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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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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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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09:50:08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一十八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

  初日照高城。

  疊嶂,董畫符,范大澈,選擇了後撤。

  寧姚,陳三秋,晏啄繼續留在原地。

  陳平安返回他們這邊,換上了一張中年漢子的面皮,先幫著陳三秋、晏啄盯著點戰場形勢,偶爾開口提醒一句。

  相較於必須言之精準的范大澈,與陳三秋和晏啄言語,陳平安就要簡明扼要許多,細微處的查漏補缺而已。

  更多是一些飛劍軌跡、落腳處選擇的建議,一種快速複盤,爭取從好變成更好而已。不是喝慣了酒,成了要好朋友,陳平安就會不把這兩位金丹境劍修當回事,事實上,陳平安的凝神觀戰,觀摩陳三秋和晏啄的出劍,獲得了不少裨益。

  然後陳平安就去找范大澈。

  范大澈見著了漢子面容的陳平安,有些無奈,跟陳平安敵對,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祖墳不是冒青煙,是滾滾黑煙,棺材本壓不住。

  無奈之餘,范大澈也很感恩,如果不是陳平安的出現,范大澈還要手忙腳亂很久。

  陳平安蹲下身,拋給范大澈一壺竹海洞天酒,笑道:「記得念我的好。」

  董畫符說道:「用范大澈的錢,買下的酒水,回頭再拿來送人情給范大澈,我學到了。」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往身上貼了一張黃紙除穢符,幫著祛除那股血腥氣。

  疊嶂笑問道:「去別處撿錢了?」

  陳平安點頭道:「隨便逛逛。因為擔心幫倒忙,給人招來暗處某些大妖的注意力,所以沒怎麼敢出力。回頭打算跟劍仙們打個商量,獨自負責一小段城頭,當個誘餌,願者上鈎。到時候你們誰撤出戰場了,可以過去找我,見識一下大修士的御劍風采,記得帶酒,不給白看。」

  董畫符搖頭道:「那我不去。」

  疊嶂笑道:「我也算了。」

  范大澈發現陳平安望向自己,硬著頭皮說了句實誠話:「我不敢去。」

  陳平安笑眯眯道:「大澈啊,人不去,酒可以到嘛,誰還稀罕見到你。」

  疊嶂和董畫符幾乎同時起身,繼續去往南邊城頭。

  范大澈也想跟著過去,卻被陳平安伸手虛按,示意不著急。

  陳平安說道:「與這些朋友並肩作戰,是不是覺得壓力很大?好像給他們幫忙一次,就拖了後腿一次?」

  范大澈點了點頭。

  陳平安笑道:「有了這麼想的念頭後,其實不是壞事,只不過想要更好,你就該壓下這些念頭了,范大澈,別忘了,你是一位龍門境瓶頸劍修,如今還不到三十歲。知道在我們浩然天下那邊,哪怕是被譽為劍修如雲的那個北俱蘆洲,一位早晚都會躋身金丹的劍修,是多麼了不起的一個年輕俊彥嗎?」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不是浩然天下有我這麼個人,浩然天下就都是陳平安這樣的人。與你我差不多歲數的山上同齡人當中,只說殺敵的斤兩,比我更好的,當然也會有,應該還不少。但是比我不如的,很多,極多。」

  陳平安緩緩說道:「在我的家鄉,東寶瓶洲,我走過的很多江湖,你范大澈若是在那邊修行,就會是一個王朝舉國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你可能會覺得以前我經常開玩笑,說自己好歹是堂堂五境大修士,是調侃是自嘲,其實不全是,在我家鄉那邊,一頭洞府境妖族、鬼魅,就是那當之無愧的大妖,就是驚世駭俗的厲鬼。你想想看,一個先天劍胚的金丹劍修,可能也就三十來歲,在寶瓶洲那邊,是怎麼個高高在上?」

  范大澈點點頭,「以前沒想過這些,對於浩然天下的事情,不太感興趣。從小到大,都覺得自己資質算湊合,但是不夠好。」

  陳平安笑了笑,攤開兩隻手,雙指並攏在兩端點了點,「我所說之事,范大澈在寧姚陳三秋他們身邊,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是錯,是一種極端,范大澈在我家鄉那邊,好像可以仗劍敵國,是另外一個極端。自然都不可取。」

  陳平安收起一手,一手握拳,在先前那條線的中間晃了晃,「事情可以有那極端,無法避免,但是一位劍修的道心,應當落在此處,巍然不動。身外事,往大了說去,就真的只是身外事,很難被我們完全掌控,可是修道之人的本心,永遠只是你我手邊事,近在咫尺,是可以隨時隨地磨礪精進的本家功夫。人身小天地,於天地不過是立錐,可是人心包羅萬象,能夠比天地更高更大,尤其是劍修,思慮所及,飛劍所至,身心性命皆自由。這句話,我覺得很對。與你手上這壺酒水,一起白送你了。」

  范大澈眼神澄澈,痛飲一口酒水,擦了擦嘴角,沉聲道:「陳平安,這些話,如果是你以前與我說,我興許就只是聽得一個明白,但是未必真正聽得進去,現在不一樣,我懂。」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都一樣,我也是吃過了大大小小的苦頭,走走停停,想這想那,才走到了今天。」

  范大澈沉默片刻,突然好奇問道:「與酒水一起送我的那句話,是哪位聖賢高人說的?我越琢磨,越有道理。」

  陳平安伸出手心摩挲著下巴,「大澈啊,你這小腦闊兒不靈光就算了,咋個眼神也不太好啊。」

  范大澈笑著起身,使勁一摔手中酒壺,就要去往陳三秋他們身邊。

  不曾想陳平安一個伸手,抓住空酒壺,起身大駡道:「小小龍門境劍修,在堂堂二境大修士面前,裝你大爺的豪傑氣概,酒壺不要錢啊。」

  范大澈有些心虛,快步離開,只是忍不住轉頭,看到那個二掌櫃,歪著頭,手指抵住鬢角那邊,然後緩緩摘下一張僞裝面皮。

  范大澈問道:「陳平安,就是忘不了她,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陳平安將那張朱斂打造的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只說痴情種痴心一事,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范大澈疑惑道:「當初我們剛認識那會兒,你不是這麼說的啊?駡得我狗血淋頭。」

  神色萎靡的陳平安取出養劍葫,喝了口酒,笑道:「沒力氣跟你講這裡邊的學問,自己琢磨去。還有啊,拿出一點龍門境大劍仙的氣魄來,公雞吵架頭對頭,劍修打架不記仇。」

  陳平安其實已經不再擔心范大澈的情傷,范大澈在他們這邊好像修行、言行都不出彩,但是陳平安可以篤定,范大澈的修道之路,可以很長遠。陳平安當下比較憂心的,是怕范大澈聽過了自己那番道理,知道了,結果發現自己做不到,或者說做不好,就會是另外一種麻煩。

  一個道理,不曾知道,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否定,知道了並且認可,就是一種肯定,做不到,是一種再次否定。

  一般來說,到了這一步,就是那個道理走到了絕路,走到了心路上的葬身之地,屍骨無存的那種。最可怕的地方,在於與此道理類似的一連串學問,都會跟著死亡,會一死一大片。

  不曾想范大澈說道:「我若是接下來暫時做不到你說的那種劍心堅定,無法不受陳三秋他們的影響,陳平安,你記得多提醒我,一次不行就兩次,我這人,沒啥大優點,就是還算聽勸。」

  陳平安笑道:「好說。」

  范大澈最後說道:「那你也聽我一句勸,這場大戰有得打,不差這幾天半個月的,你先好養傷再回城頭,不然一直這麼繼續下去,到了將來需要我們離開城頭奔赴戰場的時候,你很難恢復到巔峰。你是我的護陣劍師,你就算不擔心自己,也好歹擔心擔心我的這條小命,以後還想不想喝不花錢的酒水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陳平安還真就祭出符舟,離開了城頭。

  范大澈到了南邊牆頭那邊,寧姚朝他點頭笑道:「謝了。」

  范大澈想要綳住臉色,只是做不到,乾脆便笑了起來。

  董畫符點評道:「傻了吧唧的。」

  一行人當中,飛劍殺敵最為瀟灑寫意的陳三秋微笑道:「董黑炭,你有本事讓寧姚與你道一聲謝?」

  董畫符轉頭問道:「寧姐姐,能不能與我道聲謝?」

  寧姚始終目視前方,打賞了一個滾字。

  董畫符點點頭,表示笑納了,然後轉頭望向陳三秋和范大澈,問道:「寧姐姐從來不與我客氣,你們可以嗎?」

  陳三秋高高竪起大拇指。

  范大澈深呼吸一口氣,祭出本命飛劍,劍光一閃,掠下城頭。

  陳平安駕馭符舟,無所事事,便學自己的弟子學生,趴在渡船船頭,以手划船,好像真的快了些?

  ————

  大戰間隙,幾個來自外鄉的年輕劍修,從城南撤到了城北牆頭那邊,另外一批養精蓄銳的本土劍修,默然頂替位置。只是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後者臉上大多有了些笑意。

  郁狷夫坐在北邊牆頭上,嚼著最後一塊烙餅,一身拳意盎然,卻始終不得出拳,這讓登了城頭只能觀戰的郁狷夫,生平第一次,對於武學境界的登高,産生了一種莫大的渴求,七境金身,終究不似八境遠遊,只要躋身了遠遊境,就可以如那練氣士御風,就可以出拳酣暢。

  朱枚臉色慘白,心有餘悸,擦了擦額頭汗水,一言不發。

  在她祭出本命飛劍後,數次險境,要麼被苦夏劍仙護陣,要麼是被金真夢救援,就連依舊只是觀海境劍修的林君璧,都幫助了她一次,若非林君璧看破一位妖族死士的僞裝,故意出劍引誘對方祭出殺手鐧,最終林君璧在電光火石之間撤離飛劍,由金真夢順勢出劍斬妖,朱枚肯定就要傷及本命飛劍,哪怕大道根本不被重創,卻會就此退下城頭,去那孫府乖乖養傷,從此整場戰事就與她完全無關了。

  林君璧在與金真夢說著先前戰事的心得。

  這應該是林君璧第一次與金真夢私底下如此閒聊,說那雙方出劍的得失、瑕疵、紕漏與諸多精妙處。

  金真夢笑意和煦,雖然依舊言語不多,但是明顯與林君璧多了一份親近。

  這也是金真夢第一次覺得,林君璧這位彷彿終年不染塵埃的天才少年,破天荒有了些人味兒。

  林君璧取出一隻邵元王朝造辦處打造的精緻小瓷瓶,倒出三顆丹丸,不同的色澤,自己留下一顆鵝黃色,其餘兩顆鴉青色、春綠色丹藥,分別拋給金真夢和朱枚。

  金真夢和朱枚大同小異,皆是猶豫了一下,仍然選擇收下,三人各自吞咽丹藥。

  林君璧開始屏氣凝神,呼吸吐納,丹丸逐漸消融,沛然靈氣湧入幾座關鍵氣府。

  林君璧分出一份心神,繼續反復推敲當初那場問心局的末尾。

  每複盤一次,就能夠讓林君璧道心圓滿一絲。

  當初那個自稱崔東山的白衣少年郎,在從棋盤上拈子收入棋罐的過程當中,問了一個問題,問林君璧敢不敢留在劍氣長城出劍殺妖。

  林君璧說敢,只是風險太大,利益太小,似乎不太值當。

  「不是建議,是命令。因為你太蠢,所以我只好多說些,免得我之好心,被你炒成一盤驢肝肺。使得原本一件天大好事,反過來成為你抱怨我的理由,到時候我打死你,你還覺得委屈。」

  崔東山雙指拈住一顆棋子,晃了晃,「第一,留下後,殺了多少頭大妖,根本不重要,若是能夠多殺些,贏得一兩位劍仙的認可,是更好。」

  崔東山將那顆棋子隨便丟入棋罐當中,再拈棋子,「第二,有苦夏在你們身旁,你自己再注意分寸,不會死的,苦夏比你更蠢,但終究是個難得的山上好人,所以你越像個好人,出劍越果決,殺妖越多,那麼在城頭上,每過一天,苦夏對你的認可,就會越多,苦夏本就心存死志,所以說不得某一天,苦夏願意將死法換一種,無非是為自己,變成了為你林君璧,為了邵元王朝未來的國之砥柱。到了這一刻,你就需要注意了,別讓苦夏劍仙當真為了你戰死在此地,你林君璧必須不斷通過朱枚和金真夢,尤其是朱枚,讓苦夏打消那份慷慨赴死的念頭,護送你們離開劍氣長城,記住,哪怕苦夏劍仙執意要孤身返回劍氣長城,也該將你們幾個一路護送到南婆娑洲,他才可以轉頭返回,如何做,意義何在,我不教你,你那顆年紀不大就已生銹的腦子,自己去想。」

  崔東山丟入棋罐第二顆棋子,「第三,你離開倒懸山的歸途,與朱枚、金真夢相處,從始至終,要點到為止,切不可畫蛇添足,試圖收買人心。不妨教你一個訣竅,平時與他們朝夕相處的林君璧,依舊是那骨子裡自視清高的林君璧,與先前城頭上出劍殺妖的林君璧,必須判若兩人,否則你會前功盡廢。朱枚和金真夢,不是嚴律蔣觀澄之流,後者人心務實,前者相對務虛,是兩種天地。你自己好好掂量。」

  「第四,回了中土神洲那座文風鼎盛的邵元王朝,你就閉嘴,隻字不提,閉不上嘴,你就滾去閉關謝客。你在閉嘴之前,當然應當與你先生有一番密談,你坦誠相待便是,除我之外,大事小事,不用藏掖,別把你先生當傻子。國師大人就會明白你的企圖心,非但不會反感,反而欣慰,因為你與他,本就是同道中人。他自然會暗中幫你護道,為你這個得意弟子做點先生的分內事,他不會親自下場,為你揚名,手段太下乘了,相信國師大人不但不會如此,還會掌控火候,反其道行之。嚴律這個比你更蠢的,反正已經是你的棋子,回了家鄉,自會做他該做的事情,說他該說的話。但是國師卻會在邵元王朝封禁風聲,不允許肆意誇大你在劍氣長城的經歷。然後你就可以等著學宮書院替你說話了,在此期間,林君璧越是緘口不言,邵元王朝越是保持沉默,四面八方的贊譽,都會自己找上門來,你關了門都攔不住。」

  「不光是邵元王朝,所有周邊王朝、藩屬,帝王將相公卿,山上修道之人,山下的市井江湖,都會知道有個少年林君璧,遠遊劍氣長城,臨戰敢不退,出劍能殺妖。」

  崔東山雙指拈棋子,笑問道:「在這『第四』當中,最細微處在何處?好好想,答案別讓我失望。」

  林君璧回答道:「讓我先生覺得我的為人處世,猶然略顯稚嫩,也讓先生可以做點自己學生如何都做不成的事情,先生心裡邊就不會有任何芥蒂。」

  崔東山丟了那枚棋子,「還好,總算還不至於蠢到死。等著吧,以後劍氣長城的戰事越慘烈,浩然天下被一棍子打懵了,稍稍清醒幾分,你林君璧在劍氣長城的事跡,就會越有含金量。」

  崔東山再次拈起一枚棋子,譏笑道:「便是那些與你先生分屬不同文脈道統的儒家聖人,君子賢人,也會對你林君璧刮目相看。國師將你視為愈發大道可期的關門弟子,儒家書院學宮卻未必繼續將林君璧視為王朝國師的弟子,此間玄妙,自己多多體會,會讓你如飲醇酒的。」

  崔東山晃著手指和棋子,「但是別得意忘形,所有今日之贊譽,都會成為他日之非議,贊譽與非議之人,又往往是同一撥人。這又是一妙,想明白了,又是醇酒一壺,十分醉人。」

  崔東山丟了手中棋子,砸在棋罐當中,棋子磕碰,響聲清脆,抖了抖袖子,「嚴律此人,可以善加利用。朱枚此人,必須獲得她的認可,尤其是後者,雙方關係處置妥當了,你會有意外之喜。」

  林君璧輕聲問道:「是朱枚背後的家族?」

  崔東山搖頭道:「不止於此。你真是漿糊腦子,下什麼棋?走一步只看一兩步,就想要贏棋?」

  林君璧誠心誠意道:「請崔先生為我解惑。」

  崔東山說道:「朱枚說了什麼,不比郁狷夫親眼見到了什麼,差不多。兩位女子形影不離,關係親昵且純粹,什麼話不會說?郁狷夫認可朱枚的人品,朱枚認可你林君璧,自然會為你說幾句真正意義上的公道話,正因為是朱枚的純真,郁狷夫才聽得進去。那麼你在劍氣長城的那點拙劣城府,在郁狷夫眼中,非但不會成為邵元王朝林君璧的人生瑕疵,反而可以加重她對你的正面看法。此說,可以理解?」

  林君璧輕聲道:「晚輩怕理解有誤,不夠深遠,願聞其詳。」

  崔東山笑道:「人無半點毛病,最不可親。一旦否定了你,再認可你,這種認可,會比初次見面就認可,更加堅定不動搖。這都不理解?下棋也不會,人心也看不懂,我都有些後悔了,要與你做這長遠買賣。怎麼感覺是要虧錢的意思?林君璧,與你下棋那麼多局,我無半點憂慮,不曾想與你聯手做生意,反而憂心忡忡,如何是好?」

  林君璧欲言又止。

  崔東山眯起眼睛,「只會問不會想?你知不知道我的耐心有限,我會宰掉你的,知道為什麼嗎?回答錯了,你就死了。」

  林君璧額頭滲出汗水,「我可以自己蠢死,但是不可以連累崔先生眼光出差,找了個蠢人做買賣。」

  崔東山微笑道:「好小子,還是可以教的嘛。」

  崔東山手心貼在棋罐裡邊的棋子上,輕輕摩挲,隨口說道:「一個足夠聰明卻又敢不惜死的中土劍修,同為中土神洲出身的純粹武夫郁狷夫,是不會討厭的。郁家人,甚至是那個老匹夫周神芝,對於一個能夠讓郁狷夫不討厭的少年劍修,你以為會如何?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嗎?郁家老兒,周神芝,這些個老不死,對於原先那個林君璧,那種所謂的半吊子聰明人?會見得少了?鬱家老兒一手掌控了兩大王朝的覆滅、崛起,什麼樣的聰明人沒見過。周老匹夫活了數千年,見慣了世事起伏,他們見得少的,是那種既聰明又蠢的年輕人,朝氣勃勃,不把天地放在眼中,偏偏身上充滿了一股子楞勁,敢在某些大是大非之上,不惜名利,不惜命。」

  崔東山輕輕抬起手,離開棋罐寸餘,手腕輕輕翻轉,笑道:「這就是人心細微處的風雲變幻,風景壯闊,只是你們瞧不真切罷了。心細如髮?修道之人神仙客,放著那麼好的眼力不用,裝瞎子,修道修道,修個屁的道心。你林君璧是注定要在廟堂之高大展手腳的山上人,不懂人心,如何辨人知人,如何用人馭人?如何能夠用人心不疑?」

  林君璧心悅誠服,鄭重其事道:「崔先生高明,林君璧受教了。」

  崔東山抬起頭,「高明?就用這麼一個庸俗的說法,來形容我。」

  林君璧搖頭道:「既高且明!唯有日月而已!這是我願意花費一輩子光陰去追求的境界,絕不是世俗人嘴中的那個高明。」

  崔東山哈哈大笑,「這個溜鬚拍馬,很有我家山頭的風範了,很好很好,以後有機會,說不得我真要收你為弟子,然後你就能夠去祖師堂那邊磕頭燒香拜掛像。」

  林君璧其實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猜測,只是太過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崔東山收斂笑意,低頭看了眼棋盤,手掌一抹,所有棋子皆落入棋罐,然後拈出一枚孤零零的黑子放在棋盤,再再拈起一枚枚白子,圍出了一個大圈。

  崔東山說道:「既然將你當做半個弟子栽培,那我就要拿出一點真本事了,以嚴律作為這枚黑子舉例,你要教這顆黑子自己覺得很自由,天大地大不拘束,人生充滿了希望。但是他的人心,所有思慮,事實上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要其生,要其死,要其得勢失勢,都在你的算計之內。」

  林君璧覺得此理淺顯,不難明白。

  然後崔東山在白子之外又圍出一個更大黑子圓圈,「這是周老匹夫、鬱家老兒的人心。你該如何破局?」

  林君璧沉思許久,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搖頭道:「無解,甚至不要想著去破局。」

  崔東山點點頭,「不錯,對了一半。」

  崔東山拈起一枚白子,丟在了黑子之外的棋盤上,「棋盤上一時半會兒,形勢難改,人生終究不是下棋,先後手只差一顆棋子。但是別忘了人心無拘束,所以大可以丟個念頭,藏在遠處,瞪大眼睛,仔細看著更大的天地棋盤,周神芝算個什麼東西。這就是修心。」

  林君璧低頭凝視著不是棋譜的棋盤,陷入沉思。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食野之蘋。我有美酒,吹笙鼓簧,惜無嘉賓。」

  崔東山收起望向大地的視線,轉頭望向天空,微笑道:「山上客,雲中君,見飛鳥過,浮一大白。」

  城頭上,此時此刻,林君璧也學那「白衣少年」仰頭望去。

  那人就是下出《彩雲譜》的崔瀺。

  棋力甚至比當年的崔瀺,要更高。

  那位白衣少年收起棋罐棋盤,起身後,對林君璧說了最後一句話,「教你這些,是為了告訴你,算計人心,無甚意思,沒搞頭啊沒搞頭。」

  ————

  陳平安沒有直接返回寧府,而是去了一趟酒鋪。

  鋪子沒關門,只是沒有客人。

  先前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和蔣去兩位長工少年,已經與金丹劍修崔嵬一樣,秘密去往倒懸山,種秋與裴錢曹晴朗,會去南婆娑洲遊歷,兩位少年則跟隨崔東山一起去那寶瓶洲。

  如今在酒鋪幫忙的三人,少年名叫丘壟,少女叫劉娥,年齡最小的那個孩子叫桃板。都是疊嶂挑選出來的店夥計,都是熟悉的街坊鄰居。

  其中桃板與那同齡人馮康樂還不太一樣,小小年紀就開始攢錢準備娶媳婦的馮康樂,那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更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可桃板就只剩下天不怕地不怕了,一根筋。原本坐在桌上閒聊的丘壟和劉娥,見到了那個和和氣氣的二掌櫃,依舊緊張舉措,站起身,好像坐在酒桌上就是偷懶,陳平安笑著伸手虛按兩下,「客人都沒有,你們隨意些。」

  只有桃板一個人趴在別處酒桌的長凳上發呆,怔怔看著那條空無一人的大街。

  陳平安坐在那張酒桌上,笑問道:「怎麼,搶小媳婦搶不過馮康樂,不開心?」

  桃板悶悶不樂道:「二掌櫃,你說我到底是不是那種誰都看不出來的劍胚子啊。」

  陳平安無言以對。

  陳平安拍了拍桌子,「去給我拎壺酒來,老規矩。」

  桃板不樂意起身,喊道:「劉娥姐姐,去跟二掌櫃拿壺酒,別忘了收錢。」

  陳平安摸出一顆雪花錢,遞給劉娥,說醬菜和陽春麵就不用了,只喝酒。很快少女就拿來一壺酒和一隻白碗,輕輕放在桌上。

  陳平安倒了一碗竹海洞天酒,抿了一口酒。

  桃板坐起身,趴在酒桌上,有些百無聊賴,手指敲著桌面,說道:「二掌櫃,我也不想一輩子賣酒啊。」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想做什麼?」

  桃板說道:「我也沒想好。」

  陳平安喝著酒,不再說什麼。

  桃板沒話找話道:「二掌櫃,你知不知道,其實好多人背地裡說你壞話。來咱們這邊買酒的好些客人,都替你打抱不平。很多話,光是聽著就挺氣人的。」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啊。你給說道說道?」

  桃板便開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說了那些自己聽來的言語。

  桃板見二掌櫃只是喝酒,也不生氣,孩子便有些生氣,氣呼呼道:「二掌櫃你耳朵又沒聾,到底有沒有聽我講話啊。」

  陳平安笑道:「在聽。」

  東風吹起楊柳絮,東風吹落楊柳絮。

  一樣的東風一樣的楊柳絮,起起落落,在意什麼。

  只是這樣的道理,太沒勁,更沒必要念叨給一個孩子聽。

  所以陳平安好似後知後覺,佯怒道:「這幫王八蛋,太氣人了。」

  孩子躍躍欲試道:「咱們做點啥?」

  陳平安懸停手中酒碗,斜眼道:「你是幫我幹架啊,還是幫我望風啊?」

  桃板嘆了口氣,重新趴在桌上,「客人多的時候,我嫌累,沒了客人,又嫌悶,咋個回事嘛。」

  陳平安打趣道:「就是就是,咋個回事嘛。」

  桃板一瞪眼,「你這人真沒勁,說書先生也不當了,鋪子這邊也不愛管,一天到晚不知道忙個啥。」

  陳平安揮手道:「我花錢買了酒,該有一碟醬菜和一碗陽春麵,送你了。」

  桃板笑得合不攏嘴。

  一直在竪起耳朵聽這邊對話的劉娥,立即去與馮叔叔打招呼,給二掌櫃做一碗陽春麵。

  陳平安悠悠然喝著酒。

  沒來由想起了青鸞國獅子園柳老侍郎的那場劫難。

  愛惜羽毛的讀書人最重名聲,所以最怕晚節不保。

  崔東山說那些環環相扣的陰毒手段,都是老侍郎嫡長子柳清風的想法,小鎮同鄉人李寶箴只是照做而已。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身後大街的大小酒樓,那條空蕩蕩的街道。

  其實桃板所說的那些人,那些話,半點不讓陳平安感到奇怪,甚至可以說,早就猜到了,就像陳平安在那方印章上的邊款刻字,世間人事無意外。

  對於如今的陳平安而言,想要生氣都很難了。

  與那失望,更是半點不沾邊。

  肯定有那曾經在酒桌或是太象街、玉笏街,遇見了公子哥陳三秋,有人諂媚討好卻無結果,便開始偷偷記恨陳三秋起來,二掌櫃與陳三秋是朋友,那就便連陳平安一起記恨好了。

  也肯定有那劍修瞧不起疊嶂的出身,卻艶羨疊嶂的機遇和修為,便憎惡那座酒鋪的喧鬧嘈雜,憎惡那個風頭一時無兩的年輕二掌櫃。

  有那曾經隨大流譏諷過晏胖子的同齡人,後來晏啄境界越來越高,從俯視,輕蔑,變得越來越需要仰視晏啄與寧府、與陳平安皆相熟,這撥人便要心裡邊不痛快,抓心撓肝。

  肯定也有那在疊嶂酒鋪試圖與二掌櫃套近乎攀關係的年輕酒客,只覺得好像自己與那二掌櫃始終聊不到一塊兒,一開始沒多想,只是隨著陳平安的名氣越來越大,在那些人心目中就成了一種實實在在切身利益的損失,久而久之,便再不去那邊買酒飲酒了,還喜歡與他們自己的朋友,換了別處酒樓酒肆,一起說那小酒鋪與陳平安的風涼話,十分快意,附和之人愈多,飲酒滋味愈好。

  這些人,尤其是一想起自己曾經裝樣子,與那些劍修蹲在路邊喝酒吃醬菜,突然覺得心裡不得勁兒,所以與同道中人,編排起那座酒鋪,越發起勁。

  那座酒鋪越熱鬧,生意越好,在別處喝酒說那陰陽怪氣言語的人,環顧四周,哪怕身邊沒幾個人,卻也有諸多理由寬慰自己,甚至會覺得衆人皆醉,自己這般才是清醒,三三兩兩,抱團取暖,更成知己,倒也真心。

  佛經上說,一雨所潤,而諸草木各有差別。

  與那老話所說的一樣米養百樣人,其實是差不多的意思。

  否定任何一個人,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無論是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還是浩然天下的儒家道德聖人,或是諸子百家聖賢,世上任何一個人,只要旁人想要挑刺,就可以輕易否定,在我心頭打殺他人。

  誰都能做到的事情,可以做,不然離群。不可以只做,否則庸碌,最終吃虧是自己。

  換成真心認可一個人,就會很難。

  陳平安如今的樂趣所在,根本不是與他們較勁,反而是得了閒暇,只要有那機會,便儘量去看一看這些人的複雜人生,看那人心江湖。

  陳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碗中酒水已經喝完,又倒了一碗。

  看著埋頭狼吞虎咽的桃板,陳平安笑道:「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桃板不理睬。

  陳平安喝著酒,有些想念家鄉。

  年幼時,小鎮上,一個孩子曾經爬樹拿回了掛在高枝上的斷線紙鳶,結果被說成是小偷。

  曾經一次在神仙墳遠遠看著同齡人的嬉戲打鬧,有人給蛇咬了,那個孩子便趕緊靠著楊家鋪子那邊詢問、偷學、偷聽而來的草藥方子,幫著那個被蛇咬的孩子敷藥。

  在那之後,再看到這個常年獨自一人、遠遠看著他們玩耍的泥瓶巷黑炭孩子,駡得最凶的,丟擲泥塊最使勁的,恰恰是這些與泥瓶巷孤兒有過接觸的同齡人。

  當年陳平安不理解為什麼會這樣,逐漸長大後,就會明白,原來不這樣做,他們就會失去自己的朋友。

  但是這不耽誤那些孩子,長大後孝順父母,幫著鄰裡老人挑水、大半夜搶水。

  也會有那淪為混不吝油子的年輕人,有些甚至運氣好,會成為福祿街、桃葉巷那幫有錢子弟的幫閒狗腿,一天到晚找到了機會,就瞪眼怒目,做凶狠狀。

  哪怕如此,也還是不耽誤這些人當中,有人會得了賞錢,回了家,就領著衣裳寒酸破舊、腳拇指常年站在「門口外邊」的弟弟妹妹們,去小鎮鋪子,大手大腳,購買一大堆年貨,再讓爹娘做上一頓豐盛年夜飯,熱熱鬧鬧,團團圓圓。

  會為弟弟妹妹們做些竹蜻蜓,竹刀竹劍的小物件。

  也有那種小時候就是一家人全部壞心腸、長大後依舊如此的人,然後結婚生子,日子可以過,不算太好,一家人,從來不會為了某些對錯是非而去爭吵,一家人的所有認知,似乎都擁有一種類似小天地的融融洽洽。哪怕陳平安成了窯工學徒,其實當時也還是不理解為何如此,後來是走過了很多江湖路,讀了不少的書上道理,才知道了緣由。

  泥瓶巷的那個孩子,在一天一天長大,對於年幼時分的那些遭遇,每個當下,也會有大大小小的不開心,也會委屈。

  只能一個人蹲著,搖頭晃腦,鬥草玩兒,或者是在神仙墳那邊,對著破敗神像們,捏出一個個粗糙得不像話的小泥人。

  也會隨手撿起一根枯枝,在草木茂盛的鄉野路上,獨自一人,蹦蹦跳跳,將枯枝當做劍,一路砍殺,氣喘吁吁,十分開心。

  也會牙疼得臉龐紅腫,只能嚼著一些土法子的草藥在嘴裡,好幾天不想說話。

  可只要無病無災,身上哪裡都不疼,哪怕吃一頓餓一頓,就是幸福。

  也會大半夜睡不著,就一個人跑去鎖龍井或是老槐樹下,孤零零的一個孩子,只要看著天上的璀璨星空,就會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沒有,又好像什麼都有了。

  後來那個同一條巷子的小鼻涕蟲長大了,會走路,會說話了。

  泥瓶巷草鞋少年也遇到了劉羨陽。

  後來成了窯工學徒,就覺得人生有了點額外的盼頭。

  要多照顧一些小鼻涕蟲,要與劉羨陽多學一點本事。

  陳平安希望三個人將來都一定要吃飽穿暖,不管以後遇到什麼事情,無論是大災小坎,他們都可以順順當當走過去,熬過去,熬出頭。

  小鼻涕蟲說自己一定要掙大錢,讓娘親每天出門都可以穿金戴銀,還要搬到福祿街那邊的宅子去住。

  到時候所有欺負過他們娘倆的王八蛋,自己不去找麻煩,他們自己就會一個個怕得要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還要主動提著雞鴨上門認錯,不然他顧璨就不會原諒他們,以前駡過他一百句的,他就駡回去好幾個一百句,以前踹過他一腳的,就踹回去七八腳,踹得對方滿地打滾,差點死翹翹。

  劉羨陽說要成為所有龍窯窯口手藝最好的那個人,要把姚老頭的所有本事都學到手,他親手燒造的瓷器,要成為擱放在皇帝老兒桌上的物件,還要讓皇帝老兒當傳家寶看待。哪天上了歲數,成了個老頭子,他劉羨陽肯定要比姚老頭更威風八面,將一個個笨手笨腳的弟子和學徒每天駡得狗血淋頭。

  劉羨陽還希望自己能夠隨便一拳就打碎磚塊,一步就可以跨過最寬處的小溪,所有在學塾裡讀過書的人,所有會幾拽幾句酸文的傢伙,都要對他劉羨陽刮目相看,求著要給他老劉家寫春聯。

  那個時候,差不多出身三個人的各自願望,其實當時每個人自己都覺得很大,最大了。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相較於三人以後的人生際遇而言,當時那麼大的願望,好像其實也不大,甚至可以說很小。

  只是顧璨變成了他們三個人當年都最討厭的那種人。

  劉羨陽也沒有成為那種大俠,而是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讀書人。

  只想過上安穩日子的陳平安,也沒有把日子過得那麼安穩。

  錢沒少掙,走了很遠的江湖,遇見了很多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人事。不再是那個背著大籮筐上山采藥的草鞋孩子了,只是換了一隻瞧不見、摸不著的大籮筐,裝滿了人生道路上捨不得忘記丟掉、一一撿來放入背後籮筐裡的大小故事。

  有些故事的結局,遠遠不算美滿,有情人未能成為眷屬,好心人好像就是沒有好報,有些當時並不傷感的離別,其實再無重逢的機會。有些故事的結局,美好的同時,也有缺憾。有些故事,尚未有那結尾。

  但是陳平安一直相信,於暗昧處見光明,於絕境絕望時生出希望,不會錯的。

  陳平安放下酒碗,怔怔出神。

  想起了那個喜歡獨自一人雙手籠袖的姚老頭。

  記得第一次跟隨老人進山尋找適宜燒瓷的泥土,驀然下起了一場大雪,寒風刺骨,大雪沒膝,差點沒凍死衣衫單薄的草鞋少年。

  沉默老人自顧自在前邊趕路,只是放緩了腳步,並且難得多說了兩句話,「大冬天走山路,天寒地凍,好不容易掙了點錢,一顆錢不捨得掏出去,就為了活活凍死自己?」

  「天冷路遠,就自己多穿點,這都想想不明白?爹娘不教,自己不會想?」

  好像沒有盡頭的風雪路上,遭罪的少年聽著更糟心的言語,哭都哭不出來。

  老人始終沒有去管陳平安的死活。

  但是在陳平安再一次真真切切感到那種絕望的時候,有一個人追了上來,不但給陳平安帶去了一隻裝有厚重棉襖和乾糧吃食的大包裹,那個高大少年還破口大駡他正兒八經拜過師磕過頭的老人,不是個東西。

  陳平安一個不留神,就給人伸手勒住脖子,被扯得身體後仰倒去。

  那人非但沒有見好就收,那條骼膊反而加重力道,另外一隻手使勁揉著陳平安的腦袋,大笑道:「如今個兒竄得挺高啊!問過我答應了沒有?!」

  陳平安眼眶泛紅,喃喃道:「怎麼現在才來。」

  天底下,唯一能夠對陳平安的人生去指手畫腳,並且陳平安也願意去聽的那個人,到了劍氣長城。

  因為他是劉羨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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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一十九章 沒我劉羨陽便不行

  丘壟和劉娥都很震驚,因為劍氣長城的二掌櫃,從來不曾這麼被人欺負,好像永遠只有二掌櫃坑別人的份。

  桃板這麼軸的一個孩子,護著酒鋪生意,可以讓疊嶂姐姐和二掌櫃能夠每天掙錢,就是桃板如今的最大願望,可是桃板這會兒,還是放棄了仗義執言的機會,默默端著碗碟離開酒桌,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孩子總覺得那個身材高大、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真厲害,以後自己也要成為這樣的人,千萬不要成為二掌櫃這樣的人,哪怕也會經常在酒鋪這邊與人大笑言語,明明每天都掙了那麼多的錢,在劍氣長城這邊大名鼎鼎了,可是人少的時候,便是今天這般模樣,心事重重,不太快活。

  劉羨陽鬆開陳平安,坐在已經讓出些長凳位置的陳平安身邊,向桃板招手道:「那小夥計,再拿一壺好酒和一隻酒碗來,賬記在陳平安頭上。」

  桃板望向二掌櫃,二掌櫃輕輕點頭,桃板便去拎了一壺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雖說不太希望變成二掌櫃,可是二掌櫃的生意經,無論賣酒還是坐莊,或是問拳問劍,還是最厲害的,桃板覺得這些事情還是可以學一學,不然自己以後還怎麼跟馮康樂搶媳婦。

  陳平安自己那只酒壺裡還有酒,就幫劉羨陽倒了一碗,問道:「怎麼來這裡了?」

  劉羨陽沒有著急給出答案,抿了一口酒水,打了個哆嗦,哀愁道:「果然還是喝不慣這些所謂的仙家酒釀,賤命一條,一輩子只覺得糯米酒釀好喝。」

  陳平安笑道:「董水井的糯米酒釀,其實帶了些,只不過給我喝完了。」

  劉羨陽一肘砸在陳平安肩頭,「那你講個屁。」

  陳平安揉了揉肩膀,自顧自喝酒。

  劉羨陽喝了一大口酒,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大街,「跟著同窗們一起來這邊遊歷,來的路上才知道劍氣長城又打仗了,嚇了我半死,就怕先生夫子們一個熱血上頭,要從飽腹詩書的肚子裡邊,拿出幾斤浩然正氣給學生們瞧瞧,然後吭哧吭哧帶著我們去城頭上殺妖,我倒是想要躲在倒懸山四大私宅的春幡齋裡邊,一心讀書,然後遠遠看幾眼與春幡齋齊名的猿蹂府、梅花園子和水精宮,但是先生和同窗們一個個大義凜然,我這人最好面子,命可以被打掉半條,但是臉絕對不能被人打腫,就硬著頭皮跟過來了。當然了,在春幡齋那邊聽了你的不少事跡,這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得勸勸你,不能由著你這麼折騰了。」

  陳平安不說話,只是喝酒。

  天底下最絮叨的人,就是劉羨陽。

  陳平安領教了很多年。

  當年三個人相處,大概就是劉羨陽與顧璨一言不合就吵架開駡,陳平安都懶得勸架,聽著就是,反正一大一小,吵也吵不到哪裡去,劉羨陽與人吵架好像從來沒輸過,因為他根本不在意吵架的輸贏,永遠笑嘻嘻樂呵呵,顧璨往往明明嘴上吵架已經贏了,將劉羨陽祖宗十八代都給駡了一遍,結果到最後還是顧璨自己更加窩心,就追著劉羨陽打,氣急了,顧璨就會抄樹枝,砸石子,劉羨陽哪怕不小心被石子砸中,倒也不生氣。顧璨曾經說過,劉羨陽這個人沒半點好,窮命賤命光棍命,唯一還算可以的,就是不記仇,更不會仗著氣力大就揍人。

  那會兒,相依為命的三個人,其實都有自己的活法,誰的道理也不會更大,也沒有什麼清晰可見的對錯是非,劉羨陽喜歡說歪理,陳平安覺得自己根本不懂道理,顧璨覺得道理就是力氣大拳頭硬,家裡有錢,身邊狗腿子多,誰就有道理,劉羨陽和陳平安只是年紀比他大而已,兩個這輩子能不能娶到媳婦都難說的窮光蛋,哪來的道理。

  可是那會兒,上樹掏鳥、下河摸魚,一起插秧搶水,從曬穀場的縫隙裡邊摘那豆苗,三人總是開心的時光更多一些。

  陳平安在劉羨陽喝酒的間隙,這才問道:「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讀書,過得怎麼樣?」

  劉羨陽笑道:「什麼怎麼樣不怎麼樣的,這十多年,不都過來了,再差能比在小鎮那邊差嗎?」

  劉羨陽似乎喝不慣這竹海洞天酒,更多是小口抿酒,「所以我是半點不後悔離開小鎮的,最多就是無聊的時候,想一想家鄉那邊光景,莊稼地,亂糟糟的龍窯住處,巷子裡邊的雞糞狗屎,想也想,可也就是隨便想一想了,沒什麼更多的感覺,如果不是有些舊賬還得算一算,還有人要見一見,我都沒覺得必須要回寶瓶洲,回了做什麼,沒啥勁。」

  劉羨陽搖搖頭,重複道:「真沒啥勁。」

  陳平安突然只是說了一個名字,便不再言語,「顧璨。」

  劉羨陽嗤笑道:「小鼻涕蟲從小想著你給他當爹,你還真把自己當他爹了啊,腦子有病吧你。不殺就不殺,良心不安,你自找的,就受著,若是殺了就殺了,心中悔恨,你也給我忍著,這會兒算怎麼回事,從小到大,你不是一直這麼過來的嗎?怎麼,本事大了,讀了書你就是君子聖賢了,學了拳修了道,你就是山上神仙了?」

  劉羨陽說得惱火了,一巴掌推在陳平安腦袋上,「顧璨?小鼻涕蟲都不願意喊了?!」

  劉羨陽越說越氣,倒了酒也不喝,駡駡咧咧道:「也就是你婆婆媽媽,就喜歡沒事找事。換成我,顧璨離開了小鎮,本事那麼大,做了什麼,關我屁事。我只認識泥瓶巷的小鼻涕蟲,他當了書簡湖的小魔頭,濫殺無辜,自己找死就去死,靠著做壞事,把日子過得別誰都好,那也是小鼻涕蟲的本事,是那書簡湖烏煙瘴氣,有此災殃誰去攔了?我劉羨陽是宰了誰還是害了誰?你陳平安讀過了幾本書,就要處處事事以聖賢道德要求自己做人了?你那會兒是一個連儒家門生都不算的門外漢,這麼牛氣沖天,那儒家聖人君子們還不得一個個飛升上天啊?我劉羨陽正兒八經的儒家子弟,與那肩挑日月的陳氏老祖,還不得早個七百八年就來這劍氣長城殺妖啊?不然就得自己糾結死憋屈死自己?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麼活成了這麼個陳平安,我記得小時候,你也不這樣啊,什麼閒事都不愛管的,閒話都不愛說一句半句的,是誰教你的?那個學塾齊先生?他死了,我說不著他,再說了死者為大。文聖老秀才?好的,回頭我去駡他。大劍仙左右?就算了吧,離著太近,我怕他打我。」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了一句,「我一直是當年的那個自己。」

  劉羨陽抬起手,陳平安下意識躲了躲。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舉起酒碗喝了口酒,「知道我最無法想像的一件事,是什麼嗎?不是你有今天的家底,看上去賊有錢了,成了當年我們那撥人裡邊最有出息的人之一,因為我很早就認為,陳平安肯定會變得有錢,很有錢,也不是你混成了今天的這麼個瞧著風光其實可憐的慘況,因為我知道你從來就是一個喜歡鑽牛角尖的人。」

  劉羨陽舉起酒碗,「我最想不到的一件事,是你學會了喝酒,還真的喜歡喝酒。」

  劉羨陽提起酒碗又放回桌上,他是真不愛喝酒,嘆了口氣,「小鼻涕蟲變成了這個樣子,陳平安和劉羨陽,其實又能如何呢?誰沒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有那麼多我們不管怎麼用心用力,就是做不到做不好的事情,一直就是這樣啊,甚至以後還會一直是這樣。我們最可憐的那些年,不也熬過來了。」

  劉羨陽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腦袋,「你幫著小鼻涕蟲做了那麼多彌補過錯的事情,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我到底是讀過幾本聖賢書的,知道天底下就缺你這種自己攬麻煩上身的傻子。」

  劉羨陽輕輕抬手,然後一巴掌拍下去,「但是你到現在還這麼難受,很不好,不能更不好了。像我,劉羨陽先是劉羨陽,才是那個半吊子讀書人,所以我只是不希望你變成那傻子。這種私心,只要沒害人,所以別怕這個。」

  陳平安說道:「道理我都知道。」

  劉羨陽苦笑道:「只是做不到,或者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對吧?所以更難受了?」

  陳平安點點頭,「其實顧璨那一關,我早就過了心關,就是看著那麼多的孤魂野鬼,就會想到當年的我們三個,就是忍不住會感同身受,會想到顧璨挨了那麼一腳,一個那麼小的孩子,疼得滿地打滾,差點死了,會想到劉羨陽當年差點被人打死在泥瓶巷裡邊,也會想到自己差點餓死,是靠著街坊鄰居的百家飯,熬出頭的,所以在書簡湖,就想要多做點什麼,我也沒害人,我也可以儘量自保,心裡想做,又可以做一點是一點,為什麼不做呢?」

  劉羨陽也難受,緩緩道:「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離開家鄉了。果然沒我在不行啊。」

  一個人有了理想,往往需要離鄉。

  好不容易達成了夢想,卻又難免會在夢中思鄉。

  可劉羨陽對於家鄉,就像他自己所說的,沒有太多的懷念,也沒有什麼難以釋懷的。

  至多就是擔心陳平安和小鼻涕蟲了,但是對於後者的那份念想,又遠遠不如陳平安。

  對於劉羨陽來說,自己把日子過得不錯,其實就是對老劉家最大的交待了,每年上墳敬酒、春節張貼門神什麼的,以及什麼祖宅修繕這類的,劉羨陽打小就沒多少在意上心,馬虎湊合得很,次次正月裡和清明的上墳,都喜歡與陳平安蹭些現成的紙錢,陳平安也曾念叨一兩句,都給劉羨陽頂了回去,說我是老劉家的獨苗,以後能夠幫著老劉家開枝散葉,香火不斷,老祖宗們在地底下就該笑開了花,還敢奢望他一個孤苦伶仃討生活的子孫如何如何?若真是願意保佑他劉羨陽,念著老劉家子孫的半點好,那就趕緊托個夢兒,說小鎮哪裡埋藏了幾大罎子的銀子,發了橫財,別說是燒一小盆紙錢,幾大盆的紙馬紙人全都有。

  劉羨陽心一直很大,大到了當年差點被人活活打死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拿來開玩笑,即便小鼻涕蟲璨拿來說事也是真的全然無所謂,小鼻涕蟲的心眼,則一直比針眼還小。許多人的記仇,最終會變成一件一件的無所謂事情,一筆勾銷,就此翻篇,但是有些人的記仇,會一輩子都在瞪大眼睛盯著賬本,有事沒事就翻來覆去覆去翻來,並且發乎本心地覺得痛快,沒有半點的不輕鬆,反而這才是真正的充實。

  劉羨陽說道:「只要你自己苛求自己,世人就會越來越苛求你。越往後,吃飽了撐著挑剔好人的閒人,只會越來越多,世道越好,閒言碎語只會更多,因為世道好了,才有力氣說三道四,世道也愈發容得下自私自利的人。世道真不好,自然就都閉嘴了,吃口飽飯都不容易,兵荒馬亂的,哪有這閒工夫去管他人好壞,自己的死活都顧不上。這點道理,明白?」

  陳平安點了點頭。

  劉羨陽繼續說道:「你要是覺得慎獨一事,是頭等大事,覺得陳平安就應該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我也懶得多勸你,反正人沒死,就成。所以我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別死。」

  陳平安說道:「意外太多,盡力爭取。」

  劉羨陽皺了皺眉頭,「學塾齊先生選了你,護送那幫孩子去求學,文聖老秀才選了你,當了關門弟子,落魄山那麼多人選了你,當了山主,寧姚選了你,成了神仙道侶。這些理由再大再好,也不是你死在這裡、死在這場大戰裡的理由。說句難聽,這些選了你的人,就沒誰希望你死在劍氣長城。你以為自己是誰?劍氣長城多一個陳平安,就一定守得住?少了一個陳平安,就一定守不住?沒這樣的狗屁道理,你也別跟我扯那些有無陳平安、多做一點是一點的道理,我還不瞭解你?你只要想做一件事情,會缺理由?以前你那是沒讀過書,就一套又一套的,如今讀了點書,肯定更能夠自欺欺人。我就問你一件事,到底有沒有想著活著離開這裡,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為了活著離開劍氣長城。」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羨陽問道:「那就是沒有了。靠賭運氣?賭劍氣長城守得住,寧姚不死,左右不死,所有在這邊新認識的朋友不會死?你陳平安是不是覺得離開家鄉後,太過順遂,終於他娘的時來運轉了,已經從當年運氣最差的一個,變成了運氣最好的那個?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手上擁有的越多,結果人一死,玩完了,你依舊是那個運氣最差的可憐蟲?」

  陳平安破天荒怒道:「那我該怎麼辦?!換成你是我,你該怎麼做?!」

  劉羨陽神色平靜,說道:「簡單啊,先與寧姚說,哪怕劍氣長城守不住,兩個人都得活下去,在這之間,可以盡力去做事情,出劍出拳不留力。所以必須問一問寧姚到底是怎麼個想法,是拉著陳平安一起死在這邊,做那亡命鴛鴦,還是希望死一個走一個,少死一個就是賺了,或是兩人同心同力,爭取兩個都能夠走得問心無愧,願意想著哪怕今日虧欠,將來補上。問清楚了寧姚的心思,也不管暫時的答案是什麼,都要再去問師兄左右到底是怎麼想的,希望小師弟如何做,是繼承文聖一脈的香火不斷,還是頂著文聖一脈弟子的身份,轟轟烈烈死在戰場上,師兄與師弟,先死後死而已。最後再去問老大劍仙陳清都,若是我陳平安想要活,會不會攔著,若是不攔著,還能不能幫點忙。生死這麼大的事情,臉算什麼。」

  劉羨陽將自己那只酒碗推給陳平安,道:「忘了嗎,我們三個當年在家鄉,誰有資格去要點臉?跟人求,別人會給你嗎?若是求了就有用,我們仨誰會覺得這是個事兒?小鼻涕蟲求人不要辱駡他娘親,若是求了就成,你看小鼻涕蟲當年能磕多少個頭?你要是跪在地上磕頭,就能學成了燒瓷的手藝,你會不會去磕頭?我要是磕了頭,把一個腦袋磕成兩個大,就能有錢,就能當大爺,你看我不把地面磕出一個大坑來?怎麼,現在混得出息了,泥瓶巷的那個可憐蟲,成了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劍氣長城的二掌櫃,反而就不要命只要臉了?這樣的酒水,我喝不起。我劉羨陽讀了不少書,依舊不太要臉,自慚形穢,高攀不上陳平安了。」

  陳平安神色恍惚,伸出手去,將酒碗推回原地。

  好像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如此了。

  劉羨陽伸手抓起那只白碗,隨手丟在旁邊地上,白碗碎了一地,冷笑道:「狗屁的碎碎平安,反正我是不會死在這邊的,以後回了家鄉,放心,我會去叔叔嬸嬸那邊上墳,會說一句,你們兒子人不錯,你們的兒媳婦也不錯,就是也死了。陳平安,你覺得他們聽到了,會不會開心?」

  陳平安整個人都垮在那邊,心氣,拳意,精氣神,都垮了,只是喃喃道:「不知道。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夢到過爹娘一次,一次都沒有。」

  劉羨陽突然笑了起來,轉頭問道:「弟媳婦,怎麼講?」

  陳平安身後,有一個風塵僕僕趕來這邊的女子,站在小天地當中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說道:「想要陳平安死者,我讓他先死。陳平安自己想死,我喜歡他,只打個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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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二十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

  寧姚落座後,劉娥趕緊送過來一壺最好的青山神酒水,少女放了酒壺和酒碗就走,沒忘記幫著那位脾氣不太好的年輕人,補上一隻酒碗,少女沒敢多待,至於酒錢不酒錢的,賠錢不賠錢的,別說是劉娥,就是最緊著店鋪生意的桃板都沒敢說話。少年少女和桃板一起躲在鋪子裡邊,先前二掌櫃與那個外鄉人的對話,用的是外鄉口音,誰也聽不懂,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二掌櫃今天有點奇怪。

  再然後,寧姚坐下,他們三個便聽不見那邊的言語了。

  寧姚倒了一碗酒水,直截了當說道:「老大劍仙是說過,沒有人不可以死,但是也沒說誰就一定要死,連都我不覺得自己非要死在這裡,才算對得起寧府和劍氣長城,所以怎麼都輪不到你陳平安。陳平安,我喜歡你,不是喜歡什麼以後的大劍仙陳平安,你能成為劍修是最好,成為不了劍修,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那就當純粹武夫,還有那心氣,願意當讀書人,就當讀書人好了。」

  陳平安點點頭,「明白了。」

  劉羨陽卻搖頭,壓低嗓音,好似在自言自語:「根本就沒有明白嘛。」

  寧姚皺了皺眉頭,轉頭看了眼劍氣長城那邊,「只不過老大劍仙之前不許我多說,說他會看顧著點你,有意讓你多想一點,不然白瞎了這趟遊歷,死中覓活,並且靠自己活了,才是砥礪道心並且孕育出劍胚的最好法子。不然別人給你,幫你,哪怕只是攙扶一把,指點迷津一兩次,都要少了點意思。」

  劉羨陽還是搖頭,「不爽利,半點不爽利。我就知道是這個鳥樣,一個個看似毫無要求,其實恰好就是這些身邊人,最喜歡苛求我家小平安。」

  寧姚不理睬劉羨陽,繼續說道:「有此待遇,別覺得自己是孤例,就要有負擔,老大劍仙看顧過的年輕劍修,萬年以來,不在少數。只是有些說得上話,更多是隻字不提,劍修自己渾然不覺。其實一開始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意義,沒答應老大劍仙,但是老大劍仙又勸我,說想要再看看你的人心,值不值得他歸還那只槐木劍匣。」

  陳平安笑道:「我還以為老大劍仙忘了這茬,就跟提親一樣。」

  劉羨陽伸出手指,輕輕旋轉桌上那只白碗,嘀咕道:「反正劍術那麼高,要給晚輩就乾脆多給些,好歹要與身份和劍術匹配。」

  桌底下,陳平安一腳使勁踩在劉羨陽腳背上。

  劉羨陽伸出並攏雙指,好似掐劍訣,竪在身前,「不疼不疼,王八趴窩!」

  寧姚其實不太喜歡說這些,許多念頭,都是在她腦子裡打了一個旋兒,過去就過去了,如同洗劍煉劍一般,不需要的,不存在,需要的,已經自然而然串聯起下一個念頭,最終成為一件需要去做的事情,又最終往往在劍術劍意劍道上得以顯化,僅此而已,根本不太需要訴諸於口。

  但今天是例外。

  寧姚想了想,說道:「老大劍仙如今思慮不多,豈會忘記這些事情。老大劍仙曾經對我親口說過,他什麼都不怕,只怕欠帳。」

  寧姚又補充道:「思慮不多,所思所慮,才能更大。這是劍修該有的心境。劍修出劍,應該是大道直行,劍光明亮。只是我也擔心自己歷來想得少,你想得多,偏偏又不怎麼會犯錯,擔心我說的,不適合你,所以就一直忍著沒講這些。今天劉羨陽與你講清楚了,公道話,私心話,良心話,都講了,我才覺得可以與你說這些。老大劍仙那邊的叮囑,我就不去管了。」

  寧姚最後說道:「我反正這麼點想法,不管劍氣長城守不守得住,我們都得一起活著,你我誰都不能死!以後出劍也好,出拳也罷,反正只會更多,因為你我都不是那種忘性大的人,這一點,你無需向任何人證明什麼,哪怕是老大劍仙和左右,都不用與他們證明,我知道了就行。所以你愧疚什麼?將來誰敢在此事上說事,你愛講道理,我歷來不喜歡,只要被我聽見了,就是與我問劍。」

  陳平安笑容燦爛,說道:「這次是真知道了!」

  劉羨陽一巴掌拍在桌上,「弟媳婦,這話說得敞亮!不愧是能夠說出『大道自行,劍光明亮』的寧姚,果然是我當年一眼瞧見就知道會是弟媳婦的寧姚!」

  「劉羨陽,這碗酒敬你!來得晚了些,總好過不來。」

  寧姚一口飲盡碗中酒,收起了酒壺和酒碗在咫尺物當中,起身對陳平安道:「你陪著劉羨陽繼續喝酒,養好傷,再去城頭殺妖。」

  劉羨陽與陳平安一起站起身,笑嘻嘻道:「弟媳婦能這麼講,我就放心多了。都怪我離開家鄉太早,不然誰喊弟媳婦誰喊嫂子都不好說。」

  陳平安一肘打在劉羨陽心口。

  寧姚笑問道:「泥瓶巷那個喜歡斜眼看人、說些怪話的女子,如何了?」

  劉羨陽呲牙咧嘴揉著心口,苦瓜臉道:「說人不揭短,打人不撓臉,這是我們家鄉市井江湖的第一要義。」

  寧姚御劍離去,劍氣如虹。

  劉羨陽嘖嘖稱奇道:「扭扭捏捏的陳平安,找了個這麼個乾脆利落的媳婦,咄咄怪事啊。」

  陳平安收回視線,坐下身,沒有飲酒,雙手籠袖,問道:「醇儒陳氏的學風如何?」

  關於醇儒陳氏,除了那本驪珠洞天的老黃曆之外,以及享譽天下的南婆娑洲陳淳安,真正接觸過的潁陰陳氏子弟,就只有那個名叫陳對的年輕女子,當年陳平安和寧姚,曾經與陳對以及那位龍尾溪陳氏嫡孫陳松風,還有風雷園劍修劉灞橋,一起進山,去尋找那棵於書香門第而言意義非凡的墳頭楷樹。

  陳平安當年對那外鄉女子的印象,不好不壞。

  劉羨陽不愛喝酒,便要了一碗陽春麵和一碟醬菜,攪拌在一起,一隻腳踩在長凳上,三兩口就吃完了陽春麵,然後楞在那邊,看著空碗,片刻後轉頭問道:「這陽春麵收不收錢?」

  陳平安搖頭道:「除了酒水,一概不收錢。」

  劉羨陽恍然道:「我就說嘛,這麼做買賣,你早給人砍死了。」

  劉羨陽想起先前陳平安的問題,說道:「在那邊求學,安穩得很,我剛到那邊,就得了幾份重禮,就是翻書風、墨魚那幾樣,後來都寄給你和小鼻涕蟲了。在醇儒陳氏那兒,沒什麼坎坷可言,就是每天聽夫子先生們傳道授業解惑,偶爾出門遊學,都很順遂,我經常會去江畔一個大石崖上看風景,沒辦法,醇儒陳氏被譽為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就沒一個地兒像我們家鄉,只有那水邊的石崖,有點像我們仨當年經常去耍的青牛背。我哪怕想要與你倒苦水,裝一裝可憐,都沒機會。比起你來,果然還是我的運氣更好些,希望以後繼續保持。」

  陳平安鬆了口氣。

  劉羨陽笑道:「就算真有那小媳婦似的委屈,我劉羨陽還需要你替我出頭?自己摸一摸良心,打從我們兩個成為朋友,是誰照顧誰?」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你差點被正陽山那頭老畜生打死,後來還不是我替你稍稍出了口惡氣?」

  與劉羨陽說話,真不用計較面子一事。不要臉這種事情,陳平安覺得自己至多只有劉羨陽的一半功夫。

  劉羨陽依舊一腳踩在長凳上,以筷子敲桌面,故作高深道:「你這就不清楚了吧,那都是我算準了的,若非如此苦肉計,你一個泥瓶巷的小泥腿子,那會兒長得還沒我一半俊俏,瘦竹竿子外加黑炭一個,能有機會接近寧姚?你自己說,誰才是你們倆最大的媒人?」

  陳平安呵呵一笑。

  劉羨陽有些憂愁,「不曾想除了家鄉糯米酒之外,我人生第一次正兒八經喝酒,不是與自己未來媳婦的交杯酒。我這兄弟,當得也夠義氣了。也不曉得我的媳婦,如今出生了沒有,等我等得著急不著急。」

  陳平安喝著酒,劉羨陽離了家鄉,便沒喝過酒,多半是真的。

  「醇儒陳氏裡邊,多是好人,只不過一些年輕人該有的臭毛病,大大小小的,肯定難免。」

  劉羨陽笑道:「我在那邊,也認識了些朋友,比如其中一個,這次也來了劍氣長城,是陳對那婆娘的親弟弟,名叫陳是,人很不錯,如今是儒家賢人了,所以當然不缺書生氣,又是陳氏子弟,當然也有些大少爺氣,山上仙氣,更有,這三種脾氣,有些時候是發一種脾氣,有些時候是兩種,少數時候,是三種脾氣一起發作,攔都攔不住。」

  陳平安問道:「你如今的境界?」

  看不出深淺,只知道劉羨陽應該是一位中五境練氣士。

  劉羨陽擺擺手,「別問。不然你要羞憤得抱頭痛哭。」

  陳平安無奈道:「關於我的事情,能夠傳到春幡齋那邊,肯定不是開店鋪這些,幾場打架,你不都聽說了?」

  劉羨陽問道:「你這會兒是劍修?」

  陳平安只得搖頭。

  劉羨陽再問:「幾境練氣士?」

  陳平安不想說話。

  劉羨陽指了指地面,「那還不蹲下與劉大爺說話?」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好歹還是一位七境武夫。」

  劉羨陽一臉錯愕道:「打了個姑娘,你還有臉說?」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是中五境劍修了?」

  劉羨陽伸出雙手,扯了扯衣領,抖了抖袖子,咳嗽幾聲。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除了你那個朋友,醇儒陳氏這一次還有誰來了?」

  劉羨陽笑道:「你管這些做什麼。」

  陳平安也抖了抖衣袖,玩笑道:「我是文聖嫡傳弟子,潁陰陳氏家主是亞聖一脈的嫡傳,你在醇儒陳氏求學,按照浩然天下的文脈道統,你說這輩分怎麼算?」

  劉羨陽笑道:「巧了,陳氏家主這次也來了劍氣長城,我剛好認識,經常與老人請教學問。至於咱倆輩分到底該怎麼算,我先問過這位前輩再說。」

  陳平安收斂笑意,故作尷尬神色,低頭喝酒的時候,卻聚音成線,與劉羨陽悄然說道:「不要著急返回寶瓶洲,留在南婆娑洲都行,就是不要去寶瓶洲,尤其是桐葉洲和扶搖洲,千萬別去。正陽山和清風城的舊賬,拖幾年再說,拖到了劍仙再說,不是上五境劍仙,如何破開正陽山的護山大陣?我計算過,不用點心機和手腕,哪怕你我是玉璞境劍修的戰力了,也很難在正陽山那邊討到便宜,正陽山的劍陣,不容小覷,如今又有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劍修,已經閉關九年之久,看種種跡象,成功破關的可能性不小,不然雙方風水輪流轉,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一死,正陽山好不容易可以揚眉吐氣,以正陽山多數祖師堂老祖的性情,早就會報復風雷園,絕不會如此容忍黃河的閉關,以及劉灞橋的破境成長。風雷園不是正陽山,後者與大驪朝廷關係緊密,在山下關係這一點上,黃河和劉灞橋,繼承了他們師父李摶景的處世遺風,下山只走江湖,從不摻和廟堂,所以只說與大驪宋氏的香火情,風雷園比正陽山差了太多太多。阮師傅雖然是大驪首席供奉,大驪於公於私都會敬重拉攏,所以後來又在舊山岳地帶,劃撥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但是帝王心性,年輕皇帝豈會容忍龍泉劍宗逐漸坐大,最終一家獨大?豈會任由阮師傅招徠一洲之地的絕大部分劍修胚子,至多是以觀湖書院為界線,打造出龍泉劍宗和正陽山一南一北對峙格局,所以正陽山只要有機會出現一位上五境劍修,大驪一定會不遺餘力幫助正陽山,而大驪奇人異士,以便壓勝朱熒王朝的氣運,繼而掣肘龍泉劍宗。」

  「正陽山這種門派,哪怕是與你我結仇的,但是不否認,做人也好,做山上神仙也罷,正陽山修士都極有手腕,別的不說,只講那可憐女子,撇開裡邊的恩怨情仇不提,只看結果,終究是能夠以情困住李摶景,使得李摶景畢生都未能躋身上五境,在這其中,正陽山祖師堂肯定對那女子說了許多重話,能夠傷到李摶景的劍心道心,絕對不是那女子品行不佳,辜負深情那麼簡單,李摶景的眼光與胸襟,絕對不會讓他因此而消沉,所以極有可能是正陽山讓李摶景發現了一個真相,那女子痴情於李摶景,半點不假,恰恰是用情極深,然後那女子最終選擇了師門,或是做了一些讓李摶景無法接受、更無法釋懷的事情,如此一來,才讓李摶景在她死後,依舊憤恨難平數百年。一個家族,家風如何,一座門派,門風如何,看大人物在幾件大事上的取捨,再看他們傳道調教出來的晚輩性情,最後再看底層人氏的利益取捨習慣,高中低皆看,便很難出錯了。當年清風城許氏那婦人,與正陽山搬山猿既是盟友,卻有相互算計,如今如何,雙方還不是關係穩固的盟友?說到底還是意氣相投,心性一致,利己者,表面朋友往往更多。你出劍只要不傷及裡子和根本,正陽山的表面朋友,依舊是正陽山的朋友,甚至會讓許多原本對正陽山觀感一般的修道之人,成為正陽山的朋友,甚至願意為正陽山仗義執言。」

  「再說那當年那姓陶的小女孩,與那清風城許氏家主的兒子,兩人如今性情如何,你要是願意聽,我這會兒就能與你說上十幾件小事,家風熏陶使然,半點不令人意外。如今的正陽山,不再是李摶景在世時的正陽山,也不僅僅是李摶景一兵解、便再無人壓制的正陽山,如今是一洲即一國的更大形勢,你我需要考慮如何掐斷大驪宋氏與正陽山的香火情,如何將正陽山與衆多盟友切割開來,如何在問劍之前,就該捋順正陽山內部三大山頭的利益糾纏,看清楚所有祖師堂老祖的秉性人品,推斷大敵臨頭之際,正陽山的壓箱底手段。先想好這一切,你再出劍,就能夠同樣的出劍,可以讓敵人難受百倍。出劍後,不光是傷在對方體魄上,更是傷在人心上,兩者天壤之別,修士養傷,閉關而已,說不定還會讓正陽山同仇敵愾,反而幫著他們聚攏人心士氣,可若是出劍精準,傷及一人數人之外,還能夠殃及人心一大片,到了那個時候,你我哪怕已經痛快出劍,酣暢收劍,正陽山自會人人繼續揪心十年百年,自有十人百人,替你我繼續出劍,劍劍傷人心。」

  劉羨陽笑了起來,看著這個不知不覺就從半個啞巴變成半個絮叨鬼的陳平安,劉羨陽突然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語,「只要你自己願意活著,不再像我最早認識你的時候那樣,從來沒覺得死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那麼你走出驪珠洞天,就是最對的事情。因為你其實比誰都適合活在亂世中,這樣我就真的放心了。」

  陳平安有些著急,怒道:「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

  劉羨陽笑著點頭,「聽進去了,我又不是聾子。」

  陳平安喝了一口悶酒。

  劉羨陽打趣問道:「這些年你就一直琢磨這個?」

  陳平安沒好氣道:「練拳修行都沒閒著,然後只要閒著沒事,就琢磨這個。」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酒碗,「說了這麼多,口渴了吧。」

  陳平安只是雙手籠袖,不知不覺,便沒了喝酒的想法。

  劉羨陽笑道:「你真的理解正陽山和清風城為何會如此嗎?」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講?」

  劉羨陽反問道:「為何為己損人?或是不利他人?又或者一時一地的利他,只是一種精巧的僞裝,長遠的為己?」

  劉羨陽又問道:「又為何有人為己又為人,願意利他?」

  劉羨陽自問自答道:「因為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一個排斥世道,一個親近世道,前者追求功名利祿,追求一切實實在在的利益,十分務實,哪怕許多追求之物,是凡夫俗子眼中的高不可得之物,其實依舊只是實在了低處,是一種先天的人心,但正因為低,故而實在且牢固。後者則願意為己的同時,心甘情願去利他,因為務虛,卻虛在了高處,對於世道,有一種後天教化後的親近心,以割捨實物、利益,以實物層面的損失,換取內心的自我安定,當然也有一種更深層次的歸屬感,正因為高且虛,所以最容易讓自己感到失望,虛實打架,總是前者頭破血流居多。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前者堅定認為世道不太好,不如此便無法過得好,而後者則相信世道會更好些。所以答案很簡單,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練氣士,看似是修道之人,其實所求之物,不是大道,只是利益,比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更高一些的實在之物,練氣士的一層層境界,一件件天材地寶,可以實化顯化為多少顆神仙錢的機緣,一位位身邊人,在心中都會有個價位。」

  最後劉羨陽說道:「我敢斷言,你在離開驪珠洞天之後,對於外邊的讀書人,修道人,一定産生過不小的疑惑,以及自我懷疑,最終對讀書人和修道人兩個大的說法,都産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心。」

  陳平安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劉羨陽這一番話,讓陳平安受益匪淺。

  不愧是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多年的讀書人。

  劉羨陽舉碗抿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忍不住抱怨道:「不行不行,裝不下去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

  劉羨陽繼續以言語心聲說道:「這些話,是有人讓我轉告你的,我自己哪裡會想這些玩意兒,那人說是你聽過之後,心境會輕鬆些,對世道更有希望些,對兩種人都會更理解些。至於那人是誰,陳老先生沒講,也沒讓我告訴你這件事,讓我就當是自己的讀書心得,說給你聽。我估摸著這麼念你好的,又能讓陳老先生幫忙捎話的,應該只有那位文聖老爺了吧。這位老先生,也是個妙人,有次去醇儒陳氏那邊遊歷,偷偷摸摸見了我,故意說自己是來這邊瞻仰陳氏祠堂的外鄉人,然後與我在江畔石崖那邊,拽著我聊天打屁了一個多時辰,說是聊天,其實就是他一個人念念叨叨,除了些雞毛蒜皮的客套話,就坐那兒駡了大半個時辰的陳老先生學問如何不夠高,亞聖一脈學問如何不夠好,唾沫四濺,那叫一個起勁,還勸我不如改換門庭,去禮聖一脈求學拉倒,差點就要被我飽以一頓老拳。」

  說到這裡,劉羨陽抬起一隻手,然後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按下去,笑道:「那一次我與文聖老先生聊得很投緣啊,見我抬手後,老先生便笑呵呵按下我的手,說了句,『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讀書人,給個面子。』」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

  這種事情,自己那位先生真做得出來。

  估計當年北俱蘆洲劍修跨洲問劍皚皚洲,先生也是這麼以理服人的。

  幸好文聖一脈,大師兄左右,齊先生,哪怕是那位國師崔瀺,都不這樣。

  陳平安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己的學生,崔東山。

  這次醇儒陳氏遊學,陳淳安親自趕來劍氣長城。

  陳平安相信崔東山一定是做了點什麼的。

  只是這種事情,無需與劉羨陽多說。

  只是與劉羨陽能夠在異鄉相逢,就已經是最高興的事情了。

  陳平安舉起酒碗,「走個?」

  劉羨陽搖頭道:「不喝了。」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我們遊學這撥人,都住在劍仙孫巨源的宅子那邊。我得趕過去了,先前放下東西,就急匆匆去了寧府找你,只瞧見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嬤嬤,說你多半在這邊喝酒,寧姚應該是那老嬤嬤找來的。」

  劉羨陽起身笑道:「不過以後我應該會常去寧府,再拉你常來這邊喝酒,因為連同陳是在內,我那幾個朋友,都不信我認識你,說我吹牛不打草稿,把我氣得不行。我就不明白了,認識陳平安,怎麼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難道不是陳平安認識劉羨陽,才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事情嗎?」

  陳平安起身,笑道:「到時候你只要幫我酒鋪拉生意,我蹲著喝酒與你說話,都沒問題。」

  一個去孫劍仙府邸,一個去寧府,會順路一程,兩人一起離開酒鋪,離開之前,劉羨陽沒忘記撿起地上那些酒碗的碎片,默默念叨:「碎碎平安。」

  隨後走在那條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劉羨陽又伸手挽住陳平安的脖子,使勁勒緊,哈哈笑道:「下次到了正陽山的山腳,你小子瞪大眼睛瞧好了,到時候就會曉得劉大爺的劍術,是怎麼個牛氣。」

  孩子桃板和少年少女一起望向那邊。

  好像今天的二掌櫃,給人欺負得毫無還手之力,但是還挺開心。

  ————

  倒懸山。

  北俱蘆洲出身的劍仙邵雲岩站在一處園圃內,那根葫蘆藤竟然已經不在。

  因為在水經山盧穗與太徽劍宗劉景龍從劍氣長城返回後,來此道別,邵雲岩就將這件天地至寶交給了盧穗,甚至專門喊上了年輕劍仙劉景龍,讓盧穗將那根一枚枚養劍葫即將成熟的葫蘆藤送往水經山之外,還交代了盧穗每一枚養劍葫的購買之人,再請求劉景龍幫忙一路護送。盧穗自然拒絕,哪怕邵雲岩與她傳道恩師不是神仙道侶,勝似眷侶,但終究門派有別,她盧穗又是晚輩,哪敢擅自收下如此重寶,但是邵雲岩執意如此,不容盧穗拒絕,盧穗只好戰戰兢兢答應下來,若非身邊站著個劉景龍,盧穗就算答應下來,都不覺得自己能夠活著返回北俱蘆洲,這等仙家至寶,牽扯天數命理極多,玄之又玄,盧穗即便是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一,根本不覺得自己「拿得住」這份道緣。

  邵雲岩最後與盧穗笑道:「幫我與你師父說一句話,這些年,一直想念。」

  今天的邵雲岩破天荒離開宅邸,逛起了倒懸山各處景點。

  幾位嫡傳弟子,都已經攜帶春幡齋其餘重寶、各種家底,悄然離開了倒懸山。

  其中有一位,興許是覺得天高任鳥飛了,試圖聯手外人,一起追殺盧穗和劉景龍。

  邵雲岩沒有去管,由著那個人心不足的弟子殺心四起,是相信福禍無門惟人自召,還是相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都無所謂了。

  與春幡齋同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梅花園子。

  邊境沒有與嚴律、蔣觀澄這些年輕劍修一起去往婆娑洲遊歷,而是獨自留在了這邊。

  一位眉心處點梅花妝的婦人,她肌膚白晰,嘴唇殷紅,身穿織工精美近乎繁瑣的衣裙,美艶不可方物。

  她才是這座梅花園子的真正主人,只是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露面。

  邊境稱呼她為酡顔夫人,酡顔,是一個美好的名字,美好名字,與美人姿容,真是兩不辜負。

  邊境雖然對於男女一事,從無興趣,但是也承認看一眼酡顔夫人,便是賞心悅目。

  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梅花園子的酡顔夫人,浩然天下總計有十位夫人,足可讓山上神仙都會遐想連篇,心神搖曳,為之傾倒。

  這些夫人,又有一奇,因為她們皆是山水神祇、精怪鬼魅出身。

  酡顔夫人與邊境在一座水榭中相對而坐,她手中把玩著一隻梅花園子剛剛孝敬給她的仿攢竹筆海,以貼黃手藝貼出細竹叢叢的景象,疏密得當,巧奪天工。竹黃全部來自竹海洞天,價值連城。

  酡顔夫人笑道:「這麼怕死?」

  邊境點頭道:「我其實還好,很想與林君璧一起去城頭看看的,只是另外那個,神神道道,非要我躲躲藏藏,說是算了一卦,不小心些,容易功虧一簣,下場會很慘。」

  邊境問道:「那道新門,到底是誰率先提議開闢出來?倒懸山那位大天君,又是怎麼想的?」

  酡顔夫人說道:「這些你都不用管。舊門新門,就算整座倒懸山都不在了,它們都還在。」

  邊境疑惑道:「竟然還真有劍仙是內應,願意幫助我們守門?」

  酡顔夫人瞥了眼年輕人,「很奇怪嗎?換成是你,一邊窩囊死人了一萬年,另一邊享受著太平世道,還要笑話那些死人,你心裡邊會痛快?一天兩天一年兩年能忍,幾十年幾百年?脾氣好的,能夠成為劍仙?」

  邊境點頭道:「換成是我,加倍奉還。」

  鸛雀客棧的那位年輕掌櫃,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邊,他這會兒蹲在客棧門檻,正在逗弄一條過路狗。

  陽光和煦,曬得懶人更懶,又是一個無聊的太平世道,安穩日子。

  倒懸山之外。

  那條蛟龍溝,當然不是真的只剩下些小魚小蝦,哪怕對於地仙修士而言,依舊是難以逾越的禁地,只能繞路遠行。

  再遠一些,那座對峙矗立有雨師神像和神將塑像的宗門,名為雨龍宗,倒懸山上邊的那座水精宮,便是它的私宅。

  除了最為龐然大物的雨龍宗之外,廣袤無垠的大海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山上仙家,占據島嶼,各有各的榮辱興衰。

  那艘桂花島跨洲渡船的航線上,其中海上第四景,便是從雨龍宗那兩座高達百餘丈的金身神像腳下豁口,緩緩駛過。

  相傳那尊雙手拄劍的金身神將,曾是鎮守天庭南門的遠古神祇,另外那尊面容模糊、五彩飄帶的神像,則是天上諸多雨師的正神第一尊,名義上掌管著世間所有真龍的行雲布雨,被雨龍宗祖師重新塑造出法相後,彷彿依舊職掌著一部分南方水運的運轉。

  這個兩神對峙的雨龍宗,一直有個歷史悠久的古老傳統,女子修士挑選神仙道侶,一切都看她們拋下的宗門秘制綉球,上五境修士强行去搶,也搶得到手中,地仙修士都斷然無法憑藉神通術法去强取豪奪,可一旦上五境修士出手,那就是挑釁整座雨龍宗。

  十餘年前,有個福緣深厚的年輕練氣士,乘坐桂花島經過豁口,恰逢雨龍宗仙子丟擲綉球,偏偏是他接住了,被那綉球和彩帶,好似飛升一般,拖拽飄然去往雨龍宗高處。不但如此,這個男子又有更大的修行造化,竟是再與一位仙子結成了山上道侶,這等天大的機緣,天大的艶福,連那遠在寶瓶洲老龍城都聽說了。

  這個名叫傅恪的年輕人,不愧是與雨龍宗有緣之人,原本只是個籍籍無名的小修士,不曾想修行了雨龍宗祖傳仙法後,步步登天,不但抱得美人歸,還順利躋身了金丹境,成為雨龍宗歷史上破境最快的地仙。年輕人到底是在山腳摸爬滾打過的修士,登高之後,待人接物,與雨龍宗出身的修士大不相同,便更被器重了。

  今天傅恪來到一尊神像腳下,登高望遠,眉眼飛揚,短短十數年,便能夠讓一個囊中羞澀的年輕人,脫胎換骨,成了神仙中人。

  有曾經共患難的修士朋友慕名而來,雨龍宗不允許外人登島,傅恪便會主動去接,將他們安置在雨龍宗的藩屬勢力那邊,若是返鄉,就贈送一筆豐厚盤纏,若是不願離去,傅恪就幫著在其它島嶼門派尋一個差事、名分。

  有雨龍宗師兄想要去劍氣長城遊歷,結果被師長阻攔,喝悶酒的時候,傅恪也會陪著,話不多說,只是喝酒。

  這些年當中,風光無限的傅恪,偶爾也會有那恍若隔世之感,時不時就會想一想昔年的慘淡境遇,想一想當年那艘桂花島上的同行乘客,最終唯有自己,脫穎而出,一步登了天。

  但是傅恪在內心深處始終有一個小疙瘩,那就是很早就聽說當年那桂花島上,在自己離開渡船後,有個同樣出身於寶瓶洲的少年,竟能在蛟龍溝施展神通,最終還沒死,賺了偌大一份名聲。不但如此,那個姓陳的少年,竟是比他傅恪的運氣更好,如今不但是劍氣長城,就連倒懸山水精宮那邊,也給雨龍宗傳來了許多關於此人的事跡,這讓傅恪言笑自若、甚至是為文聖一脈、為那年輕人說幾句好話的同時,心中多出了個小念頭,這個陳平安,乾脆就死在劍氣長城好了。

  傅恪自然與那人無仇無怨。

  那人死了,世道依舊該如何如何,還會如何?

  傅恪微微一笑,心情大好,轉身離去,繼續修行,只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了元嬰修士,未來雨龍宗宗主的那把椅子,就離著自己更近一步了,說不得將來我傅恪還有那機會,多出一位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仙作為新眷侶。

  殊不知。

  大道之行也。

  水草茂盛,游魚無數,甚至還能養出蛟龍。

  天時運轉,水一乾涸,便要悉數曝曬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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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09:51:10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二十一章 學劍

  當陳平安重返劍氣長城後,選擇了一處僻靜牆頭,負責守住長度約莫一里路的牆頭。

  一般而言,玉璞境劍仙之下,唯有元嬰劍修才有此待遇,能夠單獨出劍,鎮守一方,例如剛剛閉關破境成功的齊狩。

  齊狩也一舉成為劍氣長城這場劍仙胚子大年份,所有同齡人當中,第一個躋身元嬰境的劍修。

  這是劍氣長城的一條死規矩,亦是一種殊榮。

  所以哪怕是寧姚,也需要與陳三秋他們配合出劍,龐元濟和高野侯更不例外,只不過這幾座天才齊聚的小山頭,他們負責的城頭寬度,比尋常元嬰劍修更長,甚至可以與不少劍仙媲美。

  陳平安之所以是例外,並且未曾引來非議,因為陳平安不算壞了規矩,他如今還不是劍修,只是一個養了幾把飛劍的純粹武夫。

  加上陳平安自己願意以身涉險,當那誘餌,主動吸引某些隱匿大妖的注意力,寧姚沒說話,左右沒說話,姚家老劍仙姚連雲沒說話,劍氣長城其他劍仙,自然就更不會阻攔了。

  湊巧陳平安和齊狩就成了鄰居。

  齊狩御劍不停,只是稍稍分心,瞥了眼陳平安,這傢伙今天臉上倒是沒有覆蓋那些亂七八糟的面皮,穿了件自家青衫法袍,外邊再加上一件衣坊法袍,將一把劍坊制式長劍橫放在膝。當初斬殺離真,為陳平安立下大功的兩件仙兵,暫時都沒有現身。

  如今才是攻守戰初期,劍仙的衆多本命飛劍,好似一線潮,位於戰場最前方,阻滯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然後才是那些漏網之魚,需要地仙劍修們祭劍殺敵,在那之後,若還有妖族僥倖不死,往往是沖過了第二座劍陣,就要迎來一窩蜂的中五境劍修飛劍,劈頭蓋臉當頭砸下,這本身就是一種劍氣長城的演武練劍,從洞府境到龍門境劍修,這三境劍修,哪怕境界暫時不高,卻會隨著越來越熟悉戰場,以及與本命飛劍越來越心意相通,所有出劍,自然而然,會越來越快。

  齊狩轉移視線,看了眼陳平安的出劍。

  當時陳平安出城與離真一戰,齊狩當時正在閉關,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只能事後耳聞,哪怕是齊狩這般心傲氣高的劍修,也承認那是件不大不小的遺憾事。

  陳平安今天出劍,沒有藏掖,四把飛劍齊出,好像臨時抱佛腳,不知道與誰又學了一門障眼法,四把飛劍,只說樣子,經常變幻不定,上五境和元嬰境妖物,當然能夠一眼兩眼便看穿那些拙劣的障眼法,可只說對付戰場上埋頭前沖的妖族大軍,已經足夠了,被四把飛劍阻滯步伐後,很容易吃苦頭,會被坑得比較慘。

  還有點小講究,沖到最前方的妖族,先死劍下,所以這使得許多妖物前沖依舊,只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相較於陳平安的凝神專注,齊狩阻敵更加輕鬆,分心無礙自己戰場的走勢。

  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可謂死傷慘重,不過離著這座城頭依舊很遠,對於齊狩這種經歷了三場大戰的劍修而言,應對得十分遊刃有餘,再者齊狩本身擁有三把本命飛劍,飛鳶速度極快,單對單,有優勢,心弦最適合持久戰,最不怕妖族的破糙肉厚、體魄堅韌,至於那把最為玄妙的飛劍跳珠,更得了道家聖人的極佳讖語,「坐擁星河,雨落人間」,與那大劍仙岳青的本命飛劍「雲雀在天」,以及姚連雲那把可以造就出座座雲海的本命飛劍「白雲深處」,是一個路數,最能夠大規模傷敵。

  故而齊狩雖然才剛剛躋身元嬰境,但是守住一小段城頭,十分輕鬆。一般而言,整體劍修,無論是靈氣沛然的劍仙,還是靈氣相對淡薄的中五境劍修,都到了需要精打細算的時刻,才開始稱得上戰事險峻,到時候城頭之上就會險象環生,不得不撤出城頭之人,或是戰死當場的劍修,就會越來越多。

  無論是已經走上修道之路的妖族修士,還是尚未能夠幻化人形的妖族畜生,只要運氣不佳,或是膽敢更換前沖路線,闖入了齊狩的轄境地盤,一律以飛劍飛鳶將其虐殺。

  齊狩以飛鳶殺敵,歷來手段殘忍,喜好剝削妖族血肉,將其白骨裸露,生不如死。

  一些相對難纏的,就交由第二把飛劍心弦去對付,僵持越久,對方勝算越小,因為給了心弦蓄勢的機會,這把飛劍,可以比飛鳶出劍更快,並且能夠在戰場上憑藉小天地中細微的靈氣運轉,自行尋覓敵人的關鍵竅穴。

  齊狩看了眼遠方戰場上的遍地屍骸,當年第一次登城出劍,看到了同樣的場景,在戰場間隙,就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這些畜生為何不怕死。

  有一位劍仙笑著給出答案,沒有不怕死的,只不過蠻荒天下那邊,命是最不值錢的,哪怕修士也一樣,除非是成為了劍修,才可以改變命運,變得值點錢,沒那麼容易死在城頭下邊。

  齊狩暫時都沒有用上那把跳珠,暫時還沒必要。

  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的攻守戰,關鍵從來不在某一位劍仙出劍的絕世風采,不在某頭大妖驚世駭俗的真身、神通,歷來就是一個磨字,就看誰能磨死誰,相互消磨的,蠻荒天下是那不計其數的性命,劍氣長城則是每一位劍修的靈氣積蓄,誰先撐不住,就是輸。

  上一個劍氣長城的大年份,劍仙胚子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之所以差點滿盤皆輸,年輕天才死傷殆盡,就在於蠻荒天下幾乎撐到了最後,也是那一場慘痛教訓過後,趕赴倒懸山的跨洲渡船越來越多,劍氣長城的納蘭家族、晏家開始崛起,與浩然天下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大肆購買原本劍修不太瞧得上眼的靈丹妙藥、符籙法寶,以防萬一。

  而靠著渡船走一趟倒懸山就可以一本萬利的買賣,浩然天下九大洲,出現了一個個嶄新的仙家豪閥勢力,盆滿鉢盈,富得流油,其中就有為首的皚皚洲劉氏,此外還有扶搖洲的山水窟,北俱蘆洲的瓊林宗,寶瓶洲的老龍城,以及作為一個重要中轉樞紐重地的雨龍宗,等等。

  隔著一個陳平安,是一位皚皚洲的女子劍仙謝松花,去年冬末才到的劍氣長城,一直名聲不顯,住在了城頭與城池之間的劍仙遺留私宅,遂願山房,因為剛來劍氣長城,並無半點戰功,就只是暫住。謝松花幾乎從來不與外人打交道,許多熱鬧,也都不曾露面。

  當下她祭出本命飛劍後的聲勢,只能說十分庸碌,飛劍不快不慢,劍光劍意皆尋常,好像就只是剛好是能夠殺敵而已。

  齊狩忍不住看了眼謝松花背後的那只竹製劍匣。

  她應該是配合陳平安釣魚的抄網人,據說只是位玉璞境,這讓齊狩有些奇怪,只要妖族上鈎,能夠勞駕謝松花傾力出劍,咬鈎的定然是一尾大魚,謝松花即便是玉璞境瓶頸劍仙,當真不會連累陳平安反過來被大魚拖竿而走?難道這個謝松花是那種極端追求一劍殺力的劍修?劍氣長城歷史上這樣的奇怪劍仙,也有,只是不多,最擅長捉對廝殺,喜歡與人一劍分生死,一劍過後,對手只要不死,往往就要輪到自己身死道消,所以這樣的劍仙,在劍氣長城,往往命不長久。

  從右到左,依次是齊狩,陳平安,謝松花,各守一地。

  三人後方都沒有替補劍修。

  期間範大澈偷摸到這邊一次,沒敢多待,放下一壺酒就跑。

  陳平安打開酒壺,小口飲酒,始終關注著戰場上的妖物動靜。

  與齊狩近乎殘忍的淩厲手法不太一樣,陳平安儘量追求一擊斃命,最少也該每出一劍,就可以傷其妖族肉身根本,或是讓其行動不便,這也是無奈之事,與離真大戰過後,連跌三境,原本其實還算相當不俗的靈氣底蘊,比如水府,就已經不是靠著煉化水丹便能恢復巔峰,一旦不惜代價,運轉靈氣,涸澤而漁一般,只會加大水字印原本有機會修繕的裂縫,加速牆壁彩繪水神圖的剝落速度,水字印下方的那口水府小池塘,也會滲漏。簡單而言,若說之前水府可以容納一斤水運,如今便只有三四兩水運的容量,一旦劍意耗竭太多,心神憔悴,靠著作

  為壓箱底手段的靈氣,去支撐起一次次出劍,就只能陷入一個惡性循環,靠著後天丹藥補充水府靈氣,水運靈氣流散極多,無異於揮霍無度,最終導致一顆顆價值連城的蜃澤水神宮水丹,暴殄天物。

  這還不算最麻煩的事情。

  大煉之後,松針、咳雷即便只是恨劍山仿劍,飛劍的鋒銳程度是不缺的,只是少了飛劍那種得天獨厚的本命神通,某種程度上來說,初一、十五也是如此,是不是劍修,是不是孕育而生的本命飛劍,天壤之別。旁邊的齊狩不用多說,三把本命飛劍,陳平安都曾親身領教過,就只說那顧見龍的那把砒-霜,因為是一把名副其實的本命飛劍,品秩極高,故而只要傷敵,往往就是殺敵,飛劍砒-霜一旦真正傷及對方身軀,劍意就能夠浸透敵人竅穴氣府,難纏至極。

  只不過解決麻煩,本就是修行。

  小心掌控著四座關鍵竅穴的靈氣損耗,一邊修補水府、山祠和木宅三處根基,每一處竅穴靈氣即將消耗殆盡,例如水府,好似水落石出了,諸多瑕疵反而更加清晰可見,就立即府邸關門,不再動用此處靈氣,綠衣童子們就開始忙碌起來,當起了縫補匠,木宅那邊,有陰神芥子駐守,山祠那邊,則有金色小人兒幫著巡游,大戰緊促,容不得陳平安在城池那邊修身養性,那就退而求其次,以戰養戰,借此機會,主動尋找每一個修行根本的小瑕疵,哪怕如此一來,會使得寧府庫藏丹藥與那瓶蜃澤水神宮水丹效果減少許多,也無需太過計較。

  戰場殺妖,也能掙錢。

  尤其是劍氣長城還有個極其有利於陳平安的明文規矩,殺妖一事,同樣是一頭金丹妖物,劍仙斬殺,與中五境劍修斬殺,掙錢大不相同,後者收益要遠遠多過劍仙。

  所以陳平安此次是以二境修士的身份,殺妖掙錢。

  擔任督戰官、記錄官的隱官一脈與儒家一脈,對此都無異議。

  憑本事掉的境界,又憑本事當的誘餌,雙方都覺得這是陳平安應得的額外收益。

  陳平安看似專注於駕馭四劍戰場殺敵,其實也有分心觀戰兩側,已是元嬰境的齊狩出劍,與先前大街上的捉對廝殺,截然不同。

  至於劍仙謝松花的出劍,更加樸實無華,就是靠著那把不知名的本命飛劍,僅憑鋒銳程度展現殺力,倒是可以讓陳平安體悟更多。

  陳平安終究不是純粹劍修,駕馭飛劍,所消耗的心神與靈氣,遠比劍修更加誇張,金身境的體魄堅韌,裨益自然有,能夠壯大魂魄神意,只是終究無法與劍修出劍相媲美。

  而妖族大軍的赴死洪流,一刻都不會停歇。

  所以陳平安需要經常飲酒,酒水裡邊,大有學問。

  一旁齊狩看得有些樂呵,真是為難這位打腫臉充胖子的二掌櫃了,可別大魚沒咬鈎,持竿人自己先扛不住。

  只不過臉色微白的年輕人,眼神愈發明亮,撇開支撐飛劍長久殺妖有些勉强不提,只說陳平安的那份堅韌,以及處理許多細節的取巧選擇,還是讓齊狩有些刮目相看,雙方雖是差點換命的對手,齊狩倒也不會小肚雞腸到希望陳平安在城頭這邊,一傷再傷,最終傷了大道根本。

  所以齊狩以心聲開口說道:「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故意放一群畜生闖過四劍戰場,由著他們靠近城頭些,我剛好祭出飛劍跳珠,收割一撥戰功。不然長久以往,你根本守不住戰場。」

  陳平安如今才是二境修士,連那心聲漣漪都已無法施展,只能靠著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與齊狩說道:「好意心領,暫時不用,我得再慘一些,才有機會釣上大魚,在那之後,你就算不開口,我也會請你幫忙。」

  白白浪費一兩顆水丹,甚至是連累四座關鍵竅穴雪上加霜,使得自己出劍愈難,但是只要能夠成功釣上一條上五境妖族,就是大賺。

  賬得這麼算。

  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就如齊狩所猜測那般,的的確確,就是那種追求極端劍意的劍修,此生練劍,始終致力於一劍過後,天清地明。

  謝松花很實在,老大劍仙挑選了她作為幫著陳平安的抄網人之後,謝松花與陳平安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談心,女子劍仙開門見山,直言不諱,說她來劍氣長城,只是爭取拿一兩頭大妖祭劍而已,事成之後,得了好處與名望,就會立即返回皚皚洲。

  陳平安反而安心幾分。

  齊狩笑問道:「為何不是請那盟友劍仙謝松花幫忙?」

  陳平安說道:「欠一位劍仙的人情,不敢不還,還多還少,更是天大的難題,但是欠你的人情,比較容易還。這場大戰注定長久,我們之間,到最後誰欠誰的人情,現在還不好說。」

  齊狩覺得這傢伙還是一如既往的讓人厭煩,沉默片刻,算是默認答應了陳平安,然後好奇問道:「這會兒你的艱難處境,真假各占幾分?」

  陳平安笑道:「我說什麼你都不會信,還問什麼。」

  齊狩故作無奈道:「我這不是閒著也是閒著,身為元嬰劍修,暫時無敵手,寂寞啊。」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能夠讓一位元嬰劍修和一位劍仙當門神,更寂寞。」

  齊狩竪起一根中指。

  陳平安又抽空喝了一口酒,酒壺是那自家店鋪的竹海洞天酒樣式,暗藏玄機。

  腰間那枚養劍葫內的酒水,融化了一顆水丹,不到危急時刻,不用飲此酒。範大澈時不時送來的一隻酒壺,幫著補給靈氣,暫時無憂。至於十五方寸物當中的幾顆貴重丹藥,更有針對性,主要是應對山祠、木宅兩處竅穴靈氣趨於枯竭的狀況。

  戰場之上,千奇百怪。

  突兀便有云海覆蓋住戰場方圓百里,從城頭遠處眺望而去,有一粒光亮驟然而起,破開雲海,帶起一抹光線,再次墜入雲海,落在大地上,如雷震動。

  有那妖族修士,鬼祟躲過第一座劍仙劍陣之後,驀然現出真身,無一例外,渾身披掛銀色甲胄,帶頭前沖,能夠彈飛數位地仙劍修的飛劍,在被某位劍仙盯上,斃命之前,試圖打造出一座不會矗立在戰場上、反而是往地底深處而去的符陣。

  大妖重光親自率領的移山衆妖,依舊現出一具具巨大真身,在孜孜不倦地丟擲山峰,如同浩然天下世俗沙場上的一架架投石車。

  還有那御風而停在極高處的不知名大妖,手持一隻晶瑩剔透的白玉瓶,瓶口傾瀉,向下指向劍氣長城的城頭,便有一條江河傾瀉而出,大水如白練,卻不落地,與劍氣長城的劍氣洪流對撞在一起。

  會有一頭在地底深處隱秘潛行的大妖,驀然破土而出,現出數百丈真身,如蛟似蛇,試圖一口氣攪爛諸多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卻被城頭上一位大劍仙李退密瞬間察覺,一劍將其擊退,巨大身軀重新沒入大地,試圖撤出戰場,飛劍追殺,大地翻搖,地下劍光之盛,哪怕隔著厚重土地,依舊可見一道道璀璨劍光。

  還有那四處流竄的妖族修士,躲過了劍仙飛劍大陣之後,置身於第二座劍陣當中的前方,驀然丟出好似一把砂礫,結果戰場之上,瞬間出現數百位枯骨披甲的高大傀儡,以巨大身軀去捕捉本命飛劍,一旦有飛劍落入其中,便當場炸裂開來,由於位於兩座劍陣的邊緣地帶,白骨與甲胄轟然四濺,地仙劍修興許只是傷了飛劍劍鋒,可是許多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劍身就要被直接擊穿,甚至是直接砸碎。

  當真正身處戰場,有些劍修,便會渾然忘記光陰長河的流逝,或者是那另外一個極端,戰戰兢兢,度日如年。

  日夜交替。

  劍氣長城無比熟悉的蠻荒天下三輪月,似乎越來越明亮,彷彿月光越來越往戰場這邊靠攏,尤其青睞劍氣長城了。

  齊狩看了眼陳平安,提醒道:「小心釣魚不成,反被耗死,再這麼下去,你就只能收劍一次了。」

  如果只是尋常的出劍阻敵,陳平安的心神損耗,絕不至於如此之大。

  這需要陳平安

  一直心弦緊綳,以防不測,畢竟不知藏在何處、更不知何時會出手的某頭大妖,一旦陰險些,不求殺人,只求擊毀陳平安的四把飛劍,這對於陳平安而言,同樣無異於重創。

  陳平安提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悄然說道:「所以雙方比的就是耐心和演技,如果對方這都不敢賭大贏大,真把我逼急了,乾脆收了飛劍,喊人來替補上陣。大不了不當這個誘餌。」

  戰場之上,到處是殘缺不全的遊蕩魂魄,不斷被劍光攪碎,那是另一種哀鴻遍野的慘況。

  無形之中,隨著屍骸一次次堆積如山,又一次次被劍仙出劍打得大地低沉,粉碎千百里戰場,不至於任由蠻荒天下陣師穩固土地,隨意疊高戰場,只是那份血腥氣與妖族事後凝聚而成的戾氣,終究是越來越濃郁,哪怕還有劍仙與本命飛劍,早有應對之策,以飛劍的獨門神通,遊蕩在戰場之上,儘量洗涮那份殘虐氣息,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依舊是難以阻擋某種大勢的凝聚,這使得劍修原本看待戰場的清晰視線,逐漸模糊起來。

  這就是在爭天時。

  反觀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衝鋒陷陣,愈發失去理智,更加不懼死,甚至有越來越多的妖族修士,在它們第一步踩在戰場上,就已經有了更加純粹的死志。

  所謂的慷慨赴死,不獨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於是那位坐鎮天幕的道家聖人,便從手中那柄雪白麈尾當中拔出一絲,丟向大地,戰場之上,毫無徵兆地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氣象清新。

  立即有一位高坐雲海的大妖,好似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家閨秀,姿容絕美,雙手手腕上各戴有兩枚玉鐲子,一白一黑,內裡光華流轉的兩枚鐲子,並不緊貼肌膚,巧妙懸浮,身上有五彩絲帶緩緩飄搖,一頭飄蕩青絲,同樣被一連串金色圓環看似箍住,實則懸空旋轉。

  她從袖中摸出一隻古老卷軸,輕輕抖開,繪畫有一條條連綿山脈,大山攢擁,流水鏘然,好似是以仙人神通將山水遷徙、拘押在了畫卷當中,而不是簡簡單單的落筆繪畫而成。

  這位身穿丹霞法袍的大妖,笑意盈盈,再取出一方印章,呵了一口本元真氣在印文上,在畫卷上輕輕鈐印下去,印文綻放出霞光萬丈,但是那幅原本青綠山水風格的畫卷,逐漸暗淡起來。

  她將那幅畫卷輕輕一推,除了鈐印朱文,留在原地,整幅畫卷瞬間在原地消失。

  戰場之空,卻出現了一幅長達千里、寬達百里的恢弘畫卷,不但如此,畫卷靈氣鋪散開來,試圖攔截住那場滂沱大雨。

  大雨砸在青綠山水畫卷上。

  戰場之上,再無一滴雨水落地。

  但是畫卷所繪蠻荒天下的真正山脈處,下起了一場靈氣盎然的雨水。

  老道人拂塵一揮,打碎畫卷,畫卷重新凝聚而成,所以先前一絲麈尾所化雨水,又落在了戰場上,然後又被畫卷阻絕,再被老道人以拂塵砸碎畫卷。

  當女子身前那印文越來越黯淡無光,最終砰然四碎,她嫣然一笑,「老神仙贈禮豐厚,我就不客氣了。」

  當女子再次掏出那枚印章,一道劃破長空的劍光轟然而至,女子手腕上的兩枚黑白鐲子,與束縛青絲的金色圓環,自行掠出,與之相撞,迸射出刺眼的火光,天空下了一場火雨。

  女子雖然擋住了那道劍光,卻不得不後撤百餘里,低頭看了眼手腕上的鐲子,還好,只是有些小小的磨損,便不再以畫卷阻攔大雨,繼續遠遠觀戰。

  劍氣長城那邊的出劍之人,是那陸芝。

  她記住了。

  一旦女子記恨起女子,往往更加心狠。

  當陳平安不得不一口氣收回全部飛劍,最終還是沒有大妖咬餌上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謝松花與齊狩根本無需言語交流,立即聯手幫著陳平安斬殺妖族,各自分攤一半戰場,好讓陳平安略作休整,以便重新出劍。

  大戰才剛剛拉開序幕,如今的妖族大軍,絕大多數就是用命去填戰場的螻蟻,修士不算多,甚至比起以前三場大戰,蠻荒天下此次攻城,耐心更好,劍修劍陣一座座,環環相扣,各司其職,而妖族大軍攻城,似乎也有出現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層次感,不再無比粗糙,不過戰場各處,偶爾還是會出現銜接問題,好像負責指揮調度的那撥幕後之人,經驗依舊不夠老道。

  劍修練劍,妖族演武。

  三月當空。

  儒家聖人那邊,出現了一位身穿儒衫的陌生老者,正在仰頭望向那三輪月。

  老人正是南婆娑洲第一人,醇儒陳淳安。

  陳淳安收起視線,對遠處那些遊學門生笑道:「幫忙去。記得入鄉隨俗。」

  一群年輕人散去。

  同為亞聖一脈的儒家聖人說道:「有不少的讀書種子。」

  陳淳安說道:「這樣的良材美玉,我南婆娑洲,還有不少。」

  儒家聖人笑道:「終究不是浩然天下,在這裡,要想與老大劍仙說上話,不做點什麼,可不行。」

  陳淳安點了點頭,高高舉起一手。

  蠻荒天下的天上一輪明月,竟是開山微微搖晃,好像就要被拖拽向這位老人,最終被收入袖中。

  一位擁有王座的大妖,憑空浮現,位於天上明月與城頭老人之間。

  陳平安重返牆頭,繼續出劍,謝松花和齊狩便讓出戰場還給陳平安。

  一位身材高大的儒衫青年,在一旁安安靜靜坐著,並無言語,不去打攪陳平安出劍,只是盯著戰場看了半天,最後說了句,「你只管假裝氣力不支,都放進來,離著城頭越近越好。」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駕馭四把飛劍後撤。

  任由自己轄境內的妖族大軍,蜂擁前沖。

  劉羨陽閉上眼睛,如入夢寐。

  齊狩轉頭看了眼那個彷彿閉眼酣眠的陌生讀書人,又看了眼前邊亂哄哄的戰場群妖。

  在齊狩都要打算祭出飛劍跳珠的那一刻。

  劉羨陽睜開眼睛。

  屬￿陳平安駐守的戰場之上,妖族盡死,無一幸存。

  便是劍仙謝松花都忍不住轉頭看了眼劉羨陽。

  因為她沒有察覺到絲毫的靈氣漣漪,沒有一絲一縷的劍氣出現,甚至戰場之上都無任何劍意痕跡。

  陳平安小心翼翼關注著驟然間悄無聲息的戰場,死寂一片,是真的死絕了。

  劉羨陽好似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揉了揉下巴,喃喃道:「這麼不經打嗎?」

  就在謝松花和陳平安幾乎同時心意微動之際。

  齊狩隨口低聲道:「來了!」

  只背了一把劍坊制式長劍的劉羨陽哦了一聲,背後長劍自行出鞘,畫弧而去,空中隨即出現一尊不知根腳的金色神人,手持那把尋常長劍,去往大地的途中,不斷有大道相親的遠古劍意往它身上聚攏,持劍神人最終一劍劈下,砸中一道從屍體上綻放、直奔陳平安而來的纖細劍光,那道距離城頭不算遠的劍光被砸向大地,金身神人與劍坊長劍也在空中消散。

  謝松花身後劍匣,掠出一道道劍光,去勢之快,驚世駭俗。

  最終將那把妖族劍仙的本命飛劍,成功擊碎在大地之下。

  謝松花只收回半數劍光,依次藏入劍匣,站起身,轉頭說道:「陳平安,近期你只能自己保命了,我需要修養一段時間,不然殺不成上五境妖物,於我而言,毫無意義。」

  陳平安點點頭。

  劉羨陽轉身向那謝松花走去,好像是要順勢頂替女子劍仙的駐守位置。

  陳平安欲言又止。

  劉羨陽走過陳平安身後的時候,彎腰一拍陳平安的腦袋,笑道:「老規矩,學著點。」

  打從兩人認識起,成為了朋友,就是劉羨陽一直在教陳平安各種事情,兩人各自離鄉,一別十餘年,如今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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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09:51:28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二十二章 對峙

  先有儒衫男子登上城頭,以莫名其妙的神通瞬殺妖族一大片。

  後有謝松花竹匣祭劍,徹底擊毀一位玉璞境劍仙妖族的本命飛劍,使得後者直接跌境到元嬰,並且連元嬰境界都要搖搖欲墜,以後還能不能算一位劍修都兩說了,畢竟先天劍胚,可遇不可求,不是劍修境界高了,本命飛劍毀棄,就能夠隨便再孕育出一把。故而這頭一出手就遭殃的大妖,此次攻城戰算是賠了個底朝天,失去的不僅僅是境界,還有劍修身份帶來的種種溢價,若說轉去修行其它術法神通,重返上五境,終究不是劍氣長城的劍修,更是登天之難。

  陳平安和劉羨陽以及齊狩這邊的戰場妖族攻勢,明顯為之一滯。

  按照劍氣長城的規矩,謝松花今日傾力出劍,天時地利人和占盡,可謂立下一樁奇功。

  這個戰功,真不算小了,由於那頭出劍偷襲的妖族是蠻荒天下最金貴的劍修,所以謝松花可算斬殺半頭仙人境妖物,或是等同於一頭完整的玉璞境妖物。只不過兩者取捨,看出劍之人自己選擇,選擇前者,就得再斬殺半頭仙人境,才能夠換取相對應的戰利品,選擇後者,會小虧,好在可以馬上從隱官大人那邊拿錢拿寶。

  只不過謝松花明顯猶未盡興,還想著再次出劍。

  齊狩哀嘆一聲:「好運氣都給謝劍仙得了去,我得悠著點了。」

  齊狩果斷祭出最後一把飛劍跳珠,在身旁四周結出劍陣,免得也被上五境劍修妖族偷偷摸摸來上一劍。

  齊狩轉頭問道:「這麼大一筆收益,你有沒有分成?」

  陳平安盤腿坐在原地,伸手按住橫放在膝的那把劍坊制式長劍,搖頭道:「沒有。」

  當這誘餌,沒有一顆銅錢的額外收益。

  劉羨陽笑問道:「你們兩個是朋友?」

  陳平安還是搖頭。

  齊狩冷笑道:「朋友個屁,是仇家。只要下了城頭,這位二掌櫃恨不得算計死我,我也恨不得拿境界壓死他。」

  劉羨陽點點頭,「那與我們家鄉差不多,民風淳樸。」

  蠻荒天下有數量衆多的監軍官和督戰官,妖族大軍一旦有了攻勢停滯的苗頭,就要大開殺戒。

  所以三人所在戰場,妖族繼續向前衝殺,不但如此,似乎還多出一些應對之策,多出了一撥略懂符籙道法的妖族修士,亂七八糟丟了一大通黃紙符籙,試圖遮掩戰場視線,一時間塵土飛揚,靈氣紊亂,為首一線的妖族,皆是體型龐大的妖物負責率先送死,應該是想要儘量讓劉羨陽多出手,以便多找出些蛛絲馬跡。

  齊狩應對如常,戰場上,飛鳶與心弦飛掠極快,許多身高數丈的妖族都被劍光斬斷四肢,摔倒在地,哀嚎不已。

  齊狩出劍殺敵,從來如此,除了當場虐殺,剝皮抽筋,不見白骨裸露不罷休,也有當下這般,故意將其重傷不殺死,留在戰場上徒勞掙扎,乖乖等死,尤其是那些能夠幻化人形的妖族修士,往往在齊狩飛劍之下遭此劫難,剖肚掛腸,一旦有妖族修士於心不忍,試圖救援,就是一連串的相似下場。

  陳平安喝了一口養劍葫裡邊的水丹藥酒,繼續出劍禦敵,初一十五追求一擊致命,如果妖族體魄太過堅韌,或是關鍵竅穴被戳透之後依舊沒死,松針咳雷便補上一兩劍。期間不是沒有擔任隱蔽死士的妖族修士,試圖以秘法拘押飛劍,想要同歸於盡,只不過這類勾心鬥角,比拼僞裝,陳平安是行家裡手,加上速度上略遜十五一籌的那把飛劍初一,堅韌程度,超乎想像,曾有一頭隱蔽至極的死士妖族,故意一路受傷,渾身血肉模糊,還扯過一頭妖族當盾牌抵擋初一,結果那把初一只是刺透了它身前妖族的眉心處,便一閃而逝,直接撤退,掐準時間妖丹崩毀開來的後邊死士,臨終之前,怔怔望向城頭那邊,似乎有些茫然,而那把未曾落入圈套、只是被靈氣波及的初一,並無半點折損,不過陳平安心神消耗,不算少。

  就像齊狩所說,長久以往,終究不是劍修的陳平安,精神氣會撐不住出劍。

  而當下,只不過是攻守戰的開幕。

  不過齊狩也心知肚明,等到劍修需要離開城頭廝殺的時候,陳平安會比較如魚得水。

  劉羨陽依舊是不見佩劍,不見本命飛劍,不見出手,從北往南,原本屬￿謝松花把守的一線之上,反正就是來多少死多少。

  沒有道理可講。

  陳平安忍不住說道:「小心點,會惹來大妖注意力的。」

  劉羨陽以心湖漣漪與陳平安說道:「我的劍術,最大也是唯一的麻煩,就是殺力的高度,遠遠稱不上如何拔尖,除此之外,沒什麼問題。」

  然後劉羨陽繼續說道:「接下來聽好了,一字不落,都給我記下來。」

  陳平安聽了一個開頭,便要說話。

  劉羨陽看也不看陳平安,笑道:「少跟我廢話,劉大爺講話,你就老實聽著。教了你全部口訣和所有訣竅,你就能學會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羨陽繼續以心聲傳授口訣,知道陳平安從小就記性好,所以劉羨陽是邊說口訣邊注解,根本不擔心陳平安會記錯,劉羨陽說得極其複雜繁瑣。

  所說內容,正是那部劉羨陽家的祖傳劍經。

  劉羨陽祖傳之物,當年其實有兩件,除了劍經,還有那副劃痕斑駁的老舊瘊子甲,沒什麼品相可言的青黑甲胄,當年被清風城許氏婦人得了手,許氏家主到了寶甲後,如虎添翼,成為寶瓶洲數得著的元嬰修士,殺力極大,又仗著無堅不摧的傍身寶甲,使得清風城被視為寶瓶洲下一個宗字頭候補的熱門,僅次於盟友正陽山。

  許氏能夠與大驪上柱國袁氏結親,哪怕是嫡女嫁庶子,長遠來看,依舊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聯姻,袁氏之所以在清風城大事糊塗的處境當中,答應這門不討喜的親事,許氏家主的修為,以及有望躋身上五境,才是關鍵。

  當年劉羨陽的打算是賣寶甲留劍經,代價就是留下了那部祖傳劍經,交出去半條命,如果不是靠著驪珠洞天的規矩,

  那頭搬山猿肯定不介意把另外半條命一起拿走。

  同樣沒什麼道理可講。

  只不過劉羨陽如今成了讀書人,當初躺在阮家劍鋪的病榻上,還因禍得福,於生死一線,在夢中學了劍,所以規矩要講,仇也要報,互不耽誤。

  劉羨陽問道:「都記住了?」

  言語之時,身邊四周,有絲絲縷縷的緣故劍意流轉縈繞,如同為劉羨陽護駕。

  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我估計學不來,門檻太高了。」

  劉羨陽笑道:「那就老樣子,把心態放好,與誰比都別與劉大爺比天賦。學劍這種事,很難?對我來說,一般般,對你來說,當然很難嘛。可話說回來,咱們家鄉最大的手藝活,是什麼,可不就是燒瓷?不也被我們學會了。所以你這會兒,跟那學燒瓷是差不多的光景,當年你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學不好,沒辦法成為正式窯工?一天到晚拉著個臉,當個悶葫蘆,瞧瞧,現在如何了?皇帝老爺求著你幫忙燒造一兩件瓷器,你樂意?不得看自己的心情好不好?我這門祖傳劍術,當然講究不少,你反正學什麼都比我慢很多,可到底是能學會的,急什麼。事事不如我劉大爺,事事得我教你,你得認命,習慣就好。」

  陳平安輕聲道:「是真的習慣了。」

  劉羨陽大笑道:「好習慣,不用改!」

  在陳平安劉羨陽這條線上,一直往南而去,妖族大軍後方,有一座被重重包圍的巨大軍帳,大帳門口掛了塊不起眼的小木牌,只有「甲申」二字。

  大帳之內,擺滿了大小書案,書簡卷宗堆積成山,其中有許多破損嚴重的兵家書籍,還不是原版,而是抄錄而成,哪怕如此,依舊被奉若珍寶,妖族修士翻閱兵書,都會小心翼翼。

  書少,翻書人反而珍重,願意逐字逐句,是讀書而非看書,深挖其中意味。

  軍帳占地極大,近百位妖族修士齊聚在此,並非修道有成,駐顔有術,才顯得相貌年輕,而是一個個年紀確實不大。

  其中就有那名叫背篋的年輕劍修,盤腿而坐,剛好背靠劍架。

  身邊一位同齡人正在翻看兵書,叫雨四,也是一位躋身蠻荒天下百劍仙行列的劍修,只是與背篋一樣,暫時還沒有姓氏。

  一個少年掀起簾子,步入其中。

  雨四抬頭笑問道:「涒灘,這一次戰果如何?」

  「不如上次了,只毀了三把飛劍。」

  那少年伸出三根手指,隨即搖了搖頭,蹲雨四和背篋身邊,悶悶不樂道:「實在是很難接近第三座劍陣,我那處戰場,動靜稍微大了點,就有劍仙跑來壓陣,護著那些出劍不穩的中五境劍修,我差點被一道劍氣攔腰斬斷,很凶險。」

  然後少年笑容燦爛起來,「不過我離著那個陳平安駐守的戰場,不算太遠,他與齊狩是鄰居,齊狩果然是破境了,只用了兩把飛劍,就守住了戰場,也厲害。後來又冒出個讀書人,術法古怪得很,撞上去的,怎麼死都不知道,還是厲害。」

  一位坐在書案後邊的女子,瞥了眼地圖,緩緩道:「你對上的劍仙,應該是司徒積雪,玉璞境,金甲洲野修出身,本命飛劍『鐵騎』,佩劍『雄關』,殺力不算太過出衆,但是攻守兼備,十分不俗。能從他劍下逃過一劫,已經算是本事了。涒灘,說好了,戰功可以慢慢累積,但是別死,你那片戰場,歸木屐調度,你是百劍仙人選之一,會連累木屐,他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賞賜下一個姓氏,千萬別給你整沒了。」

  一個坐在女子鄰近書案後邊的靦腆少年抬起頭,輕聲道:「別死。不然即便得了姓氏,我也要愧疚很久。」

  名為涒灘的少年咧嘴笑道:「曉得。」

  蠻荒天下的百劍仙,是托月山欽定的大道種子,重要性,僅次於飛升境大妖。

  每一位劍修無論當下境界高低,總之命都很值錢。

  只要死了一個,甲子帳和托月山都會追責,而且責罰極重。

  此時此刻的甲申帳內,就有五人之多。

  涒灘,背篋,雨四,那個一語道破司徒積雪底細的女子,以及一個不太合群的角落少年。

  木屐轉頭望向一張書案,習慣性輕聲說話,緩緩道:「那個儒家門生的術髮根腳,尤其對方到底是不是劍修,查探出來沒有?這一處小戰場的戰損,已經超出我們的預期不少,必須作出適當的應對。先前調遣劍仙刺殺陳平安,已經失敗,但是只要你們給出來的結論,的確需要再次調動一位劍仙出手,我看過了方案,覺得可行,就讓我來飛劍傳訊,通知劍仙出手偷襲,還不行,我就親自走一趟『甲子』帥帳,你們不需要有這方面的壓力。」

  有一位男子搖頭道:「還需要再死些,才有更多的線索。」

  木屐點了點頭。

  那女子說道:「南婆娑洲陳淳安親自來了劍氣長城,那讀書人肯定是亞聖一脈,這一點毋庸置疑。其實此人駐守的戰場,我們可以適當少投入一些兵力,因為城頭那邊,肯定很快就會有隱蔽的飛劍傳信,甲子大帳那邊確認無誤後,自然會傳信給我們,若是信上有寫此人的身份底細,我們甲申帳還剩下兩個劍仙名額,乾脆一起用了,到時候是殺那讀書人,還是殺陳平安,或是退一步,是那齊狩,都允許兩位劍仙見機行事。」

  木屐思量片刻,點頭道:「可行。」

  然後靦腆少年從手邊一摞黃紙裡邊抽出一張,折為小紙鳶,輕輕丟向大帳門口,「傳令下去,在甲申第六線上,放緩攻勢,除了不許撤退,允許保命第一。」

  紙鳶掠出甲申大帳。

  那名字古怪的年輕劍修,雨四打趣道:「涒灘,你雖然如今境界不高,但是手段多,以後有機會,等到劍修離開城頭,你就去會一會那個陳平安。比起我跟背篋這種只知道橫衝直撞的傻子,你更容易占到便宜。」

  涒灘想了想,點頭道:「試試看吧。」

  這座甲申帳,是蠻荒天下大軍當中,六十座以天干地支命名的大帳之一。除了甲子帥帳的命令除外,每一座軍帳,具體負責一塊戰場地盤的兵馬調度。

  既然能以甲字打頭,就已經說明瞭這座大帳的重要性,按照軍律,哪怕是劍仙大妖,只要膽敢擅闖甲字大帳,一律當場處死。

  甲申帳內,各司其職,井然有序,大體上,還算氛圍輕鬆。

  那位桌上攤開地圖的年輕女子,抬起頭,沉聲道:「為了我們的成長,為了將來打下浩然天下幾個大洲,我們就能守住幾個,如今只說甲申戰場,就已經白白多死了近萬兵力,我們每個人的功勞簿,都是屍骨上邊刻字,別覺得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一個臉色慘白的少年,獨自坐在僻靜角落,冷笑道:「兵馬?那些沒腦子的螻蟻也能算兵力嗎?這些螻蟻死了更好,幫著我們爭搶天時,再為大軍節省口糧,一舉兩得。咱們蠻荒天下,本來就養不活這麼多廢物,死在這邊,是它們死得其所,總算做了點小小的貢獻。」

  他瞥了眼不遠處的背篋和涒灘,「那個陳平安,交給我處置,誰敢跟我爭,別怪我飛劍不長眼睛,誤傷盟友。」

  竟是一個從孩子模樣變成少年姿容的離真,依舊擁有上古刑徒離真的一部分殘缺魂魄,然後以托月山秘法重塑肉身,最終拼湊出完整魂魄。

  背篋無動於衷。

  涒灘依舊笑容燦爛,「沒問題。」

  雨四笑眯眯道:「不敢不敢,我哪有資格當離真少爺的盟友。」

  那倨傲少年驀然而笑,死死盯住雨四,「勸你別學浩然天下那邊的人,喜歡陰陽怪氣說話。」

  雨四舉起雙手,可憐兮兮道:「我閉嘴,我閉嘴。」

  木屐皺了皺眉頭,抬起頭,難得加重幾分語氣,只是相對離真、雨四他們方才的嗓門,還是輕聲:「離真落敗,只輸了一線,雨四,這不是你幸災樂禍的理由。你們是高人一等的劍修,就該有高人一等的心境。」

  雨四立即收斂神色,點了點頭。

  然後木屐轉頭對離真說道:「輸了就是輸了,是你離真本事不濟,此後能夠活過來,亦是你身為托月山關門弟子的本事,這些我都不管,我只負責甲申戰場的勝負得失,一絲一毫的此消彼長,我都得管。此後戰事慘烈,你離真依舊需要聽從調度,無視軍紀,擅自行事,就是連累整座甲申帳,後果自負。但是到了合適時機,你只要還願意尋找陳平安作為對手,與那人分勝負,哪怕是換命,都隨你,甲申帳絕不阻攔,我個人甚至願意拿出甲申帳屬￿木屐的那份戰功,幫著你製造機會,讓你與陳平安去分生死,因為與這樣敢再死一次的離真並肩作戰,是我木屐的榮幸。」

  木屐環顧四周,沉聲道:「離真為何出戰,為何會在城頭之下與那陳平安大戰一場,你們心裡沒數?你們配嗎?這如何就成了你們如今取笑離真的理由?就因為他輸了一場,死了一次?那麼萬年以來,我們蠻荒天下,就沒打贏過一場,一場都沒有贏過!那麼多飛升境的前輩,連同整個托月山,誰不是個笑話?!真有本事,到了浩然天下,你們笑話那邊的人,隨便你們笑話!」

  木屐深呼吸一口氣,神色黯然,喃喃道:「與你們說這些話,並不會讓我覺得開心。」

  離真似乎在這座甲申帳,木屐的話,還算聽得進去,果真不再與雨四他們較勁,繼續閉目養神,同時大煉五件本命物。

  那女子調侃道:「木屐,這話說得真俊。」

  少年木屐靦腆一笑,有些臉紅。

  幾乎算是個啞巴的背篋,破天荒開口道:「甲子帳飛劍,馬上到。」

  果不其然,一把傳訊飛劍到了甲申帳。

  木屐看完密信過後,神色凝重起來,「只知道那個讀書人叫劉羨陽,是寶瓶洲人氏,並非醇儒陳氏子弟,所以還是不知道他的修行根腳。」

  那女子嘆了口氣,「那就按照最壞的打算去做好了,用命去堆出個真相。」

  木屐突然說道:「雨四,你親自走一趟戰場,記得做好僞裝,接下一劍,就立即退出戰場,不需要有任何猶豫。那陳平安的出劍威力不算太大,但是對於戰場的觀察,細緻入微,以他的性情,我敢斷言,他的後手,絕對不止那位女子劍仙一人而已,只要你沒死在戰場上,很快就會有另外的劍仙負責盯死你。」

  雨四果斷起身,滿臉的躍躍欲試,嘴上卻埋怨道:「報應來的這麼快。」

  木屐轉頭望向背篋。

  雨四瞬間飛奔出甲申帳,不給木屐改變主意的機會。

  木屐再視線偏移,對那涒灘說道:「我計算過了,你憑藉目前積攢下來的戰功,想要購買那件曳落河法寶,還是差了不少,沒關係,我帶頭,湊一湊,以後出錢之人,每年坐收分紅。還有誰願意?」

  那女子搖頭道:「我也在攢錢,不能給。」

  木屐卻說道:「可以給。你會在大戰落幕之前,就賺回來的,相信我,絕對不會耽誤你入手那件寶物。」

  離真睜開眼睛,說道:「需要買嗎,我直接去討要就是了。」

  木屐搖頭,正要拒絕。

  離真已經站起身,對那女子說道:「你需要哪一件,直接說了,我一並取來,懶得多跑一趟。」

  那女子也無扭捏,直接說了那件至寶的名稱,大笑著高高抱拳,算是謝過了。

  離真面無表情走出甲申帳。

  仰頭望向劍氣長城那邊,此處看北方城頭,模糊不清,但是北方城頭俯瞰戰場,卻纖毫畢現。

  離真收回視線,楞了一下,轉過身,難得抱拳彎腰,以示敬意。

  離真身邊,是一位大髯佩刀背劍的漢子。

  那漢子點點頭,「你先忙去。」

  離真御風離去。

  背篋走出甲申帳,喊了一聲師父。

  那漢子說道:「師父想要見一個人,所以你這個當徒弟的,得替師父做一件事,宰了那個陳平安。」

  背篋默然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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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09:52:06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二十三章 煉劍

  戰場上響起嘹亮的號角聲,妖族開始收兵撤軍。

  這一場延續了兩旬光陰的序幕戰,妖族大軍依舊未能攻到城牆。

  城頭劍仙依舊風采絕倫,蠻荒天下這邊大妖出手次數較少,施展神通的飛升境和仙人境大妖,不過雙手之數,並且都沒有真正陷陣,所以顯得被劍氣長城穩穩壓過了一頭。

  在這期間,公認最出彩的兩場大戰,一場是左右再次一人仗劍,孤軍深入,差點搗爛了一座位置相對靠前的庚午軍帳,惹來兩頭飛升境大妖的出手,左右依舊不退,劍氣浩浩蕩蕩,從城頭那邊俯瞰大地遠處,就像憑空出現了一座凝聚為實質的小天地,無窮盡的雪白劍氣,以左右為圓心,形成一個遮天蔽日的巨大半圓,所過之境,妖族肉身與魂魄皆碎,俱是化作齏粉的下場。

  劍氣長城這邊,根本見不著左右的人。

  只見劍氣與劍光。

  前不久悄然破開瓶頸的仙人境劍仙米祜,站在依舊是玉璞境的弟弟米裕身邊,兄弟二人,心情各異。

  米祜覺得左右的劍氣若是能夠再多一些,才叫痛快,天下劍仙當如此。

  米裕面有苦色,覺得左右這廝的劍氣,是不是太多了些?

  如果說依舊喜歡獨來獨往的左右,與那兩頭飛升境大妖的悍然出手,這一場壯闊至極的廝殺,戰場是在人間大地。

  那麼另外一場,就真正發生了天上,陳淳安出手,竟是將蠻荒天下的一輪明月,從天幕極高處,拽下人間。

  幾乎整座蠻荒天下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都擔心那一輪越來越龐大的圓月,當真會就那麼緩緩墜入人間。

  托月山灰衣老者依舊沒有攔阻,反而舉頭望去,笑言了一句書生好手段。

  不愧是被譽為在亞聖一脈另起高峰的陳淳安。

  中土神洲之外的八大洲,婆娑洲的陳淳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皚皚洲的劉大財神,各有所長,哪怕是眼高於頂的中土神洲練氣士,也不敢輕言這三洲砥柱之人,不夠分量。

  灰衣老人任由那位自號荷花庵主的飛升境巔峰大妖,傾力出手與陳淳安掰手腕。

  煉化了半數月魄的飛升境道人大妖,占盡了天時地利。

  但依舊未能阻擋陳淳安的那份通天手段,使得一輪明月緩緩落向地面。

  所謂的緩慢,其實是一種錯覺,若是真有那上古神靈、得道之人長居明月中,估計才能體會到那種風馳電掣的急墜大地。

  戰場之外,蠻荒天下修了道、境界不低的修士,越是接近上五境,越能夠感受到那股鋪天蓋地的窒息感,也越能夠清晰看到那輪明月的「月宮」光景,亦有一條條了無生氣的連綿山脈,眼力更好的上五境修士,還能夠看到一座座死氣沉沉的宮殿廢墟,巨大的枯木,能夠將那山脈壓出豁口的一具具古老屍骨,有那一件件大如湖澤的懸浮衣裳。

  浩然天下曾有兵家聖人,說了一句褒大於貶的言語。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如果說這句話的人,在劍氣長城目睹過陳淳安的此次出手,應該不會有此謬論。

  而劍氣長城對於浩然天下九大洲,最熟悉的,其實不是中土神洲,而是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對醇儒陳淳安更是半點不陌生。

  這也要歸功於阿良的大肆宣揚,說讀書人裡邊,陳淳安算是一個相當另類的高人,簡直就是老夫子掄錘子,文武雙全,能寫文章,也能打架,厲害的厲害的。

  不過那輪明月終究是沒有被徹底拽落人間,那荷花庵主傾盡全力,與陳淳安僵持了足足半個時辰。

  故而那一夜,這一輪圓月離地最近,極為碩大明亮。

  這兩場戰事,應該就是最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了。

  為劍氣長城增加了不少士氣,劍修出劍更快,那條彙聚了數萬把本命飛劍的劍氣瀑布,愈發洶湧。

  只不過這一撥攻勢,相較於蜂擁而上、而死的妖族大軍,真正陷陣的妖族修士,還是少。

  所以劍氣長城劍修積攢下來的戰功,大多寥寥。

  所以皚皚洲那位名叫謝松花的女子劍仙,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狠狠撈了一筆戰功。

  妖族大軍停下攻勢後,不再像以往那般任由屍體晾在戰場上,隨意曝曬,任由劍氣長城的某些劍修去戰場「撿錢」。

  開始尊重戰死的妖族修士,儘量收攏屍體,骸骨連同所有遺物,悉數仔細清點、存檔,歸還後人。

  劍氣長城這邊,自然不會允許妖族大搖大擺收拾戰場。

  關鍵是妖族大軍的暫時撤退,大有學問。

  有那大妖手托一隻雕刻有鼠來寶樣式的金壺,祭出之後,所有靈氣盎然的靈器法寶,這些無主之物,自動離開戰場,往那金壺急急掠去。

  還有那大妖持有一隻墨玉雕刻的趕珠雲龍玉牌,驀然攥緊之後,光彩奪目,一條條不過手指長度的黑色蛟龍,從玉牌當中游曳而出,遠離玉牌之後,彷彿惡蛟失去了壓勝,驀然變作一條條龐然大物,四爪重重砸地,輕易激起數十丈高的塵土,試圖絞殺那撥離開城頭的劍修。

  曾經負責過一次攻城戰的大妖重光,祭出其中一件本命物,是一碗水,輕輕呵出一口氣,吹皺水面,驟然生出一個無比深邃的小漩渦,宛如星河璀璨。

  戰場上的妖族魂魄,形成一道道陸地龍卷,往南邊席捲而去,試圖融入那只水碗。

  收攏魂魄,既可以放歸戰場之外的蠻荒天下,也可以在至寶當中積蓄起來,免得被此地劍氣、劍意無形煉化,

  至精至純的天地靈氣,看似大道從來不親人,事實上對於天時地利齊全的修道之士,會出現一種玄之又玄的親近、

  劍氣長城的那麼多遠古劍意,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那些殘肢斷骸、屍骨鮮血,滲透大地,會極大改變戰場的氣數。

  劍仙必須要處理,肯定無法全部消彌,但是能夠清除多少就是多少。

  不然原本屬於劍氣長城的「天時」,就會傾斜向蠻荒天下。

  這是劍修除去老大劍仙和腳下那堵城牆之外,最大的依仗。

  所以戰場上就出現了最奇怪的一幕,明明雙方大軍都已停戰。

  但是大妖和劍仙的出手,卻越來越頻繁。

  不斷有遺留在戰場上的修行寶物,破損的靈器,被雙方各自施展手段,駕馭,收入囊中。

  更多是在雙方爭執中,當場破碎四濺。

  只是相較於先前的兩軍對壘,如今廣袤戰場上,劍仙與大妖的出手動靜再大,氣象也還是有限。

  雙方停戰之後,迎來一個短暫的休歇期,按照以往規矩,劍修能有個長則半旬、短則三兩天的喘息機會。

  陳平安沒有立即離開牆頭,依舊盤腿坐在那邊,關注著敵我雙方的遙遙出手。

  劉羨陽走到陳平安身邊坐下,他要馬上去與同窗好友們匯合,此次負笈遊學劍氣長城,重點還是那個「學」字,對於殺妖一事,不管其餘亞聖一脈的儒家弟子是如何看待,反正劉羨陽沒那麼上心,如果不是陳平安坐這兒,劉羨陽都未必願意出手,劉羨陽從來就要比陳平安活得更輕鬆,更自在。

  至於何時離開劍氣長城,誰都不清楚,得看那位陳氏聖人的意思,劉羨陽撓著頭,眺望遠方戰場上驟起驟無的淩厲劍光,說道:「我那些戰功,都算在你頭上。」

  陳平安嗯了一聲,笑著遞過去養劍葫。

  劉羨陽搖頭道:「不喝,哪怕是想著酒後亂性,那我身邊也得有個好看姑娘不是?」

  聽說這傢伙在劍氣長城撰寫了皕劍仙印譜,劉羨陽打算讓陳平安幫自己也刻一對印章,一個直白些,就刻「劉大劍仙」,另外一個,實誠些,刻那「守身如玉劉羨陽」。

  陳平安低聲問道:「那個妖族修士,竟然在你出劍後安然無恙?」

  劉羨陽笑道:「也是位劍修,還有那護身寶物,沒那麼容易死。」

  一旁齊狩那邊很熱鬧。

  來了不少人,畢竟齊狩趕在大戰之時,剛好破關而出,成功躋身元嬰境,此次又獨自鎮守一地,確實應該慶賀。

  齊狩不愧是他那座小山頭的領頭人物,本身又是齊家子弟,身邊很快就聚攏了十數個好友,男女皆有。

  有些是陳平安的熟人,例如龍門境劍修,當時在大街上第一個守關的任毅。

  還有負責守第二關的金丹境劍修,溥瑜。是一位頗為玉樹臨風的白衣公子哥。

  還有幾位與他們差不多歲數的女子劍修,與那齊狩道賀是一半,還有一半的原因,是奔著齊狩的兩位鄰居來的,她們與那浩然天下的大家閨秀是截然不同的性情,這會兒就大大方方,望向陳平安和劉羨陽,毫不掩飾她們的打量眼神,所謂的竊竊私語,也半點不竊竊。

  劍氣長城之上,先前輪換上陣的大戰間隙,得閒時,相熟的劍修們,相互間偶爾會聊一些別處戰場的事情,其中就有二掌櫃與那婆娑洲的讀書人,可以聊的話題,還不少。

  至於死了哪位劍修,誰的本命飛劍在戰場上毀棄了。

  反而至多就是哦一聲,點個頭,表示知道了,就沒有什麼然後。

  陳平安晃了晃養劍葫,打趣道:「這不是有了,還喝不喝?」

  劉羨陽跳下牆頭,念叨著「走了走了」。

  等到劉羨陽遠去,其中一位女子劍修笑問道:「二掌櫃,你這朋友姓甚名甚?當下有無眷侶小媳婦?」

  陳平安笑道:「方才他在,自己不問?」

  那女子笑呵呵道:「我這不是害羞嘛。」

  陳平安有些無奈,方才她看那劉羨陽,就像劉羨陽沒穿衣服似的,沒有半點的羞澀。

  她叫司徒龍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觀海境瓶頸劍修,與董不得是閨中好友,在劍氣長城的同齡人劍修當中,境界不高不低,但是性情開朗,極有江湖氣,劍氣長城的有趣事情,經過她一潤色,往往就會變得更有趣,許多小道消息的源頭,都來自她和董不得的捕風捉影,大多真事會讓人覺得假得不行,假事卻比真事更真。

  當時董不得找上寧府,讓陳平安幫忙篆刻三方藏書印,其中一方,就是司徒龍湫的。

  二掌櫃的為人正派、童叟無欺,司徒龍湫的我發誓絕對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畫符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後算我的。

  是如今劍氣長城的最新五絕。

  劍氣長城老的五絕,是那阿良的賭品過硬、唾沫洗頭,隱官大人的脾氣最好、從不打人,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其實都與劍術、境界沒什麼關係。

  當下陳平安和司徒龍湫,大概也算是一種高手相逢了。

  司徒龍湫突然笑問道:「雁蕩山在浩然天下很有名氣?」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寶瓶洲的一座名氣不大的山,風水很好,只是暫時未能揚名,不過我有個好朋友,行走江湖山野,喜歡寫山水遊記,與我說到過這麼個地方,風景奇絕,其中就有大龍湫,所以我的印象比較深刻。」

  司徒龍湫惋惜道:「我還以為是個聞名天下的五岳山頭。」

  她隨即展顔一笑,「無所謂,也很好了。」

  因為董不得交給她的那方印章上邊,有那邊款,內容頗為稀罕古怪,「歇於雁蕩山大龍湫,及三更夢中,星火滿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她得了印章後,問了許多家中藏書頗豐的好朋友,關於雁蕩山大龍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陳平安想起一事,笑道:「不過有個好消息,雁蕩山極有可能會成為寶瓶洲新東岳的儲副佐名,提拔為儲君山之一,以後的名氣,應該會大很多。」

  司徒龍湫楞了一下,「儲君之山?什麼亂七八糟的。」

  然後她大笑起來,「反正還是好事。」

  司徒龍湫轉身走回齊狩那邊,一起御劍返回北邊城池。

  郭竹酒飛奔而來,已經蹲在了師父身邊好一會兒,小聲說道:「師父,放心,我不會與師娘告密的,師娘是大,可我還是更向著師父些。」

  陳平安輕聲笑道:「你也好,司徒姐姐也好,在師父的家鄉那邊,都是仙子。」

  郭竹酒好奇問道:「仙子?會不會放屁?放了屁臭不臭,會不會故意悶在裙子裡邊?不然就不是仙子了吧?換成我是仰慕仙子的男人,可受不了這個。所以換成我是仙子的話,只會躲在被子裡偷偷放屁,掀開被角兒,扇扇風,應該也臭不到自己。」

  陳平安早已習慣了郭竹酒那種天馬行空的想法念頭,又喝了一口養劍葫裡邊的水丹藥酒,靈氣近乎枯竭的可憐水府,愈發緩解幾分,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起身道:「走,找你師娘去。」

  師徒二人,一起去往寧姚那邊。

  郭竹酒蹦蹦跳跳,可惜沒有背上小竹箱,隨口問道:「師父這次打殺了幾頭大妖?」

  陳平安笑道:「師父能夠保命就很不錯了。」

  郭竹酒轉折如意,毫無凝滯,點頭道:「師父開恩,暫且留下它們狗頭一時半刻。」

  陳平安問道:「你爹那邊怎麼樣?」

  郭竹酒咧嘴一笑:「半路上遇見了,准許我先找師父,晚點回家。」

  這句簡簡單單的言語,一個可以多推敲幾分的「半路遇見」,就讓第一次經歷這種大規模戰爭的陳平安,心中的鬱鬱心情,生出幾分暖意,如雲開月明。

  陳平安負責的戰場位置比較居中,離著寧姚他們不算近。

  郭竹酒是不怕路遠的,陪在師父身邊走南闖北,多走一步都是好的,說不定走著走著,小師妹就超過那個兒不高的大師姐了。

  一路往左手邊而去,期間路過了那位玉璞境瓶頸劍仙吳承霈,依舊不曾出劍一次,始終在以整座戰場作為磨劍石,以此煉劍。

  劍氣長城,有那千奇百怪的本命飛劍,有的可以化作一尊遠古神祇金身,有的可以打造出符陣,有的可以有那五雷纏繞飛劍,出劍即是施展五雷正法,還有神仙眷侶的兩位地仙劍修,一把飛劍可以化作蛟龍,另外一把名為「點睛」,兩劍配合,威力驟增,完全不亞於劍仙出劍。不一而足,無奇不有。

  難怪劍氣長城根本就不需要其餘的練氣士。

  龐元濟也沒有離開牆頭,身邊跟著一個仰慕他的少女,高野侯的親妹妹,高幼清。

  見著了陳平安和郭竹酒,龐元濟笑著點了點頭。

  陳平安現學現用,笑眯眯問道:「龐兄,斬殺了幾頭大妖啊?」

  龐元濟笑道:「與你一般。」

  陳平安說道:「你一個地仙大修士,與二境修士較勁什麼,跌份兒。」

  郭竹酒跑到高幼清身邊,踮起腳,摸了摸高幼清的腦袋,神色和藹慈祥,點頭教訓道:「幼清啊,嫁出去的姑娘才是潑出去的水,你這會兒還沒嫁人呢,克制,要克制啊。」

  高幼清伸手拍掉郭竹酒的手,瞪眼道:「綠端,別瞎說。」

  少女眼角餘光卻望向白衣翩翩的龐元濟。

  陳平安和郭竹酒繼續前行,陳平安瞧見了牆頭某個唾沫四濺的年輕人,示意郭竹酒不要出聲。

  只是陳平安走出沒幾步,那顧見龍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很快發現了那個笑容和善的二掌櫃,顧見龍二話不說,呼朋喚友,匆忙御劍返回城池。

  寧姚那邊,多出了兩張陌生面孔。

  醇儒陳氏子弟,賢人陳是。與婆娑洲山麓書院,君子秦正修。

  兩人都沒有像劉羨陽那樣殺妖,道理很簡單,不是劍修,妖族大軍無法靠近城池,幫不上什麼,加上劍修出劍講究銜接緊密、滴水不漏的配合,陳是與秦正修的一些個術法神通,哪怕威力巨大,但是很容易幫倒忙。

  所以兩位至交好友,更多是名副其實的遊歷,走遍了城頭走馬道,原路返回後,才趁著大戰間隙,與陳三秋他們打聲招呼。

  因為早年從劍氣長城帶走那把「浩然氣」的儒家君子,與秦正修是一見如故的摯友,兩人也是同時躋身的君子。

  那位君子希望秦正修幫著自己捎話問候。

  秦正修在與疊嶂閒聊。

  疊嶂在說些大戰內幕,說先前這一場戰事,我們劍氣長城這邊,不用刻意早早追求最大程度的殺傷,甚至接下來還會適當收攏戰線,將那妖族大軍慢慢絞殺,可是真到了緊急時刻,妖族大軍兵臨城下,極有可能蟻附攻城成功,就會有大量劍仙離開城頭,穩穩守住前線,將戰場切割出來,然後再由地仙劍修帶隊,下城廝殺,戰力不高的中五境劍修,只需要負責守住城頭。

  陳三秋和晏啄蹲在一旁,在看熱鬧,偷著笑。學那二掌櫃雙手籠袖,如同蹲在田壟上盯著莊稼地收成的村夫。

  如此這般細聲細氣與人言語的疊嶂,很少見的。

  寧姚在閉目養神。

  先前秦正修自報名號後,還說了自己與那位儒家君子的關係,寧姚難得開口多說幾句,這才離開人群,獨自一人溫養劍意。

  董畫符在與范大澈聊著回了城池,該吃什麼,該喝什麼。董畫符說范大澈你這次表現不錯,應該買一壺青神山酒水慶祝慶祝。

  陳是突然說道:「先前應該有叛變的劍修,以損失一把本命飛劍的代價,暗中傳訊妖族。」

  這是一個極其不討喜的說法。

  這大概也是陳是只要一離開家族,就會莫名其妙處處樹敵的原因之一。

  只不過寧姚這些人都沒什麼異樣神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鋪子得掙錢。誰攔得住。」

  董畫符轉頭說道:「為了活下去,好歹付出了一把本命飛劍的代價,不知道以後你們南婆娑洲的讀書人,敢不敢拿出實打實的半條命去活命,我聽說不修行的尋常讀書人,學問不小,就是都不太吃得住痛,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家裡沒刀後院沒水井,上吊死相太難看,廊柱太硬水太涼?」

  秦正修皺了皺眉頭。

  陳是反而笑了起來,「是有這麼些個說法,沒法子,浩然天下讀書人實在太多,好的壞的,什麼樣的人都會有的。」

  董畫符瞥了幾眼年輕書生,點了點頭,「你倒是個好說話的,回頭請我喝酒。」

  陳是覺得有趣,笑問道:「不是你請我喝酒嗎?」

  董畫符笑了笑,「大澈啊。」

  范大澈立即無奈說道:「連二掌櫃都沒辦法讓董黑炭掏錢。」

  秦正修轉頭望去,來了兩個人,一位身穿衣坊法袍、懸佩劍坊長劍的年輕人,臉色慘白,瞧著很像個戰力不濟事的病秧桿子,但是因為劉羨陽的緣故,秦正修知道此人便是寶瓶洲大驪龍泉的陳平安,如今還是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是左右大劍仙的小師弟,先前劉羨陽與陳平安毗鄰出劍,秦正修大開眼界,劉羨陽深藏不露,哪怕是與劉羨陽關係極好的陳是,也是第一次知道劉羨陽是劍修。

  陳平安笑著作揖道:「見過君子賢人。」

  秦正修與陳是也作揖還禮。

  董畫符嘀咕道:「亞聖一脈門生,遇見了文聖一脈弟子,就算不打架,也該吵一架。」

  寧姚站起身,說道:「回了。」

  陳平安祭出符舟,登上渡船。

  秦正修和陳是婉拒了陳平安的邀請,說要再逛一逛劍氣長城。

  符舟往北而去。

  渡船之上,除了陳平安,其實全部都是劍修。

  陳平安與郭竹酒坐在一側,使勁划船。

  陳三秋和晏啄在另外一側發力。

  董畫符搖頭道:「太丟人了。」

  范大澈深以為然。

  城頭那邊,秦正修望向那一幕。

  渡船之上,除了那個陳平安,其實全部都是劍修,卻都沒有御劍。

  陳是笑道:「劉羨陽經常跟我吹噓,家鄉那陳平安,此人有多聰明,學東西有多快,除了悶葫蘆了些,不愛說話,好像就沒有半點毛病了。最早的時候,言之鑿鑿,拍胸脯與我保證,說陳平安一定會是天底下最會燒瓷的窯工。後來劉羨陽就不提龍窯燒瓷這一茬了。」

  秦正修說道:「大概劉羨陽自己都想不到,陳平安會成為文聖先生的閉門弟子。」

  陳是看了一眼遠去的符舟,「估計陳平安也一樣沒有想到,劉羨陽會成為劍修。」

  陳是感慨道:「我姐曾經說過,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人傑地靈,是一塊風水寶地。」

  甲申帳內。

  劍修雨四步入其中,除了離真,所有人的視線都聚攏過來。

  少年木屐問道:「如何?」

  雨四笑道:「好傢伙,我敢確定是個劍修,不是什麼修行浩然正氣的儒家門生,只不過劍術玄乎得很。」

  說到這裡,雨四抬起手臂,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氣,「瞧見沒,法袍絲毫無損。」

  雨四卷起袖管,原本裹了數張金色書頁的手臂,已經血肉模糊,氣笑道:「虧得有點傍身物件,不然就算不死,也要被此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劍意,剮掉一層皮。」

  木屐問道:「劉羨陽是如何出的劍?」

  雨四搖頭道:「對不住,我真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出的劍,無聲無息,就來了……就像被前輩們瞥了一眼,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木屐皺眉,「是那劉羨陽的劍氣太快,快到了能夠穿過光陰流水,都不激起細微漣漪。比如剛剛破境的齊狩,他那把名為心弦的飛劍,本命神通就是可以將光陰長河對於飛劍的天然阻滯,降低到最少,故而極快。還是說劉羨陽的本命飛劍,比這更加古怪?」

  那個年輕女子說道:「北俱蘆洲大劍仙韓槐子,太徽劍宗有一位新劍仙,劉景龍,本命飛劍就極其玄妙詭譎,雖然不知名字,但是被譽為『近道』。」

  雨四笑著使勁搖頭,晃了晃手臂,有些心疼那幾張金色符頁的銷毀,「境界應該沒那麼高,肯定不是上五境劍仙。就是劍術太古怪。」

  一把傳訊飛劍來到甲申帳。

  看完密信後,木屐露出笑容。

  甲申帳內,所有人都有些笑意。

  木屐站起身,繞過書案,雙指並攏,畫了一個圓圈。

  大帳之內,出現了一幅約莫丈余高的懸空長卷。

  木屐沉聲道:「癸未帳那邊,已經為所有軍帳送來了情報,這是劍氣長城的駐守分布圖,每一位上五境劍仙的大致分工,一些個相對固定的所站位置,信上都有記錄、標注出來。此外,殺力不容小覷、可以單獨鎮守一方的元嬰劍修,再加上所有殺力較大的金丹劍修,都有專門的詳細記載,尤其是寧姚這撥最年輕的天才,一些龍門境、觀海境都有單獨的標注。」

  木屐開始報出一位位重要劍仙、劍修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出劍方位、具體的守城職責,少年每說一個名字,那個年輕女子就在畫卷上寫下一個極其細微的名字,好在甲申帳內都是眼力極好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稍稍凝神注視,近在咫尺的畫卷,字再小,也看得真切。

  畫卷上的名字,分三種顔色,金色,朱紅,墨黑,分別對應上五境劍仙、元嬰劍修,以及金丹在內的所有中五境劍修。

  木屐著重說道:「能夠在這上邊有名字的,哪怕是看似不起眼的墨黑顔色,但境界越低的,越需要我們找機會斬殺。」

  那年輕女子說道:「那我就以金色筆墨,圈畫出這些特殊名字?」

  木屐點頭道:「可以。比如劍仙郭稼之女郭竹酒,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畫卷上。

  有那劍氣長城的巔峰十人。

  再有連同大劍仙岳青、姚氏家主姚連雲、北俱蘆洲韓槐子,晏家供奉李退密在內的一位位大劍仙。

  以往一次次攻城,蠻荒天下的大妖,不是沒有如此計較過這類細枝末節,只是計較了,永遠趕不上變化。

  這一次,蠻荒天下有甲申帳在內六十軍帳,將近五千修士,既有甲申帳這般只負責自家地盤的戰況,更多的軍帳,都需要兼顧某一件大事。

  這是因為甲申帳相對比較特殊,因為擁有太多的劍仙胚子,所以無需分心,托月山離真,背篋,涒灘,雨四,年輕女子劍修流白,整個蠻荒天下搜羅出來的百劍仙種子,這一座甲申帳就多達五位,已經不能更多了。

  其它的軍帳,會兼顧其它,例如癸未帳這種,需要額外關注劍氣長城主力劍修的動靜,以及記錄每一位城頭劍仙的出劍,為何出劍,對誰出劍,出劍力度、殺力如何,是否破境,以及極為關鍵且隱蔽的一點,就是辨認對方是否刻意留力,若是有,就圈畫起來,看一看以後戰場表現是否依舊如此「客氣」,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除了確定對方的誠意之外,就可以適當減少相對應軍帳戰場的兵馬,攻勢不用太過激烈,但是也絕對不可以太過痕跡明顯,不然一旦對峙雙方達成默契,卻被劍氣長城看破,以陳清都的脾氣,那位劍仙的下場,肯定不會好。如此一來,殺雞儆猴,那邊的劍仙,還怎麼敢暗中示好。

  會有辛卯帳,額外負責己方大軍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具體調配,劃撥給其餘軍帳戰場。

  庚寅帳管著軍需補給。乙未帳,掌管著後續兵馬的,需要引領他們去往戰場後方的既定位置,安營扎寨,隨時趕赴戰場,以及安排出一條合適的推進路線。

  至於為何蠻荒天下的巔峰大妖,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好像一個個都缺席,除了戰場暫時無需這些大佬出手,其實他們也都很忙,傾盡半座天下的勢力來攻打劍氣長城,是蠻荒天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壯舉。戰場後方,衆多桀驁不馴的割據勢力,不是誰都願意乖乖聽話的。有些個體極其强橫的大妖,的的確確,連那審時度勢都不懂,這就需要鎮壓。還有許多想要明面上聽從調令、卻私底下隱藏家底的,還有最為麻煩的,後院起火,內訌不已,更有一撥劍仙,不當那堂堂正正的劍仙,根本不願意光明正大出劍,當起了陰險的刺客。專門刺殺那些帶軍北上的領袖,以此阻滯一支支往北的妖族大軍。

  當一位劍仙執意要殺人就走,會是天大的麻煩。

  打敗一位修士,與斬殺一位修士,是天地之別。

  為何明知陳平安是在釣魚,甲申帳依舊要殺此人?就在於陳平安是打死了離真,而不是打贏那麼簡單,這樣一個一旦真正成長起來會變成巨大麻煩的存在,值得甲申帳拿出一位上五境劍修去押注,只是當時情報缺失,對於那位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無法準確評估她的出劍方式和殺力大小,所以甲申帳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木屐毫不猶豫將這份過失,攬在了自己身上,哪怕極有可能為此會失去一個托月山賜姓、譜牒記名的機會,木屐還是沒有任何後悔。

  打仗,要死人,死很多人,又不是過家家,只要打贏了,一切好說,隨隨便便都可以找補回來,可要是大戰輸了,蠻荒天下以後誰是主人,都難說了。

  蠻荒天下的版圖,大概要比浩然天下大出兩個北俱蘆洲。

  相對富饒的浩然天下來說,蠻荒天下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就像個空架子,大地貧瘠,物産稀缺。

  雖說也不乏獨有優勢,只是相比那個鄰居,還是差了太多。

  但是這種巨大的懸殊,是拿一整座天下在與另外一座天下作對比。

  何況妖族的繁衍生息,開枝散葉,極快。

  加上妖族修士幾乎沒有道德約束。

  也有一些極大的王朝,占據著幅員遼闊的地盤,也有讓其它勢力垂涎三尺的肥沃土地,以及不少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據說不輸給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洞天福地。

  雨四灌了一口劣酒,抹了抹嘴,笑道:「那個陳平安,我去戰場上,也瞥了幾眼,就像涒灘所說,很狡猾,與他捉對廝殺,是個極其難纏的主兒。」

  離真說道:「對方跌了境,加上又不是先天劍修,這會兒出手,自然會很勉强。能夠守住他那塊地盤,要歸功於劉羨陽和齊狩的幫襯,但是即便如此,計算自己的飛劍殺力、計算敵方的戰力,注重細節,打消耗,是他最擅長的。」

  那女子說道:「對付這個傢伙,一定要形成碾壓之局。」

  木屐問道:「那就嘗試一下圍殺?離真你主攻,雨四幫忙壓陣,涒灘負責撿漏,至於行不行,試試看再說。」

  背篋突然說道:「把離真換成我。」

  離真臉色陰沉。

  背篋說道:「是我師父的意思。」

  離真這才臉色好轉幾分。

  蠻荒天下的山巔大妖當中,哪怕是枯骨大妖白瑩、曳落河主人那般出了名的霸主,依舊會飽受詬病。

  唯獨背篋的那個師父,算是更容易見到的一位大人物,因為常年雲遊四方,並無宗門、居所,

  卻幾乎少有非議,撐死了就是說此人空有境界,偏偏不願為蠻荒天下出力。

  都說當年那場十三之爭,他如果願意出戰,根本就沒有後來兩場攻城大戰的麻煩了。

  但是他直接拒絕了。

  兩頭違背誓言而身死道消的大妖,兩邊有宗門子弟失心瘋,竟然去與他尋仇。

  結果他劍都沒出,隨隨便便一拳錘殺了為首的玉璞境妖族,據說就只是一拳。

  其餘修士,都被那個當時還是少年的雜種劍修背篋,一一出劍斬殺,只剩下幾隻螻蟻得以僥倖苟活,逃回了各自宗門,幫忙捎話,然後趕去道歉,最後兩頭玉璞境妖族,在師徒二人身邊當個好幾年的扈從,幫著背篋餵劍。

  蠻荒天下的道理,歷來簡單,直來直往,拳頭大者道理多。

  蠻荒天下如果有自己的一部正統史書,那麼每一頁都注定滲透著濃重的血腥。

  許許多多好不容易擁有了王朝雛形、大國跡象的地方勢力,都是被性情乖張的巔峰大妖,肆意踐踏而破滅,

  許多憑藉數代君主殫精竭慮、辛苦營造出來的京城,一夜之間就會變作廢墟,遍地鮮血,

  例如枯骨大妖白瑩,麾下六位心腹大將,更是個個喜好將一國千里之地變作座座墳塚,皆淪為枯骨傀儡,然後養蠱一般,最終剩下一些可用之材。

  只有劍修,無論境界高低,能夠在種種莫名其妙的災殃當中,幸免於難。

  因為這是托月山訂立的規矩。

  蠻荒天下的劍修胚子,就像浩然天下的讀書種子,甚至可以說,被呵護得更好。

  這其實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蠻荒天下的共同敵人,是那座劍氣長城,是那些劍修。

  但是蠻荒天下無論如何攻城,如何一次次慘淡收場,

  對於劍氣長城的劍仙劍修,都願意抱以一種純粹的敬意。

  戰場廝殺,毫不手軟。

  離開戰場,提及劍氣長城那邊的劍仙,興許親身經歷過戰事的妖族修士,會有刻骨恨意,卻獨獨從無任何的詆毀謾駡。

  寧姚獨自回了寧府,說是閉關煉劍。

  其餘人等,在疊嶂酒鋪那邊喝了一頓酒,范大澈早已認命,借錢請客。

  這頓酒喝得很快,陳三秋等人都已各自回家,郭竹酒一路飛檐走壁,去見那只小竹箱,好久不見,十分想念。

  最終只留下了酒鋪的大掌櫃和二掌櫃,以及衆多跑來解饞的酒鬼。疊嶂忙生意,陳平安蹲在路邊喝酒。

  郁狷夫和那朱枚竟然也跑來這邊喝酒了。

  鬱狷夫拎了酒壺,走向陳平安,在那二掌櫃身邊打屁的劍修立即笑嘻嘻讓出位置,一個比一個善解人意。

  鬱狷夫坐在一旁臺階上,朱枚就站在不遠處,在溪姐姐這般江湖豪氣做派,少女終究是學不來。

  鬱狷夫問道:「陳平安,你那拳法,在寶瓶洲流傳不廣?」

  陳平安搖頭道:「學的人很少,屈指可數。以學拳人數來定,就是小拳種。從拳意高低去看,就是大拳種。」

  鬱狷夫點了點頭,「陳平安,爭取早些躋身遠遊境,你與曹慈,不談什麼天才不天才,武道路上,哪怕你們走在了前邊,也不是壞事,最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別學那些山上修道人,只走獨木橋。」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共勉。」

  鬱狷夫喝過了酒,便帶著朱枚離去。

  陳平安與那孩子桃板招呼一聲,就返回寧府,只是到了大門那邊,突然與門口等候的白嬤嬤說要回一趟城頭。

  駕馭符舟,離開城池,下邊是一座座劍仙私宅。

  到了城頭,先去找了大師兄左右。

  說了自己的想法後,左右笑道:「能這麼想是最好,省去我一些麻煩,你目前這點修為,能做多大的事情?最終大局走向,該怎麼走就是怎麼走,你那些縫縫補補,用心好,不過僅限於此,沒大用。不過在這之前,我倒是有個問題要問你,且不去說境界、身份,只說一個可能,你要是死在這邊,就能守住劍氣長城,你死不死?」

  陳平安默不作聲。

  左右說道:「反正只是個不可能的可能,所以心中答案是什麼,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多與自己較勁,如何與天地較勁,別覺得自己思慮多多,是壞事,我們儒家講一個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佛家有那次第,漸悟,頓悟止觀。道家也有積攢黍米一說。慢慢來吧。」

  陳平安俯瞰南方戰場,輕聲說道:「師兄教誨,銘記於心。」

  左右想起一事,「治學一事,不可懈怠。我再給你兩個小問題,想一想佛道兩家為何在對待塑造神像一事上,差異如此之大?再就是那佛家四大菩薩,智慧,慈悲,踐行,願力。你覺得若是按照先生的順序學說,怎麼個先後,才是更好,最好的。是智慧最先,心生慈悲,發大宏願,再去踐行?還是先有慈悲心,發宏願,於踐行中生智慧?自己去想,多想。」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然後苦笑道:「師兄,這可不是什麼小問題。」

  左右說道:「在我這邊,就是小問題。在先生那邊,都不是什麼問題。」

  陳平安告辭離去,心意微動,就沒有去往茅屋那邊找老大劍仙。

  反而又多出一件事情需要他陳平安去做。

  左右皺眉道:「你就不能爽快點?非要這麼折騰我的小師弟?」

  如果不是那位老大劍仙,劍術確實高,左右都要說上一句你算哪根蔥了。

  陳清都來到左右身邊,雙手負後,笑眯眯道:「劍術最高就是好啊,每天都神清氣爽。」

  陳清都視線所及,是一座極遠處的小天地。

  小天地當中,是一座正兒八經的學塾,一位儒衫男子正在為少年少女們傳道授業。

  先說了詩詞學問上的開山一事,以白日依山盡、池塘生春草兩句作為例子,講了兩句看似粗淺直白,實則占盡風光,完全不給後人留餘地了。

  這位儒士化名周密,身後是金碧山水手法的山水對屏,身前書案上,擺滿了書籍和文人清供,有那文房四寶,還有鎮紙、墨床在內的小九件。

  越是那種華而不實的靈器,可能只是浩然天下尋常仙家山頭、世俗豪閥門第的雜項文玩,就越會被蠻荒天下的許多妖族修士,奉若珍寶。

  這個周密,正是古井深淵當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僅次於那位灰衣老人,甚至要比那個懸刀背劍的大髯漢子劉叉,座位更高。

  他被譽為蠻荒天下的「學海」,學問一事上的托月山。

  博覽群書,學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門門學問斐然,儒釋道三教,諸子百家,詩詞,術算,書法,繪畫,金石,音韻訓詁,都極為擅長。

  周密自號老書蟲,又被譽為通天老狐。

  弟子當中,綬臣,采瀅,同玄,桐蔭,魚藻,還有那個甲申帳的流白,如今都在百劍仙種子之列。

  除此之外,更早的一大撥弟子,如今都已經是兵家、商家、術家的有道之人。

  周密門下弟子,所有人的姓氏,都需要等到攻破劍氣長城之後才能有。

  事實上負責撰寫這份譜牒的執筆人,正是周密。

  相傳歷史上枯骨大妖白瑩曾經好奇詢問一事,「周先生是想要當咱們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

  周密笑著回答,「不夠。」

  周密今天又說了些做人需天真、做事當世故的瑣碎學問,一說就又是大半個時辰。

  而且往往是先問學生們的答案,作為夫子先生的周密,再給出自己的答案,若是有人破題絕妙,周密便直接贈送出一件書案清供,今天就送了弟子一方親手篆刻有「溪山無盡」的藏書印。

  周密最早開始傳道的時候,曾經開門見山與所有第一代弟子坦言,浩然天下的讀書人,如今已經不覺得道理可貴了,當然自有其理由,其中的對與錯,好與壞,十分複雜,但是蠻荒天下的讀書人,還遠遠沒有到達那種境界,根本沒資格人人有理,因為底子太差,所以治學之初,要心懷敬意。周密的所有弟子,課業就只有一件事,每天抄錄諸子百家的典籍。

  今日最後一題,是周密說那人與光陰。

  這有涉及到一個根本宗旨,周密堅信妖族開了竅,幻化人形,但是只有讀了書,才算人。

  周密面帶笑意,將那心中所想,娓娓道來。

  十歲之前,光陰是一條小溪的緩緩流淌,慢得好像一輩子都長不大,看不到遠處的風光。

  二十歲之後,根本不在意光陰的流逝,快慢隨意,多看一眼都算閒得慌。

  三十歲之後,時間開始撒腿狂奔,拽得行人措手不及。

  四十歲之後,像那即將入海的滾滾江河。

  六十歲以後,又是驟然一變,靜謐的湖泊,靜止不動。

  臨終之際,宛如一條瀑布驟然跌落深潭。

  有弟子聽得心領神會,有弟子聽得不太上心。

  周密也並不因此而分高下,只是微笑道:「越純粹的學問,表面上看,越沒有實質意義,但就我個人來看,世間真正的權柄,不是身居高位,不是拳頭很硬,而是一個人,能夠真正影響到多少人的內心。你們聽得進去,很好,聽不進去,也無所謂,有那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長,歲月悠悠,只要不自己鎖死自己的心扉,你們總有機會一步一步往上走。大道風光絕好,到了浩然天下,任君採擷。」

  周密說到這裡,轉頭望向那山水對屏,事實上,是望向了劍氣長城的城頭某處,微笑道:「休道天高無耳目,休言地厚無熱腸。」

  陳清都笑道:「立教稱祖,你還差得遠。」

  夜幕中,有個木訥漢子從那道倒懸山新開闢出來的大門,從劍氣長城來到敬劍閣。

  身邊相伴之人,是施展了障眼法的晏啄父親,與浩然天下跨洲渡船做了無數年生意的晏家家主,晏溟。

  敬劍閣已經閉門謝客,所以就只有兩人行走其中,木訥漢子開始一幅一幅劍仙畫卷摘下收取。

  晏家家主說道:「陳平安,幫忙雕刻一方印章,素章我回頭讓晏啄送到寧府,工費一顆穀雨錢,印文不用你想,就五個字,登城如上墳。」

  陳平安剛剛收起一幅畫卷,想了想,問道:「能不能再加五個字?」

  晏溟笑道:「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出劍即祭酒。」

  晏溟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不讓你白白多刻五個字,兩顆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晏叔叔,不用給錢。」

  晏溟問道:「嫌少?所以乾脆不要?」

  陳平安啞口無言。

  晏溟示意陳平安繼續忙碌,走在一旁,神色淡漠道:「讀書人,能夠在劍氣長城出拳出劍,能講就多講一點良心話,如果我不是個生意人,都要覺得每個字都需要給你錢。」

  陳平安將一幅幅畫卷都小心收起。

  老大劍仙為何要他做此事,為何要來這敬劍閣取回所有劍仙畫卷,陳平安猜不到,想不出。

  照做就是了。

  兩人一起走出敬劍閣大門,陳平安走走下臺階的時候,突然說道:「晏叔叔,我能不能稍微坐一會兒?」

  晏溟點頭道:「我去大門那邊等你,別滯留太久。」

  晏溟離去後。

  夜深人靜,浩然天下的天上,就只有一輪月。

  陳平安獨自一人,坐在臺階上,怔怔出神。

  喜歡一個人,就是照顧她一輩子,把自己這輩子也交給她。

  我先走,最後看到的是她。她先走,最後看到的是我。

  能不能找到一個朋友,喝最好的酒,不嫌貴。喝最差的酒,也盡興。

  心中能不能活著一些已逝之人,只要想起他們的言行舉止,就會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成大不是慢悠悠的歲月變遷,不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一個地方,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心意所至,飛劍所往,身心性命皆自由。

  但是到底應該如何成為劍修?

  不知道為什麼,劍氣長城的遠古殘留劍意,似乎一絲一縷,都不曾青睞他陳平安。

  陳平安呼出一口氣,站起身,打定主意,哪怕沒有極為合適的本命物,那就將就一次,湊齊五行之屬,怎麼都該趕緊重返練氣士第三境,柳筋境。

  不過此舉無異於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長,在那之後,估計就是好一個留人境了。

  與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劍氣長城。

  陳平安按照老大劍仙的先前交待,將藏有所有畫卷的那件咫尺物,交給晏溟,陳平安自己先回寧府。

  城頭那邊,陳清都收起了那件陳平安的咫尺物,非但沒有打開咫尺物,取出所有劍仙畫卷,反而施展了一門禁忌術法,丟還給晏溟,說道:「還給那小子,就說咫尺物出了點小問題,暫時打不開,以後再說。」

  晏溟硬著頭皮離開劍氣長城。

  陳清都與左右一站一坐,一起眺望遠方。

  陳清都突然問道:「你那小師弟,是不是個傻子,最後一件五行之屬,不早就有了,為何不煉化。」

  左右說道:「那是火龍真人的手筆,又涉及到純粹武夫的根本真氣,以陳平安如今的境界,將其剝離,根本做不到。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陳清都,你少在這邊說風涼話。難不成為了你們劍氣長城,練氣士連跌三境,純粹武夫,再跌一境,你才滿意?」

  陳清都笑道:「你這個大師兄是吃乾飯的嗎?這都不幫忙?」

  這句話,很戳心窩子,因為左右還真做不到。

  劍術太高,劍氣太多,反而很容易與那火龍真人的埋藏之物,大道相沖,使得陳平安的整個人身小天地,淪為一處慘烈戰場。

  說實話,在劍氣長城,只要陳清都不去做此事,就沒人做得到。

  但是要求陳清都去做什麼事,誰敢?

  左右倒是還真敢,但是知道只要陳清都自己不願意,沒用。

  陳清都沉默片刻,「陳平安,吃得住苦頭?」

  左右點頭道:「可以。」

  陳清都笑問道:「想要我出手剝離那粒火種,將其煉化第五件本命物,就得付出些代價,陳平安需要走走一條類似形銷骨立、成就真靈神祇之道路,放心,只是類似而已,不是當真如此。不然別說你,老秀才都能跟我拼命。」

  左右破天荒猶豫起來。

  左右為難。

  陳清都嘖嘖道:「真是白瞎了當個大師兄,還不如小師弟爽利,陳平安已經點頭答應了。」

  左右立即起身,「我去護陣。城頭之上,我先不管,錯過的出劍,我以後補上。」

  陳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頭,「護個鳥陣,老實待著。成功煉化本命物,毫無懸念,至於之後那條路,護陣有何意義?你殺人本事不算小,可惜教劍救人,是真的不在行啊。」

  左右是真的大動肝火了。

  他忍這老大劍仙不是一天兩次三次五次了,對先生不敬,再可勁兒往死裡欺負小師弟,真當我左右是個沒火氣的泥菩薩?!

  陳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微笑道:「左右,看來你還是信不過自己的小師弟嘛。」

  左右皺眉問道:「幾成?」

  陳清都伸出一根手指,「一是那個一,這還不夠嗎?」

  左右將信將疑。

  陳清都笑道:「左右的劍術那麼高,我敢騙你?」

  左右直接拔劍出鞘。

  整座劍氣長城都瞬間察覺到了那份異象。

  陳清都卻稍稍更換位置,以手握住劍鋒,任由那把長劍從手心劃抹而過。

  城頭之上,立即濺射出萬千火光。

  大戰又起,牆頭之上,劉羨陽此次沒來,跟在了陳淳安身邊。

  依舊是陳平安與齊狩當那鄰居。

  齊狩覺得有些古怪,今天這陳平安的感覺,有些不太一樣。

  依舊是穿了件衣坊法袍,腰間卻別有一把玉竹摺扇,轉頭對齊狩笑道:「才幾天沒見,齊兄風采更勝往昔啊。」

  齊狩頓時心中了然,只是又一想,便不確定了,天曉得會不會是另外一種障眼法,所以齊狩沒好氣道:「離我遠點。」

  那陳平安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隨隨便便祭出四把飛劍之後,搖頭嘆息道:「齊兄啊齊兄,是誰給你的信心,膽敢以小小元嬰境界,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

  齊狩置若罔聞,但是今日出劍殺敵,尤其狠辣。

  原本齊狩還想問一問先前為何左右要突兀出劍,這會兒是半句話都不想說。

  茅屋附近的牆頭上,左右以心聲詢問老大劍仙:「本命物煉化成功,又熬過了那份苦頭,是不是就可以順勢養育出一把本命飛劍?品秩如何?」

  陳清都一臉茫然道:「我有這麼講過嗎?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便宜事,本命飛劍還能隨便贈送?」

  左右轉過頭,望向茅屋門口那邊的老人。

  陳清都收斂笑意,「我曾經借了一隻槐木劍匣,得一還一,只是讓陳平安先成為一隻劍匣,或者說是一把劍鞘,至於到底能不能養出一把得天獨厚、應運而生的本命飛劍,又是養出什麼品秩的本命飛劍,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右深呼吸一口氣,掠出城頭,再一次仗劍離城,孑然一身,鑿陣去找飛升境大妖。

  寧府密室內。

  三境修士、七境純粹武夫的陳平安,只有陰神出竅遠遊劍氣長城,當下這真身與陽神身外身,依舊留在了寧府這邊。

  因為老大劍仙說那尊陰神,積攢的念頭,太多太雜,如何洗劍,都洗不出一個純粹,即便洗出個精純光明境界,可那就也不是陳平安了。

  陳平安屏氣凝神,當下心中所想,反反復復,是一句書上言語,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寂然凝慮,思接千載。

  當心神沉寂,近乎酣眠,最後便只有一雙內心深處的念頭,緩緩如蛟龍游曳在心湖底,只是兩者並未打架,反而怡然相處。

  劍修身心性命皆自由。

  殺力最大,高出天外!

  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沉聲道:「有請老大劍仙出劍。」

  密室之內,劍光轟然炸開。

  陳平安瞬間皮開肉綻,就連他的金身境體魄都好像是紙糊一般,眨眼功夫,便已經渾身血肉模糊,然後四肢百骸,五臟六腑,就連一雙眼珠都被劍光徹底消融,剎那之間,就只剩下一副白骨。

  最終連一具白骨都不復存在。

  無盡夜幕之中,渾渾噩噩的年輕人,在不見半點光明的道路上,失魂落魄踉蹌而走,只是下意識往前走。

  走著走著,便走到了一個身形佝僂的草鞋孩子身邊,後者腳步緩慢,背著一個大籮筐。

  孩子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那個年輕人,似乎很傷心,好像不知道為什麼長大後的自己,還是這麼辛苦。

  於是孩子傷透了心,不想繼續往前走了,蹲在地上,靠著那只永遠都裝不滿草藥的大籮筐,嗚咽起來。

  年輕人搖搖晃晃,蹲下身,怔怔望著那個沒有長大的自己。

  兩兩對視。

  年輕人與孩子說了三個字。

  對不起。

  然後那個孩子擦了擦眼淚,主動伸出手。

  年輕人牽起孩子的手,站起身,一起前行。

  年輕人依舊懵懵懂懂,只是發乎本心,與孩子說起了一個個未來會遇到的美好事情,好像是全然忘記了成長中那些可以說、不可以說的苦難,好像根本就記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複雜的世道。

  孩子逐漸笑了起來,仰起頭,望向那個長大後的自己,有些憧憬。

  最後孩子停下腳步,雙手攥緊籮筐繫身的繩子,笑容燦爛,然後為長大後的自己,指了指道路前方。

  年輕人舉目望去,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道路遠方,出現了一粒搖曳不定的依稀燈火。

  驀然之間。

  天地澄澈,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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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09:52:31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二十四章 劍修

  城頭之上,齊狩忍不住轉頭望去,那陳平安掏出了一摞摞的黃紙符籙,感覺就像一座新鋪子開張,只是這些品秩不高的符籙賣給誰?難道賣給蠻荒天下的畜生啊?

  符籙那是真多,相同的符籙一摞摞壘在一起,所以十餘座小山頭,有高有低,千餘張符籙,怎麼都會有了。

  符紙材質十分尋常,肯定不值錢,劍氣長城這邊不賣此物,顯然是陳平安從浩然天下帶來的破爛,連那下五境符籙練氣士的入門黃璽符紙都不算,就真只是市井坊間隨處販賣的黃紙符籙,如果再加上一把桃木劍,就是那些行走山下、坑蒙拐騙的道士標配了。

  當陳平安擺好陣仗,轉頭望向齊狩。

  齊狩便心知不妙。

  陳平安眼神真誠得就像是親爹看親兒子,笑道:「齊兄,走過路過莫要錯過,我這當包袱齋的陳好人,與那酒鋪的二掌櫃,判若兩人,我這包袱齋,別看小,但是闖蕩過寶瓶洲、桐葉洲、北俱蘆洲江湖多年,尤其是符籙一物,是出了名的價廉物美,聲譽極佳,收了不知多少塊的金字匾額,都是客人買了我的符籙,收穫頗豐,裨益極大,一個個感激涕零,一定要謝我一謝,攔都攔不住。齊兄,有沒有想法?你我並肩作戰,不是朋友勝似朋友,可以打折,若是齊兄身上沒帶神仙錢,無妨,允許賒欠,不收利息,我這個人,很好商量。」

  齊狩假裝沒聽見。

  只是拗不過那陳平安絮絮叨叨個沒完,一一講述了自己十餘種符籙的精妙,說那天部霆司符,雖說只是脫胎於雷法正宗的旁門,但是殺伐極大,說那大江橫流符用在鮮血如湖泊江河的戰場上,真是恰到好處,還有那撮壤符更是能夠平地起山脈,用以阻滯妖族大軍前行,符出山起,十分玄妙。

  齊狩被聒噪得不行,只得冷笑開口道:「我雖是一個小小元嬰劍修,不如二掌櫃的三境大修士威風,可到底是劍修,要你符籙何用?上墳燒黃紙?劍氣長城沒這習俗。」

  陳平安抓起一摞符籙,耐心極好,笑意不減絲毫,與「齊兄」解釋道:「這是我以無數壇仙家醇酒換來的大道機緣,某位大劍仙大醉酩酊,才一個不小心泄露了天機,私下傳授了我這種『路引符』,路引路引,既能讓活人過關通行,在戰場上,當然也能讓敵人走上黃泉路,齊兄,真不動心?大戰尚未真正焦著,只以飛劍虐殺畜生,多少失去了些趣味,這就像在我那酒鋪喝酒,光喝酒,酒水再好,再冠絕劍氣長城,終究還需要醬菜和陽春麵來下酒,才算絕頂滋味。」

  陳平安換了一隻手,又抓起一大摞符籙,「此符更是大有來頭,是那位大劍仙傍身立命的壓箱底絕活,『劍氣過橋符』,齊兄,你境界暫時不高,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力不錯,你瞅瞅,落筆是何等的繁瑣,一張張看似不大的符籙,簡直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實的符陣,別的我都不多說了,光是畫符的仙家丹砂,就需要消耗掉多少?齊兄豈可因為符紙材質不算頂尖,就斷定我這符籙不值錢?齊兄啊,不曾想你竟是這種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我很失望啊,那離真都被我在戰場上殺了,同樣的捉對廝殺,齊兄與我有來有回,最終只輸我一線,就等於齊兄最少也是小勝離真一籌的天才人物,擱在托月山,當個大師兄都不難了……」

  齊狩怒道:「陳平安,你有完沒完?!大戰期間,勞煩你安心御劍殺敵!哪怕你自己膽敢分心不惜命,也別牽連旁人。」

  那陳平安放下手中兩疊符籙,以那把合攏摺扇輕輕敲打心口,望向南方戰場,微笑道:「既然齊兄暫時沒有購買意願,不打緊,世間買賣,眼緣第一。我就多看看齊兄的豪傑斫賊,城池那邊,某些人對於齊兄的殺敵手段,小有非議,認為太過殘忍,要我看啊,好得很,齊兄身上的那點豪閥公子哥習氣,身為天才劍修那份目中無人的傲氣,容不得同齡人比自己更强的一點私心,才是小毛病,可是只要到了戰場上,齊兄搖身一變,就成了真豪傑。能夠忍得住一個城內欲殺之而求不得的陳平安,甚至還能夠拗著心中些許不痛快,助我一起殺敵守住戰場,這樣的劍修齊狩,真是一等一的劍仙風采……」

  齊狩深呼吸一口氣,「是不是只要我不買你的破符,你就能一直念叨下去?」

  陳平安打開摺扇,微笑道:「不說了不說了,齊兄只管瀟灑出劍。」

  齊狩收回視線,繼續駕馭飛鳶和心弦斬殺妖物。

  相較於第一場戰事,此次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在攻城大軍當中的比例,明顯高出幾分。不再是那些城頭劍修境界高了,甚至都不會被計入戰功的未開竅畜生,第一場開幕戰當中,這些根本不算正兒八經修士的妖族,多是被驅使前沖,唯一的用處,就是以屍骨堆積成山,填平劍仙開闢出來的條條深谷巨壑,血肉浸染大地,影響天時地利。

  其實齊狩對那五行之屬的幾種符籙,完全瞧不上眼,唯獨路引符和過橋符,尤其是後者,確實有點感興趣,因為符紙之上確有絲絲縷縷的劍氣流轉,作不得僞,符膽之中,劍意不多卻精粹,那陳平安說是大劍仙私底下傳授,齊狩信了幾分。

  但是齊狩自己守住戰場不難,根本不想跟陳平安做買賣,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你二掌櫃賣酒和坐莊的名聲都在劍氣長城爛大街了,連其他坐莊之人都會掙不著錢的路數,劍氣長城歷史上還真從未有過,越是經驗豐富的賭棍駡得越凶,你陳平安自己心裡沒數?

  頂替謝松花和劉羨陽戰場位置的劍修,是一位到了此處牆頭後便沉默寡言的老元嬰,正是從上五境跌落回元嬰境界的程荃,喜歡與那個吵架了大半輩子的劍仙趙個簃,一南一北分坐兩城頭,一言不合就相互吐口水。以往與趙個簃對峙,老元嬰劍修話極多,離開了趙個簃,獨自一人,似乎沒有對手的緣故,便始終一言不發。

  其實在城池以南地帶,其中有一棟劍仙遺留的私宅,是程荃的師祖靠著戰功換來的,後來記在了程荃名下。因為程荃這一脈,如今除了他一人,其餘家族、師門都已經死絕了,與那女子劍仙周澄是差不多的下場。

  程荃出劍極其爽利,飛劍「水山」,飛劍所過之處,戰場高空出現一座座好似碧玉雕琢而成的山峰,將妖族砸成一灘灘肉醬,若有妖族修士僥倖不死,或是躲開,那就再丟幾座山峰。每座山頭一旦被境界不俗的妖族修士以法寶打碎,又會化作碧水湖水,落地之後便會瞬間冰凍戰場,妖族然後仰頭望去,便又有山岳壓頂而落。

  所以相較於兩個鄰居,陳平安的四把飛劍齊出,齊狩的虐殺妖族,程荃這邊的戰場,十分清爽乾淨。

  更讓陳平安大開眼界的景象還不在於此,而是許多相對孱弱的妖族魂魄,很容易被不由自主地拽入湖泊當中,最終與冰凍湖水一同崩碎。

  其實程荃還有一把看似雞肋的本命飛劍「拓碑」,除此之外,卻亦有一件大煉本命物,名字不詳,但是有那盆景之妙,置石為山,置水為河。

  所以早年程荃的傳道恩師,便是帶隊去往蠻荒天下狩獵的劍仙之一,會先將江河、山峰小煉,然後帶回劍氣長城,交給弟子程荃將其中煉,後者將盆景中的小山細水祭出之後,搭配本命飛劍的拓碑神通,戰場上,便會異象橫生,江河洶湧,山岳突起,再被拓碑劍意牽引,江河驟增,山岳更高。

  所以程荃在十三之爭後的那場攻守戰中,才會被一位大妖重光死死盯住,還以偷襲之法,使得程荃跌境,就因為捉對廝殺的玉璞境程荃,興許在劍仙當中半點不顯眼,但是到了戰場上,與那擁有一把「甘霖」的玉璞境吳承霈,這類劍仙,會對蠻荒天下攻城大軍造成極大的殺傷。

  陳平安轉頭望去,程荃淡然道:「閉嘴。老子沒錢給你騙。」

  陳平安笑道:「好嘞。」

  齊狩有些哭笑不得,好傢伙,同樣是元嬰劍修,為何陳平安到了程荃這邊,就這麼好說話了?

  不但如此,齊狩發現那碰了一鼻子灰的陳平安非但沒記仇,反而還向老人遠遠拋過去一壺價值五顆雪花錢的青神山酒水。

  程荃揭了泥封,聞了聞,嫌棄道:「滋味太淡了,算什麼酒水。趙個簃那種娘們才喜歡喝。」

  話是這麼說,酒還是要喝的。

  不曾想陳平安又丟過去一壺酒鋪新賣的燒酒,程荃一聞,點頭道:「這才算酒,難怪鋪子生意不錯,你要是把酒鋪開到城頭上,我也會買。」

  陳平安笑道:「不賒帳。」

  程荃斜了一眼那位年輕人,問道:「聽說被個小姑娘一拳撂倒在寧府門口?」

  陳平安以摺扇輕輕敲打手心,說道:「不瞞程前輩,示敵以强,是我的拿手好戲。不管誰與我過招,贏面都會很大。比如我身邊這位齊兄弟。」

  第二場戰事當中,同樣是初一十五、松針咳雷四把飛劍,陳平安應對得愈發輕鬆愜意,飛劍極快。

  只說駕馭飛劍一事,果然還是自己最在行,不用被一個個道理拘束,心意自然更加純粹,道理是好,多了也會壓人,飛劍自然而然會慢上一線,一線之隔,雲泥之別。

  程荃覺得這小子說話,比那趙個簃有意思多了。

  所以這位老元嬰竟是直接挪了位置,坐在了陳平安身邊,問道:「聽聞浩然天下多奇山異水,能讓人洗耳亮目,觀瞻流連?」

  陳平安甚至沒有轉頭與人言語,只是眺望前方,笑道:「就那麼回事,看多了,尤其是需要跋涉其中,也會厭煩,處處視野所阻,很難心如飛鳥過終南。家鄉那邊的修道之人,山中久居,都會靜極思動,往山水之外的紅塵裡邊滾走一番,下山只為了上山,也無甚意思。」

  程荃有些後悔挪窩坐在這邊,方才這傢伙說話挺帶勁,這會兒又虛頭巴腦了,無趣無趣。

  陳平安從懷中掏出一本皕劍仙印譜,笑嘻嘻轉頭,遞給程荃,「程前輩,看看有無感興趣的印章,生意實在太好,幾乎都賣出去了,但是程前輩開口討要,我不但可以再篆刻,還可以打折,哪怕程前輩自己瞧不上,可只需要轉手一賣,一兩壺酒水錢就掙到了,何樂不為?」

  程荃接過了皕劍仙印譜,隨手翻開一頁,嘖嘖笑道:「生意之外,誰挑了印章,表面上是眼緣到了,實則是某種心有所屬,白白給你這傢伙,既掙了錢,又能憑此看了一二人心,二掌櫃,好買賣啊。」

  「看人心,是推敲,是推門好,還是敲門更好?我看都不好。」

  然後陳平安摺扇搖晃,滿臉委屈道:「程前輩可莫要仗著劍術玄妙,在諸多劍仙當中都能夠獨樹一幟,就胡說八道,欺負一個晚輩啊。不過程前輩此刻,喝酒看書出劍,劍氣翻書,殺妖佐酒,程前輩極有名士風流啊。」

  程荃雖然隨意翻看印譜,出劍卻半點不含糊,而陳平安雖然重新當起了包袱齋,出劍也更無半點凝滯。

  程荃看到一方印章的邊款,稍作停留就要故意翻過一頁,不曾想程荃的眼角餘光,發現那個臭不要臉的小王八蛋,就直楞楞看著自己,然後後者會心一笑,大概是說我懂,肯定看破不說破,程前輩不用有半點難為情。程荃也就無所謂了,伸手摩挲著那些文字,尤其是末尾的佳人二字,讓這位老劍修唏噓不已。

  「蹇驢破帽舊衣,青山綠水老路,朝露晚霞星河,燈火花甌佳人。」

  他程荃與那趙個簃,兩人爭了一輩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歡誰,她只說誰先躋身了仙人境,她就喜歡誰。

  當時是程荃境界更高,資質更好,所以程荃說她肯定是喜歡自己。

  趙個簃卻一直說當年是她的用心良苦,希望以此激勵我趙個簃的道心。

  各有各的道理,爭了無數年。

  曾經劍氣長城有一位名叫宋雲彩的女子劍仙,風采絕倫。

  她與程荃、趙個簃都出身於同一條陋巷,在三人皆是上五境劍修、一起並肩作戰多年的歲月裡,那條同時湧現出三位劍仙的小巷子,名氣大到了連倒懸山、更遠的雨龍宗、再遠一些的南婆娑洲都曾聽聞。

  程荃將那本皕劍仙印譜丟還給陳平安,隨口說道:「以後當了劍修,就別太入世了。」

  陳平安收起印譜,今天兩樁包袱齋買賣都沒成,還白搭進去兩壺仙家酒釀,可既然程荃說了劍修一事,加上事不過三,就是個好兆頭,笑道:「借前輩吉言,然後成了劍修再說。」

  兩兩沉默,各自出劍。

  齊狩有些羨慕那個二掌櫃,真是與誰都能聊。

  一個時辰後。

  程荃突然說道:「在我看來,撇開什麼拳法法寶,你小子頗有急智,這才是最傍身的本領,我若是讓你篆刻方才那枚印章,邊款不變,只是需要你將那印文換一換,你會刻下什麼內容?要我看,皕劍仙印譜加上那些扇面題款,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文字,讀了些書,都能照搬摘抄,大不了就是化用一番。算不得真本事,文聖一脈的弟子,一肚子學問,不該僅限於此。」

  這一次輪到程荃大開眼界,那二掌櫃竟是直接取出一方素章,笑道:「勞駕程前輩兼顧一下我的戰場,當然戰功還是算我的啊。」

  有那程荃出劍幫忙阻敵,十分穩當。

  陳平安大大方方忙裡偷閒,收回四把飛劍,其中三把都掠入養劍葫修養片刻,只以飛劍十五作為刻刀,只是不但改了印文,連印章的邊款都變了。

  交給程荃後,程荃攥在手心,抬起一看,面無表情,點頭道:「湊合。」

  那方似乎瞧得上眼、卻算不得真心喜歡的嶄新印章,被程荃收入袖中。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節。

  少年心有一峰,忽被雲偷去。

  印文:不小心。

  陳平安不著急重新出劍,依舊由著程荃幫忙清掃戰場,自言自語道:「心有大美好,不怕被人看。」

  陳平安以那把學生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摺扇,為自己,也幫程老前輩扇風,笑呵呵道:「為前輩量身打造的印章,材質極佳不說,刀筆之下,更是字字用心,原價不高,一顆穀雨錢,加上程前輩是劍仙,打八折,現在又幫晚輩殺敵,五折,就只需要五顆小暑錢!」

  陳平安又低聲說道:「換成是我,要什麼打折,一顆穀雨錢就一顆。」

  程荃沒理睬那個年輕人,老劍修神色恍惚,滄桑臉龐上,慢慢浮現出一些笑意,喃喃道:「她當年是我們劍氣長城最漂亮的女子,很好看的。」

  說到這裡,程荃對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比你家寧姚還要出彩些。」

  不料讀書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陳平安直接破口大駡道:「放你娘的狗屁!」

  程荃反而心情大好,熟悉的場景,根本不怵這個,只是喝人的酒水,拿人家的印章,到底是不好回駡過去,笑道:「怎麼還駡人呢。」

  陳平安問道:「你要是把境界壓在三境修士,你看我駡不駡你?」

  程荃微笑提醒道:「二掌櫃,你再這樣不依不饒的,我可就不客氣了啊。」

  齊狩有些無奈。

  那邊一老一小,兩個人的吵架,吵出了兩百號人打群架的氣勢。

  所幸都沒耽誤出劍阻敵。

  這也正常,一位是久經廝殺的老劍修,一位是錙銖必較的二掌櫃。

  齊狩唯一沒想到的事情,那是雙方真能駡啊。

  看樣子是陳平安占了上風,因為一些個駡人言語,陳平安是用那家鄉方言或是別洲雅言駡出口的。

  程荃又聽不懂,還得去猜對方到底駡了什麼,陳平安有些時候眼神憐憫,用那別處方言,誇人駡人夾雜在一起,偶爾再用劍氣長城的言語重說一遍,程荃要想針鋒相對,就又得猜那話語真假,所以有些處境艱難,一身與趙個簃相互砥礪多年出來的駡架功力,難免大打折扣。

  很熱鬧。

  范大澈來給陳平安送酒的時候,頭皮發麻。

  范大澈只來了一次就不敢再來,讓暫時撤出戰場休息的董畫符來送酒,董畫符倒是喜歡這份熱鬧勁兒,坐在一旁,竪耳聆聽,既能養劍,又能看熱鬧,覺得自己學到了不少新學問。何況董畫符的火上澆油,那份拱火功夫,是任何人都學不來的獨有天賦。

  一旬過後,兩軍對壘從無休戰,程荃與陳平安再一次迎來休戰。

  其實齊狩才是最飽受煎熬的那個人。

  陳平安經常拿他說事情,一口一個我那齊兄弟如何如何,什麼年紀輕輕,三十郎當的小夥子,就已經是元嬰劍修了,程老兒你要點臉的話,就趕緊離著齊狩遠一點。程老兒你境界不高也就算了,聽說本命飛劍也才兩把,齊兄弟是幾把飛劍來著?關鍵是齊兄弟的每一把飛劍,那都是千年不遇萬年未有的極高品秩,你程老兒怎麼跟人家比?

  就程荃那脾氣,一上頭,別說是駡齊狩,連齊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不會放過。

  程荃笑道:「陳老弟,與你切磋過後,老哥我再與趙個簃那個娘們唧唧的傢伙吵架,穩了。」

  陳平安搖晃摺扇,微笑道:「容老子說句公道話,我一個人能駡你們兩個。」

  程荃瞪眼道:「給點顔色就開染坊是吧?再來過過招?!」

  陳平安看似沉默,卻聚音成線,與程荃悄悄言語。

  程荃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點頭,對齊狩說道:「那個眼睛長腦門上的齊家小崽子,程爺爺看你根骨清奇,送你一樁機緣如何?」

  齊狩裝聾作啞。

  程荃手中多出兩摞符籙,去了齊狩那邊。

  片刻之後,程荃返回原地,不是陳平安身邊,而是最早女子劍仙謝松花和讀書人劉羨陽的城頭地帶。

  齊狩拈出兩張符籙,分別是路引符和過橋符,仔細打量一番,兩種符籙,比想像中品秩要更高,畫在這些粗劣符紙之上,真是糟踐了符籙,齊狩猶豫一番,終於與陳平安心聲言語道:「你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程荃說齊狩那把本命飛劍跳珠,如今尚未煉化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空有數量,還是差了些威勢,然後說了些齊狩不得不認真咀嚼的前輩教誨,都是程荃與趙個簃的御劍心得,未必完全適合齊狩的出劍,可是對於很容易陷入不動如山境地的元嬰修士而言,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大道裨益,都不容小覷。

  除此之外,程荃還建議齊狩不妨與陳平安做筆生意,不會虧,虧了就找趙個簃賠錢。

  陳平安笑道:「幫人就是幫己。」

  陳平安補充了一句,「至於要不要給蠻荒天下一個小小的意外,隨你。我從來不做上桿子的買賣,講究一個你情我願,掙錢的開心,花錢的高興。」

  齊狩陷入沉思。

  先前程荃的方案,很簡單,又複雜。

  簡單,是因為那把將來有望躋身仙兵的跳珠飛劍,可以化作千百把真實無誤、劍意不減半點的飛劍,既然數量夠了,那就添補一點額外的東西,如同為本命飛劍再增加一種本命神通。

  複雜,則是這個輕描淡寫的所謂「添補」,過程極其繁瑣,需要有人為每一把飛劍輔佐符籙,飛劍與飛劍之間,環環相扣,需要每一把跳珠都結成符陣,最終所有跳珠飛劍,變作一座大符陣。

  除此之外,齊狩更有隱憂,擔心得不償失,會讓那陳平安在這個過程當中,對自己的本命飛劍跳珠,太過熟悉。

  畢竟這把飛劍跳珠,比那祖傳的半仙兵佩劍「高燭」,更是齊狩的大道根本所在。

  不管是與人搏命,還是戰場殺敵,當齊狩能夠駕馭一千把名副其實的跳珠飛劍,是何種景象?

  與他對敵之人,又是何種感受?

  就像齊狩自己所說,離開了城頭,他與陳平安,就是敵人。

  陳平安突然笑道:「你有沒有想過,以齊家的雄厚底蘊,只要想到了這一點,在你那把跳珠飛劍的品秩登頂之前,從我這邊學走了這門符籙神通,你只要能夠依葫蘆畫瓢,砸錢而已,卻有一種別開生面的大收穫?是被我熟悉了跳珠的獨有神通,比較虧,還是齊狩多出一份實打實的戰力,比較賺,齊兄啊齊兄,自己權衡去吧。」

  齊狩低頭看了眼那兩疊尚未歸還的符籙,皺眉道:「破境之後,如今我可以駕馭將近七百把跳珠飛劍,你這黃紙符籙,當真能夠結陣?每一張符籙的價格,怎麼算?一旦只是雞肋手段,到時候與妖族上五境劍修對峙,就被隨便摧破?該怎麼算?最關鍵的,你真會傾囊相授,與我一一道破符陣全部精妙?退一萬步說,我是一名純粹劍修,大戰接連,還如何自己去學那符籙,你若是只畫了一張大餅,我花錢卻吃不著,算怎麼回事?」

  陳平安嘖嘖道:「齊兄不夠大氣啊。與我合夥做買賣,不會虧,只有賺多賺少而已。這不是我隨便說的,是我做了你們又都瞧得見的事實。」

  最後陳平安轉過頭,合攏摺扇,神色惋惜,搖頭嘆息道:「齊兄,將我視為戰場之外的生死大敵,配得上齊兄弟視為囊中物的劍仙大道嗎?」

  陳平安以摺扇一招,將那兩疊符籙馭回自己身邊,笑道:「買賣不成仁義在,白送一句齊兄聖人教誨,『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程荃以心聲笑問道:「生意就這麼黃了?」

  陳平安說道:「人之常情,換成我,也不會隨便答應。」

  程荃點頭道:「符陣一事,確實雞肋,齊狩不被你騙,還算有點腦子。」

  陳平安笑道:「也不能這麼說,我這符籙之法,極其來之不易,一旦成了,威力是真的不小……」

  程荃楞了楞,「等會兒,照你的意思,是成與不成,你都沒個保證?!」

  陳平安答道:「我與你或是齊狩,說一定能馬上就成嗎?再說了,畫符一事,最講天資,然後熟能生巧,天經地義啊,先浪費個幾百張符籙怎麼了,齊狩錢多,還怕這點損失?我他娘的要是良心差一點,就直接拿出一疊疊黃璽符紙了,那才叫神仙花錢都肉疼。」

  程荃哈哈笑道:「陳老弟,幫了人,自己練習畫符,還能掙錢,一舉三得,打得一副好算盤。」

  陳平安笑眯眯道:「殺豬還嫌豬太肥?」

  程荃樂不可支。

  不過陳平安最後說道:「不過看著這場天底下最大的戰爭,我會真心期待齊狩的千劍齊出,哪怕還不是劍修,只是想一想那幅畫面,都會心神往之。」

  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這句聖賢教誨,這個好道理,其實出自陳平安那位先生的著作。

  若能羨慕他人之所有,同時又能反過來更敬在己者,會不會更好?

  以後這個小小的疑惑,這點微不足道的讀書心得,一定要與自家先生說上一說。

  齊狩問道:「每張黃紙符籙,賣多少錢?」

  陳平安將摺扇別在腰間,起身弓腰,屁顛屁顛跑向齊狩那邊,嘴上念叨著:「勞煩齊兄助我殺敵片刻,我與你細細道來。總之我可以保證,購買符籙越多,打折力度就大!你我這般恩怨分明的兄弟情誼,千金難買啊!」

  然後到了齊狩身邊,陳平安又轉頭喊了一句,「程老哥,齊兄弟這這塊戰場,幫襯一二,拿出一點前輩風範來。最多一時半刻,齊兄就能重返牆頭。」

  陳平安帶著齊狩離開牆頭,一起蹲在牆角根的走馬道上,將那些黃紙符籙一股腦兒堆在自己腳邊,聚音成線,輕聲道:「不同的符籙,有不同的價格,齊兄就不是那種會斤斤計較的人,所以我直接給出一個公公道道的打包價,打個對折,一千張符籙,一張不少,只收齊兄三顆穀雨錢。」

  齊狩就要起身離開。

  一千張黃紙材質,在浩然天下能花幾兩銀子?撐死了幾十兩。

  哪怕畫符所用丹砂,確實消耗不少,但是就以陳平安的摳門性情,能夠一口氣畫出千餘張的仙家朱砂,品秩注定不會太好,又能耗費多少顆雪花錢?最多就是幾顆小暑錢的開銷。

  陳平安沒攔著,只是自顧自說道:「我這套符陣,與三山九侯有關,當然不是原封不動照搬,說實話,我如今這點境界,沒那本事畫出來,但是符陣根本,的的確確大有來頭,與之戚戚相關。除此之外,我肯定會拿出畢生的畫符修為造詣,半點不藏私,能為齊兄節省一張符籙是一張,當然了,事先說好,畢竟是一座失傳已久的符陣,不是簡單的畫符,些許損耗,齊兄要做好心理準備。至於如何以符意附劍身,又是一門了不起的獨門絕學。」

  齊狩重新蹲回原位。

  上山難在敲門磚,萬金難買一術法。

  這是山上修行的規矩。

  齊狩眯眼笑道:「這一千張已經畫好的符籙,如何輔佐我那把飛劍?你難道一開始就想好了,要與我做這樁買賣,所以張張符籙都是有的放矢?並且連你我當這鄰居,都能早早猜到?」

  「瞧瞧,齊兄又以君子之心度聖人之腹,冤枉死我了。」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拿起一摞符紙,以手指抹開一張張,原來除了首尾幾張,其餘皆是空白,陳平安無奈道:「畫符一途,是最最講求精細的難事,上次跟離真殺了個天昏地暗,折損了太多價值連城的符籙,我受傷極重啊,連跌三境,齊兄你憑良心說,能想像這份遭罪嗎?在那之後,我一直是分身乏術,又要練拳,又要修補境界,這些符紙,都沒來得及畫呢。所以先前忘了說,這畫符的工費,以及失去那麼多殺妖的戰功……」

  齊狩冷笑道:「程荃幫你殺妖,戰功跑不掉。」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就只談辛苦畫符的工費,我們浩然天下,都有潤筆費這個講究,齊兄意思意思就行,兩三顆小暑錢,毛毛雨。」

  齊狩說道:「劍氣長城沒這個說法。」

  陳平安說道:「那三顆穀雨錢,就真不能再打折了。」

  齊狩道:「你存心殺豬?」

  「齊兄,我不許你這麼作踐自己,說自己是冤大頭也好啊。」

  說完這個,陳平安難得爽朗大笑起來,拍了拍齊狩的肩膀,「想起一個好聚好散還會念著重逢的老朋友了,齊兄一定會跟他一樣,可以運氣極好,活到最後。」

  齊狩肩頭彈開陳平安的手,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抬起頭,盯著齊狩,微笑道:「果然沒有看錯齊兄,無需在戰場上分生死。」

  齊狩問道:「什麼意思?」

  陳平安笑道:「你猜。」

  齊狩笑了起來,「你就不怕我是將計就計?別忘了,跳珠飛劍極多,你當下依舊不知道我到底有幾把,你難不成能一直盯著我那處戰場的所有細節?」

  陳平安點頭道:「我閒著沒事,我還很在行。」

  齊狩想起一事。

  從家族老祖那邊,聽說劍氣長城所有劍仙,前不久都得到了一道古怪命令,在不同階段會有不同劍仙的各自出劍留力。

  這絕對不是老大劍仙願意做的事情。

  願意投敵,膽敢叛變,隨便。

  只要隱藏夠深,也算本事,可要是沒能藏好,給老大劍仙看出端倪,那就肯定是一個死字。

  所以肯定是有外人建議。

  除此之外,不少年輕劍修都從衣坊那邊得到了一種古怪符籙,能夠隱蔽身形。

  以往劍氣長城不是沒人能夠畫出這類符籙,而是根本沒任何劍修覺得有這種必要。

  可能會有一些劍修想要如此,但是只能將這個大有怯戰嫌疑的念頭,深埋心底。

  所以依舊是有外人能夠說服老劍仙,强行讓年輕劍修人人張貼此符。

  並且城頭之上,除了巔峰十人和某些位置關鍵不可挪窩的大劍仙之外,其餘衆多劍仙,都開始悄無聲息地輪換駐守位置。

  齊狩問道:「是你與老大劍仙說了些事情?」

  陳平安笑道:「現在不光是蠻荒天下的畜生想要我死,不少必須重新給自己找條退路的劍仙,更想我死。」

  齊狩神色古怪,「你就這麼不怕死?圖什麼?」

  陳平安以摺扇輕輕敲打自己肩頭,「當我想死,你都想不到我的路數,當我想活,你就更想不到了。」

  齊狩乾脆坐在地上,背靠牆壁,伸手道:「拿壺酒來。」

  陳平安坐在一旁,丟過去一壺竹海洞天酒,自己摘下那枚暫時還養著四把飛劍的養劍葫。

  聽說那倒懸山春幡齋即將成熟墜地的一枚枚養劍葫,品秩都很高,就是價格太貴,並且早早有價無市了。

  齊狩與那程荃說道:「程前輩,稍等片刻,容我多喝一壺酒。」

  陳平安馬上喊道:「我齊兄喝酒功夫裡邊的所有戰功,都算我頭上。」

  齊狩有些無奈,老子是以心湖漣漪與程荃說的話啊。

  齊狩喝著酒,問道:「你我之間的舊賬?」

  陳平安笑道:「齊家當年仗勢欺人,終究是全部擺在了檯面上的手段,我其實都能接受。力氣大,拳頭硬,直來直往,也算另外一種以誠待人,這樣的道理,我不管喜歡不喜歡,受著便是,因為太簡單了,太省心省力了,甚至可以對錯覆蓋,相互彌補,增增減減。如果到了我可以出拳出劍的時候,先前種種,依舊不增不減,那也簡單,一五一十,悉數還給你們就是了。齊狩,許多真正的難處,不是我看不起你,到了浩然天下,才叫揪心,麻煩得多,你如果以後有機會去那邊看看,記得悠著點。」

  齊狩搖搖頭,「我對浩然天下沒什麼興趣,倒是很想去蠻荒天下腹地走一遭,學那阿良,問劍最强者。」

  陳平安笑道:「仗劍去國,離鄉萬里,了無牽掛,是很劍仙。」

  陳平安收起養劍葫,「開工掙錢。」

  齊狩祭出了六百三十二把跳珠飛劍,攢簇在牆根這邊,自己就要重返牆頭。

  陳平安突然低聲說道:「若是所有的關鍵符籙,都換上黃璽或是更好的符紙,符陣加劍陣,了不得,齊兄祭劍出城頭,威力還不得比天大!」

  齊狩停下腳步,好奇問道:「那得多少錢?」

  陳平安想了想,望向北邊,笑了起來,「心情大好,只收你同樣的神仙錢。」

  齊狩剛轉身,就聽那人說道:「五顆而已。」

  齊狩轉過頭。

  那人問道:「齊兄啊,咱倆一番交心言語,還不值個兩顆穀雨錢?」

  齊狩板著臉搖頭沉聲道:「不值。」

  那人無奈道:「齊兄總是這般瞧不起自己,很不好。」

  齊狩躍上牆頭,與程荃前輩道了一聲謝。

  ————

  寧府密室之內。

  陳平安睜開眼睛。

  竟然發現自己體魄完整,毫髮無損。

  百思不得其解,陳平安迷迷糊糊走出密室,來到演武場,一路上天地寂然。

  不見白嬤嬤露面,一直走到斬龍崖這邊,彷彿天大地大,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陳平安抬頭望去,有人如開天幕,來到演武場。

  陳平安心意微動,莫名其妙有些難熬,一處從未刻意開闢的氣府,激蕩不已,只是這種古怪感覺,轉瞬即逝。

  來到寧府之人,是老大劍仙,分出魂魄出竅而已。

  陳平安抱拳道:「謝過老大劍仙出劍,再謝老大劍仙遮蔽天地。」

  陳清都笑道:「出劍是真,但是何來遮蔽天地一說?」

  陳平安更加疑惑。

  陳清都說道:「萬年以來,劍修無數,有了本命飛劍卻不自知的,還真不常見。」

  陳清都笑了起來,環顧四周,點了點頭,「置身其中,好一個籠中雀。」

  陳平安恍然。

  心中大快意。

  陳清都問道:「拘押敵手,在天地中,就夠了?第二把本命飛劍呢?」

  一瞬間,天地之間除了陳平安與陳清都,此外皆飛劍,層層疊疊,密密麻麻,不計其數。

  在我天地裡,皆是籠中雀。

  我不是劍修,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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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09:52:51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二十五章 叛變

  陳清都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收起「那把」尚未命名的飛劍,心意一動,根本不見任何劍光,所有飛劍直接隱匿於關鍵氣府,最終凝聚合攏為一劍。

  這種近乎完全無視光陰長河阻滯的飛劍往返,其實十分沒道理。

  這要歸功於這把本命飛劍,置身於另外一把本命飛劍營造出來的小天地當中,兩者神通疊加,才能夠擁有這種神出鬼沒的效果。

  練氣士機緣巧合之下煉化的本命物飛劍,終究是其他劍修遺物。與劍修自己的本命飛劍,雙方有著形神之別,差距之大,有如天地之隔。

  前者哪怕已經大煉,依舊屬於半個身外物範疇,後者卻是名副其實的性命攸關,擁有種種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

  松針咳雷是恨劍山仿劍,無需多說,更多是配合符籙之法,被純粹武夫陳平安用來逃命或是搏命。

  初一十五,是實打實的上古劍仙遺物,可哪怕被陳平安大煉之後,依舊無法施展神通,出劍之精妙,只能停滯在極快、堅韌、鋒銳這個境界上,所謂的暴殄天物,不過如此。只是窮盡人力心力之後,依舊止步於此,陳平安這麼多年也不至於自怨自艾。

  陳平安收起了另外一把本命飛劍的玄妙神通,演武場上,這座籠罩陳平安本人與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小天地,消散一空。

  白煉霜站在遠處廊道那邊,老嫗確定了心中猜測之後,扭過頭,伸出手背,擦了擦眼角。

  其實陳平安先前好似夢遊一般,離開寧府密室,老嬤嬤就已經察覺到了異樣,但是當時陳平安渾渾噩噩,並未完全清醒過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但已經養出了一把本命飛劍,更不清楚這把飛劍已經現世,並且施展出本命神通,開始庇護主人,故而陳平安行走之地,四周便是一座近乎天然的小天地。

  白嬤嬤瞧見了那位老人,驚訝程度不亞於自家姑爺終於養出了本命飛劍,她趕緊彎腰抱拳,向老大劍仙恭敬行禮,然後默默離去。去時路上,老嫗抬手不停。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先向老大劍仙抱拳,再作揖致禮,卻無言語。

  盡在不言中。

  陳清都雙手負後,緩緩登上那座斬龍崖,陳平安緊隨其後。

  陳清都邊走邊說道:「她最早有恩於人族,這本老黃曆,我還記得住,記了萬年之久。你第一次來到劍氣長城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發現了蛛絲馬跡,三座竅穴,雖然已經沒了她那三縷劍氣縈繞盤踞,但是那股氣息,我最熟悉不過,畢竟我之劍術,正是得自於她的上一任主人,不過我除了擔心這是幕後人的謀劃之外,也有私心,我陳清都還人情,該怎麼還,何時還,我自己說了算。所以假裝看不見她那點暗示,既不親自為你重建長生橋,也不會為你養出本命飛劍出半點力,為的就是還能有一場萬年之後的重逢。我是欠她的人情,不是欠你陳平安的。她若不高興,來劍氣長城找我便是。」

  陳清都坐在長椅上,坐在那邊,面朝南方,可見劍氣長城的牆頭,老人感慨道:「多少古人,都是我的故人,甚至是晚輩,多少遠古神祇、蠻夷大妖,都是我的敵人,甚至是劍下亡魂,此中大寂寥,你不會明白的。」

  陳清都笑道:「很多年沒有這麼遠看城頭了。記得剛剛建造起來的時候,我曾站在如今的太象街那邊,與龍君、觀照兩位好友笑言,有此高城,可守萬年。到底是做到了。」

  陳清都轉頭望向陳平安,欣慰道:「今日之造化,不是你跟人求來的,也不是任何人施捨給你的,只是你自己爭來的。」

  陳平安起身抱拳說道:「還是要感謝老大劍仙的傳道護道。」

  陳清都說道:「真要這麼說,倒也勉强說得過去。只不過以一個好結果去看過程,處處善意。以一個糟糕結局回頭看人生,處處惡意。」

  陳平安笑道:「晚輩只是就事論事,挑好話說,許多怨氣,沒膽子與老大劍仙絮叨罷了。」

  這是大實話,依然就事論事的話,如果第一次在劍氣長城,就順利重建了長生橋,更成為一位劍仙胚子的劍修,就沒有那麼多的意外,不需要背著一把長氣劍,去桐葉洲去找東海觀道觀,可能也就沒有了之後的老龍城廝殺,不會有那場境界不夠、只能修心來湊的書簡湖問心局,骸骨灘被京觀城高承與賀小涼聯袂布局的命懸一線,以及之後吃力還不討好的力扛天劫,諸多種種皆無,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風景了,至於是那種人生,更好還是更壞,反正已經沒有機會知曉。

  還有劍氣長城今天的這個困局,真要嘮叨,陳平安能夠跟老大劍仙掰扯好幾天。

  陳清都點點頭,「你小子別的不說,長輩緣還是有一些的。」

  陳平安小聲問道:「我那件咫尺物,何時能夠重新打開?戰事一緊,我肯定要陪著寧姚他們一起離開城頭廝殺。」

  話只說一半。

  還有一半,當然是少了一件咫尺物無法使用,會耽誤我撿破爛掙良心錢啊,若是扛著大麻袋東奔西走,顧見龍之流,那還不得公道話一籮筐。

  陳清都疑惑道:「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情,你不去問晏溟,問我做什麼?」

  陳平安一開始將信將疑,總覺得以晏叔叔的行事風格,能夠被老大劍仙欽點,幫著自己偷渡倒懸山敬劍閣,怎麼可能會使得一件裝有劍仙畫卷的咫尺物,出現如此大的紕漏?只是陳平安很快就心領神會,懂了,確實是芝麻大小的小事,回頭與財大氣粗的晏叔叔借一件咫尺物便是。

  陳清都不計較陳平安這點小算盤,估摸著這小子有借,至於有沒有還,就很難說了。

  不過陳清都所謂的長輩緣不錯,十分準確,對獨子晏啄給予莫大期望的晏溟,於公於私,都不會吝嗇一件咫尺物。

  晏溟的劍道造詣不高,但是開源掙錢是一把好手,所以看待陳平安,會格外喜歡。這與岳青對這個年輕外鄉人的印象改觀,還很不一樣,晏溟是從一開始就高看陳平安幾眼的大族家長。

  陳清都看似萬事不管,其實晚輩劍修人人在心頭。

  陳清都突然說道:「你這兩把本命飛劍,不僅僅是一攻一守這麼簡單,與齊狩、高野侯這些同齡人還不太一樣,他們的幾把飛劍,殺力不小,門道也不淺,只是越往後,只說自身多把飛劍之間串聯出來的可能性,就會不如你多。」

  需知儒家聖人坐鎮書院,山君水神坐鎮山水,可高一境。

  至於陳平安那把被老人贊譽一句「好一個籠中雀」的本命飛劍,是否擁有這種拔高一境的至大神通,還有待陳平安自己去發現和挖掘。

  只要成了劍修,有了本命飛劍,熬過了最難的「無中生有」這一關,以後的修行之路,便有了去談天高地遠、身心自由的底氣。

  陳清都站起身,笑道:「總算有了點像樣的手段。」

  即將返回劍氣長城,老人轉頭望向陳平安,問道:「先前被劍意連同光陰長河一起沖涮肉身魂魄,那種形銷骨立的滋味如何?」

  陳平安也跟著起身,苦笑道:「比以往在家鄉練拳,更難熬無數,絕對不想要再來一次了。」

  陳清都微笑道:「巧了。」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板著臉搖頭道:「老大劍仙,可以不巧。」

  陳清都道:「巧的。」

  陳平安認命,無奈道:「前輩說了算。」

  陳清都笑呵呵道:「這一次,形銷骨立、體魄熔化的過程,會慢上許多許多。」

  陳平安顫聲問道:「已經是劍修了,為何還要如此?」

  陳清都給出一個陳平安打死都想不到的答案:「年輕人的怨氣,要不得。」

  老人說完之後就消逝不見。

  整座寧府斬龍崖和那小涼亭,憑空出現了一座劍仙出劍百年也難破的小天地,陳平安被鎮壓其中,跌坐在涼亭中間。

  從涼亭頂部,劍光如一條流速極其緩慢的古怪大瀑,砸在陳平安頭頂,一副金身境武夫體魄,先是整個人如同砸地未破碎的瓷器,將碎未碎,但是出現了無數條龜裂縫隙,尤其是最先「沐浴」在劍意瀑布中的頭顱,臉龐,最先遭殃,若是陳平安還能夠陰神出竅遠遊,就會發現自己的真身,當下場景,比那桐葉洲飛鷹堡堡主夫人的那張臉龐,更加慘不忍睹,不但是肌膚,就連那一雙眼珠子,都開始緩緩崩裂,最煎熬的地方,在於這種演變,是一絲一毫蔓延開來,如草木生長,與那先前寧府密室內陳平安的遭遇,剛好是一快一慢,兩種極端。

  而那些瀑布流水觸地後,並未沖出斬龍崖和涼亭小天地,反而如一口承載天降甘霖的古井,井水漸深,水位逐漸沒過陳平安的膝蓋。

  這何止是托身白刃裡,分明是類似天地接壤的寸寸磨殺。

  洗劍洗劍,從來只有劍修洗劍,哪有劍修自己肉身體魄作劍,被拿來洗劍煉化的。

  老嫗在遠處又察覺到了那份天地異象,欣慰道:「不曾想姑爺成了劍修,練劍愈發勤勉了。」

  劍氣長城那邊,左右問道:「如何?」

  陳清都笑道:「先有手持長劍,劍尖直指蠻荒天下的畜生老祖,再有以本命飛劍拘押陳清都,你這個當師兄的,還想自己師弟如何?」

  左右綳著臉,一板一眼道:「是大師兄與小師弟。」

  陳清都嘖嘖道:「求你們文聖一脈要點臉。」

  左右心情大好,這一次是真不計較,不過忍不住皺眉,問道:「既然有了本命飛劍,為何不立即趕來戰場?」

  陳清都說道:「我求他來,那小子成了劍修,架子恁大,不肯來啊。」

  左右開懷笑道:「還是老大劍仙要臉。」

  陳清都突然說道:「一場戰爭,終究不是打架,你那小師弟就比你更懂這點,不過他有些話,我會晚一點再告訴你。」

  ————

  此次妖族大軍攻城,很快就造就出一個極其壯觀的大意外。

  戰場之上,直接矗立起了五座巍峨山岳的實體,依次排開,皆是蠻荒天下的極高山頭,這是大妖重光傾力出手的移山神通,經此一役,這頭飛升境大妖就直接傷及大道根本,等於退出了此後的攻城戰,安心在甲子帥帳內休養生息。遷徙五岳,蠻荒天下需要付出的代價,絕對不僅限於大妖重光的修為折損。

  例如原先坐鎮這五岳的山神,俱是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山君神靈,如今都已連同山岳祠,與金身一起融為五岳氣運。

  若非如此,蠻荒天下的大妖,即便扛得動五岳,也無法破開那道劍氣洪流,絕對搬不到此處戰場。

  雖說這五座山頭,相比劍氣長城,好似只在半腰,但是對於劍氣長城的所有劍修而言,就是天大的麻煩。

  妖族不但戰場推進更快更安穩,而且憑空出現的五座山岳之上,各有一座寶光流轉的護山大陣,大陣當中,皆是早早就在山中布陣的蠻荒天下大修士,亦是等於個個交出去了半條命。大妖重光能夠成功將五座大山丟在此處,除了自身修為,還需要第一場揭幕戰當中的妖族秘密布局,形成戰場地理變化,再加上山上修士的術法、寶物配合,早早就徹底斬斷山根水脈,最終合力煉化五山,交付給飛升境大妖重光,才有這等大手筆。

  所以代價極大,可只要成了,就該輪到劍氣長城的劍修拿性命和飛劍去還債了。

  除此之外,那位曾是曳落河水域共主的王座大妖,帝王冠冕的龍袍女子,好像頂替了先前的枯骨大妖白瑩,負責最新階段攻城戰。

  她化名仰止,在蠻荒天下也不是誰都不清楚她的本命真名,只是有資格清楚此事的,與她俱是相互知根知底的古老存在,知不知道,喊不喊得出真名,意義不大,雙方更不會真正搏命,她如今已經將整個連同曳落河在內的所有轄下江河、湖泊,都轉贈給了另外一頭大妖,但是在交出家底之前,自然有所保留,將數條大江之水截流收入本命物當中。

  此刻五岳矗立大地之上,她便親自坐鎮一座山頭,她沒有現出龐然真身,只是如那遊山玩水的大家閨秀,山高人芥子,在其中一座大岳山腳,她笑意盈盈,輕輕彎腰,從龍袍大袖當中,抖摟出了總計五顆碧綠水珠,微笑道:「去吧,山不動水流轉,當一回護城河。」

  最終五岳山腳皆出現了一條波濤洶湧的江水,剛好環繞五山,水性極凶,煞氣沖天,許多戰場上僥倖得以殘存的孤魂野鬼,原本不成氣候,早晚會被劍氣煉化,只是當它們投身入水之後,直接成為厲鬼,在江河大水之中游曳不定。

  其實在山水相依之前,許多各司其職的劍仙,都幾乎同時果斷出劍,既有劈山,也為救下許多中五境劍修撤退不及的本命飛劍。

  即便劍仙出劍極快,依舊是有百餘柄劍修本命飛劍,直接被五座突兀出現的山岳當場鎮壓,當場粉碎。

  若非一位不以殺力巨大著稱的劍仙,以本命飛劍幻化出一尊金身神靈,硬生生以肩扛住山岳,成功阻滯其扎根片刻,在那處中五境劍修出劍極多的戰場上,損失之大,無法想像。

  這一次連那納蘭燒葦都沒有留力,一劍遞出,纖細如蘆葦的那把鮮紅本命劍,轉瞬即逝,最終化作一頭極長的鮮紅蛟龍,通體火焰,當它以身軀纏繞住一座大山,身軀陷入大山,不但山上碎石滾滾,草木摧折無數,就連整座山岳都要搖晃起來。

  納蘭燒葦的飛劍蛟龍,與巔峰大妖仰止的長河,相互絞殺在一起,蛟龍掀起無數巨浪,拍打山岳。

  陸芝幾乎同時出劍斬山,岳青,姚連雲,李退密也各有出劍。

  委實是蠻荒天下這一手,太過後患無窮。

  對後續戰場走勢的影響,極其深遠,一著不慎,給了對方好似五座城池的據點,以其餘大妖層出不窮的手段,很容易就會以點及面,直接將原本大地戰場,變成山岳與城頭對峙的險峻態勢。

  五座山頭四周,出現了一位位彩帶繚繞、懷抱琵琶的飛天侍女,與世俗女子等高,只是數以萬計,故而又是一座額外的護山大陣。

  她們各自彈奏琵琶,種種天籟之音,既有婉約旖旎,也有將軍卸甲的雄渾韻味,絲絲縷縷的水運靈氣,被琵琶聲牽引,水霧升騰,最終化作一根根碧綠絲線,掠向高空,與她們衣袂翩翩的衆多五彩長帶相銜接,就像是為五座山頭披上了一件青綠薄紗。

  李退密直接問劍於居中山岳,被那帝王冠冕的女子現出一尊漆黑如墨的法相,以手攥住李退密的一把巨大飛劍。

  那把飛劍,原本是想要斬殺一些位於山巔妖族修士,被大妖仰止親自出手阻攔後,非但不憂心飛劍會不會被拘走,傷及劍仙根本,李退密這位晏家的首席供奉,反而凶性大發,祭出了第二把本命飛劍「銀線」不說,在山岳與城頭之間,拉升出一條長達的銀色劍光,直刺那尊法相眉心處,李退密本人更是御風前往,手持長劍,筆直一線,如長虹掛空。

  法相何其大,劍仙身形何其小,簡直就是蚍蜉撼樹。

  李退密的神仙眷侶,外加三位嫡傳弟子,悉數死於曳落河藩屬大妖之手。

  反正孤家寡人一個。

  此刻不問劍,更待何時?!

  那女子嫵媚而笑:「大劍仙的膽子,也確實大了些。那就讓我讓你沒膽子好了。」

  五座山頭,兩大護陣,數千位專攻符籙一派的妖族修士,法寶累加千餘件,外加仰止親自坐鎮之一。

  哪怕是劍仙聯袂傾力出劍,如何能夠輕鬆撼動其根本。

  左右不管這些,心知那殺紅了眼的李退密已經心存死志,要炸毀自身體魄與兩劍丸,也要毀去那座居中山岳大半,為失了先機的劍氣長城,為身後同輩劍仙贏得一線摧破山岳的機會。一旦任由五座山岳穩穩扎根大地戰場,不斷形成愈發穩固的山根水運,以後戰事,只會更加棘手。

  五岳齊全,與哪怕只折損一山的殘留四岳,

  一場大戰,我輩劍仙一個不死,難不成人人壁上觀,由著晏小胖子這些晚輩先死絕了不成?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從沒有這樣的說法。

  左右一劍將那尊漆黑法相劈成兩半。

  李退密非但沒有趁機撤退回城頭,反而整個人綻放出璀璨劍光,連同兩把飛劍一起撞入那座中岳山巔之中。

  「諸位,李退密先行一步。」

  仰止皺了皺眉頭,身上那件墨色龍袍驀然飄離身軀,如布遮住盆景,瞬間籠罩住整座山岳,防止那找死劍仙徹底毀掉山岳陣法與山根,如此一來,經不住對方劍仙的連綿攻勢,更會讓藏在深處的布局謀劃,提前浮出水面。山岳齊聚戰場,若是劍氣長城攻勢力度不夠大,那己方自然就站穩了根腳,等於將戰場一下子向劍氣長城推進了數百里,若是劍仙們不死心,又不至於太過出劍決絕,那更好,好似那相互添油,次次投入兵力,次次差了一線,相互損耗,這才是蠻荒天下最想要看到的局勢,因為劍氣長城那邊有資格添油的,肯定是玉璞境劍修起步。

  揭幕戰,蠻荒天下故意打得不痛不癢,但是這第二場,就要直接打得劍氣長城傷筋動骨!直接死掉一撥劍仙!

  只是李退密的求死,已經讓這位昔年曳落河的女主人十分惱火。

  仰止與另外四頭隱藏在其餘四岳當中的巔峰大妖,心神相通,告訴他們都別著急,尤其是就在中岳山中的那位老人,仰止堅決不許他擅自出手。

  更讓她感到意外的事情,是那左右救人不成,更是做出了一次無法想像的出劍,在那李退密毅然決然同時自毀金丹、元嬰、所有魂魄與兩劍丸之後,其實已經被那仰止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壓制住聲勢,不出意外,只會毀去半數護山大陣,對於山根的影響不大,但是左右直接遞出一劍,以渾厚劍意破開墨黑龍袍籠罩住的山頭,劈斬李退密!

  原本一身劍光被墨色龍袍束縛半數的李退密,大笑無聲,就此徹底離開人間。

  這一擊過後,李退密身死道消,兩把本命飛劍炸開,聲勢如雷,一位仙人境劍修,就連魂魄不留絲毫,導致整座山巔都炸爛,不但如此,山巔附近百餘位身家性命直接與護山大陣牽連的妖族符籙修士,元嬰之下,悉數暴斃,牽一髮而動全身,使得整座大岳原本正在緩慢蔓延穩固的山根隨之大震。

  左右遞出在浩然天下注定會惹來無窮非議的那一劍後,更是沒有見好就收,選擇功成身退,反而一身劍氣暴漲,落在矮了一大截的中岳山頭上,雙手握劍,釘入山巔。

  一座山岳,再大又能有多大?當真接住得我左右的劍氣?!

  大妖仰止心中憤恨不已,倒也果決,竟是舍了一件仙兵法袍不要,也要穩住山岳氣運,不但如此,還讓那頭同樣擁有王座、更是她半個道侶的巔峰大妖,依舊不要出手,斬殺左右太難,由著她親自與左右糾纏便是,其餘四岳,必須殺幾個類似李退密的大劍仙,不然這第二階段布局,豈不是淪為天大的笑話。

  她現出真身,龐大身軀瞬間游曳登高到了山頂,至於一路過境,會不會碾殺無辜的己方符籙修士,仰止豈會在意半點。

  除了這座動靜極大的中岳,其餘四岳相對安穩,但也只是相對而言。

  一直揪辮子玩耍的隱官大人看到這一幕後,神采奕奕,得勁得勁。

  她轉頭遙遙看了眼陳清都。

  老人說道:「自己耍去。」

  隱官大人雙膝微曲,城頭傳來一陣劇烈震動,小姑娘身姿的隱官大人離城遠去。

  直接將一座山岳撞穿。

  極其纖細矮小的那麼個小姑娘,落地之後,拍了拍腦袋上的些許塵土,然後開始在大地上來回飛奔,一次次用腦袋鑿開整座山岳山體。

  小姑娘每次開山之後,有些灰頭土臉,但是隨便逛蕩,瞧著賊開心。

  那兩位來自皚皚洲的摯友,完全不像劍仙更似漁翁、樵夫的劍仙張稍和李定,相視一笑。

  若是尋常按部就班的攻守廝殺,也就罷了,他們倆多活一時是一時,多殺些畜生,也談不上問心有愧,良心難安,只是既然對方剛好拿出這山水手段,又豈可讓一幫整個天下都沒幾本書的畜生,贏了聲勢,專美於前?

  不成不成。

  故而無需言語,兩位劍仙,雙方幾乎同時御劍離開劍氣長城,如兩顆急急墜落的流星,挑選了一座山岳,一個落在了山腳,一個落在了半山腰。

  世間漁翁喜泛舟,先天親水的張稍更不例外,只是此生最後一次遊山玩水,卻也不用那般刻意附庸風雅了。

  劍仙張稍直接步入那條曳落河藩屬江河之中,微笑道:「皚皚洲劍修張稍。」

  而那緩緩登山之後,與張稍背對背各自前行的李定,七竅百骸皆綻放劍光,會心一笑,「巧了,我亦是皚皚洲劍修。」

  兩位劍仙從容赴死,竟是直接毀掉了整座山岳的山根水脈。

  城頭之上,老大劍仙眯眼盯住一處,然後向前走出一步。

  那位站在甲子帳北邊門口的灰衣老人笑了笑,「不著急,你我負責收官即可。只要你不出手,我肯定不出手。反正陳清都的最大本事,也就只剩下看著一個個晚輩死在眼前了。」

  灰衣老者望向中岳大妖仰止那邊,與她吩咐了一句。

  每一座五岳之中,最大殺手鐧,紛紛不再隱蔽身形,或是飛升境大妖,或是仙人境劍修,一起離開原先山岳隱秘處,至於山岳能否繼續扎根戰場,山上數千符籙妖族修士的生死,護山大陣能夠支撐多久的劍仙出劍,已經不再重要。

  四頭大妖齊齊掠向中岳,要與中岳那邊現出真身的仰止匯合。

  圍殺左右!

  中岳地界,出現了一位御劍懸停的矮小老者,驀然十數丈高,眉發皆白,肩扛長棍,緩緩御劍升空,在這期間,每次張嘴一吸,便有數十位琵琶女子被他吞入嘴中,如嚼黃豆。

  董三更大笑道:「那小雜毛,。」

  陳熙與齊廷濟想要跟隨董三更一起離開城頭。

  這三位老劍仙,都曾在劍氣長城之上,人人刻下一個大字。

  陳清都卻說道:「讓左右以生死煉劍便是,浩然天下沒架打,這裡管夠。人生太順遂,太過獨來獨往,劍術高不到哪裡去。」

  趕赴戰場的董三更,與那個還停留在戰場上玩耍的隱官大人,加上左右。

  需要對峙仰止、御劍老人兩頭蠻荒天下最巔峰的大妖,以及其餘四頭大妖。

  牆頭之上,晏啄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另外一處,程荃和齊狩全神貫注在戰場上,沒有發現那個陳平安,紋絲不動,滿臉掙扎。

  當陳平安的這尊出竅陰神行動自如之後,已經晚了。

  戰場之上,出現了一個比山岳驟現更大的意外。

  隱官大人一拳破開劍氣,直接洞穿了左右的腹部。

  如果不是左右在生死一線之間躲了躲,會被一拳打爛心竅。

  已經瞬間退出數里路的左右,被董三更抓住肩頭,董三更更是硬抗那長棍老者的傾力一擊,帶著左右離開戰場。

  整座劍氣長城除了寥寥無幾的劍修之外,都錯愕不已,被震驚得無以復加。

  那隱官大人狠狠吐出一口血水,然後歪著腦袋,望向陳清都,竪起一根中指,「老不死最該死,去死吧你!」

  陳清都面無表情,只是看了一眼隱官而已,視線望向董三更與那左右,自言自語道:「左右,你那小師弟,先前就與我說過,要小心那位隱官大人。」

  除了董三更之外,就算是陳熙與齊廷濟,都要小心,因為陳熙怨氣太大,齊廷濟野心太大,最重要的,是這兩位戰功彪炳的老劍仙,都覺得自己對劍氣長城問心無愧,卻都對整座浩然天下仇恨至極,刻骨銘心。但是他陳平安關於這兩位老劍仙的過往,只統計出大小事件三十七件,關鍵言語六句,依舊未能斷言是否會一定倒戈向蠻荒天下,還是需要老大劍仙自己定奪。

  大地上,隱官大人招了招手,原本攻伐附近一座山岳的竹庵與洛衫兩位劍仙,立即停劍,來到她身邊,一起背對著劍氣長城,去往蠻荒天下。

  劍氣長城那邊,龐元濟搖搖晃晃,最終跌坐在牆頭上,這位年輕劍修,不知不覺滿臉淚水。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沒了那股天地壓勝的陳平安終於行動自如,但是既沒有去大駡故意隱瞞真相的陳清都,也沒有去探望身受重創的師兄左右,世間對錯是非,好壞顛倒流轉,豈會簡單。所以陳平安只是坐在原地,打開摺扇,遮掩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雙眼眸,死死盯住南邊戰場,緩緩道:「有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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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09:53:15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二十六章 新一任隱官

  這一場戰事,極為急促短暫,規模之小,死人之快,簡直就像是一場邊軍斥候的狹路相逢。

  蠻荒天下並未立即展開下一輪攻勢。

  顯而易見,諸多關鍵軍帳,應該都沒有預料到這個結果,意外太多,必須在既定的大框架之下,調整諸多策略的細節。

  反而讓出了戰場上的僅剩三座山岳,居中那座大岳,是被左右與那仰止交手,徹底打碎的。

  另外那座,則是被皚皚洲兩位外鄉劍仙以兩條性命的代價,摧毀了山根水運,然後被陸芝硬生生以劍光砍裂。

  剩下三座也已是殘敗不堪,其中一座山岳先前被隱官一脈的洛衫、竹庵劍仙摧破許多,這大概就是這兩位叛變劍仙最後的戰功了。

  將來可能再見面的話,就是相互問劍,與昔年戰友,同輩劍仙,分出生死。

  那三座山頭上,一些個僥倖沒死的符籙一脈妖族修士,只能是束手待斃,就算逃得太遠,有何意義。他們的命,早就與山岳存亡掛鈎,也不乏有些凶性暴戾和那狠辣果決的,呼朋喚友,指揮調度,重新開啓護山大陣,拼了一死,也要讓劍氣長城的劍仙多遞出一劍是一劍。

  劍仙趙個簃找到了程荃,聯袂御劍去往一座山岳,趙個簃要為程荃護陣,儘量煉化山岳,幫著程荃化為己用。

  「他娘的老子現在出城,都要覺得自己是個叛徒了!」

  程荃御劍途中,悲憤欲絕,「狗日的竹庵,下賤的洛衫,你們今天之前,都是我願意換命的朋友啊!趙個簃,你說,以後你是不是也會背後捅我一劍,要是會,給個爽快,等會兒到了山頭那邊,只求你出劍別再像是磨磨唧唧的娘們,讓我死得快些。」

  趙個簃破口大駡道:「宋彩雲怎麼會喜歡你這麼個廢物?!」

  程荃黯然失色。

  劍氣長城這邊贏得了這一階段戰事的勝利,但是城頭之上,沒有任何劍修會感到欣喜。

  隱官大人竟然會叛出劍氣長城,會帶著洛衫竹庵兩位劍仙,一起投身蠻荒天下。

  隱官大人更是在先前的戰場上,一拳重創了孤身陷陣、堪稱無敵的左右!

  除了劍心足夠澄澈的那撥劍仙,幾乎所有劍修的心頭,尤其是年輕人,心頭都有陰霾籠罩,揮之不去。

  陳平安別好摺扇在腰間,駕馭符舟去往茅屋那邊。

  那棟原本是風雪廟劍仙魏晉暫居的小茅屋內,左右坐在床邊,被一拳洞穿打出個窟窿的腹部,以劍氣彌補。

  劍氣生不出血肉白骨,因為這根本就是第二場凶險廝殺,師兄左右需要以劍氣抵禦隱官大人那一拳的後遺症。

  不然對於一位煉劍本身就是淬煉體魄的上五境劍修而言,身體傷勢再重,不至於讓一旁董三更都覺得觸目驚心,覺得十分不妙。

  董三更守在門口,怒道:「陳清都,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隱官是鬼迷心竅了嗎?!」

  站在遠處牆頭那邊的陳清都頭也不轉,說道:「你又不是瞎子,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

  董三更暴跳如雷,因為這位老劍仙,對隱官這個晚輩一直印象極好,覺得與自己是少有的同道中人。

  而老劍仙那個最器重的孫子,曾被視為下一位刻字劍仙人選的董觀瀑,早年與隱官更是十分投緣。

  董三更已經看到了飄然落地收起符舟入袖的年輕人,依舊是氣不過,繼續與陳清都大聲道:「那你方才就宰了她啊!」

  陳清都冷笑道:「董觀瀑投靠蠻荒天下,事跡敗露,整個劍氣長城都知道了,我知不知道?在你們鬧大了之前,我宰了他沒有?」

  陳平安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

  當年劍仙齊聚城頭之後,老大劍仙親自出手一劍斬殺董觀瀑,是陳平安親眼所見。

  只是那個時候,陳平安想事情還十分粗淺罷了,當時終究不曾真正理解劍氣長城。

  而最讓陳平安覺得疑惑的一句話,是事後寧姚說那小董爺爺是個好人。

  身為劍仙,董家子弟,背叛劍氣長城,是真。好人,卻也是真。

  這筆賬,怎麼算?

  興許對於這位老大劍仙而言,守住劍氣長城,就真的只是守住劍氣長城而已。

  董三更壓抑住心中怒火,與陳平安說了句你師兄死不了,然後這位董家老祖就直接離開此地。

  陳平安沒有走入茅屋,反而輕輕關上門。

  見過了這種波瀾壯闊、劍仙大妖皆可死的慘烈戰爭,就會愈發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見過了老大劍仙陳清都的種種選擇,陳平安就會覺得書簡湖的那場問心局,如果重新再走一遭,哪怕是與當年同樣的修為境界,真的能夠隨心所欲。

  陳平安沒有在茅屋這邊久留,去往寧姚他們那邊。

  寧姚看了眼晏啄,然後對陳平安搖搖頭。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晏啄眼眶通紅,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家族首席供奉,仙人境劍仙李退密,死了。

  這個老頭子,曾是晏啄年少時最恨之人,因為許多膾炙人口的糟心言語,都是被最瞧不起他這位晏家大少的李退密親口道出,才會被大肆渲染,使得當年的晏家小胖子淪為整個劍氣長城的笑柄。不然以玄笏街晏家的地位和家底,以晏啄父親、晏氏家主晏溟的脾氣和城府,如果不是自家人率先發難,誰敢這麼往死裡糟踐身為獨苗的晏啄?

  哪怕晏啄在後來的一場場大戰中,靠著一次次搏命才得以脫胎換骨,成為真正的劍修,與寧姚陳三秋他們成為生死與共的朋友,可是身為家族供奉的李退密,依舊不願正眼看他晏啄,晏啄低三下四,求了數次李退密教他劍術,李退密那些年只說自己一把老骨頭,窮賤命,哪敢指點晏家大少劍術,這不是誤人子弟嘛。

  晏啄哪裡想得到,等到李退密願意傳授自己劍術了,願意板著臉、眼中卻有些笑意,與自己說幾句不是壞話就是天大好話的言語了,老人就這麼死了,成了戰場上第一個戰死的大劍仙。

  陳平安坐在晏啄身邊,也沒勸慰什麼,這裡是劍氣長城,身邊人是晏啄,那就不需要。

  誰都可以熬過去。

  至親之人,死別一事,誰會陌生?除了已死的李退密,還有那暫時活著的吳承霈,陶文,周澄,等等,哪個不是如此?!

  劍仙猶然如此不例外,更何談那些劍修?以及那麼多本命飛劍崩碎、個個生不如死的人?

  老大劍仙最後那句話,也虧得只有自己聽到。

  因為言外之意太多,太大了。

  比如當年那隱官大人明知董觀瀑是叛徒,偏偏遲遲不定罪。

  他陳清都並不會就此多說什麼,拖著便拖著,董觀瀑那個思慮極多的孩子,哪怕罪該當死,活著便活著,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果不是你董三更劍術不夠,積攢的戰功不夠,既無法震懾太象街和玄笏街那些大族劍仙,惹來衆怒,又無法憑藉戰功護住一個叛徒孫子的性命,故而是董三更保不住董觀瀑,才使得一群劍仙去往劍氣長城興師問罪,不然隱官一脈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陳清都就跟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你董家拘押不肖子孫董觀瀑,或是至多丟往老聾兒那邊的牢獄,僅此而已。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還好吧?」

  陳平安低聲道:「很好。」

  寧姚其實有很多的問題,只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

  陳平安柔聲道:「什麼都不用多想,都交給我去想。」

  兩人一起眺望南方。

  晏啄突然問道:「有沒有礙著你們倆?」

  陳平安打開摺扇,卻是幫著寧姚扇風,笑眯眯道:「大家都自覺點。」

  那個剛要一屁股坐在寧姚那邊的董黑炭,停在那邊,既不起身,也不落座,姿勢清奇。

  不曾想陳三秋坐在了晏啄身邊,范大澈坐在了董畫符身邊,疊嶂又坐在了陳三秋旁邊。

  最後,所有人一起望向遠方。

  安安靜靜等待著下一場戰事。

  龐元濟長久的呆滯無言。

  被視為劍氣長城下一代欽定隱官的年輕劍修,劍心晦暗,心死如灰。

  一直待在龐元濟身邊的劍仙胚子高幼清,呆呆坐在一旁,欲言又止,始終不敢說話。

  高野侯來到龐元濟身邊坐下,只說了兩個字:「忍著。」

  龐元濟眼神恍惚。

  高野侯沉默片刻,說道:「真想知道答案,就別這麼消沉下去,反而要爭取有朝一日,親自問劍隱官,讓她親口告訴你答案!」

  龐元濟喃喃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做不到的。」

  高野侯嗤笑道:「那行,隱官一脈從今天起,就算真正斷了香火。」

  不曾想兩人身後,有個悄悄來到此地的小姑娘,雙手抱胸道:「我來接過香火,就這麼說定了啊。」

  龐元濟慘然一笑,轉過頭,問道:「綠端,當初為何不離開劍氣長城?郭稼劍仙,與那陳平安,其實都希望你離開。」

  郭竹酒眼神明亮,搖頭道:「再敬重仰慕我爹與我師父,那也是他們的想法啊,身為劍修,難道不該有自己的活法和死法?」

  龐元濟苦笑不已。

  道理都懂啊,又能如何呢。

  高野侯竪起大拇指,大笑道:「綠端,這話說得好!」

  郭竹酒看著高野侯,無奈道:「誇我作甚,你得誇我師父教徒有方,這就叫一誇誇倆,你不太上道唉。」

  高野侯一時間無言以對。

  與綠端丫頭打交道,能占上風的,估計就只有寧姚和董不得了。

  高幼清一個沒忍住,破涕為笑。

  郭竹酒瞥了眼那個小姑娘,憐憫道:「哭哭笑笑的,腦闊兒壞了吧,原來是個小瓜皮。」

  高幼清扯了扯高野侯的袖子,高野侯氣笑道:「這會兒知道找哥了?」

  郭竹酒搖搖頭,學自己師父雙手籠袖,走了,自言自語道:「小瓜皮啊小瓜皮,長不大的小姑娘,潑不出去的水,愁哦。」

  高幼清滿臉漲紅。

  高野侯覺得自己也愁,攤上這麼個骼膊肘往外拐的妹妹。

  龐元濟笑容牽强,繼續望向南方,更南方,好像還是希望能夠再看一眼師父。

  劍氣長城上,與那兩位劍仙張稍、李定相熟的所有皚皚洲劍修,亦是無限傷感。

  在家鄉皚皚洲那邊最是閒雲野鶴的兩位摯友劍仙,是公認的與世無爭,結果就這麼死在了蠻荒天下的戰場上。

  皚皚洲最重商賈,簡單而言,就是生意人多,其實他們這些劍修,三十二人,境界有高有低,都算是皚皚洲的異類了。

  境界最高的兩位,就是慷慨赴死的張稍和李定,兩人都是玉璞境劍仙。

  劍氣長城這邊,看待他們這些人數最少的皚皚洲劍修,從無異樣眼神,但是他們自己內心深處,會不痛快。

  北俱蘆洲不用去多說什麼,那本就是浩然天下最為劍修如雲的一個大洲,比不了。南婆娑洲距離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最近,有數百位劍修,也有理由不用去比。可是除此之外,扶搖洲,流霞洲,金甲洲,這三個洲的劍修人數,都要比皚皚洲多得多。

  比皚皚洲劍修人數更少的,就只剩下兩個了,浩然天下版圖最小的寶瓶洲,但是先有了那位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個能夠與本土劍仙比拼資質和大道成就的年輕劍仙,然後有了那個不是劍修卻能夠贏得劍修敬重的陳平安。

  最後一個大洲,是那出了名不喜歡與別洲打交道的桐葉洲。

  寶瓶洲是內亂紛擾,桐葉洲是大妖作亂。

  唯獨皚皚洲,始終太平無事,倒是一艘艘去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生意做得無比興隆。

  如今張稍和李定兩位本洲劍仙戰死了,照理說,是一件足以讓皚皚洲劍修晚輩們挺直腰桿的事情。

  但是沒有半點揚眉吐氣,只能是愈發讓人皚皚洲劍修心中鬱鬱,更不痛快!

  城頭某地,有一撥身穿儒衫的讀書人。

  其中陳淳安神色凝重。

  陳是與最要好的劉羨陽和秦正修站在一旁,陳是憂愁不已,輕聲道:「守,就要死很多人,越死越多。不守,對不起那麼多已經死了的,近在眼前的,就有本土劍仙李退密,皚皚洲的張稍和李定。如果換成我是那位老大劍仙,早就道心崩潰了。」

  劉羨陽蹲下身,嘴裡叼著一根不知從哪裡拔來的草根,含糊不清道:「劍仙劍修,都習慣了老大劍仙坐鎮劍氣長城,實在是太久了,很難有人真正去想像這位前輩的內心,是什麼感受。」

  秦正修沉聲道:「萬年以來,加上當下這一場,總計九十六場大戰。沒輸過。」

  劉羨陽說道:「戰場在南邊大地上,也在北邊的人心裡。所以一直贏,也在一直輸。」

  陳淳安突然開口道:「我們浩然天下,難辭其咎,錯莫大焉。」

  這位浩然天下獨占醇儒頭銜的老人,並非以心聲言語,而是直接開口說話。

  除了劉羨陽,便是陳是這位陳氏子弟,秦正修這樣的儒家君子,都有些變了臉色。

  ————

  隱官大人帶著洛衫和竹庵劍仙,大搖大擺走到了那座甲子帥帳。

  灰衣老者就站在大帳外,笑道:「不用擔心在我們這邊沒架打,只要是飛升境的,此次攻城又未出過力,都隨便你挑,打死了,誰敢發牢騷,繼續打死。」

  隱官大人點了點頭,伸手揪住一根羊角辮兒,輕輕搖晃起來,咧嘴笑道:「到了浩然天下,給我半洲之地,上五境修士,全部交給我打殺。縮頭烏龜,龜殼帶肉,一並稀爛!」

  灰衣老者沒有拒絕,為何要拒絕?眼前這個小姑娘,簡直就是蠻荒天下最好的大道種子,大道之契合,無與倫比,待在陳清都身邊,對她而言,無時不刻都是煎熬,劍氣長城從來不是她的修道之地,而是一座拘押本心的大牢籠。隱官大人身為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劍修,豈會沒有本命飛劍?但是她每逢大戰,幾乎從未祭出飛劍,最多就是提一把劍坊長劍,砍斷了再換拳。

  灰衣老者極少有惋惜之事,其中之一,就是這個在劍氣長城成長起來的隱官大人,不曾誕生在蠻荒天下,不曾早早去往托月山修行。不然那口古井之中的十四個座位,高低位置,全都要變一變。

  這位蠻荒天下的老祖,此刻身邊只有一人跟隨,那個佩刀背劍的大髯漢子。

  洛衫望向這個在蠻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劍仙,問道:「為何既不拔刀,也不出劍,任由董三更救走左右?」

  大髯漢子淡然道:「看在你是劍仙和娘們的份上,與你廢話一句,我殺誰,不殺誰,都不需要與外人講理由。」

  洛衫剛要說話,已經被竹庵劍仙伸手握住手腕。

  灰衣老者笑道:「不用如此拘謹,按照托月山制定的規矩,你們是蠻荒天下的頭等貴客,千年之內,不會有半點水分。劉叉如果對你們出劍,就算是問劍托月山了,對不對?」

  說到這裡,老人望向那個大髯漢子。

  劉叉默不作聲。

  隨後灰衣老者輕描淡寫說了一番言語,既是對身邊名為劉叉的男子所說,也是對洛衫和竹庵劍仙所說,更是對甲子帥帳的諸多大妖說的,「我們蠻荒天下,的的確確就是個沒有教化的蠻夷之地,既不是劍氣長城,更不是浩然天下,我的規矩,不多,就那麼幾條,條條管用,忤逆者皆死。」

  隱官大人一本正經道:「對了,我那傻徒弟龐元濟,就算他自己可勁兒找死,你們都別打死他。我還想著他以後與我問劍一次又一次的。」

  灰衣老者無奈笑道:「這種小事,就別與我念叨了,你讓洛衫和竹庵分別將甲子帳和戊午帳走一遍,應該就都就有數了。」

  隱官大人問道:「那我幹嘛?」

  灰衣老者說道:「被陳清都笑稱為老鼠窩的地兒,井口底下,還剩下些該死卻僥倖沒死的大妖,你要是悶得慌,就去殺光好了,說不定可以讓你更早破境。」

  隱官大人眨了眨眼睛,「你是怕我與陳清都裡應外合?被我打爛你們的腚兒?」

  去了那個老鼠窩,打殺那撥苟延殘喘的飛升境大妖,境界穩步提升的同時,其實又是一種與蠻荒天下的玄妙合道,她從此與整座天下性命攸關。

  她想要破開飛升境瓶頸,成為與那個老瞎子一個境界的不朽存在,這就是她需要付出的代價。天地是熔爐?修道是行那竊賊勾當?飛升境也難逃這種枷鎖,想要真正破開這道關隘,就得有壯舉,就要以自身小天地,煉化大天地的一部分!煉化了全部,那就是儒家至聖、佛祖道祖!

  灰衣老者爽朗笑道:「你就說去不去吧。」

  隱官大人笑容燦爛,拔地而起,化虹遠去,直奔那個老鼠窩。

  在劍氣長城,她能夠煉化什麼天地?劍氣長城?劍氣長城是陳清都,陳清都就是劍氣長城!

  但是蠻荒天下卻不同,因為那位灰衣老者,也未曾真正煉化全部天地,所以她猶有機會,說不定將來還能與這尊妖族大祖掰掰手腕子。

  劉叉皺眉問道:「一定要這麼讓出道路給她嗎?」

  「一個劍道,一個學問,兩份最大的便宜,夠你和周密吃飽了,好事總不能都被你們倆占盡。」

  灰衣老者笑道:「陳清都再死一次,我到了浩然天下,禮聖應該就要出山了。」

  「我倒要看看,浩然天下讀書人所謂的每逢亂世,必有豪傑挽天傾,到底是不是真的。」

  劉叉問道:「那白澤?」

  灰衣老者譏笑道:「跟老瞎子差不多,失望透頂,兩不相幫。」

  劉叉突然說道:「暗透了,可見光明。」

  灰衣老者笑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這句話,哪座天下最適用?只說純粹,哪座天下的心思最純粹?」

  灰衣老者伸出兩隻手,「浩然天下,人心在往下走。但是我們,在往上走。這就是最不可阻擋的大勢。」

  老人雙手握拳,輕聲道:「到了浩然天下,就該輪到你拔刀出劍了。」

  劉叉點頭道:「當如此。」

  灰衣老者突然拍了拍這大髯漢子的肩膀,「去了那邊,打得對方知道疼了,你總有機會再見到那個阿良,到時候分個高下,我準許你以浩然天下的一洲之地,作為你們雙方比劍的小彩頭。」

  阿良去過蠻荒天下很多的地方,殺妖極多,卻也與一位劍客豪俠成為了真正的朋友,便是這位劉叉。

  阿良回到劍氣長城後,曾經與一幫小屁孩笑言那劉叉,果然不曾讓人失望。

  大軀,形貌粗獷,任氣重義,豪邁無羈,能為詩歌。

  當然說完這些不太重要的客氣話,阿良很快就又恢復本性,吐口唾沫在掌心,捋了捋頭髮,與那些一驚一乍的孩子們「泄露天機」,鋪墊完畢,就得說真正的重點了。

  「那廝再了不得,也依然被我的風采所折服,二話不說,就要摘劍相贈,我不收,他便又要以刀做筆,算是提筆贈詩,我是誰,正兒八經的讀書人,你劉叉這不是自取其辱嘛,見我不點頭說個好,那廝一寫就停不下來了,一條古時水,向我手心流,森然氣結一千里,磨損萬古刀,勿薄細碎仇……啥?你們竟然一句都沒聽過,沒關係,反正寫得也一般。記不住就記不住,不過以後你們誰要是在戰場上對上了那劉叉,別怕,打不過了,見機不妙,立即與他嚷嚷一句,就說你們是阿良的朋友。」

  但是那個自稱讀書人的阿良,賭棍酒鬼更光棍,不知不覺就在劍氣長城待了百餘年,從未身穿青衫懸佩玉佩,從未真正像個讀書人。

  他走的時候,甚至劍客沒了劍,佩刀戴斗笠而已。

  沒有人知道,陳清都為他送別的時候,鄭重其事說了一句,「走了,就別再回來了,一個外鄉人,能在劍氣長城待這麼久,就算你不走,我也要攆人。」

  那男人只是一邊揉著老大劍仙的肩膀,一邊嬉皮笑臉道:「若有好酒,幫我留著。喝不喝,看我心情,可留不留,卻是江湖道義。」

  不過最後,男人扶了扶斗笠,離開茅屋那邊之前,背對老人,說道:「如果劍氣長城掉轉劍尖,那我就不來了。酒水再好,我阿良找誰喝去?」

  ————

  在枯骨大妖白瑩,舊曳落河共主仰止之後,此次坐鎮妖族大軍的角色,換成了那位擁有千百座宮觀殿閣、瓊樓玉宇的大妖,化名黃鸞。

  黃鸞依舊是獨坐欄桿,就像置身於一座仙氣縹緲、鸞鶴長鳴的天上城池。

  城池當中,有那二十節氣的不同氣候變化,有些仙家府邸是那滿齋秋蟬聲,有些院落卻是初生柳葉如小眉,還有道觀上空「種玉」不停,滿地積雪。還有許多婀娜多姿的符籙美人,或對鏡貼黃花,或搖扇撲流螢。

  而黃鸞所坐欄桿的這座府邸,有一條黃鸞最為鍾情的若耶溪,流水清澈,有那符紙顯化的白首老漁翁,有那年復一年做著同樣一件事的俊俏浣紗女、采蓮女。

  這座雲上城池的腳下,就是集結完畢之後向前穩步推進的妖族大軍,皆是修士,並且境界都還不算太低,五萬餘兵力,最低也是洞府境修士,並且有那靈器、法寶傍身。

  故而此次根本無需闖過劍氣長城的三座劍陣,更加無需蟻附攻城。

  劍氣長城那邊有飛劍洪流,往南傾瀉。

  這一次,蠻荒天下也會有一條毫不遜色的大江,由那不計其數的靈器、法寶彙聚而成,寶光沖天,浩浩蕩蕩,往北方城頭而去。

  你有劍氣長河,我有寶物大江。

  來一場硬碰硬的江河對撞。

  既然已經決定傾盡半座天下之力,去攻打這麼一座孤零零的劍氣長城,怎麼可能沒有一點拿得出手的陣仗。

  以靈器法寶與那本命飛劍互換,看看到底誰更心疼。

  沒什麼陰謀詭計,沒什麼精妙布局,就是相互比拼家底的消耗。

  如果先前仰止那婆姨本事稍微大一點,不那麼廢物窩囊,能夠將穩住陣腳的五座山頭作為依托,劍氣長城那邊的戰損會更大。

  不曾想李退密和左右的出劍,打亂了所有的布局,非但沒能絞殺更多的仙人境劍修,反而差點賠了個血本無歸。更使得黃鸞自己的這一場攻城戰,受到了不小的影響。不然戰場離著城頭距離更近一些,己方死人的速度,肯定會快許多,但是劍氣長城的那些本命飛劍,也一樣會折損更多。

  五尊上五境山君神靈,數千符籙修士交出身家性命,去煉化山岳,再讓重光搬移大山突兀丟到戰場,一筆筆賬,軍帳那邊都記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隱官的倒戈,算是幫了個大忙,不然仰止會有大麻煩。

  畢竟如今的攻城,再不像以往那般粗糙不堪,開始斤斤計較了,那麼多的軍帳可不是擺設,軍帳裡邊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甚至會有許多年紀輕輕的孩子,但是在大祖和托月山眼中,任何一道軍令,只要出了軍帳,就連他黃鸞和仰止、白瑩這些存在,也要掂量掂量。

  黃鸞高高舉起手,輕輕向前一揮。

  妖族大軍,寶物齊出。

  夜幕中,就像驟然掛起一條璀璨星河。

  即便是大妖黃鸞這種歲月悠悠的古老存在,依舊得承認眼前這一幕,當得起壯觀二字,很新鮮,就是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看幾次。只要到了浩然天下,按照先前的演算推衍,好像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黃鸞咦了一聲,主動打開禁制,轉頭微笑道:「稀客稀客。」

  是那折損了大半件仙兵法袍的仰止,破碎不堪,大戰之中,給這念舊的婆姨,收攏了大部分碎片,可如果真要彌補修繕的話,不但麻煩,而且不划算,還不如直接去浩然天下强取豪奪幾件。

  今天以布衣木釵婦人容貌示人的仰止,坐在欄桿一旁,神色陰鬱。

  黃鸞笑道:「怎麼,要與我搶功勞?」

  仰止說道:「只是給你打下手,掙些功勞。大祖那邊,雖然沒說什麼重話,但是明顯不太開心了。打完這一場,算是與老祖表個姿態,然後我就得返回蠻荒天下,親自截殺那些四處流竄的劍仙。」

  黃鸞看了眼劍氣長城某處,有些遺憾,說實話,隱官的叛離劍氣長城,連他都被蒙在鼓裡,事先根本不知曉會有這種變故。

  仰止問道:「北邊城池,還有倒懸山,我們的棋子,會何時發難?」

  黃鸞笑道:「我哪能知道這些。」

  腳下大軍當然不是站著不動,遙遙祭出各種亂七八糟的本命物,整個大陣,是在不斷向前推進。

  劍氣洪流與法寶江河撞在一起,無比絢爛,如同上古神祇鑄劍的萬點星火,不斷濺射開來,紛紛如火雨,灑落人間,映照得劍氣長城和黃鸞的天上城池,同時熠熠生輝。

  除此之外,還有與第一場揭幕戰差不多的螻蟻們,在大軍兩翼瘋狂前沖。也不算什麼做做樣子,實打實的拿命去填戰場,這就是身旁仰止所說的「打個下手」,因為這些螻蟻,都是仰止的藩屬勢力、嫡系兵馬,一頭巔峰大妖的將小功補大過,自然不是坐在黃鸞身邊看風景,或是對著劍氣洪流幾次出手而已,會死許多的螻蟻,直接打光幾大支辛苦培植起來的舊有勢力。

  蠻荒天下有一點最好。

  拳頭之下,認命聽話。

  不願送死,那就先死。

  何況也不絕對只是送死而已,諸多軍帳會詳細記錄每一處戰場的折損與戰功,死了不算太虧,沒死就賺他個翻番,浩然天下地大物博,只管大肆搜刮,只要過了劍氣長城,每天都可以四處掙錢,不計其數的天材地寶,任由宰割的仙家勢力,大把大把的神仙錢,都在等待著蠻荒天下去收入囊中。

  黃鸞突然玩味笑道:「劍氣長城什麼時候劍仙出劍,都變得如此井然有序了?」

  這位渾身仙人氣度的俊美男子,伸手輕輕拍打欄桿,叫苦不迭,「完蛋嘍,如此一來,對方戰損,注定要低於軍帳預期,仰止,是不是因為你晦氣太重,連累了我?你瞧瞧,岳青米祜之流,還有許多原本據說關係不太好的劍仙,出劍都如此講究陣型,那些個桀驁不馴的劍仙,小範圍廝殺,配合得天衣無縫,很正常,可是今夜這種場景,能夠最大程度讓幾乎所有的劍仙,本命神通疊加到最大,是不是既讓人眼前一亮,又讓你我糟心不已?」

  仰止臉色陰沉,冷笑道:「心知必死,負隅頑抗。」

  黃鸞觀戰片刻之後,哀嘆道:「收攏戰線,劍修齊齊往回撤劍三里路?這還是我聽說的那個劍氣長城嗎?」

  仰止奇怪道:「既然麻煩,你還看著?」

  黃鸞笑道:「先讓軍帳裡邊那些個年輕傢伙,多磨練磨練,本來就是演武給後邊看的,何況我也沒覺得這處戰場,會輸太慘。以後想要與浩然天下僵持,不能只靠我們幾個出力吧。」

  仰止轉頭望向一處,在極遠處,那是一座更大的戰陣,尚未趕赴戰場。

  皆是蠻荒天下的本土劍修!

  劍修的命再金貴,也不能只養著,當那擺設。

  能夠向劍氣長城問劍,以劍氣長城作為磨劍石,以此洗劍,然後活下來,才算真正的劍修。

  ————

  劍氣長城那邊,臨時拼湊出來了一座極為古怪的小山頭,十餘人,約莫半數是外鄉人。

  是以隱官一脈最新劍修的身份,聚攏而來,這也是隱官一脈在歷史上,首次招徠外鄉劍修。

  至於督戰官、記錄官職責,依舊交由以往隱官一脈的舊劍修和儒家門生,但是前者的隱官一脈身份,都已經失去。

  負責將這些人聚攏在一起後,陸芝就迅速離開,只是留下了兩幅道家聖人送來的畫卷。

  兩幅極大的畫卷,被陸芝攤放在走馬道之上,一幅畫卷之上,正是劍氣洪流與那寶物江河對撞的場景。

  另外一幅,是在此處戰場的更南邊,蠻荒天下第一線的妖族軍陣分布,畫面相對模糊不清,但是越往北方,越纖毫畢現,好像有一道被天時地利分割開來的分水嶺。

  陸芝只說所有人暫時不用負責出劍殺敵了,都算是隱官一脈,除此之外這位戰力卓絕的女子大劍仙,就不再多說半句。

  絕大多數劍修都有些面面相覷。

  一來很多人相互間根本不認識,二來一頭霧水,不知道到底是要做什麼。

  米裕是最尷尬的一個,因為就只有他是上五境劍修。

  總不能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境界最高的米裕說道:「大家先自我介紹吧。我叫米裕,玉璞境。」

  一位姿容俊美的白衣少年微笑道:「林君璧,中土神洲,剛剛躋身龍門境。」

  不斷有人開口言語。

  「皚皚洲鄧涼,元嬰境。」

  「扶搖洲宋高元,金丹境。」

  「流霞洲曹袞,龍門境。」

  「金甲洲玄參,金丹境。」

  除此之外,劍氣長城這邊,還有龐元濟,董不得,司徒蔚然,顧見龍,王忻水,郭竹酒。

  以及陳平安。

  最開心的,是那郭竹酒,因為她的師父也在。

  她蹲在師父身邊,一大一小都籠袖,一看就是自家人。

  而最提心吊膽的,當然是那個顧見龍。

  當她的師父自報名號、境界後,郭竹酒就開始使勁拍掌。

  「陳平安,下五境。」

  陳平安轉頭對自己的弟子笑道:「穩重。」

  郭竹酒使勁點頭。

  林君璧說道:「當下這撥妖族畜生哪怕撤退了,肯定還有一大撥劍修要與我們問劍,估計這就是我們聚攏在此的理由,儘量多想一些對方的可能性,以及我們的應對之策。戰事極為吃緊,除了米劍仙之外,我們境界都不算高,所以我們的職責,其實就是查漏補缺,大忙注定幫不上,可如果我們集思廣益,幫點小忙,應該可以。」

  在林君璧言語期間,陳平安盤腿坐在畫卷邊緣,手持摺扇,輕輕敲打手心,凝視著畫卷戰場。

  林君璧望向米裕,這位其實渾身彆扭的劍仙笑著點頭。

  米裕半點不比那顧見龍自在。

  林君璧然後就望向了那個二掌櫃。

  陳平安頭也沒抬,笑道:「能者多勞,君璧只管發號施令。」

  林君璧也有些不太適應。

  只不過也沒有如何扭捏,事分輕重緩急,林君璧此時此刻,如同躋身棋盤之側,是與那整座蠻荒天下對弈,能幫著劍氣長城多贏一絲一毫,就是幫助自己和邵元王朝贏得無數!

  所以林君璧毫不猶豫,略作思量過後,就開始安排任務給所有人。

  讓那龐元濟與董不得,負責統計、歸類己方劍仙的所有本命飛劍、神通,司徒蔚然和鄧涼負責記錄敵方修士的半仙兵、關鍵法寶,讓玄參、宋高元時時刻刻記錄雙方飛劍、法寶的各自損耗、此消彼長,曹袞、王忻水負責留心妖族修士的戰陣變化,若是還能分心,就尋找一些隱匿修為的敵方大修士……

  陳平安望向顧見龍,打招呼道:「顧兄,這麼巧,人生何處不相逢。」

  那顧見龍屁顛屁顛跑到陳平安身邊蹲下,一身正氣道:「開什麼玩笑,哪敢讓二掌櫃喊我一聲顧兄,喊我小顧!」

  城頭走馬道這邊,最終出現了一張張矮腳案几,人人盤腿而坐,其中米祜需要抄錄在他那邊歸總一次的文檔,再交給郭竹酒分發出去,以便人人傳閱、互通消息。

  至於一些至關重要的情報,反正相互間離著都不遠,大可以直接開口說話。

  唯獨陳平安,沒有太實質性的任務。

  道理很簡單,陸芝在派人送來案几和筆墨紙張之後,說了一句話。

  「從這一刻起,陳平安就是劍氣長城的新一任隱官大人。」

  米祜頗為無奈。

  龐元濟如釋重負。只要不是自己繼任隱官,任何人都無所謂,是這二掌櫃,更是最好不過。

  林君璧神色複雜,一閃而逝。心中猜測愈發篤定,如今劍仙出劍變陣極多,正是此人的建言。

  顧見龍則昧著良心,面帶微笑。

  郭竹酒一個人拍掌,就有那掌聲如雷的聲勢。

  而那位劍氣長城歷史上年紀最輕、境界最低的隱官大人,起身接過那塊象徵著隱官身份的古老玉牌後,抖了抖袖子,重新落座,將那玉牌掛在腰間,與那養劍葫一左一右。書案之上,除了筆墨,還有一摞摞等待落筆的空白賬本,以及那把合攏擱放的玉竹摺扇。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看著極為熟悉的桌上布置,微微一笑,感覺極好,好似沒有祭出本命飛劍,便已經坐鎮小天地了。

  什麼新一任隱官大人。

  無非是從一個童叟無欺的包袱齋,變成了更加在行的賬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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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09:53:35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二十七章 算帳整座天下

  蠻荒天下暫時還不清楚劍氣長城之上,少了一位歷史上戰力最高的隱官大人,卻又多出了一個歷史上境界最低的新任隱官。

  就算知道了,估計也只當一個天大的笑話看待。

  事實上,哪怕是劍氣長城這邊,也沒有太多人如何當真。尤其是劍仙,只覺得是老大劍仙又一個「無所謂」的舉動。

  新官上任三把火,陳平安落座後,不多不少,剛好做了三件事。

  隱官一脈擁有兩座私宅,都在城外,一名避暑,一名躲寒,所有百年之內存下的秘檔,給搬到了走馬道這邊,層層疊疊,擱放在陳平安身後,堆積如山。

  上一任隱官大人,既沒有帶走那塊古篆「隱官」二字的玉牌,也沒有毀去隱官一脈傳承數千年的檔案庫房。

  除了陳平安背後這座「靠山」,陳平安還讓人搬來了一座仙家重寶,劍房。

  人手兩把劍坊專門為隱官一脈劍修鑄造的傳訊飛劍,在陳平安的要求之下,再讓劍坊鑄劍師篆刻上了每個人的名字。

  陳平安,米裕,龐元濟,董不得,顧見龍,王忻水,郭竹酒。林君璧,鄧涼,宋高元,曹袞,玄參。

  這就是劍氣長城目前隱官一脈的全部劍修了。

  只不過屬於陳平安的那兩把飛劍,都直接篆刻隱官二字,而非陳平安這個名字。

  第三件事,則是陳平安與諸位「下屬」劍修開門見山,說了一番再敞亮不過的言語,「諸位,連我在內,總計十二人,身在此處的劍修,大家都很聰明,應該心知肚明,我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境界不算高,劍術殺力,在當下的攻守戰當中,完全就是不值一提,不過我們的腦子,還算好使,我們遇上事情,願意多想一些,習慣成自然,尋常劍修的念頭,打一個轉兒的事情,我們可能已經轉了好幾個圈,這就叫熟能生巧,頒給在座各位隱官一脈的身份,就是對你們的最大認可,但是這不是一隻鐵飯碗,我們的每一個建議,尤其是每一次最終影響到整座劍陣的策略,會動輒牽扯到數以萬計劍修的出劍,甚至是成百上千劍修、乃至於許多劍仙的身家性命,我的要求只有一點,大家一起殫精竭慮,盡你我所能去建言,如果被我發現有人在任何一個環節拖了後腿,腦子看似靈光實則不夠用的,我會直接驅逐出隱官一脈。你們的面子再值錢,也比不上劍修的性命,比不上他們的本命飛劍更值錢。」

  「所以這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所以請你們做好心理準備,我們需要對每一個戰死之人負責,更大的難題,在於那些生不如死的劍修,或是有那親朋好友戰死的,說不定都會對我們這十二人,對我們這些只會動嘴皮子的廢物劍修,心存怨懟,他們恨我們,是人之常情,我們無法更改,但是我們自己,對此不可心生失望,一點都不許有,若是有人因此而懷恨在心,故意使壞,一旦被我察覺之後,我會讓米裕劍仙遞出一劍,直接斬殺,我不聽辯解,我一旦懷疑誰,誰就要死。所以我最後只有一個問題,誰想要退出隱官一脈?現在退出還來得及。不然與其和我陳平安勾心鬥角,比拼城府深淺,還不如乾乾淨淨,去那城頭出劍殺妖,撈到一點戰功是一點,絕對要好過在這裡虛度光陰是個死,害人害己。」

  其餘十一位劍修,沉默不語,人人眼神堅定。

  陳平安點頭道:「很好,連君璧這樣大道可期的少年劍修,都沒有任何猶豫,敢將大道和性命一起押注在這裡,我覺得人心可用。」

  林君璧頓時如坐針氈。

  陳平安這廝不會借機公報私仇吧?

  陳平安眯起眼,視線游曳過一位位劍修的臉龐,緩緩道:「我們坐在這裡,不再是修行,更不是煉劍,就只是做代替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那些畜生做天底下最大的一筆買賣,我們要為劍氣長城的數萬劍修,做出一樁最一本萬利的生意,要用己方最少的性命換取敵方最多的性命!諸位,這樣的機會,我們此生再不會有了,任你們將來福緣深厚,得以大道登頂,成了仙人、飛升境,然後兵解轉世,再有來生,也注定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任你們成為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宗門之內劍修如雲,你又能夠調用幾位劍仙,讓其心甘情願傾力出劍,慷慨赴死?!要珍惜當下,因為這是數座天下,萬年以來,萬年以後,也唯有你我十二人才能做成的一個壯舉!」

  郭竹酒坐在案几後,眼神堅毅,猛然抱拳,卻無言語。

  董不得跟隨其後,也是神采飛揚,高高抱拳。

  林君璧,顧見龍,王忻水在內所有人,就連那劍仙米裕,也都一一抱拳。

  尤其是那些個異鄉的別洲年輕劍修,更是一位位心神激蕩。

  敢來劍氣長城練劍之外鄉人,尤其是大戰之後還敢出劍不願走的,劍修越是年輕,越是心高且純粹!

  陳平安說道:「不著急對劍氣長城發號施令,我們先熟悉雙方戰場,你們先按照林君璧的既定方案,各司其職,半個時辰後,我另有決斷。」

  對於陳平安而言,林君璧的那個方案,實在太粗糙了,但這是林君璧臨機應變的急智成果,已經無法苛求更多。只是半個時辰之後,或者說此後劍氣長城,都是如此應對蠻荒天下那六十軍帳的群策群力,陳平安不覺得自己這支隱官一脈,有半點勝算。

  陳平安開始翻閱那些舊隱官一脈的秘檔,翻書極快,手邊還有十多本書頁空白的冊子,看到關鍵處,便會抄錄一二,與此同時,眼角餘光,時不時瞥一眼戰場畫卷,再打量幾眼那十一人,觀察他們的細微神色變化。

  字跡娟秀的,是那竹庵劍仙的筆跡。

  勾畫淩厲,反而是那女子劍仙洛衫。

  好一個見字如面。

  內容清爽,乾淨,自然挑不出任何毛病。

  哪怕三位劍仙叛出了劍氣長城,但是如果只說這檔案秘錄一事,其實仍是可以說是盡心盡責。

  極為精準的半個時辰後,陳平安手持合攏摺扇,並未打開,只是輕輕提起,然後重重一磕桌面,說道:「繼續盯著戰場,分心聽我言語即可,從現在起,每個人都要兼顧三事,第一件,是本職事務,所有人都必須牢牢盯死畫卷。第二件,所有人開始提筆記錄,方便他人傳閱,一有需求,就可以直接與他人索要記錄,作為參考。第三件事,是某些時刻的飛劍傳訊各處。」

  陳平安繼續說道:「先從第三件事說起,隱官一脈的劍坊飛劍,速度極快。除了一些大的策略,由我親自飛劍傳訊全部劍修之外,其餘一些細微劍陣的調整轉變,你們各有任務,其中米裕、董不得、顧見龍負責飛劍傳訊所有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將整座劍氣長城分出左、中、右三大地盤,郭竹酒、王忻水負責所有飛劍通知全部上五境劍仙。」

  聽到了這裡,米裕皺了皺眉頭。因為這似乎不合情理,照理而言,應該由他聯繫其餘劍仙。

  陳平安解釋道:「米裕劍仙,若是劍仙與劍仙言語,境界修為的高低,在心中就是一道門檻,不夠純粹,容易節外生枝。戰場上的諸多機會稍縱即逝,一個凝滯猶豫,說沒就沒了。這麼講,可以理解嗎?」

  米裕點了點頭。

  事實上這位隱官大人還算說得客氣了,一些沒講的話,更是理由,比如他米裕在劍氣長城其他劍仙心目中的糟糕印象。

  相對而言,境界極低的郭竹酒和王忻水飛劍傳訊劍仙,確實就是一種更加直來直往的公事公辦,若是由他米裕這個出了名的花架子劍仙去發號施令,確實會有極多的劍仙根本不買帳。

  陳平安繼續道:「以後若有這類疑惑,當面提問便是,能夠說服我改變主意,那是最好。此外,龐元濟負責聯繫舊隱官一脈的督戰官、以及儒家門生的軍功記錄官,數量較少,所以龐元濟再加上負責一個中土神洲的劍修,林君璧負責南婆娑洲的劍修,鄧涼聯繫所有的北俱蘆洲劍修,宋高元飛劍傳信金甲洲,玄參負責流霞洲,曹袞負責皚皚洲。」

  這些莫名其妙就成了隱官一脈的劍修,大多擅長心算、術算,精通弈棋,比如林君璧,玄參,都是名副其實的國手。

  米裕還真就有問題便當面詢問隱官大人了,「為何不是一洲劍修聯繫本洲劍修劍仙?豈不是更加沒有凝滯?」

  陳平安反問道:「鄧涼他們這些個外鄉劍修,跑來劍氣長城這邊,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拼命不說,這會兒又被拉來當了隱官一脈的劍修,做著這麼吃力不討好的勾當,還不許他們賺一點額外的香火情了?」

  話說得很直接。

  擺明了一副在商言商的架勢。

  林君璧會心一笑。

  其餘別洲劍修也有些赧顔,當然同時更多還是欣喜,對這位隱官大人,多了幾分由衷感激。

  若能活,誰願死?若是能夠不死,且活得問心無愧,那麼多想一想未來的大道之路,天經地義。

  米裕略作思量,想通其中關節,這位劍仙無奈一笑,抱了抱拳,算是表示自己理解了,再無疑問。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負責傳訊本土劍修。但是林君璧在內的外鄉人,飛劍傳訊,其中暗藏玄機,大有講究。例如他傳訊位於中土神洲南邊的婆娑洲,正北方的皚皚洲劍修鄧涼,負責浩然天下東北方位的北俱蘆洲,其他劍修也是如此,一律是飛劍傳信相鄰的大洲。這樣的香火情,就像那跨洲渡船,卻做著天底下最公道、最不掙錢的買賣,這樣極為誠摯的香火情,當然會極為長久,能夠讓對方惦念許久。至於所有外鄉人的本洲劍修,對於躋身了隱官一脈的這撥年輕劍修,早就高看一眼,自然無需隱官大人陳平安幫著鄧涼、玄參他們更多錦上添花了。

  林君璧率先想到了,其餘那些年紀輕輕的外鄉劍修,既然能夠被劍氣長城選中,成為隱官一脈成員,就像陳平安所說,境界興許不高,但是就沒一個是腦子不靈光的,自然也都很快想到了。

  所以需要詢問的,其實還真的就只有境界最高的玉璞境米裕。

  陳平安提起手邊一疊冊子,十多本,都只寫了一個書名,「接下來的第二件事,才是重中之重。你們都聽仔細了。」

  陳平安拿出最上邊的兩本冊子,書名分別為「甲本正冊」和「甲本副冊」,解釋道:「這兩本書,分別詳細記錄己方上五境劍仙的姓名,本命飛劍,飛劍的本命神通,正冊為劍氣長城的劍仙,副冊為外鄉劍仙。一頁只記錄一人,書頁右下角,會有那頁數,你們對於頁數和對應劍仙,都要爛熟於心。」

  然後陳平安放下這兩本冊子,一一解釋起了其餘冊子的作用。

  乙本,負責記錄所有在戰場上露過面的蠻荒天下上五境妖族。

  也正副兩側,正本,記錄在英靈殿擁有十四個王座的巔峰大妖之外,所有飛升境、仙人境的大妖,以及身為玉璞境劍修妖族。

  副本,玉璞境劍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妖族修士。

  如果不知姓名,那就隨便取個名字,寫幻化人形之後的相貌,真身形態,關鍵法寶,本命神通,以及大致隸屬於蠻荒天下哪個陣營,與誰結伴出戰,細節越多越好。

  丙本,無副冊。

  記載所有己方的地仙劍修。尤其要注意篩選出那種天生適宜戰場的本命飛劍,如何搭配,能否營造出類似那對地仙眷侶「畫龍點睛」的效果。

  陳平安還舉了幾個例子,就是元嬰境劍修程荃,這種類似玉璞境劍仙吳承霈的特殊地仙劍修,必須著重對待。

  丁本,記載同樣是地仙境界的妖族。

  陳平安在講述這一本冊子的時候,語氣極重,說之所以將其單獨列出,因為這撥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最該死,而且相較於大妖,相對好殺。以往又很容易被劍氣長城這邊忽略不計,或者說不夠重視。某個階段的戰事,這撥畜生的殺力,興許不明顯,但是如果複盤,回溯戰局,一場戰爭越是持久,這撥中堅力量,對劍氣長城的殺傷之大,興許要比某些上五境妖族更加可怕。

  用陳平安的話說,就是殺這批妖族,最划算。劍仙前輩們的出劍,不用太過吃力,也能撈到手不俗的戰功,積少成多,不殺白不殺。

  陳平安顯然對這一「丁本」,提在手中許久,始終都不願意放下,「所以這丁本,我們如果能夠撰寫出一個相對詳細的框架後,靠著無比詳實的細節,推敲出一個無限接近真相的事實,那麼我們就可以重頭再翻開甲本正副兩側,去請那些殺力極大、出劍極快的劍仙前輩,在戰場上尋找機會,斬殺這本冊子上的妖族修士,這在當下,是我們隱官一脈,最為立竿見影的舉措,所以各位要好好思量思量,丁本上邊,每劃掉一個化名一個條目,就是在座各位最實打實的戰功!」

  玄參問道:「若是前輩劍仙有那各自理由,不願出劍?我們飛劍傳訊過後也沒用,當如何?戰場之上,雙方積怨已久,我只說那萬一,萬一我們某位劍仙盯上了仇人,執意要與其捉對廝殺,不願聽從我們調令,難道我們要先內訌不成?」

  陳平安微笑道:「架子太大,不願意挪窩,或是以不敢擅離職守的由頭婉拒你們,又或者是發生了玄參你所說的這種情形,各位就搬出隱官一脈劍修的身份,這是軍令,再不行,那就事不過三,兩次飛劍傳訊提醒劍仙過後,不用再廢話了,我自會請架子更大、殺力更高的劍仙,去求他們出劍。請不動,那就求!」

  氣氛有些凝重。

  這位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言語玩笑,可事實上,這絕對不是一件如何輕鬆的事情。

  上一任隱官的叛逃,兩位劍仙的跟隨,尤其是左右的身受重創,如今劍氣長城的士氣低落,是瞎子都能瞧見的事實。一旦再有意外,無疑是火上澆油。

  陳平安放下那本冊子,笑道:「一個個看我幹什麼,堂堂隱官大人,親自跑腿喊話,像話嗎?我丟臉,不算什麼,丟了諸位的臉,我良心不安。對不對,顧兄?這是不是一句公道話?」

  顧見龍小雞啄米。

  陳平安收斂笑意,「你們大概暫時還不知道『隱官一脈』這四個字的分量,在劍氣長城,就是這四個字,可定人生死,不用講道理!」

  陳平安說道:「心中懷疑,沒關係,大可以拭目以待。我反正是不怕拿一位劍仙的腦袋來證明此事真假的。至於你們,擔心這些做什麼?天塌下來,只說我們隱官一脈十二人,自然誰是隱官誰來扛。」

  陳平安拿起最新的一本空白賬本,是緊隨丁本之後的「戊本」。

  戊本,記載前三場戰事,蠻荒天下的攻城策略,事無巨細,悉數記錄。兵力分布,蠻荒天下的六十座小戰場,兵力調度的轉換速度,攻城風格是始終穩重,還是經常靈巧變通,都要一一記錄在冊。

  故而這本冊子,定然極厚極重,並且內容會隨時添補,越來越多。

  己本。

  撰寫隱官一脈十二位劍修的所有功過得失,一五一十,都會寫在這本冊子上。

  這是一本功勞簿,也是一部問心書。

  撰寫人,只有一人,自然是新任隱官大人陳平安,但是能夠翻閱之人,也只有陳平安。

  庚本。

  記錄劍氣長城所有戰死、或是本命飛劍毀掉的劍修名字。

  這一本,注定也不會薄。

  鄧涼問道:「先前兩場戰事中戰死、沒了飛劍的劍修,我們是不是也要立即記錄下來?」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不用。以後再補上。這一本,只能是我們得閒的時候,再來撰寫。」

  活人,永遠比死人更重要。

  這就是戰爭。

  鄧涼點了點頭,沒有異議,並且偷偷鬆了口氣。

  若是陳平安在這個問題上回答錯了,那麼鄧涼在內所有劍修,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人心,立即就會渙散。

  人人極聰明,陳平安無論是新一任隱官大人,還是頂著文聖一脈閉關弟子身份的二掌櫃,如果在這座「小天地」,無法處處壓制他們,並且讓他人心服口服,那麼別的不談,只說那部己本,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如今剛剛有個雛形的隱官一脈,更是個弊大於利的擺設。

  因為此處小天地,唯有修心最强者,道理才能服衆。

  劍氣長城自古就有一個看似十分滑稽、實則極其殘酷的說法。

  下五境劍修,也會念叨的一句話,「我比宗垣厲害。」

  要知道那位老劍仙,是繼龍君、觀照之後,與陳清都並肩作戰年月最久的一位,地位最高的一個,被譽為最有希望打破飛升境劍修「天大瓶頸」的那個存在。

  那場妖族大軍覆滿城頭的慘烈戰事當中,正是他一人仗劍,連斬兩頭飛升境大妖,再與陳清都聯手,才打退了蠻荒天下。

  按照戰功,宗垣當然可以刻字,並且還是兩個字,只是死了,就無法在劍氣長城之上連刻兩字。

  一個死了的老劍仙,大劍仙,既然連劍都已經無法祭出,能有多厲害?半點不厲害了。

  陳平安放下手中那本空白書籍。

  庚,更也,秋收而待來春。

  是一個原本寓意美好卻是天大的奢望了。

  陳平安繼續說那辛本,壬本,和最後的癸本。

  辛本。

  統計蠻荒天下的戰損。

  壬本。

  對劍坊、衣坊、丹坊在內所有劍氣長城的家底,進行計算,還需要重點對接負責劍氣長城商貿一事的納蘭家族和晏家。

  一場戰爭,除了雙方兵力的損耗,打得更是無形的底蘊,神仙錢和天材地寶。

  癸本。

  每一個戰場的當下,隱官一脈十二人,都可以對下一場攻守戰的評估、推衍、猜測,各抒己見,只要有任何的想法和心得,隨時寫在紙上,交由郭竹酒,再送給陳平安匯總。

  陳平安放好所有書冊,說道:「說完了第三第二兩事,接下來就該說第一件事了,先前林君璧的職責劃分,在先前並無問題,只是既然目前形勢有變,那我們就做一些變更改動,這也是未來我們隱官一脈的一個最關鍵宗旨,我們再也不能像以往的攻守戰那樣以不變應萬變,必須隨時隨地做出變化,而且每一個變化,都務必是我們隱官一脈群策群力的最好結果。我們十二人的每一次飛劍傳訊,都要為劍氣長城出劍的劍修,占到便宜!」

  陳平安最後精準圈畫、切割、界定了十二人的詳細職責,以及每一位劍修,在職責之外,都必須盯住整個戰局的走勢,絕對不能只盯住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不如此苛求十二人,就會很容易造成一個個小範圍的得利,卻導致己方大規模的戰場折損,在隱官一脈,就會是一筆看似莫名其妙實則難逃其咎的糊塗賬,更大的代價,則是己方成百上千劍修完全沒有必要的戰死。

  「豪傑斫賊,就在筆下。」

  陳平安最後展顔一笑,彎腰拿起摺扇,打開玉竹摺扇,笑眯眯道:「那就有請諸位,與我一起算計蠻荒天下。掙錢算什麼本事?要掙就掙那一顆顆的大妖頭顱!」

  林君璧直到這一刻,才算對陳平安真正心悅誠服。

  不愧是那位崔先生名義上的先生。

  一脈相承,事功至極!

  陳平安合攏摺扇,笑望向龐元濟,直呼其名道:「龐元濟,記得在乙本正冊上,寫下『蕭愻,小名正韻,飛升境瓶頸劍修,本命飛劍不詳』這些文字,千萬別記在甲本正冊上了。關於此人的本命飛劍,你龐元濟如果有線索,當然可以在書中補上,僅供參考,我這就可以在己本上,為你記一功。」

  龐元濟臉色慘白,點頭無言。

  上一任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姓蕭名愻。

  這是一個許多劍氣長城年輕劍修都早已忘記的名字。

  因為習慣了敬稱她為隱官大人。

  陳平安眯眼問道:「點了頭,又不說話,恕我愚鈍,猜不出龐元濟到底知不知道此人的本命飛劍。」

  龐元濟搖頭道:「不知。」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大戰持久,那人暫時應該不會出手,你如果不小心忘了又不小心記起,功勞還是有的。」

  兩人這番對話,讓劍仙米裕,以及原本個個置身事外的外鄉劍修,依舊是人人頭皮發麻,背脊生涼。

  陳平安環顧四周,輕搖摺扇,鬢角飛揚,「你們的姓名籍貫境界,我都已經知道。不過我還有個不情之請,請你們說一說自己的最大優缺點。這是小事,大家先忙各的大事。我問起後,再以心聲與我言語即可。希望諸位能夠開誠布公,此事並非兒戲。」

  林君璧有些疑惑。

  陳平安此舉,絕對不是一個討喜的舉措。

  只是林君璧很快了然於心。

  陳平安需要以最快速度瞭解隱官一脈所有成員的人心。

  如果說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的對峙,是最大的一座戰場,隱官一脈與劍氣長城所有劍修,是僅次於前者的第二座,那麼隱官一脈內部十二人,就是第三座。而看似最小的這座戰場人心起伏,任何一點道心漣漪,因為位不卑權更重的關係,又會極大波及前兩座戰場的走勢。

  陳平安作為隱官大人,當然可以憑藉十二人的此後行事,一點一滴,來判斷衆人性情優劣,但是如此一來,就太慢了,隱官一脈的諸多策略一慢,戰場變陣就要跟著慢。可只要有此舉措,無論十二人給出怎樣的答案,都是一種作證,錙銖必較的陳平安自然有自己的更多判斷。

  片刻之後,人人給出了答案,陳平安不動聲色,並未直接記錄在己本上,而是寫在了一張紙上,夾在己本之中。

  郁狷夫走來這邊,沉默片刻,開口問道:「我能不能幫忙?」

  無人轉頭望向那位中土神洲的豪閥女子,哪怕是林君璧至多也只敢稍稍分心,去關注這場可大可小的問答。

  陳平安搖頭道:「不可以。」

  鬱狷夫也不拖泥帶水,去了遠處牆頭僻靜處坐著,形單影隻,獨自飲酒。

  陳平安望向米裕,「米裕劍仙,勞煩你將這方圓三里,圈畫出一座劍陣,作為禁地,再去抽調出一撥年輕劍修,境界低沒關係,下五境都沒事,三五人即可,只是負責通知所有過路劍修此處的新規矩。所有閒雜人等,不得靠近,劍仙概不例外。」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道:「米裕劍仙,我們這裡就數你境界最高,這個惡人,就只能你來當了。一旦有了衝突,你只管出劍便是,打不過,我親自去與劍仙們講道理。」

  米裕心裡稍稍好受一點,領命起身去做此事。

  隱官一脈的規矩,不管以前是鬆散隨意,還是嚴謹縝密,到了陳平安手上,只會更加不近人情。相信劍氣長城很快就都會知道這一點。

  陳平安合攏摺扇,輕輕放在桌上,並且摘下了那塊「隱官」玉牌,放在摺扇一旁,然後他開始撰寫由他親自負責的甲本正副兩冊,一連串名字,早就胸有成竹,故而落筆極快。

  以天干命名,加上甲本乙本的各自副冊。

  剛好十二本。

  如今隱官一脈,也剛好是總計十二人。

  陳平安希望大戰落幕之後,所有人都可以各自帶走一本。

  如果都還活著的話。

  突然玄參沉聲道:「大劍仙岳青,目前出劍氣力極大,只是影響了到劍陣整體,附近兩位劍仙,只能被迫跟隨,雖然小範圍內劍仙配合,效果明顯,但是周邊數位地仙劍修與其餘中五境劍修,出劍會慢上許多,使得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折損較多。」

  很快就有其餘兩位劍修紛紛點頭,分別說了一句「屬實。」「確實如此。」

  陳平安瞥了眼畫卷,繼續埋頭書寫甲乙本,淡然道:「飛劍傳訊岳青。」

  王忻水趕緊心意微動,駕馭一把傳訊飛劍,簡明扼要解釋了其中緣由,瞥了眼人手一本的劍仙布防圖,飛劍轉瞬即逝,去往大劍仙岳青那邊,年輕劍修額頭滲出汗水,終究是會提心吊膽。王忻水不過是龍門境,雖然是劍氣長城大年份裡邊的天才劍修之一,但是直接命令一位巔峰十人候補之列的大劍仙,好似教對方應該如何出劍,心情豈會輕鬆?

  片刻之後,陳平安一邊抬起頭卻繼續落筆,一邊斜眼盯住那幅畫卷,驀然厲色道:「王忻水,再次飛劍傳訊岳青,別說道理,直接告訴岳青再不變劍,就讓他滾出城頭,離開城頭之前,記得先去跟老大劍仙訴苦!」

  王忻水戰戰兢兢第二次飛劍傳訊。

  不但如此,陳平安好像想起一事,駡了一句娘,直接以自己那把飛劍,傳訊老大劍仙。

  再讓郭竹酒飛劍傳訊玉璞境劍仙吳承霈,詢問他煉劍「甘霖」進展如何,然後對所有人說道:「這些事情,是你們的分內事,我不想提醒第二遍。」

  片刻之後,不但大劍仙岳青那邊收劍些許,這處禁地還來了一位誰都沒有想到的客人。

  應該是陳平安那把飛劍,讓老大劍仙親自下令,請來了一位防止類似事情的發生的大人物,不然飛劍傳訊竟然需要兩次才能夠達成目的。

  老聾兒。

  米裕自然不敢攔阻,就要領著這位巔峰十人之列的遠古存在,去往隱官大人那邊談事情。

  結果就發現陳平安已經盯住自己與老聾兒的腳下。

  米裕悚然。

  陳平安視線上移,對那個老聾兒說道:「換個,我信不過你。」

  老聾兒停了腳步,撓撓頭,竟是半點不惱,就那麼立即轉身離去,瞬間沒了身影。

  很快就換成了另外一人,正是那位女子大劍仙,陸芝。

  陳平安說道:「陸芝,小心提防我們這一處劍修,被大妖偷襲。死了任何一個,我都會拿你是問!」

  陸芝點頭,去往北方城頭那邊坐鎮戰場,言語直白:「不會給隱官大人任何問責的機會。」

  林君璧瞥了眼甚至都不願意附和陸芝半句的陳平安。

  很是心神往之。

  陳平安放下筆,站起身繞過案几,蹲在畫卷上,「我更不放心你們,先盯著你們半個時辰,所以我只給你們半個時辰的機會,如果你們誰做不到我心中的預期,你們依舊是隱官一脈的劍修,但是必須將手頭上那些需要動腦子的職責,轉交給別人,別人做不到,那就我親自來。我就不信了,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一小撮人,竟然會比不上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別到了最後,隱官一脈除了陳平安,人人是閒人,我相信這種事情傳出去,不會好聽的。」

  所有劍修都愈發心弦緊綳起來,簡直比置身於戰場更加如臨大敵。

  米裕心情複雜。

  這個年輕人,真是可怕。

  半個時辰後,陳平安將十一人,一一點評過去,站起身,以合攏摺扇敲打手心,笑道:「很好,諸位打臉的本事極好,原來我才是那個閒人。尤其是龐元濟與林君璧,郭竹酒,在這半個時辰內,近乎沒有瑕疵,害我只能吹毛求疵了。其餘人等,也都在我預期之上,再接再厲。反正如某人所說,我這人臉皮極厚……」

  不等陳平安說完,顧見龍一邊盯著戰局,一邊火急火燎道:「隱官大人,能否容我說句公道話?!」

  陳平安微笑道:「滾。」

  顧見龍感慨道:「隱官大人,真是大氣!」

  陳平安擺了擺手,說道:「在接下來一刻鐘之內,找出二十位地仙妖族修士,我們在不妨礙大局走勢的前提下,為劍仙前輩們送些唾手可得的戰功,敵我雙方的具體人選,你們一起謀劃謀劃,給出一份名單,確定無誤後,就飛劍傳訊我方劍仙。在這期間,還有一事,你們誰會那類似拓碑術法,負責將己本之外,我手邊匯總的這十一本冊子,隨時複刻出來,爭取每人書案之上,人手一冊。此事不急便是了。」

  曹袞笑道:「我會。」

  陳平安便去自己書案那邊的十一本書,搬到了曹袞桌上,然後蹲在那邊,順便以心語心聲,與曹袞說一些自己的心得,曹袞聚精會神,時不時點頭,或是詢問一二。

  一個時辰過後。

  那位與仰止一起坐在欄桿上的大妖黃鸞,笑道:「真想駡人啊。」

  仰止心中更是震怒萬分,她那兩撥位於法寶洪流兩翼的藩屬攻城大軍,往往是一陣劍光繞道,就會折損數位地仙修士,三番兩次之後,損失極大,這並不是最可恨的地方,真正讓她焦躁且心痛的地方,在於劍氣長城那些劍仙的出手,只是維持劍陣的間隙,一次次的「隨手為之」!

  而那些劍仙的出劍之精準,狠辣,簡直就像是蠻荒天下這邊有人通風報信了。

  暫時依舊有罪在身的這頭巔峰大妖,仰止原本已經可以去蠻荒天下截殺作亂劍仙,此時竟是再也坐不住,更沒臉就這樣離開戰場,站起身,眺望城頭那邊,怒不可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又開始釣魚了,仰止,只是你咬餌,可未必能夠成事,不如你我聯手?」

  黃鸞伸手指向城頭某處,是那陸芝所站之處,這位女子大劍仙身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位手持摺扇的年輕人。

  仰止望向陸芝那邊。

  若是她一人意氣用事,擅自攻伐城頭,有去無回,都有可能,可若是加上黃鸞,兩人合力,應該無憂。哪怕占不到大的便宜,也絕對不不至於被劍氣長城那邊阻斷退路。

  所以當她正要答應下來的時候,城頭那邊,陸芝身邊的年輕人,好像剛好望向他們這邊。

  年輕人高高舉起手,笑容燦爛,伸出一根中指。不但如此,他還嘴唇微動,似乎說了三個字。

  幹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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