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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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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27:36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八十八章 天下劍術天上來

  也虧得整座劍氣長城,都已經陷入光陰長河的停滯,不然就憑高大女子的這一句話,就能讓不少劍仙的劍心不穩。

  當然如附近的左右,更遠處的隱官大人,或是董三更,依舊可以不受拘束,只不過對於陳清都這邊的動靜,已經無法感知。因為老大劍仙如此作為,若有人膽敢擅自行動,那就是問劍陳清都,陳清都從來不會太客氣,死在陳清都劍氣之下的劍仙,可不只有一個十年前的董觀瀑。

  能見陳清都出劍之人即劍仙。

  這句話可不是什麼玩笑之言。

  陳清都竟是半點不惱,笑了笑,躍上牆頭,盤腿而坐,眺望南方的廣袤天地,問道:「儒家文廟,怎麼敢讓你站在這裡?這幫聖賢不可能不知道後果。難道是老秀才幫你擔保?是了,老秀才剛剛立下大功,又白忙活了,為了自己的閉關弟子,也真是捨得功德。」

  城頭之上,一站一坐,高下有別。

  她皺了皺眉頭,緩緩說道:「陳清都,萬年修行,膽子也練大了不少。」

  陳清都笑道:「好久沒有與前輩言語了,機會難得,挨幾句駡,不算什麼。」

  她只是此處站立片刻,便知道了一些興許三教聖人、諸多劍仙都無法獲悉的秘辛,搖搖頭,「可憐。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可有後悔?」

  陳清都點頭道:「只說陳清都,後悔頗多。當年陳清都之流,其實已經有路可走,天地無拘,甚至可以勝過大部分神靈。可陳清都當年依舊仗劍登高,與那麼多同道中人,一同奮起於人間,問劍於天,死了的,都不曾後悔,那麼一個陳清都後悔不後悔,不重要。」

  陳清都抬起頭,「前輩可曾後悔?」

  以掌心抵住劍柄的高大女子,沉默片刻,答非所問,「那三縷劍氣所在竅穴,你會看不出來?」

  陳清都答道:「看出些端倪,只是不敢置信罷了。與此同時,陳清都也擔心是儒家的深遠謀劃。」

  陳清都抬頭望向天幕,感慨道:「在那個孩子之前,前輩相伴者,何等高高在上,何等舉世無匹。此處一劍,別處一劍,隨隨便便,便是堆積如山的神靈屍骸,便是一座座破碎而出的洞天福地。然後來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郎,地仙資質,卻斷了長生橋,當時是三境,還是四境武夫來著?前輩讓陳清都怎麼去相信?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你會選擇陳平安。所以我便故意視而不見,就是在等這一天,我希望陳清都這一生,開竅之時,是見前輩,將死之際,最後所見,可重新再看一眼。」

  陳清都面帶微笑,伸出並攏雙指,向前輕輕橫抹,驟然之間,極遠處,亮起一道劍氣長河,卻不是一條筆直橫線,而是歪歪扭扭,如天上俯瞰人間的一條長河。

  陳清都微笑道:「陳清都最早所學劍術,便是如此。說實話,如今劍修,劍心渾濁,道心不明,真不如我們那一輩人的資質,只見一眼,便知大道。」

  這一劍落在蠻荒天下靠近劍氣長城的天地間,估計要引發不小的震動。

  例如猜測陳清都是不是要萬年以來,第一次走下劍氣長城,問劍於整座蠻荒天下。

  她問道:「你是在跟我顯擺這種雕蟲小技?」

  陳清都笑道:「豈敢。」

  隨即這位歲月悠悠的老人,劍氣長城人人眼中的老大劍仙,終於有了幾分陳清都該有的氣魄,「何況如今,晚輩劍術,真不算低了。萬年之前,若是與前輩你們為敵,自然沒有勝算,如今若是再有機會逆行光陰長河,帶劍前往,去往當年戰場……」

  她不見動作,長劍傾斜,懸停空中,劍尖指向坐在一旁的陳清都。

  哪怕劍尖距離頭顱不過三寸,陳清都始終巍然不動,在劍尖處,凝聚出一粒芥子大小的光亮。

  她說道:「在這座劍氣長城,別人拿你陳清都沒辦法,我是例外。」

  天下劍術最早一分為四,劍氣長城陳清都是一脈,龍虎山天師是一脈,大玄都觀道家劍仙是一脈,蓮花佛國那邊猶有一脈。

  這就是劍術道統極其隱蔽的萬年傳承,早已不為世人熟知,哪怕是許多北俱蘆洲的劍仙,都不知其中淵源根腳,只能知道幾座天下擁有四把仙劍。

  而這四脈劍術道統,各有側重,可如果只論殺力之大,當然是劍氣長城陳清都這一脈,當之無愧,穩居首位。

  陳清都當然不是畏懼身邊這位遠遠未曾達到劍道巔峰的高大女子。

  是尊敬。

  可話說回來,怕是不怕,但是豈會當真半點不擔憂,就如她所說,陳清都劍術再高,在她面前,便永遠不是最高。

  這句話,其實要遠遠比兩人萬年之後再度重逢,她讓陳清都滾蛋那句話,更加驚世駭俗。

  需知除非三教聖人手持信物,親臨劍氣長城,那麼陳清都坐鎮劍氣長城,就是千真萬確的無敵於世,任你道老二手持仙劍,依舊沒有勝算。

  倒懸山為何存在?倒懸山上為何會有一座捉放亭?道老二為何早年明明已經身在倒懸山,卻依舊沒有多走一步?這位最喜歡與天地爭勝負的道祖二弟子,為何帶劍來到浩然天下,不曾出劍便返回青冥天下?要知道一開始這位道人的打算,便是自己腳踩世間最大的山字印,與那屹立於劍氣長城之上的陳清都,來一場竭盡全力的廝殺!

  證明他不光是道法高深,故而白玉京半數出自他手,並且他還要證明自己已經為天下劍術別開生面,開闢出第五脈劍術道統!

  兩人都在眺望遠方,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正眼看陳清都哪怕一眼。

  劍氣長城南邊城牆上,那些刻下大字的一筆一劃,皆大如洞府之地,都開始簌簌落下塵土,一些在那邊修道的地仙劍修,隨之身形搖晃卻毫無察覺。

  陳清都微笑道:「前輩,夠了吧?」

  她說道:「你知不知,你當年的不作為,讓我主人的修道速度,慢了許多許多。原本劍氣十八停,主人早就該破關而過了。」

  陳清都說道:「年輕人,走得慢些,多吃點苦,又有何妨。走得太快,太早登高,又有前輩相伴在側,對於幾座天下來說,並非好事。左右對魏晉說那握劍一事,真是極對,左右真該對他的小師弟說一說。陳平安如果做不成前輩真正的主人,要我看啊,這孩子的修行之路,還不如慢些再慢些,一直提不起劍才好,總之越晚登頂越好。陳平安真要有喜好隨心所欲出劍的一天,我都會後悔讓他去往藕花福地歷練,借機重建長生橋了。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座福地洞天銜接之地,當初正是被前輩鎮殺一尊真靈神祇,出劍的劍氣殃及,才劈出破碎小天地吧?」

  她不再言語。

  劍尖處,芥子大小的一粒光亮,驀然大如拳頭,陳清都鬢角髮絲緩緩飄起,有些被斬落,隨風飄散,一縷縷髮絲,竟是直接將那些停滯不前的光陰長河,輕易割裂開來。

  「陳清都,我給你一點臉,你就要好好接住!」

  她神色冷漠,一雙眼眸深處,孕育著猶勝日月之輝的光彩,「萬年之前,我的上任主人憐惜你們,你們這些地上的螻蟻接住了。萬年之後,我已經隕落太多,你劍道拔高數籌,但這不是你這麼跟我說話的理由。老秀才將我送到此地,一路上擔驚受怕,與我說了一籮筐的廢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陳清都苦笑道:「該不會是老秀才說了提親一事,前輩在跟我慪氣吧?老秀才真是雞賊,從來不願吃半點虧!」

  陳清都伸手,握住劍尖處的那團光明,說道:「不能再多了,這些純粹劍意,前輩可以儘管帶走,就算是晚輩耽誤了前輩砥礪劍鋒的賠罪。若是再多,我是無所謂,就怕事後陳平安知曉,心中會難受。」

  她皺了皺眉頭,收起長劍,那團光明在劍尖處一閃而逝,緩緩流轉劍身,她重新恢復拄劍之姿。

  陳清都轉頭望去,笑道:「前輩如今再看人間,作何感想?」

  她冷笑道:「太小。」

  陳清都點點頭,「確實,曾經的日月星辰,在前輩劍光之下,都要黯然失色。或者說,正是前輩你們這些存在,造就了如今的星河璀璨。」

  天上星辰萬點,皆是浮游屍骸。

  陳清都站起身,身形佝僂,似乎不堪重負,萬年以來,再未曾真正挺直脊梁。

  幾座天下的劍修,除了屈指可數的一小撮人間大劍仙,都早已不知,世間劍術,推本溯源,得自於天。

  在那之後,才是萬千種神通術法,被起於人間的長劍,連同各路神靈一一劈落人間,被大地之上原本水生火熱之中的人間螻蟻,一一撿取,然後才有了修道登高,成了山上仙人。

  從一些只是香火源頭的傀儡,從衆多神靈飼養的圈養牲畜,搖身一變,成為了天下之主。那是一個極其漫長和苦難重重的歲月。

  陳清都便是人間最早學劍之人之一,是資歷最老的開山劍修,最後方能合力開天。劍之所以為劍,以及為何獨獨劍修殺力,最為巨大,超乎於天地,便是此理。

  只是在那場打得天崩地裂的大戰後期,人族內部發生了一場分歧爭執,劍修淪為刑徒,流徙至劍氣長城,妖族被驅逐到蠻夷之地,浩然天下有了中土文廟,建造起九座雄鎮樓,矗立於天地間,騎青牛的小道士,遠去青冥天下,建造出白玉京的地基,佛祖腳踩蓮花,佛光普照大地。

  八千年前的蛟龍滅種,與之相比,算得了什麼。

  陳清都輕聲問道:「前輩為何願意選擇那個孩子?」

  她說道:「齊靜春說有些人的萬一,便是一萬,讓我不妨試試看。」

  陳清都問道:「可曾再次失望?」

  她隨手提劍,一劍刺出。

  一劍洞穿陳清都的頭顱,劍身流淌而出的金色光亮,就像一條懸掛人間的小小銀河。

  陳清都依舊紋絲不動,只是唏噓道:「前輩的脾氣,依舊不太好。」

  她說道:「已經好很多了。」

  陳清都橫移數步,躲開那把劍,笑道:「那前輩當初還要一劍劈開倒懸山?」

  如果不是亞聖親手阻攔,並且難得在文廟之外的地方露面,估計如今倒懸山已經崩毀了。

  她說道:「當時主人昏迷不醒,我可以自行作為。」

  陳清都無奈道:「如何都想不到,前輩的主人,會是陳平安。只是稍稍再想,好像換成其他人,反而不對,如何都不對。換成其他任何人,誰才是主人,真不好說。」

  陳清都突然笑了起來:「齊靜春最後的落子,到底是怎樣的一記神仙手啊。」

  她隨手一抓,劍身當中金光被一拽而出,重新聚攏成一團璀璨光明,被她伸手握在手心,隨便捏碎,冷笑道:「贈予劍意?你陳清都?」

  陳清都笑著點頭,不說話。

  她雙指並攏,微笑道:「我自取。」

  整座劍氣長城,皆有粒粒金光,開始憑空出現。

  陳清都臉色微變,嘆了口氣,真要攔也攔得住,可是代價太大,何況他真吃不準對方如今的脾氣,那就只好使出殺手鐧了。

  於是那個在路上震散了酒氣、即將走到寧府的青衫年輕人,一個踉蹌就走到了城頭上,出現在了高大女子身邊。

  陳平安滿臉疑惑和驚喜,輕聲喊道:「神仙姐姐?」

  高大女子一揮袖子,打散金光,手中長劍消逝不見,她轉過身,露出笑意,然後一把抱住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手足失措,張開雙臂,轉過頭望向陳清都,有些神色無辜,結果被她按住腦袋,往她身前一靠。

  陳清都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眼睛。

  真不是自己眼花。

  這位老大劍仙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先前一劍,能不疼嗎?

  陳平安滿臉漲紅,好在她已經鬆開手,她微微彎腰低頭,凝視著他,她笑眯起眼,柔聲道:「主人又長高了啊。」

  見她又要伸出雙手,陳平安趕緊也伸手,輕輕按下她的雙臂,苦笑著解釋道:「給寧姚瞧見,我就死定了。」

  她一臉凄苦,伸手捂住心口,「就不怕我先傷心死嗎?」

  陳平安雙眼之中,滿是別樣光彩,他笑容燦爛,轉頭望向天幕,高高舉臂,伸手指向那三輪明月,問道:「神仙姐姐,我聽說這座天下,少了兩輪明月也無妨,四季流轉依舊,萬物變化如常,那我們有沒有可能在將來某一天,將其斬落一輪,帶回家去?比如我們可以偷偷擱放在自家的蓮藕福地。」

  她仰頭望去,微笑道:「如今不成,以後不難。」

  陳清都站在一旁,都他娘的快要彆扭死了。

  她斜眼陳清都。

  陳清都便走了。

  只是離去之前,陳清都看似隨口說道:「放心,我不會告訴寧丫頭。」

  陳平安轉過身,眼神清澈,笑道:「我自己會說的。」

  她站在陳平安身旁,依舊笑眯眯。

  只是陳清都心湖之間,卻響起炸雷,就三個字,「死遠點」。

  陳清都雙手負後,緩緩離去。

  陳平安雙手籠袖,與劍靈並肩而走。

  對於光陰長河,陳平安可謂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行走其中,非但不覺煎熬,反而如魚得水,那點魂魄震顫的煎熬,不算什麼,如果不是還要講究一點臉面,如果劍靈不在身邊,陳平安都能撒腿狂奔起來,畢竟置身於停滯光陰長河中的裨益,幾乎不可遇不可求。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怎麼來了?是我先生去了一趟龍泉郡?」

  她點點頭。

  老秀才還是擔心自己這位關門弟子,在劍氣長城這邊不穩妥。當然老秀才與她也坦言,陳清都這個老不死,他老秀才的面子不給也就罷了,怎的連陳平安的先生面子都不賣,這像話嗎?這豈不是連他的弟子、也就是她的主人面子都不賣?誰借給陳清都的狗膽嘛。

  陳平安說道:「本來以為要等到幾十年後,才能見面的。」

  她笑道:「磨劍一事,風雪廟那片斬龍崖,已經吃完了。主人放心,我道理還是講了的,風雪廟一開始發現端倪,嚇破了膽子,在那邊的駐守劍修,誰都沒敢輕舉妄動,然後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小屁孩,就偷偷摸摸走了趟龍脊山,在那邊做足了禮數,我就見了他一面,傳授了一道劍術給風雪廟作為交換,對方還挺高興,畢竟可以幫他破境。接下來便是阮邛那一片,阮邛答應了,所以如今大驪王朝才會專程為龍泉劍宗另外選址,阮邛比較聰明,沒提什麼要求,我一高興,就教了他一門鑄劍術,不然就他那點破爛境界,所想之事,不過是痴心妄想。至於真武山那片斬龍崖,就算了,牽扯太多,容易帶來麻煩,我是無所謂,但是主人會很頭疼。」

  有些事情,她不是不能做,只是就像陳清都會擔心到底誰才是主人一樣。做了,就會是陳平安的麻煩。

  一些道理,陳清都其實說得不差,只是她就是覺得一個陳清都,沒資格在她這邊說三道四。

  陳平安雙手籠袖,淡然道:「總有一天,在我身前,麻煩就只是麻煩而已。」

  她開心至極。

  彎彎繞繞,本以為會岔開千萬里之遙,一旦如此,談不上什麼失望不失望,只是多少會有些遺憾,不曾想最後,竟然反而恰好成了自己心中想要的遞劍人。

  她笑問道:「主人如果能夠一路登高,到底想要成為怎麼樣的人?」

  「言之有理,行之有道。」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然後一劍遞出天外,一拳下去,天下武夫只覺得蒼天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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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八十九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

  她嘆息一聲,「為何一定要為別人而活。」

  習武練拳一事,崔誠對陳平安影響之大,無法想像。

  方才那句話,顯然有一半,陳平安是在與已逝之人崔誠,重重許諾,生死有別,依舊遙遙呼應。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這樣的,我一直在為自己而活,只是走在路上,會有牽掛,我得讓一些敬重之人,長久活在心中。人間記不住,我來記住,如果有那機會,我還要讓人重新記起。」

  她陷入沉思,記起了一些極其遙遠的往事。

  陳平安走出一段路後,便轉身重新走一遍。

  她也跟著再走一遍回頭路。

  這就是陳平安追求的無錯,免得劍靈在光陰長河行走範圍太大,出現萬一。

  世間意外太多,無力阻攔,來則來矣。

  但是最少在我陳平安這邊,不會因為自己的疏忽,而橫生枝節太多。

  最知我者,齊先生,因我而死。

  他們坐在城頭之上,一如當年,雙方坐在金色拱橋上。

  陳平安問道:「是要走了嗎?」

  她說道:「可以不走,不過在倒懸山苦等的老秀才,可能就要去文廟請罪了。」

  陳平安說道:「短暫離別,不算什麼,但是千萬不要一去不回,我可能依舊扛得住,可終究會很難受,難受又不能說什麼,只能更難受。」

  她笑著說道:「我與主人,生死與共萬萬年。」

  陳平安轉過身,伸出手掌。

  她抬起手,不是輕輕擊掌,而是握住陳平安的手,輕輕搖晃,「這是第二個約定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到的,都會做到。」

  她收回手,雙手輕輕拍打膝蓋,遠望那座大地貧瘠的蠻荒天下,冷笑道:「好像還有幾位老不死的故人。」

  陳平安說道:「那我多加小心。」

  她說道:「如果我現身,這些鬼鬼祟祟的遠古存在,就不敢殺你,最多就是讓你長生橋斷去,重新來過,逼著主人與我走上一條老路。」

  陳平安搖頭道:「不管今後我會怎麼想,會不會改變主意,只說當下,我打死不走。」

  她笑道:「知道啦。」

  陳平安突然笑問道:「知道我最厲害的地方是什麼嗎?」

  她想了想,「敢做取捨。」

  就比如當年在老秀才的山河畫卷當中,向穗山遞出一劍後,在她和寧姚之間,陳平安就做了取捨。

  若是錯了,其實就沒有之後的事情了。

  一個諂媚於所謂的强者與權勢之人,根本不配替她向天地出劍。

  人間萬年之後,多少人的膝蓋是軟的,脊梁是彎的?不計其數。這些人,真該看一看萬年之前的人族先賢,是如何在苦難之中,披荊斬棘,仗劍登高,只求一死,為後世開道。

  只不過最終這撥人慷慨死後,那種與神性大為不同的人性之光輝,也開始出現了變化,或者說被掩蓋,當年神祇造就出來的傀儡螻蟻們,之所以是螻蟻,便在於存在著先天劣性,不單單是人族壽命短暫那麼簡單,正因為如此,最初才會被高高在天的神靈,視為萬年不移的腳下螻蟻,只能為衆多神靈源源不斷提供香火,予取予奪,除此之外,性命與草芥無異。那會兒,俯瞰大地的一尊尊金身神祇,其實有一些存在,察覺到了人間變故,只是憑藉人間香火凝聚淬煉金身一事,涉及神靈長生根本,並且收益之大,無法想像,簡直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一口源泉,故而有一些神靈,是視而不見,有一些則是不以為然,根本不覺得碾死一群螻蟻,需要花費多少氣力。

  可最終結局演變至此,當然還有一個個偶然的必然。例如水火之爭。

  最大的例外,當然是她的上一任主人,以及其餘幾尊神祇,願意將一小撮人,視為真正的同道中人。

  那是人間劍術與萬法的發軔。

  陳平安搖搖頭,輕聲道:「我心自由。」

  然後陳平安笑道:「這種話,以前沒有與人說過,因為想都沒有想過。」

  她喃喃重複了那四個字。

  「我心自由。」

  ————

  陳平安又被老大劍仙丟回城池之內,納蘭夜行已經出現在門口,兩人一同走入寧府,納蘭夜行輕聲問道:「是老大劍仙拉著過去?」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納蘭夜行其實本來就談不上有多擔心,既然得知是老大劍仙所為,就更加放心。

  不過陳平安以心聲說道:「納蘭爺爺,與白嬤嬤說一聲,有事情要商量,就在芥子小天地那邊。」

  納蘭夜行神色凝重,「與小姐議事?」

  陳平安笑道:「一起。」

  四人齊聚於演武場。

  陳平安便將劍靈一事,大致說了一遍,只說現況大概,不涉及更多的淵源。

  納蘭夜行與白煉霜兩位老人,彷彿聽天書一般,面面相覷。

  仙劍孕育而生的真靈?

  是那傳說中的四把仙劍之一,萬年之前,就已是殺力最大的那把?與老大劍仙陳清都算是舊識故友?

  寧姚還好,神色如常。

  然後演武場這處芥子天地便起漣漪,走出一位一襲雪白衣裳的高大女子,站在陳平安身旁,環顧四周,最後望向寧姚。

  寧姚一挑眉。

  劍靈笑道:「放心,我很快就走。」

  寧姚說道:「你不走,又如何?」

  劍靈凝視著寧姚的眉心處,微笑道:「有點意思,配得上我家主人。」

  陳平安心知要糟,果不其然,寧姚冷笑道:「沒有,便配不上嗎?配不配得上,你說了又算嗎?」

  納蘭夜行額頭都是汗水。

  白煉霜更是身體緊綳,緊張萬分。

  劍靈笑道:「不算不算,行了吧。」

  寧姚呵呵一笑。

  陳平安眼觀鼻鼻觀心,十八般武藝全無用武之地,這會兒多說一個字都是錯。

  劍靈打了個哈欠,「走了走了。」

  本就已經飄渺不定的身形,逐漸消散。最終在陳清都的護送下,破開劍氣長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邊,猶有老秀才幫忙掩蓋蹤跡,一同去往寶瓶洲。

  遠行路上,老秀才笑眯眯問道:「怎麼樣?」

  劍靈說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老秀才輕輕搓手,神色尷尬道:「哪裡是說這個。」

  劍靈哦了一聲,「你說陳清都啊,一別萬年,雙方敘舊,聊得挺好。」

  老秀才皺著臉,覺得這會兒時機不對,不該多問。

  劍靈低頭看了眼那座倒懸山,隨口說道:「陳清都答應多放行一人,總計三人,你在文廟那邊有個交代了。」

  老秀才惱火道:「啥?前輩的天大面子,才值一人?!這陳清都是想造反嗎?!不成體統,放肆至極!」

  劍靈說道:「我可以讓陳清都一人都不放行,這一來一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個人了?」

  老秀才大義淩然道:「豈可讓前輩再走一趟劍氣長城!三人就三人,陳清都不厚道,我輩讀書人,一身浩然氣,還是要講一講禮義廉恥的。」

  劍靈又一低頭,便是那條蛟龍溝,老秀才跟著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魚小蝦,我看就算了吧。」

  在倒懸山、蛟龍溝與寶瓶洲一線之間,白虹與青煙一閃而逝,瞬間遠去千百里。

  別說是劍仙御劍,哪怕是跨洲的傳訊飛劍,都無此驚人速度。

  劍靈抬起一隻手,手指微動。

  老秀才伸長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試探性問道:「這是作甚?」

  劍靈淡然道:「記帳。」

  老秀才小心翼翼問道:「記帳?記誰的賬,陸沉?還是觀道觀那個臭牛鼻子老道?」

  劍靈微笑道:「記下你喊了幾聲前輩。」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試想我年紀才多大,被多少老傢伙一口一個喊我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輩是尊稱啊,老秀才與那酸秀才,都是戲稱,有幾人畢恭畢敬喊我文聖老爺的,這份心焦,這份愁苦,我找誰說去……」

  劍靈收起手,看了眼腳下那座同時矗立有雨師正神第一尊、天庭南天門神將的海上宗門,問道:「白澤如何選擇?」

  老秀才笑道:「做了個好選擇,想要等等看。」

  劍靈問道:「這樁功德?」

  老秀才搖頭道:「不算。還怎麼算,算誰頭上,人都沒了。」

  劍靈嗤笑道:「讀書人算帳本事真不小。」

  老秀才點頭道:「可不是,真心累。」

  劍靈轉過頭,「不對。」

  老秀才悻悻然道:「你能去往劍氣長城,風險太大,我倒是說可以拿性命擔保,文廟那邊賊他娘的雞賊,死活不答應啊。所以劃到我閉關弟子頭上的一部分功德,用掉啦。亞聖一脈,就沒幾個有豪傑氣的,摳摳搜搜,光是聖賢不豪傑,算什麼真聖賢,如果我如今神像還在文廟陪著老頭子乾瞪眼,早他娘給亞聖一脈好好講一講道理了。也怨我,當年風光的時候,三座學宮和所有書院,人人削尖了腦袋請我去講學,結果自己臉皮薄,瞎擺架子,到底是講得少了,不然當時就一門心思扛著小鋤頭去那些學宮、書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師兄勝似師兄的讀書人,肯定一大籮筐。」

  關於老秀才擅自用掉自己主人那樁功德一事,劍靈竟是沒有半點情緒波動,好像如此作為,才對她的胃口。

  至於老秀才扯什麼拿性命擔保,她都替身邊這個酸秀才臊得慌,好意思講這個,自己怎麼個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他會不清楚?浩然天下如今有誰能殺得了你?至聖先師絕對不會出手,禮聖更是如此,亞聖只是與他文聖有大道之爭,不涉半點私人恩怨。

  老秀才自顧自點頭道:「不用白不用,早早用完更好,省得我那弟子知道了,反而糟心,有這份牽連,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事。我這一脈,真不是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個個心氣高學問好,品行過硬真豪傑,小平安這孩子走過三洲,遊歷四方,偏偏一處書院都沒去,就知道對咱們儒家文廟、學宮與書院的態度如何了。心裡邊憋著氣呢,我看很好,這樣才對。」

  劍靈笑道:「崔瀺?」

  老秀才一臉茫然道:「我收過這位弟子嗎?我記得自己只有徒孫崔東山啊。」

  劍靈說道:「我倒是覺得崔瀺,最有前人氣度。」

  「誰說不是呢。」

  老秀才神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錯,只可惜沒有改錯的機會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知錯卻無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

  只是老秀才很快一掃心中陰霾,揪須而笑。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追,自己這不是收了個閉關弟子嘛。

  前什麼輩。

  咱年紀是小,可咱倆一個輩兒的。

  ————

  黃昏中,酒鋪那邊,疊嶂有些疑惑,怎麼陳平安白天剛走沒多久,就又來喝酒了?

  酒鋪生意不錯,別說是沒空桌子,就連空座位都沒一個,這讓陳平安買酒的時候,心情稍好。

  疊嶂遞過一壺最便宜的酒水,問道:「這是?」

  陳平安無奈道:「遇上些事,寧姚跟我說不生氣,言之鑿鑿說真不生氣的那種,可我總覺得不像啊。」

  疊嶂也沒幸災樂禍,安慰道:「寧姚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她說不生氣,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氣,你想多了。」

  陳平安回了一句,悶悶道:「大掌櫃,你自己說,我看人準,還是你準?」

  疊嶂這會兒可以心安理得幸災樂禍了,「那二掌櫃就多喝幾壺,咱們鋪子酒水管夠,老規矩,熟臉孔,除了剛剛破境的,概不賒帳。」

  陳平安拎著酒壺和筷子、菜碟蹲在路邊,一旁是個常來光顧生意的酒鬼劍修,一天離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種,龍門境,名叫韓融,跟陳平安一樣,每次只喝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陳平安卻跟疊嶂說,這種顧客,最需要拉攏給笑臉,疊嶂當時還有些楞,陳平安只好耐心解釋,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歡蹲一個窩兒往死裡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獨自喝上一壺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離了酒桌沒幾步就回頭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錘兒生意,都不是好買賣。

  疊嶂當時竟然還認認真真將這些自認為金玉良言的語句,一一記在了賬本上,把一旁的陳平安看得愁死,咱們這位大掌櫃真不是個會做生意的,這十幾年的鋪子是怎麼開的?自己才當了幾年的包袱齋?難不成自己做買賣,真有那麼點天賦可言?

  韓融笑問道:「二掌櫃,喝悶酒呢?咋的,手欠,給趕出來了?沒事,韓老哥我是花叢老手,傳授你一道錦囊妙計,就當是酒水錢了,如何,這筆買賣,划算!」

  陳平安嚼著醬菜,呡了一口酒,優哉游哉道:「聽了你的,才會狗屁倒灶吧。何況我就是出來喝個小酒,再說了,誰傳授誰錦囊妙計,心裡沒個數兒?鋪子牆上的無事牌,韓老哥寫了啥,喝酒忘乾淨啦?我就不明白了,鋪子那麼多無事牌,也就那麼一塊,名字那面貼牆面,敢情韓老哥你當咱們鋪子是你告白的地兒?那位姑娘還敢來我鋪子喝酒?今天酒水錢,你付雙份。」

  「別介啊。兄弟談錢傷交情。」

  韓融五指托碗,慢慢飲酒一口,然後唏噓道:「咱們這兒,光棍漢茫茫多,可像我這般痴情種,稀罕。以後我若是真成了,抱得美人歸,我就當是你鋪子顯靈,以後保管來還願,到時候五顆雪花錢的酒水,直接給我來兩壺。」

  陳平安笑道:「好說,到時候我再送你一壺。」

  韓融問道:「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不過是一顆雪花錢的。」

  韓融失望道:「太不講究,堂堂二掌櫃,年少有為,出類拔萃,人中龍鳳一般的年輕俊彥……」

  陳平安笑駡道:「打住打住,韓老哥兒,我吐了酒水,你賠我啊?」

  疊嶂在遠處,看著聊得挺熱乎兩人兒,有些心悅臣服,這位二掌櫃是真能聊。

  陳平安還說過他是真心喜歡在劍氣長城這邊喝酒,因為浩然天下那邊的許多酒桌上,同樣一杯酒,權柄大者酒杯深,權柄小者酒杯淺。

  韓融嘿嘿笑著,突然想起一事,「二掌櫃,你讀書多,能不能幫我想幾首酸死人的詩句,水準不用太高,就『曾夢青神來到酒』這樣的,我喜歡那姑娘,偏偏好這一口,你要是幫襯老哥兒一把,不管有用沒用,我回頭準幫你拉一大桌子酒鬼過來,不喝掉十壇酒,以後我跟你姓。」

  「你當拽文是喝酒,有錢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沒這樣的好事。」

  陳平安搖頭道:「再說老子還沒成親,不收兒子。」

  韓融端起酒碗,「咱哥倆感情深,先悶一個,好歹給老哥兒折騰出一首,哪怕是一兩句都成啊。不當兒子,當孫子成不成?」

  陳平安舉起酒碗,「我回頭想想?不過說句良心話,詩興大發不大發,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韓融立即轉頭朝疊嶂大聲喊道:「大掌櫃,二掌櫃這壇酒,我結帳!」

  疊嶂點點頭,總覺得陳平安要是願意安心賣酒,估計不用幾年,都能把鋪子開到城頭上去吧。

  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姍姍而來,走到正在為韓老哥解釋何為「飛光」的二掌櫃身前,她笑道:「能不能耽誤陳公子片刻功夫?」

  陳平安笑著點頭,轉頭對韓融說道:「你不懂又不重要,她聽得懂就行了。」

  陳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來者便是俞洽,那個讓范大澈魂牽夢縈肝腸斷的女子。

  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只是很快就嗓音輕柔緩緩道:「那晚的事情,我聽說了,雖然我與范大澈沒能走到最後,但我還是要親自來與陳公子道聲歉,畢竟事情因我而起,連累陳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氣。興許這麼說不太合適,甚至會讓陳公子覺得我是說些虛情假意的客套話,不管如何,我還是希望陳公子能夠體諒一下范大澈,他這人,真的很好,是我對不住他。」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會挨他那頓駡。」

  陳平安說道:「誰還沒有喝酒喝高了的時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歡了,至於醉酒駡人,則完全不用當真。」

  「多謝陳公子。」

  俞洽施了一個萬福,「那我就不叨擾陳公子與朋友喝酒了。」

  俞洽走後,陳平安返回店鋪那邊,繼續去蹲著喝酒,韓融已經走了,當然沒忘記幫忙結帳。

  疊嶂湊近問道:「啥事?」

  陳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檔子事,俞洽幫著賠罪來了。」

  疊嶂扯了扯嘴角,「還不是怕惹惱了陳三秋,陳三秋在范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頭裡邊,可是坐頭把交椅的人。陳三秋真要說句重話,俞洽以後就別想在那邊混了。」

  陳平安笑了笑,沒多說。

  哪有這麼簡單。

  陳平安突然說道:「咱們打個賭,范大澈會不會出現?」

  疊嶂點頭道:「我賭他出現。」

  陳平安笑了笑,剛要點頭。

  疊嶂就改口道:「不賭了。」

  陳平安有些惋惜神色,疊嶂便覺得自己不賭,果然是對的,不曾想不到半炷香,范大澈就來了。

  疊嶂翻了個白眼。

  范大澈到了酒鋪這邊,猶猶豫豫,最後還是要了一壺酒,蹲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笑道:「俞姑娘說了,是她對不住你。」

  范大澈低下頭,一下子就滿臉淚水,也沒喝酒,就那麼端著酒碗。

  陳平安提起酒碗,與范大澈手中白碗輕輕碰了一下,然後說道:「別想不開,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覺得死在劍氣長城的南邊就行了。」

  范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你怎麼知道的?」

  陳平安說道:「猜的。」

  范大澈說道:「別因為我的關係,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你們還是朋友,但是心裡有了芥蒂。」

  陳平安笑道:「你想多了。」

  范大澈點頭道:「那就好。」

  陳平安說道:「你今天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領了,不過沒用。」

  陳平安說道:「你這會兒,肯定難受。蚊蠅嗡嗡如雷鳴,螞蟻過路似山岳。我倒是有個法子,你要不要試試看?」

  范大澈疑惑道:「什麼法子?」

  陳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樣,就會好受點。」

  范大澈將信將疑道:「你不會只是找個機會揍我一頓吧?摔你一隻酒碗,你就這麼記仇?」

  陳平安說道:「不信拉倒。」

  不過最後范大澈還是跟著陳平安走向街巷拐角處,不等范大澈拉開架勢,就給一拳撂倒,幾次倒地後,范大澈最後滿臉血污,搖搖晃晃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在路上,陳平安打完收工,依舊氣定神閒,走在一旁,轉頭笑問道:「咋樣?」

  范大澈抹了抹臉,一攤手,抬頭駡道:「好受你大爺!我這個樣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們就會認為我是真想不開了。」

  陳平安笑道:「大老爺們吐點血算什麼,不然就白喝了我這竹海洞天酒。記得把酒水錢結帳了再走,至於那只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種特別斤斤計較的人,記不住這種小事。」

  陳平安停下腳步,「我有點事情。」

  范大澈獨自一人走向店鋪。

  陳平安轉身笑道:「沒嚇到你吧?」

  是那少年張嘉貞。

  張嘉貞搖搖頭,說道:「我是想問那個穩字,按照陳先生的本意,應該作何解?」

  陳平安說道:「穩,還有一解,解為『人不急』三字,其意與慢相近。只是慢卻無錯,最終求快,故而急。」

  張嘉貞思量片刻,會心一笑,仰起頭,望向那個雙手籠袖的陳平安,問道:「陳先生,我習武練劍都不行,那麼我以後一有閒暇,恰好先生也在鋪子附近,那麼我可以與陳先生請教解字嗎?」

  陳平安笑道:「當然可以。我以後會常來這邊。」

  張嘉貞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寧姚。

  張嘉貞告辭離去,轉身跑開。

  陳平安快步走去,輕聲問道:「怎麼來了?」

  寧姚問道:「又喝酒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一身的酒氣,如果膽敢打死不認帳,可不就是被直接打個半死?

  寧姚突然牽起他的手。

  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這麼走過了店鋪,走在了大街上。

  寧姚問道:「你怎麼不說話?」

  陳平安想了想,學某人說話,「陳平安啊,你以後就算僥倖娶了媳婦,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

  寧姚破天荒沒有言語,沉默片刻,只是自顧自笑了起來,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與食指留出寸餘距離,好像自言自語道:「這麼點喜歡,也沒有?」

  寧姚有些疑惑,發現陳平安停步不前了,只是兩人依舊牽著手,於是寧姚轉頭望去,不知為何,陳平安嘴唇顫抖,沙啞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麼辦?如果還有了我們的孩子,你們怎麼辦?」

  早已不是那個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個背著草藥籮筐孩子的陳平安,莫名其妙只是一想到這個,就有些傷心,然後很傷心。

  所有能夠言說之苦,終究可以緩緩消受。唯有偷偷隱藏起來的傷感,只會細細碎碎,聚少成多,年復一年,像個孤僻的小啞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縮起來,那個孩子只是一抬頭,便與長大後的每一個自己,默默對視,不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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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28:36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九十章 連雨不知春將去

  春風喊來了一場春雨。

  屋檐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文人筆札的陳平安,站起身,去伸手接著雨水。

  當初在從城頭返回寧府之前,陳清都問了一個問題,要不要留下一盞本命燈,如此一來,下一場大戰死在南邊戰場,雖說會傷及大道根本,可好歹多出半條命,就是那魂魄拓碑之法,第一個步驟,比較熬人,尋常修士,吃不住這份苦,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責罰轄境內的鬼魅陰靈,點燃水燈山燈,以魂魄作為燈芯,厲害在長久,只說短暫的苦痛,遠遠不如拓碑法。

  第二步就是在自家祖師堂點燈,熬過了第一步,這本命燈的最大缺點,就是耗錢,燈芯是仙家秘術打造,燒的都是神仙錢,每天都是在砸錢。故而本命燈一物,在浩然天下那邊,往往是家底深厚的宗字頭仙家,才能夠為祖師堂最重要的嫡傳弟子點燃,會不會這門術法,是一道門檻,本命燈的打造,是第二道門檻,此後消耗的神仙錢,也往往是一座祖師堂的重要支出。因為一旦點燃,就不能斷了,若是燈火熄滅,就會反過來傷及修士的原本魂魄,跌境是常有的事。

  第三步,就是憑藉本命燈,重塑魂魄陰神與陽神真身,而且也未必一定成功,哪怕成功了,以後的大道成就,都會大打折扣。

  故而打造本命燈一事,就真的是不得已而為之,是山上宗門的修道之人,應對一個個「萬一」的無奈之舉。可不管如何,從好過修士兵解離世,魂魄飛散,只能寄希望於投胎轉世,辛苦尋覓四方,再被人帶回山頭師門,再續香火。可這樣的修士,前世的三魂七魄,往往殘缺,更換多少,看命,所以能否開竅,還得看命,開竅之後,前世今身又該到底怎麼算,難說。

  陳平安回過神,收起思緒,轉頭望去,是晏胖子一夥人,疊嶂難得也在,酒鋪那邊就怕下雨的日子,只能關門打烊,不過桌椅不搬走,就放在鋪子外邊,按照陳平安交給她的法子,每逢雨雪天氣,鋪子不做生意,但是每張桌子上都擺上一壇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再放幾隻酒碗,這壇酒不收錢,見者可以自行飲酒,但是每人最多只能喝一碗。

  寧姚還在斬龍崖那邊潛心修行,上次從大街那邊返回寧府後,白嬤嬤和納蘭夜行就發現自家小姐,有些不一樣了,對待修行一事,認真起來。

  晏胖子是來談陳平安與疊嶂一起入夥綢緞鋪子的事情,陳三秋和董畫符純粹就是湊熱鬧的,人人撐傘,走入屋檐下,收起傘斜靠在牆根那邊。陳平安一手持書,一手拎著椅子走入廂房,晏胖子看著乾淨到過份的屋子,痛心疾首,我晏琢的好兄弟,寧家的乘龍快婿,為何住在如此寒酸的小地方,陳三秋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套茶具,據說是中土神洲某個大王朝的御用,陳三秋開始煮茶,他倒是想拉著陳平安喝酒,敢嗎?以後還想不想來寧府做客了?

  陳三秋煮茶的時候,笑道:「范大澈的事情,謝了。」

  陳平安擺擺手,桌上那本文人筆札《花樹桐蔭叢談》,便是陳三秋幫著從海市蜃樓那邊買來的善本書籍,還有許多殿本史書,應該花了不少神仙錢,只是跟陳三秋這種排得上號的公子哥談錢,打臉。

  至於同樣出身頭等豪門的董黑炭,就算了吧,這傢伙的省錢本事,比陳平安還要出神入化,從小到大,據說兜裡就沒往外掏出過一顆雪花錢。陳平安都想要找人幫忙坐莊,押注董畫符什麼時候主動花錢,然後他與董畫符合夥,偷偷大賺一筆。

  陳平安覺得有賺頭,就與董畫符說了這事。

  董畫符搖頭道:「我反正不花錢,掙錢做什麼,我家也不缺錢。」

  陳平安吃癟。

  好像是這麼個理兒?

  疊嶂笑得最開心,只是沒笑一會兒,就聽陳平安說道:「不用你花錢,我與那坐莊之人打個商量,分別可以押注你一旬之內花錢,一月之內花錢,以及一月之內繼續不花錢,至於具體花多少錢,也有押注,是一顆還是幾顆雪花錢,或是那小暑錢。然後讓他故意泄露風聲,就說我陳平安押了重注要賭你近期花錢,但是打死不說到底是一旬之內還是一月之內,可事實上,我是押注你一個月都不花錢。你看,你也沒花錢,酒照喝,還能白白掙錢。」

  疊嶂覺得眼前這個二掌櫃,坐莊起來,好像比阿良更心狠手辣些。

  陳三秋有些想喝酒。

  晏琢躍躍欲試,「那我也要白賺一筆,押注董黑炭不花錢!」

  陳平安斜眼道:「你當然幫著那個重金聘請來的坐莊之人,幫著穩定賭局啊,在某些奸猾賭棍們游移不定的時候,你晏胖子也是一個『不小心』,故意請附上僕役送錢去,不曾想露了馬腳,讓人一是傳十傳百,曉得你晏大少偷偷砸了大筆神仙錢,押注在一旬之內,這就坐實了前邊我押注董黑炭花錢的小道消息,不然就這幫死精死精的老賭棍,多半不會上鈎的。你晏大少先前砸多少錢,還不是就在我兜裡轉一圈,就回你口袋了?事後你再跟我和董黑炭分賬。」

  晏琢以拳擊掌,「絕妙啊!」

  疊嶂跟陳三秋面面相覷。

  疊嶂剛想要入夥,不多,就幾顆雪花錢,這種昧良心的錢,掙一點就夠了,掙多了,疊嶂心裡過意不去。

  不料陳三秋搖頭道:「別想拉我下水,我良心疼。」

  疊嶂便猶豫起來。

  陳平安一臉嫌棄道:「本來就不能一招用爛,用多了,反而讓人生疑。」

  陳三秋雙手抱拳,晃了晃,「我謝謝你啊。」

  董畫符乾脆利落道:「我要五成,其餘五成,你們倆自己分賬去。」

  陳平安語重心長道:「黑炭啊,我聽說滿城的人,都知道寧姚一隻手打一百個陳平安的事情啊,我倒是沒覺得沒什麼,你看那范大澈,在我的地盤上駡我不說,還朝我摔碗,我記仇嗎?我完全不記仇啊,如今都成了不打不相識、一笑泯恩仇的好朋友。」

  董畫符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方才是說你獨占五成,我跟晏胖子分賬。」

  後邊便聊到了正事,掛在晏琢名下的那座綢緞鋪子,陳平安和疊嶂打算入夥,兩人都只各占一成。

  陳平安帶著他們走到了對面廂房,推開門,桌上堆滿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色印章,不下百方,然後還有一本陳平安自己編撰的印譜,命名為「百劍仙譜印」,陳平安笑道:「印文都刻完了,都是寓意好、兆頭好的喜慶文字,女子送女子,女子送給男子,男子送給女子,都極佳。鋪子那邊,光買綢緞布料,不送,唯有與咱們鋪子預先繳納一筆定金,一顆小暑錢起步,才送印章一枚,先給錢者,先選印章。只不過邊款未刻,若要多刻些字,尤其是想要有我陳平安的署名,就得多掏錢了,鋪子一成之外,我得額外抽成。女子在鋪子墊了錢,往後購買衣裳布料,鋪子這邊亦可稍稍打折,意思一下就成,若有女子直接掏出一顆穀雨錢,砸在咱們晏大少臉上,打折狠些無妨。」

  晏琢拈起一枚印章,篆文為「最相思室」,猶豫道:「咱們這邊,雖說有些大族女子,也算舞文弄墨,可其實學問都很一般,會喜歡這些嗎?何況這些印章材質,會不會太普通了些。」

  陳平安說道:「如果印章材質太好,何必在綢緞鋪子當彩頭,賠本賺吆喝的買賣,毫無意思。這些其實就是個手把件,玩賞皆可。再者,天底下其實沒有不喜歡好話與好字的人,只是以前沒太多機會見到。」

  陳三秋翻翻揀揀,最後一眼相中那枚印文為「心繫佳人,思之念之」的小巧印章,丟了一顆穀雨錢給晏琢,笑道:「就當是放了一顆穀雨錢在你鋪子裡邊,所以這枚印章歸我了。」

  晏琢知道陳三秋在這種事情上,比自己識貨多了,只是仍然不太確定,說道:「陳平安,入夥一事,沒問題,你與疊嶂一人一成,只不過這些印章,我就擔心只會被陳三秋喜歡,我們這邊,陳三秋這種吃飽了撐著喜歡看書翻書的人,到底太少了,萬一到時候送也送不出去,賣更賣不出去,我是無所謂,鋪子生意本來就一般,可如果你丟了臉,千萬別怪我鋪子風水不好。再就是不買東西先掏錢,真有女子願意當這冤大頭?」

  陳平安從別處拿起一本小冊子,遞給晏琢,笑道:「你拿去後翻閱幾遍,照搬就行了,反正鋪子生意也差不到哪裡去了。」

  董畫符突然說道:「我要這方印章。」

  陳平安瞥了眼,自己刻的印章,一眼便知,朱文是那「遊山恨不遠,劍出掛長虹」。

  晏琢笑道:「這就掏錢了?那還怎麼坐莊?」

  董畫符說道:「原本四一分賬,現在我三你二。」

  晏琢毫不猶豫道:「成交!」

  疊嶂也在那邊翻看印文。

  有那「清澈光明」。

  還有「少年老夢,和風甘雨」。

  「一生低首拜劍仙」。「身後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鳴,啾啾鶯飛,依依不捨」。

  「天下此處劍氣最長」。

  「不敢仗劍登城頭,唯恐逐退三輪月」。

  在疊嶂翻出最後這枚印章的時候,晏琢突然紅了眼睛,對陳平安顫聲說道:「這枚印章,我如果想要,怎麼算帳?」

  疊嶂驚訝,董畫符也錯愕。

  陳三秋卻有些神色感傷。

  晏琢的父親,沒了雙臂之後,除了那次背著身受重傷的晏胖子離開城頭,就不會去城頭那邊登高望遠。

  陳平安輕輕從疊嶂手中拿過印章,遞給晏琢,「做生意,講究的是親兄弟明算帳。這枚印章我送你,又不是買賣,不談錢。」

  ————

  寧姚來這邊的時候,剛好在院門口遇到晏胖子他們撐傘離開,寧姚跟陳平安一起走入院子後,問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大致解釋了一下,寧姚便去了那間擱放印章的廂房,坐在一旁,拿起一枚印章,「你這些天就忙活這個?不只是為了掙錢吧?」

  陳平安搖頭道:「確實不為掙錢。」

  寧姚說道:「方才白嬤嬤說了,輔佐第四件本命物煉化的天材地寶,差不多暗中收集完畢了,放心,寧府庫藏之外的物件,納蘭爺爺親自把關,肯定不會有人動手腳。」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該加把勁了,每天置身於一堆金丹前輩之中,戰戰兢兢,害得我說話都不敢大聲。」

  陳平安是在北俱蘆洲獅子峰破的柳筋境瓶頸,如今是修士四境骨氣境,儒家修士在此境界,有得天獨厚的優勢,養氣功夫最出衆。至於練氣士第五境,「人生天地間,體魄為熔爐」的築廬境,佛道兩家的練氣士,優勢更大。三教之所以超乎其餘諸子百家,這兩境的各自優勢,十分顯著,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修士下五境,雖然境界低,卻被譽為登山五境,是大道根本所在。

  此後能否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就像純粹武夫能否打破第三境這道生死關,至關重要。

  寧姚趴在桌上,一枚一枚印章看過去,緩緩說道:「府門洞開,開竅納氣,人身小天地,氣海納百川,即為洞府境,從這一刻開始,修道之人,才可以真正有序煉化天地靈氣,人體三百五十六個竅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靜待修士登山結廬修道。像我們劍氣長城,能否孕育而生先天劍胚,是天才與常人的分水嶺,同理,在蠻荒天下,妖族能否早早化作人形,以人之姿修行煉氣,也很關鍵。在洞府境這一層,男子修士,開九竅,就能躋身觀海境,女子要困難些,需開十五竅,所以洞府境女修的數量,要遠遠多於男子,只不過觀海境的女修,往往戰力大於男子。」

  「你比較特殊,已經有了三座本命竅穴,又有三處竅穴,被劍氣浸染多年,加上劍氣十八停的往返,又有初一、十五坐鎮其中兩座,這就算五座半了。等到你煉化其餘兩件本命物,湊足五行之屬,那就是開闢出了七座半洞府,只要你躋身洞府境,說不定很快就可以破境,成為觀海境。洞府境,本來就是說府門大開,八方迎客,尋常修士在此境,會很煎熬,因為受不住那份靈氣如潮水倒灌的折磨,被視為水災之禍殃,魂魄與肉身一個不穩,修行路上,往往要走三步退兩步,舉步維艱,你最不怕這個。隨後的觀海境,對你也不算什麼大關隘,你同時是純粹武夫,還是金身境,一口真氣流轉極為迅猛,修士本該通過一點點靈氣積攢,開闢、擴充道路,在你這邊,也不是什麼難題。只有到了龍門境,你才會有些麻煩。」

  陳平安笑道:「難為你了。」

  這些瑣碎,肯定是她從納蘭夜行那邊臨時問來的。

  因為寧姚自身修行,根本無需知曉這些。

  寧姚拈起一枚印章,攥在手心,晃了晃,隨口說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些,那就當我沒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放在桌上,下巴擱在手臂上,看著那些印章。

  屋外雨水不停,最近一個月,下雨較多。

  連雨不知春將去。

  陳平安側過頭,望向窗外,家鄉那邊,自己的開山大弟子裴錢,有一次師徒二人坐在登山臺階上,裴錢看風吹過松柏,樹影婆娑,光陰緩緩,她偷偷與自己師父說,只要她仔細看,世間萬物,無論是流水,還是人的走動,就會很慢很慢,她都要替它們著急。

  裴錢也會經常與暖樹和米粒一起,趴在竹樓二樓欄桿上,看著下雨或是下雪,看那些掛在屋檐下的冰錐子,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打個稀爛,然後詢問朋友自己劍術如何。米粒偶爾被欺負得厲害了,也會與裴錢慪氣,扯開大嗓門,與裴錢說我再也不跟你耍了。估摸著山腳的鄭大風都能聽見,然後暖樹就會當和事佬,然後裴錢就會給米粒臺階下,很快就有說有笑起來。不過陳平安在落魄山上的時候,裴錢是絕對不敢將床單當作披風,拉著米粒四處亂竄的。

  到了劍氣長城這邊,其實如果用心去看,也會有這樣那樣的活潑可愛。

  比如陳平安有些時候去城頭練劍,故意駕馭符舟落在稍遠處,也能看到一排孩子趴在城頭上,撅著屁股,對著南邊的蠻荒天下指指點點,說著各種各樣的故事,或者忙著給劍氣長城的劍仙們排座位比高低,光是在董三更、陳熙和齊廷濟三位老劍仙當中,到底誰更厲害,孩子們就能爭個面紅耳赤。若是再加上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所有劍仙,那就更有得吵架了。

  聽說郭竹酒在家裡邊,也沒少練拳,朝手掌呵一口氣,駕馭靈氣,嚷一句看我這一手烈焰掌,哼哼哈哈,一套拳法,從家族大門那邊,一路打到後花園,到了花園,就要氣沉丹田,金雞獨立,使出旋風腿,飛旋旋轉十八圈,必須一圈不多一圈不少,可憐那些郭稼劍仙精心培育的名貴花卉,拳腳無眼,遭殃極多,折騰到最後,整座郭府都有些雞飛狗跳,都要擔心這丫頭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說不定郭稼劍仙已經後悔將這個閨女禁足在家了。

  如今陳平安再去酒鋪那邊的街巷拐角處,張嘉貞偶爾會來,那個最早捧陶罐要學拳的屁大孩子,是最早湊到小板凳旁邊的,所以比起同齡人,多聽了好多個山水神怪故事,聽說靠這些個誰都沒聽過的故事,他如今跟隔壁巷子一個漂亮丫頭,混得挺熟,一次玩過家家的時候,終於不再是只當那轎夫、馬夫雜役什麼的,他與那個小姑娘總算當了回丈夫媳婦。後來在陳平安身邊蹲著一起嗑瓜子的時候,孩子傻樂呵了半天。

  屋內,寂靜無聲,無聲勝有聲。

  之後陳平安又去了趟城頭,依舊無法走入劍氣三十步內,所以小師弟還是小師弟,大師兄還是大師兄。

  練劍完畢,左右詢問遠處那個取出瓶瓶罐罐塗抹膏藥的可憐傢伙,有無捎話給先生。

  最近兩次練劍,左右比較有分寸。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怎麼可能!」

  左右便問道:「酒鋪生意如何?」

  陳平安說道:「很好。」

  左右轉過頭。

  陳平安立即亡羊補牢:「不過還是勞駕師兄幫著錦上添花。」

  左右這才沒破罐破摔,開始轉移話題,「之前與你說的天問天對,可曾讀過?」

  陳平安點頭道:「都已經讀過。」

  左右說道:「你來作天對,答一百七十三問。」

  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左右淡然道:「可以開始了。若有不知,就跳過。」

  陳平安硬著頭皮一一解題,勉勉强强答了約莫半數問題。

  左右說道:「答案如何,並不重要。在先生成聖之前,最負盛名的一場辯論,不過是爭吵兩件事,第一件正是『如何治學』,是一事一物著手,日積月累,緩緩建功。還是首要先立乎其大者,不可盲目沉浸在支離事業中。其實回頭來看,結果如何,重要嗎?兩位聖賢尚且爭執不下,若真是非此即彼,兩位聖賢如何成得聖賢。當時先生便與我們說,治學一事,邃密與簡易皆可取,少年求學與老人治學,是兩種境界,少年先多思慮求邃密,老人返璞歸真求簡易,至於需不需要先立下大志向,沒那麼重要,早早立了,也未必當真立得住,當然有比沒有還是要好些,沒有,也無須擔心,不妨在求學路上積土成山。世間學問本就最不值錢,如一條大街豪門林立,花圃無數,有人栽培,卻無人看守,房門大開,滿園爛漫,任君採擷,滿載而歸。」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博聞,師兄强識。」

  左右忍不住轉頭,問道:「你就從沒有在先生身邊久留過,你哪裡學來的這些套話?」

  陳平安有些委屈,「書上啊。尤其是先生著作,我已經爛熟於心。」

  左右板著臉道:「很好。」

  ————

  演武場芥子小天地當中,陳平安與納蘭夜行學劍。

  說是學劍,其實還是淬煉體魄,是陳平安自己琢磨出來的一種法子,最早是想讓師兄左右幫忙出劍,只是那位師兄不知為何,只說這種小事,讓納蘭夜行做都行。結果饒是納蘭夜行這樣的劍仙,都有些猶豫不決,終於明白為何左右大劍仙都不願意出劍了。

  因為按照陳平安的說法,即便初見之人是劍仙,陳平安自己也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依舊有些凶險,會有意外。

  一個不小心,陳平安就得在病榻上躺個把月,這可比事後白骨生肉要凄慘多了。

  陳平安希望納蘭夜行依次出劍,從上往下,契合「二十四節氣」之法,幫忙打熬脊椎骨這條人身大龍的大小竅穴。

  頸椎起始,大椎,陶道,身柱,神道,靈台,至陽,中樞,懸樞,命門,腰陽關……這些關鍵竅穴,尤其需要出劍,以劍氣與劍意淬煉這條路徑和關隘。

  因為還要配合一口純粹真氣的火龍遊走,陳平安也不可能站著不動,那是死練練死,加上各座氣府之內,靈氣殘餘的多寡不同,所以愈發考驗納蘭夜行的出劍精準程度。

  寧姚坐在斬龍台涼亭那邊,今天董不得與董畫符一起來寧府做客,她說是想要跟陳平安討要一枚印章,晏胖子那鋪子實在太黑心,還不如直接跟陳平安購買。

  陳平安與納蘭夜行的練劍,也沒有刻意對董不得隱藏什麼。

  去年大街接連四場,陳平安的大致底細,董家在內的大族豪門,其實心中有數。

  董不得身姿慵懶歪斜,趴在欄桿上,問道:「寧姚,他這麼練,你不心疼啊。」

  寧姚沒說話。

  這次練劍,納蘭夜行極其小心翼翼,所以收效不大。

  陳平安本來就沒想要什麼立竿見影的裨益,與納蘭夜行一起離開演武場,然後獨自走上斬龍崖。

  董不得說了她以及幾個要好的朋友,都想要一枚自用藏書印,印文她們想不好,都交由陳平安定奪。董不得還帶來了三塊足可雕琢出印章的美玉,說是一枚印章一顆小暑錢,刻出印章外的多餘材質,就當是陳平安的工錢。

  陳平安又不傻,錢有這麼好掙嗎?所以立即望向寧姚,寧姚點點頭,這才答應下來。這一幕,把董不得給酸得不行,嘖嘖出聲,也不說話。

  董不得此次登門,還說了一件與寧府有丁點兒關係的趣事,倒懸山那邊,近期來了一夥中土神洲某個大王朝的歷練修士,由一位以前來此殺過妖的劍仙領頭護送,一位元嬰練氣士負責具體事務,領著七八個來自不同宗門、山頭仙府的年輕天才,要去劍氣長城那邊練劍,約莫會待上三五年功夫。據說年紀最小的,才是十二歲,最大的,也才三十歲出頭。

  到了倒懸山,直接住在了與猿揉府齊名的四座私宅之一梅花園子,一看就來頭不小。

  劍氣長城董不得這些年輕一輩,大的山頭其實就三座,寧姚董黑炭他們這一撥,當然如今多出了一個陳平安。

  然後就是齊狩他們一撥,再就是龐元濟、高野侯這撥,相對前兩者,比較分散,凝聚力沒那麼强,這些年輕劍修,大多是市井出身,但是只要有人號召,願意聚在一起,無論是人數,還是戰力,都不容小覷。

  只要有浩然天下的年輕人來此歷練,前有曹慈,後有陳平安,都得過三關,是老規矩了。

  但是誰來負責把守這三關,也有些不成文的規矩講究,例如從中土神洲那邊來的天之驕子,都是齊狩與朋友們負責待客。

  寧姚這座小山頭,則不太喜歡這套,偶爾陳三秋會露個面,湊個熱鬧,不過十多年來,陳三秋也就出手兩次。寧姚更是從未摻合過這些小打小鬧。

  只是先前齊狩一夥人給陳平安打得灰頭土臉,而且連龐元濟也沒逃過一劫,所以此次三關,寧姚這邊,按照道理,得有人出馬才行。像這種成群結隊來劍氣長城歷練的外鄉人隊伍,往往是與劍氣長城各出三人,當然對陣雙方,如果誰能夠一人撂倒三人,才叫熱鬧。

  從一個被人看熱鬧的,變成看熱鬧的人,陳平安覺得挺有意思,就問能不能把戰場放在那條大街上,照顧照顧自己的酒鋪生意。

  董不得笑道:「地點放在哪裡,歷來很隨意,沒個規矩的,一般是看最後守關之人的意思。你要是願意出手,別說是那條大街,放在疊嶂鋪子的酒桌上都沒問題。」

  陳平安搖頭道:「要是我給人打傷了,掙來的那點酒水錢,都不夠我的藥錢。我們那酒鋪是出了名的價格低廉,都是掙辛苦錢。」

  董不得笑容玩味。

  這傢伙還真是跟傳聞如出一轍,臉皮可以的。

  董畫符說道:「范大澈好像準備打第一場架,三秋估摸著也會陪著,第三人,可能是高野侯,也可能是司馬蔚然,暫時還不好說。」

  陳平安問道:「對方那撥劍修天才,什麼境界?」

  至於司馬蔚然,陳平安知道,也是金丹劍修,只不過比起龐元濟和高野侯,還是略遜半籌。不過前些年她一直在閉關,而且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她有兩位傳道之人,一位是隱官一脈的巡察劍仙竹庵,還有一位來歷更大,是位負責鎮守牢獄的老劍仙,有傳聞說這位深居簡出的老人,是妖族出身。不知道如今出關的司馬蔚然,會不會相較於高野侯,能夠後來者居上。

  董畫符楞了楞,「需要知道嗎?」

  董不得附和道:「不需要知道吧。」

  陳平安看了眼寧姚,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態度,便無奈道:「當我沒說。」

  ————

  那撥來自中土神洲的劍修,走過了倒懸山大門,下榻於城池內劍仙孫巨源的府邸。

  劍仙孫巨源的家族,如晏家差不多,跟浩然天下的生意往來頻繁,所以交友廣泛。

  只不過孫巨源當下應該有些頭疼,因為這幫客人,到了劍氣長城第一天,就放出話去,他們會出三人,分別三境過三關,觀海境,龍門境,金丹境,輸了一場就算他們輸。

  這天陳平安在鋪子那邊喝酒,寧姚依舊在修行,至於晏琢陳三秋他們都在,還有個范大澈,所以二掌櫃難得有機會坐在酒桌上喝酒。

  鋪子生意好,蹲路邊喝酒的劍修都有十多個,一個個駡駡咧咧,說這幫外鄉來的小崽子,真是不要臉,太他娘的囂張了,厚顔無恥,雞賊小氣……

  不知為何,說這些話的時候,酒鬼們唾沫四濺,義憤填膺,卻一個個望向那個青衫白玉簪的二掌櫃。

  陳平安笑眯眯道:「大掌櫃,咱們鋪子的竹海洞天酒,是該提一提價格了。」

  四周頓時鴉雀無聲,然後哀鴻遍野。

  疊嶂得了二掌櫃的眼神示意,搖頭道:「不加價,加什麼價,錢算什麼!」

  有酒客直接喊道:「就憑大掌櫃這句公道話,再來一壺酒!」

  很快又有人紛紛嚷著買酒。

  疊嶂笑道:「你們自己拿去。」

  晏琢瞥了眼那個率先加酒的傢伙,再看了看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托兒?」

  陳平安微笑點頭,答道:「我還治不了這幫王八蛋?托兒遍地,防不勝防。」

  然後陳平安對范大澈說道:「這群外鄉劍修不是眼高於頂,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在算計你們,他們一開始就占了天大便宜,還白白得了一份聲勢。若是三戰皆金丹,他們才會必輸無疑。所以對方真正的把握,在於第一場觀海境,那些中土劍修當中,必然有一個極其出彩的天才,不但最有希望贏,說不定還可以贏得乾脆利落,第二場勝算也不小,哪怕輸了,也不會太難看,反正輸了,就沒第三場的事情了,你們憋屈不憋屈?至於第三場,對方根本就沒打算贏,退一步萬說,對方能贏都不會贏,當然,對方還真贏不了。范大澈,你是龍門境,所以我勸你最好別出戰,但如果自認輸得起,也就無所謂了。」

  范大澈果斷道:「輸不起。」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佩服。不愧是陳三秋的朋友。」

  陳三秋無奈道:「關我屁事。」

  然後大街那邊,走來了幾位年輕人,也有少年少女,直奔這座酒鋪而來,只不過也就只是買酒,但是有位少年買了一壺五顆雪花錢的青神山酒水,邊走邊揭了泥封,嗅了嗅,不過是以中土神洲的浩然天下大雅言笑道:「看來我回了浩然天下,得走一趟竹海洞天,說有人打著山神夫人的幌子賣酒,都賣到了劍氣長城,真是本事。」

  晏琢望向陳平安,問道:「能忍?」

  陳平安點頭笑道:「可以忍。」

  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轉頭望向店鋪酒桌那邊,笑道:「文聖一脈,不忍又能如何。」

  一瞬間。

  這個身材魁梧的背劍少年,被一襲青衫給五指抓住頭顱,高高提起,那人一手負後,側過頭,笑問道:「你說什麼,大聲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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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29:13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九十一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

  從中土神洲而來的這撥外鄉劍修,總計五人。

  除了拎酒少年,還很鎮定自若,其餘三人都稍稍後退,隨時準備祭出飛劍,其中一人,二十歲出頭,神色木訥,無論是退避,還是牽引靈氣準備出劍,都比同伴慢了半步。還有一位少女,亭亭玉立,對襟彩領,外罩紗裙,點綴百花,是中土神洲女子修士頗為喜好的玉逍遙樣式。她最早伸手按住腰間長劍。

  至於最後一人,當然就是被陳平安懸空提起的那個背劍少年,被陳平安禁錮住後,拳意罡氣壓制,後者幾處關鍵竅穴的靈氣不得出,試圖沖關,破門而去,卻一次次被擊退,竟是無法動彈,一來二去,臉色漲紅,轉為青紫色,就像一條掛在牆上曬著的死魚,估計此刻心中的羞愧,半點不比殺意少。

  陳平安問道:「他不願意說,你替他說?」

  拎酒少年笑容燦爛,「他方才說了什麼,我沒聽清啊。」

  陳平安笑問道:「亞聖一脈,耳朵都這麼不靈光嗎?」

  那名少女怒道:「陳平安,你給我放開蔣觀澄!別以為在劍氣長城這邊小有名氣,就可以肆意妄為!一言不合,你就要殺人嗎?!文聖一脈的弟子,真是一個比一個好脾氣!先有崔瀺欺師滅祖,後有左右,毀了多少中土神洲的先天劍胚!我那師伯……還有你,陳平安!身為儒家門生,文聖高徒,竟然在這裡操持賤業,親自賣酒!斯文掃地!」

  說到師伯處,少女咬牙切齒,眼眶當中竟是瑩瑩淚光,等到重新提及陳平安,立即就恢復正常,尤其憤懣惱火。

  陳平安置若罔聞。

  這種當面指摘,指著鼻子駡人的,他反而還真不太在意。再說了又不是駡先生,駡先生的師弟、自己的師兄們而已,他是先生一脈的老麼,還需要他這小師弟去為師兄們仗義執言?

  為國師崔瀺說幾句公道話?還是為師兄左右打抱不平?需要嗎?陳平安覺得不需要,一個要一洲即一國,阻滯妖族北上,阻止妖族一鼓作氣吞並桐葉、寶瓶和北俱蘆洲三洲版圖。一個要成為浩然天下之外的所有天下,劍術最高,其實都很忙。至於他陳平安,也忙。

  習武練劍煉氣讀書,即將煉化第四件本命物,外加掙錢坐莊刻印章,能不忙嗎?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這個小姑娘的言語,無論有理無理,道理夠不夠大,終究沒有什麼用心險惡的那種壞心。

  那麼陳平安就可以理解,並且接受。

  「朱枚,怎麼跟陳先生說話的。」

  少年教訓了一句少女,然後繼續笑眯眯與陳平安言語,「陳先生輩分高,晚輩聆聽教誨,陳先生無論說什麼,晚輩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還有啊,陳先生手中這位蔣觀澄,是我們苦夏劍仙的嫡傳弟子,苦夏劍仙又是我們家鄉那邊,某位十人之一的師侄,很麻煩的。當然了,陳先生的師兄,左大劍仙,晚輩仰慕已久,如今左大劍仙就在劍氣長城練劍,想來不用太過擔心。不過天下劍仙是一家,傷了和氣,終究不美。」

  陳平安問道:「你是觀海境劍修?第一戰人選?」

  少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微笑著反問道:「陳先生是寶瓶洲人氏,該不會幫著劍氣長城劍修守關吧?」

  少年劍修與陳平安,一個用浩然天下大雅言,一個用劍氣長城這邊的方言。

  少年低頭看了一眼。

  陳平安輕輕一推,將那高大少年摔出去十數丈,抱怨道:「長這麼高個兒,害我墊腳半天。」

  然後陳平安看著這個拎酒的有趣少年,「年紀輕輕,就有這麼高的境界,在咱們這兒逛蕩,再說些有的沒的,真不怕嚇死我們這些膽小的,境界低的?」

  陳三秋用家鄉方言,與四周酒客們解釋兩人的對話內容。

  酒鋪那邊口哨聲四起,尤其是蹲著喝酒的酒鬼與光棍們,很是配合二掌櫃。他娘的以前只覺得二掌櫃摳搜雞賊,沒想到跟這幫中土神洲小崽子一對比,好一個玉樹臨風。以前真是冤枉了二掌櫃,以後來此喝酒,是不是菜碟醬菜少拿些?何況靠吃醬菜從二掌櫃身上,好不容易占點便宜,事後總覺得不太妥當,吃多了,容易多喝酒。

  陳平安轉頭望向鋪子那邊,笑問道:「不如我就以四境修士的身份,來守第一關?你們要是都押注我輸,我就坐這個莊了。」

  酒客們人人竪起中指,笑駡不已,很不客氣,還有人直接為那幫外鄉劍修加油鼓勁,說這咱們這二掌櫃除了賣酒寫對聯,其實屁本事沒有,真要打起來,三兩拳撂倒,怕什麼,身為外鄉中土劍修,就該拿出一點英雄氣概來,那陳平安就是從寶瓶洲這種小地方來的,任毅溥瑜齊狩龐元濟,這四個傢伙,是合起夥來坐莊呢,故意輸給陳平安這個王八蛋的,你們只要不是傻子,就千萬別信啊。

  那個名叫朱枚的少女,冷笑道:「原來不光是賣酒的酒鬼,還是個賭棍,文聖老先生,真是瞎了眼,才找到你這麼個關門弟子!」

  陳平安微笑道:「喝酒,賭錢,殺妖,確實不值一提,都是你們中土神洲修士眼中,很不入流的事情。」

  這句話一說出口,陳三秋那邊一個個鬧哄哄大聲喝彩,拍桌子敲筷子。

  朱枚被噎的不行。

  而且內心深處還有些畏懼,就好像自己莫名其妙置身於一座陌生的小天地。

  因為陳平安雖然離著那些劍氣長城的大小劍修有些遠,但好像這個名不副實的文聖小弟子,與他身後那些劍修,遙遙呼應。

  陳平安笑道:「知道我這句話沒道理在何處嗎?就在於喝酒賭錢兩事,在浩然天下,確實不該是讀書人所為,就因為我故意扯上殺妖一事,你便無言以對了,因為你還是個有點良心的中土劍修,誠心覺得殺妖一事,是壯舉。故而才會理虧心虛。其實不用,世間講理,需有個先後,有一說一,大小對錯,不可相互涵蓋抵消,比如你若是先承認了殺妖一事,極對,對了萬年,再來與我講酒鬼賭棍的極其不對,你看我認不認?如何?我文聖一脈,是不是脾氣當真不錯,還願意講道理?」

  少女瞪大眼睛,腦子裡一團漿糊,眼前這個青衫酒鬼,怎麼說出來的混帳話,好像還真有那麼點道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陣火大啊。

  陳平安最後對那個再沒了笑意的拎酒少年說道:「放心,我不會以四境練氣士的身份,守這第一關。為什麼?不是我不想教你做人,教你好好說話,而是我尊敬你們身為中土劍修,卻願意來劍氣長城走上一遭,好歹願意親眼看一看那座蠻荒天下。外鄉修士走三關,是公事。你我之間,是私人恩怨,以後再說。」

  陳平安走回酒鋪那邊。

  有個下筷如飛吃醬菜的漢子喊道:「二掌櫃,威風大了,請客喝酒,慶賀慶賀?」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拜託諸位劍仙要點臉啊,趕緊收一收你們的劍氣。尤其是你,葉春震,每次喝一壺酒,就要吃我三碟醬菜,真當我不知道?老子忍你很久了。」

  那漢子雙指拈起地上那只剩下半碟的醬菜,「還你?」

  陳平安啞口無聲。

  那漢子洋洋自得,他娘的老子不要臉起來,自己都怕,還怕你二掌櫃?再說了,還不是跟你二掌櫃學的?

  陳平安咳嗽一聲,沒有落座,拍了拍手掌,大聲道:「咱們鋪子是小本買賣,本來打算近期除了醬菜之外,每買一壺酒,再白送一碗陽春麵,這就是我打腫臉充胖子了,現在看來,還是算了,反正陽春麵也不算什麼美食,清湯寡淡的,也就是麵條筋道些,蔥花有那麼幾粒,再加那麼一小碟醬菜倒入其中,筷子那麼一攪拌,滋味其實也就湊合。」

  葉春震立即就算四周酒鬼眼神如飛劍。

  因為誰都知道與二掌櫃講理,講不過的。

  葉春震一咬牙,「二掌櫃,來一壺好酒,五顆雪花錢的!今兒不小心稍稍多吃了些醬菜,有點鹹了,喝點好酒,壓一壓。」

  「好嘞,葉老哥等著。」

  那傢伙屁顛屁顛去鋪子拿好酒,不忘轉頭笑道:「過兩天就有陽春麵。」

  背劍少年蔣觀澄已經被攙扶起身,以劍氣震碎那些拳意罡氣,臉色好轉許多。

  朱枚輕聲問道:「嚴律,你沒事吧?」

  名叫嚴律的拎酒少年,輕輕搖頭,笑道:「我能有什麼事。如果對方借機守關,我才會有事,會被君璧駡死的。」

  朱枚輕聲埋怨道:「你也真是,由著蔣觀澄來這邊胡鬧,君璧叮囑過我們的,到了孫劍仙府邸後,不要輕易外出。」

  一身素雅長袍的少年轉頭望去一眼酒鋪,很快收回視線。

  那種亂糟糟的氛圍,他不喜歡,甚至是厭惡。

  修道之人,沒有半點潔身自好,沒有半分山上仙氣。

  嚴律拎起手中的那壺青神山酒,笑道:「我這不是想要知道這仙家酒釀,到底與青神山有無淵源嘛。我家老祖,每次竹海洞天的青神宴,都會參加。」

  朱枚白眼道:「就你嚴律最喜歡翻家譜和老黃曆,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家祖上有多闊。蔣觀澄的家族與師門傳承,又不比你差,你見他吹噓過自己的師伯是誰嗎?不過他就是腦子不好使,聽風就是雨,做什麼事情都不過腦子的,稍稍給人攛掇幾句,就喜歡炸毛。真當這兒是咱們家鄉中土神洲啊,此次趕來劍氣長城,我家老祖叮囑了我好些,不許我在這邊擺架子,乖乖當個啞巴聾子就成,唉,算了,我也沒資格說這些,方才我就沒少說話。說好了,你不許去君璧那邊有什麼說什麼,就說我從頭到尾都沒講話。君璧唉,才觀海境,可他生氣的時候,多可怕,我還好,反正境界不高,瞧瞧你們,還不是一個個照樣學我噤若寒蟬。」

  嚴律神色微微不太自然。

  如果她不是有個家族叔祖,如今是流霞洲的書院山主,而且據說朱枚自幼就福報深厚,與他們所在王朝的一尊大岳女子山君,簽訂過一樁古怪山盟契約,沒這兩重關係的話,嚴律還真想給她一個大耳光,讓她長點記性,說點人話,不至於句句戳人心窩子。

  ————

  酒桌這邊。

  疊嶂也是剛剛聽說鋪子要白送一碗陽春麵,等陳平安落座後,輕聲道:「又要做陽春麵,又要管生意,我怕一個人忙不過來。」

  陳平安笑道:「樂康那小屁孩的爹,聽說廚藝不錯,人也厚道,這些年也沒個穩定營生,回頭我傳授給他一門陽春麵的秘製手法,就當是咱們鋪子雇傭的長工,張嘉貞有空的時候,也可以來酒鋪這邊打短工,幫個忙打個雜什麼的,大掌櫃也能歇著點,反正這些開銷,一年半載的,加在一起,也不到一碗酒水的事情。」

  疊嶂笑著點頭,尤為開心,半點不比掙錢差了。

  陳三秋晏胖子他們都已經習以為常,這些都是陳平安會想會做的事情。

  不過范大澈就有些納悶,玩笑道:「陳平安,你是真不嫌麻煩啊?你到底怎麼有的如今修為?天上掉下來的?」

  陳平安喊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緊張,「幹嘛?」

  陳平安循循善誘道:「你看與這麼多金丹前輩一起喝酒,這麼小一張桌子,就有三秋,晏胖子,黑炭,疊嶂,多大面兒,結果只喝最便宜的酒水,不妥當啊。」

  范大澈不太情願當這冤大頭,因為桌上還有個四境練氣士。

  陳平安小聲說道:「那個拎酒少年,如果我沒有看錯猜錯,應該是負責打第二場的人,與你一般是龍門境。人家年紀才多大,你要是輸了,得丟多大的臉。」

  范大澈便與大掌櫃疊嶂要了一壺好酒,只是忍不住問道:「你就這麼確定,一定會有第二場?」

  陳平安想了想,解釋道:「如果綠端沒被郭劍仙禁足在家中,還不好說。現在嘛,肯定會有第二場。理由很簡單,中土劍修最要臉。如果沒有意外,我們這邊的觀海境守關之人,是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對吧?她只上過一次城頭,暫時尚未去往南邊戰場,高幼清的資質當然很好,但是就廝殺經驗與飛劍殺力而言,劍氣長城的金丹劍修,相較於浩然天下的同齡人,足可甩開對方幾條街,但是金丹之下,優勢當然也不小,卻沒有你們想像中那麼大。何況中土神洲,天才輩出,那蔣觀澄是中土十人之一的徒孫輩,師父還是同行的劍仙苦夏,依舊在這一行人當中,不算什麼可以說得上話的人物,由此可見,高幼清會輸。而那拎酒少年,分明也不是那座山頭的主事人,我先前出手之後,只看對方其餘同夥一個個緊張萬分,下意識就想要幫忙,也未曾人人同時望向那個拎酒少年,就可以推斷出那個拎酒少年,遠遠未能服衆,不是什麼主心骨。不是主心骨,哪敢拉著所有年輕天才,賭上中土神洲劍修的臉皮,打那三架?孫劍仙府邸,肯定另有其人,是讓他們心中認定的領袖人物,我估計是一個年紀小境界低、戰力卻極其出類拔萃的天之驕子,怎麼個了不起?就是能夠讓高出一兩個境界的同行劍修,都願意聽命於他。所以此次三關規矩,是那人的手筆無疑。畢竟苦夏劍仙,曾經來過劍氣長城,不至於如此無聊,那名元嬰劍修,更不敢如此,說句難聽的,這幫小少爺大小姐,真是一位元嬰修士可以罩得住。這就又可以從側面佐證那個年輕劍修的心智不俗,能夠讓一位劍仙和元嬰前輩都聽之任之。」

  范大澈聽得一驚一乍,「陳平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行人的來歷?還是說倒懸山那邊有消息傳到了寧府?」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疊嶂翻了個白眼,很想提醒范大澈,千萬別猜,會心累的。

  晏琢問道:「如今有不少人坐莊在賭這個,咱們?」

  陳平安搖頭道:「押注自己人輸,掙來的神仙錢,拿著也窩心。」

  范大澈遞過酒碗,「就憑這句話,我這壺酒,買了不虧。」

  陳三秋補了一句,「反正也是跟我借的錢。」

  晏琢贊嘆道:「范大澈,可以的可以的。與董黑炭有異曲同工之妙。」

  董畫符搖頭道:「比我還是要差些。」

  范大澈舉起酒碗,滿臉笑意,「那就一起走一個?」

  一桌人都舉起酒碗,紛紛飲酒。

  陳平安獨自返回寧府的路上,遇上了一位儒衫男子,君子王宰。

  王宰言語簡明扼要,詢問了一些關於劍修黃洲的事情,也與陳平安說了一些劍氣長城這邊的勘驗過程。

  再簡而言之,就是黃洲之死,專門負責這類事務的隱官一脈,兩位劍仙都不願太過追究,但是黃洲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細,並無定論,最少沒有確鑿證據。故而你陳平安打殺黃洲,可以不受責罰,但是隱官一脈,還有他王宰,絕對不會幫忙證明清白,以後任何風言風語,都需要陳平安自己承受。言語最後,王宰也說了些黃洲在街巷那邊的事情,他會負責收尾,照顧撫恤一些老幼,稍稍勞心勞力而已。

  陳平安好奇問道:「不偏不倚,為何如此?」

  王宰以心聲說道:「我家先生,與茅先生是故交好友,曾經一起遠遊求學,一直以茅先生未能去禮記學宮砥礪學問,視為生平憾事。」

  陳平安心中了然,抱拳作揖。

  王宰只得還以揖禮。其實此舉不太合適,只不過自己先前那點心思,未必逃得過隱官大人與竹庵、洛衫兩位劍仙的法眼,也就無所謂了。

  王宰突然笑道:「聽聞陳先生親自編撰、裝訂有一本百劍仙印譜,其中一枚印章,篆文為『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我有個同窗好友,名字中有煜字,剛好可以送給他。」

  稱呼年輕人為陳先生,君子王宰並無半點彆扭。

  陳平安笑道:「我與晏琢打聲招呼,王先生若是不嫌棄綢緞鋪子的脂粉氣,只管自取。若是覺得麻煩,我讓人送去王先生的書齋,稍稍勞力而已,連勞心都不用。」

  王宰笑著點頭,「那就有勞了。若有邊款與署名,更佳。」

  陳平安說道:「舉手之勞。」

  王宰問道:「知道為何我願意如此?其實我大可以保持沉默即可,就已經心中無愧先生與茅先生的友誼。」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

  王宰感慨道:「不知才好,大善。」

  王宰告辭離去,儒衫風流。

  陳平安回了寧府,先在演武場那邊站立片刻,看著寧姚在涼亭中修行,哪怕只是遠遠看著,也是一幅美好畫卷,足可悅暢心神。

  此後才回到自己的小宅廂房,陳平安繼續刻印章,那部極為粗糙的百劍仙印譜,以後肯定還要重新裝訂一本,百劍仙印譜,又不是真的只有一百枚印章。

  桌上先前那百餘印章,都已經被晏琢一股腦拿去鋪子,當那鎮店之寶了。

  這會兒擺在桌上的,依舊是素章居多,刻字印章寥寥無幾。

  對於陳平安而言,刻章一事,除了用以靜心,也是對自己所學學問的一種複盤。

  此外,如何將自己的那點學問,以幾字十幾個字,連同材質普通的印章「送」出去,並且讓人心甘情願拿走,甚至是專程花錢買走,難道是一門小學問?其實很大。

  劍氣長城歷史上,禮聖與亞聖兩脈的那麼多聖人、君子賢人,一位位來而複走,甚至有些就戰死在了南邊沙場上,難道那些浩然正氣的讀書人,不希望劍氣長城這邊,有那琅琅書聲?只不過各有苦衷,各有為難,各有束縛,使得他們最終無法真正推廣開來儒家學說。當然陳平安也不覺得自己有這份本事,一樣只能做些眼前事,手邊事罷了。

  陳平安手持刻刀,緩緩刻下一枚印章篆文,觀道觀道觀道。

  先前董不得與幾位朋友的私家藏書印,陳平安其實一開始不太願意接下生意,但是寧姚點頭,他才點的頭。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風高月明,就可以全然不去注意。

  當然董不得故意當著寧姚的面,與陳平安提及此事,也是董不得的聰明之處。

  那幾方美玉私章,陳平安刻得規規矩矩,在雅致與文氣兩個說法上,多下功夫。既然是實打實的買賣,就得童叟無欺,先前與董黑炭在鋪子那邊喝酒,就說他姐姐覺得很不錯,以後有機會還會幫著拉攏生意,但是她董不得要抽成,只不過陳平安婉拒了。董畫符也無所謂,本就不希望自己姐姐隔三岔五往寧府跑,跑多了,天曉得又要傳出去什麼混帳話,吃苦頭的,會先是陳平安,但最後苦頭最大的,肯定還是他董畫符,陳平安在寧姐姐那邊受了氣,不找他董畫符算帳找誰?

  他又不是不知道陳平安怎麼對付的范大澈,給人揍了一頓,范大澈還挺開心,范大澈傻了吧唧的,他董畫符又不傻。

  先前多出來的那些美玉邊角料,董不得不愧是董家嫡女,她的朋友也都不小家子氣,說好了送給陳平安作為刀工費用,還真就給陳平安雕刻成極小極小的小章,約莫十餘方,但是篆文偏偏繁密,其中一方,甚至多達百餘字,這些印章材質,可不是尋常白玉,而是仙家材寶當中極負盛名的霜降玉,陳平安得用飛劍十五作為刻刀刻字才行,當然不會當作綢緞鋪子的彩頭送人,得客人拿真金白銀來買,一方私章一顆小暑錢,恕不殺價,愛買不買。

  興許是覺得劍氣長城這邊,會去逛綢緞鋪子的富貴女子,未必解得其妙,這枚初看好似重複「觀道」三遍的印章,多半要吃灰很久。

  陳平安便換了一枚素章來雕琢,刻了八個字:花月團圓,神仙眷侶。

  陳平安抖了抖印章,還低頭吹了口氣,在手心掂量一番,很是心滿意足,就這刀工,就這寓意,這枚印章若是沒人爭搶,老子就不姓陳。

  鋪子那邊的生意,不能光有女子掏錢,得有男子去買,那才算自己這綢緞鋪子二掌櫃的真本事,於是陳平安略作思量,吹著小口哨,又優哉游哉刻了一枚印章:人間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盞燈。

  ————

  劍仙孫巨源府邸那邊。

  朱枚與蔣觀澄低著腦袋,站在一座涼亭臺階下,其餘嚴律等人,也沒敢有什麼笑臉。

  涼亭內,是一位正在獨自打譜的少年,名為林君璧。

  棋盤與棋罐都是少年自己隨身攜帶的心愛之物,皆是一等一的山上重寶,傳聞最早是白帝城珍藏之物,後來輾轉到了林君璧手上。其中兩隻棋罐,分別有兩句銘文「在在處處,神靈護持」,「人人事事,天心庇護」。而棋盤之上的衆多黑白棋子,如兩種劍光熠熠,一顆顆各自生出不同色澤的劍氣,棋盤中棋局對峙,棋盤上又有劍氣縱橫交錯。

  林君璧每次拈子落在棋盤,光是繞過那些糾纏劍氣的落子軌跡,便讓人眼花繚亂,直通神意。

  林君璧其實並未訓斥兩人,只是聽了一遍事情經過,問了些細節,不過朱枚和蔣觀澄兩人自己比較擔驚受怕。

  很難想像,林君璧其實是一位山澤野修出身,只是後來的人生經歷,短短幾年,便顯得太過精彩絕艶,使得旁人很容易忽略這位少年的市井身世。

  林君璧看了眼棋局,再看了眼攤放在手邊的棋譜,轉頭對衆人笑道:「不用緊張,棋局依舊,大家各自修行去吧。」

  三天後,三人過三關。

  然後林君璧喊住了一個人,「邊境師兄,我們下盤棋?」

  與嚴律他們一起去過那酒鋪的年輕人,點了點頭,獨自走入涼亭落座。

  先前在大街上,陳平安出手之後,他顯得最為遲鈍。

  與先前大為不同,這個名叫邊境的年輕劍修,挪了一隻棋罐到自己這邊後,反而意態慵懶,單手托腮,幫著林君璧收拾棋子到罐子中,對於那些劍氣,不像林君璧那般有意繞開,邊境選擇了强行破開,硬提棋子。

  林君璧剛要說話。

  邊境抱怨道:「你都說了兩遍了,我記性有那麼差嗎,假裝輸給那個司徒蔚然嘛,不然劍氣長城這邊面子沒地方擱,以後我們麻煩不斷,難免會耽誤嚴律朱枚他們的安靜修行。」

  林君璧笑道:「這就好。」

  邊境說道:「你贏第一場,毫無懸念。可是嚴律的第二場,你有把握?」

  林君璧說道:「把握有,卻不大。如果邊境師兄如今才龍門境,就萬事無憂了。你我兩場過後,估計對方以後都沒了那份心氣,找我們的麻煩。」

  邊境調侃道:「我運氣好,破境快,也有錯?」

  對面這個金丹邊境,是唯一一個不屬￿他們紹元王朝的劍修,看著二十歲出頭,實則即將而立之年,但哪怕三十歲,有金丹瓶頸修為,依舊是驚世駭俗的事情。

  林君璧的師父,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國師,而邊境是林君璧師父的不記名弟子。

  林君璧對於這位籍籍無名「觀海境」劍修的真正來歷,所知不多,師父不願多說。此次一路趕赴倒懸山,除了劍仙苦夏稍稍看出些端倪,哪怕是那位元嬰老修士,都不知道邊境的真實境界,至於嚴律他們,更不清楚自己身邊,有一條蛟龍搖曳身側,只是樂得看些笑話。

  如果說林君璧此次歷練的最大個人興趣,是找人下棋,同時見識一下左右大劍仙的劍術。

  那麼只能算半個師兄的邊境,就是奔著那個寶瓶洲劍道天賦第一人的劍仙魏晉而來。

  不過在倒懸山那座梅花園子,邊境師兄好像福緣不淺,與那邊負責坐鎮院子的一位夫人,挺投緣。

  而在家鄉紹元王朝那邊,邊境哪怕是只以觀海境劍修的身份,至多就是頂著個國師不記名弟子的頭銜,依舊混得如魚得水,機緣不斷,有些時候林君璧都要懷疑,邊境是不是那種傳說中生而開竅的人間謫仙人。

  林君璧問道:「聽說那個陳平安有一把仙兵,與那龐元濟打了個天翻地覆,都沒有派上用場。你與之廝殺,勝負如何?」

  邊境手指拈住一顆棋子,放在棋盤外的石桌上,雙指並攏,將那枚珍貴至極的雪白棋子,隨意抹來抹去,似乎在跟棋子慪氣,隨口說道:「修道修道,結果要與人爭個輸贏,沒啥意思啊。」

  林君璧微微一笑,抓起一把棋子,「猜先?」

  邊境不著急下棋,抬頭問道:「你知道了?」

  林君璧點點頭,「你回來的時候,明明受了傷,卻比平日裡笑臉更多,嗓門更大,我就猜到了。」

  邊境哀嘆一聲,「可對方是曹慈啊,輸了不丟人吧?」

  林君璧點頭道:「輸給曹慈不丟人,但是自己找上門去挨揍,我覺得不太明智。」

  邊境默不作聲。

  林君璧好奇問道:「幾拳?」

  邊境下巴撇了撇,指向自己雙指按住的棋子。

  林君璧疑惑道:「一拳?」

  邊境氣笑道:「就這麼瞧不起師兄?兩拳!一拳破我飛劍,一拳打得我七葷八素。不過說實話,如果我不要臉點,還是可以多挨幾拳的。」

  林君璧笑著不再說話。

  邊境問道:「既然嚴律沒有必勝把握,你就沒有些其他打算?」

  林君璧說道:「我最早有個打算,如果第二場,劍氣長城這邊是郭竹酒出戰,我會當場破境,如果第三場是高野侯,或者司馬蔚然,那麼我再破境。但是我在這邊住下後,改變主意了。因為沒必要。如此一來,只會為他人做嫁衣,萬一陳平安在場,就會有那第四場,我終究不是師兄,肯定會輸給同樣打過四場的陳平安,只讓那個陳平安更得人心。」

  邊境打趣道:「你這麼在意陳平安?朱枚他們跑去酒鋪那邊撞牆,也是你有意為之?」

  林君璧微笑道:「能被我林君璧惦記在心,陳平安應該感到高興。」

  ————

  而那個被人惦念卻不知的陳平安,正在寧府一處密室,開始著手煉化第四件本命物。

  水府水字印,山祠五色土,木宅神像之後,便是五行之金,最後才是尚無找到合適本命物的五行之火。

  水字印煉化於寶瓶洲最南端,老龍城的雲海之巔。

  五色土,煉化於濟瀆入海的北俱蘆洲入海口附近。

  得自仙府遺址山巔道觀的木胎神像,煉化於龍宮洞天的島嶼之上。

  現在即將煉化的五行之金,是一張金色材質的金字書頁,準確說來就是一部佛經。

  關於此事,陳平安詢問過師兄左右,是否妥當,左右只是說了一句君子不器,有何不妥。

  鼎爐依舊是那只得自桐葉洲老元嬰陸雍之手的那只五彩金匱灶,品秩極高,但是因為姜尚真的關係,半賣半送,只收了陳平安五十顆穀雨錢。

  陸雍曾言「金性不敗朽,故為萬寶物」,所以這只丹灶,其實最適宜煉化之物,本就是五行之金。

  密室之內,衆多天材地寶都有準備妥當。

  密室外,納蘭夜行盤腿而坐,負責守關壓陣。

  在斬龍崖涼亭那邊,白嬤嬤陪著寧姚閒聊。

  老嫗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咱們姑爺是有道之人,天必助之。何況姑爺學問精深,雖說是儒家門生,可遠遊四方,走在人間,活脫脫的菩薩行。小姐無需擔心此次煉化。」

  寧姚依然有些憂慮,不過仍是笑了笑,說道:「白嬤嬤,這些話別在他那邊說,他反而不自在。」

  老嫗故意說道:「是稱呼姑爺一事?姑爺最多就是言語不自在,心裡邊別提多自在了。」

  寧姚被這麼一打岔,心情舒暢幾分,笑道:「若是煉化成功,過兩天,我就陪他一起去看看三關之戰。」

  老嫗說道:「小姐以前對這些可半點沒興趣。」

  寧姚說道:「我如今也沒興趣,只是陪他散散心。」

  沉默片刻,寧姚說道:「白嬤嬤可能看不出來,只有煉化五行之金,陳平安會最難過。」

  老嫗問道:「是心情難過,還是關隘難過?」

  寧姚說道:「都是。」

  老嫗頓時有些提心吊膽,比自家小姐還要緊張了。

  寧姚笑道:「白嬤嬤,沒事,陳平安總能自己解決難題,從來都是這樣的。如果知道我們不放心,他才會不放心。不然的話……」

  寧姚望向涼亭外的演武場,「沒什麼苦頭,他會嚼不爛咽不下。」

  老嫗點頭道:「這就好。」

  寧姚從袖子裡取出一枚印章,遞給老嫗,輕聲道:「是我偷來的。」

  老嫗哭笑不得,接過手後,看了眼印文,怔怔出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難掩笑容,「姑爺的字,真是好。」

  尤其那些篆文,極慰人心。

  青絲染霜雪,依舊是美人。

  寧姚搖搖頭,「他自己說過,他的字,呆板得很,除了楷體字還湊合,其餘行草篆,只是學了些皮毛,落在行家眼中,只會貽笑大方,不過拿來對付這些材質尋常的印章,綽綽有餘。」

  密室外,納蘭夜行有些奇怪,為何一個時辰過去了,陳平安尚未點燃丹灶。

  密室內,陳平安始終閉目凝思,怔怔出神。

  ————

  晏家那座恨不得貼滿牆頭「我家有錢」四個大字的輝煌府邸,胖子晏琢惴惴不安,早早拿到了那枚印章,興匆匆到了家,竟是為難起來,根本不敢拿出手,便一直拖了下來。

  今天在他父親書房外的廊道中,猶豫不決,徘徊不去。

  父親書房無門,只為了讓這位晏家家主更方便出入。

  其實原本不用如此,是晏琢他父親自己的決定,拆了房門,說沒了雙臂,就是沒了,以劍氣開門關門,圖個好玩嗎?

  晏溟早就察覺到廊道中自己兒子在那邊的動靜,那麼胖一人,走路震天響,他晏溟如今修為再不濟,好歹還是個元嬰,豈會不知。

  晏溟皺眉道:「不進屋子,就趕緊滾蛋。」

  晏琢對於這個父親,還是敬畏得要死,沒辦法,打小就給打怕了的,後來這個爹,大概是徹底死心了,對他這個晏家獨苗,竟是連打駡都不樂意了,直到最後那次背著晏琢返回家中,之後男人才算對兒子稍稍有了點好臉色,偶爾會問問晏琢的修行進展,在那之後,一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寵溺獨子的婦人,大概是得了授意,反而破天荒開始對晏琢嚴厲起來,無論是修行,還是做生意,或是交朋友,都對晏琢管得頗嚴。

  晏琢下意識就要聽話滾蛋,只是走出去幾步後,還是咬咬牙,走向書房,跨過門檻。

  晏溟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相貌,兩隻袖管空蕩蕩,坐在椅子上,身前書案擺滿了書籍,有一頭小精魅,負責翻書。

  晏溟皺眉問道:「有事?」

  晏琢戰戰兢兢拿出那枚印章,輕輕放在桌上,「爹,送你的。沒事我走了啊。」

  晏溟楞了一下,尋常材質的印章,問道:「缺錢花了?然後就送這個?」

  晏琢漲紅了臉,甚至沒敢解釋什麼,低著頭加快腳步,離開書房。

  離開了廊道,晏胖子如釋重負。

  書房那邊,那只乖巧溫馴的小精魅,蹦蹦跳跳走到印章那邊,蹲下身,如扛木頭,將印章底款給主人看。

  晏溟看了許久,突然問道:「你說我是不是對琢兒太嚴厲了些?」

  小精魅使勁點頭。

  晏溟笑了起來,轉頭望向窗外,極遠處有一座高大城頭。

  不敢仗劍登城頭,唯恐逐退三輪月。

  你爹我哪有這本事。

  小精魅眨了眨眼睛,它這都兢兢業業服侍老爺多少年了,從沒見過有這笑臉啊。

  城頭之上。

  君子王宰剛剛送了一本新刊印出來的百劍仙印譜,交給那位如今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人,葉老蓮。

  十分粗糙,遠遠無法與浩然天下的一般印譜媲美,更不用說書香門第精心收藏的印譜。

  聖人一頁頁翻過,見到會意處,便會心一笑。

  並無山水形勝地,卻是人間最高城。

  稚童嬉鬧處,劍仙豪飲時。

  當這位儒家聖人翻到一頁時,便停下手上動作,輕輕點頭。

  王宰望去,是那「霜降橘柿三百枚」,也是一笑,說道:「劍氣長城這邊,興許暫時無人知曉此間趣味。」

  儒家聖人笑道:「那麼可能,就只是一種可能,會有那既有閒又有錢之人,去翻書買書,查一查印文出處。」

  ————

  中土神洲的紹元王朝,就像是寶瓶洲的朱熒王朝,劍修衆多。

  所以今天這場三關之戰,觀者如雲。

  地點選在了劍氣長城大姓毗鄰、豪門扎堆的玄笏街。

  之所以不是陳三秋、董畫符家族所在的那條太象街,自然是不敢,而且即便雙方有膽子選址於此,估計都沒人會去觀戰。

  晏胖子踮起腳跟,環顧四周,疑惑道:「我那陳兄弟怎麼還不來?」

  董畫符在啃著一隻大餅,董家小少爺買東西,從來記帳在陳三秋和晏琢頭上。

  范大澈瞥了眼遠處一戶人家的大門口,陳三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范大澈笑道:「沒事。」

  大街兩頭,分別站著齊狩、高野侯為首的一撥本土劍修,以及嚴律、蔣觀澄那撥外鄉劍修,將少年林君璧衆星拱月。而邊境在那人群中,依舊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會守第一關。上次都沒有露面觀戰的高野侯,今天自然到場了。龐元濟站在高野侯身邊,正在與個子小小的高幼清,說些注意事項。不是高野侯不想,實在是這個妹妹,從來不愛聽他嘮叨。

  林君璧緩緩向前走出,高幼清大步向前。

  雙方都沒有祭出飛劍的意思,逐漸拉近距離。

  有一撥地仙劍修蹲在一座府邸門口臺階上,笑道:「高丫頭,對方長得真俊,配你足夠了,只要打贏了他,扛在肩上就跑,找個沒人地兒,還不是想做啥就做啥!」

  高幼清置若罔聞,心神專注,死死盯住那個愈行愈近的少年。

  林君璧竟有閒情逸致,左右張望,打量起了玄笏街兩側的豪門府邸。

  兩位觀海境劍修。

  只是一劍,便分出了高下。

  高幼清率先祭出本命飛劍,破空而去,轉瞬即逝,不求聲勢。

  林君璧飛劍後發制人,輕鬆擊飛了高幼清的本命飛劍不說,還瞬間懸停在了高幼清眉心處。

  高幼清臉色慘白。

  眉心處的飛劍倏忽不見,林君璧已經轉身而走。

  嚴律深呼吸一口氣,走出人群,與林君璧擦肩而過。

  林君璧與之微笑道:「你倒是可以慢些分勝負。」

  嚴律重重點頭。

  街道兩側茫茫多的觀戰劍修,倒是沒有噓聲或是謾駡,同境之爭,剎那之間分了輸贏,就是對方的本事。

  可那少年也太欠揍了。

  都快要追上那位酒鋪二掌櫃了。

  想誰誰來。

  那位二掌櫃,與寧姚並肩走來,剛好是從林君璧這邊的街道現身。

  林君璧望向那個臉色微白、似乎抱恙的青衫男子,笑了笑,看了眼就不再多看,倒是那人身邊的女子,據說更加了不起,溢美之詞,數不勝數,在倒懸山的梅花園子那邊,他林君璧都聽了不少,只不過不到十歲的觀海境,怎麼就了不起了?二十多歲的金丹瓶頸劍修,尚未元嬰不是?就更算不上了不起到好似什麼天下無敵吧?

  林君璧搖搖頭,他多瞧了幾眼她,甚至沒覺得是多好看的女子,比起想像中的那個劍氣長城寧姚,差了許多。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轉頭瞥了眼那個少年,笑道:「管好眼睛。」

  整條大街頓時口哨聲四起,打趣自己人,劍氣長城其實從來不遺餘力。

  尤其是那個二掌櫃,又不是高幼清這樣的小姑娘,這傢伙臉皮厚得很,掙錢比打架還昧著良心。

  林君璧微笑道:「說你自己嗎?」

  陳平安說完之後,也不再看這個少年,反而望向了那個躲在人群中的邊境。

  邊境神色如常,心中卻有些犯嘀咕,先前在酒鋪那邊,自己露出馬腳了?不至於吧。

  寧姚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陳平安停下腳步,輕聲問道:「怎麼了?」

  寧姚看著他。

  陳平安笑著點頭。

  於是寧姚轉身對那林君璧說道:「要你管好眼睛,你就管好眼睛。」

  林君璧扯了扯嘴角。

  然後寧姚說了一番話。

  整條大街都瞬間沉寂下去。

  陳三秋與晏琢相視一眼,都瞧出了對方眼中的憐憫神色,於是兩人辛苦憋著笑。

  不但如此,甚至一位位駐守城頭的劍仙,都直接御劍趕來,連掌觀山河的神通都不用了。

  因為寧姚方才說道:「你要是敢臨時破境,以龍門境出劍,我就壓在觀海境,你要是再破境,以金丹境出劍,我就壓在龍門境。你現在要不要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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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29:34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九十二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

  修道之人,不喜萬一。

  林君璧尤其不喜歡在自己身邊發生意外。

  嚴律,朱枚和蔣觀澄,有邊境陪伴,三天前去往酒鋪買酒,不是什麼意外,而是他刻意為之。

  嚴律的老祖,與竹海洞天相熟,嚴律本人性情,笑臉藏刀,偏向陰沉,擅長挑事拱火。朱枚的師伯,早年先天劍胚碎於劍仙左右之手,她本人又深受亞聖一脈學問熏陶浸染,最是喜歡打抱不平,心直口快,蔣觀澄性子衝動,此次南下倒懸山,隱忍一路。有這三人,在酒鋪那邊,不怕那個陳平安不出手,也不怕陳平安下重手,即便陳平安讓自己失望,性子急躁,喜歡炫耀修為,比蔣觀澄好不到哪裡去,終究還有師兄邊境保駕護航。而且陳平安一旦出手過重,就會樹敵一大片。

  所以在本土劍仙孫巨源府邸涼亭外,朱枚等人愧疚難當,心高氣傲的嚴律都有些忐忑,林君璧根本沒有生氣,對於自己棋盤上的棋子,需要善待才對。這是傳授自己學問的先生、同時也是傳授道法的師父,紹元王朝的國師大人,教林君璧下棋第一天的開宗明義之言,即人與棋子終不同,人有性命要活,有大道要走,有七情六欲種種人之常情,一味視之為死物,隨意操-弄,自己離死不遠。

  事實上,林君璧一路南下,對於嚴律等人,撇開這次算計,確實稱得上坦誠相待,以禮相待,無論是誰向自己請教治學、劍術與棋術,林君璧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南下之路,林君璧詳細瞭解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八洲驕子,尤其是那些性格極其鮮明之人,例如北俱蘆洲的林素,皚皚洲的劉幽州,寶瓶洲的馬苦玄。皆有可取之處,觀其人生,可以拿來砥礪自己道心。

  但是林君璧當下,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棋盤之上,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人,萬法不可借,大勢不可取,唯有自己與那把本命飛劍,置身於險境當中。

  先前在孫巨源府邸,林君璧就與邊境坦言,不想這麼早與陳平安對峙,因為確實沒有勝算,畢竟他如今才不到十五歲。

  對於陳平安尚且如此,對於寧姚,更是如此。林君璧的自信,來源於十年後的自己,與今天的陳平安和寧姚做對比。或者說是今日之林君璧,與十年前的陳平安和寧姚。

  這也是當初國師先生的第二句教誨,與人爭勝爭氣力,不願認輸者容易死。

  林君璧心思急轉,希望找出一個可以幫助自己解圍的萬全之策。

  至於為何林君璧如此針對或者說惦念陳平安,當然還是那場三四之爭的漣漪所致,儒家門生,最講究天地君親師,修行路上,往往師承最親近,早期會相伴最久,影響最深,林君璧也不例外,一旦投身於某一支文脈道統,往往也會同時繼承那些過往恩怨,自家先生與那位老秀才,積怨深重,早年禁絕文聖書籍學問一事,紹元王朝是最早、也是最為不遺餘力的中土王朝,只是私底下每每談及老秀才,原本有望走上學宮副祭酒、祭酒、文廟副教主這條道路的國師,卻並無太多仇視怨懟,若是不談為人,只說學問,國師反而頗為欣賞,這卻讓林君璧更加心中不痛快。

  寧姚說完那番話後,便不再言語。

  對於她而言,林君璧的選擇很簡單,不出劍,認輸。出劍,還是輸,多吃點苦頭。

  所以寧姚不太明白這有什麼好多想的。

  寧姚不喜歡這個少年,除了管不住眼睛、不太會講話之外,再就是心思太重,且不純粹,劍修練劍,一往無前,故意壓境,當真是半點不願意尊重自己的本命飛劍嗎?若說三教諸子百家,對劍修飛劍,指摘非議頗多,可以理解為道不同不相為謀,那麼為何連劍修本人,都不願意多拿出一點誠心誠意。所以對方出劍輸了之後,寧姚準備只說一句話,世間千萬神仙法,唯有飛劍最直接。若是不出劍便認輸,那麼這句話都不用多說。

  其實除了林君璧當下最尷尬,大街不遠處對峙兩人中的嚴律,也很尷尬。

  至於劍氣長城這邊的守關第二人,龍門境劍修劉鐵夫,自然不會尷尬,反而開心得很,原因很簡單,他自封為劍氣長城仰慕寧姚第一人,成長於市井陋巷,卻生得一副厚臉皮,最早的時候就使出渾身解數,想要混入寧府,比如跟崔嵬一樣,先成為納蘭夜行的不記名弟子,或是試圖去寧府打雜幫工,當個看門護院的,但是每一次在街上遇到寧姚,劉鐵夫都要漲紅了臉、低頭彎腰、遠遠跑開,一氣呵成,隔著老遠,遠觀寧姚一兩眼就心滿意足,說是自己離得寧姚近了,就要臉色發白,手心冒汗,容易讓寧姚厭煩自己。

  所以劉鐵夫大聲告訴嚴律,等那邊塵埃落定,咱倆再比試。

  至於嚴律聽不聽得懂自己方言,劉鐵夫懶得管,反正他已經蹲在地上,遠遠看著那位寧姑娘,幾次揮手,大概是想要讓寧姑娘身邊那個青衫白玉簪的年輕人,懇請挪開些,不要妨礙我仰慕寧姑娘。

  對於那個外鄉人陳平安,劉鐵夫還是比較佩服的,可哪怕此人先後打贏了齊狩和龐元濟,劉鐵夫覺得他依舊配不上寧姑娘,但既然寧姑娘自己喜歡,他也就忍了。不忍也沒辦法啊,打又打不過,只能找機會去了趟酒鋪,喝了酒,刻了自己名字,偷偷在無事牌後邊寫下一句寧姑娘,你有了喜歡的人,我很傷心。結果第二次劉鐵夫去喝酒,就看到那個陳平安站在鋪子門口,笑著朝他招手,說咱們聊聊。劉鐵夫二話不說,撒腿狂奔,只敢托人打聽,自己那塊無事牌有沒有被丟掉,得知沒有,就覺得那個陳平安還不錯。

  寧姑娘喜歡的人,若是小肚雞腸,太不像話。

  一位位從城頭趕來的劍仙,紛紛落在大街兩側的府邸牆頭之上。

  不但如此,在劍氣長城與城池之間的空中,分明還有劍仙不斷御劍而來。

  林君璧神色自若,向寧姚抱拳道:「年少無知,多有得罪。林君璧認輸。」

  邊境鬆了口氣,不出劍是對的,出了劍,邊境就要擔心林君璧這位紹元王朝的未來劍道頂梁柱,會劍心崩潰在異國他鄉,到時候國師大人可不會輕饒了他邊境。與林君璧的思慮周密不同,邊境不會去想太多,只會揀選一兩條脈絡去看透,例如劍氣長城有個說法,寧姚是一種劍修,其餘劍修是另外一種,再者寧姚參加過多次出城廝殺,並且年紀輕輕就獨自遊歷過浩然天下,寧姚絕對不是那種資質極好的井底之蛙,故而寧姚有此說,便意味著寧姚穩操勝券,她之言語,即出劍。

  所以邊境根本不用去深究寧姚到底飛劍為何,殺力大小,她身負什麼神通,境界如何。

  沒有必要。

  寧姚說道:「那你來劍氣長城,練劍意義何在?」

  林君璧微笑道:「不勞寧姐姐費心,君璧自有大道可走。」

  寧姚皺眉道:「把話收回去。」

  林君璧無奈道:「難道外鄉人在劍氣長城,到了需要如此謹言慎行的地步?君璧以後出劍,豈不是要戰戰兢兢。」

  寧姚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別管我的看法。寧姚就是寧姚。」

  邊境走出一步。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林君璧前後失據,終究是個少年郎,所謂的沉穩,更多是在國師大人身邊耳濡目染多年,暫時還是模仿更多,並未學到精髓。何況劍仙觀戰如雲,帶給林君璧的壓力,其實太大,嚴律朱枚等人看不出端倪,邊境卻很清楚,林君璧幾乎到了隱忍的極限,思慮多者,一旦出手,會格外不管不顧,離開紹元王朝,國師大人專門找了他邊境,提及此事,希望半個弟子的邊境,能夠在關鍵時刻攔上師弟林君璧一攔,為的就是以不傷及大道根本的「輸棋」,幫助林君璧在人生道路上贏棋。

  因為在國師眼中,這位得意弟子林君璧,來劍氣長城,不為練劍,首重修心。不然林君璧這種不世出的先天劍胚,無論在哪裡修行劍道,在離塵的山巔,在市井泥濘,在廟堂江湖,相差都不大。問題恰恰在於林君璧太自負而不自知,此為極端,君璧劍術更高是必然,根本無需著急,但是君

  璧心性卻需往中庸二字靠攏,切忌去往另外一個極端,不然道心蒙塵,劍心碎裂,便是天大災殃。

  邊境其實都有些嫉妒林君璧這小子了,值得國師如此小心翼翼引領修道之路。

  陳平安面帶笑意,幾乎同時,與邊境一起向前走出一步,笑望向這位擅長裝蒜功夫的同道中人,可惜對方只有裝兒子的境界,裝孫子都算不上,還是差了不少火候。先前在那酒鋪的衝突當中,這位兄弟的表現,也太過痕跡明顯了,不夠水到渠成,最少對方臉色與眼神的那份驚慌失措,那份看似後知後覺的手忙腳亂,不夠嫻熟自然,過猶不及。

  最少在陳平安這邊不管用。

  寧姚說道:「外鄉人過三關,你們可能會覺得是我們欺辱他人,實則不然,是我劍氣長城劍修的一種禮敬,不過三關、連輸三場又如何,敢來劍氣長城歷練,敢去城頭看一眼蠻荒天下,就已經足夠證明劍修身份。但是你既然在此事上處心積慮,自己制定規矩,算計劍氣長城,也無妨,戰場廝殺,能夠算計對手成功,便是你林君璧的本事。畢竟劍修靠劍說話,贏了就是贏了。」

  觀戰劍仙們暗自點頭,大多會心一笑。

  絕大多數的本土劍仙,哪個不曾年輕過,也都親自守過三關。

  反而是一些年輕劍修,面面相覷,給寧姚這麼一說,才發現咱們原來如此高風亮節?不對啊,咱們本意就是想著打得那些外來戶灰頭土臉吧?就像齊狩那夥人外加一個本該只是湊熱鬧的龐元濟,合夥打那個二掌櫃,咱們起先都當笑話看的嘛。至於那個黑心雞賊吝嗇的二掌櫃最後竟然贏了,當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不過這麼說來,寧姚倒還這沒說錯,劍氣長城,對於真正的强者,無論來自浩然天下何處,並無芥蒂,或多或少,都願意由衷禮敬幾分。

  劍仙,有狗日的阿良,劍術高出雲霄外的左右,小小寶瓶洲的瀟灑魏晉。

  年輕人,先有神仙風采的曹慈,後有臭不要臉的陳平安。

  林君璧深呼吸一口氣,「難道你一定要我出劍廝殺,才罷休?」

  「先前這番話,只是客氣話。我希望你出劍,只是看你不順眼。」

  寧姚說道:「你既然說自己年少無知,那我就壓境比你更低,這都不敢出劍,還要如何才敢出劍,與高幼清?」

  說到這裡,寧姚轉頭望去,望向那個站在高野侯和龐元濟之間、眼眶紅腫的少女,「哭什麼哭,回家哭去。」

  高幼清這會兒其實臉上已經沒什麼淚痕,依舊嚇得趕緊擦了擦臉龐。

  邊境剎那之間,心知不妙,就要有所動作,卻瞧見了那個陳平安的眼神,便有了一瞬間的遲疑。

  林君璧如墜冰窟。

  大街上與兩側大門與牆頭,先是處處劍光一閃,再一瞬間,林君璧彷彿置身於一座飛劍大陣當中。

  數十把宛如上五境劍仙、地仙劍修親自祭劍現世的「本命飛劍」,圍困住了少年林君璧,劍意之純粹,殺氣之濃郁,根本沒有任何仿造跡象。

  每一把懸停在林君璧四周的飛劍,劍尖所指,各有不同,卻無一例外,皆是林君璧修行最緊要的那些關鍵竅穴。

  但這還不算最讓林君璧背脊發涼、肝膽欲裂的事情。

  最讓少年感到絕望的一幕,是懸停在前方一丈外、劍尖直指眉心的一把飛劍。

  林君璧的本命飛劍名為「殺蛟」。

  而自己眼前那一把,正是「殺蛟」。

  林君璧的本命飛劍自然棲息於本命竅穴,眼前飛劍,當然是一把仿造飛劍,可是除了林君璧無法與之心意相通,只說氣息,劍氣,神意,竟是與自己的本命飛劍,如出一轍,林君璧甚至懷疑,這把絕對不該出現在人間的殺蛟仿劍,會不會果真擁有殺蛟的本命神通。

  別說是林君璧,就連陳平安也是在這一刻,才明白為何寧姚當初與他閒聊,會輕描淡寫說那麼一句,「境界於我,意思不大」。

  只可惜寧姚一向不喜歡在陳平安這邊談論自己的修行。

  更多是耐心聽陳平安聊那些雞毛蒜皮的瑣碎,最多就是拍掉他鬼鬼祟祟伸過去的手。

  林君璧最大的絕望之後,竟然還有更大的絕望。

  若說寧姚祭出這麼多深淺不知的飛劍,尤其是能夠模仿自己的本命飛劍,數十把攻伐飛劍,將他圍困起來,已經足夠驚世駭俗,那麼寧姚那邊,又有數十把飛劍結陣,劍劍牽引,不知以什麼神通,造就出一座名副其實的小天地,將境界修為果真壓制在觀海境的寧姚,就那麼置身其中,是觀海境不假,可這還算什麼觀海境?

  別說是林君璧,就算金丹瓶頸修為的師兄邊境,想要以飛劍破開一座小天地,很容易嗎?

  寧姚淡然道:「出劍。」

  林君璧神色呆滯,沒有出劍,顫聲問道:「為何明明是劍術,卻可以出神入化通玄?」

  寧姚說道:「天下術法之前是劍術,這都不知道?你該不會覺得劍氣長城的劍仙,只會用佩劍與飛劍砸向戰場吧?」

  寧姚看著那個少年,搖搖頭,撤去了飛劍與身邊的小天地。

  林君璧四周的數十把飛劍也消逝不見。

  邊境輕聲喝道:「不可!」

  邊境一步前掠,再顧不得隱藏修為,也要阻攔林君璧冒冒失失祭出本命飛劍。

  陳平安不是沒有察覺到那少年的險惡用心,依舊沒有任何動作,雙手籠袖,安心將戰場交予寧姚。

  寧姚境界是同輩第一人,戰陣廝殺之多,出城戰功之大,何嘗不是?

  寧姚身前出現一座小巧玲瓏的劍陣,金光牽引,林君璧突兀出現的那把飛劍殺蛟,被牢牢拘押其中。

  不但如此。

  先前林君璧四周一閃而逝的數十把飛劍,如箭矢攢射,同時刺透林君璧身軀數十座竅穴,然後驟然懸停,劍尖紛紛朝外,劍柄朝向少年,其中就有那把仿造殺蛟,從林君璧眉心處一閃而逝,懸停在少年身後一丈外,劍尖凝聚出一粒鮮血。

  林君璧渾身浴血,搖搖欲墜。

  林君璧雙眼死死盯住那個好似早已劍仙的寧姚。

  必輸無疑且該認輸的少年,兩點金光在眼眸深處,驟然亮起。

  竟是兩把在眼中隱蔽溫養多年的兩把本命飛劍,這意味林君璧與那齊狩如出一轍,皆有三把先天飛劍。

  只是那些點到為止、輕傷少年的數十把懸停飛劍,劃出一條條各色劍光的弧線,劍尖攢集,擁簇在林君璧雙眼之前。

  林君璧紋絲不動。

  少年卻有陰神出竅,橫移數步,手中持有一把長劍,即將向寧姚出劍。

  寧姚同樣巍然不動,同樣有身姿飄搖如神仙的一尊陰神,手持一把早已大煉為本命物的半仙兵,看也不看那林君璧陰神,單手持劍,劍尖卻早早抵住少年額頭。

  寧姚真身,緩緩說道:「我忍住不殺你,比隨便殺你更難。所以你要惜命。」

  林君璧直到此時此刻,才知道何謂國師先生所說的同為天才,依舊有那雲泥之別。

  林君璧渾身浴血,眼神晦暗,心如槁木。

  邊境為表誠意,沒有刻意求快,大步走到林君璧身邊,伸手按住少年肩頭,沉聲道:「下棋豈能無勝負!」

  林君璧眼神恢復幾分往昔明亮。

  有觀戰劍仙笑道:「太不盡興,寧丫頭即便壓境,依舊留力大半。」

  一旁劍仙好友說道:「可以了,咱們如那腦子進水的少年這般歲數,估計更不濟事。」

  劍仙陶文突然蹦出一句,「估計是喝陳平安的酒水喝多了吧。」

  不少劍仙劍修深以為然。

  一位仙人境老劍仙笑道:「寧丫頭,我這把『橫星斗』,仿得不行,還是差了些火候啊,怎麼,瞧不起我的本命飛劍?」

  一位在太象街自家府邸觀戰的老劍仙嗤笑道:「你那把破劍,本就不行,每次出戰,都是顧頭不顧腚的玩意兒,仿得像

  了,有屁用。」

  劉鐵夫抹了抹眼眶,激動萬分,不愧是自己只敢遠觀、偷偷仰慕的寧姑娘,太强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對那林君璧挑明說道:「勝負對你而言,只是小事,面子也不過是稍大事,何況能夠讓我家寧姚出劍,你能輸多少?所以別在這裡跟我裝,得了便宜就開開心心接住,收好,回家偷著樂。不然我可真要對你不客氣了。」

  然後陳平安對那個邊境笑道:「你白擔心他了。」

  林君璧置若罔聞,陰神收劍且歸竅,抱拳低頭道:「感謝寧前輩指點劍術,君璧此生沒齒難忘。」

  寧姚收起了持劍陰神,說道:「隨你,反正我記不住你是誰。」

  然後寧姚望向大街之上的嚴律與劉鐵夫,皺眉道:「還看戲?」

  劉鐵夫一個蹦跳起身,娘咧,寧姑娘竟然破天荒看了我一眼,緊張,真是有些緊張。

  嚴律卻覺得自己這一架,打還是不打,好像都沒甚趣味了。贏了沒勁,輸了丟人。估計不管雙方接下來怎麼個打生打死,都沒幾人提得起興致看幾眼。

  見那女子收手後,一位位劍仙早已成群結隊御劍遠去,一個個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離去之時,好像挺樂呵?

  林君璧轉身離去,搖搖晃晃。

  對方出劍,沒有傷到他的修行根本,就是模樣凄慘了點。

  對於這場勝負,就像那個傢伙所言,寧姚證明了她的劍道確實太高,反而不傷他林君璧太多道心,影響當然肯定會有,此後數年,估計都要如陰霾籠罩林君璧劍心,如有無形山岳鎮壓心湖,但是林君璧自認可以驅散陰霾、搬走山岳,唯獨那個陳平安在戰局之外的言語,才真正噁心到他了!讓他林君璧心中積鬱不已。

  邊境率先走到林君璧身邊。

  林君璧臉色慘白,輕聲笑道:「我沒事,輸得起。」

  邊境轉頭望向那個怎麼看怎麼欠揍的青衫年輕人,感覺有些古怪,這個陳平安,與白衣曹慈的那種欠揍,還不太一樣。

  曹慈的武學,氣象萬千,與之近身,如抬頭仰望大岳,故而哪怕曹慈不言語,都帶給旁人那種「你真打不過我,勸你別出手」的錯覺,而那個陳平安好像額頭上寫著「你肯定打得過我,你不如試試看」。

  邊境難免有些唏噓,碰到同道中人的得道前輩了不成?

  林君璧和邊境一走,蔣觀澄幾個都跟著走了。

  林君璧不忘與一位金丹劍修點點頭,後者點頭致意。

  朱枚依舊不願離開,也就留下了五六人陪著她一起留在原地。

  畢竟接下來還有兩關要過。

  朱枚心情有些古怪,那個厲害至極的寧姚,她只看寧姚出劍一次,遮天蔽日的仰慕之情,便油然而生,可寧姚為何會喜歡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寧仙子這得是多缺心眼啊?

  陳平安和寧姚一起走到晏琢他們身邊。

  寧姚出現後,這一路上,就沒人敢喝彩噓聲吹口哨了。

  難怪劍氣長城都流傳著一句言語。

  寧姚出劍當如何?高她一境沒啥用。

  這讓陳平安心中既高興,又委屈。憑啥只有自己這麼不受待見。好些個王八蛋,在酒桌上喝酒,或是路邊蹲著吃醬菜,也沒少跟自己稱兄道弟啊。

  疊嶂神采奕奕,與寧姚悄悄說話。

  陳平安用手心摩挲著下巴,轉頭問範大澈,「大澈啊。」

  範大澈有些慌張,「又幹嘛?」

  陳平安誠心問道:「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範大澈小心翼翼瞥了眼一旁的寧姚,使勁點頭道:「好得很!」

  陳平安虛心求教,問道:「有沒有需要改善的地方?我這個人,最喜歡聽別人直言不諱說我的缺點。」

  範大澈搖頭道:「沒有!」

  一旁寧姚微笑點頭。

  範大澈差點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原來自己這要是沒說一個好,寧姑娘就真要上心啊。

  寧姑娘你以前好像不是這樣的人啊。

  大街之上。

  嚴律和劉鐵夫開始了第二關之戰。

  相較於林君璧和高幼清兩位觀海境劍修之間的瞬分勝負,兩人打得有來有往,手段迭出。

  陳平安看得凝神專注。

  陳三秋疑惑道:「需要這麼用心觀戰嗎?」

  陳平安點點頭,細心打量雙方飛劍的複雜軌跡,笑道:「你們這些朋友之外,我都先以生死大敵視之。」

  範大澈猶豫不決,試探性問道:「我也算朋友?」

  陳平安下意識收回視線,看著範大澈,「當然。」

  範大澈鼓起勇氣道:「朋友是朋友,但還不是不如三秋他們,對吧?不然你與我言語之時,不用刻意對我對視。」

  陳平安都忍不住楞了一下,沒有否認,笑道:「你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心思這麼細膩做什麼。」

  除了寧姚,所有人都笑呵呵望向陳平安。

  范大澈悄悄挪步,笑容牽强,輕輕給陳三秋一肘,「五顆雪花錢一壺酒,我明白。」

  陳三秋沒好氣道:「你明白個屁。」

  陳平安突然說道:「大澈,以後跟著三秋常去寧府,我們輪番上陣,跟你切磋切磋,記得萬一真的破境了,就跑去酒鋪那邊飲酒,嚎幾嗓子。那壺五顆雪花錢的酒水,就當我送你的道賀酒。」

  範大澈楞著沒說話。

  陳三秋一腳踩在範大澈腳背上,範大澈這才回過神,嗯了一聲,說沒問題。

  第二關,果然如陳平安所料,嚴律小勝。

  劉鐵夫輸得也不算太難堪。

  大街兩側,噓聲四起,臉皮不薄的劉鐵夫咧著嘴,雙手抱拳,笑著感謝諸位劍仙觀戰。

  第三關,司徒蔚然負責守關。

  對方是一位名叫金真夢的金丹劍修,剛剛破境躋身地仙劍修沒多久,三十多歲,亦是紹元王朝極負盛名的天之驕子,只是此次南下離鄉,所有光彩都被林君璧、嚴律的劍道天賦、朱枚蔣觀澄的煊赫家世所掩蓋了。而且金真夢本身也不是那種喜歡强出頭的劍修,此次過三關,哪怕明知是林君璧的唯一「棄子」,心中也無多少芥蒂。能夠與劍氣長城的同齡人,與真正的天才問劍,同行人當中年紀最大的金真夢並無遺憾。此次跟隨一衆年少天才南下倒懸山,入住梅花園子,再來到劍氣長城孫劍仙府邸,林君璧如何安排,金真夢照做不誤,卻有著自己的許多小打算,皆與劍有關。

  所以這場過關守關,雖然勝負其實無懸念,但卻是最像一場正兒八經的問劍。

  司徒蔚然也沒有刻意出劍求快,就只是將這場切磋當作一場歷練。

  故而一炷香後,金真夢收劍認輸,一直很心高氣傲的司徒蔚然也難得有個笑臉,收劍之後還禮。

  其實只說三關之戰,林君璧一方是大勝而歸。

  只不過事到如今,林君璧那邊誰都不會覺得自己贏了分毫便是。

  三關結束,大街上觀戰劍修皆散去。

  不少人直接去了疊嶂那邊的酒鋪,方才觀戰,多看了一場,今天的佐酒菜,很帶勁,可比那一碟碟鹹死人不償命的醬菜,滋味好多了。不過如今有了一碗同樣不收錢的陽春面,也就忍那二掌櫃一忍。

  寧姚沒去酒鋪那邊湊熱鬧,說是要回去修行,只是提醒陳平安有傷在身,就儘量少喝點。

  晏琢問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以心聲笑答道:「這幾天都在煉製本命物,出了點小麻煩。」

  晏琢沒有多問。

  陳三秋也沒有多說什麼。

  先前寧府那邊似乎發生了點異象,尋常劍仙也未知,卻竟然將老祖陳熙都給驚動了,當時正在練劍的陳三秋一頭霧水,不知為何老祖宗會現身,老祖宗只是與陳三秋笑言一句,城頭那邊打盹好多年的蒲團老僧,估計也該睜眼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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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29:56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九十三章 有朋自遠方來

  劍仙孫巨源的府邸,與浩然天下的世俗豪門無異,但是為了經營出這份「類似」,所耗神仙錢,卻是一筆驚人數字。

  孫巨源坐在一張近乎鋪滿廊道的竹席之上,涼席四角,各壓有一塊不同材質的精美鎮紙。

  中土劍仙苦夏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孫巨源笑道:「開頭不順,不怪林君璧算有遺漏,得怪你名字取得不好,正值夏季,結果你苦夏苦夏的,可不就要連累了林君璧。」

  苦夏無奈道:「他不該招惹寧姚的。」

  孫巨源笑道:「這不是廢話嗎?先前觀戰劍仙有多少?三十?算上沒露面的,咱們這邊好久沒這麼熱鬧了。」

  苦夏感慨道:「若是這般女子,能夠嫁入紹元王朝,真是天大的幸事,我朝劍道氣運,說不定可以憑空拔高一山峰。」

  孫巨源嗤笑道:「少在這邊痴心妄想了,林君璧就已經算是你們紹元王朝的劍運所在,如何?被咱們寧丫頭記住名字的份,都沒有啊。再說了,寧丫頭曾經獨自離開劍氣長城,走過你們浩然天下許多洲,不一樣沒人留得住,所以說啊,自己沒本事兜住,就別怪寧丫頭眼光高。」

  孫巨源突然驚訝道:「你們紹元王朝那位國師,該不會真有心,想要林君璧來咱們這兒挖牆腳吧?林君璧自己清不清楚?」

  苦夏默然無聲。

  孫巨源再無半點玩笑神色,沉聲道:「如果真有,我勸你打消了這個念頭,以及直接打死林君璧心中此念。有些事情,紹元王朝國師大人的面子再大,總大不過一位劍仙的自家性命和大道。一旦林君璧這初出茅廬的楞頭青不知輕重,根本無需寧姚出手,只憑那個陳平安一人的心計手腕,林君璧這幫人,連同那個邊境在內,就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苦夏轉過頭,疑惑道:「這個年輕人,我聽過一些事跡,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忌憚他,我不奇怪,為何連你這種劍仙,都如此高看一眼?」

  至於某些內幕,哪怕是跟孫巨源有著過命交情,劍仙苦夏依舊不會多說,所以乾脆不去深談。

  孫巨源盤腿而坐,翻轉手掌,多出一隻酒杯,只是輕輕搖晃,杯中便自行生出美酒,此杯是天下仙家酒鬼的第一等心頭好,比那酒蟲更勝萬分,因為此杯名為「酒泉」,除非一天到晚喝酒不停,一口氣痛飲百斤,那麼這只小小酒杯,簡直就是喝之不盡、飲之不竭的大酒缸。所以此杯,在酒鬼不計其數的劍氣長城,也不過總計三隻。

  一只在孫巨源手中,還有一只在晏溟手上,只是自從這位劍仙斷了雙臂、並且跌境後,好像再無飲酒,最後一只在齊家老劍仙手上。

  歷史上劍氣長城曾有五隻酒泉杯之多,但是給某人當年坐莊開設賭局,先後連蒙帶騙坑走了一對,如今它們不知是重返浩然天下,還是直接給帶去了青冥天下之外的那處天外天,得手之後,還美其名曰好事成雙,湊成夫妻倆,不然跟主人一樣形單影隻打光棍,太可憐。

  孫巨源一口飲盡杯中酒,杯中酒水隨之如泉湧,自己添滿酒杯,孫巨源微笑道:「苦夏,你覺得一個人,為人厲害,應該是怎麼光景?」

  苦夏搖頭道:「不曾想過此事,也懶得多想此事。所以懇請孫劍仙明言。」

  孫巨源雙指拈住酒杯,輕輕轉動,凝視著杯中的細微漣漪,緩緩說道:「讓好人覺得此人是好人,讓與之為敵之人,無論好壞,不管各自立場,都在內心深處,願意認可此人是好人。」

  苦夏思量許久,點頭道:「可怕。」

  孫巨源搖頭道:「這還不算最可怕的。」

  苦夏皺眉道:「何解?」

  孫巨源緩緩說道:「更可怕的,是此人當真是好人。」

  我心如此看世道,世道看我應如是。

  孫巨源想起那本百劍仙印譜,其中一枚印章,篆文為觀道觀道觀道。

  極有意思。

  只可惜那枚被孫巨源一眼相中的印章,早已不知所蹤,不知被哪位劍仙偷偷收入囊中了。

  孫巨源突然啞然失笑,瞥了眼遠處,眼神冰冷:「這都一幫什麼小雞崽子,林君璧也就罷了,畢竟是聰明的,只可惜碰到了寧丫頭,就算那個陳平安故意挑明了的,占了便宜就偷偷樂呵,少賣乖就行了。其餘的,那個蔣什麼的,是你嫡傳弟子吧,跑來咱們劍氣長城玩呢?不打仗還好,真要開戰,給那些嗷嗷叫的畜生們送人頭嗎?你這劍仙,不心累?還是說,你們紹元王朝如今,便是這種風氣了?我記得你苦夏當年與人同行來此,不是這個鳥樣的吧?」

  劍仙苦夏沒有說什麼,沉默片刻,才開口道:「國師大人有令,即便大戰拉開序幕,他們也不可走下城頭。」

  孫巨源一拍額頭,飲盡杯中酒,藉以澆愁,哀怨不已道:「我這地兒,算是臭大街了。苦夏劍仙啊,真是苦夏了,原來是我孫巨源被你害得最慘。」

  劍仙苦夏有些歉意,但是沒多說什麼,與好友孫巨源無需客氣。

  只不過這位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師侄,成名已久的紹元王朝中流砥柱,難免有些懷疑,難道自己苦夏這名字,還真有點靈驗?

  涼亭那邊,林君璧已經換上一身法袍,恢復正常神色,依舊清清爽爽,年少謫仙人一般的風采。

  已經露出痕跡的邊境坐在臺階上,大概是唯一一個愁眉不展的劍修。

  因為其餘年輕人,大多憤懣不已,駡駡咧咧,剩下的一些,也多是在說著一些自以為公道話的寬慰言語。

  連這守三關的意義都不清楚,邊境真不知道這些孩子,到底是為何要來劍氣長城,難道臨別之前,長輩不教嗎?還是說,小的不懂事,根本緣由就是自家長輩不會做人?只曉得讓他們到了劍氣長城這邊,一個勁兒夾著尾巴做人,所以反而讓他們起了逆反心理?

  對於蠻荒天下,以及攻城妖族的凶狠,其實沒有人知道到底是個什麼,邊境甚至可以篤定,連同林君璧在內,一個個腦海中的潛在敵人,就只是劍氣長城的同齡人劍修,至於蠻荒天下和妖族兩個說法,全然不曾上心。邊境自己還好,因為遊歷流霞洲的時候,親身領教過一頭元嬰妖物的蠻橫戰力與堅韌體魄,他與一位元嬰劍修的同伴,雙方合力,出劍無數,依舊無法真正傷及對方根本,只能加上另外一位掠陣的金丹劍修,才將其困殺,活活磨死。

  三關難跨過。

  就是劍氣長城希望他們這些外鄉劍修,多長點心眼,知曉劍氣長城每一場大戰的勝之不易,順便提醒外鄉劍修,尤其是那些年紀不大、廝殺經驗不足的,一旦開戰,就老老實實待在城頭之上,稍稍出力,駕馭飛劍即可,千萬別意氣用事,一個衝動,就掠下城頭趕赴沙場,劍氣長城的諸多劍仙對此莽撞行事,不會刻意去約束,也根本無法分心顧及太多。至於純粹是來劍氣長城這邊砥礪劍道的外鄉人,劍氣長城也不排斥,至於能否真正立足,或是從某位劍仙那邊得了青眼相加,願意讓其傳授上乘劍術,無非是各憑本事而已。

  「君璧如今才幾歲,那寧姚又是幾歲?勝之不武,還那般言語壓人,這就是劍氣長城的年輕第一人?要我看,這裡的劍仙殺力哪怕極大,氣量真是針眼大小了。」

  「那寧姚分明是知道三關之戰,劍氣長城這幫人,從咱們身上討不了半點好,便故意如此,逼迫君璧出劍,才會盛氣淩人,咄咄逼人!」

  「對!還有那些觀戰的劍仙,一個個居心叵測,故意給君璧製造壓力。」

  蔣觀澄冷笑道:「要我看那寧姚,根本就沒有什麼壓境,皆是假像,就是想要用下作手段,贏了君璧,才好維護她的那點可憐名聲。寧姚尚且如此,龐元濟,齊狩,高野侯,這些個與我們勉强算是同輩的劍修,能好到哪裡去?不愧是蠻夷之地!」

  邊境伸手揉著太陽穴,頭疼。

  好在林君璧皺眉提醒道:「蔣觀澄!謹言慎行!」

  蔣觀澄這才住嘴,只是神色依舊憤懣難平。

  人群當中,朱枚默不作聲。

  金丹劍修金真夢也沒怎麼說話。

  朱枚是想起了那個輸了第一場的高幼清,皺著臉,流著眼淚,默默站在高野侯和龐元濟身邊。以及那個劉鐵夫輸劍之後,被觀戰劍修喝倒彩,噓聲不斷,那名年紀不大的劉鐵夫卻能嬉皮笑臉,在笑駡聲中依舊抱拳致謝。

  金真夢則是想起了那個司徒蔚然贏了自己之後,微笑還禮。

  以及當那個寧姚現身之後,大街之上的氛圍,驟然之間便肅穆起來,不單單是屏氣凝神看熱鬧那麼簡單。

  一位年紀最小的十二歲少女,尤其憤恨,郁氣難平,輕聲道:「尤其是那個陳平安,處處針對君璧,分明是自慚形穢了,打贏了那齊狩和龐元濟又如何,他可是文聖的關門弟子,師兄是那大劍仙左右,日日月月,年復一年,得到一位大劍仙的悉心指點,靠著師承文脈,得了那麼多他人贈送的法寶,有此能耐,便是本事嗎?若是君璧再過十年,就憑他陳平安,估計站在君璧面前,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了!」

  邊境心中哀嚎不已,我的小姑奶奶唉,你不能因為喜歡咱們君璧,就說這種話啊。

  林君璧搖頭道:「陳平安這個人,很不簡單,沒你說得那麼不堪。」

  林君璧隨即笑了起來,「若是我的對手太差,豈不是說明自己庸碌?」

  那少女聞言後,眼中少年真是萬般好。

  邊境打定主意,以後打死不摻和這幫公子哥、千金小姐的糊塗事了。

  愛咋咋地吧。

  老子不伺候了。

  不過真說起來,他邊境也沒如何伺候他們,就是一路上看笑話而已。唯一的幸運,是半個師父的國師大人,坦言這幫傢伙不會參加大戰,一旦劍氣長城與妖族拉開大戰序幕,就立即退回倒懸山梅花園子,然後動身啓程返回中土神洲,最好連那座南婆娑洲都不要逗留。

  邊境雙手搓臉,心中默默念叨,你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可惜蔣觀澄沒有放過他,興高采烈道:「原來邊境師兄,藏得最深!那個陳平安,分明很緊張邊境師兄會不會出手。」

  邊境一臉無奈,你小子完全眼瞎不好嗎?

  給蔣觀澄這麼一說,便捅破了窗戶紙,頓時議論紛紛起來,邊境聽著那些其實挺真誠的溜鬚拍馬,卻當真半點高興不起來。

  一想到那個雙手籠袖笑眯眯的年輕人,邊境沒來由有些不自在,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邊境不理睬那些傢伙的恭維,以及某些充滿小心機的拱火,轉頭望向林君璧。

  林君璧微笑道:「我會注意的。」

  邊境這才微微鬆了口氣。

  如今看來,其實小師弟林君璧選擇最早的那個打算,兩次破境,以一己之力分別以觀海境、龍門境和金丹境,連戰三人,連過三關,好像才是最佳選擇。

  興許在許多觀戰劍仙眼中,會對林君璧有更多的好感。而不是如今看林君璧笑話一般,一邊倒向那個寧姚。

  即便給那陳平安機會,多出一場第四戰,占便宜又如何?林君璧屆時輸也是贏,打得越是酣暢淋漓,越是讓人心生好感,與那陳平安打龐元濟是一樣的道理,若是能夠直接讓寧姚出劍,而不是好似撿漏的陳平安,林君璧當然就贏得更多。

  只不過這些就只是一個「如果」了。

  邊境不會蠢到去問小師弟有無後悔。

  更不會去說,當時他邊境那句「與人爭輸贏沒意思」,是在提醒他林君璧要與己爭高低。

  因為說了,就是結仇。

  小滿時分,日頭高照。

  在酒鋪那邊沒有喝酒,不知道自己已經挨了多少駡的陳平安,拎了板凳去街巷拐角處,與重新多出來的孩子們,解釋二十四節氣的由來,扯幾句類似「小滿不滿無水洗碗,麥有一險」的家鄉諺語,不忘偶爾顯擺一句東拼西湊而來的「小穗初齊稚子嬌,夜來笑夢薺麥香」。

  可惜今天孩子們對識文斷字、二十四節氣什麼的,都沒啥興趣,至於陳平安的拽文酸文,更是聽不懂,嘰嘰喳喳問的,都是仙子姐姐寧姚在那條玄笏街的破例出劍,到底是怎麼個光景。陳平安手裡拎著那根竹枝,一通揮動,講得天花亂墜。名叫樂康的那個屁大孩子,如今他爹正是幫著酒鋪做那陽春麵的廚子,如今每次到了家裡,可了不得,都敢在娘親那邊硬氣說話了。這個孩子依舊最喜歡拆臺,就問到底需要幾個陳平安,才能打過得寧姚姐姐。陳平安便給難住了。然後給孩子們一陣白眼嫌棄。

  小屁孩馮康樂搖搖頭,拍了拍陳平安的膝蓋,老氣橫秋道:「陳平安,你總這麼來咱們這邊瞎逛蕩,不好好習武練劍,我看啊,寧姐姐遲早要嫌棄你沒本事的,打贏了龐元濟又咋了,看把你小尾巴翹的,就喜歡在咱們這邊裝大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樣不成啊。」

  一旁孩子們都點頭。

  陳平安將竹枝橫放在膝,伸出雙手按住那康樂的臉頰,笑眯眯道:「你給我閉嘴。」

  小屁孩伸手要錘那陳平安,可惜手短,夠不著。

  有一位少年蹲在最外邊,記起先前的一場風波,嬉皮笑臉道:「康樂,你大聲點說,我陳平安,堂堂文聖老爺的閉關弟子,聽不清楚。」

  周圍立即響起震天響的哄笑聲。

  如今關於這位二掌櫃的小道消息,可多。

  陳平安笑道:「我也就是看你們這幫崽子年紀小,不然一拳打一個,一腳踹一雙,一劍下去跑光光。」

  馮康樂揉著臉頰,抬起屁股,伸長脖子,糟糕,那個天底下長得最好看的妍媸巷小姑娘,果然就站在不遠處,瞧著自己。

  咋辦?!

  最早靠著幾個陳平安的山水故事,讓她過家家的時候,答應給自己當了一回小媳婦,後來又靠著陳平安解釋了她家那條小巷子的名字意思,然後他再去跟她說了一遍,如今在路上見到她,雖然她還是不太與自己說話,可那雙眼睛眨巴眨巴,可不就是在他打招呼嗎?這可是陳平安聽說過後與他講的,讓他每天睡覺前都能樂得在被子裡打滾。

  於是馮康樂立即端正坐好,偷偷給陳平安使了個眼色,然後輕聲埋怨道:「陳平安,都怪你,以後要是她不理我,看我不駡死你。」

  陳平安便笑道:「看在康樂他爹的陽春麵上,我今天與你們多說一個關於水鬼的神怪故事!保證精彩萬分!」

  有少年滿臉的不以為然,說道:「陳平安,你先說那個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的主人公,到底啥個境界,別到最後又是個稀爛的下五境啊,不然按照你的說法,咱們劍氣長城那麼多劍修,到了你家鄉那邊,個個是江湖大俠和山上神仙了,怎麼可能嘛。」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故意每次將那鬼怪精魅的出場,說得那麼嚇唬人,害我次次覺得它們都是蠻荒天下的大妖一般。」

  陳平安咳嗽幾聲,記起一事,轉過頭,攤開手掌,一旁蹲著的小姑娘,趕緊遞出一捧瓜子,全部倒在陳平安手上,陳平安笑著還給她一半,這才一邊嗑起瓜子,一邊說道:「今天說的這位仗劍下山遊歷江湖的年輕劍仙,絕對境界足夠,而且生得那叫一個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不知有多少江湖女俠與那山上仙子,對他心生愛慕,可惜這位姓齊名景龍的劍仙,始終不為所動,暫時尚未遇到真正心儀的女子,而那頭與他最終會狹路相逢的水鬼,也肯定足夠嚇唬人,怎麼個嚇唬人?且聽我娓娓道來,就是你們遇到任何的積水處,例如下雨天巷子裡邊的隨便一個小水坑,還有你們家裡桌上的一碗水,掀開蓋子的大水缸,冷不丁一瞧,好傢伙!別說是你們,就是那位名叫齊景龍的劍仙,路過河邊掬水而飲之時,驟然瞧見那一團水草叢中掰開的一張慘白臉龐,都嚇得面無人色了。」

  一個孩子已經被嚇了一大跳,哭喪著臉駡道:「陳平安好你大爺!」

  突然有人問道:「這個齊景龍是誰啊?」

  陳平安笑道:「是一個很愛喝酒卻假裝自己不愛喝酒的年輕劍仙,這個傢伙最喜歡講道理,煩死個人。」

  馮康樂問道:「多大歲數的劍仙?」

  陳平安說道:「不到百歲吧。」

  馮康樂嘖嘖道:「這也好意思說是年輕劍仙?你趕緊改一改,就叫老頭兒劍仙。」

  陳平安擰了一把小屁孩的臉頰,「他可是我陳平安的好朋友,你也敢如此放肆?」

  馮康樂呲牙咧嘴,撅起屁股,反手就是給陳平安肩頭一錘,「我對你都不客氣,還對你朋友客氣?」

  遠處那個皮膚白晰的小姑娘,微微張大嘴巴。大概是沒有想到原來康樂在那個陳平安這邊,如此膽大,看來是康樂在她這邊,真的沒有吹牛。

  陳平安給馮康樂丟了個眼神,小屁孩輕輕點頭,表示我懂。

  一旁有個眼尖的少年,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二掌櫃也夠無聊的,每天真不用修行嗎,就跟他們在這邊廝混瞎扯,這會兒又當起了牽紅線的月老啦?

  說完了那個讓孩子們一驚一乍的山水故事,陳平安拎著板凳收工了。

  去了酒鋪那邊,有陳三秋在,就有一點好,保證有酒桌長凳可以坐。

  少年張嘉貞在給鋪子幫忙,負責端酒或是一碗陽春麵給劍修們,少年不愛說話,卻有笑臉,也就夠了。

  陳平安今天上了酒桌,卻沒喝酒,只是跟張嘉貞要了一碗陽春麵和一碟醬菜,歸根結底,還是陳三秋晏胖子這撥人的勸酒本事不行。

  陳平安回寧府之前,與范大澈提醒道:「大澈啊。」

  正在那邊扒一碗陽春麵的范大澈,立即如臨大敵,這會兒他反正是一聽到陳平安說這三字,就要心慌,范大澈趕緊說道:「我已經請過一壺五顆雪花錢的酒水了!你自己不喝,不關我的事。」

  陳平安放下筷子,沒好氣道:「先前說了常去,別不上心,別讓我每天蹲你家門口求你切磋,到時候我一個不小心,出手重了,打得你一出門就爬回家,結果爹娘不認得你,又把你趕出大門。」

  范大澈點點頭。

  陳平安笑望向范大澈。

  范大澈一臉迷惑。

  陳三秋轉過頭,望向那個時時刻刻盯著酒客們的少年,喊道:「張嘉貞,給我拿一壺酒,最便宜的!我給錢,但是記得提醒我,記在范大澈頭上。下次喝酒的時候,你問我一聲,范大澈有無還錢。」

  張嘉貞使勁點頭,趕緊去鋪子裡邊捧來一壺竹海洞天酒。

  對於這位陋巷少年而言,陳先生是天上人。

  住在那條太象街上的公子哥陳三秋,也是。

  如果不是來酒鋪打短工,張嘉貞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與陳三秋說上半句話,更不會被陳三秋記住自己的名字。

  張嘉貞長這麼大,都還沒去過太象街和玄笏街,一次都沒有。

  沒有人攔著,但不光是張嘉貞,其實靈犀巷、妍媸巷這些名字好聽但卻極其貧寒的市井孩子,他們自己就不會想著去那邊走一遍,可能偶爾也會想,卻最終不會壯起膽子真去走一走。

  陳平安朝張嘉貞笑了笑,然後指了指范大澈,拎著酒起身走了。

  范大澈繼續低頭吃著那碗陽春麵。

  說實話,如果沒有陳平安最後這句話,范大澈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去寧府。

  萬一是客氣話呢?所謂的經常切磋,是怎麼個經常?三天一次,一月一次?

  寧府大門,是那麼容易可以跨過的嗎?

  范大澈抬起頭,看著那個大街上那個青衫背影,那人側著頭,看著沿途大小酒樓的楹聯,時不時搖搖頭。

  到了寧府,納蘭夜行開的門。

  一起走向演武場,納蘭夜行手中拎著那壺酒,笑問道:「自己掏的錢?」

  陳平安笑道:「跟董黑炭學來的,喝酒花錢非好漢。」

  納蘭夜行爽朗大笑,「等會兒我先喝幾口酒,再出劍,幫著校大龍,便有勁了。」

  陳平安笑不出來了。

  斬龍崖涼亭那邊,說是回家修行的寧姚,其實一直與白嬤嬤閒聊呢,發現陳平安這麼快回來後,老嫗不用自家小姐提醒,就笑呵呵離開了涼亭,然後寧姚便開始修行了。

  演武場的芥子小天地之中,納蘭夜行收起了喝了小半的酒壺,開始淩厲出劍。

  然後一個納蘭夜行再小心也無用的不小心,陳平安就得躺一旬半個月了。

  白嬤嬤匆匆忙忙趕來演武場這邊,納蘭夜行差點嚇得離家出走。

  好在陳平安與白嬤嬤解釋自己此次收穫頗豐,這條修行路是對的,而且都不用煮藥,自行療傷本身便是修行。

  納蘭夜行不敢胡說八道,實話實說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被寧姚攙扶著去往小宅。

  納蘭夜行戰戰兢兢等著狗血淋頭,不曾想那白煉霜只是看著兩人背影,半天沒說話。

  納蘭夜行覺得這不是個事兒啊,早駡好過晚駡,剛要開口討駡,但是老嫗卻沒有半點要以老狗開頭訓話的意思,只是輕聲感慨道:「你說姑爺和小姐,像不像老爺和夫人年輕那會兒?」

  納蘭夜行取出酒壺,點頭道:「怎麼不像。」

  老嫗板著臉道:「這些日子,辛苦了。」

  納蘭夜行疑惑道:「啥?!」

  老嫗怒道:「老狗滾去看門!」

  納蘭夜行點點頭,這就對了,轉身去往大門那邊,老人心裡邊踏實許多。

  陳平安坐在床上,開始呼吸吐納,心神沉浸於人身小天地當中。

  寧姚坐在一旁,趴在桌上,看著陳平安,他似乎在自己心中,遇見了想要遇見的人,有些笑意,情不自禁。

  她知道是誰,因為第四件本命物,陳平安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煉製成功後,出了密室,見到寧姚後,便當著納蘭爺爺的面,一把抱住了寧姚,寧姚從未見過這麼卸下擔子的陳平安,納蘭爺爺立即識趣離開,她便有些心疼他,也抱住了他。

  他興高采烈,神采飛揚,說那個小傢伙還在,原來就在他心裡邊,只是如今變成了一顆小光頭,他們重逢之後,在一條心路上,小光頭騎著那條火龍,追著他駡了一路。

  寧姚很少見到那麼直白流露出雀躍神色的陳平安,尤其是長大後的陳平安,除了與她相處之外,寧姚也會有些擔心,因為陳平安的心境,好像幾乎就像個一位活了許久許久光陰歲月、見過太多太多悲歡離合的枯槁老僧,寧姚不希望陳平安這樣。所以當時看著那個宛如回到當初他是少年、她是少女的陳平安,寧姚很高興。

  有朋自遠方來,是一顆小光頭。

  卻不是身披袈裟,依舊身穿儒衫,只是佩劍之餘,小人兒袖中,多了一部佛經。

  那是一場陳平安想都不敢去想的久別重逢,唯有夢中依舊愧疚難當,醒後久久無法釋懷,卻無法與任何人言說的遺憾和愧疚。

  他的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告而別、再也不見。

  寧姚趴在桌上,凝視著陳平安,她自顧自笑了起來,記得先前在玄笏街上,陳平安猶豫了半天,牽起她的手,偷偷詢問,「我與那林君璧差不多歲數的時候,誰英俊些。」

  當時寧姚先是反問:「你自己覺得呢?」

  然後陳平安便開始撓頭,覺得那個答案,真是令人憂愁。

  於是寧姚誠心誠意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並沒有將言語偷偷放在心中,告訴他道:「你好看多了!」

  陳平安便伸出雙手,輕輕抹過她的眉頭,「我的傻寧姚唉,真是好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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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30:33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九十四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

  夏至之前,陳平安幾乎足不出戶,一天將近十個時辰,都在煉氣。

  寧姚更加誇張,直接閉關去了。

  一有寧府的飛劍傳訊,范大澈就會去寧府歷練,不是吃陳平安的拳頭,就是挨晏琢或者董黑炭的飛劍。陳三秋不會出手,得背著范大澈回家。晏琢和董畫符各有佩劍紫電、紅妝,一旦拔劍,范大澈更慘,范大澈現在只恨自己資質太差,光有「大澈」沒個「大悟」,還無法破境。陳平安說只要他范大澈躋身了金丹,練劍就告一段落,然後去酒鋪那邊好幾嗓子,便大功告成。

  劍氣長城的龍門境劍修,哪有那麼簡單破開瓶頸,躋身了金丹,於劍氣長城劍修而言,就像一場真正的及冠禮。

  劍氣長城之所以能夠成為幾座天下的劍修最强處,還能夠引來浩然天下一撥又一撥的劍修來此磨礪,自然大有玄機,就在於劍修在此,如純粹武夫被餵拳,片刻不停,境境底子都打得極好,底子打得牢固,就意味著破境瓶頸更大,如有大道壓肩,不得直腰。

  同樣的范大澈,同樣的龍門境,若是去往浩然天下的倒懸山,破境就要容易許多,只是如此破境,金丹品秩,就要差許多,長遠來看,得不償失。除非是那些在劍氣長城真正破境無望的地仙修士,才會去倒懸山修行一段時日,碰一碰運氣,畢竟金丹之後,每高出一境,便是實打實的長壽百年乃至千年。

  但是修士金丹之下,不得去往倒懸山修行,是劍氣長城的鐵律,為的就是徹底打殺年輕劍修的那份僥倖心。所以當初寧姚離家出走,偷偷去往倒懸山,哪怕以寧姚的資質,根本無需走什麼捷徑,依舊非議不小。只是老大劍仙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加上阿良暗中為她保駕護航,親自一路跟著寧姚到了倒懸山捉放亭,旁人也就只是牢騷幾句,不會有哪位劍仙真正去阻攔寧姚。

  最近幾次演武,陳平安與范大澈合夥,晏琢、董畫符聯手,本命飛劍隨便用,卻不用佩劍,四人只持木棍為劍,分勝負的方式也很古怪,有人木劍先碎,一方皆輸。結果擱放在演武場上的一堆木棍,幾乎都給范大澈用了去,這還是陳平安次次救援范大澈的結果。

  不管如何,范大澈總算能夠站著離開寧府,每次回家之前,都會去酒鋪那邊喝壺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

  陳三秋也會與范大澈聊一些練劍的得失、出劍之瑕疵,范大澈喝酒的時候,聽著好朋友的悉心指點,眼神明亮。

  尤其是陳平安建議,以後他們四人合力,與前輩劍仙納蘭夜行對峙搏殺,更是讓范大澈躍躍欲試。

  晏琢的綢緞鋪子,除了陸陸續續賣出去的百餘劍仙印章之外,鋪子又推出一本嶄新裝訂成冊的皕劍仙印譜,並且還多出了附贈竹扇一物,鈐印有一些不在皕劍仙印譜之外的私藏印文,竹扇扇骨、扇面依舊皆是尋常材質,功夫只在詩詞章句、印章篆文上。

  就像大小酒樓給疊嶂酒鋪逼著去懸掛楹聯差不多,劍氣長城如今大小布莊綢緞鋪子,也給晏琢這座鋪子逼著去贈送一些摺扇、脂粉香囊等精巧什物,只是客人,尤其是那些家境殷實、不缺私房錢的富貴女子,似乎對其他鋪子,都不太買帳,其實不少女子也未必是真如何喜歡晏家鋪子的印章、摺扇,只是酈采在內的幾位女子劍仙,還有許多豪閥出身的婦人,都光顧了晏家鋪子,好像女子不去那邊買些什麼,眼光便要差人一等,這怎麼行。

  不但如此,一些個平日裡遲鈍不堪的大老爺們,也不知道是在疊嶂酒鋪那邊喝了酒,聽說了些什麼,竟是破天荒自己登門或是請府上下人去晏家鋪子,買了些中看不中用的精美綢緞,連同摺扇一並送給自己女人,不少女子其實都覺得買貴了,只是當她們看著那些自家木訥男子眼中的期待,也只得說一句喜歡的。事後閒暇,盛夏時分,避暑納涼,打開摺扇,涼風習習,看一看扇面上邊的美好文字,不懂的,便與旁人輕聲問,知曉其中寓意了,便會覺得是真的好了。

  陳平安這天煉氣完畢,在夜幕中散步,獨自來到斬龍崖涼亭。

  寧姚如今在密室閉關,閉關之前,寧姚沒有多說,只說不為破境躋身元嬰,反正沒有什麼風險。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這邊最少要待五年,若是到時候大戰依舊未起,就得匆匆忙忙回一趟寶瓶洲,畢竟家鄉落魄山那邊,事情不少,然後就需要立即動身返回倒懸山。如今的跨洲飛劍傳訊,劍氣長城和倒懸山都管得極嚴,需要過兩道手,都勘驗無誤,才有機會送出或是拿到手。這對於陳平安來說,就會特別麻煩。

  不是不可以掐準時機,去往倒懸山一趟,然後將密信、家書交給老龍城范家的桂花島,或是孫嘉樹的山海龜,雙方大體上不壞規矩,可以爭取到了寶瓶洲再幫忙轉寄給落魄山,如今的陳平安,做成此事不算太難,代價當然也會有,不然劍氣長城和倒懸山兩處勘驗飛劍一事,就成了天大的笑話,真當劍仙和道君是擺設不成。但陳平安不是怕付出那些必須的代價,而是並不希望將范家和孫家,在光明正大的生意之外,與落魄山牽扯太多,人家好心與落魄山做買賣,總不能尚未分紅收益,就被他這位落魄山山主給扯進諸多漩渦當中。

  陳平安走下斬龍崖,返回小宅那邊,原本只有一張擺放印章桌子的廂房,如今又多出了一張桌子,是一張陳平安手繪的龍泉郡堪輿圖,窯務督造署官員見到了,應該會不太高興。因為這張地圖上,精確畫出了大大小小的所有龍泉龍窯,天魁窯,星斗窯,文昌窯,武隆窯,沖霄窯,花卉窯,桐蔭窯,紙鎮窯,靈芝窯,玉沁窯,荷花窯。

  桌上還放有兩本冊子,都是陳平安手寫,一本記錄所有龍窯窯口的歷史傳承,一本寫小鎮總計十四個大姓大族的淵源流轉,皆以小楷寫就,密密麻麻,估計槐黃縣衙與大驪刑部衙門瞧見了,也不會開心。

  許多記載,是陳平安憑藉記憶寫下,還有大半的秘密檔案,是前些年通過落魄山一點一滴、一樁一件暗中收集而來。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輕輕前後搖晃,凝視著那張地圖。

  頭也不轉,伸手出袖,雙指翻開其中一本冊子的書頁,是正陽山,瞥了眼,再翻,是清風城許氏。

  都是老熟人。

  祖宗十八代,都在冊子上記載得清清楚楚。估計陳平安比這兩座仙家豪門的祖師堂嫡傳子弟,要更清楚他們各自山頭、家族的詳細脈絡。

  這是兩本已經大致完工的正冊,接下去還會有兩本副冊,文字內容只會更多,一本關於龍窯買賣本命瓷事宜,以及有可能是買家的那些寶瓶洲仙家、別洲宗門,除了看似最底層市井的杏花巷馬家,還會有高高在上、錢能通神的瓊林宗,寫到了北俱蘆洲的那個瓊林宗,就自然繞不開徐鉉,然後就是清涼宗宗主賀小涼,故而又要牽扯到寶瓶洲山上仙家執牛耳者的神誥宗。另外一本,寫小鎮大族與驪珠洞天外邊諸多仙家的千絲萬縷,兩本副冊,自然會交橫交錯,互有牽連。

  陳平安走出屋子,納蘭夜行站在門口,有些神色凝重,還有幾分憤懣,因為老人身邊站著一個不記名弟子,在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金丹劍修崔嵬。

  納蘭夜行殺機濃重,似乎一個忍不住,就要將此人當場打殺。

  陳平安心中了然,對老人笑道:「納蘭爺爺不用如此自責,以後得空,我與納蘭爺爺說一場問心局。」

  納蘭夜行點點頭,轉頭對崔嵬說道:「從今夜起,你與我納蘭夜行,再沒有半點師徒之誼。」

  崔嵬神色淡漠,向這位劍仙抱拳賠罪而已。

  至於崔嵬當下心中到底作何想,一個能夠隱忍至今的人,肯定不會流露出來絲毫。

  納蘭夜行一閃而逝。

  陳平安搬了兩條椅子出來,崔嵬輕輕落座,「陳先生應該已經猜到了。」

  陳平安點頭道:「一開始就有些懷疑,因為姓氏實在太過扎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由不得我不多想,只是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觀察,原本我的疑心已經減退大半,畢竟你應該從未離開過劍氣長城。很難相信有人能夠如此隱忍,更想不明白又為何你願意如此付出,那麼是不是可以說,最初將你領上修行路的真正傳道之人,是崔瀺在很早之前就安插在劍氣長城的棋子?」

  崔嵬點了點頭,「陳先生所猜不錯。不單是我,幾乎所有自己都不願意承認是奸細的存在,例如那大庾嶺巷的黃洲,修行之路,都源自一個個不起眼的意外,毫無痕跡,故而我們甚至一開始就是被全然蒙在鼓裡,此後該做什麼,該說什麼,都在極其細微的操控之中,最終會在某一天,例如我崔嵬,突然得知某個契合暗號的指令,就會自願走入寧府,來與陳先生表明身份。」

  崔嵬直截了當道:「過往種種,陳先生即便細問,我也不會說,說了,更無半點意義,最先為崔嵬傳道之人,早已戰死於南邊戰場。崔嵬今日造訪寧府,只說一件事,陳先生以後只要是寄往寶瓶洲的密信,交予崔嵬負責即可。陳先生當然可以選擇相信,也可以不信。」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然不信你,也不會將任何書信交給你。但是你放心,你崔嵬如今於寧府無益也無害,我不會多此一舉。以後崔嵬還是崔嵬,只不過少去納蘭夜行的不記名弟子這層牽連而已。」

  崔嵬從袖中摸出一顆鵝卵石,遞給陳平安,這位金丹劍修,沒有說一個字。

  陳平安接過手,是春露圃玉瑩崖溪澗中的石子,崔東山撿取而得。

  陳平安接過石子,收入袖中,笑道:「以後你我見面,就別在寧府了,儘量去酒鋪那邊。當然你我還是爭取少碰頭,免得讓人生疑,我只要有事找你,會稍稍挪動你崔嵬的那塊無事牌。我從下個月起,不談我自己無事與朋友飲酒,若要寄信收信,便會先挪無事牌,然後只會在初一這天出現,與你見面,如無例外,下下個月,則順延至初二,若有例外,我與你見面之時,也會招呼。一般來說,一年當中寄信收信,最多兩次足夠了。如果有更好的聯繫方式,或是關於你的顧慮,你可以想出一個章程,回頭告訴我。」

  「記住了。」

  崔嵬站起身,默默離去。

  陳平安站起身,沒有送行。

  納蘭夜行出現在屋檐下,感慨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陳平安笑道:「應該慶幸身邊少去一個不好的萬一。」

  至於為崔嵬說什麼好話,或是幫著納蘭夜行駡崔嵬,都無必要。

  納蘭夜行苦笑不已,更唏噓不已。

  陳平安領著老人去對面廂房,老人取出兩壺酒,沒有佐酒菜也無妨。

  聽過了陳平安說了書簡湖那場問心局的大概,諸多內幕多說無益。大體上還是為了讓老人寬心,輸給崔瀺不奇怪。

  納蘭夜行聽得忍不住多喝了一壺酒,最後問道:「如此糟心,姑爺怎麼熬過來的。」

  陳平安笑道:「納蘭爺爺不是已經說了答案?」

  納蘭夜行楞了半天,隨即會意,爽朗大笑。

  劍氣長城正值酷暑,浩然天下的寶瓶洲龍泉郡,卻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鵝毛大雪。

  落魄山祖師堂不在主峰,離著宅邸住處有些距離,但是陳暖樹每半旬都要去霽色峰祖師堂那邊,打開大門,仔細擦拭清洗一番。

  今天裴錢與周米粒跟著陳暖樹一起,說要幫忙。去的路上,裴錢一伸手,落魄山右護法便畢恭畢敬雙手奉上行山杖,裴錢耍了一路的瘋魔劍法,打碎雪花無數。

  到了祖師堂府邸最外邊的大門口,裴錢雙手拄劍站在臺階上,環顧四周,大雪茫茫,師父不在落魄山上,她這位開山大弟子,便有一種天下無敵的寂寞。

  拎著小水桶的陳暖樹掏出鑰匙開了大門,大門後面是一座大天井,再往後,才是那座不關門的祖師堂,周米粒接過水桶,深呼吸一口氣,使出本命神通,在積雪深重的天井裡邊撒腿狂奔,雙手使勁晃蕩水桶,很快就變出一桶清水,高高舉起,交給站在高處的陳暖樹,陳暖樹就要跨過門檻,去往懸掛畫像、擺放座椅的祖師堂內,裴錢突然一把扯住陳暖樹,將她拉到自己身後,裴錢微微彎腰,手持行山杖,死死凝視住祖師堂內擺放在最前邊的居中椅子附近。

  那張便是自己師父的椅子。

  漣漪陣陣,然後憑空出現了一位身穿儒衫、鬚髮雪白的老先生。

  裴錢看著那個瘦小老頭兒,看得怔怔出神。

  人間燈火萬點如星河。

  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心境,一望無垠,好像不管她怎麼瞪大眼睛去看,風景都無窮盡時。

  老秀才站在椅子旁邊,身後高處,便是三張掛像,看著門外那個個兒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感慨頗多。

  不枉費自己豁出去一張老臉,又是與人借東西,又是與人打賭的。

  說到底,還是自己的關門弟子,從來不讓先生與師兄失望啊。

  裴錢問道:「文聖老老爺?」

  老秀才楞了一下,還真沒被人如此稱呼過,好奇問道:「為何是老老爺?」

  裴錢一本正經道:「顯得輩分額外高些。」

  老秀才拈鬚而笑,輕輕點頭,「這就很善啊。」

  自己這一脈的某門學問,只可意會的不傳之秘,這麼快就發揚光大啦?

  裴錢看了眼最高處的那幅掛像,收回視線,朗聲道:「文聖老老爺,你這麼個大活人,好像比掛像更有威嚴嘞!」

  陳暖樹眨了眨眼睛,不說話。

  周米粒歪著腦袋,使勁皺著眉頭,在掛像和老秀才之間來回瞥,她真沒瞧出來啊。

  老秀才咳嗽幾聲,扯了扯領口,挺直腰桿,問道:「當真?」

  裴錢使勁點頭,縮著脖子,左右搖晃腦袋,左看右看,踮起腳跟上看下看,最後點頭道:「千真萬確,準沒錯了!大白鵝都誇我看人賊準!」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招呼三個小丫頭落座,反正在這裡邊,她們本就都有座椅,老秀才壓低嗓音道:「我到落魄山這件事,你們仨小丫頭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與其他人說。」

  裴錢咳嗽一聲,「暖樹,米粒!」

  陳暖樹立即點頭道:「好的。」

  周米粒扛著裴錢「御賜」的那根行山杖,挺起胸膛,緊緊閉著嘴巴。

  從現在起,她就要當個啞巴了。再說了,她本來就是來自啞巴湖的大水怪。

  老秀才在祖師堂內緩緩散步,陳暖樹開始熟門熟路清洗一張張椅子,裴錢站在自己那張座椅旁邊,周米粒想要坐在那張貼了張右護法小紙條的座椅上,結果給裴錢一瞪眼,沒點禮數,自己師父的長輩大駕光臨,老先生都沒坐下,你坐個錘兒的坐。周米粒立即站好,心裡邊有些小委屈,自己這不是想要讓那位老先生,曉得自己到底誰嘛。

  老秀才看在眼裡,笑在臉上,也沒說什麼。

  能夠一步步將裴錢帶到今天這條大路上,自己那個閉關弟子,為之耗費的心神,真不少了。教得這麼好,更是難能可貴。

  這其實是老秀才第三次來到落魄山了,前邊兩次,來去匆匆,就都沒踏足此地,此次過後,他就又有得忙活了,勞苦命。

  先前只是老人偷偷摸摸去了趟小鎮學塾,身處其中,站在一個位置上。

  舉目望去,早些年,這座課堂上,應該會有一個紅棉襖小姑娘,正襟危坐,看似專心聽課,實則神遊萬里。

  會有凝神專注的林守一,先生說到哪裡,便想到哪裡。

  會有小雞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會有那個當時肯定無法想像自己未來的趙繇,竟然有一天會離開先生身邊,坐著牛車遠遊,最終又獨自遠遊中土神洲。

  會有一個大智若愚的董水井,一個扎著羊角丫兒的小女孩。

  老人當時站在那邊,也想到了一個與茅小冬差不多的記名弟子,馬瞻,一步錯步步錯,幡然醒悟後,明明有那悔改機會,卻只願意以死明志。

  老人發現到最後,好像一切過錯,都在自身,身為傳道授業解惑的先生,傳授弟子之學問,不夠多,傳授弟子安身立命之法,更是一塌糊塗。

  老秀才低頭拈鬚更揪心。

  只是今天到了自己關門弟子的那座落魄山祖師堂,高高的掛像,井然有序的椅子,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尤其是看到了三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老人才有了幾分笑顔。可老秀才卻愈發愧疚起來,自己那幅畫像怎的就掛在了最高處?自己這個狗屁混帳的先生,為弟子做了多少?可有悉心傳授學問,為其細細解惑?可有像崔瀺那般,帶在身邊,一起遠遊萬里?可有像茅小冬、馬瞻那般,心中一有疑惑,便能向先生問道?除了三言兩語、稀裡糊塗灌輸了一位少年郎那份順序學說,讓弟子年紀輕輕便困頓不前,思慮重重,當年也就只剩下些醉話連篇了,怎麼就成了人家的先生?

  某些學問,早早涉足,難如入山且搬山。

  老先生愧疚難當。

  當時在學塾,老人轉頭向外邊望去,就好像有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踮起腳跟,站在窗臺外,孩子張大眼睛,竪起耳朵,聽著書聲,聞著書香,望著裡邊的先生學生,孤零零一人站在學塾外的孩子,一雙乾乾淨淨的眼眸裡,充滿了憧憬。

  在那個孩子以後的人生當中,興許會背著大籮筐,在山上采藥的時候,為自己壯膽,大聲喊著並不解其意的「人之初,性本善」,在下山路上,興高采烈背誦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在上山下山之間,大日曝曬,大汗淋漓,孩子躲在樹蔭下歇息,自己玩著鬥草,輸贏都是自己,高高舉起一手,嚷嚷著贏嘍贏嘍,才會略顯童真稚趣。

  世間苦難重重,孩子如此人生,並不罕見。

  只是小小年紀,便自己消受了,卻不多見。

  老秀才甚至後悔當初與陳平安說了那番言語,少年郎的肩頭應當挑起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

  與裴錢她們這些孩子說,沒有問題,與陳平安說這個,是不是也太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可是老秀才又一想,再看如今的落魄山,好像早年與那草鞋少年如此言語,又是最對的。

  最後裴錢她們發現那個遠道而來的老先生,坐在了最靠近門檻的一張椅子上,安安靜靜坐在那邊,抬頭望向三幅掛像。

  不去看居中那幅自己的掛像,看了崔誠掛像許久,輕輕點頭,喃喃言語,誰都聽不真切,最後老先生便一直望向那位自己弟子的掛像,默不作聲。

  老先生自言自語道:「或曰:以德報怨如何?」

  老先生自問自答道:「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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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30:46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九十五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

  范大澈今天一身細碎傷痕,在酒鋪那邊喝著酒,怔怔出神。

  陳三秋也好不到哪裡去,受傷不少。

  說好的五人合力,在寧府演武場的芥子小天地當中,圍殺劍仙納蘭夜行。

  結果除了陳平安,陳三秋,晏琢,董畫符,加上最拖後腿的范大澈,就沒一個有好下場,傷多傷少而已。

  晏胖子回家繼續練劍,董黑炭又不知道去哪兒瞎逛蕩,然後吃吃喝喝,買這買那,反正所有的賬都算在陳三秋和晏琢頭上。

  范大澈說道:「三秋,我突然有些害怕成為金丹劍修了。成了金丹,就不會有劍師扈從。」

  陳三秋笑道:「那我比你好些,投胎好,姓氏大,家裡有錢有人,哪怕成了金丹,還是有家族劍師幫著護陣。開心,真開心,我先喝一個。」

  陳三秋果然自己舉碗喝了一口酒。

  陳三秋如今也發現了,與范大澈這種心細如髮的朋友,言語不如直截了當些,不用太過刻意照顧對方的心情。

  范大澈跟著笑起來,道:「陳平安答應下次大戰打起來,我就跟隨你們一起離開城頭,那麼他陳平安就是我的劍師嘛。」

  這麼多次的演武練劍,范大澈就算再傻,也看出了陳平安的一些用意,除了幫著范大澈砥礪境界,還要讓所有人嫻熟配合,爭取在下一場廝殺當中,人人活下來,同時盡可能殺妖更多。

  陳三秋舉起酒碗,磕碰了一下,「那你范大澈了不起,有這待遇,能讓陳平安當扈從。」

  范大澈又倒了一碗酒,抹了把嘴,「這麼一想,就又願意當金丹劍修了。」

  范大澈壓低嗓音道:「陳平安如今竟然是五境修士了,又是剛好在咱們劍氣長城破的境,為何他自己不來酒鋪嚷嚷?」

  陳三秋笑道:「估計是不太好意思宣揚吧,畢竟尚未洞府境。」

  范大澈搖頭道:「他有啥不好意思的。」

  先前一起在這邊喝酒,陳平安站起身敬酒所有客人,語重心長來了一番言語,諸位劍仙啊,你們怎麼還不破境,別與我客氣啊,這有啥好客氣的,喝著咱們劍氣長城最便宜的酒水、吃著最好吃的陽春麵、不收錢的醬菜,卻遲遲不破境,這就是蹲茅坑不拉屎啊,你們對得起我鋪子的酒水嗎,對得起酒鋪楹聯和橫批嗎?你們再不爭氣點,以後光棍來此喝酒,一律加錢!

  當時所有酒客都給說懵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好像較真到最後,例如推敲那句蹲茅坑不拉屎,還是自己吃虧。

  其實這些還好,最讓人跳腳駡娘的,還是押注董畫符主動掏錢這件事,大小賭棍們,幾乎就沒人贏錢,一開始大家還挺樂呵,反正二掌櫃跟那晏家小胖子都跟著賠錢極多,後來唯一在明面上贏了錢的龐元濟,來酒鋪這邊笑眯眯喝酒,於是就有人開始逐漸回過味來了,加上那個坐莊的元嬰老賊,可不就是先前莫名其妙寫出了一首詩詞的王八蛋。

  狗日的,好熟悉的路數!

  所以今天陳平安就沒跟著陳三秋和范大澈去鋪子喝酒,而是去了一趟劍氣長城。

  去的路上,分賬後還掙了好幾顆穀雨錢的陳平安,打算下一次坐莊之人,得換人了。例如劍仙陶文,就瞧著比較憨厚。

  在城頭那邊,陳平安沒有直接駕馭符舟落在師兄身邊,而是多走了百餘里路程。

  期間遇到一群下五境的孩子劍修,在那邊跟隨一位元嬰劍修練劍。

  旁觀這類練劍,並無忌諱。

  陳平安就坐在城頭上,遠遠看著,不遠處還有七八個小屁孩趴那兒吵架,剛好在爭吵到底幾個林君璧才能打得過一個二掌櫃。

  能夠登上城頭玩耍的孩子,其實都不簡單,非富即貴,或是天生有那練劍資質的。

  像妍媸巷、靈犀巷這些地方的孩子,就不會來這邊,一來城池離著劍氣長城太過遙遠,尋常市井孩子,腳力不濟。再者城頭之上,劍意沉重,劍氣濃郁,體魄孱弱的孩子,根本扛不住這份煎熬。這就是人生,有些人,從小如魚得水,有些人越長大,越水生火熱。

  有個孩子瞧見了坐在旁邊的陳平安,扯開嗓子喊道:「二掌櫃,你來說說看,你是不是一隻手能夠打五個林君璧。你要是點個頭,以後就是我元造化的朋友了!」

  陳平安沒有轉頭,只是揮揮手,示意滾蛋。

  那個名字意思不算小的屁孩,不願死心,繼續問道:「三個呢?三個總可以吧?!」

  陳平安笑道:「沒打過,不清楚。」

  元造化喊道:「那我去幫你下一封戰書?就說二掌櫃打算用一隻手,單挑林君璧、嚴律和蔣觀澄在內的所有人!」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那個雙手叉腰的孩子身邊,楞了一下,竟是個假小子,按住她的腦袋,輕輕一擰,一腳踹在她屁股上,「一邊去。你知道寫字嗎,還下戰書。」

  元造化站穩後,惱火道:「我識字可多!比你學問大多了!」

  陳平安笑道:「吹牛不打草稿這幾個字,會不會寫?」

  元造化說道:「會寫,我偏不寫。其實是你自己不會寫,想要我教你吧?想得美!」

  她明顯是個孩子王,其餘孩子們都同仇敵愾,紛紛附和元造化。

  陳平安一屁股坐下,面朝北邊的那座城池,手腕擰轉,取出一片竹葉,吹起了一支曲子。

  元造化聽過之後,不以為然道:「不好聽。」

  其餘孩子們只好一起小雞啄米。

  元造化見陳平安不搭話,反而有些失落,他只是雙手輕輕拍打膝蓋,眺望北方,城池更北,是那座商貿繁榮、魚龍混雜的海市蜃樓。

  陳平安突然笑問道:「你們覺得如今是哪十位劍仙最厲害?不用有先後順序。」

  元造化白眼道:「沒有個先後順序,那還說個屁,沒意思。你自己瞎猜去吧。」

  陳平安打算起身,練劍去了。

  如今跟師兄學劍,比較輕鬆,以四把飛劍,抵御劍氣,少死幾次即可。

  元造化伸出手,「陳平安,你要是送我一把摺扇,我就跟你泄露天機。」

  陳平安笑道:「算盤打得可以啊。」

  元造化伸開雙手,阻攔陳平安離開,眼神倔强道:「趕緊的!一定得是字寫得最好、最多的那把摺扇!」

  陳平安原本不想理會,突然記起一事,便坐回去,道:「你先講,我看心情。」

  元造化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氣道:「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就這十個了!摺扇拿來!」

  陳平安站起身,還真從咫尺物當中揀選出一把玉竹摺扇,拍在這個假小子的手掌上,「記得收好,值好多神仙錢的。」

  元造化打開摺扇,挺喜歡的,只是扇面上的字有些少,她也認不得幾個,便怒道:「換一把,我要字多一些的。」

  陳平安又按住她的小腦袋,輕輕一擰,將她的腦袋轉向一旁,笑道:「小丫頭片子還敢跟我討價還價?見好就收,不然小心我反悔。」

  元造化合攏得手的那把摺扇,繞到身後,又伸手,「那我再跟你買一把字數最多的摺扇!」

  陳平安笑問道:「錢呢?」

  元造化一本正經道:「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從今天起,再加上一個二掌櫃陳平安!這就是我們劍氣長城的最强十一大劍仙!」

  陳平安樂得不行,又給了她一把字數確實很多的摺扇,笑眯眯道:「小丫頭可以啊,能夠從我這邊坑走錢的,你是劍氣長城頭一號。」

  元造化哪裡會計較這種「虛名」,她這會兒兩手皆有摺扇,十分開心,她突然用打商量的語氣,壓低嗓音問道:「你再送我一把,字數少點沒得事,我可以把你排進前十,前五都可以!」

  可惜那個傻乎乎的二掌櫃笑著走了。

  不過走之前,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呵了口氣,讓元造化將那把字數少的摺扇交給她,輕輕鈐印,這才將摺扇還給小丫頭。

  把一群孩子看得面面相覷。

  那位元嬰老劍仙傳授劍術告一段落,在陳平安走遠後,來到這幫孩子附近。

  元造化正趴在牆頭上,眼前攤開兩把摺扇,在那邊使勁認著字,她當然是喜歡那把密密麻麻寫滿扇面的那把扇子,瞧著就更值錢些。

  老人卻彎腰打量著那把字數更少的摺扇,啞然失笑。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彩雲易散還複來,心如琉璃碎未碎。

  前邊那句,是浩然天下極其有名的詩句。

  後邊的,狗尾續貂,都什麼跟什麼,前後意思差了十萬八千里,應該是那個年輕人自己胡亂編撰的。

  不過到底寓意是好的,一改前句的頽然悲苦意味,只能說用心不錯,僅此而已了。

  老劍修咦了一聲,蹲下身,看著那方不太顯眼的朱印,笑了起來,有點意思。

  印文是那「人間多離散,破鏡也重圓」。

  一想到元造化這丫頭的身世,原本有望躋身上五境的父親戰死於南邊,只剩下母女相依為命。老劍修便抬頭,看了一眼遠處那個年輕人的遠去背影。

  不管怎麼說,與以往那些學宮、書院的讀書人,還是不太一樣的。

  不是說前者不願做些什麼,可幾乎都是處處碰壁的結局,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心灰意冷,黯然返回浩然天下。

  陳平安到了左右那邊。

  左右問道:「這麼快就破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是練氣士第五境了。」

  左右說道:「治學修心,不可懈怠。」

  大概天底下就只有左右這種師兄,不擔心自己師弟境界低,反而擔心破境太快。

  陳平安無奈道:「有師兄盯著,我哪怕想要懈怠也不敢啊。」

  左右冷笑道:「怎麼不說哪怕想要在劍氣之下多死幾次也不能?」

  陳平安便知此次練劍要遭罪了。

  桂花島渡船上的桂花小娘金粟,實則是桂夫人的唯一嫡傳弟子,十年前是什麼境界,如今還是,畢竟瓶頸難破,所以這次跨洲渡船停靠倒懸山,桂夫人故意讓她在倒懸山多散散心,山海相依,是一處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不但如此,桂夫人此次還給了金粟一顆穀雨錢作為零花錢,與弟子笑言,見到那些惦念了將近小二十年的心愛物件,就莫要猶猶豫豫了。讓金粟嚇了一大跳,想要拒絕,桂夫人卻擺擺手,同時叮囑了金粟一句,齊先生與他弟子兩人,都是第一次登上倒懸山,記得儘量幫襯。

  金粟也沒多想。

  那齊景龍與弟子白首,並沒有報上師門,金粟便當作是出門遊學的儒家門生與書童。

  北俱蘆洲是出了名的劍修如雲,但是師徒二人都無佩劍在身。

  此次他們乘坐桂花島遠遊倒懸山,因為聽說是陳平安的朋友,就住在早已記在陳平安名下的圭脈院子。金粟與師徒二人打交道不多,偶爾會陪著桂夫人一起去往小院做客,喝個茶什麼的,金粟只知道齊景龍來自北俱蘆洲,乘坐骸骨灘披麻宗渡船,一路南下,中途在大驪龍泉郡停留,然後直接到了老龍城,剛好桂花島要去倒懸山,便住在了一直無人居住的圭脈院子。

  師父桂夫人不說對方修為,金粟也懶得多問對方根腳,只視為那種見過一次便再不會碰頭的尋常渡船客人。

  家世如何,境界如何,為人如何,與她金粟又有什麼關係?

  只是師父交代下來的事情,金粟不敢怠慢,桂花島此次停泊處,依舊是捉放亭附近,她與齊景龍介紹了捉放亭的由來,不曾想那個名字古怪的少年,只是見過了道老二親筆撰寫的匾額後,便沒了去小亭子湊熱鬧的興致,反而是齊景龍一定要去涼亭那邊站一站,金粟是無所謂,少年白首是不耐煩,只有齊景龍慢悠悠擠過人群,在人頭攢動的捉放亭裡邊駐足許久,最後離開了倒懸山八處景點當中最沒意思的小涼亭,還要抬頭凝視著那塊匾額,好像真能瞧出點什麼門道來,這讓金粟有些微微不喜,這般惺惺作態,好像還不如當年那個陳平安。

  好在金粟本就是性子冷清的女子,臉上看不出什麼端倪。

  加上身邊還站著幾位關係親近的桂花小娘,此後三天會結伴遊玩,金粟想起小心翼翼藏起的那顆穀雨錢,便有了些笑意。

  那個白首倒是實在到了缺心眼的地步,大大咧咧一路牢騷,埋怨「姓劉的」耽誤自己去那座雷澤台了。

  少年不尊稱齊景龍為師父,也不喊齊先生,偏偏一口一個「姓劉的」,其實挺奇怪。

  帶了這麼個不知尊卑、欠缺禮數的弟子一起遠遊山河,金粟覺得其實這個齊景龍更奇怪。

  離開了人山人海的捉放亭,金粟按例詢問齊先生是否有心儀的客棧,靈芝齋客棧風光最好,就是貴,所以許多桂花島的熟客,一般都會住在那座鸛雀客棧,之前陳平安便是如此,只是客棧不大,位於陋巷深處,不太起眼,也不算多好的客棧,好在價格實惠。齊景龍笑著說勞煩金粟姑娘領我們去鸛雀客棧。

  白首一百個不樂意了,剛要瞎嚷嚷,給齊景龍轉頭看了眼,少年便將跑到嘴邊的言語乖乖咽回肚子,只敢腹誹。

  一行人到了那座果真躲在陋巷深處的鸛雀客棧,白首看著那個笑臉燦爛的年輕掌櫃,總覺得自己是給人牽到豬圈挨宰的貨色,所以與姓劉的在一間屋子坐下後,白首便開始埋怨:「姓劉的,咱們北俱蘆洲的劍修到了倒懸山,不都住在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齋嗎?住著小破地兒做啥嘛。咋的,你覬覦那幾位桂花小娘姐姐們的美色?」

  齊景龍倒了兩杯茶水,白首接過茶杯一飲而盡,繼續絮絮叨叨:「姓劉的,我真要與你說幾句肺腑之言了,哪怕是那個最好看的金粟,姿色也不如對你痴心一片的盧仙子吧?哦對了,春幡齋的主人,聽說早年與水經山盧仙子的師祖,差點成了神仙道侶,你怕有人給盧仙子通風報信,趕來倒懸山堵你的路?不會的,這位盧仙子,又不是彩雀府那位孫府主,不過要我說啊,喜歡你的女子當中,姿色,當然是盧穗最佳,性情嘛,我最喜歡孫清,大大方方的,卻又有些小小的含蓄,三郎廟那位,實在是過於熱情了些,眼神好凶,見了你姓劉的,就跟酒鬼見著了一壺好酒似的,我一看你們倆就沒戲,根本不是一路人。」

  齊景龍笑道:「將來返回太徽劍宗,要不要再走一趟龍泉郡落魄山?」

  白首立即閉嘴,裝聾作啞,似乎依舊覺得不穩妥,還擰著性子,客客氣氣給姓劉的倒了一杯茶。

  麼的法子,白首現在一想到某個心狠手辣還愛裝蒜的黑炭,他就頭皮發麻肝兒疼。

  不曾想我堂堂白首大劍仙,第一次出門遊歷,尚未建功立業,一世英名就已經毀於一旦!

  去他娘的落魄山,老子這輩子再也不去了。

  狗日的陳平安教出來的好徒弟!

  落魄山這地兒,與他白首估摸著是八字不合,命裡相剋,何況一聽名字就不吉利,不去了,打死不去了。

  齊景龍想起一些自家事,有些無奈和傷感。

  此次離開北俱蘆洲,既是齊景龍暫時無事,三位劍仙的三次問劍太徽劍宗,他都已順利接下,所以就想要走一走浩然天下的其餘八洲,而且也有師祖黃童的暗中授意,說是宗主有令,要他立即去一趟劍氣長城,宗主有話要與他交代。齊景龍豈會不知宗主的用意,是有心想要讓他齊景龍在相對安穩的大戰間隙,趕緊走一趟劍氣長城,甚至會直接將宗主之位傳給自己,那麼隨後最少百年,就不用再想以齊景龍自己的名義、純粹以北俱蘆洲新劍仙的身份,參加劍氣長城的殺妖守城。

  太徽劍宗其餘事,都交予韓槐子一人便足矣。

  白首再不敢說那男女之事,識趣換了個話題,「咱們真不能去春幡齋住一住啊?我很想去親眼瞧瞧那條葫蘆藤的。在山上,我與好些師弟師侄拍過胸脯,保證替他們見一見那些未來的養劍葫,見不著,回了太徽劍宗,我多沒面子。難不成我就只能躲在翩然峰?我沒面子,說到底,還不是你沒面子?」

  春幡齋是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

  名氣最大的,當然還是皚皚洲劉大財神爺的那座猿揉府,純粹是用神仙錢堆出來的金山銀山,猿揉府劉氏家主年輕時與那位道家大天君的恩怨,更是流傳廣泛的一樁笑談。

  中土神洲宗修士建造的梅花園子,傳聞園子有一位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上五境精魅,當年園主為了將那棵祖宗梅樹從家鄉順利搬遷到倒懸山,就直接雇傭了一整艘跨洲渡船,所耗錢財之巨,可想而知。

  春幡齋,是北俱蘆洲一位失意劍仙打造而成,經常接待家鄉劍修,只是齋主卻從來不會拋頭露面。

  最後一座水精府,是一座海上宗門仙家的別院,聽說這些年靠著近水樓臺,收攏了那條蛟龍溝的殘餘底蘊,宗門聲勢暴漲。

  像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祖師堂掌律祖師黃童,以及之後趕赴倒懸山的浮萍劍湖宗主酈采,都曾下榻於春幡齋。春幡齋內種植有一條葫蘆藤,經過一代代得道仙人的栽培,最終被春幡齋主人得了這樁天大福緣,繼續以靈氣持續澆灌千年之久,已經孕育出十四枚有望打造出養劍葫的大小葫蘆,只要煉化成功,品秩皆是法寶起步,品相最好的一枚葫蘆,一旦煉化成養劍葫,傳聞是那半仙兵。

  山上法寶或是半仙兵,哪怕是同一品秩的仙家重寶,也有高下之分,甚至是極為懸殊的雲泥之別。

  一件半仙兵的養劍葫,幾乎可以媲美道祖當年遺留下來的養劍葫,故而當以仙兵視之。

  那位北俱蘆洲劍仙遠離家鄉,帶著那株葫蘆藤,來到此處扎根,春幡府得到倒懸山庇護,不受外界紛擾的影響,是極其明智之舉。

  只不過十四顆尚未徹底成熟的葫蘆,最終能夠煉化出一半的養劍葫,就已經相當不錯,春幡齋就足以名動天下,掙個鉢滿盆盈,最關鍵的還可以憑藉七枚或者更多的養劍葫,結交最少七位劍仙。說不定憑藉這些香火情,春幡齋主人,都有希望直接在浩然天下隨便哪個洲,直接開宗立派,成為一位開山鼻祖。

  所以白首才會對春幡齋如此心心念念。

  何況陳平安那只朱紅色酒壺,竟然就是一隻傳說中的養劍葫,當初在翩然峰上,都快把少年眼饞死了。

  若是自己也能與陳兄弟一般無二,拿一隻養劍葫裝酒飲酒,行走江湖多有面兒?

  只不過陳兄弟到底還是臉皮薄了些,沒有聽他的建議,在那酒壺上刻下「養劍葫」三個大字。

  齊景龍點頭道:「會去的,先逛過了其餘七處景點再說。如今外鄉人想要從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極難,我們需要春幡齋打點關係和幫忙擔保。」

  在落魄山很是失魂落魄的白首,一聽說有戲,立即還魂幾分,興高采烈道:「那你能不能幫我預定一枚春幡齋養劍葫,我也不要求太多,只要品秩最差最低的那枚,就當是你的收徒禮了?太徽劍宗這麼大的門派,你又是玉璞境劍修了,收徒禮,可不能差了,你看我那陳兄弟,落魄山祖師堂一落成,送東送西的,哪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玩意兒?姓劉的,你好歹跟我陳兄弟學一點好吧?」

  其實少年也就是瞎扯,沒想著劉景龍真會答應,養劍葫這種千金難買的劍修至寶,尤其是品秩夠高的養劍葫,劍仙都未必擁有。因為養劍葫這類鳳毛麟角的存在,比方寸物和咫尺物更加尷尬,劍修境界高了,養劍葫的品秩低了,反而耽誤本命飛劍的溫養,可能夠讓劍仙都瞧上眼的養劍葫,何等可遇不可求。

  但是白首怎麼都沒有想到那個慢慢飲茶的傢伙,點頭道:「我開個口,試試看。成與不成,我不與你保證什麼。若是聽了這句話,你自己期待過高,到時候大為失望,遷怒於我,結果藏得不深,被我察覺到跡象,就是我這個師父傳道有誤,到時候你我一起修心。」

  白首頭一回不反感姓劉的如此絮叨,大喜過望,驚訝道:「姓劉的!真願意為我開這個口?」

  姓劉的,渾身的臭毛病,只有一點好,言出必行。

  齊景龍反問道:「在祖師堂,你拜師,我收徒,身為傳道之人,理該有一件收徒禮贈送弟子,你是太徽劍宗祖師堂嫡傳劍修,擁有一件不俗的養劍葫,裨益大道,以堂堂正正之法養劍更快,便可以多出光陰去修心,我為何不願意開口?我又不是强人所難,與春幡齋硬搶硬買一枚養劍葫。」

  白首楞了一下,嘀咕道:「我這不是見你出門都不帶錢的,根本不像是個大方的人嘛。」

  齊景龍笑道:「一個人大不大方,又不只在錢財上見品性。此語在字面意思之外,關鍵還在隻字上,世間道理,走了極端的,都不會是什麼好事。我這不是為自己開脫,是要你見我之外的所有人,遇事多想。免得你在以後的修行路上,錯過一些不該錯過的朋友,錯交一些不該成為好友的朋友。」

  白首疑惑道:「你是不是明知道春幡齋不會賣你養劍葫,只是借此機會,跟我嘮叨這些大道理!」

  齊景龍笑道:「修行之人,尤其是有道之人,光陰悠悠,只要願意睜眼去看,能看多少回的水落石出?我用心如何,你需要問嗎?我與你說,你便信嗎?」

  白首雙手捂住腦袋,哀嚎道:「腦闊兒疼。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在落魄山那邊,少年還是學到好些鄉野俗語的。

  齊景龍也不生氣,笑著飲茶。

  白首突然問道:「姓劉的,以後都要跟著金粟她們一起逛街啊?多沒勁,這些姐姐逛街起來,比咱們修行還要不怕勞累,我怕啊。」

  齊景龍說道:「老龍城符家渡船剛好也在倒懸山靠岸,桂夫人應該是擔心她們在倒懸山這邊遊玩,會有意外發生。符家子弟行事跋扈,自認家法就是城規,我們在老龍城是親眼見過的。我們這次住在圭脈小院,跨海遠遊,衣食住行,一顆雪花錢都沒花,總得禮尚往來。」

  白首雙手抱胸,說道:「這樣的話,那我就多陪陪姐姐們好了。若真有符家人暗中使絆子,可別怪我展露劍仙風采了。」

  齊景龍笑問道:「說說看,怎麼個劍仙風采?」

  披麻宗渡船在牛角山渡船停靠之前,少年也是這般信心滿滿,後來在落魄山臺階頂部,見著了正在嗑瓜子的一排三顆小腦袋,少年也還是覺得自己一場武鬥,穩操勝券。

  白首惱羞成怒道:「姓劉的,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子啊?!」

  說到這裡,少年有些眼神黯然。

  那個說話不著調、偏能氣死人的黑炭丫頭,是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自己其實也算姓劉的唯一嫡傳弟子。

  陳平安如今練氣士境界,還遠遠不如姓劉的。

  結果他在落魄山那麼慘,自己沒了面子,多多少少也會害得姓劉的丟了點面子。

  齊景龍輕聲道:「我沒覺得自己的弟子不如人。」

  白首漲紅了臉,氣呼呼道:「姓劉的,你少自作多情啊,我如今都沒真心實意把你當師父!」

  齊景龍正色道:「與他人爭道,總是輸贏皆有,與己爭勝,只分贏多贏少。那麼我們應該如何取捨,白首,你覺得呢?」

  少年趴在桌上,哀嘆不已,真羨慕那個皮膚黑心更黑的小丫頭片子,她的師父三天兩頭往外跑,不會在身邊經常嘮叨。

  不過這都不算什麼。

  最可怕的一件事,是那黑炭賠錢貨,臨別之際,竟然賊開心,說她有可能也要去一趟劍氣長城見師父,關鍵要看種夫子何時動身。她也不管白首願不願意,直接幫著他做好決定了,下次雙方只文鬥,不武鬥啊。

  白首一想到這個,便窩火糟心。

  寧姚依舊在閉關。

  陳平安煉氣之餘,就在演武場上,放開手腳,與納蘭夜行捉對廝殺。

  沒有范大澈他們在場,傾力出拳出劍的陳平安,芥子小天地之中,那一襲青衫,完全是另外一幅風景。

  白嬤嬤如今習慣了在涼亭那邊看著,怎麼看怎麼覺得自家姑爺就是劍氣長城最俊的後生,其次是那百年不出千年沒有的學武奇才。至於修道煉氣一事,急什麼,姑爺一看就是個後發制人的,如今不就是五境練氣士了?修行資質不比自家小姐差多少啊。

  這天在鋪子不遠處的街巷拐角處,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嗑著瓜子,總算說完了那位喜好飲酒齊劍仙的一段山水故事。

  馮康樂覺得有些意猶未盡,便問陳平安關於這位老頭兒劍仙,還有沒有其它的神怪傳奇,陳平安想了想,覺得可以再隨便編撰幾個,便說還有,故事一籮筐,於是起了個頭,說那年輕劍仙夜行至一處老鴉振翅飛的荒郊古寺,點燃篝火,正要痛快飲酒,便遇上了幾位婀娜多姿的女子,帶著陣陣香風,鶯聲笑語,衣袂翩翩,飄入了古寺。年輕劍仙一抬頭,便是皺眉,因為身為修道之人,凝神一望,運轉神通,便瞧見了那些女子身後的一條條狐狸尾巴,於是年輕劍仙便痛飲了一壺酒,緩緩起身。

  說到這裡,陳平安便打住,來了一句最惹人煩的且聽下回分解。

  陳平安去酒鋪依舊沒喝酒,主要是范大澈幾個沒在,其餘那些酒鬼賭棍,如今對自己一個個眼神不太善,再想要蹭個一碗半碗的酒水,難了。沒理由啊,我是賣酒給你們喝的,又沒欠你們錢。陳平安蹲路邊,吃了碗陽春麵,只是突然覺得有些對不住齊景龍,故事似乎說得不夠精彩,麼的法子,自己終究不是真正的說書先生,已經很盡心盡力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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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31:08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九十六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

  陳平安倒也不是真的貪杯,只是覺得在自家地盤賣酒,竟然蹭不到半碗酒喝,不像話。這是半碗酒一碗酒的事嗎?

  所以陳平安與身邊兩位喝酒、吃麵、夾菜都使勁瞪著自己的熟人劍修,費了不少勁,成功將兩位押注輸了不少神仙錢的賭棍,變成了自己的托兒,作為蹭酒喝的代價,就是陳平安暗示雙方,下次再有哪個王八蛋坐莊掙黑心錢,他這二掌櫃,可以帶著大家一起掙錢。結果兩位劍修搶著要請陳平安喝酒,還不是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最後兩個窮光蛋酒鬼賭棍,非要湊錢買那五顆雪花錢一壺的,還說二掌櫃不喝,就是不賞臉,瞧不起朋友。

  陳平安放下碗筷,安安靜靜等待別人拎酒來,覺得有些寂寞,朋友多,想要不喝酒都難。

  之前在城頭上,元造化那個假小子,關於劍氣長城殺力最大的十位劍仙,其實與陳平安心目中的人選,出入不大。

  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

  陳清都一旦傾力出劍,殺力到底如何,從來沒個確切說法,往往都只在一代代孩子們極盡浪漫色彩的言語和想像力當中。

  董觀瀑勾結妖族、被老大劍仙親手斬殺一事,讓董家在劍氣長城有些傷元氣,董三更這些年好像極少露面,上次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送行飲酒,算是破例。

  阿良早已不在劍氣長城,戴著斗笠,懸佩竹刀,後來從魏晉那邊騙了一頭毛驢,一枚銀白養劍葫,然後與身邊跟著一個紅棉襖小姑娘的草鞋少年,就那麼相逢了。

  隱官大人,戰力高不高,顯而易見,唯一的疑惑,在於隱官大人的戰力巔峰,到底有多高。因為至今還沒有人見識過隱官大人的本命飛劍,無論是在寧府,還是酒鋪那邊,最少陳平安不曾聽說過。即便有酒客提及隱官大人,如果細心,便會發現,隱官大人好像是劍氣長城最不像劍修的一位劍仙。

  陳熙是陳氏當代家主,但是在老大劍仙這邊,從來抬不起頭。哪怕那個陳字,是陳熙刻下的,在陳清都面前,好像依舊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所以陳氏子弟,是劍氣長城所有大姓豪門當中,最不喜歡跑去城頭的一撥人。

  齊廷濟,陳平安第一次趕來劍氣長城,在城頭上練拳,見過一位姿容俊美的「年輕」劍仙,便是齊家家主。

  左右,自己的大師兄,不用多說。

  納蘭燒葦,閉關許久。納蘭在劍氣長城是一等一的大姓,只是納蘭燒葦實在太久沒有現身,才使得納蘭家族略顯沉寂。至於納蘭夜行是不是納蘭家族一員,陳平安沒有問過,也不會去刻意探究。人生在世,質疑事事,可總得有那麼幾個人幾件事,得是心中的天經地義。

  老聾兒,正是那個傳聞妖族出身的老劍修,管著那座關押許多頭大妖的牢獄。

  陸芝,如今差不多已經被人遺忘她那浩然天下的野修身份,金丹境界,就趕來劍氣長城,一步步破境,戰功彪炳。

  每次守城,必然死戰。

  阿良曾經找她喝過酒,說過一句好玩的言語,不知怎麼流傳開來的,就兩人對飲而已。

  「離群索居者,不是野獸便是神靈」。

  董不得與疊嶂心中最神往之人,便都是陸芝。

  阿良喝酒的時候,信誓旦旦,拍桌子怒駡,也不知道是哪個劍仙,太不要臉了,竟然偷聽我與陸芝的對話!這種私底下與姑娘家家說的悄悄話,是可以隨便流傳散布的嗎,哪怕這句話說得極有學問,極有嚼頭,極有風範,又如何,征得我阿良與陸姑娘的同意了嗎?

  陳平安喝著不花錢的酒,覺得自己年紀輕輕的,就在元造化心目中排在第十一,也不差了。

  有酒鬼隨口問道:「二掌櫃,聽說你有個北俱蘆洲的劍仙朋友,斬妖除魔的本事不小,喝酒本事更大?」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下巴,認真思量一番,點頭道:「你們加一起都不夠他打吧。」

  自然沒人相信。

  張嘉貞在鬧哄哄的喧囂中,看著那個怔怔出神的陳先生。

  好像這一刻,陳先生是想要與那人喝酒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轉頭望向小街,憧憬一幅畫面。

  齊景龍與曹晴朗並肩而行。

  陳平安為之痛飲一碗酒,拿起碗筷和酒壺,站起身,朗聲道:「諸位劍仙,今天的酒水!」

  所有酒客瞬間沉默。

  咋的,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二掌櫃要請客?!

  不料那傢伙笑道:「記得結帳!」

  此後三天,姓劉的果然耐著性子,陪著金粟在內幾位桂花小娘,一起逛完了所有倒懸山形勝之地,白首對上香樓、靈芝齋都沒啥興趣,哪怕是那座懸掛衆多劍仙掛像的敬劍閣,也沒太多感觸,歸根結底,還是少年尚未真正將自己視為一名劍修。白首還是對雷澤台最嚮往,劈裡啪啦、電閃雷鳴的,瞅著就得勁,聽說中土神洲那位女子武神,前不久就在這兒煉劍來著,可惜那些姐姐們在雷澤台,純粹是照顧少年的感受,才稍稍多逗留了些時分,然後轉去了麋鹿崖,便立即鶯鶯燕燕嘰嘰喳喳起來,麋鹿崖山腳,有那一整條街的鋪子,脂粉氣重得很,哪怕是相對穩重的金粟,到了大大小小的鋪子那邊,也要管不住錢袋子了,看得白首直翻白眼,女人唉。

  齊景龍依舊慢悠悠跟在最後,仔細打量各處景點,哪怕是麋鹿崖山腳的店鋪,逛起來也一樣很認真,偶爾還幫著桂花小娘掌掌眼。

  白首算是看出來了,最少有兩位桂花小娘,對姓劉的有想法,與他言語的時候,嗓音格外柔糯,眼神格外專注。

  白首就奇了怪了,她們又不知道姓劉的是誰,不清楚什麼太徽劍宗,更不知道什麼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怎麼看都是只個沒啥錢的迂腐書生,怎麼就這麼豬油蒙心喜歡上了?這姓劉的,本命飛劍的本命神通,該不會就是讓女子犯痴吧?如果真是,白首倒是覺得可以與他用心學習劍術了。

  不管如何,終究沒有意外發生。

  齊景龍也不會與少年明言,其實先後有兩撥人鬼祟跟蹤,卻都被自己嚇退了。

  一次是流露出金丹劍修的氣息,暗中之人猶不死心,隨後又多出一位老者現身,齊景龍便只好再加一境,作為待客之道。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白首看似抱著後腦勺,不厭其煩跟在她們身邊,後來還要幫著她們拎東西,實則身為太徽劍宗祖師堂嫡傳,卻更像是早年的割鹿山刺客,小心謹慎看待四周動靜。

  齊景龍其實有些欣慰。

  諸多本心,細微體現。

  符家人,反正在他齊景龍這邊注定掀不起風浪,那麼白首是不是就可以高枕無憂,全然不在意,優哉游哉,挑三揀四,或是滿腹牢騷,逛遍倒懸山?

  即便是自家的太徽劍宗,又有多少嫡傳弟子,拜師之後,心性微妙轉變而不自知?言行舉止,看似如常,恭謹依舊,恪守規矩,實則處處是心路偏差的細微痕跡?一著不慎,長久以往,人生便去往別處?齊景龍在太徽劍宗和翩然峰,在自家修行之餘,也會儘量幫著同門晚輩們儘量守住清澈本心,只是某些涉及了大道根本,依舊無法多說多做什麼。

  所以齊景龍不太喜歡「神仙種」和「先天劍胚」這兩個說法。

  金粟她們滿載而歸,人人心滿意足,返回桂花島,走完這趟短暫遊歷後,饒是金粟,也對齊景龍的印象改觀許多,離別之際,誠心道謝。

  齊景龍將她們一路送到捉放亭,這才帶著白首去鸛雀客棧結帳,打算去春幡齋那邊住下,然後回了客棧,少年幸災樂禍了個半死。

  因為客棧裡邊,站著一位熟悉的女子,姿容極美,正是水經山仙子盧穗,北俱蘆洲年輕十人當中的第八位,被譽為與太徽劍宗劉景龍最般配的神仙眷侶。

  盧穗柔聲道:「景龍,春幡齋那邊聽說你與白首已經到了倒懸山三天,就讓我來催促你,我已經幫忙結帳了,不會怪我吧?」

  齊景龍心中無奈,笑著搖頭,好像說了怪或不怪,都是個錯,那就乾脆不說話了。

  每當這種時候,齊景龍便有些想念陳平安。

  客棧掌櫃大是奇怪,春幡齋親自來請?

  這個年紀不大的青衫外鄉人,架子有點大啊?

  春幡齋、猿揉府這些眼比天高的著名私宅,一般情況下,不是上五境修士領銜的隊伍,可能連門都進不去。

  齊景龍與客棧掌櫃笑著道別。

  年輕掌櫃趴在櫃檯上,笑著點頭,自己一個小客棧的屁大掌櫃,也無須與這般神仙中人太客氣,反正注定大獻殷勤也高攀不上,何況他也不樂意與人低頭哈腰,掙點小錢,日子安穩,不去多想。偶爾能夠見到陳平安、齊景龍這樣渾身雲遮霧繚的年輕人,不也很好。說不得他們以後名氣大了,鸛雀客棧的生意就跟著水漲船高。

  只不過想要在藏龍臥蛟的倒懸山,有點名氣,卻也不容易就是了。

  到春幡齋之前,一路上都是白首在與盧穗熱絡閒聊,白首可是對水經山很嚮往,那邊的漂亮姐姐賊多。

  少年其實不花心,只是喜歡女子喜歡自己而已。

  盧穗顯然也比平日裡那個冷冷清清、一心問道的盧仙子,言語更多。

  白首就大為惋惜,替盧仙子很是打抱不平,姓劉的竟然這都不喜歡她,活該打光棍,被那雲上城徐杏酒兩次往死裡灌酒。

  春幡齋的主人,破天荒現身,親自款待齊景龍。

  盧穗在一旁為兩位年齡懸殊的劍仙煮茶,少年白首有些侷促不安。

  不知為何,白首對太徽劍宗沒什麼敬畏,對姓劉的更是不怕,可上次見到了掌律師祖劍仙黃童後,白首便開始慌張起來。

  其實這次遠遊劍氣長城,要見宗主韓槐子,白首更怕。

  這會兒見到了與自己師父相對而坐的春幡齋邵雲岩,白首同樣渾身不自在。

  到底是一位位傳說中的劍仙啊。

  能夠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站在山巔的大人物啊。

  至於為何自己師父也是劍仙,朝夕相處,一口一口姓劉的,白首卻完全沒這份擔驚受怕,少年從未深思。

  只是看著眼前的師父,在金粟那些桂花島小修士那邊是如何,到了春幡齋見著了劍仙主人,好像還是如何。

  雙手接過盧穗笑著遞來的一杯茶,白首低頭飲茶,便漸漸心靜下來。

  齊景龍提及預定養劍葫一事。

  邵雲岩笑著點頭答應下來,還給了一個極為公道的價格。

  齊景龍道謝。

  白首聽著穀雨錢之前那個數字,當場額頭冒汗。

  邵雲岩說道:「買賣之外。太徽劍宗不欠我人情,只是齊道友你卻欠了我一個人情。實話實說,假定十四顆葫蘆,最終煉化成功七枚養劍葫,在這千年之內,皆是早有預定,不可悔改。只是先前其中一人,無法按約購買了,齊道友才有機會開口,我才敢點頭答應。千年之內,償還人情,只需出劍一次即可。而且齊道友大可放心,出劍必然占理,絕不會讓齊道友為難。」

  齊景龍笑道:「可以。」

  然後齊景龍猶豫了一下,「若是養劍葫在七之上,我是否可以再預定一枚?」

  邵雲岩微笑道:「只能價格者得了,我相信齊道友很難得償所願。」

  還一些實在話,邵雲岩沒有坦言罷了,哪怕多出一枚養劍葫的預定,還真不是誰都可以買到手,齊景龍之所以可以占據這枚養劍葫,原因有三,春幡齋與他邵雲岩,看好如今已是玉璞境劍修的齊景龍,未來大道成就。第二,齊景龍極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徽劍宗宗主。第三,邵雲岩自己出身北俱蘆洲,也算一樁可有可無的香火情。

  這些話之所以不用多講,還是因為這位年紀輕輕的陸地蛟龍,心中明瞭。

  齊景龍說道:「確實是晚輩多想了。」

  邵雲岩笑道:「托齊道友的福,我才能夠喝上盧丫頭的茶水。」

  盧穗是水經山宗主最器重的嫡傳弟子。

  而邵雲岩此生唯一虧欠之人,便是盧穗的師父。

  當年春幡齋內的那根先天至寶葫蘆藤,是兩人一起機緣巧合得到,甚至可以說她出力更多,但是最終兩人卻因為各種緣由,沒能走到一起,成為神仙道侶。對於葫蘆藤的歸屬,她更是從未改變主意,她越是如此,邵雲岩越是心中難安,故而對於她的得意弟子盧穗,膝下無兒女的邵雲岩,幾乎視為自己女兒。再者,盧穗對劉景龍痴心一片,與當年邵雲岩與盧穗師父,何其相似?

  白首有些小小的彆扭,這個邵劍仙,為何與那陳平安差不多,一個稱呼齊景龍,一個稱呼齊道友。

  關於此事,白首在翩然峰聽說過一些小道消息,好像姓劉的,最早在山下本姓為齊,後來上山修道,在祖師堂那邊記名,卻是寫了劉景龍。

  邵雲岩喝過了茶,談妥了那枚養劍葫的歸屬,很快便告辭離去。

  盧穗依舊留下煮茶。

  白首看著這位仙子姐姐的煮茶手法,真是賞心悅目。

  盧穗微笑道:「景龍,可曾看出倒懸山一些內幕?」

  齊景龍點頭道:「捉放亭、師刀房在內八處風景形勝,是一座大陣的八處陣眼。倒懸山不單單是一座山字印那麼簡單,早已是一件層層淬煉、攻守兼備的仙兵了。至於陣法淵源,應該是傳自三山九侯先生留下的三大古法之一,最大的精妙處,在於以山煉水,顛倒乾坤,一旦祭出,便有翻轉天地的神通。」

  盧穗神采奕奕,哪怕她只是看了一眼姓劉的,很快就低頭去盯著火候,依舊難以掩飾那份百轉千回的女子心思。

  齊景龍卻自顧自沉思於倒懸山大陣中。

  白首看得恨不得給姓劉的一錘兒砸腦闊上。

  盧穗彷彿臨時記起一事,「我師父與酈劍仙是好友,剛好可以與你一起去往劍氣長城。與我同行遊歷倒懸山的,還有瓏璁那丫頭,景龍,你應該見過的。我這次就是陪著她一起遊歷倒懸山。」

  齊景龍點點頭。

  似乎覺得這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白首在一旁看得心累不已,將杯中茶水一口悶了。盧仙子怎麼來的倒懸山,為何去的劍氣長城,你倒是開點竅啊!

  還點頭,點你大爺的頭!

  這種事情,真不是他白首骼膊肘往外拐,我那陳兄弟,真要甩你姓劉的十八條大街!

  算了,等見到了陳平安再說吧。

  到時候他白大爺委屈一點,懇請好兄弟陳平安傳授你個三五成功力。

  盧穗卻已經習慣了,為齊景龍添茶水的時候,輕聲說道:「水精宮那邊,聽說來了一位中土神洲的天才武夫,是以最强六境躋身的金身境,在金甲洲那邊破的瓶頸,受過曹慈不少指點。此次前來劍氣長城,那位女子,是想要去城頭,學先前曹慈在那邊練拳幾年。」

  齊景龍微笑道:「我有個朋友如今也在劍氣長城那邊練拳,說不定雙方會碰上。」

  白首現在一聽到純粹武夫,還是女子,就難免心慌。

  盧穗好奇道:「是那個寶瓶洲的陳平安?」

  上次在三郎廟,齊景龍說起過這個名字,好像就是為了陳平安,齊景龍才會在三場問劍之前,跑去恨劍山和三郎廟購買東西。所以盧穗對此人,記憶極其深刻。

  齊景龍笑著點頭。

  盧穗笑道:「我都對這個陳平安有些好奇了,竟然能夠讓景龍如此刮目相看。」

  齊景龍依舊沒說什麼。

  白首忍不住說道:「盧姐姐,我那好兄弟,沒啥長處,就是勸酒本事,天下第一!」

  齊景龍轉頭,面帶笑意,看著白首。

  少年一身正氣,斬釘截鐵道:「這陳平安的酒品實在太差了!有這樣的兄弟,我真是感到羞憤難當!」

  盧穗哭笑不得,景龍怎麼找了這麼個混不吝的弟子。

  城頭之上。

  劍仙苦夏正對林君璧、嚴律一行人,傳授劍術,苦夏所授,正是劍氣長城准許外來劍修研習的一門劍術。

  人人坐在蒲團之上,竪耳聆聽苦夏劍仙的指點。

  苦夏先闡述了一遍劍道口訣的大意,然後拆解一系列關鍵竅穴的靈氣運轉、牽引、呼應之法,講述得極其細微,然後讓衆人詢問各自不解處,或是提出自以為是關隘處的癥結,苦夏大多是讓資質最佳、悟性最好的林君璧,代為解惑,林君璧若有不足,苦夏才會補充一二,查漏補缺。

  這門上乘劍術之的古怪之處,在於唯有置身於劍氣長城這座劍氣沛然的小天地,才有顯著效果,到了浩然天下,也可以强行演練,只是收效極小,對於有機會接觸到這門劍訣的外鄉劍修而言,多是不缺上乘劍法道術的宗門子弟,意義不大。簡而言之,這門劍術,太過講究天時地利,想要裨益劍道和魂魄,哪怕是林君璧這般身負一國氣運的天子驕子,依舊只能在城頭之上,靠著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精進道行。

  苦夏其實心中頗有憂慮,因為傳授劍訣之人,本該是本土劍仙孫巨源,但是孫巨源對這幫紹元王朝的未來棟樑,觀感太差,竟然直接撂挑子了,推三阻四,苦夏也是那種死腦筋的,起先不願退而求其次,自己傳道,後來孫巨源被糾纏得煩了,才與苦夏坦言,紹元王朝如果還希望下次再帶人來劍氣長城,依舊能夠住在孫府,那麼這次就別讓他孫巨源太為難。

  苦夏看了眼自己的嫡傳弟子蔣觀澄,心中嘆息不已。

  既憂愁這個弟子的直腸子,又覺得劍修學劍與為人,確實無需太過相似林君璧。何況比起蔣觀澄身邊某些個小雞肚腸、充滿算計的少年少女,苦夏還是看自己弟子更順眼些。苦夏之所以選擇蔣觀澄作為弟子,自然有其道理,大道相近,是前提。只不過蔣觀澄的登高之路,確實需要磨礪更多。

  林君璧哪怕只是坐在蒲團上,雙手攤掌疊放在腹部,笑意恬淡,依然是山上亦少見的謫仙人風範。

  嚴律一直在學林君璧,極為用心,無論是小處的待人接物,還是更大處的為人處世,嚴律都覺得林君璧雖然年紀小,卻值得自己好好去琢磨推敲。

  嚴律以前看人,很簡單,只分蠢人和聰明人,至於好壞善惡,根本不在意,能為我所用者,便是朋友,不為我所用者,便是最多與之笑言的心中陌路人。

  此次同行劍修之中,其實沒有蠢人。只分足夠聰明和不夠聰明的。

  不夠聰明的,像苦夏劍仙的嫡傳弟子蔣觀澄。還有那個對林君璧痴心一片的傻子少女。

  足夠聰明的,像那些當初為林君璧仗義執言的「蠢人」,看似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真以為這群人不知曉輕重利害?事實上所求為何?不過是想著在林君璧這邊,說些討巧的漂亮話,惠而不費,內心深處,說不定是在希望林君璧一個不小心,年少輕狂,被衆口一詞,添油加醋,林君璧就要意氣用事,與那陳平安不死不休是最好,哪怕退一步,雙方最終撕破臉皮,結果强龍壓不過地頭蛇,在陳平安那邊碰了一鼻子灰,林君璧道心受損,也是一個不差的結果。

  修行路上,少了一個林君璧,對於這幫人而言,損人也不利己的事情,就已經願意去做,更何況還有機會去利己。

  畢竟在紹元王朝,利益關係,盤根交錯,此次攜手遊歷,林君璧實在太過出彩,冥冥之中,就算是他們這些紹元王朝的修行晚輩,都察覺到一個真相,一旦讓林君璧順利登頂,未來百年千年,紹元王朝的所有劍修,都會面臨一種「一人獨占大道」的尷尬處境。

  紹元王朝的林君璧,就會像是中土神洲武學路上的曹慈。

  與之同道者,皆是可憐人。

  在這些人之外,朱枚和金真夢,又是另外一種人,相對更加少些算計。

  可嚴律反而不太喜歡跟這類人過多往來。

  嚴律內心更喜歡打交道的,願意去多花些心思籠絡關係的,反而不是朱枚與金真夢,恰恰是那幫養不熟的白眼狼。

  與身世不輸自己的朱枚打交道,或是拉攏道心堅定、劍意純粹的金真夢,需要付出嚴律許多不願意、或者說不擅長付出的東西。

  林君璧在充當半個傳道人的同時,早已分心別處。

  這處城頭之上,每隔一段路途,便有劍仙坐鎮一方。

  至於身邊衆人,包括那個嚴律,林君璧從來不覺得他們是自己的同道中人,心性太弱,資質太差,腦子太蠢,故而他們的所有靠山與背景,皆是虛妄,林君璧甚至有些時候,都會想笑,想要笑著與他們說句心裡話:你們應該珍惜如今的光陰,能夠與我林君璧勉强同行,大道路上,好歹還能夠看到我林君璧的背影,如今更是有幸在城頭上,一起練劍,算是平起平坐。

  邊境沒有跟隨苦夏劍仙在城頭學劍。

  而是跑去了海市蜃樓那邊湊熱鬧。這邊有個好地方,說是演武場,其實有點類似北俱蘆洲的砥礪山,對峙雙方,不分勝負,只分生死。

  不過比起砥礪山,又有不同,這座演武場只有同境廝殺,賭的是雙方性命,贏的是對方的所有家底,以及一筆數目極為可觀的賭注抽成。

  劍修之爭,其實不是最精彩的,而且機會不多,一般除非是雙方結下死仇,不然不會來此。再者劍修捉對廝殺,往往瞬間結束,沒什麼看頭,屁股沒捂熱就得起身離開,太沒趣味。

  真正精彩的,是那種劍修與其他練氣士的搏殺,最精彩的,當然還是一位練氣士,能夠僥倖與那殺力最大的劍修換命。

  一小撮劍修為何主動來此涉險,除了砥礪自身道行之外,當然是掙了錢,好養飛劍。

  其餘練氣士為何願意冒著送死的風險,也要進入演武場,自然不是自己找死,而是身不由己,這些練氣士,幾乎全部都是被跨洲渡船秘密押送至此,是浩然天下各大洲的野修,或是一些覆滅仙家門派的孤魂野鬼。若是贏了同境練氣士三場,就可以活命,如果然後還敢主動下場廝殺,就可以按照規矩贏錢,若是能夠順利擊殺一位劍修,一場即可恢復自由。

  曾有儒家門生,對此痛心疾首,覺得如此荒唐行徑,太過草菅人命,質問劍氣長城為何不加約束,任由一艘艘跨洲渡船關押那麼多野修,喪命於此。

  更有一位中土神洲大王朝的豪閥女子,靠山極硬,自家便擁有一艘跨洲渡船,到了倒懸山,直接下榻於猿揉府,好似女主人一般的作態,在靈芝齋那邊一擲千金,更是惹人注目。她身邊兩位扈從,除了明面上的一位九境武夫大宗師,還有一位深藏不露的上五境兵家修士。到了海市蜃樓的演武場,女子觀戰後,不但憐憫被抓來劍氣長城的浩然天下練氣士,還憐憫那些被當作「磨劍石」的妖族劍修,覺得它們既然已經化作人形,便已經是人,如此虐待,慘無人道,不合禮數。於是女子便在海市蜃樓演武場那邊,大鬧了一場,趾高氣昂離開,結果當天她的那位兵家扈從,就被一位離開城頭的本土劍仙打成重傷,至於那位九境武夫,根本就沒敢出拳,因為出劍的劍仙之外,分明又有劍仙,在雲海中隨時準備出劍,她只得忍氣吞聲,跑去求助於與家族交好的劍仙孫巨源,結果吃了個閉門羹,她們一行人的所有物件都被丟到孫府外的大街上,還被孫巨源賞了個滾字。

  女子梨花帶雨,帶人倉皇退出劍氣長城,據說回到了浩然天下之後,她憑藉家世和財力,讓人聚攏了一大波文壇士林的文豪大儒,大肆抨擊劍氣長城的野蠻風俗,其中言語最重的一句話,當然是「劍氣長城的劍修,與那蠻荒天下的妖族,又有何異」?只不過在那之後,她所在的家族、宗門和王朝,便再沒有一人能夠進入倒懸山,不是劍氣長城,而是直接連倒懸山都無法登上,一經發現有人膽敢偷偷登上倒懸山,自有守門劍仙一劍劈入大海,至於下場如何,生死看天。

  當年此事鬧得極大。

  但是老大劍仙都沒說什麼,曾經親自負責處理此事的董家,便底氣十足。

  邊境今天不但觀戰,還押注了好幾種,押生死,往往輸贏都有數,畢竟懸念不大,在這裡廝混多年的賭棍,一個個眼光奇好。所以真正賺錢或是虧慘的押注,還是押注多久會有人斃命,至於押注雙方皆死的,只要一旦真給押中了,往往可以贏個三兩年喝酒不愁,在劍氣長城喝那仙家酒釀,真心不便宜。

  邊境坐在人滿為患的看臺一處角落,默默喝著酒,安靜等待今日演武場搏命雙方的入場。

  然後率先出現了一位來此歷練的浩然天下觀海境劍修,隨後是一位衣衫襤褸、渾身傷勢的同境妖族劍修,傷痕累累,卻不影響戰力,更何況妖族體魄本就堅韌,受了傷後,凶性勃發,身為劍修,殺力更大。

  這種對峙,不太常見。

  邊境看著那個眼神麻木的年輕妖族劍修,聽說在那座一牆之隔的蠻荒天下,只要能夠成為劍修,都被譽為「大道種子」,有點類似浩然天下的讀書種子。

  據說這頭妖族,是在一場大戰落幕後,偷偷潛入戰場遺址,碰運氣,試圖撿取殘破劍骸,然後被劍氣長城的巡守劍修抓獲,帶回了那座牢獄,最終與許多妖族的下場差不多,被丟入此地,死了就死了,若是活下來,再被帶回那座牢獄,養好傷,等待下一次永遠不知對手是誰的捉對廝殺。

  邊境一點不奇怪,為什麼會有不在少數的浩然天下遊歷之人,對此生出惻隱之心。

  所以邊境這會兒喝著酒,期待著劍氣長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期待著到時候占據浩然天下的妖族,會不會對這些好心腸的人,懷有惻隱之心。

  邊境心神沉浸於小天地,知曉他所有念頭的某個存在,隱匿於邊境心湖極深處,見到了邊境的芥子心神後,咧嘴一笑,那個存在,渾身充斥著無可匹敵的蠻荒氣息,只是這麼一個細微動作,便牽扯得一位金丹瓶頸劍修,小天地諸多本命竅穴靈氣,齊齊隨之搖晃起來,沸騰如油鍋。所幸那股氣息稍稍流散幾分,無需邊境以心意壓制,很快就被那個存在自己收斂起來,以免露出蛛絲馬跡,然後毫無懸念地被本地劍仙圍殺至死,這些劍仙,可不是什麼玉璞境的小貓小狗,因為給它塞牙縫都不夠,說不定就會有董、齊、陳這幾個姓氏當中的某個老匹夫,這才棘手。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講起大道理來,還是有點意思的。

  它只與邊境的芥子心神說了一番言語,「事成之後,我的功勞,足以讓你獲得某把仙兵,加上之前的約定,我可以保證你成為一位仙人境劍修,至於能否躋身飛升境劍仙,只能看你小子自己的造化了。成了飛升境,又有一把好劍,還管什麼浩然天下什麼蠻荒天下?你小小子哪裡去不得?腳下何處不是山巔?林君璧、陳平安這類貨色,無論敵我,就都只是不值得邊境低頭去看一眼的螻蟻了。」

  如今倒懸山與劍氣長城的往來,有兩處大門。

  齊景龍和白首這對師徒,以及盧穗和任瓏璁這兩位朋友,四人一起走入劍氣長城。

  白首頭暈目眩,蹲在地上乾嘔,齊景龍蹲下身,輕輕按住少年肩頭。

  任瓏璁也好不到哪裡去,只是强忍著,同樣被盧穗握住手,幫著穩固氣府靈氣,臉色慘白的任瓏璁,這才稍稍好轉幾分。

  而幾乎同時,另外一處大門,有女子獨自離開水精宮,來到劍氣長城,站定之時,一身拳意流淌,對於劍氣長城那股遮天蔽日的天然壓勝,毫無不適感覺。

  她此次劍氣長城之行,原本是要追尋曹慈的足跡,借住在城頭那座曹慈打造的小茅屋內,砥礪金身境,希望能夠以最强第七境,躋身遠遊境。只是在水精宮聽聞了某些事跡後,讓她只覺得天意如此!故而她當下所求唯一事,就是要與那曹慈與劉幽州多次提及之人,在城頭之上,以拳對拳,要他再次連輸三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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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9 01:31:30
第九卷 天上月 第五百九十七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

  白首一時半會兒不太適應劍氣長城的風土,病懨懨的,與那任瓏璁同病相憐。

  這就是為何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不願意來劍氣長城久留的根本原因,熬不住,簡直就是重返洞府境、時刻經受海水倒灌之苦。是年輕劍修還好,長久以往,終究是份裨益,能夠滋養魂魄和飛劍,劍修之外的三教百家練氣士,光是抽絲剝繭,將那些劍意從天地靈氣當中剝離出去,便是天大苦頭,歷史上,在劍氣長城相對安穩的大戰間隙,不是沒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練氣士,從倒懸山那邊走來,强撐著去了那座城頭,陪著一起「遊山玩水」的身邊扈從,又剛好境界不高,結果等到給扈從背去大門口,竟然已經直接跌境。

  盧穗試探性問道:「既然你朋友就在城內,不如隨我一起去往太象街白脈府吧?那位宋律劍仙,本就與我們北俱蘆洲淵源頗深。」

  盧穗其實知道自己的提議,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她就怕今天分別後,劉景龍便安心練劍,沉浸其中,物我兩忘,到時候她怎麼辦?萬里迢迢趕來倒懸山相逢,才看了景龍幾眼?難道便要咫尺天涯,說不定最後一次見面,就是她準備重返倒懸山,去與他道別?可如果是一起入住宋律劍仙的白脈府,哪怕劉景龍一樣是在潛心練劍,閉關謝客,盧穗也會覺得與他同在一片屋檐下,風雨也好晴也好,終究兩人所見風景是一樣的啊。

  白首附和道:「有道理!咱們就不去打攪宗主修行了,去打攪宋律劍仙吧。」

  白首不太敢見那位從未見過的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在翩然峰聽許多同齡人閒聊,好像這位宗主是個極其嚴厲的老傢伙,人人說起,都敬畏不已,反而是那個白首見過一面的掌律老祖黃童,趣事多多。可問題是等到白首真正見著了黃老祖師,一樣如履薄冰,十分畏懼。劍仙黃童尚且如此讓人不自在,見到了那個太徽劍宗的頭把交椅,白首都要擔心自己會不會一句話沒說對,就要被老傢伙當場驅逐出祖師堂,到時候最尊師重道的姓劉的,豈不是就要乖乖聽命,白首不覺得自己是心疼這份師徒名分,只是心疼自己在翩然峰積攢下來的那份風光和威嚴罷了。

  盧穗會心一笑。

  任瓏璁不太喜歡這個口無遮攔的少年。

  齊景龍搖頭道:「我與宋律劍仙此前並不認識,直接登門,太過冒失,而且需要浪費盧姑娘與師門的香火情,此事不妥。何況於情於理,我都該先去拜會宗主。再者,酈前輩的萬壑居距離我太徽劍宗府邸不遠,先前問劍過後,酈前輩走的著急,我需要登門道謝一聲。」

  來此出劍的外鄉劍仙,在劍氣長城和城池之間,有許多閒置私宅可住,自行挑選,再與隱官一脈的竹庵、洛衫劍仙打聲招呼即可。若是有本土劍仙邀請入住城內,當然亦可。願意待在城頭上,揀選一處駐守,更不阻攔。

  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自從韓槐子、黃童兩位劍仙聯袂趕赴劍氣長城之後,憑藉殺妖戰功,直接掙來了一座占地不小的府邸,名為甲仗庫,太徽劍宗所有子弟,便有了落腳地,到了劍氣長城,再無需寄人籬下。反觀浮萍劍湖宗主酈采,卻是剛到,也無相熟的本土劍仙,故而直接挑選了那位本洲戰死劍仙前輩的下榻處,「萬壑居」,酈采絲毫不懼那點「晦氣」,大大方方入住的當天,便有不少的本土劍仙,願意高看酈采一眼。

  盧穗微笑道:「景龍,那我有機會就去拜訪韓宗主。」

  齊景龍點頭道:「當然可以啊,宗主對盧姑娘的大道,十分贊賞,盧姑娘願意去我們那邊做客,宗主定然欣慰。」

  盧穗笑了笑,眉眼彎彎。

  任瓏璁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不去看盧穗與那呆頭鵝劉景龍,看多了,她就忍不住要駡人。

  白首也覺得姓劉的太欠駡了。咱們太徽劍宗的宗主欣慰不欣慰的,是盧仙子真正想要在意的事情嗎?盧仙子拋了那麼多媚眼,就算是個瞎子,好歹也該接住一兩次吧?你姓劉的倒好,憑本事次次躲過。

  雙方分開後,齊景龍照顧弟子白首,沒有御劍去往那座已經記在太徽劍宗名下的甲仗庫府邸,而是盡可能步行前往,讓少年盡可能靠自己熟悉這一方天地的劍意流轉,不過齊景龍似乎有些後知後覺,輕聲問道:「我是不是先前與盧姑娘的言語當中,有不近人情的地方?」

  白首沒好氣道:「開什麼玩笑?」

  齊景龍鬆了口氣,沒有就好。

  白首加了一句,「你根本就沒有一句近人情的好話。」

  齊景龍感嘆道:「原來如此。」

  白首疑惑道:「姓劉的,你為什麼不喜歡盧姐姐啊?沒有半點不好的萬般好,咱們北俱蘆洲,喜歡盧姐姐的年輕俊彥,數都數不過來,怎就偏偏她喜歡的你,不喜歡她呢?」

  齊景龍無奈道:「唯獨此事,無理可說。」

  沿著城池邊緣,一直南下,行出百餘里,師徒二人找到了那座甲仗庫。

  修道之人,哪怕不御風御劍,百餘里路途,依舊是穿街過巷一般。即便白首暫時無法完全適應劍氣長城的那種窒息感,步伐相較於市井凡夫的跋山涉水,依然顯得健步如飛,快若奔馬。

  沿途稀稀疏疏的大小府邸宅子,多是上五境劍仙坐鎮、或是外鄉地仙劍修暫居。

  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站在門口,齊景龍作揖道:「翩然峰劉景龍,拜見宗主。」

  白首偷偷咽了口唾沫,學著姓劉的,作揖彎腰,顫聲道:「太徽劍宗祖師堂第十六代嫡傳弟子,翩然峰白首,拜見宗主!」

  韓槐子是太徽劍宗的第四代宗主,但是祖師堂傳承,自然遠遠不止於此。

  太徽劍宗雖然在北俱蘆洲不算歷史久遠,但是勝在每一位宗主皆劍仙,並且宗主之外,幾乎都會有類似黃童這樣的輔佐劍仙,站在北俱蘆洲山巔之側。而每一任宗主手上的開枝散葉,也有多寡之分。像並非以先天劍胚身份躋身太徽劍宗祖師堂的劉景龍,其實輩分不高,因為帶他上山的傳道恩師,只是祖師堂嫡傳十四代子弟,故而白首就只能算是第十六代。不過浩然天下的宗門傳承,一旦有人開峰,或是一舉繼任道統,祖師堂譜牒的輩分,就會有大小不一的更換。例如劉景龍一旦接任宗主,那麼劉景龍這一脈的祖師堂譜牒記載,都會有一個水到渠成的「抬升」儀式,白首作為翩然峰開山大弟子,自然而然就會晉升為太徽劍宗祖師堂的第六代「祖師爺」。

  只不過在輩分稱呼一事上,除了破格升遷、得以繼承一脈道統的新宗主、山主之外,此人的嫡傳弟子,外人依循祖師堂舊曆,也無不可。

  韓槐子笑著抬了抬手,「無需多禮。以後在此的修行歲月,無論長短,我們都入鄉隨俗,不然宅子就我們三人,做樣子給誰看?對不對,白首?」

  白首哭喪著臉,對?肯定不對啊。

  不對?那更加不對啊。

  所以白首可憐兮兮望向姓劉的。

  齊景龍笑道:「怎麼天大的膽子,到了宗主這邊便米粒大小了?」

  在姓劉的這邊,白首還是膽大包天的,脫口而出道:「怪那啞巴湖小水怪,取了個名字叫米粒。」

  突然意識到一旁還有個高入雲霄的宗主劍仙,白首汗流浹背,竟是直接說出了心聲,「宗主,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求你老人家千萬別把我趕出太徽劍宗!」

  韓槐子哭笑不得,幸好景龍在先前那封信上,早有明言,收了怎麼個徒弟,不然他這宗主還真有點措手不及。

  韓槐子笑著安慰道:「在劍氣長城,確實言行忌諱頗多,你切不可依仗自己是太徽劍宗劍修、劉景龍嫡傳,便妄自尊大,只是在自家府邸,便無需太過拘謹了,在此修行,多想多問。我太徽劍宗弟子,修行路上,劍心純粹光明,便是尊師最多,敢向不平處一往無前出劍,便是重道最大。」

  白首楞在當場。

  與想像中那個一言不合就要擺劍仙架子、宗主氣勢的韓槐子,實在差了十萬八千里。

  齊景龍笑道:「這會兒應該大聲說一句記住了。」

  白首趕緊說道:「記住了!」

  齊景龍無可奈何,以前就沒見過這麼聽話的白首。

  韓槐子忍住笑,與那少年打趣道:「記住個什麼記住,不用記住,年紀輕輕的劍修,哪裡需要刻意記住這些大話。」

  白首都快給這位宗主整蒙了。

  然後韓槐子領著兩人,一起走入甲仗庫大門,說了些這座宅子的歷史。

  曾經有哪些劍仙居住於此,又是何時戰死、如何戰死的。

  白首便肅然起敬,不由自主放慢了呼吸與腳步。

  因為少年只覺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腳步,彷彿都是在打攪那些前輩劍仙的休歇。

  韓槐子悄然看了眼少年的臉色和眼神,轉頭對齊景龍輕輕點頭。

  一名故意以自身拳意牽引劍氣為敵的年輕女子,她腳穿麻鞋,身著赤衣,滿頭青絲,扎了個乾脆利落的盤踞髮髻。

  只背了個裝有乾糧的包裹,沒有入城,徑直去往劍氣長城,離得牆根還有一里路途,便開始狂奔向前,高高躍起,一腳踩在十數丈高的城牆上,然後彎腰上沖,步步登高。

  距離城頭數丈時,一腳重重踩踏牆壁,身形驀然躍起,最終飄然落在城頭之上。

  然後往左手邊緩緩走去,按照曹慈的說法,那座不知有無人居住的小茅屋,應該相距不足三十里。

  一路行去,並無遇到駐守劍仙,因為大小兩棟茅屋附近,根本無需有人在此提防大妖襲擾,不會有誰登上城頭,耀武揚威一番,還能夠安然返回南邊天下。

  因為有那位老大劍仙。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因為先是察覺到對面城頭之上,有劍氣極重。

  應該就是那個傳聞中的大劍仙左右,一個出海訪仙之前,打碎了無數先天劍胚道心的怪人。

  只是當她愈發臨近茅屋的時候,發現自己前行路線上,還有位瞧著年輕容貌的劍仙,已經轉頭朝她望來。

  她依舊向前而行,瞥了眼不遠處的小茅屋,收回視線,抱拳問道:「前輩可是暫住茅屋?」

  魏晉笑著點頭,說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就搬出茅屋。」

  她點頭道:「介意。所以前輩只管繼續借住。」

  她停下腳步,盤腿而坐,摘下包裹,取出一隻烙餅,大口嚼起來。

  魏晉笑了笑,不以為意,繼續閉眼修行。

  女子吃過了烙餅,取出水壺喝了口水,問道:「前輩可知道那位來自紹元王朝的苦夏劍仙,如今身在城頭何處?」

  魏晉睜眼,「約莫七百里之外,便是苦夏劍仙修道和駐守之地,如果沒有意外,此刻苦夏劍仙正在傳授劍術。」

  女子點頭道:「謝了。」

  她背好包裹,起身後,開始走樁,緩緩出拳,一步往往跨出數丈,拳卻極慢,去往七百里之外。

  期間遇到一隻巨大金色飛禽破開雲海,陰影籠罩城頭,如晝入夜,落在一位白衣劍仙身畔,落地之時,便化作麻雀大小,躍上劍仙主人的肩頭。

  有劍仙身姿慵懶,斜臥一張榻上,面朝南方,仰頭飲酒。

  女子只是看過一眼便不再多看。

  劍仙苦夏正坐在蒲團上,林君璧在內衆多晚輩劍修,正在閉目凝思,呼吸吐納,嘗試著汲取天地間流散不定、快若劍仙飛劍的精粹劍意,而非靈氣,不然就是撿了芝麻丟西瓜,白走了一趟劍氣長城。只不過除了林君璧收穫顯著,此外哪怕是嚴律,依舊是暫時毫無頭緒,只能去碰運氣,期間有人僥倖收攏了一縷劍意,稍稍流露出雀躍神色,便是一個心神不穩,那縷劍意便開始翻江倒海,劍仙苦夏便祭出飛劍,將那縷極其細微的遠古劍意,從劍修人身小天地內,驅逐出境。

  差點就要傷及大道根本的年輕劍修,面無人色。

  劍仙苦夏以心聲與之言語,嗓音沉穩,幫著年輕人穩固劍心,至於氣府靈氣紊亂,那是小事。根本無需這位劍仙出手安撫。

  能夠從衆多紹元王朝的年輕俊彥當中脫穎而出,趕赴劍氣長城,若是連這點事情都擺不平,那麼明天就可以離開孫府,返回倒懸山,老老實實待在那邊等著同行衆人,反正梅花園子,一向待客周到。

  劍仙苦夏突然站起身,轉頭望去,認出對方後,這位天生苦相的劍仙,破天荒露出笑容,直接轉身迎接那位女子。

  不管這位喜好遊走江湖的晚輩,在外用了多少個化名,或是習慣性被人稱呼為什麼,在她家族的祖師堂譜牒上,是個與脂粉氣半點不沾邊的名字。

  姓郁,名狷夫。

  中土郁家,是一個歷史極其久遠的頂尖豪閥。

  曾經一手扶植起了一座比如今紹元王朝更加强勢的大澄王朝,大澄王朝覆滅之後,不過百年,便又扶起了一個更加龐大的玄密王朝。

  郁狷夫與那未婚夫懷潛,皆是中土神洲最拔尖那一小撮年輕人,只是兩人都有意思,郁狷夫為了逃婚,跑去金甲洲在一處上古遺址,獨自練拳多年。懷潛也好不到哪裡去,一樣跑去了北俱蘆洲,據說是專門狩獵、收集地仙劍修的本命飛劍,只是聽說懷家老祖在去年破天荒露面,親自出門,找了同為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好友,至於緣由,無人知曉。

  劍仙苦夏的那位師伯,周神芝,與懷家老祖一樣,皆在十人之列,而且名次還要更前,曾經被人說了句膾炙人口的評語,「從來眼高於頂,反正劍道更高」。周神芝在中土神洲那座廣袤版圖上,是出了名的難打交道,哪怕是對於師侄苦夏,這位享譽天下的大劍仙,依舊沒個好臉色。

  他們這一脈,與郁家世代交好。

  郁狷夫更是劍仙苦夏那位師伯最喜歡的晚輩,甚至沒有之一。

  周神芝與人坦言我家子孫皆廢物,配不上郁狷夫。

  要知道周神芝的子嗣,已經是以英才輩出、天生神仙種著稱於世。

  周神芝寵溺郁狷夫到了什麼地步?就是郁狷夫最早在中土神洲的三年遊歷,周神芝一直在暗中護道,結果性情耿直的郁狷夫不小心闖下大禍,惹來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暗算,然後就被周神芝直接砍斷了一隻手,逃遁回了祖師堂,憑藉一座小洞天,選擇閉關不出。周神芝慢悠悠尾隨其後,最終整座宗門全部跪地,周神芝從山門走到山巔,一路上,敢言語者,死,敢抬頭者,死,敢流露出絲毫憤懣心思者,死。

  而郁狷夫的心大到了什麼境界?反而埋怨周神芝退敵即可,應該將仇家交予她自己去對付。不曾想周神芝非但不惱火,反而繼續一路護送郁狷夫那個小丫頭,離開中土神洲到達金甲洲才返身。

  見到了迎面走來的劍仙苦夏,郁狷夫停步抱拳道:「見過苦夏前輩。」

  劍仙苦夏笑著點頭,「怎麼來這兒了?」

  郁狷夫說道:「練拳。」

  說了其實等於沒說。

  劍仙苦夏卻笑了起來,說了句乾巴巴的言語,「已經是金身境了,再接再厲。」

  然後雙方便都沉默起來,只是雙方都沒有覺得有何不妥。

  劍仙苦夏不是那種擅長鑽營之人,更不會希冀著自己多照拂郁狷夫一二,以此贏得自家師伯的好感,而是確實苦夏自己就看好郁狷夫。

  至於郁狷夫,更是被笑稱為「所有長輩緣都被周神芝一人吃光」的郁家人。

  懷家與郁家的那樁娃娃親,隨著時間推移,其實懷家老祖對這個脾氣又臭又硬的丫頭,並不喜歡,所以後來郁狷夫為了逃婚去走江湖,懷家上下,根本沒有任何怨言,懷家許多長輩反過來安慰諸多郁家好友,年輕人多走走是好事,那樁婚事不著急,懷潛是修道之人,郁狷夫雖然是純粹武夫,憑她的武道資質,壽命也注定綿長,讓兩個孩子自己慢慢相處便是。

  兩人一起走回劍仙苦夏教劍處,苦夏示意郁狷夫坐在蒲團上,她也沒客氣,摘了包裹,又開始烙餅就水吃。

  林君璧睜開眼睛,微微一笑。

  郁狷夫她明明看見了,卻當作自己沒看見。

  寧府大門外的那條街上,一襲青衫的年輕劍仙,帶著自己弟子緩緩而行。

  少年壓低嗓音道:「姓劉的,我聽說陳平安如今可牛氣,有了個二掌櫃的響噹噹綽號,尤其是他那個媳婦,在劍氣長城這邊,可厲害。酈劍仙私底下與我說了,她見不得那個寧姚,不然心裡邊會窩囊。」

  齊景龍沒說什麼。

  敲了門,開門之人正是納蘭夜行。

  齊景龍自報名號。

  納蘭夜行先是神色古怪,然後立即笑著領那師徒二人去往斬龍崖。

  原本正在勤勉煉氣的陳平安,已經離開涼亭,走下斬龍台,笑眯眯招著手。

  白首原本瞧見了自家兄弟陳平安,總算鬆了口氣,不然在這座劍氣長城,每天太不自在,只是白首剛樂呵了片刻,突然想起那傢伙是某人的師父,立即耷拉著腦袋,覺得人生了無生趣。

  納蘭夜行已經告辭離去。

  陳平安帶著兩人走入涼亭,笑問道:「三場問劍過後,覺得一個北俱蘆洲顯擺不夠,都來咱們劍氣長城抖摟來了?」

  齊景龍說道:「閒來無事,來見宗主與酈劍仙,順便來看看你。」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欄桿,瞥了眼那個白首,難得,瞧著有些悶悶不樂?

  到了涼亭,少年一屁股就坐在陳平安身邊。

  齊景龍倒是無所謂這些,自己這個弟子,確實與陳平安更親近些。

  齊景龍笑著道破天機:「來這裡之前,我們先去了一趟落魄山,某人聽說你的開山大弟子才學拳一兩年,就說他壓境在下五境,外加讓她一隻手。」

  陳平安已經知道大概的下場了。

  齊景龍又說道:「你那弟子膽子小,就問能不能再讓一條腿。」

  陳平安瞥了眼白首,憋著笑,「這都答應了?」

  齊景龍點頭道:「答應了,某人還開心得要死,於是又說站著不動,讓裴錢只管出手。」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跟我說結果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取出一壺前不久從店鋪那邊蹭來的竹海洞天酒,「來,慶賀一下咱們白首大劍仙的開門大吉。」

  齊景龍擺擺手。

  白首抬起頭,咬牙切齒道:「我敢保證,她絕對肯定必然十成十,不止學拳一兩年!陳平安,你跟我說老實話,裴錢到底學拳多少年了,十年?!」

  陳平安直接將酒壺拋給齊景龍,然後自己又拿出一壺,反正還是蹭來的,揭了泥封,呡了一口酒,這壺酒似乎滋味格外好,陳平安盤腿坐在那邊,一手扶在欄桿上,一手手心按住長椅上的那只酒壺,「我那開山大弟子是一拳下去,還是一腿橫掃?她有沒有被咱們白首大劍仙的劍氣給傷到?沒事,傷到了也沒事,切磋嘛,技不如人,就該拿塊豆腐撞死。」

  白首惱火得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雙手握拳,重重嘆息,使勁砸在長椅上。

  齊景龍將那壺酒放在身邊,笑道:「你那弟子,好像自己比橫飛出去的某人,更懵,也不知為何,特別心虛,蹲在某人身邊,與躺地上那個七竅流血的傢伙,雙方大眼瞪小眼。然後裴錢就跑去與她的兩個朋友,開始商量怎麼圓場了。我沒多偷聽,只聽到裴錢說這次絕對不能再用摔跤這個理由了,上次師父就沒真信。一定要換個靠譜些的說法。」

  白首黑著臉。

  背靠欄桿,雙手捂臉。

  齊景龍提醒道:「我跟裴錢保證過,不許泄露此事。所以你聽過就算了,並且不許因為此事責罰裴錢。不然以後我就別想再去落魄山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

  本來就沒想著說她什麼。

  白首嘀咕道:「我反正不會再去落魄山了。裴錢有本事下次去我太徽劍宗試試看?我下次只要不掉以輕心,哪怕只拿出一半的修為……」

  陳平安不等少年說完,就點頭笑道:「好的,我跟裴錢說一聲,就說下一場武鬥,放在翩然峰。」

  白首頓時委屈萬分,一想到姓劉的關於那個賠錢貨的評價,便嚷嚷道:「反正裴錢不在,你讓我說幾句硬氣話,咋了嘛!」

  當初裴錢那一腳,真是夠心黑的。

  白首不光是七竅流血倒地不起,事實上,竭力睜開眼睛後,就像醉酒之人,又好幾個裴錢蹲在眼前晃來晃去。

  關鍵是那個賠錢貨的言語,更噁心人,當時白首臉色鐵青,嘴唇顫抖,手腳抽搐。她蹲一旁,興許見他眼神游移,沒找到她,還「好心好意」小聲提醒他,「這兒這兒,我在這兒。你千萬別有事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先前說話口氣那麼大,我哪曉得你真的就只是口氣大嘞。也虧得我擔心力氣太大,反而會被傳說中的仙人劍氣給傷到自己,所以只出了七八分氣力,要不然以後咋個與師父解釋?你別裝了,快醒醒!我站著不動,讓你打上一拳便是……」

  後來白首便昏死過去了。

  陳平安笑眯眯道:「巧了,你們來之前,我剛好寄了一封信回落魄山,只要裴錢她自己願意,就可以立即趕來劍氣長城這邊。」

  白首轉頭問道:「師父,我們啥時候回宗門啊?翩然峰如今都沒個人打理茅屋,颳風下雨的,弟子心裡不得勁兒。」

  這應該是白首在太徽劍宗祖師堂之外,第一次喊齊景龍為師父,並且如此誠心誠意。

  齊景龍想了想,「好歹等到裴錢趕來吧。」

  白首眼神呆滯。

  齊景龍說道:「對了,聽說有個很了不起的武學天才,來自中土神洲,名叫郁狷夫,想要找你練拳。」

  陳平安笑道:「沒興趣。」

  白首有氣無力道:「別給人家的名字騙了,那是個娘們。」

  陳平安楞了一下。

  總不能那麼巧吧。

  齊景龍點頭道:「確實是一位女子,跟你差不多歲數,同樣是底子極好的金身境。」

  看到陳平安的臉色有些莫名其妙。

  白首眼睛一亮,「至於好不好看嘛,我是不清楚,你到時候跟她打來打去的,自己多看幾眼,何況拳腳無眼,嘿嘿嘿……」

  然後白首整個人就像是炸毛一般,毛骨悚然,手腳冰涼,然後僵硬轉頭,看到了一位緩緩走入涼亭的女子。

  她明明沒有說什麼,甚至沒有任何不悅神色,更沒有刻意針對他白首,少年依舊敏銳察覺到了一股彷彿與劍氣長城「天地契合」的大道壓勝。

  她興許只是稍稍流轉心意,她不太高興,那麼這一方天地便自然對他白首不太高興了。

  白首再次僵硬轉頭,對陳平安說道:「千萬別毛手毛腳,武夫切磋,要守規矩,當然了,最好是別答應那誰誰誰的練拳,沒必要。」

  陳平安伸手按住少年的腦袋,微笑道:「小心我擰下你的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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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5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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