭兩側密密麻麻蹲著、城頭之外御劍懸停的大小賭棍們,一看到這副場景,毫不猶豫,人人押注三拳、五拳、至多十拳之內獲勝。

  狗日的二掌櫃,又想靠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以及這種拙劣不堪的障眼法,坑我們錢?二掌櫃這一回算是徹底栽跟頭了,還是太年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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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0 16:44:32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零三章 打架之人,是我師父

  拂曉時分,臨近倒懸山那道大門,隨後只需走出幾步路,便要從一座天下去往另外一座天下,種秋卻問道:「恕我多問,此去劍氣長城,是誰幫的忙,歸途可有隱憂。」

  崔東山沒有藏掖什麼,笑道:「是春幡齋主人,劍仙邵雲岩幫的小忙。錢能通神罷了,不值得種夫子牽掛。」

  種秋自然是不信少年的這些話,想給春幡齋邵雲岩遞錢,那也得能敲開門才行。

  只是既然崔東山說無需牽掛,種秋便也放下心。不然的話,雙方如今算是同出落魄山祖師堂,如果真有需要他種秋出力的地方,種秋還是希望崔東山能夠坦言相告。

  對於崔東山,不獨獨是他種秋心中古怪,其實種秋更看出朱斂、鄭大風和山君魏檗在內三人,作為落魄山資歷最老的一座小山頭,他們對這位少年容貌的世外高人,其實都很在意自己與此人的親疏遠近,道理很簡單,名為崔東山的「少年」,心思太重如深淵,種秋作為一國國師,可謂閱人無數,看遍了天下的帝王將相和豪傑梟雄,連轉去修道求仙的俞真意本心,也可看清,反而是這位成天與裴錢一起嬉戲打鬧的白衣少年郎,種秋內心深處,似乎有本心在自我言語,莫去深究此人心境,方是上上策。

  此處看門人,是那倒懸山輩分與大天君一般高的稚童小道士,此刻小道童不再低頭看書,只是直直打量著一行四人,毫不掩飾自己的眼光。

  然後這個曾經一巴掌將陸台摔出上香樓的小道童,一心四用,分別向四人問了三個問題,其中對那儒衫少年和行山杖小姑娘,問了同一個問題。

  問種秋的問題,「是否願意去上香樓請一炷香?若是香火能夠點燃,便可以憑此入我門下,從今往後,你與我,說不定能以師兄弟相稱,但是我無法保證你的輩分可以一步登高,此事必須先與你明言。」

  若是尋常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該將這番話,視為天高地厚一般的福緣。

  問裴錢和曹晴朗,「何人門下?」

  問崔東山,「你是誰?」

  種秋笑著以聚音成線的手段答覆道:「承蒙真人厚愛,不過我是儒家門生,半個純粹武夫,對於修行仙家術法一事,並無想法。」

  曹晴朗神色自若,以心湖漣漪答覆道:「浩然天下,師門傳承,重中之重,晚輩不言,還望真人恕罪。」

  對於這兩個還算在意料之中答案,小道童也未覺得如何奇怪,點點頭,算是明白了,更不至於惱羞成怒。

  年復一年看著倒懸山的衆生百態,實在是枯燥乏味,不過是想要找些意外而已。

  那個小姑娘,手持雷池金色竹鞭煉化而成的翠綠行山杖,沒說話,反而抬頭望天,裝聾作啞,似乎得了那少年的心聲答覆,然後她開始一點一點挪步,最終躲在了白衣少年身後。小道童啞然失笑,自己在倒懸山的口碑,不壞啊,仗勢欺人的勾當,可從來沒做過一樁半件的,偶爾出手,都靠自己的那點微末道法,小本事來著。

  只是那個身披一副上古真龍遺蛻皮囊的少年答案,讓小道童有些無語,那傢伙來了沒頭沒腦的那麼一句,既未聚音成線,也沒有以心湖漣漪言語,而是直接開口說道:「我是東山啊。」

  小道童沒有糾纏不休的興致,低下頭,繼續翻書,身旁大門自開。

  一行四人走向大門,裴錢就一直躲在距離那小道童最遠的地方,這會兒大白鵝一挪步,她就站在大白鵝的左手邊,跟著挪步,好像自己看不見那小道童,小道童便也看不見她。

  崔東山在老龍城登船之後,只與裴錢提醒了一件事,遇見高人,不去多看一眼,繞道而行,爭取井水不犯河水。

  裴錢便問如何才算高人,崔東山笑言那些乍一看便是心湖景象雲遮霧繞的傢伙,便是高人。一眼看過,就學那陳靈均當個真瞎子,再學那小米粒兒假裝啞巴。

  種秋一腳踏地,呼吸稍稍不太順暢,只是並無大礙,幾個呼吸,便習以為常。

  同樣是躋身遠遊境的純粹武夫,出身於藕花福地與浩然天下,其實有著不小的差異。

  種秋身為國師,其實極為消耗精力和心氣,等到藕花福地變成了蓮藕福地,再無大道壓勝,種秋又卸下了國師的擔子,無論是心境,還是心力,皆是為之開闊,其實不等種秋走入落魄山,就已經是兩個種秋,所以在那十年之間,種秋先是水到渠成打破了六境瓶頸,成功躋身金身境,最終在一場變故或者說是機緣之後,近水樓臺先得月、卻不知身在樓臺得見月的種秋,再邁過了一個大門檻。

  看似機緣與運氣使然,實則厚積薄發而已。

  曹晴朗是最難受的一個,臉色微白,雙手藏在袖中,各自掐訣,幫助自己凝神定魂魄。

  此法是早年陸先生傳授。

  裴錢比曹晴朗更早恢復如常,搖頭晃腦,十分得意,瞅瞅,身邊這個曹木頭的修行之路,任重道遠,讓她很是憂心啊。

  先前崔東山與她心聲言語了一句,「我逗一逗那個小傢伙。」

  裴錢便提醒了一句,「不許過火啊。」

  崔東山是最後一個走入大門,身體後仰,伸長脖子,似乎想要看清楚那小道童在看什麼書。

  小道童微笑道:「倒懸山上,貧道的某位師侄,對於蛟龍之屬,可不太友善。」

  崔東山已經身形沒入大門,不曾想又一步倒退而出,問道:「方才你說啥?」

  小道童楞了一下,轉頭望去,皺了皺眉頭,「你到底什麼境界?」

  崔東山笑呵呵道:「我說自己是飛升境,你信啊?」

  小道童搖搖頭。

  那少年竟然吃飽了撐著,很認真與他討論起這個其實很無聊的話題,繼續問道:「那你問我作甚?我說我是元嬰境,玉璞境,你便信了?你是自己信我,還是信你自己?我怎麼知道你是相信你,還是相信你心目中的我,那我又該如何相信哪個你才是相信?」

  小道童怔了許久,問道:「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那少年還真就耐著不走了,就保持那個雙腳已算在蠻荒天下、身體後仰猶在浩然天下的姿勢,「憂患若在大道本身不在你我,你又怎麼辦?吃藥有用啊?」

  小道童徹底無言。

  那少年嬉皮笑臉道:「你也真是的,先前問我是不是有病,然後我說你要不要吃藥,這就給整蒙啦?」

  小道童疑惑道:「你這是活膩歪了?」

  少年板著臉說道:「天地生人,何以為報?終究是要以一死相報啊。」

  小道童皺眉不已,合起書本,打算將這個傢伙整個扯回倒懸山,痛打一頓,到時候什麼境界,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不曾想那人見機不妙,跑了。

  片刻之後,他又一個身體後仰,與小道童笑嘻嘻道:「那本看似纏綿悱惻了大半本書的松間集,真沒啥看頭,那痴情書生最後死翹翹了,女子卻未殉情,而是改嫁他人,生了一大堆的胖娃娃,你說惱不惱人,氣不氣?這還不算什麼,最氣人的,是那書生投胎轉世,成了那女子兒子的兒子,絕了,妙哉妙哉!」

  小道童微微呼出一口氣,擠出一個笑臉,緩緩道:「來,我們好好聊聊。」

  白衣少年總算識趣滾蛋了,不打算與自己多聊兩句。

  等那王八蛋一走,糟心不已的小道童趕緊翻書到結尾,驀然瞪大眼睛,書上是那花好月圓的大結局啊。

  崔東山又一個返回,憂心道:「忘了與你說一句,你這是黑心書商篡改後的後世翻刻版本,最早無闕卷、未刪削的初版結局,可不是如此美好的,可是如此一來,銷量不暢,書肆賣不動書啊。不信?你這本是那流霞洲敦溪劉氏的玉山房翻刻版,對不對啊?唉,善本精本都算不上的貨色,還看這麼起勁,哪怕是看那文觀塘版的刻本也好啊。不過有套來歷不明的胭脂本,每逢男女相會處,內容必然不刪反贈,那真是極好極好的,你要是有錢又有閒工夫,一定要買!」

  小道童問道:「你有?」

  白衣少年無奈道:「我堂堂中五境大修士,花錢收藏這些不同版本的才子佳人做什麼。」

  小道童嘆了口氣,收起那本書,多看一眼都要糟心,終於說起了正事,「我那按輩分算是師侄的,似乎沒能查出你的根腳。」

  那人笑眯起眼,點頭道:「那就讓他別查了,活膩歪了,小心遭天譴挨雷劈。你以為倒懸山這麼大一個地盤,能夠如我一般瀟灑,在兩座大天地之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嗎?對吧?」

  小道童終於站起身。

  剎那之間,咫尺之地,身高只如市井稚童的小道士,卻猶如一座山岳猛然矗立天地間。

  崔東山揮手作別,「別想著守株待兔啊,更別打關門放狗的主意啊,我這中五境大神仙的舉手抬足,那叫一個地動山搖,不等你們害怕,我自己就先怕了。」

  小道童就要破例一回,去劍氣長城將此人揪回倒懸山地界,不曾想那位坐鎮孤峰之巔的大天君,卻突然以心聲漠然道:「隨他去。」

  小道童轉過頭,眼神冰冷,遠眺孤峰之巔的那道身影,「你要以規矩阻我行事?」

  那位與小道童道脈不同的大天君冷笑道:「規矩?規矩都是我訂立的,你不服此事已多年,我何曾以規矩壓你半點?道法而已。」

  小道童惱火不已,原地打轉而走。

  突然又有一顆腦袋竄出來,痛心疾首道:「被外鄉人窩心,被自己人堵心,氣煞我也,真真氣煞我也。」

  小道童真正動怒之後,便直接引發了倒懸山高空的天地異象,天上雲海翻湧,海上掀起巨浪,神仙打架,殃及無數停岸渡船起伏不定,人人驚駭,卻又不知緣由。

  早已在山腳大門那邊設置小天地的倒懸山大天君,淡然說道:「都適可而止。」

  崔東山這才徹底走入劍氣長城。

  有些芝麻綠豆大小的道理,與倒懸山拳頭最大的掰扯清楚了,那就身前萬般難事,皆有人主動持刀幫著迎刃而解了。

  可崔東山依舊心情不佳。

  那個小道童,道法也就那樣,卻來歷不俗,不提小道童的師父,其中一位與小道童牽扯極深的某個存在,是白玉京極高處的大人物,崔東山其實不順眼挺多年了。

  只是一想到自己只能不順眼,卻沒辦法立即將其按在地上教做人,只能再等等,等那機會的到來,崔東山便覺得自己實在窩囊了些。

  自己這般講理的人,交友遍天下,天底下就不該有那隔夜仇啊。

  再想一想崔瀺那個老王八蛋如今的境界,崔東山就更煩悶了。

  所以臉色不太好看。

  裴錢憂心忡忡問道:「說話難聽,然後給人打了?出門在外,吃了虧,忍一忍。」

  崔東山搖搖頭,難得沒有與這位大師姐說些打趣言語。

  文聖一脈,恩怨也好,教訓也罷,師徒之間,師兄弟之間,無論誰無論做了什麼,都該是關起門來打板子的自家事。

  我文聖一脈,從先生到學生,何曾為了一己私欲而害人間半點?

  什麼時候,淪落到只能由得他人合起夥來,一個個高高在天,來指手畫腳了?

  文聖一脈,何談香火?

  當真說錯了嗎?

  沒有!

  別說是整座浩然天下,只說最小的寶瓶洲,又有幾人知曉那落魄山,到底掛了幾人畫像?

  百年以來,其罪在那崔瀺,當然也在我崔東山!

  也在那自囚於功德林的落魄老秀才!也在那個躲到海上訪他娘個仙的左右!也在那個光吃飯不出力、最後不知所蹤的傻大個!

  若是將來我崔東山之先生,你老秀才之學生,你們兩個空有境界修為、卻從來不知如何為師門分憂的廢物,你們的小師弟,又是如此下場?那麼又當如何?

  依舊是那麼舉世皆敵,孑然一身,挺直腰桿,獨自仰頭望向一個個天上人嗎?

  我崔東山?

  他日死守寶瓶洲,一旦有那一洲陸沉之大憂,老王八蛋終究暫時不能死,崔東山可死。

  裴錢小聲問道:「到底怎麼了?你與我說說看,我能幫就幫,就算不能幫你,也可以給你搖旗吶喊。」

  崔東山笑了笑,「一想到還能見到先生,開心真開心。」

  裴錢點點頭,然後一板一眼教訓道:「那也收著點啊,不能一次就開心完了,得將今日之開心,餘著點給明天後天大後天,那麼以後萬一有傷心的時候,就可以拿出來開心開心了。」

  崔東山突然笑了起來,這一次是真的開心。

  因為他突然記起,自己先生,好像這輩子最擅長的一件事,便是活下去。

  崔東山抬頭張望起來。

  劍氣長城,他還真是第一次來。

  聽說那個忘了是姓左名右還是姓右名左的傢伙,如今待在城頭上每天喝西北風?海風沒吃飽,又跑來喝罡風,腦子能不壞掉嗎?

  一想到自己曾經有這麼師弟,當真又是個小憂愁。

  崔東山眯起眼,「走,直接去城頭!那邊有熱鬧可瞧。」

  裴錢怒道:「天大的熱鬧,比得上我去覲見師父嗎?!」

  崔東山一臉無辜道:「我先生就在那邊啊,看架勢,是要跟人打架。」

  裴錢一跺腳,哭喪著臉道:「這裡的人,到底怎麼回事嘛,就知道欺負師父一個外人!」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握緊行山杖,率先奔走如飛。

  崔東山鬼鬼祟祟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符紙,轉頭與一位師刀房上了歲數的女冠微笑道:「借的借的,我其實很窮的。」

  一艘符舟憑空浮現。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喊道:「大師姐,嘛呢?」

  裴錢抬頭一看,楞了一下,大白鵝這麼有錢?她便高高躍起,以行山杖輕輕一點渡船欄桿,身形隨即飄入符舟當中。

  距離那座城頭越來越近,裴錢拈出一張黃紙符籙,只是猶豫了一下,還是放回袖子。

  師父就在那邊,怕什麼。

  讓師父瞧見了,倒還好說,不過是一頓板栗,若是給師娘瞧見了,落了個冤枉死人的不好印象,還怎麼補救?

  二話不說,就給師娘咚咚咚磕頭,估摸著也不頂事吧。

  崔東山坐在船頭欄桿上,雙腳晃動,大袖飄搖。

  少年就像這座蠻荒天下一朵最新的白雲。

  劍修,都是劍修。

  視線所及,滿眼的劍修。

  天底下殺力最大、殺敵最快的練氣士,就是這些傢伙啊。

  裴錢只敢探出半顆腦袋高出欄桿,還要用雙手護住腦袋,儘量遮掩自己的臉龐,然後使勁瞪大眼睛,仔細尋覓著城頭上自己師父的那個身影。

  那套自創的瘋魔劍法,應該還是差了些火候,還是晚些再耍吧。

  不著急,等自己先有了那頭師父答應過要送她的小毛驢兒,再帶著李槐他們走過了好幾趟的江湖,再攢錢買把真正的好劍,在這期間還要與某個白頭髮文鬥幾場,急個錘兒嘛,以後再說。

  城頭之上。

  大小賭棍們,一個個呆若木雞。

  見過足夠心黑的阿良,還真沒見過這麼心黑到令人髮指的二掌櫃。

  押注那一拳撂倒鬱狷夫的賭棍,輸了,押注三拳五拳的,也輸了,押注五拳之外十拳以內的,還是輸,押注他娘的一百拳之內的,也他娘的輸了個底朝天啊。別提這些上了賭桌的,就算那些坐莊的,也一個個黑著臉,沒半點好,天曉得哪裡冒出的那麼多腦子有坑的有錢主兒,人不多,屈指可數,偏偏就押注百拳之後陳平安勝過鬱狷夫!還不是一般的重注!

  在劍氣長城,押注阿良,好歹坐莊的還是能贏錢的,結果現在倒好,每次都是除了寥寥無幾的鬼祟貨色,坐莊的押注的,全給通殺了!

  那個二掌櫃從頭到尾,便沒出一拳,反而任由鬱狷夫拳出如虹,如今她已經遞出不下百招。

  不過二掌櫃不講半點良心,全給浩然天下的路邊狗叼走了,而他們這些人,若是不昧著良心的話,若是願意實話實說,那麼二掌櫃雖說只守不攻,不出半拳,但是打得真是好看。

  金身境的年輕武夫,能夠將躲避拳罡、或是那硬接一拳,打得如此行雲流水,氣勢十足,只說架勢氣度,好似劍仙出劍,也算二掌櫃獨一份了。

  可大爺們是來掙錢的啊,你二掌櫃陳平安打得再好看,能當錢花嗎?能白喝十壺百壇的竹海洞天酒?

  有賠本輸了個精光的老劍修開始攛掇難兄難弟們,「這場打架過後,咱們找個機會,將陳平安套麻袋打一頓吧?」

  有人無奈道:「這傢伙賊精,到時候誰套誰的麻袋,都不好說,咱們倒是可以大夥兒一起湊錢,雇個劍仙偷偷出劍,更靠譜些。」

  於是有人便試探性建議道:「聽說劍仙陶文最近跟這二掌櫃翻臉了,好像是分贓不均來著,而且陶文是出了名的誰的面子不給,不如花錢請他出手?不然的話,尋常劍仙,不太願意為了些神仙錢就出劍的,畢竟這個挨千刀的二掌櫃,還有個大劍仙師兄啊。」

  又有精明老道的劍修附和道:「是啊是啊,仙人境的,肯定不會出手,元嬰境的,未必穩妥,所以還得是玉璞境,我看陶文這般性情憨厚、耿直爽快的玉璞境劍修,確實與那二掌櫃尿不到一個壺裡去,由陶文出手,能成!何況陶文從來缺錢,價格不會太高。」

  仍然有人犯嘀咕,「那陶文,萬一沒與二掌櫃翻臉呢,到時候咱們還不得被那二掌櫃一鍋端嘍?」

  一時間人人義憤填膺,開始群策群力,很快就有人提議道:「那就婆娑洲劍仙元青蜀?婆娑洲是亞聖一脈的地盤,跟二掌櫃這一脈不太對付,成不成?會不會比陶文安穩些?不都說元青蜀嫌棄酒鋪坑人嗎?」

  「元青蜀估計還是懸乎,我看高魁不錯,跟龐元濟關係那麼好,估摸著看二掌櫃礙眼不是一天兩天了。」

  突然有人幽怨道:「天曉得會不會又是一個挖好的大坑,就等著咱們跳啊?」

  有人嘆息,咬牙切齒道:「這日子沒法過了,老子現在走路上,見誰都是那心黑二掌櫃的托兒!」

  其餘人都沉默起來。

  除了最後這人一語道破天機,以及不談一些瞎起哄的,反正那些開了口建言獻策的,最少最少有半數,還真都是那二掌櫃的托兒。

  城頭之上,陳平安依舊不急不緩,處處避讓,躲避不及,才出手格擋鬱狷夫的出拳。

  挨她百拳,不中一拳。

  這就是陳平安的初衷。

  然後順便掂量一下曹慈之外、天下同輩武夫的最快出拳,最重拳頭。

  與此同時,陳平安也要一點一滴,對自己的拳意,查漏補缺,看似變幻不定,將斷未斷,要輸不輸,實則快慢有序,隨心所欲,一切只在掌握中。

  所以何時鬱狷夫不再隱藏實力,以最快的身形,結結實實成功打中陳平安第一拳,就是陳平安真正還手之時。

  同樣是以最快之拳,遞出最重之拳。

  劍氣長城,行事無忌,出拳與心境皆無礙。

  與鬱狷夫對敵切磋,與先前齊狩、龐元濟的問劍守關,還不太一樣,後者顧慮太多,難免還要小心翼翼、辛苦追求一個不輸且小勝,多勝幾分,便是陳平安在勢力複雜的劍氣長城,多出幾分來自城頭之巔的意外,而在事實上雙方同為外鄉人、更是同為純粹武夫的郁狷夫這邊,陳平安就完全無需如此多想。

  就像先前對納蘭夜行所說,他陳平安自己都很好奇身前有敵手,拳意凝聚至巔峰,自己一旦徹底放開手腳,出拳到底可以有多快。

  我輩武夫出拳!

  誰不想那天下武夫見我拳法,便只覺得蒼天在上,只能束手收拳不敢遞!

  一艘姍姍來遲並且顯得極其扎眼的符舟,如靈巧游魚,穿梭於衆多御劍懸停空中的劍修人群中,最終離著城頭不過數十步遠,城頭上方的兩位武夫切磋,清晰可見……兩抹飄忽不定如煙霧的縹緲身形。

  等到裴錢真正見著了師父,便天不怕地不怕了,與大白鵝一起坐在船頭欄桿上,將行山杖橫放在膝。

  看著看著,裴錢便有些心情複雜。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師父。

  自從與師父相逢後,此後又有一次次重逢,師父好像從未這般意氣風發。

  不是好像,就是沒有。

  師父心頭眉頭,皆無憂慮。

  師父就真的只是純粹武夫。

  她的師父,此時此刻,就只是陳平安自己。

  裴錢既高興,又傷感。

  她雙拳輕輕放在行山杖上,微黑的小姑娘,一雙眼眸,有日月光彩。

  崔東山微微一笑,不知不覺,抖了抖袖子,漣漪細微,卻能夠為她遮掩一份異象。

  符舟不遠處,有老劍修駕馭一把巨劍,身後站著高高低低、左左右右的一顆顆小腦袋。

  有孩子搖頭道:「這個陳平安,不行不行,這麼多拳了都沒能還手,肯定要輸!」

  不斷有孩子紛紛附和,言語之間,都是對那個大名鼎鼎的二掌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你二掌櫃好歹是咱們劍氣長城的半個自家人,結果輸給那中土神洲的外鄉武夫,好意思?

  那個老劍修只是安靜觀戰,笑著沒說什麼。

  反正不止他一個人輸錢,城頭之上一個個賭棍都沒個好臉色,眼神不善如飛劍啊,看樣子是大家都輸了。

  有個孩子轉過頭,望向那艘古怪小渡船上的一個小黑炭,瞧著歲數也不大。

  他問道:「喂,你是誰,以前沒見過你啊?」

  裴錢轉過頭,怯生生道:「我是我師父的弟子。」

  那孩子翻了個白眼,「那弟子的師父又是誰啊?」

  裴錢猶豫了一下,驀然燦爛笑了起來,「我師父,是城頭上一出拳就會贏的那個人!」

  那孩子撇撇嘴,小聲嘀咕道:「原來是那鬱狷夫的徒弟啊?我看還不如是二掌櫃的徒弟呢。」

  裴錢楞了一下,劍氣長城的小孩子,都這麼傻了吧唧的嗎?看樣子半點沒那白頭髮好啊?

  想到這裡,裴錢迅速轉頭四顧,人實在太多,沒能瞧見那個太徽劍宗的白首。

  這就好,白首最好已經離開劍氣長城了。

  裴錢不再多看,還是多看看師父的出拳風采。

  唉,應該是師父太出類拔萃了,在劍氣長城樹敵頗多啊。

  惜哉劍修沒眼力,壯哉師父太無敵。

  城頭之上,一些御劍雲海中的劍仙,率先凝神俯瞰戰場。

  然後是稍稍察覺到些許端倪的地仙劍修。

  至於其他的年輕劍修,依舊被蒙在鼓裡,並不清楚,勝負只在一線間了。

  郁狷夫一步蹬地,身形風馳電掣,等到瞬間不見她身影,才在原地砰然一聲巨響,激起一圈圈漣漪,鬱狷夫以遠超先前已經足夠快的速度,瞬間來到挨了她三百三十一拳、其實根本無損戰力的傢伙身前,一記膝撞在他胸口,一拳跟隨而至,打在那陳平安的額頭之上,打得對方腦袋向後晃蕩而去,鬱狷夫得手即退,借助對方額頭的拳意激蕩、與自身拳罡砸中後的勁道回饋,鬱狷夫瞬間退出十數丈。

  既然自己的出拳,算不得劍仙飛劍,那就鈍刀子割肉,這其實本就是她的問拳初衷,他不著急,她更不急,只需要一點一滴積攢優勢,再成功砸出這樣的拳十餘次,便是勝勢,勝勢積攢足夠,就是勝局!

  等到鬱狷夫剛剛雙腳踩實地面,便覺得轟然一震。

  一拳過後,鬱狷夫不但被還以顔色,頭顱挨了一拳,向後晃蕩而去,為了止住身形,鬱狷夫整個人都身體後仰,一路倒滑出去,硬生生不倒地,不但如此,鬱狷夫就要憑藉本能,更換路線,躲避必然極其勢大力沉的陳平安下一拳。

  但是下一刻,鬱狷夫確實躲了,但是那一襲青衫好像就早早在那邊等待自己,這是一種讓鬱狷夫極其熟悉的感覺,但是又陌生,因為以往對峙之人只是等在某處,不會出拳,可是今天城頭之上,換了對手,就半點不會客氣了,一拳落下,打得尚未徹底直腰起身的鬱狷夫,她那腦袋先於背脊、雙腳率先砸在地上。

  郁狷夫的那張臉龐上,鮮血如開花。

  郁狷夫眼神依舊平靜,手肘一個點地,身形一旋,向側面橫飛出去,最終以面朝陳平安的後退姿勢,雙膝微曲,雙手交錯擋在身前。

  又是一拳直直而來,只是鬱狷夫並不顯眼的十指手勢,卻絕非她所學拳架。

  而是鬱狷夫專門為了針對陳平安那一招拳法,這些天琢磨出來一記神仙手,可斷他拳意,不成一線前後牽引!

  崔東山微笑道:「有點小聰明。」

  可他真正在意處,不在勝負無懸念的戰場,而在戰場之外的所有人,所有細微神色變化,越是面無表情之人,或是笑容恬淡之人,崔東山越感興趣。

  一拳過後,鬱狷夫不再如先前那般逞强死撐,一個後仰倒去,雙手撐地,顛倒身形,腳踝觸地即發力,弓腰橫移數丈之外。

  卻發現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他所站之處,劍氣退散,劍意與拳意相互砥礪,使得陳平安的紋絲不動如山岳的身影,扭曲得彷彿一幅微皺的畫卷。

  鬱狷夫不退反進,那就與你陳平安互換一拳!

  郁狷夫一沖向前,一拳遞出,一往無前。

  不曾想那人臨近之後,似乎突然改變了注意,並不想要與她以出拳答問拳,他身形一旋,彎腰轉身,不但躲過了鬱狷夫一人一拳,反而來到了鬱狷夫身後,一手按住她的後腦勺,然後一路狂奔,就那麼將鬱狷夫的面門按在了城頭之上。

  崔東山輕聲笑道:「大師姐,看到沒,拳意之巔峰,其實不在出拳無忌諱,而在人出拳,停拳,再出拳,拳隨我心,得心便可應手,這就是出神入化,真正得拳法度。不然方才先生那一拳不改路線,順勢遞出後,那女子已經不死也該半死不活了。」

  裴錢目不轉睛,埋怨道:「你別吵啊。」

  崔東山也不以為意,別看她不以為然,好像根本沒記住什麼,但事實上,她自己都以為看了卻沒記住的諸多風景,所有聽了卻彷彿什麼沒聽見的天地聲音,其實都在她心中,只要需要記起,可以拿來一用了,她便能瞬間記起。

  鬱狷夫背靠牆頭坐在地上,抬頭看著那個陳平安,「還有第三場。」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第三場了,你我心知肚明,你要是不服輸,可以,等你破境再說。」

  鬱狷夫咽下一口鮮血,也不去擦拭臉上血跡,皺眉道:「武夫切磋,多多益善。你是怕那寧姚誤會?」

  陳平安點頭道:「怕啊。」

  鬱狷夫無言以對。

  陳平安這才抬頭望去那艘符舟,抬起一臂,輕輕握拳,晃了晃,微笑道:「來了啊。」

  裴錢一個蹦跳起身,腋下夾著那根行山杖,站在船頭欄桿上,學那小米粒兒,雙手輕輕拍掌。

  曹晴朗走到渡船船頭這邊,少年也難得如此笑容燦爛。

  崔東山依舊坐在原地,雙手籠袖,低頭致禮道:「學生拜見先生。」

  若是再加上劍氣長城遠處城頭上那位盤腿而坐的左右。那麼今日之劍氣長城。被視為香火凋零、可以忽略不計的文聖一脈。就有大劍仙左右,有七境武夫陳平安,有四境武夫巔峰裴錢,有玉璞境崔東山,有洞府境瓶頸曹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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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0 16:45:05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零四章 與誰問拳,向誰問劍

  郁狷夫其實是個很爽利的女子,輸了便是輸了,既無不甘,更無怨懟,大大方方起身,不忘與陳平安告辭一聲,走了。

  鬱狷夫如今所想之事,正是已經被陳平安婉拒的第三場問拳。

  我拳不如人,還能如何,再漲拳意、出拳更快即可!

  她偏不信那曹慈所說言語,偏不信輸給陳平安一場便再難追上。

  陳平安與之抱拳告別,並無言語。

  符舟落在城頭上,一行四人飄然落地。

  諸多劍修各自散去,呼朋喚友,往來招呼,一時間城頭以北的高空,一抹抹劍光縱橫交錯,不過駡駡咧咧的,不在少數,畢竟熱鬧再好看,錢包乾癟就不美了,買酒需賒帳,一想就惆悵啊。

  陳平安穿了靴子,抹平袖子,先與種先生作揖致禮,種秋抱拳還禮,笑著敬稱了一聲山主。

  離開蓮藕福地之前,種秋就已經與南苑國新帝請辭國師,如今到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劍氣長城,種秋打算當一次徹底的純粹武夫,好在世間劍氣最多處,細細打磨拳意,說不定將來有一天,還有機會能夠與那俞真意重逢,自己已不是國師,俞真意應該會是那得了道的神仙中人,雙方道理是定然講不通了,種秋便以雙拳問仙法。

  陳平安早早與曹晴朗對視一眼,曹晴朗心領神會,便不著急向自己先生作揖問候,只是安安靜靜站在種夫子身旁。

  這會兒陳平安笑望向裴錢,問道:「這一路上,見聞可多?是否耽誤了種先生遊學?」

  裴錢先是小雞啄米,然後搖頭如撥浪鼓,有些忙。

  師父好像個兒又高了些,這還了得,今兒高些,明兒再高些,以後還不得比落魄山和披雲山還要高啊,會不會比這座劍氣長城更高?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

  裴錢突然哎呀一聲,肩頭一晃,好似差點就要摔倒,皺緊眉頭,小聲道:「師父,你說奇怪不奇怪,不曉得為嘛,我這腿兒時不時就要站不穩,沒啥大事,師父放心啊,就是冷不丁踉蹌一下,倒也不會妨礙我與老廚子練拳,至於抄書就更不會耽誤了,畢竟是傷了腿嘛。」

  裴錢踮起腳跟,伸手擋在嘴邊,悄悄說道:「師父,暖樹和米粒兒說我經常會夢遊哩,說不定是哪天磕到了自己,比如桌腿兒啊欄桿啊什麼的。」

  陳平安恍然大悟,「這樣啊。」

  裴錢如釋重負,果然是個滴水不漏的理由,萬事大吉了!

  然後裴錢瞬間身體僵硬,緩緩轉頭。

  齊景龍帶著徒弟緩緩走來這邊,白首哭喪著臉,那個賠錢貨怎麼說來就來嘛,他在劍氣長城這邊每天求菩薩顯靈、天官賜福、還要念叨著一位位劍仙名諱施捨一點氣運給他,不管用啊。

  陳平安問道:「你們什麼時候武鬥?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裴錢眼睛一亮,白首如獲大赦,兩人一對視,心有靈犀,白首咳嗽一聲,率先說道:「武鬥個錘兒,文鬥夠夠的了!」

  裴錢附和道:「是唉,白首是劉先生的得意弟子,是那山上的修道中人,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是個純粹武夫,我與白首,根本打不到一塊兒去,何況我學拳時日太短,拳法不精,如今只有被老廚子餵拳的份兒,可不敢與人問拳,真要武鬥,以後等我練成了那套瘋魔劍法再說不遲。」

  白首急眼了,「你練成了那套劍術,也還是純粹武夫啊,是劍客,不是劍修,一字之差,天壤之別,還是打不到一塊去的!」

  裴錢也急眼了,啥個意思,瞧不起我的劍術?就是瞧不起我裴錢嘍,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師父?!我師父可從來都是以劍客自居的,是我那騎龍巷左護法將膽兒借給你白首了嗎?!裴錢大怒,以行山杖重重拄地,「白首,咱倆今兒就武鬥!現在,這裡!」

  陳平安雙指彎曲,一個板栗就砸在裴錢後腦勺上,說道:「純粹武夫,出拳不停,是要以今日之我,問拳昨日之我,不可做那意氣之爭。道理有點大,不懂就先記住,以後慢慢想。」

  裴錢轉頭委屈道:「可是白首瞧不起劍客,師父行走江湖千萬里,一直以劍客自居的,白首瞧不起我不打緊,我跟他又不熟,可是他以劍修身份,瞧不起師父劍客,我可不答應。」

  白首當下只覺得自己比那鬱狷夫更腦闊兒開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裴錢一身拳意,洶湧流轉,彷彿有原本靜謐安詳的涓涓細流千百條,驟然之間便彙聚成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

  竹樓崔前輩昔年餵拳,偶說拳理幾句,其中便有「瀑布半天上,飛響落人間」比喻拳意驟成,武夫氣象橫生天地間,更有那「一龍四爪提四岳,高聳脊背橫伸腰」,是說那雲蒸大澤式的拳意根本,自古老龍布雨,甘霖皆從天而降,我偏以四海五湖水,返去雲霄離人間。

  陳平安:「嗯?」

  裴錢一身拳意驀然消散,乖巧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還能咋樣,師父生氣,弟子認錯唄,天經地義的事兒。

  崔前輩教拳,最得其意者,不是陳平安,而是裴錢。

  最少陳平安是覺得如此,裴錢學拳太快,得到的意思太多太重,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既欣慰,也擔憂。

  白首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是我白首大劍仙這麼偏袒姓劉的,與裴錢一般尊師重道,估計姓劉的就該去太徽劍宗祖師堂燒高香了吧,然後對著那些祖師爺掛像偷偷落淚,嘴唇顫抖,感動萬分,說自己終於為師門列祖列宗收了個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好弟子?陳平安咋回事,是不是在酒鋪那邊喝酒喝多了,腦子拎不清?還是先前與那鬱狷夫交手,額頭挨了那麼結實一拳,把腦子錘壞了?

  陳平安正色道:「白首算是半個自家人,你與他平時打鬧沒關係,但就因為他說了幾句,你就要如此認真問拳,正式武鬥?那麼你以後自己一個人行走江湖,是不是遇上那些不認識的,湊巧聽他們說了師父和落魄山幾句重話,難聽話,你就要以更快更重之拳,與人講道理?未必一定如此,畢竟將來事,誰都不敢斷言,師父也不敢,但是你自己說說看,有沒有這種最糟糕的可能性?你知不知道,萬一萬一,只要真是那個一了,那就是一萬!」

  「一旦如此,天底下那麼多下山歷練的修道之人,一山只會比一山更高,江湖水深,處處看似池塘實則深水潭,你一個人在外邊,吃了大虧,嘗了大苦頭,他人之小錯,你卻仗著拳意傍身,遞出大錯之拳,然後他人親朋、長輩對你出手,師父就算事後願意為你打抱不平,師父有那十分氣力,又能問心無愧出拳幾分?師父還能遇見那人,便一言不發,只管傾力出拳?師父還怎麼一拳將其撂倒後,與他只說一句,說我那弟子只是拳小理大,既然如此,身為人師,便以新拳與你說舊理?」

  裴錢低著頭,不說話。

  白首頭腦一片空白,哀莫大於心死,少年只知道自己這輩子算是玩完了。

  崔東山微笑道:「劉先生,種先生,我們隨便走走?」

  一行人心有靈犀,離開原地,只留下那對不算太過久別重逢、卻也曾隔著千山萬水兩座天下的師徒。

  陳平安說道:「師父說過了自己的道理,現在輪到你說了,師父只聽你的心裡話,只要是心裡話,不管對不對,師父都不會生氣。」

  裴錢還是不說話。

  死死攥緊那根行山杖。

  這是破天荒的事情。

  陳平安有些無奈,只得再說一些,輕聲道:「要是以前,這些話,師父不會當著崔東山他們的面說你,只會私底下與你講一講。但是你如今是落魄山祖師堂的嫡傳弟子了,師父又與你聚少離多,而且你如今長大了不少,還學了拳,與其照顧你的心情,私下與你好好說,萬一你卻沒上心,那麼師父寧肯你在這麼多人面前,覺得師父害你丟了面子,在心裡埋怨師父不近人情,也要死死記住這些道理。世間萬物,餘著是福,唯獨道理一事,餘不得。今日能說今日說,昨日遺漏今日補。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師父與你說這麼多煩人煩心的規矩,不是要你以後自己走江湖,束手束腳,半點不快活,而是希望你遇事多想,想明白了,無礙道理,就可以出拳無忌,一次江湖是如此,十次百次更是如此,再有委屈,回山上,找師父。師父不需要弟子為師父打抱不平,師父既然是師父,便理當為弟子護道,裴錢,知道師父心底有個什麼願望嗎?那就是陳平安教出來的弟子也好,學生也罷,下山去,無論天下何處,拳法可以不如人,學問可以輸他人,術法無需如何高,但是唯獨一事,所有天下的任何人,不管是誰,都不用來他們來教你們如何做人。師父在,先生在,一人足矣。」

  裴錢早已泣不成聲,懷抱那根心愛的、朝夕相處的、經常與它悄悄說自己心裡話的行山杖,抬起手臂,左手擦一擦眼淚,右手再抹一抹臉,只是淚水停不下,她便放棄了,仰起頭,使勁皺著臉,哽咽道:「師父,我前邊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覺得如果是真正的武鬥,只要白首用心對待,我是肯定打不過他的,但是弟子真的對他很生氣,反正打也打不過他,但是拳必須出,弟子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就是不許他瞧不起師父和劍客,打不過,也要打!」

  「原來是這樣啊。」

  陳平安撓撓頭,「那就是師父錯了。師父與你說聲對不起。」

  陳平安彎下腰,伸出手掌,幫著她擦拭淚水。

  裴錢有些難為情,自己咋個鼻涕都有了嘞,趕緊轉過頭,再轉頭,便笑逐顔開了,「師父怎麼可能錯嘛,師父,把『對不起』三個字收回去啊。」

  陳平安捏了捏她的臉頰,「你就皮吧你。」

  他方才差點忍不住都要取出養劍葫飲酒,這會兒已經沒了喝酒的念頭,說道:「知道自己出拳的輕重,或者說是你出拳之前,能夠先想此事,這就意味著你出拳之時,始終是人在出拳,不是人隨拳走,很好。所以師父錯了就是錯了,師父願意誠心與你說對不起。然後師父說的那些話,你也要稍稍用心,能記住多少是多少,有想不明白的,覺得不夠對的,就與師父直接說,直接問,師父不像某些人,不會覺得沒面子。」

  裴錢搖頭晃腦,悠哉悠哉,「『某些人』是不像話,與師父跟我,是太不一樣哩。」

  陳平安一板栗敲下去。

  裴錢翻著白眼,一手持行山杖,一手向前伸出,搖搖晃晃,在陳平安身邊逛蕩,不知是假裝醉酒還是夢遊,故作夢囈道:「是誰的師父,有這麼厲害的神通哇,一板栗就能打得讓人找不著東南西北嘞,這是哪裡,是落魄山嗎……真羨慕有人能有這樣的師父啊,羨慕得讓人流口水哩,若是開山大弟子的話,豈不是要做夢都笑開了花……」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喝了口酒,倒是沒有再打賞板栗。

  可能再過幾年,裴錢個兒再高些,不再像個小姑娘,哪怕是師父,也都不太好隨便敲她的板栗了吧,一想到這個,還是有些遺憾的。

  於是陳平安就又一板栗砸下去,打得裴錢再不敢轉圈胡鬧,伸手揉了揉腦袋,在師父身邊側著走,笑嘻嘻問道:「師父,書上說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師父你說會不會哪天,我突然就被師父打得開竅了,到時候我又學拳,又練劍,還是那種騰雲駕霧的山上神仙,然後又要抄書,還得去騎龍巷照看鋪子生意,忙不過來啊。」

  陳平安笑道:「修道之人,看似只看資質,多靠老天爺和祖師爺賞飯吃,實則最問心,心不定神不凝求不真,任你學成萬千術法,依舊如浮萍。」

  裴錢使勁點頭,「師父你雖然如今的修士境界,暫時,暫時啊,還不算最高,可是這句話,不是飛升境打底往上走,還真說不出來。」

  陳平安笑問道:「你這都知道?你是飛升境啊?」

  裴錢說道:「道理又不在個兒高。再說了,如今我可是站在天底下最高的城頭上,所以我現在說出來的話,也會高些。」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若是從扎根地面算起,這兒可能就是四座天下最高的城頭了,可如果不說與大地接壤,那麼浩然天下中土神洲的那座白帝城,可能更高些。至於青冥天下的那座白玉京,到底有多高,書上沒記載,師父也不曾問人,所以與劍氣長城的城頭,到底誰更高,不好說,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會親眼看一看。」

  裴錢好奇問道:「是大驪京城那座仿造白玉京的老祖宗?師父去那兒做什麼?好遠的。聽大白鵝說,可不是這兒的劍氣長城,乘坐渡船,登了倒懸山,過了大門,就是另外一座天下,然後我們就可以想逛就逛。大白鵝就說他曾經是有機會,靠自己本事去往青冥天下的,只不過我沒信他,哪有自家先生還沒去、學生就先去的道理嘛,師父,我勸不動大白鵝,回頭師父你說說他,以後這愛吹牛的臭毛病,得改改。師父,我能不能知道你為啥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啊?據說白玉京裡邊,都是些道士啊女冠啊,師父你要是一個人去那邊,我又不在身邊,肯定賊沒勁。」

  陳平安笑道:「也不是去遊歷的。」

  裴錢愈發疑惑,「找人啊?」

  陳平安點頭道:「算是吧。」

  裴錢皺眉道:「誰啊,架子這麼大,都不曉得主動來落魄山找師父。」

  陳平安啞然失笑。

  人家還真有擺天大架子的資格。

  其中一位,揚言「得問過我的拳頭答應不答應。」

  向天下出拳,分開雲海。

  隨後一位,笑言「就由本座陪你玩玩。」

  十二飛劍落人間。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想起了那些多年以後才知曉些許內幕的少年時分事,只是很快又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處,便輕聲笑道:「師父如今有兩願,從來沒跟人講過。兩個願望,可能這輩子都做不到,但是會一直想。」

  裴錢伸手使勁揉了揉耳朵,壓低嗓音道:「師父,我已經在竪耳聆聽了!」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了,師父即將遠遊,再來與你說。大話太大,說早了,不妥當。」

  裴錢哀嘆一聲,「那就只能等個三兩年了!」

  陳平安喃喃道:「兩三百年都是做不到的,說不定過了兩三千年,真能活這麼久,也還是希望渺茫。」

  所幸即便希望渺茫。

  終究還是有希望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腳步緩慢卻始終堅定,笑眯起眼,仰頭望天。

  陳平安很快收回視線,前邊遠處,崔東山一行人正在城頭那邊眺望南方的廣袤山河。

  白首站在齊景龍身邊,朝陳平安使眼色,好兄弟,靠你了,只要擺平了裴錢,以後讓我白首大劍仙喊你陳大爺都成!

  陳平安與裴錢轉頭說道:「劍客與劍修,按照天下風俗,的確就是天壤之別,你不可在白首這些言語上過多計較。」

  裴錢這會兒心情可好,根本無所謂那白首講了啥,她裴錢是那種小心眼的人嗎?她那偷偷藏好的小賬本,很厚嗎?薄得很!這會兒她在師父身邊,便一改先前在渡船上的小心翼翼,走路大搖大擺,這就叫「走路囂張,妖魔心慌」,還需要個錘兒的黃紙符籙貼額頭,她抬頭笑道:「師父,學拳抄書這些事兒吧,我真不敢說自己有多出息,但是師父的肚量,我學了師父最少一成功力,一成功力!這得是多大的肚量了?裝那兩盤菜、三碗大米飯,都不在話下!還容不下一個白啥首啥的傢伙輕飄飄幾句話?師父你小瞧我了!」

  唯獨一人崔東山坐在城頭上,笑呵呵。

  能夠讓裴錢傷心傷肺哭鼻子、又笑嘻嘻歡天喜地的,便只有自己先生了。

  關鍵是裴錢哭哭笑笑過後,她還真會用心去記事情,想道理,是所有的懂與不懂,而不是挑挑揀揀,餘著大半。

  曹晴朗見到了那個恢復正常的裴錢,也鬆了口氣。

  先前先生,無論是言語還是神色,真是先生了。

  齊景龍笑道:「不說點什麼?」

  白首試探性問道:「要是我認個錯兒,真就一筆揭過了?」

  齊景龍微笑道:「難說。」

  白首猶豫不決。

  齊景龍輕聲說道:「其實此事,不涉及太過絕對的對錯是非,你需要認錯的,其實不是那些言語,在我看來,談不上冒犯,當然了,於理是如此,於情卻未必,畢竟天底下與人言語,就意味著肯定不是在自言自語。你自己心態不對,走過了一趟落魄山,卻沒有真正用心,去多看多想。不然你與裴錢相處,雙方本不該如此彆扭。」

  「我還怎麼個用心?在那落魄山,一見面,我就給那裴錢一腿打得暈死過去了。」

  白首難得在姓劉的這邊如此哀怨,瞥了眼不遠處的小黑炭,只敢壓低嗓音,碎碎念叨:「我那陳兄弟為人如何,你不清楚?就算你姓劉的不清楚,反正整座劍氣長城都清楚了,裴錢要是得了陳平安的七八分真傳,咋辦?你跟陳平安關係又那麼好,以後肯定要經常打交道,你去落魄山,他來太徽劍宗,一來二去的,我難道次次躲著裴錢?關鍵是我與陳平安的交情,在裴錢這邊,半點不頂事不說,還會更麻煩,說到底,還是怪陳平安,烏鴉嘴,說什麼我這張嘴,容易惹來劍仙的飛劍,現在好了,劍仙的飛劍沒來,裴錢算是盯上我了,瞅瞅,你瞅瞅,裴錢在瞪我,她臉上那笑容,是不是跟我陳兄弟如出一轍,一模一樣?!姓劉的,我算是看出來了,別看陳平安方才那麼教訓裴錢,其實心裡邊最緊著她了,我這會兒都怕下次去鋪子喝酒,陳平安讓人往酒水裡倒瀉藥,一壇酒半壇瀉藥,這種事,陳平安肯定做得出來,既能坑我,還能省錢,一舉兩得啊。」

  齊景龍笑道:「看來你還真沒少想事情。」

  白首心中哀嘆不已,有你這麼個只會幸災樂禍不幫忙的師父,到底有啥用哦。

  裴錢蹦蹦跳跳到了衆人眼前,與那白首說道:「白首,以後咱們只文鬥啊。」

  面子是啥玩意兒,開玩笑,能當飯吃不?

  她遇到師父之前,小小年紀,就行走南苑國京城江湖無數年,那會兒還沒學拳,在江湖上有個屁的面子。

  白首一聽這話,差點激動得學那裴錢大哭一場。

  只是裴錢稍稍轉身,背對她師父幾分,然後抿起嘴唇,微笑,然後一動不動。

  白首就像挨了一記五雷轟頂。

  陳平安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裴錢立即笑哈哈道:「白首你是立志要當大劍仙的人唉,劉先生收了你這麼個好徒弟,真是師父大劍仙,弟子小劍仙,師徒兩人就是兩劍仙,下回我陪師父去你們太徽劍宗做客,我帶上幾大捆的爆竹慶祝慶祝啊。」

  陳平安說道:「好好說話。」

  裴錢咳嗽一聲,「白首,先前是我錯了,別介意啊。我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之前師父與自己說了一句對不起,分量多重?天底下就沒有一桿秤,稱得出那份分量!

  拆分出一丁點兒,就當是送給白首了,毛毛雨。

  白首頭皮發麻,臉色僵硬,「不介意。」

  老子是不敢介意啊。

  裴錢微笑道:「我學拳晚,也慢,這不就要過好些天,才能躋身小小的五境?所以等過幾年,再跟白首……白首師兄請教。」

  白首硬著頭皮問道:「不是說好了只文鬥嗎?」

  裴錢笑呵呵,「那就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曹晴朗瞧著這一幕,其實還挺開心。

  原來不止自己怕裴錢啊。

  陳平安以心聲漣漪與齊景龍問道:「白首在裴錢這邊如此拘謹,會不會修行有事?」

  齊景龍笑著回答:「就當是一場必不可少的修心吧,先前在翩然峰上,白首其實一直提不起太多的心氣去修行,雖說如今已經變了不少,倒是也想真正學劍了,只是他自己一直有意無意拗著本來心性,大概是故意與我置氣吧,如今有你這位開山大弟子督促,我看不是壞事。這不到了劍氣長城,先前只是聽說裴錢要來,練劍一事,便格外勤快了。」

  陳平安說道:「只看白首死活不願傾力出手,哪怕顔面盡失,憋屈萬分,仍然沒想過要拿出割鹿山的壓箱底手腕,便是個無錯了。不然雙方先前在落魄山,其實有的打。」

  齊景龍微笑道:「我的弟子,會比你的差?」

  陳平安說道:「那還是差些。」

  齊景龍問道:「那師父又如何?」

  陳平安說道:「我今年才幾歲?跟一個幾乎百歲高齡的劍修較啥勁,真要較勁也成,你如今是玉璞境對吧,我這會兒是五境練氣士,按照雙方歲數來算,你就當我是十五境修士,不比你當下的十一境練氣士,高出四境?不服氣?那就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等我到了一百歲,看我有沒有躋身十五境,沒有的話,就當我胡說八道,在這之前,你少拿境界說事啊。」

  齊景龍笑呵呵道:「二掌櫃不光是酒水多,道理也多啊。」

  陳平安有些愧疚,「過獎過獎。」

  陳平安不再跟齊景龍瞎扯,萬一這傢伙真鐵了心與自己說道理,陳平安也要頭疼。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開口問道:「是先去見我大師兄,還是先去寧府?」

  崔東山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先生你們可以先去寧府,先生的大師兄,我一人拜會便是。」

  陳平安想了想,也就答應下來。

  崔東山突然說道:「大師姐,你借我一張黃紙符籙,為我壯膽。」

  裴錢其實這會兒很是如墜雲霧,師父哪來的大師兄?

  關於此事,陳平安是來不及說,畢竟密信之上,不宜說此事。崔東山則是懶得多說半句,那傢伙是姓左名右、還是姓右名左自己都記不清了,若非先生剛才提及,他可不知道那麼大的一位大劍仙,如今竟然就在城頭上風餐露宿,每天坐那兒顯擺自己的一身劍氣。

  裴錢從袖子裡摸出一張黃紙符籙,交給崔東山後,提醒道:「師父的大師兄,豈不是就是我的大師伯?可我沒給大師伯準備禮物啊。」

  崔東山板著臉說道:「你那天上掉下來的大師伯,人可凶,腦闊上刻了五個大字,人人欠我錢。」

  裴錢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別聽他瞎扯,你那大師伯,面冷心熱,是浩然天下劍術最高,回頭你那套瘋魔劍法,可以耍給你大師兄瞧瞧。」

  裴錢膽戰心驚道:「師父你忘了嗎,我先前走路就不穩,現在又有些腿兒隱隱作痛哩,夢遊磕著了不知道啥個東西啊,耍不出那套微不足道的劍法啊,就不要讓大師伯看笑話了,對吧。」

  白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記五雷轟頂。

  夢遊磕著了,磕著了東西……

  齊景龍忍住笑,帶著白首去往城頭別處,白首如今要與太徽劍宗子弟一起練劍。

  離去之時,白首生平第一次覺得練劍一事,原來是如此的令人倍感愜意。

  陳平安祭出符舟,帶著裴錢三人一起離開城頭,去往北邊的城池。

  既然先生不在,崔東山就無所顧忌了,在城頭上如螃蟹橫行,甩起兩隻大袖子,撲騰撲騰而起,緩緩飄然而落,就這麼一直起起落落,去找那位昔年的師弟,如今的師伯,敘敘舊,敘舊敘舊敘你娘的舊咧,老子跟你左右又不熟。他娘的當年求學,若非自己這個大師兄兜裡還算有點錢,老秀才不得囊中羞澀萬萬年?你左右還替老秀才管個狗屁的錢。

  只不過老秀才當年有了像模像樣的真正學塾,卻也不是他的功勞,畢竟寶瓶洲離著中土神洲太遠,家族那邊起先也不會寄錢太多,真正讓老秀才腰桿硬了、喝酒放開肚子了、今兒買書明兒買紙筆、後天就終於給湊齊了文房四寶、各色清供的,還是因為老秀才收了第三個入室弟子的關係,那傢伙才同門師兄弟當中,最有錢的一個,也是最會孝敬先生、一個。

  「小齊啊,怎麼突然想學棋啦?好事哇,找你大師兄去,他那棋術,還是勉强可以教人的,就是學塾裡邊棋罐棋盤尚無啊,琉璃齋的棋罐棋子,絳州出産的馬蹄坊棋墩,雖然離著學塾可近了,但是千萬別買,實在太貴了。真的別買,寧肯走多千步路,莫花一顆冤枉錢。」

  「好的,先生。」

  「小齊啊,先生最近臨帖觀碑,如有神助,篆書功力大漲,想不想學啊?」

  「知道了先生,學生想學。」

  「小齊啊,讀過二酉翻刻版的《妙華文集》了吧?裝幀、紙張這些都是小事,差些就差些,咱們讀書人不講究這些花俏的,都不去說他,可是先賢書籍,學問事大,脫字、訛字嚴重,便不太妥當啊。一字之差,許多時候,與聖賢宗旨,便要隔著萬里之遙,我們讀書人,不可不察啊。」

  「先生有理,學生明白了。」

  當然那個傢伙,更是最喜歡告刁狀、更是一告一個準的一個。

  「先生,左師兄又不講理了,先生你幫忙看看是誰的對錯……」

  「啥?這個混帳玩意兒,又打你了?小齊,先將鼻血擦一擦,不忙著與先生講理。走走走,先生先帶你找你二師兄算帳去。」

  「先生,左師兄方才與我解析一書之文義,他說不過我,便……」

  「咋個額頭起包了?!造反造反!走!小齊,你幫先生拿來雞毛撣子,戒尺也帶上!哦對了,小齊啊,板凳就算了,太沉了些。」

  「先生……」

  「走!找你左師兄去!」

  「先生,這次是崔師兄,下棋耍賴,我不想跟他學下棋了,我覺得悔棋之人,不算棋手。」

  「啊?」

  「先生悔棋,是為了為學生教棋更多,自然不算的。」

  「走,這次咱們連板凳也帶上!倒也別真打,嚇唬人,氣勢夠了就成。」

  ……

  讀書之人,治學之人,尤其是修了道的長壽之人。

  陳年舊事,其實會很多。

  崔東山不是崔瀺那個老王八蛋。

  崔東山會經常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故事,尤其是故人的故事。

  尤其是每次那個人告狀坑師兄弟,或是自己被先生坑,當年那個大師兄,往往就在門口或是窗外看熱鬧。

  所以是親眼所見,是親耳所聞。

  崔東山比誰都清楚一件事。

  所有看似無所謂了的過往之事,只要還記得,那就不算真正的過往之事,而是今日之事,將來之事,此生都在心頭打轉。

  不知不覺,崔東山就來到了左右附近。

  左右依舊閉目養神,坐在城頭上,溫養劍意。

  對於崔東山的到來,別說什麼視而不見,根本看也不看一眼。

  崔東山跳下城頭,走到離著城頭和那個背影約莫二十步外的地方。

  白衣少年一個蹦躂,跳起來,雙腿飛快亂踹,然後就是一通王八拳,拳拳朝向左右背影。

  挪個地兒,繼續,全是那些名震江湖的江湖武把式,拳腳霸氣。

  偶爾騰空之時,還要來個使勁彎腰伸手點腳背,想必姿勢是十分的瀟灑絕倫了。

  最終一個極其漂亮的金雞獨立,雙手攤掌,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動作,打完收工,神清氣爽。

  一百招過後,以小小玉璞境修為,就能夠與大劍仙左右不分上下,打了個平手,在劍氣長城這邊,也算討了個不大不小的開門紅。

  左右甚至都懶得轉頭看那白衣少年一眼,淡然問道:「你是想被我一劍砍死,還是多幾劍剁死?」

  「大師姐,有人威脅我,太可怕了。」

  崔東山啪一聲,往自己額頭貼上那張符籙,哦了一聲,「忘記大師姐不在。」

  左右伸手一抓,以劍意凝聚出一把長劍。

  他甚至都不願真正拔劍出鞘。

  身後此人,根本不配。

  你崔瀺可以無愧寶瓶洲,無愧浩然天下。

  但是你沒資格問心無愧,說自己無愧先生!

  我左右,是先生之學生,才是當年崔瀺之師弟!

  但是文聖一脈,從那一天起,我左右才是大師兄。

  崔東山扯開嗓子喊道:「對自己的師侄,放尊重點啊!」

  左右仗劍起身。

  與那倒懸山看門小道童的起身,相較於後者的那種山岳矗立之巍峨氣象,左右的站起身,雲淡風輕。

  劍氣太重太多,劍意豈會少了,幾近與天地大道相契合罷了。

  天地隔絕。

  崔東山一歪脖子,「你打死我算了,正事我也不說了,反正你這傢伙,從來無所謂自己師弟的生死與大道,來來來,朝這兒砍,使勁些,這顆腦袋不往地上滾出去七八里路,我下輩子投胎跟你姓右。」

  左右轉過頭,「只是砍個半死,也能說話的。」

  崔東山換了一個姿勢,雙手負後,仰頭望天,神色悲苦,「噫吁嚱,嗚呼哀哉,長諮嗟!」

  左右轉過身。

  崔東山趕緊說道:「我又不是崔老王八蛋個瀺,我是東山啊。」

  這一天,有朵好似白雲飄蕩的少年,被一把精粹劍意凝聚而成的三尺長劍,從北邊城頭直接撞下城頭,墜落在七八里之外的大地之上。

  左右重新盤腿而坐,冷笑道:「這是看在我那小師弟的份上。」

  左右皺了皺眉頭。

  那位老大劍仙來到了他身邊,笑道:「先前那點異象,察覺到了吧?」

  左右點點頭。

  若非如此,崔瀺,或者說是如今的崔東山,估計不敢單獨前來見自己。

  陳清都感慨道:「那是你小師弟的心聲,你劍術不高,聽不見而已。」

  左右面無表情道:「前輩這麼會說話,那就勞煩前輩多說點?」

  陳清都搖頭道:「我就不說了,若是由我來說那番話,就是牽連三座天下的事了。」

  先前,那個陳平安與弟子一起行走城頭之上,他有心聲,未曾開口道出,只是不斷激蕩心胸間。

  竟是只靠心聲,便牽扯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小動靜。

  陳清都只是感慨道:「年輕真好啊。」

  那個年紀真不算大的年輕人,方才有過一番自言自語。

  「諸位莫急。」

  「且容我先躋身武夫十境,再去爭取那十一境。」

  「那我便要問拳於天外。」

  「且容我躋身飛升境。」

  「問劍白玉京!」

  ————

  而那個年輕人,這會兒正一臉尷尬站在寧府大門口。

  有了兩個意外。

  一個是寧姚竟然打斷了閉關,再次出關,站在門口迎接他們一行人。

  再就是。

  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見著了寧姚,二話不說,咚咚咚磕了三個重重的響頭。

  陳平安無奈道:「裴錢,是不是有點過了。」

  裴錢沒有起身,只是抬頭,喊了一句:「裴錢拜見師娘大人!」

  陳平安立即綳著臉,不過分不過分,禮數恰到好處。

  最尷尬的其實還不是先前的陳平安。

  是曹晴朗啊。

  曹晴朗這會兒是作揖好像禮數不夠,跪地磕頭更於禮不合不像話啊。

  寧姚扯住裴錢的耳朵,將她拽起身,不過等裴錢站直後,她還是有些笑意,用手心幫裴錢擦去額頭上的灰塵,仔細瞧了瞧小姑娘,寧姚笑道:「以後哪怕不是太漂亮,最少也會是個耐看的姑娘。」

  裴錢眼淚嘩嘩流,抽了抽鼻子,那叫一個誠心誠意,「師娘的眼光咋個這麼好嘞,先是選中了師父,現在又這麼說,師娘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擔心師父配不上師娘了。」

  寧姚眼角餘光瞥向一旁的某人。

  陳平安立即點頭道:「這種擔心,是極有道理的。」

  寧姚轉移視線,對那儒衫少年笑道:「你就是曹晴朗吧,比你家先生,更像個讀書人。」

  曹晴朗這才作揖致禮,「拜見師娘。」

  寧姚點點頭,然後與那種秋抱拳道:「寧姚見過種先生。」

  種秋抱拳還禮,笑道:「落魄山供奉種秋,多有叨擾了。」

  裴錢突然記起一件事,摘下包裹,小心翼翼掏出那支小楷毛筆,還有那張彩雲信箋,踮起腳跟,雙手奉送給師娘。

  然後再踮起腳跟幾分,與寧姚小聲說道:「師娘大人,彩雲信箋是我挑的,師娘你是不知道,之前我在倒懸山走了老遠老遠的路,再走下去,我害怕倒懸山都要給我走得掉海裡去嘍。另外那樣是曹晴朗選的。師娘,天地良心,真不是我們不願意多掏錢啊,實在是身上錢帶的不多。不過我這個貴些,三顆雪花錢,他那個便宜,才一顆。」

  曹晴朗撓撓頭。

  陳平安與種秋相視一笑。

  寧姚看了眼小楷篆文,一看就是小姑娘早先打算送給自己師父的,寧姚揉了揉裴錢腦袋,然後對那拘謹少年笑道:「曹晴朗,見面禮欠著,以後記得補上。」

  曹晴朗撓撓頭,再點了點頭。

  裴錢目瞪口呆。

  哦豁!

  師娘這眼光,幾百個裴錢都拍馬不及啊!

  難怪師娘能夠從四座天下那麼多的人裡邊,一眼相中了自己的師父!

  師娘的家,真是好大的一個宅子。

  裴錢跟在寧姚身邊,走在最前頭,裴錢嘰嘰喳喳個不停。

  陳平安與曹晴朗並肩而行,種秋有意無意獨自一人走在最後。

  陳平安輕聲笑道:「接下來得閒功夫,你就幫先生一件小忙,一起刻章。」

  曹晴朗點頭說好。

  陳平安手腕一擰,趁著裴錢暫時顧不上自己,有個師娘就忘了師父,也沒啥。陳平安偷偷將一把小刻刀遞給曹晴朗,提醒道:「送你了,最好別給裴錢瞧見,不然後果自負。」

  曹晴朗笑著說道:「知道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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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0 16:45:30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零五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

  寧府雖然不在太象街、玄笏街,宅邸卻是真不小。

  陳平安幫著三人挑選了三座宅子,曹晴朗是練氣士,所以位置最講究,靈氣不可淡薄,卻有必須劍氣不可太重,不然曹晴朗身為洞府境瓶頸、即將躋身觀海境的修士,恰好是最不願意置身於劍氣長城的外鄉練氣士。好在陳平安對寧府一清二楚,曹晴朗三人應該住在哪裡,又有哪些細微處的考量和大處的講究,這些事情,寧姚都讓陳平安做決定,無需身為寧府主人的寧姚說,也無需暫時還算半個外人的陳平安如何問。

  裴錢就像一隻小黃雀,打定主意繞在師娘身邊盤旋不去。

  陳平安起先還擔心裴錢會耽誤寧姚的閉關,結果寧姚來了一句,修行路上,何時不是閉關。陳平安就沒話講了,寧姚便帶著裴錢去看寧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寶、山上器物的密庫,說是要送裴錢一件見面禮,隨便裴錢挑選,然後她寧姚再挑選一件,作為先前大門那邊收到禮物的回贈。

  種秋與陳平安問了些寧府的規矩忌諱,然後他獨自去往斬龍崖涼亭那邊。

  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禮,跟著陳平安去往那座小宅子,陳平安走在路上,雙手籠袖,笑道:「本來是想要讓你和裴錢都住在我那邊的,還記得我們三個,最早認識的那會兒吧?但是你現在處於修行的關鍵關隘,還是修道為重。」

  曹晴朗笑著點頭,「先生,其實從那會兒起,我就很怕裴錢,只是怕先生瞧不起,便儘量裝著不怕裴錢,但是內心深處,又佩服裴錢,總覺得換成我是她的話,一樣的處境,在南苑國京城是活不下去的。不過當時裴錢身上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那會兒,我確實也不太喜歡。可是我哪敢與裴錢說三道四,先生可能不清楚,先生當年出門的時候,裴錢與我說了許多她行走江湖的風光事跡,言下之意,我當然聽得出來。」

  陳平安笑問道:「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時候,裴錢有沒有偷偷打過你?」

  曹晴朗使勁點頭,倒是沒說細節。

  陳平安也沒有細問多問。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像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時候,他與裴錢的相處光景。

  當然到了三人相處的時候,陳平安也會做些當年曹晴朗與裴錢都不會有意去深思的事情,可能是言語,可能是小事。

  但是許多事情,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對,大到長輩之生死,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瑣碎言語,藏在嗑瓜子的間隙裡邊,藏在小板凳上的隨口閒聊,藏在街坊鄰居的桌上大一堆飯菜裡邊。

  事實上,孩子曹晴朗就是靠著一個熬字,硬生生熬出了雲開月明,夜去晝來。

  那會兒的曹晴朗,還真打不過裴錢,連還手都不敢。關鍵是當時裴錢身上除了混不吝,還藏著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氣勢,一腳一個螞蟻窩,一巴掌一隻蚊蠅飛蟲,曹晴朗不怕不行。尤其是有一次裴錢手持小板凳,直楞楞盯著他、卻反常不撂半個字狠話的時候,當時還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那是真怕,以至於陳平安不在宅子裡邊的很多時候,曹晴朗都只能被裴錢趕到門口當門神。

  一個孤零零的孩子悶悶坐在臺階上,卻不敢在自己家待著,那個孩子就只能眼巴巴望向街巷拐角處,等著那位白衣背劍、腰系朱紅酒葫蘆的陳公子回家,只要他到了巷子,瞧見了那個身影,曹晴朗就總算可以回家了,還不能說什麼,更不能告狀。

  因為裴錢真的很聰明,那種聰明,是同齡人的曹晴朗當時根本無法想像的,她一開始就提醒過曹晴朗,你這個沒了爹娘卻也還算是個帶把的東西,如果敢告狀,你告狀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就算被那個死有錢卻不給人花的王八蛋趕出去,也會大半夜翻牆來這裡,摔爛你家的鍋碗瓢盆,你攔得住?那個傢伙裝好人,幫著你,攔得住一天兩天,攔得住一年兩年嗎?他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他真會一直住在這裡?再說了,他是什麼脾氣,我比你這個蠢蛋知道得多,不管我做什麼,他都是絕對不會打死我的,所以你識相一點,不然跟我結了仇,我能纏你好幾年,以後每逢過年過節的,你家反正都要絕種了,門神春聯也買不起了,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裝別人的屎尿,塗滿你的大門,每天路過你家的時候,都會揣上一大兜的石子,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錢縫補窗紙更快,還是我撿石頭更快。

  當年裴錢最讓曹晴朗覺得難熬的地方,還不是這些直白的威脅,不是裴錢以為最難聽最嚇人的話,而是那些裴錢笑嘻嘻輕飄飄的其它言語。

  「你家都窮到米缸比床鋪還要乾淨啦,你這喪門星唯一的用處,可不就是滾門外去當門神,知道兩張門神需要多少銅錢嗎,賣了你都買不起。你瞧瞧別人家,日子都是越過人越多,錢越多,你家倒好,人死了,錢也沒留下幾個?要我看啊,你爹當年不是走街串戶賣物件的貨擔郎嗎?離著這兒不遠的狀元巷那邊,不是有好多的窯子嗎,你爹的錢,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們的小手兒上嘛。」

  「瓜子呢,沒啦?!信不信我把你裝瓜子的罐兒都摔碎?把你那些破書都撕爛?等那個姓陳的回這破爛地兒,你跪在地上使勁哭,他錢多,給你買些瓜子咋了,住客棧還要花錢呢,你是笨,他是壞,你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難怪能湊一堆兒。算我倒了八輩子的黴,才遇見了你們倆。」

  「曹晴朗,你該不會真以為那個傢伙是喜歡你吧,人家只是可憐你唉,他跟我才是一類人,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就像我在大街上逛蕩,瞧見了地上有只從樹上鳥窩掉下來的鳥崽子,我可是真心憐它哩,然後我就去找一塊石頭,一石頭下去,一下子就拍死了它,讓它少受些罪,有沒有道理?所以我是不是好人?你以為我是在你家賴著不走嗎?我可是在保護你,說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有我在,他不敢啊,你不得謝我?」

  「你幹嘛每天愁眉苦臉,你不也才一雙爹娘?咋了,又死了一對?唉,算了,反正你對不起你最早死掉的爹娘,對不起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換成我是你爹你娘的,什麼頭七還魂啊,什麼清明節中元節啊,只要見著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氣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了吧,你要是早點死,跑得快些,說不定還能跟上你爹娘哩,不過記得死遠一點啊,別給那傢伙找到,他有錢,但是最小氣,連一張破草席都捨不得幫你買的,反正以後這棟宅子就歸我了。」

  曹晴朗主動與裴錢打過兩次架,一次是為爹娘,一次是為了那個某次很久沒回來的陳公子,當然曹晴朗怎麼可能是裴錢的對手,裴錢見慣了他人打架,也被他人打慣了的,對付一個連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裴錢應付得很沒勁,但是她只是心裡邊沒勁,手上勁兒可不小,所以曹晴朗兩次下場都不太好。

  陳平安帶著早已不是陋巷那個瘦弱孩子的曹晴朗,一起走入擱放有兩張桌子的左手廂房,陳平安讓曹晴朗坐在擱放印章、扇面扇骨的那張桌旁,自己開始收拾那些堪輿圖與正副冊子。「記帳」這種事,學生曹晴朗,弟子裴錢,自然還是後者學得多些。

  陳平安不曾與任何人說過。

  在他心中,曹晴朗只是人生經歷像自己,性情秉性,其實看著有些像,也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可事實上卻又不是。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不過這些不耽誤陳平安離開藕花福地的時候,最希望帶著曹晴朗一起離開,哪怕無法做到,依舊心心念念那個陋巷孩子,由衷希望曹晴朗,將來能夠成為一個讀書種子,能夠身穿儒衫,成為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成為齊先生那樣的讀書人。更會後悔自己走得太過匆促,又擔心自己會教錯,曹晴朗年紀太小,許多之於陳平安是對,到了這個孩子身上便是不對。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為四、陳平安占據其一之前,陳平安就這麼一直牽掛著曹晴朗,以至於在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客棧裡,裴錢問他那個問題,陳平安毫不猶豫便說是,承認自己根本就不想帶著裴錢在身邊。如果可以,自己只會帶著曹晴朗離開家鄉,來到他陳平安的家鄉。

  俗話總說泥菩薩也有火氣。

  可在陳平安身上,終究不常見,尤其是跟裴錢當時那麼大一個孩子真正生氣,在陳平安的人生當中,更是僅此一次。

  趙樹下學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趙樹下身上,陳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劉羨陽。初次相逢,趙樹下是如何保護的鸞鸞,那麼在小鎮上,與劉羨陽成為熟人、朋友再到此生最好的朋友那麼多年,劉羨陽就是如何保護的陳平安。

  真正更像他陳平安的,其實是裴錢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種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賭人心,如今又有了一個劍氣長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個已經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而是一個名叫蔣去的蓑笠巷貧寒少年。在那邊的街巷,每次陳平安當個說書先生,少年言語最少,每次都蹲在最遠處,卻反而是他心思最多,學拳最用心,故而學拳最多,幾次恰到好處的碰面與言語,少年都略顯侷促,但是眼神堅定,陳平安便獨獨多教了少年蔣去那一式撼山拳的劍爐立樁。

  蔣去每一次蹲在那邊,看似聚精會神聽著說書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臉色,以及與身邊相熟之人的輕微言語,都充滿了一種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陳平安沒有半點反感,就是有些感傷。

  沒有人知道為何當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樓前,說那阿良二三事。

  少年陳平安為何會淚流滿面,又為何會在心神往之之外,心底深深藏著一份難以言說的羞愧、後悔、無奈,那是魏檗當時不曾獲悉的一種情緒。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那是陳平安的第一次出門遠遊,是在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往大隋書院求學,是陳平安盡心盡力為他們護道。結果來看,陳平安好像確實做得不能更好,任何旁人,誰都無法指摘一二。

  但是當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後,那其實才是陳平安的人生又一場大考,悄無聲息,心中拔河。

  陳平安希望自己在那個自稱是劍客的斗笠漢子眼中,自己就是那個齊先生托付希望之人,陳平安希望一個意外的出現,自己可以保證無錯。故而那一場起始於河畔、離別於紅燭鎮驛站的遊歷,陳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測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設身處地想像一位橫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去猜測這位佩刀卻自稱劍客、齊先生的朋友,到底會喜歡怎樣的一個晚輩,一個少年,哪怕不喜歡,看不起,但是也絕對不能讓對方心生反感。所以當時陳平安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有意為之,思慮極多,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綠水間,當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陳平安的初衷,是讓自己成功護送著寶瓶他們安然去往書院,是那個牽毛驢、佩竹刀的古怪男人,不會對寶瓶他們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可是事後回顧自己的那段人生,陳平安想一次,便會傷感一次,便經常想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過了,就是真的走過去了,不是家鄉故鄉,歸不得也。

  偶爾回頭看一眼,如何能夠不飲酒。

  今日之劍氣長城小心翼翼之蔣去,與當年山水間思慮重重之陳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動作輕柔,看過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識,突然發現自己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邊,寂然無聲,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攪先生的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舊之氣、鋒刃卻依舊的小刻刀,輕輕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為何要將此物贈送給自己,曹晴朗當然不至於覺得刻刀是尋常材質,便不會珍惜,恰恰相反,先生臨時起意的這份贈禮,越是「不值錢」,便越值得自己去珍藏珍重。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已經起身。

  陳平安伸手虛按,「以後不用這麼繁文縟節,自在些。」

  曹晴朗笑著點頭,卻依舊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後,這才坐下。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這把刻刀,是我當年第一次離開家鄉出遠門,在大隋京城一間鋪子買那玉石印章,掌櫃附贈的。還記得我先前送給你的那些竹簡吧,都是這把小刻刀一個字一個字刻出來的,東西本身不值錢,卻是我人生當中,挺有意義的一樣物件。」

  曹晴朗站起身,後退幾步,作揖致禮。

  陳平安無奈道:「有些意義,也就只是有些意義了,你不用這麼鄭重其事,於我有意義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錢,結果你這麼在乎,那我還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雙,你鞠躬作揖一次,誰虧誰賺?好像雙方都只有虧本的份,學生先生都不賺的事情,就都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搖頭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編織,說不定比師父手藝還要好些。」

  陳平安搖頭道:「說學問,說修行,我這個半吊子先生,說不定還真不如你,唯獨編草鞋這件事,先生遊歷天下四方,罕逢敵手。」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陳平安玩笑道:「按照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的說法去類推,若是編織草鞋也是一門修大道,那麼你也就是個初出茅廬的下五境,不曉得編草鞋的上五境是啥個風光。」

  曹晴朗點頭道:「先生說是就是吧。」

  陳平安無言以對,轉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缺什麼風氣,牆頭草不缺,飛升境的馬屁不缺,全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和朱斂他們拐到不知道哪裡去了,以至於連那個半個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錢這般無師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這樣的風骨啊。

  於是陳平安笑得很欣慰。自己終於收了個正常些的好學生。

  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伸手拿起一把扇面題款、扇骨也刻字的竹扇,摺扇此物昵稱別名頗文雅,其中便有「風凉」一說。

  扇面題字自然顯著,入眼便知,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歡的,卻是一邊大扇骨的一行蚊蠅小楷,好似一個藏藏掖掖的小孩,不太敢見人,字寫得極小極小,興許稍稍粗心的買扇人,一個不注意,就給當做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識卻無刻字的竹扇,幾月幾年,此生此世,便都不知曉了。

  曹晴朗合攏摺扇,握在手心,凝視著那一行字,抬頭笑道:「難怪先生愛喝酒。」

  陳平安會心一笑。

  竹上刻文。

  世事大夢一場,飲酒不怕醉倒,不醉反是夢中人。

  陳平安笑道:「若是喜歡,便送你了。」

  曹晴朗搖頭笑道:「不耽誤先生掙錢。」

  陳平安隨手拿起另外一把扇子,扇動清風,笑呵呵道:「你先生就不是那樣的人。」

  曹晴朗問道:「先生,那我們一起為素章刻字?」

  陳平安立即放下摺扇,笑道:「好啊。」

  曹晴朗忍著笑,拈著那枚一眼相中的雪白石材印章,手持刻刀,然後有些猶豫,只得輕聲問道:「先生,刻字寫字,大不相同,我以前也沒做過這件事,若是初次上手,刻差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一枚印章?」

  陳平安心意微動,飛劍十五掠出竅穴,被他握在手中,滿臉無所謂道:「印章材質只是劍氣長城的尋常物,漫山遍野隨便撿的一種石頭,談不上錢不錢的,不過你真介意的話,那就刻字慢些,手慢心快錯便小。何況劍氣長城這邊的劍修,好說話,本就不太講究字體本身的細微瑕疵,只要印文的那點意思到了,就一定賣得出去。」

  陳平安一手持「刻刀」十五,一手握章,打算送曹晴朗和裴錢各一方,思量著印文內容,許久沒有刻字。

  所以反而是第一次刻章卻早有腹稿的曹晴朗,率先「下筆」,寫完第一個字後,曹晴朗深呼吸一口氣,略作休息,抬頭望去,先生還在那邊沉思。

  曹晴朗低下頭,繼續低頭刻字。

  有句話,在與裴錢重返後,憋在曹晴朗心中已久,只是少年不打算與先生說,不然會有告狀嫌疑,會是背後說人是非。

  「不知道以前的裴錢有多不好,就不會清楚現在的裴錢有多好。」

  關於久別重逢後的裴錢,哪怕只說身高一事,為何與想像中那麼懸殊,其實當時在福地家鄉的街巷拐角處,已經風度翩翩的撐傘少年,就很意外。

  後來再次相逢,曹晴朗就更加疑惑。

  直到跟著裴錢去了那趟心相寺,曹晴朗才略微解惑,後來到了落魄山,疑惑漸小,開始逐漸適應裴錢的不變與變,至於如今,雖說還是未曾完全想通其中緣由,最少曹晴朗已經不會像當初那樣,會誤認為裴錢是不是給修道之人占據了皮囊,或是更換了一部分魂魄,不然裴錢為何會如此性情巨變?

  就好像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少年心細且周密,其實哪怕是離開落魄山後的一路遠遊,依舊有些不大不小的擔憂。

  然後就有了城頭之上師父與弟子之間的那場訓話。

  這讓少年徹底放心了。

  曹晴朗重新屏氣凝神,繼續刻字。

  不知不覺,當年的那個陋巷孤兒,已是儒衫少年自風流了。

  曹晴朗打算將這枚印章,贈送自家先生。

  陳平安還是沒想好要刻什麼,便只得放下手中素章,收起飛劍十五歸氣府,轉去提筆寫扇面。

  曹晴朗抬起頭,望向陳平安,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陳平安沒有抬頭,卻察覺到了少年的異樣,笑道:「怎麼了?刻錯了?那就換一枚印章,重頭再來,只是先前刻錯的印章,你要是願意的話,就收起來,別丟了。」

  「不曾刻錯。」

  曹晴朗搖搖頭,沉默許久,喃喃道:「遇見先生,我很幸運。」

  陳平安啞然失笑,依舊沒有抬頭,想了想,自顧自點頭道:「先生遇見學生,也很開心。」

  曹晴朗繼續埋頭刻字。

  陳平安寫完了扇面,轉頭問道:「刻了什麼字?」

  曹晴朗趕緊抬起一手,遮擋印章,「尚未刻完,先生以後會知道的。」

  陳平安笑了笑,這位學生,是與當下肯定正忙著溜鬚拍馬的開山大弟子,不太一樣。

  曹晴朗坐姿端正,神色專注,刻字一絲不苟,心定氣閒手極穩。

  以先生相贈的刻刀寫篆文,下次離別之際,再贈送先生手中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一幅想像已久的美好畫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寫。

  「先生獨坐,春風翻書。」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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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0 16:46:58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零六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

  酒鋪這邊來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

  鋪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難得的事情。

  故而那位俊美如謫仙人的白衣少年,運氣相當不錯,還有酒桌可坐。

  只不過少年臉色微白,好像身體抱恙。

  張嘉貞拎了酒壺酒碗過去,外加一碟醬菜,說客人稍等,隨後還有一碗不收錢的陽春麵。

  那位客人開了酒壺,使勁聞了聞,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醬菜,抬起頭,用醇正的劍氣長城方言問道:「這麼大的酒碗,這麼香的仙家酒釀,還有讓人白吃的醬菜和陽春麵?!當真不是一顆小暑錢,只是一顆雪花錢?!天底下有這麼做買賣的酒鋪?與你這小夥計事先說好,我修為可高,靠山更大,想要對我耍那仙人跳,門都沒有。」

  張嘉貞聽多了酒客酒鬼們的牢騷,嫌棄酒水錢太便宜的,還是第一回,應該是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人了,不然在自己家鄉,哪怕是劍仙飲酒,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門子弟,無論在什麼酒肆酒樓,也都只有嫌價錢貴和嫌棄酒水滋味不好的,張嘉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顆雪花錢。」

  白衣少年將那壺酒推遠一點,雙手籠袖,搖頭道:「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詐!」

  一位隔壁桌上的老劍修,趁著附近四下酒桌人不多,端著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邊,嘴上笑呵呵道:「你這外鄉崽兒,雖然會說咱們這兒的話,實在瞧著面生,不喝拉倒,這壺酒我買了。」

  少年給這麼一說,便伸手按住酒壺,「你說買就買啊,我像是個缺錢的人嗎?」

  老劍修有些無奈,二掌櫃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麼挑了這麼個初出茅廬拎不清好壞的托兒,老劍修只得以言語心聲問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對吧?唉,瞧你這倒忙幫的,這些言語,痕跡太過明顯了,是你自作主張的主意?想必二掌櫃定然不會教你說這些。」

  果不其然,就有個只喜歡蹲路邊喝酒、偏不喜歡上桌飲酒的老酒鬼老賭棍,冷笑道:「那心黑二掌櫃從哪裡找來的雛兒幫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這種昧良心的事?二掌櫃就沒與你耳提面命來著?也對,如今掙著了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不知躲哪角落偷著樂數著錢呢,是暫時顧不上培養那『酒托兒』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們劍氣長城從來只有賭托兒,好嘛,二掌櫃一來,別開生面啊,咋個不乾脆去開宗立派啊……」

  說到這裡,今天正好輸了一大筆閒錢的老賭棍轉頭笑道:「疊嶂,沒說你,若非你是大掌櫃,柳爺爺就是窮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樣不樂意來這邊喝酒。」

  疊嶂笑了笑,不計較。用陳平安的話說,就是酒客駡他二掌櫃隨便駡,駡多了費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駡完了一次就再也不來喝酒的,純粹就是只花一顆雪花錢來撒潑,那就勞煩大掌櫃幫忙記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後他二掌櫃將來必須找個彌補的機會,和和氣氣,與對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搖頭道:「我看咱們那二掌櫃缺德不假,卻還不至於這麼缺心眼,估摸著是別家酒樓的托兒,故意來這邊噁心二掌櫃吧,來來來,老子敬你一碗酒,雖說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紀,膽子極大,敢與二掌櫃掰手腕,一條英雄好漢,當得起我這一碗敬酒。」

  大掌櫃疊嶂剛好經過那張酒桌,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擠出笑容道:「疊嶂姑娘,咱們對你真沒有半點成見,只是惋惜大掌櫃遇人不淑來著,算了,我自罰一碗。」

  這位客人喝過了一碗酒,給疊嶂姑娘冤枉了不是?這漢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這是得了二掌櫃的親自教誨,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櫃的錦囊妙計,只在「過白即黑,過黑反白,黑白轉換,神仙難測」的仙家口訣上使勁的,是正兒八經的自家人啊。

  只是這漢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櫃偷偷坐莊,都沒少賺,事後二掌櫃都會偷偷分贓送錢的,不對,是分紅,什麼分贓。至於最終會給多少錢,規矩也怪,全是二掌櫃自己說了算,漢子這般的「道友」只管收錢,二掌櫃一開始就明言,給多了無需道謝,來鋪子這邊多掏錢喝酒就是了,給少了更別抱怨,分錢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誰要是不講究,那麼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點,黑燈瞎火醉眼朦朧的,誰還沒個磕磕碰碰。

  如今在這小酒鋪喝酒,不修點心,真不成。

  不過時日久了,喝酒喝出些門道了,其實也會覺得極有意思,比如如今這鋪子飲酒之人,都喜歡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絲馬跡,試圖辨認對方是敵是友。

  這漢子覺得自己應該是二掌櫃衆多酒托兒裡邊,屬￿那種輩分高的、修為高的、悟性更好的,不然二掌櫃不會暗示他,以後要讓信得過的道友坐莊,專門押注誰是托兒誰不是,這種錢,沒有道理給外人掙了去,至於這裡邊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會讓某些不得不暫時停工的自家人虧本,保證暴露身份之後,可以拿到手一大筆「撫恤錢」,同時可以讓某些道友隱藏更深,至於坐莊之人如何掙錢,其實很簡單,他會臨時與某些不是道友的劍仙前輩商量好,用自己實打實的香火情和臉面,去讓他們幫著咱們故布疑陣,總之絕不會壞了坐莊之人的口碑和賭品。道理很簡單,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買賣,都不算好買賣。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板上釘釘的劍仙人物,歲月悠悠,人品不過硬怎麼行。

  除了二掌櫃的最後一句話,漢子當時聽說了還真沒臉去附和什麼,可前邊所有的話語,漢子還是很深以為然的。

  漢子喝著酒,曬著日頭,不知為何,起先只覺得這兒酒水不貴,喝得起,如今真心覺得這竹海洞天酒,滋味蠻好。

  崔東山掏出一顆雪花錢,輕輕放在酒桌上,開始喝酒。

  若問探究人心細微,別說是在座這些酒鬼賭棍,恐怕就連他的先生陳平安,也從來不敢說能夠與學生崔東山媲美。

  世間人心,時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飽,獨獨喂不飽。

  先生在劍氣長城這一年多,所作所為,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在崔東山看來,其實很簡單,並且沒有半點人心上的拖泥帶水。

  無非是假物、借勢兩事。

  這與書簡湖之前的先生,是兩個人。

  假物。

  是那酒鋪,酒水,醬菜,陽春麵,對聯橫批,一牆壁的無事牌。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摺扇紈扇。

  借勢。

  是那齊狩、龐元濟在內的守關四人,是陳三秋、晏啄這些高門子孫,是整座寧府,是文聖弟子的頭銜,師兄左右,是所有來此飲酒、題字在無事牌上的劍仙,是數量更多的衆多劍修。是那中土神洲豪閥女子鬱狷夫。是那些所有花錢買了印章、扇子的劍氣長城人氏。

  做成了這兩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護住本心。願不願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無害於人世,且不談最終能否做到,只說願意不願意,就會是雲泥之別的人與人。不想這些,也未必會害人,可只要願意想這些,自然會更好。

  不過在崔東山看來,自己先生,如今依舊停留在善善相生、惡惡相生的這個層面,打轉一圈圈,看似鬼打牆,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憂心憂慮,卻是好事。

  至於關於善善生惡的可能性,與惡惡生善的可能性,先生還是尚未多想,當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這個學生,為何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故意要讓一件原本簡單事,說得故意複雜,雜草叢生,橫出枝節,讓先生為難?他崔東山又不是吃飽了撐著,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肯定知道他之用心不壞,卻暫時未知深意罷了。

  但是沒關係,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穩當,慢些又何妨,舉手抬足,自

  然會有清風入袖,明月肩頭。

  利人,不能只是給他人,絕不能有那施捨嫌疑,不然白給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

  益世,在劍氣長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說要看蠻荒天下答應與否了。

  不違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漸進,思慮無漏,盡力而為,有收有放,得心應手。

  乍一看。

  極有嚼頭。

  先生陳平安,到底是像齊靜春更多,還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為何後來又造就出一場書簡湖問心局,試圖再與齊靜春拔河一場分出真正的勝負?

  還不是看中了他崔東山的先生,其實走著走著,最終好像成了一個與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這豈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讓已死的齊靜春無法認輸,但是在崔瀺心中卻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場,你齊靜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來挑去,結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個「師兄崔瀺」而已?

  到時候崔瀺便可以譏笑齊靜春在驪珠洞天思來想去一甲子,最終覺得能夠「可以自救並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齊靜春自己,原來還是他崔瀺這類人。誰輸誰贏,一眼可見。

  老秀才先前為何要將崔老王八蛋的瀺,與我崔東山的魂魄分開,不也一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崔瀺知曉他之所念所想,依舊不算全對?

  大概這就是臭棋簍子的老秀才,一輩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獨門棋術了吧。

  而那出身於藕花福地的裴錢,當然也是老秀才的無理手。

  崔東山喝過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醬菜,確實稍稍鹹了點,先生做生意還是太厚道,費鹽啊。

  觀道觀。

  道觀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關門弟子,觀的只是人心善惡嗎?

  遠遠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惡又如何,他崔東山的先生,早就是走在了那與己為敵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實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當然不會小,卻依舊不夠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還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來的萬千可能性,這其中的好與壞,其實就涉及到了更為複雜深邃、好像更加不講理的善善生惡、惡惡生善。

  這就又涉及到了早年一樁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了。

  當年齊靜春再也不願與師兄崔瀺下棋,就跑去問先生,天底下有沒有一種棋局,對弈雙方,都可以贏。

  當時老秀才正在自飲自酌,剛偷偷從長凳上放下一條腿,才擺好先生的架子,聽到了這個問題後,哈哈大笑,嗆了好幾口,不知是開心,還是給酒水辣的,差點流出眼淚來。

  當時一個傻大個在眼饞著先生的桌上酒水,便隨口說道:「不下棋,便不會輸,不輸就是贏,這跟不花錢就是掙錢,是一個道理。」

  左右當時正提防著傻大個偷喝酒,他的答案是,「棋術足夠高,我贏棋了,卻能輸棋輸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贏了。」

  崔瀺坐在門檻上,斜靠大門,笑眯眯道:「不破壞規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盤無限大,才有這種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當時屋子裡那個唯一站著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這個問題有點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齊靜春便點頭道:「懇請先生快些喝完酒。」

  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應該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著點頭,胸有成竹的樣子,結果一喝完酒,就開始搖搖晃晃起身,使勁憋出了臉紅,裝那醉酒,午睡去了。

  崔東山放下筷子,看著方方正正如棋盤的桌子,看著桌子上的酒壺酒碗,輕輕嘆息一聲,起身離開。

  到了寧府大門那邊,手持一根普通綠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輕輕敲門。

  納蘭夜行開了門。

  少年笑道:「納蘭爺爺,先生一定經常說起我吧,我是東山啊。」

  納蘭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爺的學生,卻真不知道是個長得好看、腦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爺先前領著進門的那兩個弟子、學生,瞧著就都很好啊。

  在納蘭夜行關上門後,崔東山一臉疑惑道:「納蘭爺爺明擺著是飛升境劍修的資質,咋個才是玉璞境了,難不成是給那萬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襲,親手重傷了納蘭爺爺?這等事跡,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傳?」

  納蘭夜行笑呵呵,不跟腦子有坑的傢伙一般見識。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顆渾圓泛黃的古舊珠子,遞給納蘭夜行,「巧了,我有一顆路邊撿來的丹丸,幫著納蘭爺爺重返仙人境很難,但是縫補玉璞境,說不定還是可以的。」

  納蘭夜行瞥了眼,沒看出那顆丹丸的深淺,禮重了,沒道理收下,禮輕了,更沒必要客氣,於是笑道:「心領了,東西收回去吧。」

  崔東山沒有收回手,微笑補充了一句道:「是白帝城彩雲路上撿來的。」

  納蘭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那白衣少年手中抓過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還是收入懷中好了,老人嘴上埋怨道:「東山啊,你這孩子也真是的,跟納蘭爺爺還送什麼禮,生分。」

  崔東山一臉驚訝,伸出手,「顯得生分?豈不是晚輩畫蛇添足了,那還我。」

  納蘭夜行伸手輕輕推開少年的手,語重心長道:「東山啊,瞧瞧,如此一來,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說服了,便轉身跑向寧府門口,自己開了門,跨過門檻,這才轉身伸手,「還我。」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好傢伙,準沒錯,真是那姑爺的得意學生,說不定還是得了全部真傳的那種。

  納蘭夜行裝聾作啞扮瞎子,轉身就走。這寧府愛進不進,門愛關不關。

  崔東山進了門,關了門,快步跟上納蘭夜行,輕聲道:「納蘭爺爺,這會兒曉得我是誰了吧?」

  納蘭夜行微笑道:「東山啊,你是姑爺裡邊最出息的學生吧?」

  崔東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雲路上只撿了一顆啊。」

  一瞬間。

  崔東山伸出雙指,擋在腦袋一側。

  納蘭夜行笑了笑,「如此一來,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東山收起手,輕聲道:「我是飛升境修士的事情,懇請納蘭爺爺莫要聲張,免得劍仙們嫌棄我境界太低,給先生丟臉。」

  納蘭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那顆丹丸本身,而在於雙方見面之後,崔東山的言行舉止,自己都沒有猜中一個。

  只說自己方才祭出飛劍嚇唬這少年,對方既然境界極高,那麼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或是竭力出手,抵擋飛劍。

  可這傢伙,卻偏要伸手阻擋,還故意慢了一線,雙指並攏觸及飛劍,不在劍尖劍身,只在劍柄。

  納蘭夜行憂心忡忡。

  崔東山與老人並肩而行,環顧四周,嬉皮笑臉隨口說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學生,納蘭爺爺到底是擔心我人太壞呢,還是擔心我先生不夠好呢?是相信我崔東山腦子不夠用呢,還是更相信姑爺思慮無錯呢?到底是擔心我這個外鄉人的雲遮霧繞呢,還是擔心寧府的底蘊,寧府內外的一位位劍仙飛劍,不夠破開雲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劍修,到底是該相信自己飛劍殺力大小呢,還是相信自己的劍心足夠清澈無垢呢?到底是不是我這麼說了之後,原本相信了卻也不那麼相信了呢?」

  納蘭夜行神色凝重。

  崔東山嘖嘖感慨道:「氣力大者,為人處世,總是覺得可以省心省力,這樣不太好啊。」

  納蘭夜行緊皺眉頭。

  崔東山瞥了眼不遠處的斬龍崖,「先生在,事無憂,納蘭老哥,我們兄弟倆要珍惜啊。」

  納蘭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語。

  到了姑爺那棟宅子,裴錢和曹晴朗也在,崔東山作揖道了一聲謝,稱呼為納蘭爺爺。

  納蘭夜行笑著點頭,對屋內起身的陳平安說道:「方才東山與我一見如故,差點認了我做兄弟。」

  陳平安微笑點頭,「好的,納蘭爺爺,我知道了。」

  裴錢偷偷朝門口的大白鵝伸出大拇指。

  崔東山一臉茫然道:「納蘭爺爺,我沒說過啊。」

  納蘭夜行笑眯眯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納蘭老哥我呢,還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東山一手捂住額頭,搖搖晃晃起來,「方才在鋪子那邊喝酒太多,我說了什麼,我在哪裡,我是誰……」

  裴錢剛剛放下的大拇指,又抬起來,而且是雙手大拇指都翹起來。

  納蘭夜行走了,很是心曠神怡。

  陳平安瞪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坐在門檻上,「先生,容我坐這兒吹吹涼風,醒醒酒。」

  陳平安坐回位置,繼續題寫扇面,曹晴朗也在幫忙。

  裴錢想要幫忙來著,師父不允許啊。

  便獨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門和大白鵝那邊,朝他擠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兩樣前邊師娘贈送的物件。

  裴錢沒有與師娘客氣,大大方方挑了兩件禮物,一串不知材質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對棋罐,一開打蓋子,裝有白子的棋罐便有云霞蔚然的氣象,裝有黑子的棋罐則烏雲密布,隱約之間有老龍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罐裡邊的棋子更多,品秩什麼的,根本不重要,裴錢一直覺得自己的家底,就該以量取勝。

  下次跟李槐鬥法,李槐還怎麼贏。

  崔東山笑著點頭,抬起一手,輕輕做出拍掌姿勢,裴錢早就與他心有靈犀,抬手遙遙擊掌。

  裴錢盤腿坐在長凳上,搖晃著腦袋和肩頭。

  背對著裴錢的陳平安說道:「坐有坐相,忘了?」

  裴錢立即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

  崔東山斜靠著房門,笑望向屋內三人。

  裴錢在自顧自樂呵。

  如今她只要遇見了寺廟,就去給菩薩磕頭。

  聽說她尤其是在南苑國京城那邊的心相寺,經常去,只是不知為何,她雙手合十的時候,雙手手心並不貼緊嚴實,好像小心翼翼兜著什麼。

  又從種秋那邊聽說,她如今多出了已經不是朋友的第一個朋友,當然不是如今還是好朋友的陳暖樹和周米粒,也不是老廚子老魏小白,而是一個南苑國京城土生土長的姑娘,前些年剛剛嫁了人。她離開蓮藕福地之前,去找了她,認了錯,但是那個姑娘好像沒有說接受,或是不接受裴錢的歉意,明明認出了模樣身高、相貌變化不大的裴錢,那個有錢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假裝不認識,因為在害怕。裴錢離開後,背著曹晴朗,偷偷找到了種秋,詢問和請求種夫子幫她做一件事,種秋答應了,裴錢便問這樣做對嗎,種秋說沒有錯便是了,也未說好,更未說此舉能否真正改錯。只說讓她自己去問她的師父。當時裴錢卻說她如今還不敢說這個,等她膽兒再大些,就說,等師父再喜歡自己多一些,才敢說。

  曹晴朗在用心寫字。

  很像一個人。

  做什麼事,永遠認真。

  所以更需要有人教他,什麼事情其實可以不較真,千萬不要鑽牛角尖。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曹晴朗,到底知不知道,他先生為何當個走東走西的包袱齋,願意如此認真,在這份認真當中,又有幾分是因為對他曹晴朗的愧疚,哪怕那樁曹晴朗的人生苦難,與先生並無關係。

  很多事情,很多言語,崔東山不會多說,有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學生弟子們,聽著看著便是。

  至於先生,這會兒還在想著怎麼掙錢吧?

  屋內三人。

  在某件事上,其實很像。

  那就是父母遠去他鄉再也不回的時分,他們當時都還是個孩子。

  先生的爹娘走得最早。然後是裴錢,再然後是曹晴朗。

  屋內三人,應該曾經都很不想長大,又不得不長大吧。

  所以崔東山沒有走入屋子,只想著坐在門檻這邊,將那根行山杖橫在膝上,獨自一人,難得偷個閒,發個呆。

  陳平安一拍桌子,嚇了曹晴朗和裴錢都是一大跳,然後他們兩個聽自己的先生、師父氣笑道:「寫字最好的那個,反而最偷懶?!」

  曹晴朗一臉恍然,點頭道:「有道理。」

  裴錢一拍桌子,「放肆至極!」

  崔東山連忙起身,手持行山杖,跨過門檻,「好嘞!」

  陳平安站起身,坐在裴錢這邊,微笑道:「師父教你下棋。」

  裴錢使勁點頭,開始打開棋罐,伸出雙手,輕輕搖晃,「好嘞!大白鵝……是個啥嘛,是小師兄!小師兄教過我下棋的,我學棋賊慢,如今讓我十子,才能贏過他。」

  陳平安笑容不變,只是剛坐下就起身,「那就以後再下,師父去寫字了。楞著做什麼,趕緊去把小書箱搬過來,抄書啊!」

  裴錢哦了一聲,飛奔出去。

  很快就背來了那只小竹箱。

  卻發現師父站在門口,看著自己。

  裴錢在門口一個驀然站定,仰頭疑惑道:「師父等我啊?」

  陳平安笑道:「記得當年某人拎著水桶去提水,可沒這麼快。」

  裴錢有些神色慌張。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師父與曹晴朗,那會兒都能等你回家,如今當然更能等了。」

  崔東山抬起頭,哀怨道:「我才是與先生認識最早的那個人啊!」

  裴錢立即開心笑道:「我比曹晴朗更早些!」

  曹晴朗轉頭望向門口,只是微笑。

  裴錢立即對大白鵝說道:「爭這個有意思嗎?嗯?!」

  崔東山舉起雙手,「大師姐說得對。」

  陳平安一拍裴錢腦袋,「抄書去。」

  最後反而是陳平安坐在門檻那邊,拿出養劍葫,開始喝酒。

  屋內三人,各自看了眼門口的那個背影,便各忙各的。

  陳平安突然問道:「曹晴朗,回頭我幫你也做一根行山杖。」

  曹晴朗回頭道:「先生,學生有的。」

  陳平安沒有轉頭,笑道:「那也不是先生送的啊。不嫌棄的話,對面廂房那根,你先拿去。」

  曹晴朗想了想,「只要不是草鞋,都行。」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嘀咕道:「人比人氣死人。」

  裴錢寫完了一句話,停筆間隙,也偷偷做了個鬼臉,嘀咕道:「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然後裴錢瞥了眼擱在桌上的小竹箱,心情大好,反正小書箱就只有我有。

  陳平安背對著三人,笑眯起眼,透過天井望向天幕,今天的竹海洞天酒,還是好喝。如此佳釀,豈可賒帳。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一手持酒壺,一手輕輕拍打膝蓋,喃喃自語道:「貧兒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崔東山微笑著,也像是在自言自語道:「不會自尋求,卻數他人寶。數他寶,終無益,請君聽我言。」

  曹晴朗也會心一笑,跟著輕聲續上後文:「垢不染,光自明,無法不從心裡生,出言便作獅子鳴。」

  裴錢停下筆,竪起耳朵,她都快要委屈死了,她不曉得師父與他們在說個錘兒啊,書上肯定沒看過啊,不然她肯定記得。

  裴錢哀嘆一聲,「那我就臭豆腐好吃吧。」

  陳平安眼睛一亮,重重一拍膝蓋,大聲笑道:「陽春麵可以不要錢,這臭豆腐得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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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0 16:47:24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零七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

  接下來兩旬光陰,裴錢不太開心,因為崔東山强拉著她離開寧府四處亂逛,而且身邊還跟著個曹木頭。

  三人一起逛過了城池大街小巷,去遠遠看了眼海市蜃樓,然後就一路南下,大白鵝還喜歡繞遠路,經過一棟棟劍仙住過的宅子,這才去了城頭,還是徒步而走,若是師父在,莫說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師父不在,裴錢就幾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但是崔東山沒答應,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沒意思,只是當啞巴,這讓裴錢覺得有些勢單力薄。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寧府那邊安心修行,就像種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場那邊緩緩而行,一走就能走好幾個時辰。

  只是崔東山當時敲門喊他出門,曹晴朗就想拒絕,畢竟先生專門為自己挑選此處作為修行之地,不可辜負先生的用心。

  但是崔東山搖搖頭,意思很明顯。曹晴朗略作思量,便答應下來。崔東山讓他記得帶上先生贈送給他的行山杖,曹晴朗便帶上了這根陪著先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足足半座北俱蘆洲的行山杖,崔東山自己也有,只是尋常綠竹,卻又不尋常。裴錢那根行山杖,相對材質最佳最值錢,大白鵝道破玄機後,才讓裴錢放棄了背上小竹箱出門的打算。

  在城頭上,裴錢走在靠近南邊的城頭上,一路上見過了許多有意思的劍仙,有彩衣劍仙在散步,有劍卻不佩劍在腰,劍無鞘,劍穗極長,劍穗一端繫在腰間,長劍拖曳在地,劍尖與鋒刃與城頭地面摩擦,劍氣流轉,清晰可見,看得裴錢想要多看,又不敢多看。

  他們一行三人走在更高處的曹晴朗望向崔東山,崔東山笑言:「在這劍氣長城,高不高,只看劍。」

  曹晴朗這才放棄了跳下城頭落在走馬道的念頭。

  崔東山與裴錢笑言多看看無妨,劍仙風采,浩然天下是多難見到的風光,劍仙大人不會怪罪你的。

  裴錢這才敢多看幾眼。

  那位彩衣劍仙只是低頭沉思,果然不計較一個小姑娘的打量,更不計較三人走在高處。

  崔東山自然知曉此人根腳,玉璞境瓶頸劍修吳承霈,本命飛劍名為「甘露」,劍術最適宜收官戰,理由很簡單,大地之上鮮血多。

  吳承霈性情孤僻,相貌看似年輕,實則年歲極大,道侶曾被大妖以手捏碎頭顱,大嘴一張,生吞了女子魂魄。

  那頭大妖後來在戰場上身負重傷,便躲在蠻荒天下的腹地洞窟休養生息,隱匿不出,再不願出現在戰場上,吳承霈曾在要不要終其一生都會一人苟活、還是死得毫無意義之間天人交戰,後來那頭大妖被人斬殺,被人手拎頭顱,丟在吳承霈腳邊,只與吳承霈笑言一句,順路而為,請我喝酒。

  三人還遇到了一位好似正在出劍與人對峙廝殺的劍仙,盤腿而坐,正在飲酒,一手掐劍訣,老人背朝南方,面朝北邊,在南北城頭之間,橫亙有一道不知道該說是雷電還是劍光的玩意兒,粗如龍泉郡的鐵鎖井水井口子。劍光絢爛,星火四濺,不斷有閃電砸在城頭走馬道上,如千百條靈蛇遊走、最終沒入草叢消逝不見。

  裴錢畏懼不敢前行,老人笑道:「曉不曉得這兒的規矩,有酒就能過路,不然就靠劍術勝我,或是御劍出城頭,乖乖繞道而行。」

  崔東山微笑道:「我家先生,是那二掌櫃。」

  「上梁如此不正,下梁竟然也不算歪,奇怪奇怪。」

  老人隨即怒道:「那就得兩壺酒了!」

  崔東山笑著向那位劍仙老者拋出兩壺酒。

  老人名為趙個簃,坐在北邊城頭上與趙個簃對峙之人,卻是位從玉璞境跌了境界的元嬰劍修程荃,雙方是死對頭,

  除了像今天這樣,趙個簃壓境,與程荃雙方各自以劍氣對撞之外,兩位出生在同一條陋巷的老人,還會隔著一條走馬道隔空對駡,聽說私底下各自喝了酒,相互吐口水都是有的。

  拿了酒,劍仙趙個簃劍訣之手微微上抬,如仙人手提長河,將那條攔路劍氣往上抬升,趙個簃沒好氣道:「看在酒水的份上,」

  崔東山三人跳下城頭,緩緩前行,曹晴朗仰起頭,看著那條劍氣濃郁如水的頭頂河流,少年臉龐被光芒映照得熠熠生輝。

  裴錢躲在崔東山身邊,扯了扯大白鵝的袖子,「快些走啊。」

  崔東山笑道:「大師姐,別給你師父丟臉嘛。」

  裴錢攥緊手中行山杖,戰戰兢兢,擺出那走路囂張妖魔慌張的架勢,只是手腳動作都略顯僵硬。

  過了那條頭頂溪流,走遠了,被嚇了個半死的裴錢一腳踹在大白鵝小腿上。

  明明力道不大,大白鵝卻被一腳踹得整個人騰空,摔在地上,身體蜷縮,抱腿打滾。

  裴錢與大白鵝是老交情了,根本不擔心這個,所以裴錢幾乎一個瞬間,就是轉頭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目視前方,「什麼都沒看見。」

  裴錢鬆了口氣,然後笑嘻嘻問道:「那你看見方才那條小溪裡邊的魚兒麼?不大哦,一條金色的,一絲青色的?」

  曹晴朗搖搖頭。

  裴錢扯了扯嘴,「呵呵,還是修道之人哩。」

  曹晴朗不以為意。

  關於自己的資質如何,曹晴朗心裡有數。當年魔頭丁嬰為何會住在狀元巷附近的那棟宅子,又為何最終會選擇在他曹晴朗家裡落座,種先生早就與他原原本本說過詳細緣由,丁嬰最早猜測南苑國京城幾個「修道種子」,是那位鏡心齋女子大宗師的藏身之地,他曹晴朗便是其中之一。

  那會兒家鄉的那座天下,靈氣稀薄,當時能夠稱得上是真正修道成仙的人,唯有丁嬰之下第一人,返老歸童的御劍仙人俞真意。但是既然自己能夠被視為修道種子,曹晴朗就不會妄自菲薄,當然更不會妄自尊大。事實上,後來藕花福地一分為四,天降甘露,靈氣如雨紛紛落在人間,許多原本在光陰長河當中漂浮不定的修道種子,就開始在適宜修行的土壤裡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但是就像後來偷偷傳授他仙家術法的陸先生親口所說,有那天恩地造爹娘生養的根骨天資,只是是第一步,得了機緣站在山腳,才是第二步,此後還有千萬步的登山之路要走。你只要走得足夠穩當,就有希望去找陳平安,才有機會去與他道一聲謝,詢問他此後百年千年,曹晴朗能否大道同行。

  崔東山看了眼裴錢,這位名義上的大師姐。

  裴錢能靠天賦觀他人人心,他崔東山猶然不止這些,他不但會看人心,且知曉人心深處他人自己不知處。

  裴錢的記性,習武,劍氣十八停,到後來的抄書見大義而渾然不覺,再到跨洲渡船上的與他學下棋。

  事實證明,只要裴錢願意做的事情,她就可以做得比誰都好。只要是她想要學的,真正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就會極快。

  但這都不算是裴錢最大的能耐。

  裴錢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切斷念頭,並且自行設置心路上的關隘,不去多想,「我不願多想,念頭便不來」,最直觀的的體現,就是裴錢當年與先生認了師父弟子之後,尤其是到了落魄山,裴錢就開始停滯生長,無論是身高,還是心性,好像就「定」在那裡。

  個兒總是不高,總是小黑炭一個。

  那麼裴錢的無憂無慮,就是真的無憂無慮。

  但只要是無關隘處的道路,裴錢的心神念頭,往往就像是天地無拘的驚人境界,轉瞬之間一去千萬里。

  心猿意馬不可拘押、無法束縛?修道之人,戰戰兢兢,如是文弱書生,蹣跚而行,大道多險阻,多有匪寇隱匿在旁,可對於裴錢而言,根本無此顧慮。

  直到練拳之後,便立即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開始躥個兒,開始長大,一往無前。

  這顯然就又是一個極端。

  這很好,卻又藏著不小的麻煩和隱患。因為裴錢心目中的「大人裴錢」,只是她心中自己師父心目中的「弟子裴錢」。

  故而某種程度上來說,裴錢此定非真定,裴錢此心非真心。

  她這一路,走得太快了,騰雲駕霧一般,她的心湖之上,只有一座尚未接地的空中閣樓。

  如果不是她的師父,有意無意,一直帶著她徒步,跋山涉水,各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小心翼翼,以一兩個最簡單的道理、最樸素的規矩放在她的「心頭小書箱」裡邊,裴錢就會像是一個隨時會炸開的爆竹,那麼未來學拳越多,武道境界走得越遠,爆竹威力越大,裴錢有一天,有著極大可能,會捅出一個天大的馬蜂窩,害人害己。

  如今裴錢改變頗多,所以先生甚至已經不是怕裴錢主動犯錯,哪怕她獨自走江湖,先生其實都不太擔心她會主動傷人,而是怕那有他人犯錯,而且錯得確實明顯,然後裴錢只是一個沒忍住,便以我之大錯碾壓他人小錯,這才是最揪心的結果。

  先生傳道弟子,真是什麼簡單事?

  浩然天下,何其複雜,生生死死何其多,不是那雞鳴犬吠的市井鄉野,有那天崩地裂,有那翻江倒海,種種連他陳平安都很難定善惡的意外,裴錢一旦遇上了,陳平安如何敢真正放心。

  先生為了這位開山大弟子,可謂修心多矣。

  他們很快經過了一撥坐在地上練個錘兒劍的劍修,然後裴錢眼尖,看到了那個名叫鬱狷夫的中土神洲豪閥女子,坐在城頭前邊道路上,鬱狷夫沒練劍,只是坐在那邊嚼著烙餅。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挺起胸膛,目中無人唯有天的走路姿勢,半點不比大師姐的金字招牌姿勢差了。

  裴錢並不知道大白鵝在想些什麼,應該是一口氣遇到了這麼多劍修,心肝兒顫偏要假裝不害怕吧。

  裴錢對她的印象其實不壞,這個鬱狷夫挺大氣的。

  原因很簡單,當初鬱狷夫問拳落敗,給師父按得腦袋撞牆,她也沒生氣啊。

  要是岑鴛機和白首都有這樣的心胸就好了。

  城頭足夠寬闊,鬱狷夫頭也沒抬,只是眺望南方的廣袤天地。

  裴錢他們一行人各自手持行山杖,依次走過。

  距離鬱狷夫不遠處,還有一個看書的少年。

  裴錢皺了皺眉頭。

  坐在蒲團上正在聽苦夏劍仙傳授劍術的龍門境劍修嚴律,看了城頭三人一眼,便不再多看。

  據說是那個陳平安的一路人,看樣子確實就像。

  崔東山瞥了眼那少年的手中書,微笑點頭,很好,也算自己的半個徒子徒孫了。

  有點小搞頭。

  林君璧合上書籍,抬頭向三人微微一笑。

  崔東山還以微笑,裴錢是假裝沒看見,曹晴朗點頭還禮。

  曹晴朗自然已經辨認出此人身份,先生在宅子那邊刻字題款,輕描淡寫講過兩場守關戰,不談善惡好壞,只為三位學生弟子闡述攻守雙方的對戰心思、出手快慢。

  三人遠去。

  林君璧繼續翻看那部《彩雲譜》。

  在劍氣長城上,他雖然不願一鼓作氣接連破境,所以如今境界不高,可依舊是在劍仙苦夏的授意下,為同伴擔任半個傳道之人,而且他在此練劍,是唯一一個抓住了一縷精粹遠古劍意、並且能夠留在關鍵氣府當中的劍修,嚴律蔣觀澄朱枚在內半數的先天劍胚,都曾抓住過稍縱即逝的劍意,嚴律甚至不止一次將其捕獲,但是可惜都未能留下。林君璧不曾泄露天機,劍仙苦夏清楚,但也沒有道破。

  林君璧打算等到自己收集到了三縷遠古劍仙的遺留劍意,若是依舊無一人成功,才說自己得了一份饋贈,算是為他們打氣,免得墜了練劍的心氣。

  每當三人走到無人處,崔東山就會加快步子,裴錢跟得上,呼吸順暢,無比輕鬆。

  曹晴朗卻是一直在吃苦。

  走在劍氣長城之上,還要跟著崔東山和裴錢一起行走如「飛掠」,自然比那寧府宅子緩緩吐納,更煎熬。

  崔東山偶爾會停步,讓曹晴朗坐下靜坐個把時辰。

  裴錢百無聊賴,就趴在城頭上,托著腮幫望向南邊,希望能夠看到一兩頭所謂的大妖,當然她看到一兩眼就行,雙方就別打招呼了,無親無故無仇無怨的,等她回了浩然天下,再回到家鄉落魄山,就好跟暖樹和米粒兒好好說道說道。與她們說那些大妖,好傢伙,就站在那堵城頭外邊,與她近在咫尺,大眼瞪小眼來著,她半點不怕,還要伸長脖子才能看到大妖的頭顱,最後更是手持行山杖,耍一套瘋魔劍法,凶它一凶。

  可惜這一路上走了幾天,她都沒能瞧見蠻荒天下的大妖。

  裴錢趴在城頭上,便問崔東山為什麼大妖的膽子那麼小。

  崔東山笑道:「不是沒有大妖,是有些老劍仙大劍仙的飛劍可及處,比你眼睛看到的地方,還要更遠。」

  裴錢轉頭問道:「大師伯肯定算其中之一吧?」

  崔東山翻白眼做鬼臉,盤腿而坐,身體打擺子。

  裴錢輕聲說道:「大師伯真打你了啊?回頭我說一說大師伯啊,你別記仇,能進一家門,能成一家人,咱們不燒高香就很不對了。」

  因為崔東山不喜歡拜菩薩,哪怕會陪著她去大小寺廟,崔東山也從來不雙手合十禮敬菩薩,更不會跪地磕頭了。

  裴錢便算是偷偷幫著他一起拜了拜,悄悄與菩薩說了說莫怪罪。

  其實城頭便已是天上了。

  天上大風,吹拂得崔東山白衣飄蕩,雙鬢髮絲飄拂。

  不知不覺,突然有些懷念當年的那場遊學。

  人更多些,還是人人竹箱來著。

  記得當時崔東山故意說與小寶瓶他們聽,說那書上一位位隱士名垂青史不隱士的故事。

  當時李槐是根本沒聽懂,只是記住了。這就是孩子。最多就是會覺得世道原來如此啊。

  謝謝卻滿臉譏諷。這就是少年少女歲數的尋常心思。覺得世道便是如此。事實上,世人歲數一大把了,依舊如此。

  但是林守一卻說那些真正的隱士,自然不被世人知道,更不會在書上出現了,為何因此而貶低所有的「隱士」?

  至於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是想得更遠的一個,說得看書上隱士與不知名隱士的各自人數,才能夠有準確的定論。

  然後當時還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只是坐在篝火旁,沉默聽著,然後便悄悄記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偶爾加一根枯枝柴火。

  崔東山雙手按住行山杖,笑道:「大師姐,我先生送你的那顆小木珠子,可要收好了。」

  裴錢白眼道:「廢話少說,煩死個人。」

  然後裴錢驀然而笑,轉過身,背對南方,小心翼翼掏出錢袋子,從裡邊摸出一顆並不算渾圓的小木珠子。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幫著師父想出了掙錢新門路,師父獎勵自己的,說是要她小心收好,師父珍藏很多年了,若是丟了,板栗吃飽。

  師父的諄諄教誨,要竪起耳朵用心聽啊。

  崔東山問道:「知道這粒珠子的由來嗎?」

  裴錢搖搖頭,攤開手心,托起那粒雕刻略顯粗糙的木珠子,還有許多歪斜刻痕,好像打造珠子的人,刀法不太好,眼神也不太好使喚。

  只是師父贈送,萬金難買,萬萬金不賣。

  唉,若非刻工稍差了些,不然在她心目中,在她的那座小祖師堂裡邊,這顆珠子,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

  崔東山輕聲道:「這個小玩意兒,可比曹晴朗拿到手的那把刻刀,被你家先生珍藏更久更久了。」

  裴錢好奇道:「小珠子有大故事?」

  崔東山搖頭道:「沒什麼大故事,小珠子小故事。」

  裴錢說道:「話說一半不豪傑啊,快快說完!」

  崔東山輕輕抹過膝上綠竹行山杖,說道:「是你師父小時候采藥間隙,劈砍了一根木頭,背著籮筐,扛著下山的,到了家裡,親手為菩薩做的一串念珠,然後最後一次去神仙墳那邊拜菩薩,掛在了菩薩神像的手上。後來很久沒去了,再去的時候,風吹日曬雨打雪壓的,菩薩手上便沒了那串念珠,你師父只在地上撿回了這麼一顆,所以這麼多年下來,師父身邊,就只剩下這麼一顆了。一直藏在某個小陶罐裡邊,每次出門,都不捨得帶在身邊,怕又丟了。所以師父要你小心收好,你要真的小心收好。」

  裴錢攥緊手心,低下頭。

  那一幅光陰長河走馬圖,這一段小故事小畫卷,是崔東山當年故意截取藏好了,有心不給她看的。

  崔東山繼續道:「先生小時候,求菩薩顯沒顯靈?好像應該算是沒有吧,先生當時才那麼大,讀過書?識過字?但是先生此生,可曾因為自己之得失苦難,而去怨天尤人?先生遠遊千萬里,可曾有一絲一毫的害人之心?我不是要你非要學先生為人處世,沒必要,先生就是先生,裴錢就是裴錢,我只是要你知道,天底下,到底還是有那些不為人知的美好,是我們再瞪大眼睛,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看到、不曾知道的。所以我們不能就只看到那些不美好。」

  崔東山笑道:「凡夫俗子拜菩薩求菩薩,我問你,那麼菩薩持念珠,又是在與誰求?」

  崔東山自問自答道:「自求而已。」

  曹晴朗突然開口說道:「先生家鄉小鎮的那座大學士坊,便有『莫向外求』四字匾額。」

  崔東山點頭道:「諸多道理,根本相通。我們儒家學問,其實也有一個自我內求、往深處求的過程,問題也有,那就是以前讀書看書是有大門檻的,可以讀上書做學問的,往往家境不錯,不太需要與雞毛蒜皮和柴米油鹽打交道,也不需要與太過底層的利益得失較勁,只是隨著時間推移,以往學問,讀書人越多,便不夠用了,因為聖賢道理,只教你往高處去,不會教你如何去掙錢養家糊口啊,不會教你如何與壞人好似打架一般的鬥心啊,一句『親君子遠小人』,就六個字,我們後人夠用嗎?我看道理是真的好,卻不太管用啊。」

  「幾乎每一代的讀書人,總覺得自己所處的當下世道太不好,駡天駡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為自己讀書多了,歲數一大,人生路長了,見過了更多的不美好,對於苦難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這種悲觀的認知呢?是不是世道其實沒變得太好,卻也沒有變得更差呢?這些可能,是不是要想一想呢?事實上許多苦難,是沒人說,書上不會寫的,就算寫了也字數不多的。」

  「美好之人事,相較於諸多切膚之痛,好像前者,自古從來,就不是後者的敵手,並且後者從來是以寡敵衆。」

  裴錢默不作聲。

  曹晴朗停了修行,開始修心。

  崔東山破天荒有些疲憊神色,「不是道理當真不好不對,就因為太好太對難做到,做不到的,總有很多人,便不怨身邊無理之人事,反而去怨懟道理與聖賢,為何?書上道理不會說話,萬一聖賢聽見了也不會如何啊。怎麼辦呢?那就出現了許多意思折中的老話,以及茫茫多的『俗話說』,比如那句寧惹君子不惹小人,有道理嗎?好像深思了便總覺得哪裡不對,沒有嗎?怎麼可能沒有,天下世人,幾乎所有人,都是實實在在要過日子的人,所有的家底和香火,是一顆顆銅錢積攢起來的,所以這麼一想,這句話簡直就是金玉良言。」

  崔東山後仰倒去,「我最煩那些聰明又不夠聰明的人,既然都壞了規矩得了便宜,那就閉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裡的利益啊,偏要出來抖摟小機靈,給我遇見了……裴錢,曹晴朗,你知道小師兄,最早的時候,在心境另外一個極端,是如何想的嗎?」

  裴錢搖搖頭。

  曹晴朗說道:「不敢去想。」

  崔東山笑道:「那就是拉著所有的天地衆生,與我一起睡去吧。」

  裴錢一手握住那顆念珠,一把扯住大白鵝的袖子,滿臉畏懼,卻眼神認真道:「你不可以這麼做!」

  曹晴朗安慰道:「大師姐,忘了小師兄是怎麼說的嗎,『最早的時候』,許多想法有過,再來改過,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個『萬一』。」

  「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管你世道不堪多塗潦。」

  崔東山自嘲道:「這輩子見過太多的人心險惡,陰私幽微,莫說是去看了,躲在遠處不去聞,都會惡臭撲鼻。而且問題在於,我這個人偏偏喜歡看一看聞一聞,樂在其中。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所以我是當不來真正先生夫子的,別說是先生,就是種秋,我都比不上。」

  回頭再看,原來老秀才早已一語中的,治學很深學問高者,興許有你崔瀺,可以經世濟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夠在學塾教書育人者,並且能夠做好的,門下唯有小齊與茅小冬。

  崔東山站起身,「繼續看風景去,天地之間有大美,等我千萬年,不可辜負。」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裴錢小心收好那顆念珠,磨磨蹭蹭起身,其實她很想要回師父和師娘家裡了。

  大概這會兒她就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裡的傢伙。

  這也是種秋為何會晝夜「散步」於寧府演武場。

  劍氣長城城頭上,距離此地極其遙遠的某地,一位獨坐僧人雙手合十,默誦佛號。

  能夠知曉此事之人,大概就只有老大劍仙陳清都了。

  裴錢在隨後走走停停的一路上,太徽劍宗在城頭上練劍的劍修,也看到了,只是劉先生在,白首卻沒在。

  裴錢如釋重負。

  趁著附近沒人,開開心心耍了一套瘋魔劍法。

  曹晴朗離著她有點遠,怕被誤傷。

  崔東山就挨了好幾棍子。

  此後裴錢三人又見到了一個挺奇怪的女子劍仙。

  她在那城頭上蕩秋千。

  裴錢覺得大開眼界,這架秋千很好玩,只有兩根高入雲霄的繩子,以及女子劍仙坐著的一條木板,秋千沒搭架子,但好像可以一直這麼晃蕩下去。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過去,笑問道:「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幫著推一推秋千?」

  女子劍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當中,視若罔聞。

  按照劍氣長城北邊城池的說法,這位女子劍仙早就失心瘋了,每次攻守大戰,她從不主動出城殺敵,就只是死守這架秋千處,不允許任何妖族靠近秋千百丈之內,近身則死。至於劍氣長城自己人,無論是劍仙劍修還是嬉戲打鬧的孩子,只要不吵她,周澄也從來不理會。

  崔東山還是不死心,「周姐姐,我是東山啊。」

  這位劍仙姐姐,又白又圓,真美。

  多聊一句,都是好的。

  周澄與秋千一起晃晃悠悠,轉過頭,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那個皮膚微黑的小姑娘,她笑道:「要不要坐會兒?」

  裴錢搖搖頭,怯生生道:「周姐姐,還是算了吧,我不打攪你。」

  周澄笑道:「我可以代師收徒,你來當我的小師妹,要是已經有了師承,沒關係,掛名而已。我傳授你一門劍術,不比你那套差,雙方大道同源,只是我資質不夠,走不到巔峰,你卻大有希望。」

  饒是崔東山都倍感意外。

  這位劍仙姐姐,闊以啊。

  果然沒讓自己失望,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可是裴錢都快被嚇出淚花了。

  難道這位劍仙前輩那麼神通廣大,可以聽到自己在倒懸山以外渡船上的玩笑話?我就真的就只是跟大白鵝吹牛啊。

  周澄驀然掩嘴而笑,「沒事沒事,莫怕莫怕,以後常來。」

  裴錢也跟著笑起來,就是比哭還難看而已。

  周澄想了想,伸手一扯其中一根長繩,然後手腕翻轉,多出一團金絲,輕輕拋給那個極有眼緣的小姑娘,「收下後,別還我,也別丟,不願學就放著,都無所謂的。」

  劍氣長城的劍仙行事,便是如此讓人莫名其妙。

  崔東山看著手忙腳亂哭喪著臉的裴錢,笑道:「還不謝過周姐姐?」

  裴錢沒敢抱拳行禮,便只好作揖致謝。

  與那女子劍仙和古怪秋千走遠了,裴錢這才敢伸手抹了抹額頭汗水,問道:「真沒事嗎?」

  崔東山笑道:「先生問起,你就說地上撿來的,先生不信,我來說服先生。」

  裴錢將信將疑。

  曹晴朗忍著笑。

  此後一天夜幕中,裴錢驀然抬頭望去,曹晴朗是跟著她的視線,才依稀可見城頭高處,有一處絢爛晚霞凝聚而成的雲海。

  據說那邊有一位劍仙常年酣眠,如睡彩錦大床上。

  崔東山瞥了眼就不再看,花裡花哨的,名為米裕,只是個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玉璞境,因為有個好哥哥,飛劍殺力不算小的劍仙米祜,若非米祜舍了諸多自身機緣和底蘊,用來栽培這個弟弟,其實米祜本該應該是仙人境了。只不過其中得失,外人如何覺得無意義,終究是米祜這位劍仙的自己選擇,米祜嗜好殺敵,次次廝殺慘烈,傳聞最可憐的一次,是體魄神魂幾乎到了「山河開裂」的地步,但是非但沒有跌境,反而始終穩穩站住境界,並且猶有希望破開瓶頸,再登高一層樓。

  至於這個劍氣長城最附庸風雅的劍仙米裕,在女子婦人當中,還是很吃香的,不但如此,許多外鄉女子,也有不少牽扯不清的關係。

  崔東山沒打算停留,此行目的,是另外一個口無遮攔的大劍仙,岳青。

  一把本命飛劍名為「百丈泉」,第二把名為「雲雀在天」,無論是與人捉對廝殺,還是沙場陷陣,殺力皆大。

  崔東山自己如今當然打不過這位大名鼎鼎的「十人候補」,但是自己有先生,先生又有大師兄啊。

  只是崔東山難得不給人麻煩,麻煩反而自己來。

  讓崔東山開心得要死。

  那位睡在雲霞上的劍仙米裕,坐起身,伸手撥開好似彩錦的玄妙雲霧,笑道:「你們就是那陳平安的弟子學生?」

  崔東山伸手攔在裴錢和曹晴朗身邊,然後那只手撓了撓頭,「有何指教?」

  米裕笑道:「談不上指教,我又不是你們的傳道人。只不過感到欣慰罷了,文聖一脈香火凋零,如今竟然一下子冒出這麼多,陳平安本事不小,無愧文聖老先生的關門弟子身份,可喜可賀,香火旺盛,難怪可以在我們劍氣長城混得風生水起。」

  崔東山小聲說道:「前輩再這麼陰陽怪氣說話,晚輩可就也要陰陽怪氣說話了啊。」

  米裕好似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大笑不已,雙手一抖袖,身邊頓時彩霞蔚然,「只管說說看,我還不至於跟你們這些小娃兒較真。」

  崔東山怯生生問道:「那岳青是你野爹啊?」

  米裕身體微微前傾,微笑道:「此話怎講?」

  只見那白衣少年委屈道:「陰陽怪氣說話,還需要理由啊。你早說嘛,我就不講了。」

  裴錢汗流浹背,打算隨時扯開大嗓門喊那大師伯了,大師伯聽不聽得到,不去管,嚇唬人總是可以的吧。

  曹晴朗卻是笑著附和道:「小師兄在理。」

  這是裴錢第一次覺得那個曹木頭,還挺有出息的。

  以前沒覺得他膽子大啊,一直覺得他比米粒兒膽子還小來著。

  米裕一手伸出手指,輕輕淩空敲擊,似乎在猶豫怎麼「講理」。

  白衣少年說道:「行吧行吧,我錯了,岳青不是你野爹。晚輩都誠心認錯了,前輩劍法通天,又是自己說的,總不會反悔,與晚輩斤斤計較吧。」

  米裕笑而不言。

  他米裕,哥哥米祜,外加殺力超群的大劍仙岳青,夠不夠?米裕覺得差不多夠了。何況自己那個哥哥,還有岳青,朋友真不少。

  而對方畢竟只有一個左右。

  至於什麼陳平安,這幫文聖一脈輩分更低的兔崽子,算什麼?

  米裕站起身,打算找個過得去的由頭,教訓一下自己腳下這幾隻小螻蟻,劍仙說話,好聽不好聽,都聽著,乖乖閉嘴。

  裴錢一步向前,聚音成線與崔東山說道:「大白鵝,你趕緊去找大師伯!我和曹晴朗境界低,他不會殺我們的!」

  她再與曹晴朗悄悄說道:「等下不管我如何,你別出手,話也別說!不給他機會打你!」

  崔東山撓撓頭。

  大師姐。

  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大師伯,是怎樣一個人啊。

  這傢伙當年連自己和齊靜春都打得不輕,這還是自家人呢,那麼他左右對付別人,與他人出劍,下手會輕?

  剎那之間,劍氣長城之上,滾雷陣陣,直奔此處。

  米裕眯起眼,心神一震,祭出飛劍,卻不敢擺出殺敵姿態,只是防禦。

  劍氣轉瞬至,隨隨便便破開劍仙米裕的劍陣,有一人站在稀爛了大半的雲霞之上,腰間長劍依舊未出鞘。

  米裕紋絲不動,不敢動。

  直到這一刻,玉璞境米裕才發現,遙遙遠觀此人深入腹地,以一劍對敵兩頭大妖,與自己親自與他為敵,是兩種天地。

  一身劍氣全部收斂起來的那個人,站在米裕身邊,卻根本不看米裕,只是望向前方,淡然道:「文聖一脈,道理太重,你那把破劍,接不住。你這種廢物,配嗎?」

  曹晴朗作揖行禮,「落魄山曹晴朗,拜見大師伯。」

  裴錢趕緊亡羊補牢,跟著作揖行禮,「落魄山裴錢,恭迎最大的大師伯!」

  起身後,裴錢覺得意猶未盡啊,所以握緊拳頭,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向高處那個背影使勁揮了揮手,「大師兄要小心啊,這傢伙心可黑!」

  左右轉過頭望去,突然冒出兩個師侄,其實心中有些小小的彆扭,等到崔東山總算識趣滾遠一點,左右這才與青衫少年和小姑娘,點了點頭,應該算是等於說大師伯知道了。

  左右說道:「米裕,是你喊岳青和米祜出馬,還是我幫你打聲招呼?」

  米裕臉色發白。

  因為自己深陷一座小天地當中,不但如此,稍有細微動作,便有精純至極的劍意如萬千飛劍,劍劍劍尖指向他。

  崔東山雙手捂住嘴巴,卻是壓低嗓音,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大,師,伯,要,贏,啊。」

  然後崔東山就躲在了裴錢和曹晴朗身後。

  實在擔心是這位大師伯再給自己一劍。

  殺妖一事,左右何曾提起了真正的全部心氣?

  除了屈指可數的存在,劍氣長城之前,哪怕是劍仙,依舊不知道,所以現在才清楚。

  崔東山露出慈祥的笑意,果然左右這種有點小劍術的王八蛋,不打自己打外人,還是很解氣的。

  裴錢腋下夾著行山杖,雙手放在身前,輕輕鼓掌。

  崔東山笑眯眯道:「今日過後,文聖一脈不講理,便要傳遍劍氣長城嘍。」

  裴錢說道:「為啥?」

  曹晴朗冷笑道:「旁人會覺得很多道理,是在强者變成弱者後的弱者手上,因為沒有感同身受。」

  崔東山笑呵呵道:「別學啊。」

  曹晴朗搖頭道:「我只是知道這些,可我只學先生。」

  左右沒理睬崔東山,收回視線後,望向遠方,神色淡漠,繼續說道:「米裕,岳青。隨我出城一戰。只分勝負,就認輸,願分生死,就去死。」

  劍仙米祜以心聲言語道:「我與你認輸,且道歉。」

  岳青並無言語回答。

  所以左右便一閃而逝,去找那岳青。

  你岳青這會兒才知道當啞巴了?

  在這之前,是我左右用劍撬開你嘴巴說那些屁話了嗎?

  崔東山祭出符舟渡船,微笑道:「看啥看,沒啥看頭,回家回家。你們大師伯打架,最沒講究,最有辱斯文了。」

  崔東山與裴錢一左一右坐在渡船旁邊,各自手持行山杖如撐蒿划船,崔東山信誓旦旦告訴大師姐,說這樣一來,渡船歸途,可以飛得更快些。

  曹晴朗有些無奈,看著那個使勁划船、哈哈大笑的裴錢。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相信啊,還是只覺得好玩。

  崔東山這會兒就比較神清氣爽了,乾脆趴在渡船上,撅著屁股好似雙手持蒿,賣力划船。

  之前自己挨了那一劍,在說完正事之外,也與大師伯說了一說岳青大劍仙的豐功偉業,這筆買賣,果然不虧。

  大半夜回了寧府。

  裴錢沒能看到閉關中的師娘,有些失落。

  陳平安與崔東山去了趟斬龍崖涼亭說事情。

  曹晴朗去自己住處修行。

  城頭兩位大劍仙一戰,以極快速度傳遍整座劍氣長城。

  據說大劍仙岳青被左右强行打落城頭,摔去了南方。

  這可就是由不得岳青不分生死的意思了。

  最後聽說是數位劍仙出手勸阻。

  這一天深夜,南邊劍光之盛如大日升空,使得城池亮如白晝許久。

  此後終究無那生死大事。

  劍氣長城到底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也就是喝酒的人多了些。

  疊嶂鋪子那邊的生意,更是尤其好。

  納蘭夜行最近突然覺得白煉霜那老婆姨,最近瞅自己的眼神,有些滲人。

  屈指一算,才發現她最近喊自己納蘭老狗的次數,少了許多,氣勢上也遜色頗多。

  這讓納蘭夜行有些毛骨悚然。

  然後看到了那個笑臉燦爛稱呼自己為納蘭爺爺的白衣少年,納蘭夜行與他並肩而行,便問道:「東山啊,最近你是不是與白嬤嬤說了些什麼?」

  崔東山點頭道:「對啊,白嬤嬤是寧府長輩啊,晚輩當然要問個好。」

  納蘭夜行笑道:「除了問好,還說了些什麼嗎?」

  崔東山一跺腳,懊惱道:「說應該是說了些的,怎麼就給忘了呢。我這個人不記仇,更不記事,真是不好。」

  納蘭夜行停在原地,看著那個蹦跳前行、大袖晃蕩的白衣少年郎,有些懷念最早兩人稱兄道弟的時光了。

  這天一大清早,裴錢喊上崔東山為自己保駕護航,然後她自己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大搖大擺走在郭府高牆外的僻靜街道上。

  太放肆了,太沒禮貌了,竟然大師姐到了,都不出來接駕,還能算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弟子?必須不能算啊。

  算了,既然如此,就是她與自己這個大師姐沒有緣分,以後落魄山就沒有她的一席之地了,別怪大師姐不給機會啊。給了自己接不住,慘兮兮,可憐可憐。

  不曾想牆頭上冒出一顆腦袋,雙手趴在牆頭上,雙腿懸空,她問道:「喂,路上那小個兒,你誰啊?你的行山杖和小竹箱,真好看唉,就是把你襯得有些黑。」

  裴錢站在原地,轉頭望去。

  郭竹酒瞪大眼睛,看著裴錢,試探性問道:「你該不會就是我心目中那個貌美如花、傾國傾城、拳法無敵、身高八尺的大師姐吧?」

  裴錢收回視線,苦兮兮望向大白鵝。

  大白鵝不講義氣,裝聾作啞。

  所以到了寧府後,趴在師父桌上,裴錢有些無精打采。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章,笑問道:「怎麼,見過綠端那小姑娘了,不太高興?」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我可不是跟你背地裡告狀啊,我就是自己不太喜歡她。」

  陳平安笑道:「咱們落魄山祖師堂,也沒規定相互之間一定要多喜歡誰啊,只要各自守著自己的規矩,就很足夠了。」

  裴錢立即坐起身,點頭道:「這就行!不然要我假裝喜歡她,可難!」

  陳平安點頭道:「不用刻意如此,但是記得也別帶著成見看人。成不成為朋友,也要看緣分的。」

  裴錢笑開了花。

  什麼郭竹酒,就算成了落魄山弟子,還不是要喊我大師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正襟危坐,「接下來師父要說一件事情,涉及對錯是非,哪怕師父問你,你也可以不說什麼,但是傷心過後,想到了什麼,再來與師父說,都是可以的。同時記住,師父既然願意與你說些重話,就是覺得你可以承受了,是認可裴錢,是我的開山大弟子,還有,師父不是不知道以前的裴錢是誰,但依舊願意收你為弟子,那就肯定不是只看到了你的好,你的變好,對不對?」

  裴錢臉色發白,同樣是正襟危坐,雙手握拳,但是眼神堅定,輕輕點頭。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師父今天與你說往事,不是翻舊賬,卻也可以說是翻舊賬,因為師父一直覺得,對錯是非一直在,這就是師父心中最根本的道理之一。我不希望你覺得今日之好,就可以掩蓋昨日之錯。同時,師父也由衷認為,你今日之好,來之不易,師父更不會因為你昨日之錯,便否定你現在的,還有以後的任何好,大大小小的,師父都很珍惜,很在意。」

  裴錢紅了眼眶,伸手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眶,立即放下,「師父請說,裴錢在聽。」

  陳平安神色堅毅,沒有刻意壓低嗓音,只是儘量心平氣和,與裴錢緩緩說道:「我私底下問過曹晴朗,當年在藕花福地,有沒有主動找過你打架,曹晴朗說有。我再問他,裴錢當年有沒有當著他的面,說她裴錢曾經在大街上,看到丁嬰身邊人的手中所拎之物。你知道曹晴朗是怎麼說的嗎?曹晴朗毫不猶豫說你沒有,我便與他說,實話實說,不然先生會生氣。曹晴朗依舊說沒有。」

  裴錢使勁皺著臉,嘴唇顫抖,驀然間滿臉淚水,「有的,師父,有的。我說過,然後那天曹晴朗就傷透了心,瘋了一樣,他當場就找我打架了,我還拿著板凳打了他。」

  陳平安坐在那邊,說道:「裴錢,該怎麼做,你自己去想,去做。但是師父會告訴你,我們的人生當中,不光是你,師父自己也一樣,不是所有錯誤,都是我們知道錯了,還能有彌補的機會,甚至很多錯誤,我們錯了,想要改錯,就是沒有機會了,沒有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明白,曹晴朗不是不記仇,不是他覺得這是什麼無所謂的事情,只是他自己願意原諒你,但是別人的原諒,與我們犯下的錯,是兩回事。世事就是這麼複雜,我們興許做了好人做了好事,可是好多的錯,還在,一直在,哪怕所有人都不記得了,自己還會記得。也不是你有很多很多的理由,真的有萬般理由,去做了錯事,錯事就不是錯事。」

  裴錢坐在那邊,嚎啕大哭。

  陳平安起身,坐在她身邊的長凳上,「你的師父,今天是這樣讓你傷心,以後你要是又犯了錯,還會是這樣的,怎麼辦呢?」

  裴錢戰戰兢兢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扯了扯師父的袖子,抽泣道:「師父是不是不要我了?」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會啊,好不容易把昨天的裴錢,教成了今天的裴錢,捨不得丟掉的。」

  轉過身,輕輕揉了揉裴錢的腦袋,陳平安嗓音沙啞笑道:「因為師父自己的日子,有些時候,過得也很辛苦啊。」

  裴錢又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想起了逃難路上的爹娘,想起了南苑國京城的小乞兒,躺在石獅子上邊數星星的那些大夏天,想起了走了也不跟她打招呼的崔爺爺,一下子想起了所有。

  所有不願想起的,願意想起又不敢想起的,都一股腦兒湧上心頭。

  屋外廊道中,一座悄無聲息形成的小天地當中。

  曹晴朗從站著,變成坐在地上,背靠牆壁。

  小師兄崔東山就坐在他身邊。

  而這個小師兄,維持著那座小天地,帶著曹晴朗悄悄離開宅子。

  曹晴朗說道:「心裡好受多了,謝謝小師兄。」

  崔東山說道:「能夠遇見我們先生,不是什麼天經地義的事情,你我共勉。」

  曹晴朗後退一步,長久作揖不起身。

  崔東山突然嚷嚷道:「不行不行,到了這兒,不是給大師伯一劍打落城頭,就是給納蘭爺爺欺負打壓,我得拿出一點小師兄的風範來,找人下棋去!你們就等著吧,很快你們就會聽說小師兄的光輝事跡了!贏他有何難,連贏三場五場的也是個屁,只有贏到他自己想要一直輸下去,那才顯得你們小師兄的棋術很湊合。」

  一抹白雲悠悠飄向劍氣長城的城頭。

  去找那位林君璧林大公子了。

  崔東山去的路上,連開場白都想好了。

  林公子,巧了,又在看《彩雲譜》啊,實不相瞞,其實我也會下棋。你棋術這麼高,讓我三子如何,不過分吧?我是誰?我是東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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