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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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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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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09:53:53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二十八章 萬一

  黃鸞提議雙方聯袂遊歷劍氣長城,確實很有誘惑力。

  劍氣長城的劍陣太過銜接緊密,幾乎就沒有閒著的劍仙。

  站在欄桿上的仰止,她甚至已經撤掉了障眼法,顯露出帝王冠冕、一襲龍袍的君王風采。

  只是仰止沒有立即出手,遠望城頭上那個年輕人,與黃鸞問道:「城頭劍仙出劍變陣不定,極有章法,難道是此人的手筆?憑什麼,他不就是個遊歷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嗎?什麼時候浩然天下文聖一脈的牌面這麼大了?據說這陸芝對讀書人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先前陳平安與托月山大祖嫡傳離真一戰,蠻荒天下的山巔大妖,皆是悠哉悠哉做那壁上觀的看客,自然都瞧在了眼裡。只不過那會兒,類似仰止這類古老存在,依舊沒覺得這種稍微大隻一點的螻蟻,能有什麼本事可以影響到這場戰爭的走勢,在這種一座天下與劍氣長城的對撞過程當中,哪怕是上五境劍修,依舊是誰都談不上不可或缺,先前劍氣長城三位劍仙,說死則死,激起些水花而已。

  曾經有位攻上城頭的大妖,重傷而返,最終消失在滾滾流逝的光陰長河當中,臨終笑言了一番肺腑之言。

  劍氣長城除了陳清都,誰都不算個東西。蠻荒天下除了那位立地頂了天的灰衣老者,也就只算個東西了。

  劍仙,大妖,在此事上,確實誰也別笑話誰。

  知道仰止已經沒有了出手的念頭,黃鸞點頭笑道:「這小子一個勁找死,不知道能夠活蹦亂跳到幾時。」

  黃鸞看著那個站在陸芝身邊的陳平安,「看來這小子對我怨氣頗深啊,多半是怪我在他與離真捉對廝殺的時候,送了份見面禮,如今又將那師兄左右的重傷,遷怒到我身上了。這般禮遇,非但不感恩,還不知好歹,那我就與他打聲招呼。」

  黃鸞心意微動,天上城池當中,憑空消失了一座紅牆綠瓦、香火裊裊的古老宮觀,以及一座山巔矗立有一塊石碑「秋思之祖」的孤山,山上只有那枯樹白草紅葉黃花,小山頭之上,滿是蕭索肅殺之意。

  宮觀去往陸芝、陳平安所站城頭,孤山則去往兩座茅屋處。

  古老宮觀被陸芝一劍劈斬為兩半,狠狠撞在兩人腳下的城牆之上,化作陣陣齏粉。

  風雪廟劍仙魏晉則出現在了小孤山之巔那塊石碑一旁,下一刻,孤山所有草木石塊縫隙之間,便綻放出無數劍光,然後無聲無息,蕩然一空。

  這位繼風雷園李摶景之後的寶瓶洲修道天賦第一人,在他剛剛到劍氣長城的時候,依舊是玉璞境劍修,短短數年間,住在小茅屋內,不過是參加過一次攻守戰,與老大劍仙和左右相鄰練劍,就有了幾分即將破開瓶頸躋身仙人的氣象。

  仰止與黃鸞打了聲招呼,離去之前,她多看了那個年輕人幾眼,記住了。

  不曾想那個年輕人非但沒有見好就收,反而合攏摺扇,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姿勢,動作緩慢,所以極其扎眼。

  黃鸞忍住笑,有點意思。仰止是曳落河舊主,更是飛升境巔峰,她要是衝動行事,鐵了心要與那陳平安較勁,一定會興師動衆,黃鸞當然樂見其成。折損的,是仰止的藩屬勢力,戰功卻要算在他黃鸞頭上,蚊子腿也是肉,而且到了浩然天下,各自跑馬圈地,誰的嫡系兵馬多,誰更兵强馬壯,誰就能夠更快站穩腳跟,是要以人和爭地利,最後得天時。此事,絕非小事。

  只不過黃鸞還不至於說些煽風點火的言語,因為只會適得其反,讓仰止腦子清醒幾分,更會順帶記恨自己。

  蠻荒天下,沒有規矩,很舒坦,但其實偶爾也麻煩。

  仰止笑道:「黃鸞,如果你能抓住這小子,最終交由我處置,除了補償你付出的代價之外,我額外拿出浩然天下一座宗字頭山門與你換,再加上一座大王朝的京城,如何?」

  黃鸞搖頭道:「今天陳平安露面之前,我肯定答應這筆買賣,現在嘛,價格低了些。」

  仰止臉色陰沉。

  黃鸞看也不看這位蠻荒天下的女子君主。

  仰止御風離去,只撂下一句話,回蕩在黃鸞所坐的欄桿附近,「別後悔。記住,以後你敢染指任何一座山下的王朝京城,都是與我為敵。」

  黃鸞拒絕的,不僅僅是一個陳平安,還有仰止透露出來的雙方結盟意向。

  黃鸞對於仰止的威脅,渾不在意。

  數萬妖族修士彙聚而成的那條法寶洪流,聲勢依舊無比宏大。

  但是相較於那道井然有序的劍氣瀑布,前者就顯得略顯雜亂無章了。

  幾乎所有劍仙的出劍,都已經開始放棄快意二字,不再追求個體的殺傷力,不再是天地無拘的那種酣暢淋漓,而是近乎每一劍遞出都充滿了功利算計的意味,應該如何出劍破陣之餘、更多庇護住己方中五境劍修,應該如何與其餘位置相隔極遠的劍仙配合、合力擊毀某件關鍵重寶,應當如何撤劍出陣的同時,飛劍鬼祟去往法寶洪流的兩翼大地之上,割取某些地仙妖族修士的頭顱。

  黃鸞自然有些心疼,只是談不上太過頭疼,真正需要頭疼,務必解決這燃眉之急的,是己方陣營裡的那些軍帳。

  關於他們十四位的出手,灰衣老者私底下訂立過一條小規矩,無聊了,可以去城頭附近走一遭,但是最好別傾力出手,尤其是本命神通與壓箱底的手段,最好留到浩然天下再拿出來。

  陸芝手中那把劍坊制式長劍,無法承載陸芝劍意與整座宮觀的撞擊,收劍之後,瞬間崩散消失,她與陳平安站在牆頭上,轉頭看了眼搖動摺扇的年輕人,「隱官大人就這麼想死,還是說已經不打算在後續戰事當中,出城廝殺了?我聽從老大劍仙的吩咐,在此護陣,是整個隱官一脈的劍修,不是陳平安。你想清楚,不要意氣用事。」

  蠻荒天下的大妖秉性,沒什麼好說的,先前陳平安打殺離真也好,之後左右一人遞劍問劍全部,那些畜生其實都沒覺得有什麼,因為蠻荒天下從來不計較什麼大是大非,但是對於私仇,境界越高的畜生,會記得越清楚,所以陳平安此舉,是直接與兩頭大妖結了死仇。

  陳平安以摺扇輕輕敲打腦袋,那女子大妖竟然忍住沒動手,有些遺憾。

  不然陸芝只需要負責阻滯大妖仰止片刻,就會有三位早已被「隱官」飛劍傳訊的劍仙出手,岳青,元青蜀,吳承霈,會各施手段神通,斷其退路,至於到時候誰來斬殺大妖,當然不是某位大劍仙,而是一大堆茫茫多的劍仙,登上城頭之前,陳平安就交待過郭竹酒和王忻水,一旦有大妖靠近城頭,就立即飛劍傳訊所有本土劍仙,將其圍殺。

  如今的劍氣長城,哪怕看似劍仙人人各司其職,環環相扣,才營造出了那條劍氣瀑布力壓法寶洪流的大好形勢,但是一旦隱官一脈的飛劍傳訊出去,瞬間就會有數十位劍仙必須立即掉轉劍尖。哪怕導致劍陣受創,所有劍仙也得聽令行事。

  陳平安微笑道:「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習慣就好。黃鸞與仰止,只要一個衝動,說不定就要成為一雙亡命鴛鴦,不是神仙眷侶神似神仙眷侶。」

  有一件事陳平安沒有泄露天機,兩把「隱官」飛劍,其中更加隱蔽的一把,直接去往老大劍仙那邊,一旦有大妖臨近,除了一大堆劍仙出劍之外,還要老大劍仙直接向陳熙和齊廷濟下令,務必出劍將其斬殺。衆目睽睽之下,劍仙已經人人出劍攔截,這兩位在牆頭上刻過字的家主,不過是順勢撿漏罷了,到時候誰會留力?不敢的。

  陳平安除了斷定那隱官蕭愻是叛徒之外,其實也信不過這兩位殺力極高的老劍仙,這原本看似是一樁頂天的壞事。

  可事實上,信得過,有那信得過的手段。信不過,就有信不過的安排。

  仰止與黃鸞如果覺得如今的劍氣長城,還是以往萬年的劍氣長城,覺得有機會安然無恙往返一趟,那就得付出代價。

  不是說萬年以來,劍氣長城的出劍,不夠高。

  恰恰相反,正因為之前萬年劍仙出劍的慷慨壯烈,才為今天隱官一脈劍修贏得了運籌帷幄的餘地。

  陸芝搖頭道:「你想得太簡單了,熬到了仰止這種歲數、境界的老畜生,沒幾個蠢的。」

  「是我想得淺了。」

  陳平安笑呵呵:「好在我們也沒什麼損失。」

  陸芝擺擺手,「隱官大人繼續忙,此處有我鎮守。」

  對於這位臨危受命的隱官大人,陸芝覺得足夠盡心盡責,做得比她想像中還要更好,但如果只說個人喜好,陸芝對陳平安,印象一般。

  原因很簡單,終究不是劍仙,甚至都不是劍修。

  陳平安跳下牆頭,回了案几那邊落座,笑道:「害大家白忙活一場。既然沒成就算了,本就是賭個萬一。」

  陳平安一邊埋頭抄錄書籍,一邊借此機會,為隱官一脈所有劍修復盤,與這些「下屬」說了一些自己更多的心路脈絡,緩緩道:「蠻荒天下此次攻城,已經進入第三階段,大妖白瑩負責先前的第一場揭幕戰,除了改變一定程度的天時地利,更多還是用來勘察、確定劍氣長城這邊的布防細節,加上某些背叛劍修暗中的飛劍傳訊,使得蠻荒天下占盡了先機,這其實是一門極其考驗火候的細緻活,這與歷史上大妖白瑩的形象十分契合,在十四頭大妖當中,相對而言,白瑩從來不喜歡以力殺敵,玩的就是攻心為上。所以如果是白瑩坐鎮,我根本不會露面。」

  陳平安停下筆,略作思量,伸出桌上那把合攏摺扇,指了指畫卷上先前五座山岳的某處遺址,「然後由那仰止負責守住戰場上的五座山頭,相較於需要時時刻刻與六十軍帳通氣的白瑩,仰止顯然就不需要太多的臨陣變化,那五座山頭,藏著五頭大妖,為的就是截殺我方仙人境劍修,與仰止自身關係不大,是畜生們早早就定好的策略,之後是大妖黃鸞,顯而易見,仰止最為直來直往,哪怕是曳落河與那死敵大妖的勾心鬥角,在我們看來,所謂的計謀,依舊淺顯,所以仰止是最有希望出手的一個,比那黃鸞希望更大。萬一成了,無論是黃鸞還是仰止死在城頭這邊,只要有一頭巔峰大妖,直接死了在所有劍修的眼皮子底下,那就是劍氣長城的大賺特賺,蕭愻叛逃一事帶來的後遺症,我們這些新的隱官一脈劍修,就可以一鼓作氣給它填平。」

  「我賭的這個萬一,不是賭仰止腦子不夠用,蠢到了不知輕重的份上,而是賭她的戴罪之身,押注她的身不由己,賭那黃鸞會來一次小小的火上澆油。假設劍氣長城守不住,妖族入侵浩然天下,求什麼?自然是山河萬里,大妖們各自所求的大道,與誰求?靠兵强馬壯?靠攻城戰功?當然是,但真正最關鍵的,還是托月山的一句話,準確說來,是那妖族大祖的一個心意喜好。只是很可惜,那仰止沒咬餌上鈎,十分謹慎。由此可見,蠻荒天下的大妖,是何等的務實不務虛,這是我,以及在座各位,都需要借鑒的地方,更是需要警醒對手的地方。所以我們不能想當然。」

  說到這裡,陳平安眼神淩厲,重複了最後一句話:「所以我們不能想當然!」

  陳平安立即滿臉笑意,「所以此後第四場第五場,哪頭大妖負責坐鎮,蠻荒天下大體上的攻勢,滋味如何,是急緩有度,深諳兵法之道,還是傻了吧唧埋頭送死,我們其實是可以事先預判一二的。不過對方擁有整整六十軍帳,比我們還要精打細算,這點預判,意義不大,聊勝於無吧。」

  南邊牆頭那邊,陸芝哭笑不得。

  這些言語,分明是那位隱官大人先前在城頭上,察言觀色,覺得沒機會與她多念叨幾句,結果很快就變成了她不想聽也得聽著。

  對陳平安的印象沒有變得更好。

  不過陸芝對「隱官大人」的觀感,還真就無形中又好了幾分。

  陸芝眺望南方戰場,然後回頭看了眼那座人人不出劍的「小天地」,她重新轉頭後,有了些笑意。

  大概那些劍修,就是老大劍仙最期待的年輕人吧。

  而她陸芝,與許多如今的劍仙,可能也曾都是這樣的年輕人。

  陳平安望向衆人,收斂神色,換了一臉震驚臉色,疑惑道:「都到了這個份上,你們竟然還沒點想法?我只知道下五境練氣士,出手不停,會損耗心神靈氣,還真不曉得腦子用多了,會越來越遲鈍的。」

  作為唯一的上五境劍修,米裕是最鎮定自若的那個,不是境界高,只是覺得反正沒他什麼事情,隱官大人真要心生不滿,與人秋後算帳,也是林君璧、玄參這些年紀不大、卻心黑手髒、一肚子壞水的小王八蛋頂在前邊。

  鄧涼沉聲說道:「妖族下一座結陣大軍,全是劍修,我們此次變陣,對於這撥敵人而言,其實是一場我們餵劍他們學劍。例如劍仙們的出劍,如何以劍仙收劍的代價,換來整體劍陣的殺力最大,如何集中頂尖劍仙的出劍,爭取毫無徵兆地擊殺敵方地仙劍修,肯定都會被學了去,哪怕對方只是學了個架勢胚子,下一場劍修之間的相互問劍,若無應對之策,我們的損失定然會驟增。」

  陳平安以摺扇指向林君璧,笑眯眯道:「君璧,只管暢所欲言。」

  林君璧立即有了腹稿,微笑道:「大勢如此,我們處於劣勢,劍陣自然不可更改。但是我們可以換一種法子,圍繞著我們所有的關鍵地仙劍修,打造出一系列的隱蔽陷阱,我方所有劍仙,接下來都要多出一個職責,為某個地仙劍修護陣,不但如此,護陣不是一味防禦死守,那就毫無意義了,一切作為,是為了打回去,因為我們接下來要針對的,不再是敵方劍修當中的地仙修士,而是敵方真正的頂尖戰力,劍仙!」

  陳平安點點頭。

  賭那萬一,殺那仰止黃鸞不成,換成數位敵方劍仙來湊個數,也算不虧。

  陳平安其實一直在等鄧涼與林君璧的這番言語。

  一旦有人破題,其餘人等的查漏補缺,幾乎是眨眼功夫就跟上了。

  顧見龍看了眼畫卷上的飛劍與法寶的對峙,然後翻開桌案上一本書冊,點頭道:「那我們就需要趕緊將這丙本翻爛才行,爭取早早揀選出十到二十位我方地仙劍修,作為誘餌,丙本的撰寫,原本是王忻水專門負責,估計接下來,肯定不能依舊只是王忻水一人的職責。在這之外,剛好我們又可以對己方劍仙們進行一場演武和測驗,嘗試更多的可能性。以前劍仙殺妖,還是太講究自我,至多就是三三兩兩相熟的劍仙朋友並肩作戰,但事實上,這未必就一定是最好的搭檔。丙本成了下一場戰役的重中之重,這份擔子,不該只壓在王忻水一人肩上。隱官大人,意下如何?」

  陳平安單手托腮,手肘撐在桌面上,坐姿歪斜,好像在一張紙上隨便寫著什麼,而那張紙,旁邊就攤放著那本已經夾了好些紙張的己本,陳平安寫字不停,看了眼顧見龍,笑著點頭,「公道話。我親自幫著王忻水完善丙本,圈畫出擔任誘餌的二十位地仙劍修。」

  玄參跟著顧見龍的思路,繼續說道:「先前我們對於己方劍仙的搭配出劍,能夠驗證效果的機會,還是少了些,剛好借此機會,砥礪一番,好讓劍仙配合越來越順暢。有了更多實打實的戰功,劍仙自然不會太過心中彆扭,不然我們隱官一脈的飛劍傳信,長久以往,新鮮勁兒一過,劍仙性情何等清高,當下我們不過是占了新官上任的便宜,加上方才劍仙們出劍,確實效果還算不錯,可如果止步於此,我們積攢下來的那點戰功,不頂事,劍仙前輩們只會越來越懶得搭理我們。所以隱官大人說得對,我們隱官一脈的敵人,除了蠻荒天下那些畜生,就事論事,我方劍仙的境界、地位和心思,亦是我們隱官一脈的大敵!不可不察!關於此事,不能是事到臨頭,我們想到了什麼就去做什麼,縫縫補補,只會貽誤戰機,必須專門有人負責此事的研究。」

  董不得說道:「此事交給我。」

  林君璧猶豫了一下。

  陳平安說道:「董不得只負責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林君璧負責所有的外鄉劍仙。君璧若有疑惑,鄧涼在內所有外鄉劍修,有問必答。涉及劍仙前輩的某些陰私內幕,是不是應該為尊者諱?這些顧慮,你們都暫且擱放起來。劍仙即便惱羞成怒,因此而心懷怨懟,總之落不到你們頭上,我這隱官,不怕狗血淋頭。連你們的切身利益,我如果都護不住,還當什麼隱官大人。」

  郭竹酒突然說道:「那麼萬一,對方已經想到了與我們一樣的答案,圍殺地仙劍修是假,甚至就是真的,但反過來設伏我們劍仙,更是真。我們又怎麼辦?如果變成了一種劍仙性命的互換,對方承受得起代價,我們可不行,萬萬不行的。」

  說到這裡,郭竹酒憂心忡忡,望向自己的師父,如今的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道:「每走一步,只算後邊的一兩步,能贏棋嗎?我看確實很難。所以郭竹酒的這個想法,很好。我們永遠要比蠻荒天下的畜生們,更怕那萬一。對方可以承受許多個萬一,但是我們,可能只是一個萬一臨頭,那麼隱官一脈的所有布局和心血,就要功虧一簣,付諸流水。」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直比較沉默寡言的龐元濟,「龐元濟,甲本正冊上的大劍仙們,在城頭位置該如何調整,又該如何與誰配合出劍,你可以想一想了。老規矩,你們定下的方案,惡人我來當。」

  龐元濟點頭道:「沒問題。」

  陳平安緩緩說道:「按照戰事的推進,最多半個月,很快我們所有人都會走到一個極其尷尬的境地,那就是覺得自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到了那一刻,我們對劍氣長城的每一位上五境劍仙、地仙劍修都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到時候該怎麼辦?去詳細瞭解更多的洞府境、觀海境和龍門境的劍修?可以瞭解,但絕對不是重點,重點還是在南方戰場,在乙本正副兩冊,尤其是那本厚到好像沒有最後一頁的丁本。」

  陳平安加重語氣,「在座所有人,我們這些隱官一脈的劍修,是注定要人人人心失望的,就看各自的修心了,或多或少而已。因為我們誰都不是完人,誰都會出錯,而我們的每一個小錯,都不是可以拿來對錯覆蓋的那種錯,一旦發生了,在戰場上就是動輒死傷千百人的災難後果,之前所有因為我們的殫精竭慮,盡心盡力的出謀劃策,而為劍氣長城賺來的一個個勝算,辛辛苦苦積攢而來的一點一點戰功,就會被那些自己人選擇忘記,然後要麼被他們跑過來,出言大駡,或是他們不說話,卻眼神怨恨,但是最可怕的,是沉默,很多人的沉默。」

  一直覺得自己是最多餘那個存在的米裕,忍不住開口說道:「那就證明給他們看,他們沒錯,但是我們更對!」

  陳平安打開摺扇,扇風不停,「誰還敢說我們米裕劍仙是多餘之人?誰,站出來,我吐他一臉口水!」

  除了米裕臉色尷尬,所有人都笑容玩味。

  米裕皮笑肉不笑道:「隱官大人,我謝謝你啊。」

  陳平安擺擺手,「米大哥是我們隱官一脈的定海神針,莫說客氣話,生分!」

  顧見龍點頭道:「公道話!」

  既然有了不知死活的顧見龍帶頭,很快就紛紛響起了一聲聲很隱官一脈的言語。

  「附議。」

  「屬實。」

  「同意。」

  「無異議。」

  陳平安合攏摺扇,輕輕擱放在手邊,「開工掙錢!」

  扇面之上,有那蠅頭小字的小楷題款,若不細看,好似空白扇面。

  人從天上,載得春來。劍去山下,暑不敢至。

  一艘符舟停靠在北邊牆頭那邊,落下一個人,青衫仗劍,神色枯槁,拳意鬆垮,好似大病初愈,他收起符舟入袖,緩緩向隱官一脈走去。

  不光是隱官一脈的劍修,就連玉璞境的米裕都有些措手不及。

  與衆人朝夕相處的隱官大人,竟然是只是陳平安的陰神出竅遠遊?

  肯定是老大劍仙親手施展的障眼法了。

  陰神陳平安笑著起身,手持摺扇,身形倒退,先後掠去,與那一路前行的真身合二為一。

  陳平安輕輕握住摺扇,走到座位前,盤腿而坐,笑道:「很是想念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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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二十九章 處處殺機

  隱官一脈的劍修,都是當之無愧的修道天才,一等一的天之驕子,暫時境界不高,就只有一個原因,年紀小。

  故而對於陰神出竅遠遊一事,自然不會陌生,只是三境練氣士的陰神出竅,是稀罕事。而能夠在劍氣長城長久出竅,遠遊這方劍氣沛然的天地間,半點不露痕跡,更是怪事。

  只不過這類怪事發生在陳平安身上,米裕在內的劍修,甚至懶得深究。

  倒是陸芝,看到更多,直接以心聲詢問,「陳平安,你先前誘使仰止、黃鸞出手,一開始就打算讓他們得逞?」

  陳平安在丙本冊子裡邊圈圈畫畫,幫著王忻水挑選出二十位己方地仙劍修,同時以心聲漣漪回復陸芝:「尋常釣魚的誘餌,入了水,引來大魚,哪怕大魚最後被拖拽上岸,那點魚餌,留得住嗎?你自己就說過,活到了仰止這個歲數的老畜生,不會蠢的。阻滯他們撤退的手段,當然還是我先來,不然我方劍仙的圍殺之局,穩當不起來。」

  陸芝皺眉道:「一旦陰神崩潰,就是大道根本受損的下場,你身為隱官,何必如此?」

  陳平安笑道:「一個三境修士的陰神,換一兩頭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巔峰大妖,很划算的買賣。」

  陸芝猶豫了一下,先前陳平安的那種兜圈子言語,陸芝其實並不喜歡,所以直截了當說道:「請你坦誠相待。」

  陳平安沉默片刻,「隱官一脈想要立足,光靠那些無形的戰功,不夠。隱官一脈最大的問題,在於躲在幕後,太過安穩,人人是劍修,卻不曾遞出一兩劍,在戰事順利的階段,沒有問題。但是劍氣長城戰損一多,隱官一脈就會招來非議,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早早付出一點代價,就能讓整個隱官一脈少受一點心境上的影響。而隱官一脈能夠心無旁騖,出謀劃策,排兵布陣,長遠來看,劍氣長城收益極大。」

  陸芝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應該是真話,但我知道你沒有說出全部理由。」

  陳平安沒有否認,「有些心裡話,只能先餘著。陸大劍仙這會兒就別刨根問底了,沒有意義。」

  例如師兄左右身受重創,陳平安為何沒有悲慟萬分?當真就只是城府深,擅隱忍?自然不是。

  因為陳平安內心深處,希望師兄左右能夠活著,並且活得問心無愧,總之絕對不能是那「左右是個死」。

  老大劍仙在寧府演武場那邊,曾言若是一個好結果,回望人生,處處善意。

  即是此理。

  所以陳平安對於老大劍仙當時拘押自己陰神,不許自己與師兄通風報信,要他一定小心那隱官偷襲。

  事後陳平安去茅屋那邊探望師兄,對老大劍仙並不生氣,更無記恨。

  世事少談「如果」二字,沒什麼如果左右被上任隱官蕭愻一拳打殺。

  陳平安結束了這場對話,「陸芝,你只管盡心盡力護陣隱官一脈,有劍即可,無需費心其他事。」

  陸芝難得開玩笑,「隱官大人好大的官架子啊。」

  陳平安只得勉强學那自己的弟子學生,拿出一點落魄山的旁門左道,微笑著多說了一句:「陸大劍仙劍術通神,幾可登天,晚輩的官架子大不大,在前輩眼中,可不就是個拿來當佐酒菜的笑話。」

  陸芝一笑置之。

  陳平安一心三用。

  圈畫出一位位丙本地仙,與負責丙本撰寫的王忻水,雙方隨時以心聲溝通細節。

  關注走馬道上那兩幅長卷的動靜,這就是隱官的職責所在,放權不是放任。

  還需要仔細觀察十一位劍修,聆聽他們之間的對話、交流,就像是一位吏部官員在負責京察大計。

  陳平安擱下筆,習慣性揉了揉手腕,沒來由想起那本書的卷六,其中列有「幼慧」一條。

  舉目望去,在座十一位劍修,如果身在浩然天下,以他們的資質和天賦,無論是修行,還是治學,大概都有資格躋身其中。

  其中又有幾人的特長,尤為出類拔萃,例如那玄參,簡直就是一張活地圖,他對兩幅畫卷的關注和記憶,就連陳平安都自愧不如,玄參對戰場上的每一處地理形勢,例如某一處坑窪,它為何出現、何時出現、此地於雙方後續廝殺,會有哪些影響,玄參腦子裡都有一本極其精詳的賬本,其他人想要做到玄參這一步,真要上心,其實也可以,但是可能就需要耗費額外的心神,遠遠不如玄參這般水到渠成,樂在其中。

  所以陳平安專門讓玄參多寫了一本戰場實錄,屆時作為其餘劍修必須瀏覽的一部參考書籍。

  王忻水對於小規模戰事的預判,擁有一種驚人的直覺,所以陳平安其實手頭事務不緊張的時候,就很喜歡觀察王忻水,忙裡偷閒如飲酒,王忻水對於畫卷上許多關鍵時刻的劍修出劍,都覺得不夠盡善盡美,甚至是瑕疵太多,王忻水就會神色微變,或是敵方法寶的精妙配合,更讓王忻水焦急不已,只是戰場上瞬息萬變,王忻水為了記住這些細節,往往是眼睛死死盯住畫卷,手上寫字不停,字跡無比潦草,偶爾王忻水還會心情黯然,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見所想所記所寫,到底有無用處,畢竟他身為隱官一脈的劍修,離著戰場太遠,即便置身戰場,他難道還能頂替劍修出劍不成?所以王忻水是表情最豐富複雜的那個人,興許只是幾個眨眼功夫,王忻水臉上就喜怒哀樂齊全了,加上王忻水喜歡自顧自碎嘴嘀咕,很有意思。

  林君璧的通盤籌劃,是一種類似本命神通的看家本領,只要給他足夠的消息、情報去支撐起一場戰局,林君璧幾乎從不犯錯。

  郭竹酒對於「意外」,也就是最糟糕的場景設想,她往往快人一步,甚至是想到更遠一步。

  所以加上董不得與林君璧合力編撰的那本劍仙人心書,陳平安真身落座後,除了已經明言玄參單獨寫那戰場實錄,又讓王忻水、郭竹酒等人也各自撰寫一本「隨筆」,先前陳平安提綱挈領的正副十二本書籍,皆以天干命名,接下來這些,好像可以用十二地支取名。

  天干地支齊備,劍修居中是人和。也算是討個好兆頭。

  董不得突然說道:「怕就怕蠻荒天下的劍修大陣,只用一個最笨的法子向前推進,只講他們自己的配合,其餘什麼都不多想,絕不貪圖戰功,我們的後續算計就都落了空。最頭疼的地方,在於我們只要是沒賺到什麼,就是個虧。一旦如此,何解?」

  陳平安抬起頭,輕聲笑道:「可解。劍氣長城攻守戰,大開大合和豪傑氣概慣了,其實也不太好,戰場之上,置身其中,蠻荒天下的畜生們一個個托身白刃裡,身邊盡是戰死的相熟戰友,那我們就別把它們真當做沒有教化、沒有七情六欲的傀儡木偶,十三之爭之後,妖族攻城兩場,回頭來看,皆是有備而來的演武歷練,如今蠻荒天下更有了六十軍帳,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每一處戰場,都有無數人盯著,人心此物,是有感染力的。」

  「所以想要防止對方劍陣『穩中求不輸』這個最壞情況的出現,有三事可做,第一,接下來我們的劍陣,多學齊狩,虐殺敵軍。第二,可殺不可殺的,重傷而不殺,越生不如死越好,撤出戰場後,這撥傷員,便是天然的怨氣源泉。第三,我們挑一些吵架厲害又喜歡吵架的,例如那趙個簃與程荃兩位前輩,我看就很適合,出劍之餘,駡天駡地,尤其是駡那蠻荒天下的劍修,例如駡他們此次攻城問劍,其實就是一場『認祖歸宗』,這些話,劍仙必須駡,嗓門大些的年輕劍修,境界越低越好,更要駡。我們三件事做好了,就容不得蠻荒天下性命最值錢的劍修,不想著多做點什麼,對方願意多做一些,我們就有機會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道:「先前我與離真捉對廝殺,你們真以為我對他的那些言語,不恨不惱?怎麼可能,我當時就恨不得生嚼其肉,將那崽子抽筋剝皮。只不過因為是兩人對峙而已,容不得我分心絲毫,只能壓著那股情緒。可是此後兩軍對壘,以數萬劍修對峙數萬劍修,終究是那人心空閒有餘地。記住,我們雖然是盯著近在咫尺的兩幅畫卷,如今剛剛開始嘗試著去瞭解我方劍仙的人心脈絡,但是事實上,我們更需要去設身處地,想一想蠻荒天下到底是怎麼看待這場戰爭、以及所有戰場的,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我們就有可能去未卜先知,不但順勢,更可自己造勢,成為陽謀之局,由不得蠻荒天下步入局。」

  林君璧感觸頗深,點頭道:「確實如此,戰場之上,若是我們隱官一脈,能夠將整個戰場,變作一座彷彿小天地的存在,那就可以處處占儘先手。」

  陳平安說道:「試想一下,如果我們完全瞭解那大祖的想法、以及十四王座巔峰大妖的訴求?會是怎樣一個場景?」

  衆人愕然。

  陳平安笑道:「當然是做不到的,人力有窮盡時,懂得認命,也是本事。」

  郭竹酒突然說道:「有了不薄的乙本正副兩冊,其實我可以順藤摸瓜,再翻一翻舊隱官一脈的秘檔,多瞭解些蠻荒天下的秘聞內幕,其實猜一猜那些大妖的想法,是可以試試看的。我肯定不會耽誤正事,師父你都不用放一百個心,放一個心就夠夠的了……」

  只是師父這個稱呼,剛脫口而出,郭竹酒就立即閉嘴,有些惱火自己的說話不著調,愧疚給師父丟臉了,畢竟隱官一脈的規矩,還是要講一講的。

  陳平安說道:「喊師父不打緊,就像其餘人如果喊我陳平安,而不是彆彆扭扭喊我隱官大人,我覺得更好。」

  顧見龍如釋重負,笑容燦爛,只是剛要說一句公道話。

  陳平安轉頭望去,笑道:「顧兄,敢情這是承認了自己的『彆扭』?這麼容易就上鈎了,修心不夠啊。隱官大人的客氣客氣,你們還真就與我不客氣啊?如果是在浩然天下,你除了修行,靠天賦吃飯,就休想去官場、文壇和江湖廝混了。」

  顧見龍如喪考妣,看架勢,是要被穿小鞋了?

  陳平安說道:「先前如果不是米劍仙給出了那個答案,我其實都有些後悔拋出那個話題。諸位,我們坐在這裡,做這些事情,不是我們必須要如此,不光是玄參這些外鄉劍修,哪怕是董不得、龐元濟這些本土人氏,也不該如此小骼膊細腿偏偏挑重擔,一個不小心,是會壓垮道心的,比起去城頭那邊暢快出劍,龐元濟,你選擇哪個?」

  龐元濟實誠道:「出劍。」

  王忻水剛要說話。

  陳平安臉上笑呵呵:「嗯?忻水也有公道話要說?」

  王忻水立即見風使舵,「隱官大人,我是想附議龐元濟。」

  王忻水還真比較特殊,屬￿念頭運轉極快、出劍跟不上的那種天才劍修,因為境界不夠高,所以戰場之上,總是幫倒忙,都不能說是王忻水亂來,事實上王忻水的每一個建議,都恰到好處,但是王忻水自己無法以劍言語,他的朋友,亦是如此,所以王忻水才有了劍氣長城最新五絕之一的頭銜,上陣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後算我的。

  所幸一直沒有太過慘重的傷亡。可是王忻水對於上陣廝殺一事,心情極為複雜,不是害怕戰死,而是會覺得渾身不得勁,自己本心,處處磕碰。

  陳平安笑了起來,「客氣話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我可能會時常離開此地,四處走動,若有怨氣,記得藏好。再就是以後出城廝殺,你們是肯定沒機會了,我卻可以,只管羨慕。」

  性情沉穩卻不失靈性的鄧涼問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在劍氣長城是一句天大的混帳話,但是在我們這邊,隱官大人,還是要請你三思後行,就算真要離開城頭廝殺,也注意隱蔽行蹤。我們隱官一脈,沒有隱官大人坐鎮,淪落到必須臨陣變帥,是兵家大忌。」

  「好意心領了。這般直言不諱,就該是我們隱官一脈的規矩。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說幾句難聽話,是好事。」

  陳平安說道:「不過能殺我的,如那仰止、黃鸞,尚且不敢涉險出手。其餘的畜生,沒記性,不信邪,大可以來找我試試看。」

  鄧涼想起了先前女子劍仙謝松花的一劍功成,便不再言語。

  陳平安站起身,「我去找納蘭燒葦和晏溟兩位前輩聊一聊。」

  陳平安抓起那塊「隱官」玉牌,掛在腰間,要找兩位同道中人,聊聊倒懸山跨洲渡船的事情。這不是「隱官」飛劍的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需要面談。

  有些話,還真就只能他用隱官大人的身份來說才行。

  行走在走馬道上,神色萎靡的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天下學問,唯夜航船最難對付。」

  米裕看了眼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心情泛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思緒。

  若說先前陳平安的遠遊陰神坐鎮隱官一脈。

  是奇。

  言行舉止,處處給人以一種險峻驚怪之感,每一句話都用心深沉,都是在無形中積攢威嚴,一點一點更加攥緊隱官的權柄,甚至會讓人不由自主去揣摩陳平安的心思。

  那麼現在的陳平安,好像心態更正。

  哪個更好,米裕也說不上來。

  其實都好個屁。

  老子好歹是一個玉璞境劍修,在這兒倒成了最說不上話的那個,尤其是米裕想到自己與文聖一脈的那點恩怨,更是糟心不已。

  米裕最後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我腦子當真不靈光嗎?」

  陳平安突然轉頭喊道:「米劍仙,與我一起,估計很快米劍仙就有的忙了。」

  米裕硬著頭皮跟上。

  只是與陳平安言語過後,米裕鬆了口氣,原來是好事,還能去倒懸山那邊透口氣。

  不但如此,陳平安還主動問了些米裕一些想法是否可行。

  米裕也就實話實說,一一否決。

  這位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似乎也談不上如何灰心喪氣。

  ————

  春幡齋主人邵雲岩,在倒懸山是出了名的深居簡出。

  邵雲岩今天逛了四大私宅裡邊的猿蹂府,水精宮和梅花園子,都是路過,遠遠看幾眼。

  因為施展了障眼法,加上邵雲岩本身也不是什麼拋頭露面的人,所以能夠認出這位劍仙的,屈指可數。

  邵雲岩最後找到了一座酒肆,以術法敲了門,漣漪蕩漾開來,開了門,邵雲岩跨過門檻,鋪子裡邊的生意,依然冷冷清清,除了自己,一個客人都沒有。

  在這殘存的黃粱福地,喝上一杯忘憂酒。

  幾乎算是所有遊歷倒懸山的世外高人,都要做的一件事情。

  老人坐在櫃檯後邊打盹,櫃檯上擱放著一隻碧玉詩文八寶鳥籠,裡邊的那只小黃雀,與老人一般打盹。

  那個名叫許甲的年輕人瞧見了邵雲岩,十分開心,主要是惦念著這位春幡齋主人的那串葫蘆藤,所以在衆多熟人酒客眼中,以憊懶著稱的許甲今兒特別殷勤,趕緊搬了一壇酒放在桌上。許甲其實與邵雲岩沒打過交道,但是聽說這位北俱蘆洲出身的劍仙,早年剛到倒懸山那會兒,曾經慕名而來,來過這裡飲酒,給不起酒錢,就用那根葫蘆藤上的某枚養劍葫,與酒鋪要了一壇酒,喝了個爛醉如泥。後來掙了錢,有些反悔,想要按照市價,以大把穀雨錢結帳,掌櫃沒答應,邵劍仙約莫是與掌櫃慪氣,就再沒來過鋪子喝酒。

  邵雲岩站在那堵牆壁下,打量了幾眼,笑道:「七八百年沒來,竟然都快寫滿一堵牆了,鋪子的生意這麼好嗎?」

  許甲埋怨道:「人比人氣死人,聽說劍氣長城有座酒鋪,賣那粗劣酒水,才開張一年多,但是那些個無事牌,都快掛滿三堵牆壁了。」

  邵雲岩與年輕夥計道了聲歉,拎著那壇忘憂酒,坐回當年第一次來此喝酒的酒桌,倒了一碗酒,望向櫃檯那邊,笑道:「掌櫃,那串葫蘆藤已經讓一個小姑娘帶去了北俱蘆洲的水經山,再過十幾年,那枚養劍葫就會瓜熟蒂落,到時候勞煩掌櫃派人多走一趟了。關於這枚養劍葫的歸屬,我已經與水經山打過招呼,人露面,拿走葫蘆,就這麼簡單。」

  老人嗯了一聲,睜開眼睛,瞥了眼許甲,「你去不去?」

  許甲問道:「要是我離開鋪子,剛好小姐回來,咋整?」

  老人笑駡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個崽兒非要一棵樹上吊死?我那閨女,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腦子還拎不清,還早就心有所屬,如何配得上你?」

  許甲怒道:「我從小就在這裡,見過幾個女子?不喜歡小姐,能喜歡誰去?!喜歡你這個糟老頭子啊?」

  老人也不惱,閨女離家出走多年,鋪子就一老一小,守著這麼個冷清地兒,也就靠著自己弟子添些人氣了,捨不得駡,駡重了,也鬧個離家出走,鋪子太虧本。

  老人笑道:「那就更應該讓你滾蛋了,去外邊走走瞧瞧,真正好看的女子,讓你挑花了眼。」

  許甲點頭道:「我也有些想念曹慈了,在北俱蘆洲拿到了養劍葫,就去中土神洲找他。」

  說到這裡,許甲起身走到櫃檯那邊,拎起鳥籠一陣晃蕩,訓斥道:「你個憨貨,當年為何瞧不出那陳平安的武道根腳,喜歡病懨懨裝死是吧?」

  籠中黃雀,與那青冥天下三掌教陸沉的黃雀,是同種。

  只不過一個測文運,一個測武運。

  邵雲岩笑道:「掌櫃,有故事,可以說道說道?」

  老人擺擺手,「喝你的酒,只把忘憂酒當尋常酒水喝的,糟蹋好東西,要不是看在那枚養劍葫的份上,我都不稀罕賣你酒水。」

  邵雲岩喝著酒,隨口問道:「水精宮還是做著日進斗金的春秋大夢,光想著掙錢,改不過來了,可是猿蹂府那邊已經搬空了家當,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就想知道掌櫃這鋪子,以後開在哪裡?天下仙家酒釀千百種,我幾乎都喝過了,能夠喝過還惦念的,也就掌櫃的忘憂酒,和那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了。」

  老人瞥了眼那個還在與鳥籠黃雀慪氣的弟子,繞過櫃檯,自己搬了一壇酒,坐在邵雲岩桌邊,倒了一碗酒,各喝各的。

  老人說道:「我是世外人,你是局外人,自然是你更舒坦些,還瞎摻和個什麼勁兒?既然摻和了,我這鋪子是開在眼前,還是開在天邊,就算問出了答案,你喝得上酒嗎?」

  邵雲岩笑問道:「能說點心裡話?」

  老人點頭道:「鋪子規矩,你是知道的,喝酒之人的醉話,半句不到外邊去。」

  邵雲岩望向酒鋪大門那邊,白霧濛濛,輕聲道:「早年答應過劍氣長城一件事,不得不做。」

  老人問道:「不能跑路?」

  老人很快點頭道:「難。」

  邵雲岩笑道:「不用跑,只要不是大搖大擺離開倒懸山,做點鬼祟樣子,就都沒問題。」

  老人沉默片刻,「既然如此,那你還敢留下?你這點境界和劍術,不夠看的,真是自己找死了。蠢死,確實不如醉死,行吧,我再白送你一壇酒。」

  邵雲岩說道:「劍氣長城那邊,隱官大人已經叛逃蠻荒天下了。」

  老人一挑眉頭,「蕭愻那小姑娘,對浩然天下怨氣這麼大?」

  邵雲岩笑道:「聽說換了一位新隱官。如果掌櫃猜得出來,我就不白喝鋪子一壇酒,掌櫃可以猜三次。」

  老人想了想,「是當年跟著阿良撿錢最多最遠的那個愁苗,還是寧姚那丫頭?總不會是蕭愻相中的那個孩子吧,叫什麼來著。」

  許甲說道:「好像是叫龐元濟。」

  邵雲岩哈哈大笑道:「白喝一壇忘憂酒,心情大好。」

  邵雲岩一口氣喝了兩壇忘憂酒,醉醺醺走出了酒鋪後,覺得不虛此行。

  老掌櫃也與他說了些趣事,例如關於第五座天下的一些內幕,大好河山千萬里,一處處風水寶地、遠古遺址,一座座嶄新的洞天福地,虛位以待,青冥天下那邊,好像也能分得一杯羹,種種匪夷所思的大道福運,靜待有緣人。老掌櫃最有分量的一番言語,則是連邵雲岩也從未聽說、甚至想都無法想像的一樁秘聞,老人說許多儒家聖人,不光是在光陰長河當中的開疆拓土、穩固天地,為此隕落得悄無聲息,其實戰死之人,不在少數,所幸以那位「絕天地通」的禮聖,始終還在,率領一位位前赴後繼的儒家聖人,在天幕之外的未知遠方,與某些冥頑不化的古老神祇對峙已久。

  邵雲岩當時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其餘三座天下,無需如此嗎?」

  老掌櫃搖頭說道:「無需如此。」

  邵雲岩還想問其中緣由。

  身為諸子百家當中的一家之祖,老人卻說:「不知道為好。」

  邵雲岩一路散步,走回與那猿蹂府差不多光景的自家宅邸。

  所踩之地,殺機四伏。

  因為都在倒懸山之上。

  ————

  與劍仙苦夏、林君璧一起遊歷劍氣長城的邊境,既沒有留在城頭那邊殺敵,也沒有跟隨蔣觀澄這些年輕人去往南婆娑洲。

  邊境就待在了那座梅花園子,與酡顔夫人下下棋,十分風花雪月。

  不過今天邊境離開了園子,去了捉放亭那邊,看那一艘艘跨洲渡船的往返。

  捉放亭被視為倒懸山最名不副實的一處景點,但是依舊每天熙熙攘攘,小小涼亭,除了深夜時分,永遠人滿為患。

  邊境沒去那邊湊熱鬧,坐在捉放亭之外的一處崖畔白玉觀景台欄桿上,以心聲自言自語。

  邊境笑問道:「你不是經常吹噓,自己與那老聾兒是舊識故交嗎,老聾兒那處牢獄,根本就沒有其他劍仙鎮守,真沒有半點可能,折騰出來點動靜?」

  「沒可能,少去觸霉頭。」

  邊境哀嘆道:「我就納悶了,蠻荒天下你們這些存在,境界都這麼高了,怎麼還這麼死腦筋啊。」

  「花花腸子,彎來繞去,也算大道修行?」

  邊境哪壺不開提哪壺,笑問道:「害你淪落到這般境地的道老二,果真無敵手?」

  「不與他真正交手,根本不會明白這個臭牛鼻子的可怕。」

  邊境有些遺憾:「可惜寶瓶洲老龍城的那位桂夫人,沒答應咱們酡顔夫人的邀請。」

  「是很可惜,那婆姨的真身,終究是最正統的月宮種,若是她願意共謀大事,我們勝算更多。」

  邊境笑道:「我們?是你才對,我就是個身不由己的小角色。」

  「身不由己,心卻由己,你就少在這邊當婊子立牌坊了。」

  邊境說道:「按照酡顔夫人的最新消息,不少心有所動的劍仙,當下處境,十分尷尬,簡直就是坐蠟,估計一個個恨不得直接亂劍剁死那個二掌櫃。」

  這一次,那位「老不死」沒有與邊境言語。

  邊境看著那些跨洲渡船,人人臉上多是難以遮掩的喜悅神色,邊境笑道:「看著這些人,還這麼多,我就心情好了許多,再無愧疚。」

  來倒懸山,與劍氣長城做生意,以物易物,最划算,滿載而來,滿載而歸,回了本洲,一轉手,就是驚人的差價。

  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說的就是這些做著五花八門生意的跨洲渡船。

  何況越是大戰期間,渡船每次往返,越是一本萬利,因為有了往死裡壓價的籌碼。

  邊境點頭道:「哪有什麼對錯是非,只有立場。至理名言,深以為然。」

  心聲起漣漪,「反諷?」

  邊境笑著搖頭,「沒有,是真心覺得如此。就像拳頭大是唯一的道理,我就很認可。」

  邊境環顧四周。

  很快就會換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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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09:54:51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三十章 刺殺隱官

  陳平安先找到了晏溟,兩人一起散步,米裕遠遠跟隨。

  一個是討要晏家賬本,一個是仔細詢問晏溟關於劍氣長城與倒懸山跨洲渡船的買賣規矩。

  真正的問題,是晏家的家底,如果先墊上神仙錢,在一場場買賣當中,大致能虧多久,以及劍氣長城這邊又該如何彌補晏家的損失。

  一個包袱齋,一個大財主,雙方一聊就是大半個時辰,各打算盤。

  來的路上,陳平安與米裕說得十分開誠布公,米裕覺得納蘭燒葦那邊不好說,晏溟這邊肯定問題不大,一來陳平安已經是隱官大人,又是臨危受命,權柄極大,再者陳平安與晏家大少關係極好,晏溟於公於私,都該砸鍋賣鐵,幫著陳平安撐場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陳平安在老大劍仙那邊,說話管用。

  陳平安與晏溟告辭,去找納蘭燒葦,對外商貿,晏家與納蘭家族是劍氣長城的兩塊金字招牌,董、陳、齊三個頂尖家族掌握的衣坊、劍坊和丹坊,三者自身不過錢,所以晏溟與納蘭燒葦兩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財神爺。

  米裕問道:「還算順利?」

  陳平安自嘲道:「大方向沒問題,細節磕絆極多。本來想著是與兩位前輩打交道,先易後難,看來是難上加難才對。」

  米裕調侃道:「隱官大人的那幾聲晏叔叔,豈不是白喊了。」

  隨即這位喜好持酒玩月、醉臥晚霞的玉璞境劍仙,有了幾分惱怒,「這晏溟是不是太不知好歹?半點面子不賣隱官一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我都想得明白,這晏溟在磨磨唧唧個什麼?是不是早年沒了兩條骼膊,不願登城,殺妖寥寥,就更怕隱官大人搶了他的財權?」

  對於跌了境到元嬰的晏溟,米裕是半點不怵的。

  神仙錢極多,偏偏用不到本命飛劍之上,這種可憐蟲,比那些辛苦殺妖、拼命養劍的劍修,更不堪。

  陳平安搖頭道:「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晏溟算帳極精,既然大方向談妥了,多磨細節,也不算壞事,我多找他幾次便是。話說回來,晏溟如此作為,半點不覺得隱官比神仙錢更值錢,才是對劍氣長城真正負責。」

  米裕輕聲問道:「隱官大人,當真沒點怨言?」

  陳平安說道:「更多是享受些舒服事,如米劍仙這般神仙中人,境界上,就很難勇猛精進。難熬事,熬過去,一絲一毫,都是裨益。」

  米裕啞口無言。

  還是有怨氣的。只是拿晏溟沒轍,就可憐了自己。

  不過米裕受得了這些當面言語,受不了的,是某些劍仙的笑意盈盈,客客氣氣的打招呼,也就只是打招呼了,比如曾經的李退密,或是那種正眼都懶得看他米裕一下,例如與兄長米祜關係莫逆的大劍仙岳青,在米裕這邊,就從來不說難聽話,因為話都不說。那些好似包裹綢緞的鈍刀子,最是磨損劍心。

  陳平安笑道:「關起門來說自家難聽話,米劍仙別上心。」

  到了納蘭燒葦那邊,老劍仙與陳平安就說了一句話,我從來不管錢財事,去找納蘭彩煥談。

  陳平安就又去找納蘭彩煥,一位元嬰境女子劍修,境界不高,但是持家有道,生財有術。

  這下子米裕是真大動肝火了,「這納蘭老兒如此擺譜?!」

  陳平安默不作聲。

  而米裕也就只敢在事後牢騷一句。

  先前見著了納蘭燒葦,大氣都不敢喘。

  兩人找到了納蘭彩煥,是位妝容精緻、身段婀娜的美婦人,髮髻別有一根白玉簪,玉簪尾端巧雕出一隻惟妙惟肖的小蜻蜓。婦人本身容青黛點眉眉細長,薄羅衫子金泥縫,腳踩一雙紅錦鞋,是劍氣長城公認的大美人。

  看著像是一位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到了城頭,出劍卻淩厲狠辣,與齊狩是一個路數。

  米裕心思複雜,故意一臉冷漠。

  納蘭彩煥與米裕是同輩人,別看米裕在劍仙心目中是個綉花枕頭的上五境,事實上喜歡米裕的女子,極多,而求而不得的女子們,駡起米裕,比男子更凶。這納蘭彩煥就是其中之一。米裕在成為玉璞境劍仙之前,人生順遂得不像話,這才有了米裕「自古深情留不住」這句口頭禪,事實上,不是他米裕留不住誰,而是一位位劍氣長城、浩然天下皆有的深情女子,留不住他米裕罷了。

  米裕看人。

  陳平安看到的,則是納蘭彩煥和她所在家族的金山銀山。

  陳平安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就差點讓米裕綳不住臉色。

  「納蘭夫人,你們家主與我談妥了,老劍仙深明大義,舍了家族利益也要幫助劍氣長城渡過難關,但是老劍仙臨了,也提醒我,納蘭家族是夫人當家做主,所以要我最好與夫人知會一聲。」

  在那之後,納蘭彩煥就收斂心神,與得了「老祖聖旨」的隱官大人,開始談後續,敲細節。

  兩人返回隱官一脈那邊的走馬道。

  米裕哭笑不得,輕聲問道:「回頭納蘭彩煥與納蘭燒葦一聊,隱官大人豈不是就露餡了。」

  陳平安說道:「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各憑本事。我說話,納蘭燒葦不樂意聽,那就讓納蘭彩煥說去。」

  最後陳平安玩笑道:「若是納蘭夫人興師問罪,估計米劍仙一人攔阻便足矣。可如果納蘭燒葦親自提劍砍我,米大哥也一定要護著啊。」

  米裕苦笑道:「不還有個陸芝嗎?輪不到我去與納蘭老兒掰手腕。」

  納蘭燒葦也好,陸芝也罷,可都躋身劍氣長城的巔峰十劍仙之列,往常米裕見著了,即便不用繞道而行,但內心深處,還是會自慚形穢,對他們充滿敬畏之心。

  米裕說得上話的朋友,多是中五境劍修,而且風流胚子居多,上五境劍仙,寥寥無幾。

  陪著陳平安一路行來,就只有一位玉璞境劍仙與米裕打了聲招呼,名為列戟,在修行一事上,與米裕是難兄難弟,屬於小時了了大不佳的那種玉璞境,在浩然天下,興許是劍仙獨有的天大遺憾,在劍氣長城,反而是個公開的笑話。

  據說列戟性不耐靜坐,多言笑,曾經有過一個「喜鵲」的綽號。但是劍氣長城的年輕人,都沒覺得列戟劍仙怎麼會有這樣離譜的綽號。

  列戟經常去找米裕喝酒解悶。

  這會兒列戟見著了陳平安,還笑著喊了一聲隱官大人。

  原本籠袖而走的陳平安笑著點頭,伸手出袖,抱拳回禮。

  走遠了之後,陳平安打趣道:「米劍仙交友廣泛啊。我算是沾光了。」

  米裕瞥了眼南邊牆頭,與龐元濟一樣,其實更想出劍殺妖。

  接下來幾天,陳平安除了坐鎮隱官一脈,也會經常喊上米裕,去找人商議事情。

  都是大人物。

  例如位於劍氣長城兩端的儒、釋兩教聖人。

  陳平安要問清楚關於「天時之爭」的內裡門道。

  在這期間,米裕發現那寧姚,穿上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還新打造了一把劍匣,裝有兩把長劍,其中一把,正是陳平安用來斬殺離真的「劍仙」,真是個好名字。難怪年輕隱官偶爾在書案那邊,與顧見龍、王忻水閒聊,說自己在取名字一事上,天賦極佳,若是取名字就是世間唯一的大道修行,這會兒自己也該是仙人境起步了。

  龐元濟提了一嘴,說隱官一脈收集了數千年的檔案秘錄,在避暑、躲寒兩座行宮早有分門別類,數量極多,不可能全部搬來走馬道,在那邊查找、翻閱起來,極為方便,尤其是避暑行宮,更是重中之重,與其臨時抱佛腳,讓人往返跑,取來所需檔案,衆人還不如乾脆就遷移到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傳信飛劍,既然極快,兩幅畫卷可以搬去其中一座宅邸便是,不然走馬道這邊,隱官一脈所有劍修齊聚,肯定已經被大妖盯上,我們待在城頭之上,本身就意味著折損了大劍仙陸芝的殺力。

  隱官一脈劍修,幾乎人人附議,贊同龐元濟的建言。

  唯獨陳平安沒有答應,說暫時不急,至於何時搬到避暑行宮,他自有計較。

  關於此事,龐元濟沒有繼續爭論的意思,反而是董不得,鄧涼,都對隱官大人的決定,持有異議,先後當面提出。

  董不得的側重點,是隱官一脈太重要,留在走馬道上,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一鍋端。

  鄧涼則更加惋惜大劍仙陸芝的駐守原地,這與隱官一脈宗旨之一的錙銖必較、絲毫必爭,完全相悖。

  郭竹酒破天荒沒有說話,低著頭,恨不得將書籍連同書案瞪出兩個大窟窿出來,揪心不已。

  而小姑娘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這對於天大地大師父最大的郭竹酒而言,依舊是破天荒的舉動了。

  可陳平安依舊沒有答應,又多說了些理由,只是無法真正服衆,所以這兩天,隱官一脈劍修的整體氛圍,有些凝重。

  在這之後,大劍仙岳青抽空來了一趟此處,在米裕圈畫出來的劍氣禁制邊緣,停步片刻,這位十人候補大劍仙,才繼續前行。

  陳平安立即起身,主動迎向岳青。

  兩人並未靠近隱官一脈的其他劍修。

  岳青笑道:「陳平安,你不要顧及我這點顔面,我這次來,除了與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道一聲歉,也要向不是什麼隱官大人的陳平安,道一聲謝。」

  陳平安點頭道:「我不客氣,都收下了。」

  岳青說道:「當初說你文聖一脈的不是,不曾藏藏掖掖。如今與你致歉道謝,自然也需彆扭。說實話,若非如此,換成其他人當這隱官大人,先前誰敢管我出劍如何,我不會那麼客氣。」

  陳平安說道:「十人候補大劍仙,就該有這樣的豪邁氣概。」

  岳青揉了揉下巴,說道:「你小子做事情夠爽利,我認,可這說話的德性,真是讓人喜歡不起來。」

  陳平安遞過去一壺酒。

  岳青爽朗大笑,接了酒壺,御劍離去。

  陳平安舉目望去,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大劍仙,當如此,踩住底線,愛憎分明。

  回了座位那邊,剛剛落座,顧見龍就笑道:「隱官大人,別厚此薄彼啊,送了岳大劍仙一壺酒,咱們自家人,總不能虧待了不是?」

  曹袞笑道:「甕中新釀熟,真個壯幽懷。」

  玄參跟著起哄,「還不曾喝過酒鋪的仙釀,人生憾事,希望可以補救補救。」

  郭竹酒一巴掌拍在桌上,「給錢先!」

  陳平安笑道:「酒水是有,以後再說。殺了幾個蠻荒天下的地仙劍修,我到時候就拿出幾壺酒慶功。」

  噓聲四起。

  顧見龍和王忻水最為起勁。

  董不得頭也不抬,嘖嘖道:「膽兒肥得很啊。」

  顧見龍立即對王忻水說道:「忻水,你怎麼回事?」

  王忻水一臉無辜道:「學你啊。」

  經過這麼一場插科打諢,先前的沉悶氣氛,略微好轉幾分。

  今天陳平安又起身離開,走了一趟城頭別處。

  米裕已經認命了,如今自己又多出兩個笑話,成為當下隱官一脈境界最高的劍修,然後變成了年輕隱官大人的狗腿跟班。

  經常走著走著,就會有半生不熟的劍仙打趣米裕,「有米兄在,哪裡需要陸大劍仙為你們隱官一脈護陣?」

  還有言下之意連那隱官大人一並調侃的糟心話,「米劍仙,這麼空,賞景吶。」

  米裕看著始終滿臉笑意的陳平安,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唾面自乾?

  顧見龍那小王八蛋的某些公道話,確實公允,一語中的。

  再一次路過列戟那邊。

  收劍的間隙,正在抽空飲酒的列戟站起身,看到了兩人從牆頭附近經過,便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了兩壺酒,笑著分別拋給米裕和陳平安,「是二掌櫃鋪子的酒水。」

  米裕伸手接住了酒壺,是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這列戟也真是拍馬屁也捨不得下血本。

  陳平安也伸手去接那壺竹海洞天酒。

  剎那之間。

  異象橫生。

  一道鮮紅劍光驀然激射而出,劍氣之濃郁,使得劍光色彩,簡直就是鮮艶欲滴。

  原來是列戟的本命飛劍「燃花」,直指新任隱官大人陳平安的心口。

  米裕肝膽欲裂,直接捏碎了酒壺,瞬間祭出本命飛劍「霞滿天」,去竭力阻擋列戟那把飛劍。

  哪怕無法徹底攔下,也要為陳平安贏得一線應對機會,受再重的傷,總好過就這麼被列戟直接戳穿整個心胸,劍仙飛劍,傷人之餘,劍氣滯留在敵人竅穴當中,更是天大的麻煩,列戟與他米裕再被其餘劍仙瞧不起,但是列戟近在咫尺的傾力一擊,而那陳平安又毫無防備,伸手去接了那壺足可致命的酒水,米裕也就只能是求一個陳平安的不死!

  米裕的本命飛劍霞滿天,出劍哪怕晚了一線,依舊能夠以劍尖磕碰了一下「燃花」劍尾,導致後者劍尖歪斜,偏移心口幾分。

  與此同時,米裕一步踏出,拔劍出鞘,要劍斬祭出飛劍的同時便身形前掠的列戟。

  米裕佩劍品秩極高,自然是歸功於兄長米祜的贈送,而列戟既無道侶,更無師長,佩劍就只是一把普通的劍坊長劍。

  列戟的燃花飛劍,被米裕飛劍稍稍改變軌跡之後。

  陳平安雙指掐訣,沒了法袍金醴傍身庇護,此刻身穿寧府的青衫法袍,外加衣坊的制式法袍,尤其是裡邊那件法袍,寶光流轉,漣漪震動,最終凝聚出一張虛無縹緲的金色符籙,正是鎖劍符。

  只是與那列戟雙方距離太近,列戟此次祭出本命劍,毫無保留,飛劍一往無前,兩劍一磕,劍光轟然炸開之後,在陳平安身前綻放出一大團刺眼的絢爛光彩,僅是四濺的燃花、霞光,就將陳平安外邊那件衣坊法袍瞬間炸得粉碎,飛劍燃花沒入那張金色鎖劍符當中,符籙出現一絲絲灰燼跡象的裂縫,縱橫交錯,飛劍分明是要一鼓作氣破開符籙。

  有那鎖劍符幫忙凝滯飛劍攻勢些許,陳平安祭出一張縮地符,一退就是十數丈。

  能夠讓陳平安做到的事情,就只是多祭出一張符籙逃命而已。

  兩把玉璞境劍仙的本命飛劍幾乎同時如影隨形,只不過霞滿天是救人,飛劍燃花只為殺人。

  燃花為了追求極致速度,一劍捅穿了陳平安心口往下一寸。

  這就是劍仙近身的飛劍一擊。

  更加狠辣的手段,在於列戟非但沒有收起飛劍,反而拼著自己的大道根本,劍修的本命飛劍,直接崩碎開來。

  米裕一劍落在列戟肩頭,一劃而下,將這位玉璞境劍修的堅韌體魄,對半開。

  列戟陰神出竅前去,舍了真身不管,只是以劍坊長劍,一劍砍下那位新任隱官大人的頭顱。

  而本命飛劍在這位年輕隱官體內炸開之後,列戟的陰神也被自己的手段殃及,相對孱弱的遠遊陰神,彷彿沐浴在列戟此生最後一劍的光彩當中,人與劍,大道與性命,就這樣一同煙消雲散。

  米裕撤回本命飛劍,手中長劍久久沒有歸鞘。

  因為米裕知道,自己算是被這個失心瘋的列戟害慘了。

  從這一刻起,會不會被丟到老聾兒的那座牢獄,還得看兄長米祜的仙人境,夠不夠看了。

  陸芝匆忙御劍而至,臉色鐵青,看也不看失魂落魄的米裕,咬牙切齒道:「你真是個廢物!」

  陸芝立即掐劍訣,試圖收攏那個年輕隱官的殘餘魂魄,盡可能為陳平安尋找一線生機。

  只是毫無意義。

  列戟這一劍,太過果決。

  陸芝轉頭望向極遠處的茅屋那邊,以心聲詢問老大劍仙。

  陳清都說道:「讓愁苗挑選三位劍修,與他一同進入隱官一脈。」

  陸芝憤懣道:「就這樣?!」

  陳清都回了一句,「你陸芝,好意思問我?」

  陸芝怒道:「我難道要從頭到尾陪著陳平安四處行走?其餘隱官一脈劍修的安危,怎麼辦?米裕如何處置?宰了?!」

  陳清都說道:「回頭再說。」

  陸芝死死壓抑住心中殺意,帶著米裕返回隱官一脈齊聚的走馬道那邊。

  見到了那些年輕晚輩,陸芝破天荒猶豫片刻,這才說道:「隱官大人,被叛徒列戟所殺,列戟也死了。米裕有嫌疑,暫時拘押。愁苗會帶三人進入隱官一脈。你們立即離開城頭,搬去避暑行宮。」

  郭竹酒哈哈笑道:「陸大劍仙,你真會說笑話唉。」

  林君璧等人也不太相信,一個個面面相覷。

  陸芝嘆了口氣,「就這樣,下了城頭,好自為之。」

  陸芝就此離去。

  郭竹酒笑嘻嘻問道:「米大劍仙,陸芝走了,你就莫要繼續說笑話了啊。不然我可要生氣……」

  小姑娘雖然滿臉笑意,但是眼眶裡邊已經淚水打轉,說著說著,她便皺著臉,一個字都說不下去了。

  林君璧心情複雜至極。

  這個隱官大人,果然不好當。

  玉璞境劍仙列戟,在甲本副冊當中,位置其實極為靠後,與米裕只隔了幾張書頁。

  但也正是如此,列戟才能夠是那個意外和萬一。

  至於為何列戟會如此行事,天曉得。

  劍氣長城的陳年舊事,恩怨糾纏,太多太多了,而且幾乎沒有任何一位劍仙的故事,是美滿結局的。

  董不得臉色微白,顯然也無法接受這個莫名其妙的結果。

  顧見龍和王忻水更是雙拳緊握,死活無法接受此事。

  玄參等劍修,也是黯然無語。

  很快來了一位年輕容貌的劍仙男子,百歲出頭,玉璞境,被譽為劍氣長城三千年以來,境界最為穩固的一位玉璞境。

  此人的修行之路,境境扎實,步步登高。

  愁苗。

  曾經跟隨阿良一起去往蠻荒天下的腹地。

  愁苗身邊還有一位元嬰境女子劍修,天然嫵媚,名叫羅真意,她與愁苗差不多歲數,姿容極美,是許多劍氣長城劍仙光棍的共同心頭好。

  此外還有金丹境劍修,年輕人徐凝,擁有兩把本命飛劍,「白練」,「山色」,相輔相成。

  龍門境少年劍修,常太清。

  相較於齊狩、高野侯這些光彩奪目的小山頭。

  愁苗領銜的撿錢劍修,常年待在南面牆頭上的大字當中修行,哪怕是少年歲數的劍修,也如佛家老僧、道門高真一般,劍心枯槁。

  愁苗說道:「米裕待在我身邊就是了。其餘人,一起搬去避暑行宮。真意,徐凝,太清,你們一起幫忙。」

  米裕苦笑不已。

  愁苗的意思很簡單,待在愁苗身邊,他米裕無論想要做什麼,都不成了。

  林君璧在內的第一撥隱官劍修,都默默開始搬遷,對愁苗和羅真意這四位後來劍修,倒也談不上敵意,不過沒有什麼善意就是了。

  終究是不知不覺就習慣了陳平安的存在。

  只有郭竹酒坐在原地,怔怔說道:「我不走,我要等師父。」

  愁苗說道:「可以,什麼時候覺得等不到了,再去避暑行宮做事。」

  愁苗帶頭,一行人御劍離開城頭,去往城池西邊的那座重地。

  只剩下一個獨自坐在書案後邊的郭竹酒。

  所有劍修落在避暑行宮大堂外的廣場上。

  愁苗楞了一下。

  難怪自己沒有被立即任命為新一任隱官。

  愁苗對此無所謂,事實上,是不是是成為隱官劍修,還是留在城頭那邊出劍殺敵,愁苗都無所謂,皆是修行。

  羅真意在內的三位劍修,則倍感意外。

  至於米裕更是差點熱淚盈眶。

  林君璧鬆了口氣。

  也好。

  如今與這位隱官大人,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榮辱與共。

  相比不知根底的愁苗,林君璧還是更願意與眼前這個傢伙共事。

  原來大堂門口那邊,有個青衫籠袖的年輕人,面帶笑意望向衆人。

  臉色慘白,眼神明亮。

  陳平安朝米裕招手,「陪我走走。」

  然後陳平安望向那個愁苗,「以後我不在的時候,勞煩你們四位,還要聽一聽林君璧的意見。」

  愁苗點頭道:「沒問題。」

  陳平安望向顧見龍。

  顧見龍立即心領神會,與愁苗這位極其有名又極其獨來獨往的年輕劍仙,稱贊道:「愁苗劍仙,大氣磅礡,日月可鑒!」

  羅真意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已經帶著米裕走入一條抄手遊廊,散步去往別處。

  衆人進入大堂,很快發現躲寒行宮的所有秘錄檔案,原來都已經搬遷到了此處,大堂除了門口,有了三面書牆,井然有序,許多秘錄書籍,都張貼了紙條便簽,方便衆人隨手抽取,查詢翻閱,一看就是隱官大人的手筆,小楷寫就,工整規矩。

  陳平安沉默不語。

  米裕百感交集,也不說話。

  陳平安自己摘下了養劍葫,再取出一壺竹海洞天酒,遞給米裕。

  米裕苦澀道:「怕了這酒。」

  陳平安笑道:「飲酒之人千百種,唯有酒水最無錯。但喝無妨。有問題就問。」

  米裕問道:「怎麼回事,城頭之上的隱官大人到底是誰?」

  陳平安說道:「是一張品秩很高的替身符,外加一門傀儡術,是千真萬確的金身境武夫體魄。加上老大劍仙幫我遮掩一二,所以比較隱蔽,可如果只是如此,肯定騙不過你米裕,也就意味著未必能夠騙過列戟,所以我將一部分魂魄附著在了符籙傀儡之上,城頭之上,『我』每一步的輕重,每一次呼吸的急緩,都需要我在避暑行宮這邊小心翼翼控制,所以這會兒受傷不輕,也不是裝的。但是付出這點小代價,挖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叛徒,還是劍仙,不虧。事實上,我想要釣魚之人,起先並非列戟,是另有其人,至於是誰,你之前一直跟在我身邊,其實有跡可循,不過我估計你是忘記了。」

  米裕試探性問道:「先前你所說的萬一,當誘餌釣仰止、黃鸞這個境界的大魚,其實也想到了這場偷襲,是在做鋪墊?」

  陳平安笑道:「我們這邊的劍修可以暗中傳信蠻荒天下,對面自然也可以偷偷傳消息來劍氣長城,至於列戟為何叛變,是恨浩然天下更多,還是恨老大劍仙更大,或是整個劍氣長城都被他恨上了,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不然出劍不會如此決絕,只不過這裡邊的彎彎繞繞,我不感興趣,反正列戟是個死人了。」

  陳平安加重語氣說道:「這種人,死得越早越好,不然真有可能被他在關鍵時刻,拉上一兩位大劍仙陪葬。」

  米裕停下腳步,臉色難看至極,「我被拉入隱官一脈,就是為了這一天,這件事?!」

  陳平安也停下腳步,笑著點頭,直言不諱道:「不但是拉你入夥,請來陸芝,其實也一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這樣,如何騙過居心叵測的劍仙?有了背叛之心的劍仙,腦子都會變得格外好。陸芝在那邊護著我們隱官一脈所有人,除非是仙人境劍仙走到我眼前了的近身一擊,才有機會,不然誰出劍,都是痴心妄想。有了這個前提,我再離開陸芝身邊,就給人一種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的錯覺。」

  說到這裡,陳平安斜靠廊柱,晃了晃手中養劍葫,笑眯眯道:「大好時機,錯過可惜,可以試試看。」

  「陸芝庇護,戒備森嚴,是一種給別人看的假像,隱官大人極其安穩,性命無憂。離開了陸芝,有沒有玉璞境米裕在身邊,又是一種必須要有的暗示,不然刺客會擔心我是有恃無恐,覺得其中有詐。不背仙兵品秩的劍仙劍,不穿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更是合情合理的舉措。那麼沒有了法袍,再撇開一個保駕護航的花架子劍仙米裕,隱官大人真正的依仗,就只剩下了置身於劍氣長城,以及自己的金身境武夫體魄。」

  米裕狠狠灌了一口酒,還是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隱官一死,人心難免出現渙散,我方劍陣,受其波及,是人之常情。所以接下來我們就可以更好釣魚了。比起殺掉一個劍仙,這才是我最想要的結果。」

  米裕直愣愣望向這個年輕人。

  陳平安笑道:「其實我想了很多,其中絕大多數就真的只是想想而已,毫無用處。」

  米裕從來不擅長想那些大事難事,連修行停滯一事,兄長米祜著急萬分許多年,反而是米裕自己更看得開,所以米裕只問了一個自己最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你如果記恨劍氣長城的某個人,是不是他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陳平安楞了一下,還認真想了想,點頭道:「應該可以做到,但是沒想過。因為對我來說,得不償失,一份道心,來之不易,打小窮怕了,珍稀之物,習慣珍惜些。」

  米裕眼神驀然銳利起來,「例如早年為難寧府頗多的齊家?!你恨不恨?當真沒有半點私心?那場十三之爭,你成了隱官之後,如今更是看遍檔案秘錄,肯定會有蛛絲馬跡被你搜刮出來,哪位劍仙在什麼時候說了什麼關鍵言語,你知道更多的骯髒內幕!」

  陳平安微笑道:「米兄,你猜。」

  陳平安遞過去養劍葫,米裕手中酒壺不動,陳平安一臉無奈道:「反正我不是那種記仇的人,天地良心。」

  米裕好似比魂魄受損的陳平安更加萎靡不振,心氣全無,隨口問道:「郭竹酒那丫頭還在城頭那邊,什麼時候通知她回來。」

  陳平安說道:「再等會兒吧。」

  米裕搖頭道:「算計算計,還是算計,連一個小姑娘都不放過,她郭竹酒可是你的弟子!哪怕你用心再好,但我還是很奇怪,陳平安,你就不心累、當真半點不愧疚嗎?」

  陳平安反問道:「只求自己的問心無愧,就夠了嗎?你以為列戟就不問心無愧?堂堂劍仙,連性命都豁出去不要了,這得是多大的怨懟,得是多大的問心無愧?」

  米裕無言以對。

  陳平安仰頭望向南邊城頭,笑了起來,「燃花燃花,好一個山青花欲燃,劍仙為本命飛劍取名字,都是行家裡手。」

  兩人一起返回避暑行宮的大堂那邊。

  米裕坐在了屬於自己的座位上。

  陳平安沒有落座,只是坐在門外臺階上。

  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話,「除了隱官一脈的飛劍,可以離開此地,近期任何人都不許離開避暑行宮半步,不許私下接見外人,一旦被發現,一律以叛逆罪斬立決。而我們隱官一脈的傳信飛劍,愁苗四人,與林君璧在十二人,必須相互之間知曉內容,一條一條,一字一句,讓米裕劍仙記錄在冊。」

  徐凝抬頭望向門外那個背影,問道:「既然你信不過我們,為何要拉我們進入隱官一脈?」

  陳平安一手持養劍葫,一手持摺扇,「與我言語之前,先敬稱隱官大人。」

  徐凝還真就在重複那句話之前,加上了一聲隱官大人。

  陳平安這才笑著說了句天大的敞亮話:「我連自己都信不過,還信你們?」

  徐凝默不作聲,羅真意與常太清猛然間抬起頭,都面露怒容。

  玄參與曹袞兩人,對這位隱官大人打心底極為推崇,又是外鄉劍修,於是比那顧見龍和王忻水更加直接,與那三位劍修針鋒相對,兩個年輕人毫不遮掩自己的陣營所屬。

  愁苗說道:「衆中少語,無事早歸,有事做事。我們四人,既然當了隱官一脈的劍修,一切就按照規矩來。」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若是我死了,愁苗劍仙,確實與君璧都是最好的隱官人選。」

  林君璧裝聾作啞。

  愁苗更是置若罔聞。

  夜幕中,一把傳訊飛劍去往城頭,然後就有了個傷心欲絕的小姑娘,慢悠悠御劍而來,一路哭喪著臉、不斷抹眼淚。

  飄然而落之後,身形還有些踉蹌來著。

  然後見著了那個已經站起身的師父,立即笑開了花。

  陳平安柔聲笑道:「稍稍過了啊。」

  郭竹酒收了劍,站在陳平安身前,興高采烈得在原地踏步,雙臂晃蕩不已,眉眼飛揚,「師父,我跟你說啊,先前就我一個人,相信師父肯定不會死,只是沒想到師父這麼神通廣大,不但活得好好的,連我都騙過去了嘞。打破小腦闊兒,都萬萬想不到師父已經在了避暑行宮,了不得,無以復加的了不得……」

  「說了只要師父在,就輪不到你們想那生生死死的,以後也要如此,願意相信師父。」

  陳平安笑著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隻小竹箱,「獎勵你的,不嫌累,就背著。但是不許跟人顯擺。」

  郭竹酒背起了小竹箱,輕聲問道:「師父,咋個小竹箱也精怪了,自己長腳,跑來找師父啦?行吧,大師姐送我小竹箱的時候,可麼的變成精怪,回頭師父你再做一只不長腳的普通書箱,送給大師姐,這一隻長大了的小竹箱,可就歸我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回頭你自己跟裴錢掰扯去,師父不會偏袒誰。」

  陳平安揉了揉郭竹酒的腦袋,「忙去,不可以耽誤正事。」

  郭竹酒蹦蹦跳跳走上臺階,然後一個擰轉身形,向後一跳,背對著大堂衆人,在大堂內站定,停頓片刻,這才轉身挪步。

  陳平安沒有跟著進入大堂,反而繼續在避暑行宮散步起來。

  行走之地,皆是小天地。

  陳平安拈出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籙,輕輕一晃,說道:「老大劍仙,不會讓你白送一趟小竹箱,近期窺探避暑行宮的劍仙,直接宰了便是。願意如此涉險行事,不夠隱忍的,對於我們劍氣長城,就沒有更多的利用價值了。」

  停頓片刻,陳平安補了一句:「如果真有這份功勞送上門,就算在我們隱官一脈的扛把子,劍仙米裕頭上好了。」

  哪怕陳平安是在自家小天地中言語,可對於陳清都而言,皆是紙糊一般的存在。

  陳清都雖說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其實意思已經很明顯,選了你陳平安當這隱官大人,隨便你折騰。

  這位老大劍仙轉移話題,「破例再問你一次,真的想好了?一旦真是你,不後悔?不與寧姚事先說清楚?」

  陳平安也沒給出答案,一樣轉移話題,「我師兄如何了?」

  陳清都說了句湊合。

  陳平安就收起了那張符籙,藏入袖中,換了一張符籙,輕輕拈動,默念口訣,瞬間就來到了另外那座躲寒行宮。

  避暑行宮那邊,有一棵參天古樹,碧樹為人生涼秋。

  這邊行宮的壓勝之物,則是一柄鹿角詩文如意,狀如魚尾又似芝朵。

  陳平安走在只有他一人的巨大宅邸當中。

  兩座行宮,其實裡邊極為樸素,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物件。

  陳平安打算先熟悉熟悉這種環境。

  在離開這座死寂沉沉的宅邸、返回避暑行宮那邊之前。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想好了。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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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10:12:44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三十一章 淡淡風溶溶月

  倒懸山原本只有一道大門通往劍氣長城,如今開闢出更大的一道門,舊門那邊就少了許多熱鬧。

  用那抱劍漢子的話說,就是喜新厭舊,傷透人心。

  輩分極高的小道童依舊坐在那邊看書,在讀一本失意文人撰寫的閒雜書,便伸手隨意拘了一把皎潔月色,籠在人與書旁,如囊螢照書。

  上次被那個腦子被門板夾過、再被驢踢過的白衣少年噁心壞了,好好一本才子佳人、清湯寡水的松間集,硬是給那人說成了一部刪減版的豔情小說,害得他好幾天沒緩過勁,看什麼書都提不起精神,便只好舍了這個為數不多的樂趣,只能每天發呆。

  只是接連忍著個把月不看書,實在無聊透頂,所以重新看書之後,直接拿了一大摞書籍放在身邊,不分晝夜,看得十分痴迷。

  小道童雖是神仙中人,看書卻慢而細緻,哪怕過目不忘,依舊喜歡經常翻到前邊頁數看幾眼。

  守著大門另外一邊的抱劍漢子,懷捧長劍,溜達到了小道童這邊,一想到這算怠工,便又跑回去,將長劍擱放在柱子上邊,這才拎了壺酒,回到小道童這邊蹲著蹭書看,小道童只願意獨樂樂,又厭惡那些酒氣,轉過身,漢子便跟著挪窩,小道童與他當了好些年的鄰居,知道一個無聊的劍修能夠無聊到什麼地步,便隨那漢子去了。

  漢子伸手指了指書頁上的一句話,「這書中書生有點能耐,『山清水秀、天地靈氣盡付美人,我輩男子來此人間,不過是做些糟踐山川、辜負佳人的勾當』,這句話說得多好,圈畫起來,可以背誦。」

  小道童習慣了這漢子的碎嘴,只管自己看書翻頁,漢子也不管小道童看書翻頁,只管自己絮叨聒噪。

  看完了一本書,漢子嘆息道:「沒勁,半點葷腥滋味都沒有。」

  小道童放下手中書本,又拿起一本,是本講那月黑風高、飛檐走壁江湖演義小說,漢子看到精彩處,便多飲酒,只不過眼睛始終死死盯住書頁,一個字都不會錯過就是了,嘖嘖稱奇道:「不愧是書外老天爺相中的書中小老天爺,其他武學奇才,一輩子都鑽研不透的絕世功法,給他上了手,一晚上就給學會了。真是羨慕,可惜這套功法口訣一筆帶過,寫得模糊了,不然我也可以試試看……」

  「看看,被我說中了吧,這種邋裡邋遢的糟老頭子,越是喜歡說瘋話怪話,越是深藏不露的絕世高人,如何?被我說中了吧,老人果真對咱們這位小老天爺刮目相看,呦呵,大手筆!以畢生功力的一甲子內力灌頂,幫忙打通了任督二脈不說,還徹底洗髓伐骨了,好傢伙,這要是重返江湖,還不得天下無敵?」

  書才翻了一半,小道童一板一眼道:「明顯暫時還算不得天下無敵,哪怕有了這天上掉來的一甲子內力,再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年打熬,不過八十年內力,先前有那伏筆,通過書中路人提過一嘴,那個在江湖上掀起血海腥風的大魔頭,已經修煉出來了百年功力,內力精純,深不見底,打不過的。」

  漢子揉著下巴,覺得有道理,「那還缺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不過應該不會得手太快,畢竟故事才講到一半。」

  小道童緩緩翻過一頁書,難得附和這個漢子:「急什麼,肯定會有的,不然根本沒法打。」

  漢子狠狠灌了一口酒,「青梅竹馬的老相好,江湖偶遇的正派女俠,相愛相殺的魔道美人,一個都不能少!」

  估計那個不過是想著掙點柴米油鹽、紙張筆墨錢的寫書人,他自己都無法想像,書本刊印之後,會有這麼兩個看書之人。

  而且雙方看書看得如此「粗淺」,偏偏還算有幾分真心的喜歡。

  需知一位是師尊名諱都是天下忌諱的道家天君,所求之事,是學那上古真人,提挈天地,把握陰陽,移山倒海,呼**氣,與天地同存。

  一位是劍氣長城的大劍仙,參加過那場十三之爭,他這輩子所交盡豪雄不說,亦有紅顔知己是那女子劍仙。

  只不過師承與家世都無比煊赫的小道童,離開家鄉的青冥天下,是來這邊歷練,磨礪道心。

  而這漢子,算是刑徒中的刑徒,只能年復一年守著兩人身後的這道大門。

  小道童合上書,漢子急眼了,「幹嘛?」

  小道童說道:「緩一緩,這本書不錯,看慢些。」

  書中有一幅場景,不寫山上不寫神仙,只寫江湖人,寥寥幾筆,便讓從未真正走過江湖的小道童,如見畫卷。

  雨後初晴,水上霧生,朦朧與天永,湖心一彩舟,有那豪傑立船頭,無蒿破水,漸近亭前,沿途折葦動有聲,亭中白衣客,煮酒以待,相約醉後決生死。

  漢子哀嘆一聲,後仰躺去,隨口問道:「姜道君,青冥天下到底是怎麼個地方?」

  小道童隨口答道:「習俗規矩也不少,跟這浩然天下差不多吧。」

  漢子問道:「道老二還沒找齊五百靈官?」

  小道童也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可泄露的天機,「估計還早。換個螺螄殼繼續做道場,並不輕鬆。」

  漢子雙手作枕頭,換了個舒服姿勢,翹起二郎腿,「都很忙啊。」

  小道童笑道:「你我就不忙。」

  漢子望向那輪明月,「如我們這般熬夜也忙的。」

  阿良曾經給劍氣長城留下一番膾炙人口的言語,不會熬夜的修道之人,修不出什麼大道。

  至於如何熬夜?

  苦兮兮的煉氣煉劍,為下。

  喝酒為中,哪怕喝到了囊中羞澀,再無錢買酒,月色入杯不花錢,酒杯永遠不空。

  至於何為上。

  酒鬼賭棍們,大家都是男人,會心一笑。

  小道童有些奇怪,轉頭望向那個漢子,「張祿,你就這麼沒勁兒?劍氣長城戰事吃緊,你真要執意返回城頭,陳清都也不會攔著你吧?」

  名為張祿的漢子開始閉目養神,說道:「心累。」

  小道童笑道:「你這心態,很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張祿輕聲道:「隨便。」

  小道童伸手打散那團如一盞書案燈火的皎皎月色,仰頭望向天幕,「天地間真滋味,唯靜者嘗得出。」

  「你師尊教的?」

  「雜書上看來的。」

  「姜雲生,你說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可忘生死,好不好?」

  「不曉得,懶得想。」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以後我會想你的,有機會就去你家鄉找你耍。」

  「一個大老爺們對另外一個大老爺們說這話,你噁心誰呢?!」

  「你只是孩子模樣啊,大不到哪裡去吧。」

  「張祿,你找抽?!」

  漢子轉了個身,竟是酣睡起來。

  若是在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一位大劍仙,混得再落魄,也不至於就只有這麼丁點兒大的立身之地。

  小道童繼續看書。

  可憐了那位劍仙邵雲岩。

  ————

  做生意,掙銀子,不分晝夜。

  每一顆神仙錢,都被譽為天底下最精粹的靈氣聚攏,但是天底下到底有沒有一顆乾淨的神仙錢,難說。

  一艘巨大渡船卸貨、換了一大堆劍氣長城的丹坊物資後,便離開了倒懸山渡口。

  這是西南扶搖洲大宗門山水窟的跨洲渡船,渡船名字十分鄉土氣,瓦盆。

  據說山水窟的開山老祖,起於市井巷弄,只不過發跡之後,一輩子所做之事,就是與過往撇清關係,把山上日子過得宛如人間王侯,唯獨在給聚寶盆的跨洲渡船取名字一事上,現出了原形。

  一位渡船元嬰管事站在渡船頂樓的觀景台那邊,默默掐指算帳,這趟倒懸山往返,最少可以掙七十顆穀雨錢,加上如今扶搖洲山下幾大王朝,打得天昏地暗,若是運作得當,找對買家,翻上一番都不是沒有可能。

  山上也因為那幾件應運而生的仙家至寶,光是半仙兵就有三件之多,爭了個頭破血流,已經死了好些個地仙不說,許多上五境的老王八都逐漸浮出水面,如果不是礙於儒家書院的掣肘,這些老神仙只能站在幕後,不然就不只是利用牽線傀儡去較勁這麼和和氣氣了。

  無論是山上山下,這麼耗費家底的打來打去,對於山水窟這些首屈一指的商家宗門而言,都是好事。

  瓊林宗有錢,是因為北俱蘆洲劍修如雲,使得仙家門派更換極快,大勢一動,神仙錢自然而然就跟著滾走起來。

  打算盤打算盤,珠子滾動,就是錢了。

  至於皚皚洲劉氏,又是異類,與誰都能做買賣,許多樁買賣,根本已經不是錢財這個範疇了,掏了錢,掙來的,是王朝更迭,是宗字頭仙家豪閥的換人。

  最可怕的地方,還在於皚皚洲劉氏與任何人做買賣,最大的宗旨,是先保證對方能掙錢。更可怕的地方,則是這件事情,還真給皚皚洲劉氏做成了,並且成為一條雷打不動的家規,代代傳承下來。

  老修士這趟倒懸山之行,收穫頗豐。作為山水窟的跨洲渡船管事之人,得了老祖授意後,先前在那靈芝齋的上等房,約了好幾位扶搖洲、金甲洲的同道中人,打算互通有無,大家一起合夥掙錢,總計八艘跨洲渡船,在利潤一事上下點苦功夫,不然就白白給了劍氣長城晏家、納蘭家族貨比三家、借機壓價的餘地,所以大家得商量好,選一處距離倒懸山不遠不近的中轉渡口,先談好價格,各自分了貨物,每一艘渡船專門專賣幾種,再來倒懸山這邊與劍氣長城磨價格。

  這只是第一件事,幾乎沒有任何異議,主要是山水窟財大氣粗,對於促成此事,志在必得,願意保證下一場交易過後,都賺錢了,皆大歡喜,證明此舉可行,以後就按照這個規矩走倒懸山,但是只要虧了誰,山水窟就自己掏錢補償誰。

  第二件事,是如今劍氣長城那場仗,打得極其艱難,需要大量的補給,山水窟便帶頭,拋出了一個建議,除了合力打造幾艘新渡船,出錢請那些老祖出山,幫忙開闢出一兩條更加順暢的新路線,打殺掉那些攔路障礙,再幫著坐鎮渡船,以前是錢少,不為所動,現在形勢有變,穀雨錢夠多,這些老祖們哪怕自己瞧不上,可終究人人都有那門派、嫡傳和家眷占據其一,只要各自宗主出面,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還是有希望說動這些老前輩沾染紅塵一二的。

  第三件事,比較棘手,晏溟和納蘭彩煥兩位元嬰劍修,都去了城頭那邊,家族事務,暫時交予了家族晚輩,雖說遠遠不如兩位劍氣長城財神爺精明,但是麻煩在於這撥人咬定價格、死守規矩,不答應,雙方那就耗著,雖說誰都清楚劍氣長城肯定耗不過跨洲渡船,但是只要在倒懸山多待個十天半個月,交給倒懸山的那筆神仙錢,可不是小錢。所以不光是山水窟,事實上所有的跨洲渡船,都希望打破僵局。

  歷史上,納蘭家族在劍氣長城的大戰期間,不是沒有過與要價要狠了的幾個大洲跨洲渡船撂狠話,愛賣不賣,不賣滾蛋。

  就在那幾個洲十多艘渡船管事,個個變成熱鍋上螞蟻的時候,正打算低頭服軟之際,事情突然有了轉機,有一位在扶搖洲渡船上籍籍無名的年輕人,合縱連橫,竟然說服了七洲宗門渡船的所有管事,拼了不掙錢,所有渡船一夜之間,全部撤出倒懸山,好似遊山玩水,去停靠在了雨龍宗的藩屬島嶼渡口那邊,只留給劍氣長城一句話,我們不賺這錢就是了。

  而這個名聲鵲起、最終成功幫助所有渡船都大賺一筆的年輕人,正是山水窟的開山老祖,當時不過是觀海境的修士,就能夠一一說服所有做慣了買賣的老狐狸,在那之後短短三十年,年輕人就自己有了山頭,有了跨洲渡船。

  納蘭家族不是沒有想過專門針對後來山水窟的兩艘跨洲渡船,只是山水窟一次次都應對得十分輕鬆,久而久之,還能如何,買賣繼續。

  後來又有了個晏家,家主晏溟相對好說話些,不像納蘭家族的生意人那麼直腸子,更多還是劍修的臭脾氣,晏溟則更像是個名副其實的買賣人,此人兢兢業業,儘量幫著劍氣長城少花冤枉錢,也讓各大跨洲渡船都掙著錢,算是互利互惠。而納蘭彩煥接任家族財權後,與各洲渡船的關係也不算差,而晏溟和納蘭彩煥兩個聰明人負責商貿之後,雙方關係一般,大體上屬井水不犯河水,私底下,也會有些大大小小的利益衝突。

  一位老修士的嫡傳弟子來到觀景台這邊,欲言又止。

  這位老元嬰笑道:「有話就說。」

  年輕人問道:「師父,以往我們山水窟渡船,都答應劍氣長城那邊允許賒欠的,大戰落幕過後,按照說好的利息結帳便是,早還少給,晚還多給。為何此次老祖要我們山水窟聯手其餘渡船,與劍氣長城否決此事?」

  老人輕聲道:「雖說劍氣長城那邊消息管得嚴,不許任何人靠近城頭,連我這種老熟人,以往次次能夠去劍仙宅邸住幾天的,這回進了劍氣長城,都去不了城中,只能在城池與那海市蜃樓之間的宅邸中,與那兩個家族的人談買賣,但越是如此遮掩,越證明這一次妖族來勢洶洶,劍氣長城這場仗會打得極慘,你說晏家和納蘭家族,家底如何?」

  年輕人笑道:「晏溟與納蘭彩煥兩位劍仙都精於此道,積攢下來的家底,無論是自家的,還是幫著劍氣長城,肯定都不薄。」

  老人點頭微笑道:「所以這一次,我們可以幫著山水窟多掙很多。不但要將那晏家和納蘭家族的家底挖個底朝天不說,還要讓丹坊積蓄,蕩然一空。至於不賒欠一說,我們自然是當真的,千真萬確不是玩笑,但是事實上呢,又是可以不當真的,如何讓我們不當真,就得看晏溟和納蘭彩煥的誠意了嘛。」

  年輕人小心翼翼說道:「劍仙的脾氣可都太好,千萬別惹了狗急跳牆。」

  老人譏笑道:「納蘭家族有那老祖納蘭燒葦,劍氣長城十大劍仙之一,若是在咱們扶搖洲,誰敢在這種老東西面前,喘個大氣兒?納蘭燒葦脾氣好?很不好。但是遇到了咱們,不好又能如何?劍仙殺力大,喜歡殺人?隨便你殺好了,他們敢嗎?接下來咱們還要說服其餘渡船師門的老祖出山,所以說,神仙錢才是天底下最結實的拳頭。」

  年輕人其實真正想要問的問題,是為什麼不能稍稍少掙錢,總是這樣往死裡掙劍氣長城的錢,好像沒必要。

  老人似乎看穿嫡傳弟子的心思,笑道:「你啊,修行尚可,做買賣,真是愚不可及沒悟性!明明能掙錢,卻想著少掙錢的人,你以為這輩子真能掙著大錢?你只要這麼想,一輩子就休想成為我們老祖那樣的人物了,想都別想,簡直就是給老祖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最後老人說道:「你小子少管閒事,把自己日子過好,已經很了不起。等你成了比師父更重要的山水窟祖師人物,到了那個時候,你才有資格來談少掙錢一事,不過師父可以萬分肯定,真有了那麼一天,你只會比師父更想著掙錢。再回想今天的念頭,你自己都覺得可笑!為何?」

  老人自問自答道:「因為你的屁股坐在那張山水窟祖師堂的座椅上了。」

  ————

  雨龍宗歷史上最年輕的金丹地仙,傅恪,他今天離開了雨龍宗所在島嶼祖山,去了一座藩屬島嶼,去見好友。

  雨龍宗自己並無跨洲渡船,因為不需要,一座宗門,大大小小的藩屬島嶼二十多個,處處是渡口,上邊全是依附雨龍宗的仙家門派,嫡傳、外門弟子加上雜役,數萬人之多。

  絕大部分的北俱蘆洲跨洲渡船,以及一部分南婆娑洲渡船,都需要在此中途停靠。

  傅恪沒有攜美同行,獨自駕馭符舟,登上的這座島嶼名為碧玉島,島上有仙家樹木,質若碧玉,十分金貴,是許多靠岸跨洲渡船的重金購買之物,反正在倒懸山那邊掙了個鉢滿盆盈,不缺這點開銷,何況回了家鄉,一樣有賺,還能錦上添花。

  碧玉島位於雨龍宗東北方位,所以早年經常能夠看到那些往返於蛟龍溝和南婆娑洲的布雨老龍,運氣好,還能看到奄奄一息的墜海疲龍,只是雨龍宗與蛟龍溝算是近鄰,歷來善待這些遵循本能行雲布雨的龍屬之物,一旦有精疲力竭的蛟龍浮海,無法返回老巢,甚至專門會有大修士幫著運轉水流,漂往蛟龍溝。

  但是近些年,瞧不太見了,因為蛟龍溝那邊給一位劍術極高、脾氣極差的劍仙,不分青紅皂白,為求名聲,出劍搗爛了大半巢穴,碧玉島一些見慣了風雨的老人,都說這種劍仙,光有境界,不懂做人,正是典型的德不配位。

  傅恪關於這樁傳聞,其實最有資格說上幾句真相言語,只是就不去掃半個自家人的興了。

  傅恪的符舟,沒有直接落在朋友的私宅那邊,規規矩矩落在了碧玉島的岸邊山門,然後緩緩而行,一路上主動與人打招呼,與他傅恪說上話的,哪怕只是些客套話,無論男女,心中皆有受寵若驚,與有榮焉。

  對於傅恪而言,這是件小事,卻能一舉兩得。

  一個是幫自己加深那種平易近人的形象,二是幫著自己朋友掙點面子,山上山下,其實差不多,面子都是能換錢的。

  傅恪的朋友,虞富景,是個在寶瓶洲也半點名聲的下五境修士,與傅恪就是舊識好友,早年雙方差不多的境界出身,不曾想傅恪這個幾乎山窮水盡的窮酸漢,不過是想著這輩子一定要去看一眼倒懸山,便有了這麼大的大道福緣落在頭上,倒懸山沒見著,反而留在了半路上的雨龍宗,更一步登天,成了一個宗字頭仙家的乘龍快婿,兩位仙子先後投懷送抱。

  機緣深厚,真是羨煞旁人。艶福不淺,更足可羨殺旁人。

  這個消息,很快隨著老龍城桂花島這艘渡船的返回,被渡船乘客們幫忙傳到了寶瓶洲,傅恪立即成為許多野修佩服不已、譜牒仙師都要眼紅的存在。

  所以虞富景就碰運氣來了,先前只是希望能夠從好朋友傅恪的指甲縫裡,得到些神仙錢,類似幾顆小暑錢,救濟救濟朋友,虞富景便心滿意足。不曾想傅恪還真講義氣,虞富景涉險離開渡船後,戰戰兢兢去往雨龍宗,不敢登島,只敢報上名號,說自己與那傅恪認識,當時甚至都沒臉說是傅恪的朋友。

  傅恪不但趕緊離開雨龍宗,礙於宗門規矩,無法帶著虞富景登島,便將虞富景安置在了這座碧玉島,傅恪說只管放心住下,不著急返回寶瓶洲。傅恪離開後,虞富景既慶幸,又遺憾,因為傅恪並未明言什麼,不料一天過後,碧玉島祖師堂掌律修士就親自登門,詢問他是否願意成為碧玉島內門修士,雖未祖師堂嫡傳,卻已經讓虞富景感激涕零,要知道碧玉島雖是雨龍宗藩屬之一,卻有一位元嬰老神仙坐鎮!擱在家鄉寶瓶洲,是何等高不可攀的仙家府邸?

  而那位掌律修士,也是一位金丹地仙,下五境野修的虞富景這輩子做夢都不敢奢望,一位金丹地仙會對自己有個笑臉,客氣言語半句。

  在那之後,虞富景便以碧玉島譜牒修士的身份,安安穩穩修行起來,得了仙家術法口訣,委實是資質平平,虞富景的修行,始終進展緩慢,連那碧玉島上根本不算個玩意兒的洞府境,這輩子都希望不大,但是沒關係,祖師堂修士依舊對他另眼相看。

  傅恪此次登上碧玉島,顯然是拜訪他虞富景。

  早已從師門得知消息的虞富景,急匆匆離開屋子,還修行煉氣個卵,除非是有那額外道緣,或是大把的神仙錢砸下去,就憑他虞富景這般枯坐,簡直就是等死。

  只是虞富景在大門那邊突然停步,磨蹭了許久,這才開了門,稍等片刻,就看到了那位正與碧玉島老祖道別的傅恪。

  虞富景連忙加快步伐,想著好歹與這位元嬰神仙說上幾句話,那位島主老元嬰還真就停下了腳步。

  虞富景快步上前後,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傅恪肩頭,笑駡了一句有了媳婦就忘了兄弟的貨色,傅恪笑著不說話。

  虞富景立即與師門老祖畢恭畢敬行禮。

  老元嬰與虞富景和顔悅色撂了幾句客套話,無非是勤勉修行、大道有望之類的,虞富景屏氣凝神,竪耳聆聽,老元嬰笑著離開後,虞富景拉著傅恪一起進入私宅,不大,但好歹是私宅,碧玉島等級森嚴,下五境修士有私宅的,除了祖師堂未來棟樑的年輕天才,就只有虞富景一人了。

  虞富景拉了傅恪喝酒。

  傅恪從咫尺物裡邊取出三壺雨龍宗釀造的仙家酒水,與虞富景一人一壺,剩下一壺,傅恪笑道你師父好酒,回頭可以送他。

  虞富景笑著伸出大拇指:「仗義。」

  傅恪笑道:「酒可以喝,記得別喝醉,這壺酒後勁大。喜歡喝的話,我哪怕自己不來,也會讓人送到碧玉島這邊。」

  虞富景打趣道:「架子這麼大?傅恪,是不是成了地仙,便瞧不起我這下五境的朋友了?」

  傅恪無奈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我是因為到了一個小瓶頸,需要閉關一段時日,脫不開身。」

  虞富景喝了口酒,一腳踩在椅子上,望向屋外,感慨道:「打死都想不到,我會與傅恪坐在這裡喝這死貴死貴的仙家酒釀。」

  傅恪笑道:「大道無常,不過如此。喝酒喝酒。」

  虞富景喝酒頗快,傅恪也攔不住。

  虞富景原本對傅恪充滿了感激之情,只是隨著傅恪的步步登天,給人的印象,幾近完人,心中便有了些想法。

  有利可圖。

  傅恪拋棄糟糠妻,好似從來沒有這樁山下因果,登了山,抱得美人歸,成了雨龍宗的祖師堂嫡傳,便全然拋之腦後。

  虞富景當然不是威脅,也不敢威脅一位既是朋友更是地仙的傅恪。

  所以在今天的酒桌上,虞富景看似漫不經心,說漏了嘴。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而已,夾雜在追憶往事當中。

  傅恪放下了酒壺。

  虞富景便自己給自己了一個耳光,「看我這張破嘴!傅恪你別多想,這件事情,我打死不會在外人那邊多嘴。」

  傅恪笑了笑。

  然後虞富景便當場死絕了。

  傅恪拿起酒壺,繼續慢慢飲酒,望向大門那邊,自言自語道:「虞富景,你來找我,搏一搏富貴,我便離開雨龍宗,撐船見你,給了你一份想做夢都不敢想的富貴,你要是安生一點,識趣些,說不定還有些許機會,未來成為我的左膀右臂,畢竟境界是境界,腦子是腦子,我從來都知道你是個聰明人,結果你自己不惜福,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兄弟情分了。」

  「你只是下五境修士,未曾領略過山巔的風景,我卻親眼見過,面子、名聲這些東西,可以的話,我當然都要。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讓我覺得你是個喂不飽的白眼狼了,那麼與其養在身邊,遲早禍害自己,不如早點做個了斷。其實我留你在這邊,還有個理由,就是每次看到你,我就會警醒幾分,好好提醒自己到底是怎麼個低賤出身,就可以讓自己愈發珍惜當下擁有的每一顆神仙錢,每一張諂媚笑臉,每一句溜鬚拍馬。」

  傅恪神色落寞,「你真以為你死了,是什麼大事嗎?我什麼都不做,出了門後,依舊什麼都不用說,就這麼返回雨龍宗,整個碧玉島,就會處理得天衣無縫,甚至還要由衷感謝你,幫著碧玉島與我攀上了一份隱蔽的香火情。這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虞富景啊虞富景,你還是眼界不夠,怪不得你找死。」

  傅恪起身,擦了擦手,轉頭看了眼那個死人,「早說了,好好喝酒,少說醉話,你偏不聽。」

  傅恪果真就這樣離開了碧玉島,去了山門那邊,才祭出符舟,去往雨龍宗。

  傅恪躺在符舟上,閉上眼睛,想了些將來事,比如先成為元嬰,再躋身上五境,又當了雨龍宗宗主,將那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雨龍宗水精宮,收入囊中,成為私人物,再衣錦還鄉一趟,去那偏居一隅的小小寶瓶洲,將那些原本自己視為天上神女的仙子們,收幾個當那端茶送水的丫鬟,什麼正陽山蘇稼,哦不對,這位仙子已經從枝頭鳳凰淪為了渾身泥濘的走地雞,她就算了,長得再好看,有什麼用,天底下缺好看的女子嗎?不缺,缺的只是傅恪這種志在登頂的天命所歸之人。

  傅恪高高伸出一隻手,輕輕攥拳,微笑道:「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仙,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被我金屋藏嬌幾個,聽說羅真意、司徒蔚然,都年紀不算大,長得很好看,又能打,是一等一的女子劍仙胚子,那麼劍氣長城若是樹倒猢猻散,我是不是就有機可乘了?」

  至於萬一劍氣長城失陷,這麼個爛攤子,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儒家聖人們收拾殘局,哪裡需要他傅恪和雨龍宗出力。

  不說中土神洲,只說近一些的,不就有那如今身在城頭上的醇儒陳淳安嗎?

  何況這就只是萬一。劍氣長城的那些劍修,也真是有趣,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人人怕死,劍氣長城那邊,反而個個好像怕活,做著求死之事。

  想到這裡,傅恪睜開眼睛,心中默念道:「可惜蠻荒天下的畜生太廢物啊。」

  有飛鳥掠過符舟,傅恪瞥了一眼,大笑不已。

  詩家說那舟子水鳥兩同夢。

  我輩神仙客,禦舟白雲中,與飛鳥同夢才對。

  ————

  蘆花島能夠與那以行事强勢著稱於世的雨龍宗,只是當鄰居,而不是成為藩屬附庸,沒點本事肯定不行。

  雨龍宗在最近千年以來,也就在那位劍仙手上吃了點虧,其餘過路修士,哪怕是地仙,甚至是上五境神仙,一樣給雨龍宗收拾得沒脾氣,反正下場都不太好,而雨龍宗離著三洲陸地都太過遙遠,孤懸海外,天高皇帝遠,所以雨龍宗的規矩,很多時候,要比儒家書院的規矩更管用。

  蘆花島能夠不被雨龍宗吞並,其實與自家修士沒關係,只是蘆花島有一處上古遺址,被後世好事者命名為「造化窟」,據說有一位來歷不明的道家高人坐鎮其中,占盡了氣運,不容他人染指分毫,不過關於這本老黃曆,就連蘆花島輩分最高的修士,都已經無法確定真僞,實在是太過久遠。膽敢去一探究竟的外鄉大修士,一個個有去無回,也就漸漸斷了念想,仙家機緣再珍貴,總不能為此丟了性命,再者蘆花島自己都沒半點非分之想,雨龍宗又不曾吞並此地,已經足夠說明很多事情。

  蘆花島只與雨龍宗最西南的一座藩屬島嶼,勉强可算近鄰,與雨龍宗其實算是遠鄰。

  蘆花島修士不少,只是錢不多,這得怨那個不愛與別洲打交道的桐葉洲,一艘跨洲渡船都不樂意打造,雖說桐葉洲到倒懸山一線,相比老龍城那些渡船航線,確實更加危機四伏,只是桐葉宗和玉圭宗那麼大的宗門,如果真的願意掙這份辛苦錢,憑藉兩座宗門的驚人底蘊,其實開闢路線,不算太難,也絕對不會虧本,可惜桐葉洲的仙家勢力,以龐然大物居多,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吃穿不愁,與別洲幾乎國國有仙府、州郡有仙師,大不相同。只說那玉圭宗,擁有一座雲窟福地,根本不稀罕這類跨洲買賣。

  用那姜氏家主的話說,就是老子打個噴嚏、放個悶屁都能掙錢,有那閒工夫跑什麼倒懸山掙什麼錢?

  「你可以羞辱我姜尚真的境界低微,但是絕對不能侮辱姜尚真的掙錢本事,誰敢這麼英雄好漢,我就用錢砸死他。」

  可如果桐葉洲真有了幾條跨洲渡船,挑選中轉渡口,蘆花島就是首選。

  蘆花島太過與世隔絕,修行一事,人人按部就班即可,掙錢一事,自有那出海的采珠客修士。

  所以這裡的修士,反而更喜歡搜羅外邊的奇人趣聞,拿來說道說道,不然修行來修行去,給誰看?蘆花島可比不上那雨龍宗,就沒出過什麼驚才絕艶的修士。

  今天有了一場半點不讓人奇怪的爭執。

  兩幫修行資質很一般的少年少女,分成兩座陣營。

  原本是在爭吵那雨龍宗的一位天才劍修,到底能不能與劍氣長城的最拔尖天才媲美。所謂的天才,就是百歲之前,成為了金丹劍修。

  有說不能比的,也有說肯定相差無幾。

  後來不知不覺,吵架就吵偏了,吵到了劍氣長城到底是怎麼個地方。

  有說那劍氣長城個個是英雄豪傑,是天底下劍仙最扎堆的地方,據說走路上,去買壺酒而已,就能隨處可見,這麼個地方,這輩子不去走一趟、喝點酒,就是對不起自己的修士身份。

  自古以來的吵架精髓,就是對方說什麼都是錯,對了也不認,於是很快就有人說那劍氣長城,劍修全是缺心眼,反正從來不會做生意,幾乎所有的跨洲渡船,人人都能掙大錢,比如那雨龍宗,為何如此財大氣粗,還不是間接從劍氣長城掙錢。更有少年冷笑不已,說等到自己長大了,也要去倒懸山掙劍氣長城的神仙錢,掙得什麼狗屁劍仙的兜裡,都不剩下一顆雪花錢。

  一個路過的老修士,笑駡了一句一個個只剩下駡架的本事了,都趕緊滾去修行。

  晚輩們非但沒有聽命行事,雙方反而一定要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幫著評評理。

  老人在蘆花島是出了名的故事多,加上沒架子,與誰都能聊,心情好的時候,還會送酒喝,管你是不是屁大孩子,一樣能喝上酒。

  老人是金丹地仙,祖師堂那邊有張椅子,在島上有一座占地極廣的豪奢私宅,在倒懸山麋鹿崖山腳那條街上,更與山上朋友合夥開了一間鋪子,連那南婆娑洲、寶瓶洲的老龍城,北俱蘆洲的骸骨灘,都去過,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是個什麼風浪都見過的老神仙。

  所以蘆花島的晚輩都愛聽這位老神仙講笑話。

  一喝高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都能說出口,光是浩然天下的各地鄉俗,就能說上幾百種,什麼立春日**困,什麼青樓裡邊花魁們會請那穿開襠褲的小崽子跳床驅邪,什麼儒家書院不推崇燒紙錢一事,佛道兩家也都不認此風俗是自家流傳開來,然後就鬧哄哄吵了好多年,聽得蘆花島長大的孩子們,一個個憧憬不已。

  光是玉圭宗那個姜尚真的諸多傳奇事跡,老修士就能說上很久。

  老修士其實最愛講那姜尚真,因為老修士總說自己與那位大名鼎鼎的桐葉洲山巔人,都能在同一張酒桌上喝過酒嘞。

  沒人相信便是了。

  老修士今天被晚輩們拉著不讓離開,便搗漿糊了一通,說了些雨龍宗那位天才劍修的好話,也說了劍氣長城的好話,這才得以耳根子清淨幾分。

  老人沿著一條寬闊山道走下山,兩側古木參天,綠意蔥蘢,老人閒來無事,老人都有那老習慣,便默默數著臺階,一直走到了蘆花島岸邊,波濤陣陣,一望無垠,老人心情不錯,這兩年麋鹿崖生意不壞,掙了不少小暑錢,關鍵是老人覺得自己這錢,掙得良心,乾淨,偶爾夜深人靜,良心一起,老修士甚至都想要給劍氣長城送些神仙錢,只是一想到這種笑話事,就能讓老人笑得合不攏嘴,你宋遂算個什麼東西,需要你去送這點錢給劍氣長城?認識劍仙嗎?

  老人撓撓頭,有些惆悵,一輩子無甚出息的自己,若是真能與那姜尚真喝過酒,倒也好了。

  以後與孩子們吹牛的時候,拍胸脯震天響也不心虛。

  老人回望山上,希望一直這樣安穩下去,只有小煩惱,無那大憂愁。

  老人回過神來,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重新登山,再數一遍登山臺階,腳步慢悠悠,半點不急。

  遙想當年,少年身邊跟著個臉蛋粉撲撲的少女,少年不英俊,少女其實也不漂亮,但是相互喜歡,修行中人,幾步路而已,走得自然不累,她偏偏次次都要歇腳,少年就會陪著她一起坐在半路臺階上,一起眺望遠處,看那海上生明月。

  老人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那海上月。

  今人見過昔年月,今月曾經照故人,都曾見過她啊。

  老人突然扶住額頭,穩了穩心神,瞪大眼睛,凝神望向臺階上的月色,總覺得方才有一瞬間的古怪,只是環顧四周,天地寂靜,唯有偶爾松花簌簌落地的細微聲響。

  老人心細,雖說不曾與姜尚真真正喝過酒,走過數洲之地、見過奇人異事,卻是千真萬確,不覺得這是可有可無的小事,立即御風來到一棵古松之巔,依舊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護山大陣沒有絲毫動靜,老人最後望向一座蘆花島劃為禁地的孤峰,是那曾經名聲大噪又名聲漸無的造化窟。

  老人自嘲道:「若真是裡邊的老神仙出關,是好事才對。」

  大海茫茫,比那九洲之地更加廣袤,歷史上有極多的仙人悄然離開陸地,在海上選擇一處風水寶地,隱匿其中,潛心修行,要麼悄然破境,要麼悄然兵解,都不為人知。

  ————

  玉圭宗位於桐葉洲南端。

  峰巒疊翠,深邃幽奇,靈氣充沛,是一等一的修行寶地。

  其中那座神篆峰,有那峻極於天的美譽。

  加上玉圭宗英才輩出,且從無青黃不接的憂慮,憂慮的只有一代一代的天才太多,祖師堂應該如何避免出現厚此薄彼的事情。

  從老祖荀淵,再到稍稍年輕的姜尚真,最後是那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韋瀅。

  而與姜尚真、韋瀅差不多輩分的天才修士,如果不是被這兩人遮掩了太多光彩,其實換做其他宗門,在山上的名氣,會大許多。

  一座名為九弈峰的山頭上,殿閣連綿,仙氣繚繞,仙禽盤旋,不是小洞天,勝似小洞天。

  而這座時時刻刻都會從玉圭宗祖山之外所有山脈峰頭、溪澗江河汲取靈氣的山頭,之所以如此特殊,就在於玉圭宗歷史上所有的宗主,都曾在此峰修道,宗主荀淵便是如此,成為宗主後,才搬了出去。

  傳聞當年姜尚真正是躋身了金丹境,覺得唾手可得的一座九弈峰,竟然成了煮熟鴨子,鴨子沒飛,老子竟然沒筷子了,由於沒能順利入住九弈峰,姜尚真這才一氣之下,撂了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就大搖大擺離開了桐葉洲,直接去了北俱蘆洲鬧麼蛾子,遍地撒野,害得整個玉圭宗在北俱蘆洲那邊名聲爛大街。

  在荀淵搬出九弈峰之後,在韋瀅上山之前,因為姜尚真沒能成為峰主,所以九弈峰一直空懸無主。

  因為誰都清楚,誰能夠結丹,在此開峰,就意味著是下一任宗主的不二人選。

  韋瀅一生下來,還在繈褓中,就被抱到了玉圭宗,然後在十九歲那年,就又在衆望所歸之中,合情合理地搬到了九弈峰。

  然後韋瀅就喜歡時不時站在九弈峰,抬頭望向那座神篆峰,並且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打量視線。

  反正是自己的下一處修道之地,只要在這期間,別畫蛇添足,安心修行,遲早就是他韋瀅的,那還有什麼好藏掖的。

  今天韋瀅站在一處樓頂的廊道中,又仰頭望向那處神篆峰某個地方,這與早些時候,是不太一樣的。

  韋瀅身邊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與他爹不一樣,年輕人相貌普通,眉毛很淡,並且有個略顯脂粉氣的名字,但是他有一雙極為狹長的眼眸,這才讓他與他父親總算有了點相似之處。

  姜蘅。

  但是玉圭宗祖師堂譜牒和姜氏家譜上邊,卻改成了姜北海。

  不過熟悉他的人,還是習慣稱呼為姜蘅。

  能不能稱呼姜北海為姜蘅,也算是玉圭宗年輕一輩修士當中,算不算有出息的一種證明。

  因為姜蘅也好,姜北海也罷,都是姜尚真的獨子。

  如果說韋瀅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玉圭宗宗主,那麼姜蘅照理而言,比不上韋瀅,卻怎麼也該是下一任雲窟福地的主人。

  只是最近些年,有些風言風語,說那藕花福地,化名周肥的姜尚真,又折騰出來了個兒子。

  這讓姜蘅這些年心情始終舒坦不起來,不舒坦也只能忍著,連那派人潛入藕花福地、宰掉那個弟弟的念頭,都不敢流露出絲毫。

  理由很簡單,姜蘅最怕之人,正是父親姜尚真。

  姜尚真的那種可怕,桐葉宗山上山下,路人皆知。但是姜蘅對自己父親的畏懼,要更深。

  姜蘅的母親,也就是玉圭宗某位輩分極高老祖的嫡女,一輩子都知道姜尚真從未真正喜歡過她。

  但是她與年幼姜蘅獨處之時,依然會流露出幸福的誠摯神色,與尚且年幼的姜蘅說些心裡話,對孩子說,能夠陪在你爹身邊,已經很知足很知足了。

  而她即將離世之際,姜尚真就坐在病榻旁邊,神色溫柔,輕輕握住枯槁女子的手,什麼都沒有說。

  反而是姜蘅的母親,死死抓緊姜尚真的手,然後笑著說了些讓一旁姜蘅如墜冰窟的言語,「那女子,我偷偷去見過她一次,白髮蒼蒼了,便是年輕時候,長得應該也不算好看。姜蘅姜蘅,取名蘅字,我猜了你的心思,遂了你的心願,你也不與我說聲謝謝,我這麼些年,只與你生氣這一件事。」

  姜尚真伸出另外一隻手,輕拍女子的手背,柔聲笑道:「那你知不知道,當時你偷偷看她的時候,我在偷偷看你?你當時好像什麼都贏了的嬌憨模樣,傻乎乎的,好看極了。」

  女子點了點頭,笑著離開人世。

  姜蘅坐在床邊的一條椅子上,嗚咽不已。

  然後姜尚真轉過頭,笑道:「哭死了娘親,還要把你爹也哭死啊?這可不是孝子所為。」

  孩子嚇得噤若寒蟬,立即坐好,紋絲不動。

  姜尚真當時說了一句讓姜蘅只能死死記住、卻根本不懂意思的話,「做不了自己,你就先學會騙自己。姜尚真的兒子,沒那麼好當的。」

  不過撇開對父親那種刻骨銘心的畏懼,姜蘅在玉圭宗其實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說是除了韋瀅在內兩三人之外,再無人可以與姜大少爺媲美。

  此時此刻,姜蘅順著韋瀅的視線,望向神篆峰那邊,笑問道:「就對那個隋右邊如此念念不忘?」

  韋瀅搖搖頭,「是也不是,是至今仍然忘不掉,卻不是如何痴迷喜歡,她最讓我生氣的,是寧肯死了,都不來九弈峰做客。」

  韋瀅斜靠欄桿,不再看那神篆峰,望向姜蘅,輕聲笑道:「這些女子心思,還是姜叔叔最知道。」

  姜蘅趴在欄桿上,不願聊這個話題。

  他的名字一事,就是玉圭宗許多老祖師的樂子。

  再加上雪上加霜的藕花福地一事,玉圭宗有那祖師堂座椅的,鬥心鬥力都鬥不過他爹,所以就喜歡拿他姜蘅撒氣。

  反正那些人看得更加真切,都清楚姜尚真對姜蘅這個兒子,從來不給予希望,更別提厚望二字了。

  姜蘅轉移話題,「看神篆峰那邊的氣象,老宗主肯定能夠成為飛升境。」

  韋瀅笑著點頭,「所以我想要成為下任宗主,就愈發遙遙無期了。還好,玉圭宗只能有一位宗主,但是桐葉洲卻能擁有兩到三位飛升境。不知道哪個幸運兒,能夠成為第三人。我看那太平山黃庭,以及那個離開扶乩宗去往書院的孩子,相對希望比較大些。」

  姜蘅由衷佩服韋瀅,什麼話都能講,都敢講,不是進入九弈峰之後才如此,在修行之初,韋瀅就已經是這樣。

  姜尚真就從不掩飾對韋瀅的青眼相加,說親生兒子不像兒子,所幸還有個更像自己兒子的韋瀅,住在了九弈峰。

  如今玉圭宗形勢大好,而且不局限於一洲之地。

  除了老宗主荀淵會躋身飛升境。

  還有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已經在寶瓶洲書簡湖徹底站穩腳跟。

  再就是桐葉宗、太平山和扶乩宗的一個個傷筋動骨,如今宗門裡邊都開始有了那個說法,只要我們玉圭宗自己想要北上,哪怕三宗結盟,也擋不住,一洲之地,山上山下皆是我之藩屬。比那寶瓶洲的大驪王朝,一洲之地皆是國土,更加驚世駭俗。

  玉圭宗當了好幾千年前的桐葉洲老二,然後啥事沒做,就成了桐葉宗的執牛耳者,而且再往後看幾千年,好像玉圭宗繼續什麼都不做,一樣能夠穩坐頭把交椅。

  估計玉圭宗老宗主荀淵,做夢都能笑開了花吧。

  委實是桐葉宗倒了八輩子血黴,怨不得別人幸災樂禍。

  先是飛升境老祖杜懋莫名其妙死了,不但死了,還牽連了一座小洞天,杜懋連那兵解離世的琉璃金身碎塊,都沒能全部遺留給自家宗門,加上那劍仙左右的出劍,太過縝密,影響深遠,傷了桐葉宗幾乎全部修士的道心,只有深淺不一的差別。後來便有了玉圭宗姜尚真的在雲海上的大擺宴席,就在桐葉宗地盤邊緣地帶,換成以往杜懋這位中興之祖還在世,根本無需杜懋親自出手,姜尚真就給砍得狼狽逃竄了。

  然後是一位上五境老祖的叛逃,攜帶宗門至寶一起投靠了玉圭宗,最後陪著姜尚真去寶瓶洲選址下宗,一起開疆拓土,只是最近些年沒了此人的消息,據說是閉關去了。

  韋瀅突然說道:「先前說到了那個黃庭,其實在我看來,她的福緣比較惋惜,被拘押在了一洲之地,如果桐葉洲的劍修,少些井底之蛙的心態,願意多走走劍氣長城,哪怕桐葉洲注定成為不了北俱蘆洲,也該早早攏起一兩位仙人境劍仙的氣運了。我若是說話管用,從今天起就會讓劍修去往倒懸山,山深露重,每一次下山,多少是可以沾露而歸的,螞蟻搬家,桐葉洲的劍道氣運,年復一年,積攢家底,自然而然就充沛起來。當然這些遊歷劍修,必須被蒙在鼓裡,因為唯有心誠些,才能成事。」

  韋瀅無奈道:「她要是留在玉圭宗,我是願意幫她與黃庭在劍道上,爭上一爭的。」

  姜蘅不知道所謂的氣運一事,是韋瀅自己琢磨出來的,還是荀老宗主泄露天機。不過姜蘅自然不會詢問。知道了事情,何必多問。

  至於那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是如何到的玉圭宗,韋瀅又為何高看她一眼,姜蘅都不在意。

  韋瀅最後緩緩道:「否極泰來,月滿則虧,不可不察啊。」

  姜蘅望向遠處,懶洋洋笑道:「我就是個混吃等死的,千秋大業,都交由瀅哥兒想去。」

  「邊頭老馬,解下繮繩便欲眠,絕無筋力可勝鞭。」

  韋瀅笑了笑,竭盡目力,舉目遠眺,「好一個暮氣沉沉,千墳萬塋。」

  姜蘅聽了這些奇怪言語,也就只是下意識記住而已。

  姜蘅思緒飄遠,早些年遊歷倒懸山,桂花島桂夫人,來自老龍城的雲上一劍,倒懸山的梅花園子……

  那一次遠遊,姜蘅原本志在必得,想要擁有桐葉洲第一條跨洲渡船,算是為姜氏開闢出一條新的財源,錢不多,但是有噱頭,怎麼也該讓那個好像永遠雲遮霧繞的男人,稍微正眼看自己這個兒子一次。

  結果事事不順,非但這樁密事沒成,到了倒懸山,返回玉圭宗沒多久,就有了那個噁心至極的傳言,他姜蘅不過是出趟遠門,才回了家,就莫名其妙多出了個弟弟?

  今天姜蘅御風離開九弈峰,回了自己宅邸,依舊是娘親住過的那棟老宅子。

  姜蘅坐在一間屋子的門檻上,轉頭望向空無一人的裡邊,哽咽道:「娘親,爹是騙你的啊,當時爹還在雲窟福地,如何去看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最後姜蘅仰起頭,喃喃道:「娘親,你那麼聰慧內秀,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你一輩子都是這樣,心裡邊最緊著那個薄情寡義的混帳,娘親,你等我,總有一天,我會讓他親口與你道歉,一定可以的,從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什麼姜蘅了,就叫姜北海……」

  驟然之間,有個熟悉至極、又讓姜蘅畏懼到了骨子裡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乖兒子,這麼說自己爹,可不孝順,會死的。」

  姜蘅渾身緊綳,僵硬轉頭,望向那個滿臉笑意男子。

  那男人唉聲嘆氣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就給自己長子一通埋怨,虧得我薄情寡義,鐵石心腸,不然得直接道心炸裂,連跌數境。」

  姜蘅搖晃起身,面如死灰。

  那人看著姜蘅,片刻之後,笑著點頭道:「笨是笨了點,畢竟隨你娘親,不過好歹還算是個人,也隨她,其實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很好。不過該有的家規還得有,今天我就不與你計較了,你長這麼大,我這當爹的,沒教過你什麼,也不好駡你什麼,以後你就牢記一句話,父不慈子要孝,然後爭取兄友弟恭,誰都別讓我不省心。」

  腦子裡一團漿糊的姜蘅,只能是木然點頭。

  姜尚真轉身離去,嘖嘖道:「怎麼生出你這麼個醜崽子,實在是多看一眼都糟心,你也太對不起爹娘了。以後再見到我,低頭說話。」

  姜蘅這才敢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恍若隔世,鬼門關走了一遭。

  那個男人今天這些話,興許被外人聽了去,只會憐憫他姜蘅的境遇,可事實上,比起以往男人所說言語,都算好聽的話了。

  姜尚真離開了這座宅邸後,直接去往了神篆峰祖師堂,要恭迎老宗主出關,成功躋身飛升境。

  韋瀅無論是境界還是地位,其實都該在這祖師堂有一席之地,位置還肯定不會靠後,只是九弈峰太特殊,反而沒有座椅。

  祖上傳下來的死板規矩,沒道理可講。而宗字頭仙家,祖宗之法從來比天大。

  進了門,被姜蘅壞了點心情的姜尚真,心情立即好轉幾分,就喜歡這些老王八蛋一臉吃了屎還不能說難吃的表情。

  見著了一位座椅靠近大門的女修士,駐顔有術,姿色是半點不差的,姜尚真立即湊近笑眯眯道:「劉師姐,這兒風多大,小心著涼,幾天沒見,瞧把你瘦的,心疼死我了,吃不起肉咋的,真沒錢找我啊。別坐這兒,走走走,我那位置靠前,你坐我腿上。」

  女子冷冷盯住他。

  姜尚真哀嘆一聲,臉上寫滿情傷二字,走了。

  在這祖師堂有座椅的所有人,都清楚天底下想要將姜尚真剝皮抽筋的,她肯定算一個。

  當然,大半椅子的主人,其實與她差不多。

  可惜姜尚真依舊活得好好的,每天好像扛著一座糞坑亂逛,他自個兒是開心了,可其他人都噁心啊。

  姜尚真落座後,癱坐在那邊,長呼出一口氣,「果然還是家裡舒服啊,蹲坑都自在些。」

  一位坐在對面的掌律老祖冷聲道:「姜尚真,你給我把嘴巴放乾淨點!」

  姜尚真楞了一下,「你誰啊,我爹啊,你教我?要是我今兒認了你爹,你就肯把那件仙兵送我,我立馬在這裡磕頭認爹。以後別說是怎麼說話,怎麼吃飯,你都可以管我一管。再說了,只要咱倆認了父子,你那寶貝女兒、乖孫女,還怎麼喜歡我?一舉三得,我要是你,別說認兒子,認爹都答應!」

  那位掌律老祖開始閉目養神。

  不能撕破臉皮打打殺殺,駡又駡不過,還能如何。

  事實上,其實與姜尚真撕破臉皮過一次了,在那姜氏的雲窟福地。

  結局對雙方而言,都不太好。

  所以那次宗主荀淵破天荒震怒。

  居中那張椅子附近,漣漪微動,走出一位老人,正是破關而出的荀淵,笑道:「行了,世間所有宗字頭仙家的祖師堂,就沒像我們玉圭宗這麼烏煙瘴氣的。」

  姜尚真瞪大眼睛,「老荀,看架勢,這是連破兩境啊?」

  反正也沒外人,荀淵立即破口大駡道:「死遠點。」

  姜尚真抬起屁股,四條椅腿一晃一晃,如人瘸腿走路,往後挪了挪。

  荀淵收斂神色,「說正事。第一,籌備宗門典禮一事,都停了。第二,商量一下玉圭宗新任宗主的人選。這在浩然天下,不算什麼規矩,也不算什麼特例。所以你們不用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心熱就心熱,眼饞就眼饞,多學學韋瀅那個孩子,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姜尚真又將椅子挪到原位,一本正經道:「我可以立即卸任真境宗宗主一職,把更重的擔子挑起來。至於韋瀅,接替我原先的位置,年輕人,還是需要再歷練歷練嘛。」

  然後玉圭宗祖師堂的老祖師和大供奉們,都覺得要麼是姜尚真是宗主荀淵的私生子,要麼就是宗主荀淵破了境,躋身了飛升境,然後腦子壞掉了。

  因為荀淵點頭道:「可以。」

  所幸荀淵下一句話,稍稍算是一顆定心丸。

  老人轉頭死死盯住已經站起身的姜尚真,沉聲道:「坐了我這位置,就不再只是姜氏家主姜尚真了。」

  結果姜尚真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荀淵厲色道:「跟我站起來!當年你要想要去九弈峰,我不答應,你就只能滾去別峰,今天我要你當這宗主,你不答應,也得做這玉圭宗宗主!」

  姜尚真緩緩起身,低頭作揖道:「姜尚真最後說這『謹遵法旨』四字。」

  荀淵露出笑容,「讓我再坐一會兒這張椅子。」

  老人坐下後,望向大門外邊的高山雲海,沒來由想起了那千古名篇。

  雲無心出岫,鳥倦飛知還,歸去來兮。木欣欣向榮,泉涓涓始流,歸去來兮。

  但是真正讓老人記住這篇文章的,其實不是這些山上神仙也羨慕的美好話語,而就只是篇首三字。

  「余家貧。」

  ————

  如果有那吃飽了撐著的仙人,選擇從海上蘆花島出發,然後筆直一線東去桐葉洲,就會在那座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為垂裳,常年雲海繚繞。

  早先與那同樣位於桐葉洲中部的太平山齊名,只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東,與那桐葉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對峙,異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問答,衆真降授」,不過雖是道家仙府,卻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脈之中,與那中土神洲的龍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只是在那場幾乎殃及整座桐葉洲的天大變故之前,不談真正的底蘊,只說聲勢,扶乩宗還是略勝太平山一籌,雙方曾經積怨已久,先後兩頭大妖作祟之後,一個重創了扶乩宗,一個更是讓太平山元氣大傷,患難與共的太平山與扶乩宗,自然而然摒棄前嫌,成了盟友,雙方修士俱是下山,並肩作戰多年,如今關係緩和極多。

  今天深夜時分,有一對年輕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將半山腰那條喊天街搬遷到了山下,這條繁華異常的街道,顯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傷心地,因為多看一眼,就會想起他那位親手打造出這條街道的道侶。

  在喊天街那邊,一襲儒衫的年輕男子買了些小物件,只要是價格超過十顆雪花錢的,一律不買。

  男子身邊跟著一位姿容極美的背劍女子,但是無人膽敢惹事,原因很簡單,那把劍,是太平山佩劍樣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只有一個,福緣深厚冠絕一洲的元嬰劍仙,黃庭。

  要知道當年連那寶瓶洲神誥宗的賀小涼、如今北俱蘆洲清涼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緣一事上,都只是被譽為「黃庭第二」。

  而與黃庭身邊,這個落魄書生模樣的讀書人,則是沒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鐘魁。

  當賬房先生,陳平安還算是最早跟鐘魁學的。

  鐘魁側身而走,笑道:「我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雖然沒了儒家門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麼扶乩宗嫡傳,要與那嵇宗主學習獨門秘術,光靠我家先生的面子,估計還是不太行,我是陳平安的至交好友,你與陳平安關係也好,那咱倆就是親上加親,你不幫我說幾句良心,說不過去啊。」

  黃庭剛從北俱蘆洲遊歷歸來沒多久,未能一鼓作氣打破元嬰瓶頸,回了太平山後,說是閉關,其實就是懶得見人。

  南下歸途,期間路過寶瓶洲的時候,還專門走了一趟大驪王朝,想要見一見那個醜乎乎的黑炭小丫頭,看她劍術刀法學得如何了,不曾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兩個眼神不正的傢伙,盛情挽留她,年紀大一點的,是想要騙她當供奉,另外那個只差沒流哈喇子了,跟市井無賴沒啥兩樣。

  黃庭沒心情跟鐘魁說些玩笑話,此次出山,是山主攆人,不得不陪鐘魁走這趟垂裳山,所以說起了正事,「我有山主密信,應該能幫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應,我也沒轍,你自求多福。」

  鐘魁憂愁不已。

  黃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該上點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當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腳的喊天街,這位曾是書院君子的鐘魁,殺價起來,功力不淺,半點臉都不要的那種。黃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過鐘魁此人,黃庭不愛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觀感不錯,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鐘魁料敵先機,力挽狂瀾,對師門心懷愧疚的黃庭,估計已經把自己窩囊憋屈死了。

  這一路上,鐘魁走走停停,會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閒聊老半天,與那遊蕩在墳塋中的野鬼,聊那雞毛蒜皮的老黃曆,黃庭反正就由著他,他自己不急,她一個旁人更不急。

  當時鐘魁還有理了,與那差點燒黃紙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別之後,與黃庭說這叫老人不說古,後生不知譜,是那陳平安與我念叨的。

  沉默的黃庭便難得頂了一句,陳平安也會與人念叨你的念叨嗎?

  鐘魁就埋怨她,你們這些劍仙啊,出劍吧,殺人,說話吧,傷感情。

  兩人緩緩登山,嵇海遲遲沒有露面,不是個好兆頭。

  兩人雖非什麼桐葉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禮數周到,不是那種喜歡擺架子的前輩。黃庭從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訪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門那邊迎接,此刻也該在山路臺階之巔那邊露面了。

  鐘魁依舊不著急,說道:「聽說那北俱蘆洲那個與你在砥礪山打過的劉景龍,不但已經是劍仙了,後邊三場問劍,打得很精彩。」

  黃庭點頭道:「那個婆媽鬼,成了劍仙有什麼奇怪的。我是元嬰境的瓶頸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這幾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兩個,林素和徐鉉,我更看好劉景龍的大道成就。當然,這只是我個人觀感。」

  鐘魁來了興致,悄悄問道:「這趟北俱蘆洲遊歷,就沒誰對你一見鍾情?」

  黃庭不忌諱這些,「有啊,還不少,骸骨灘鬼蜮穀裡邊,就有個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著介紹師妹給他了。」

  鐘魁哀嚎道:「天底下還有比女子對男子說你人好,更讓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無可戀的言語嗎?黃姑娘啊,黃仙子啊,以後求你莫要再說這種話了,哪怕當個啞巴都比這更好。」

  黃庭又懶得說話了。

  鐘魁望向西邊,垂裳山臨海。

  鐘魁自言自語道:「「真的很想去劍氣長城那邊看一看。先生不讓啊。」

  黃庭瞥了眼鐘魁。

  鐘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劍修,萬事由心。讀書人,規矩多。」

  黃庭笑道:「連君子頭銜都沒了,儒家門生都不是了,還死守著讀書人的身份不放啊。嗯,還真是死守著不放。」

  鐘魁有一點極好,開得起玩笑,往他傷口撒鹽都不計較。

  鐘魁扯了扯衣領,抖了抖袖子,「當讀書人自身利益受損,還能夠保持一顆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這會兒,屬正大氣象。當年陳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這些渾身浩然氣給震懾到了,佩服得那叫一個五體投地,死皮賴臉要與我斬雞頭,我都沒答應,嫌他肚子裡墨水少,寫不出詩詞。」

  黃庭說道:「我眼沒瞎,瞧不出來。」

  鐘魁仰頭望向垂裳山之巔,有些傷感。

  相傳早年曾有一位高人,遊歷路過此地,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讖語。

  日出擔柴過大沖,雨後披蓑難開顔,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

  鐘魁是不太信命的。

  哪怕他自己也同樣是身負讖語之人。

  鐘魁就是不喜歡。

  可好像不認命又不行。

  這讓鐘魁愁上加愁。

  不知道九娘的客棧生意,沒了自己這頂梁柱的賬房先生,以後的春聯讓誰來寫。

  不過據說大泉王朝那個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手腕了得。

  也有那童謠、讖語傍身了,是福是禍,暫時都還不好說。

  想到這些,鐘魁突然轉頭說道:「黃姑娘,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你說你們把名字取得這麼好,也不負點責任,如今世道這麼亂,不得怨你們一怨?」

  黃庭笑呵呵道:「找砍?」

  鐘魁嬉皮笑臉道:「若是劍仙姑娘,能把我這死人砍活,隨便你砍。」

  黃庭收斂神色,輕聲問道:「你不怨命?」

  鐘魁搖搖頭,「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死也是如此。」

  ————

  桐葉宗在杜懋崛起之後,處境就再無如此窘迫過。

  如果不是宗主以捨棄大道登頂的代價,以旁門左道之術破開瓶頸,成為一位仙人境劍修,再加上護山大陣「梧桐天傘」還在,恐怕桐葉宗這幾年的日子只會更加難熬。

  掌律老祖竟然攜帶重寶叛逃,人心不穩,供奉四散,偌大一座桐葉宗,其實版圖猶在,但是人不夠了。

  桐葉宗不是沒有修道胚子,恰恰相反,這些資質極好的苗子,極多,只是大多都還沒有真正成長起來。

  而桐葉宗在之前數千年的一貫跋扈行事,原本種種的天經地義,原本其他仙家勢力,從上到下,人人習慣,甚至會主動幫著桐葉宗積攢底蘊,就為了換取一點香火情,可能是桐葉宗的地仙來自家做客,露個面,參加某場山頭典禮,幫著撐場子,或是桐葉宗下山歷練的年輕修士,能夠帶上自家修士,打駡隨意,別一個不小心斷了大道長生橋就成,真要不小心了,桐葉宗事後願意賠點錢意思一下,也行,多少算是留了點面子給那座門派。要麼就是桐葉宗開峰儀式,能有一席之地,不奢望在那祖山有個地兒,只需要在別處山峰上,遠遠看幾眼桐葉宗的山巔大人物們,然後回了各自山頭,便是一桿實打實很管用的虎皮大旗。

  只是這一切桐葉宗內外都極其習慣了的事情,變成了桐葉宗如今最受詬病的地方,不光是詬病,許多小動作,越來越過火,一些個離著桐葉宗稍遠、底蘊又足夠深厚的門派,只差沒有公開身份挖牆腳了,桐葉宗的許多末等供奉,就這麼很快被瓜分殆盡。

  所以桐葉宗宗主,即便躋身了仙人境,依舊倍感疲憊不堪。

  原本匍匐在腳下苟延殘喘的那些個山水神祇,也偷偷締結盟約,竟然有膽子開始與桐葉宗討價還價了。

  許多原本會主動為桐葉宗雙手奉上修道胚子的山下王朝,也有了些別樣心思,會繞遠路,帶著孩子們先去扶乩宗或是太平山,先看看那邊的仙師們,是否瞧得上眼。

  若是就事論事,桐葉宗不是沒有做過很多挑不出半點毛病的事情,不是沒有一次次的施恩於人,一宗雨露,恩澤山河萬里,絕對不全是溢美之詞。

  可惜如今的桐葉洲山上修士,誰樂意提這些。

  一襲紫袍的男子站在一處宗門轄境的河畔,此處曾是劍仙左右的短暫逗留之地。

  男子最早會憤恨惱怒此人的出劍,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種種變故驟然而生,看似毫無徵兆,實則細究之後,才發現原來早有禍根蔓延開來。

  以往的桐葉洲,太過依賴那位中興之祖的境界了。

  而那位中興之祖又太過喜歡依仗境界,碾壓群雄,上行下效,宗門上下,大體上皆是如此。

  安穩世道,這個大體上,絕非壞事,是一種誰與爭鋒的氣象,蔚然大宗。

  能夠用境界和法寶解決的山外麻煩事,就先斬後奏,不行,就用桐葉宗三個字解決,再不行,就返回宗門,請師長前輩出手,三板斧落地,屢試不爽,要麼不識趣的,人頭滾地,識趣一點,賠禮道歉,在山門外磕頭。

  不是說桐葉洲數千年以來,全然沒有獨到之處,只是這些細枝末節的錦上添花,好像經不起太大的風浪。

  等到中興老祖一走,加上杜懋那種為了活下去、不惜毀去一座小洞天的狠辣舉措,別說是那些喂不熟的記名供奉,也不談那幫年紀輕輕、心思簡單的祖師堂衆多嫡傳,便是身為宗主的這個男人,他自己也會感到寒心。

  哪怕轉換位置,他自認一定會與杜懋做出同樣的選擇。

  男人身邊,來了一位怯生生模樣的年輕女子。

  男人轉頭笑問道:「他劍心彌補得如何了?」

  那個桐葉宗公認的劍仙胚子,得了老祖杜懋親自賜下的一把長劍,只是後來又被左右幾句話,便差點打爛了劍心。

  剛剛褪去少女稚嫩的年輕女子開心道:「啓稟宗主,師兄劍心恢復得差不多了,一旦劍心重新圓滿,有希望立即破境。」

  男人雖然心力交瘁,對於自身大道前程,更是已經失去了可能性,但是只要一看到這些年輕的臉龐,這些桐葉宗下一場中興崛起的未來棟樑,男人便又能恢復幾分心氣。

  男人微笑道:「這幾年,辛苦你們了,許多原本屬你們師長的職責,都落在你們肩頭上了。」

  他眼前這個早年被祖師堂一致認為唯一缺點,就是太怯懦的孩子,不曾想在太平世道裡邊,修道之心,下山言行,就如她嗓音模樣那般軟糯,更不曾想到了如今的慘淡光景,反而道心愈發堅韌起來,而且這份堅韌,是以前的桐葉宗年輕人身上不太常見的,當然這以前宗門與太順風順水也有關係。

  她使勁搖頭,鼓起勇氣大聲道:「啓稟宗主,既修行又修心,很好的!半點不辛苦,宗主不要擔心!」

  紫袍劍仙笑了笑,是很好,這丫頭都敢當人面大聲說話了嘛。

  他御劍離去,離去之前,與她說道:「我們桐葉宗,是有希望的,我相信你們,你們也要相信自己。」

  河邊只剩下年輕女子一個人。

  等到宗主身影遠去,約莫該到了祖山之後,她才坐在河邊,發起呆來。

  不知道那個天底下最不講理的劍仙,到了劍氣長城之後,是如何與蠻荒天下講理的。

  她丟了一顆石子到河裡,在心裡偷偷駡了那個人一句。

  ————

  寶瓶洲,老龍城。

  藩王府邸。

  宋集薪,或者說是大驪宋氏譜牒上的藩王宋睦,今天實在是煩心不已,便乾脆躲清靜來了,躺在一條廊道的長椅上。

  三教九流,什麼亂七八糟的人物,全都削尖了腦袋想要往這藩王府邸裡邊鑽。

  宋集薪越來越覺得自己,身邊缺少幾個可以放心使喚、又很好使喚的人物了。

  只要腦子好,境界足夠,宋集薪根本不介意對方的出身。

  但前提得是宋集薪自己選中的。

  不然像是苻家的暗示,雲林姜氏的言外之意,甚至是那正陽山、清風城許氏的種種人物、種種言行,都讓宋集薪覺得煩躁。

  關鍵是許多有資格走入府邸的人,宋集薪還不好怠慢。

  以前沒覺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有什麼難的,現在一樣沒覺得太難,但是覺得自己真是累。

  歸根結底,宋集薪哪怕已經當了好幾年的大驪藩王,依舊沒覺得自己真是個所謂半洲之地皆藩地的藩王。

  哪怕元嬰修士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要對他以平禮相待,就算是大驪實權武將、以及那些南下遊歷老龍城的上柱國姓氏子弟,與自己言語的時候,也要掂量掂量一些自己的措辭和語氣。

  宋集薪還是不習慣。

  做夢一般。

  可是最讓宋集薪內心深處感到不快的事情,是一件看似極小的事情。

  身邊婢女,相依為命那麼多年的稚圭,好像離他越來越遙遠了。

  宋集薪好像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事實上,稚圭沒有說任何不合情理的言語,甚至一個眼神都沒有。

  但是宋集薪就是能夠察覺到藩王府邸與老龍城苻家府邸的那種詭譎氛圍。

  宋集薪不想去問她,想要她自己告訴自己。

  一個不主動問,一個不主動說。

  宋集薪躺在長椅上,打算什麼都不想,睡個小覺,至少也該打個盹兒,喃喃道:「該不會這就是貌合神離吧。不會的。」

  宋集薪驀然起身,正襟危坐。

  因為身邊坐下了一個身穿白袍的男子。

  皇叔宋長鏡。

  以及十境武夫宋長鏡!

  宋長鏡神色淡然道:「這就覺得辛苦了?」

  宋集薪點了點頭,「件件事情不耽誤,不保證做得有多好,大紕漏肯定沒有,皇叔請放心。若有責駡,我認真聽著,有錯會改。」

  宋長鏡冷笑道:「如果駡你管用,我能將你直接駡死。」

  宋集薪感到了一種窒息的壓迫感,開始呼吸不暢。

  可事實上,宋長鏡根本沒有任何舉動,就只是說了一句重話。

  宋長鏡說道:「真武山馬苦玄,以後會來這邊做事。」

  宋集薪臉色陰沉。

  杏花巷那個從小就喜歡扮痴裝傻的小雜種!

  宋集薪很少如此憎惡一個人。

  宋長鏡起身準備離去,看了眼宋集薪,「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事,例如你想殺馬苦玄的時候,告訴我一聲。但是只有一次機會。許多要求,我未必答應,比如殺了皇帝陛下,讓你去坐龍椅。至於要不要把這個機會,浪費在一個馬苦玄身上,你自己看著辦。」

  宋集薪跟著起身,「記住了。」

  老龍城外的海邊登龍台,如今已是禁地中的禁地。

  是藩王宋睦親自下的禁令。

  所以能夠去那邊登高賞景的,寥寥無幾,如果是練氣士,需要元嬰起步。

  去的次數最多的,竟然是一個藩王府邸的婢女。

  不過那女子,長得真是不俗氣,聽說她只是凡俗女子,竟是比那修道有成的女子修士,還要姿容無瑕,飄然出塵。

  今天登龍台,她就又孑然一身,站在了最高處。

  環顧四周,並無窺探。

  原先那個在登龍台附近結茅觀潮的苻家金丹供奉,也已經搬去別處。

  如今身在這老龍城,如果連她都察覺不到任何跡象,那就肯定沒有人在運轉那種掌觀山河的稀爛神通了。

  她一雙金色眼眸,寶光流轉不定。

  身上穿著一件煉化了全部雲海的苻家祖傳龍袍。

  如今這寶瓶洲,她可不是誰想殺就能殺的了,而是除去約莫雙手之數,換成了她想殺誰就殺誰!

  但是這份微不足道的境界修為,依舊毫無意義。

  光是一個成了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就依舊讓她感到束手束腳。

  而范峻茂以後的破境速度,一樣會很快。

  稚圭低下頭去,是一條額頭生出犄角的四腳蛇,在她腳邊老老實實趴著。

  她抬起腳,一腳重重踩下去,那條四腳蛇模樣的可憐小東西,不敢逃竄,只能使勁摔打尾巴,以示可憐,竟是使得整座登龍台都震動不已。

  她怒道:「搖尾乞憐,便能活嗎?你活得連那個哭鼻子都要躲起來的泥腿子都不如!」

  瞬間加重力道,直接將那條四腳蛇踩得陷入地面。

  稚圭收回腳,轉頭怔怔望向遙遠的南方,那邊的模糊天幕。

  能夠管她的那個人,死了。死得真是可憐。

  另外一個,其實也能管一管她的,卻從來不知道真相,真是可笑。

  ————

  夜幕中。

  老龍城范家的那艘跨洲渡船,桂花島上。

  桂夫人與唯一的弟子金粟,坐在雅靜宅邸當中。

  金粟笑道:「師父,這又不是中秋節,為何要吃月餅。」

  桂夫人一手持月餅,一手虛托著,細嚼慢咽後,柔聲道:「就是想啊。」

  金粟只在師父這邊,才有些俏皮嬌憨模樣,她伸長雙腿,雙手十指交錯,伸了個大懶腰,然後抬頭望去,島上那棵祖宗桂樹極高,月亮好像就掛在了枝頭上。

  桂夫人輕輕咬了一口月餅,打趣道:「還是喜歡孫嘉樹,不喜歡范二?」

  金粟微微臉紅,埋怨道:「師父,這就很大煞風景了啊,不合時宜,很不合時宜!」

  桂夫人笑道:「好好好,與你認個錯。」

  金粟繼續仰頭望向那好似明月、桂樹相依偎的絕美風景,隨口問道:「師父,聽說每座天下都有月亮啊,蠻荒天下更是有三個,再加上那麼多的洞天福地什麼的,到底哪個才是真的,還是說所有都是真的?人人處處,誰都可以舉頭望明月呢。」

  桂夫人笑了笑,「大概真正明月在心吧。」

  月中月。

  金粟沒來由感慨道:「如果能夠一直這樣,就好了。」

  桂夫人微笑道:「月有陰晴圓缺,終究只是人們的眼中月,心中月,不會如此的。只不過哪個更好,可從來沒有準確的答案。」

  這位姿容不算絕美、卻尤為氣質雍容的桂夫人,仰頭望向天上月。

  在月上看慣了人間,其實在人間遙遙看月,也很不錯啊。

  ————

  青鸞國漕運重開一事,總算是功德圓滿了,經手此事的各個衙門、大小官員,方方面面,都很滿意。

  其實此事起先無人看好,事情難做之外,還很得罪人,以及容易後患無窮,落人話柄,一個不小心,就是一身爛泥粘在官袍上,洗都洗不掉。

  所以最早的時候,不過是兩位從戶、工部抽調離京的郎中大人,再加上一位漕運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官帽子最大的,也就是這三個了。

  外加一個從縣令「擢升」為漕運疏導佐官的柳清風。

  只是隨著誰都沒有意料到的萬事順利,主政官員的官帽子就越來越大,戶部侍郎、工部侍郎搶著要離開京城,去那傳說中蚊蠅蔽日、螞蟥爬滿腳的地方漕運上吃苦頭,半年後,乾脆是工部尚書親自領銜,據說事事親力親為,最終不辭辛苦,好不容易漕運得以開通,回京之時,高風亮節的尚書大人只帶回了一把萬民傘。

  皇帝陛下龍顔大悅,升官之人不算少,原本官品就夠高的,那就賞賜下去一些御用之物。

  當然只除了那個識趣躲在幕後的柳清風,沒撈到多少便宜,其實最早與柳清風共事的郎中、刺史三位官員,心中有些彆扭,只是與柳清風朝夕相處很長一段時日的三位大人,最終嚼出了些餘味,沒有在摺子上多說半個字,至於那個柳清風為何要如此,三位都升了官的,至今還是沒能想明白。

  照理說,一個被家譜除名、聲名狼藉到了極點的官員,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實打實的功勞,該得的,怎會不要?一般人,不該得的,都要死求。這個柳清風倒好,曬成了一個村野老農似的,整個人精瘦精瘦,更何況漕運一事,幾乎所有細節和走勢,全是他一人的功勞,反而到最後是最沒升官發財的一個,從漕運佐官平調為了郡守佐官而已。

  今天柳清風就在去往青鸞國偏遠郡城的赴任路上,乘坐一駕馬車,車夫是那當過縣尉的扈從,王毅甫。

  打小就是書童出身的柳蓑,坐在這魁梧漢子身邊,先生坐在後邊的車廂看書,道路顛簸,看書最傷神傷眼,只是柳蓑每次忍不住掀開簾子提醒,老爺總說看一會兒就不看,到後來,柳蓑便算了。

  老爺這一路,不看那些聖賢書籍,竟然只是在翻閱整理青鸞國的所有驛路官道,甚至收集了一大摞地理圖志,還會從亂糟糟的地方縣志當中,挑出那些一切與道路有關的記錄,不管道路大小,是否已經廢棄,都要圈畫、抄錄。

  柳蓑覺得自己大概永遠不會知道自家老爺在想什麼了。

  柳蓑與王毅甫關係很好,都當了威風八面的縣尉,卻還願意跟著自家老爺去漕運河渠風吹日曬的,官也沒升,講義氣。

  所以柳蓑還是喜歡稱呼這個漢子為王縣尉。

  王毅甫也沒說什麼。

  一直就是柳清風書童的柳蓑,最早就跟隨柳清風一起離開了獅子園,先是四處遊學,然後是進京趕考,再後來是去縣衙。

  如今還是少年歲數,只是少年已經不再那麼年少。

  關於這件事,少年今天會很高興,以後可能會感傷。

  只是讓他現在就傷感的一件事情,是自家老爺,年紀不大,還遠遠沒到四十歲,就已經雙鬢有了霜點。

  更讓柳蓑傷感的,是老爺如今的模樣,半點都不像當年那個青衫翩翩的讀書人了。

  黃昏中,馬車到了一處驛站,遞交關牒和公文後,三人在此休歇過夜,驛站胥吏是真沒看出那個柳姓男人,是個當官的。反而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車夫扈從,更像些。

  因為覺得柳清風的官,不大不小,就給三人安排了兩間屋子,不好不壞。

  柳清風吃過了晚飯,便開始點燈看書,並且取出筆墨。

  王毅甫坐在一旁,笑道:「柳先生,你不管如何,哪怕只為了看書不傷眼睛,也該試試看修行一事,這點神仙錢,不用為大驪節省的,反正大驪朝廷只會賺取更多。」

  柳清風放下書,搖頭道:「還是算了。修道資質如何,我心中有數。」

  王毅甫關於此事,今天是第二次說,柳清風還是拒絕,王毅甫便再也不會多說什麼。

  柳清風難得翻開了書,忍得住不一直看下去,反而合上書籍,伸手抹了抹,「喝點酒?」

  王毅甫大感意外,笑道:「論學問,論治政,一百個王毅甫都不如一個柳先生,可要說這喝酒,反過來。」

  柳清風苦笑搖頭,「沒喝酒就開始駡人啊。」

  眼前這位王毅甫。

  是昔年寶瓶洲最北方盧氏王朝的實權大將,國之砥柱。

  而大驪王朝最早的時候,就只是盧氏王朝的藩屬之一!

  柳蓑端來了酒碗,都是市井酒水,買得起,滋味也不算差。

  柳蓑幫著兩人倒了酒,然後看著兩個坐著不動的老爺和王縣尉,疑惑道:「不是喝酒嗎?佐酒菜可是沒有的,除非我喊得動驛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爺。」

  柳清風笑道:「真正的面子,是人不到不開席。你不坐下,我與王縣尉都不敢拿酒碗。」

  柳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下。

  自家這位老爺,其實開起玩笑來,賊有意思的。

  可惜次數少了點。

  柳蓑酒量不行,不愛喝酒,何況也不敢多喝,得看著點自家老爺,如果王縣尉敢一味勸酒,也得攔上一攔。

  所幸老爺喝得慢,王都尉也從不勸酒,這讓少年寬心幾分。

  一高興,柳蓑自己就喝得有點多了。

  王毅甫放下酒碗,「柳先生,我其實一直很好奇你是怎麼看待山上的。」

  柳清風抿了一口酒,緩緩道:「只是如何看待山上,意義不大,山下山下,其實界線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大。山下,短壽早夭,山上更加長壽。」

  王毅甫問道:「仙家術法,柳先生都不講?這不是比壽命長短,差距更明顯嗎?」

  柳清風搖頭笑道:「我是讀書人,對上了沙場士卒,被一兩刀砍死,王縣尉,你說雙方差距大不大?」

  王毅甫點頭道:「原來在柳先生看來,山上修道之人,就只是拳頭大些,僅此而已。」

  柳清風不再喝酒,「有錢人,山上人,尤其是富可敵國的前者,所謂得了道的後者,雙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活命無憂,衣食更是幾輩子都無憂了,那就應該想著打開腰包,還回去一些,有來有往,細水流長。這不是我非要人人學那道德聖人,並非如此,而是如此做了,是送小錢出門、迎大錢進門的路數,歸根結底,還是賺錢,得到更多的利益。」

  柳清風繼續說道:「對破壞規矩之人的縱容,就是對守規矩之人的最大傷害。」

  說到這裡,柳清風轉頭望向已經喝了個半醉的少年柳蓑,笑問道:「那麼我們如何確定自己訂立的規矩,就一定是好的,是對的?」

  「老爺自己想這些,我不想,想也想不出答案。」

  柳蓑晃著腦袋,咧嘴一笑:「不過老爺也少想些,不然別的不說,我也跟著累了。」

  柳清風擺擺手,無奈道:「你繼續喝酒就是了,什麼都不用想。」

  王毅甫舉起酒碗,敬了柳清風一碗酒。

  柳清風也拿起碗,「我量力而行,不與王縣尉客套。」

  後來柳蓑已經趴在桌上熟睡過去。

  王毅甫難得與這位柳先生閒聊如此之久,並且能夠如此隨意。

  柳先生說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壯舉,都神色平靜,極為從容,唯獨在說到一件王毅甫從未想過的小事上。

  柳清風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澆愁了。

  「寶瓶洲各處,一地方言的消失,讓人心痛。許多大的小的,哪怕極為碎碎的文脈,只要書籍還在流傳,總有補救的機會。可是那些牽連著許多風俗的方言,若是沒了,就是徹底沒了啊。」

  柳清風最後怔怔望向窗戶。

  窗戶關著,讀書人看不見外邊的月色。

  是不是比昨天明亮,還是會比明天黯淡,都不知道。

  ————

  徐遠霞回了家鄉,開了一家武館,只不過這位館主,卻喜好關起門來偷偷寫書,給下人打掃房間,偷看了去,便成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

  雖說大髯漢子一大把年紀了,那副尊容,也實在上不得檯面。可是願意嫁給他的姑娘,還是不少。

  畢竟一看就是個不缺銀子的主,關鍵是這個上了歲數的男人,方方面面,都吃得開,本地的江湖幫派,縣令老爺,同城的郡守府裡邊當差的,秀才貢生,他都能聊幾句。

  一條老光棍,只要腰包鼓,想當光棍都難。

  城池周邊的深山,來了一幫神仙老爺,占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靜山頭,那邊很快就雲霧繚繞起來。

  很快老百姓們就蜂擁而去,在山腳那邊,有那磕頭求仙家緣分的,也有求著這些仙人幫忙消災解難的,只是都被拒之門外。

  然後一位山上神仙雲遊山外的時候,相中了一個修道胚子,原本是個郡城最尋常的市井少女,她自己死活不樂意,一心想要與青梅竹馬成親,過安穩日子。她喜歡的年輕男人,剛好就在徐遠霞的武館學拳,暫時算是外門弟子。

  只是讓徐遠霞哭笑不得的事情,是他走了一趟山中,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間佩刀,好不容易說服了那幫練氣士,別用强的,得做那你情我願的買賣,那些修道之人,境界不高,而且也算講理,和和氣氣的,便答應下來。

  不曾想徐遠霞的武館,很快給那少女的爹娘帶了一大群親戚,鬧了個雞飛狗跳,哀嚎不已,尤其是位老嫗,哭得暈厥過去,差點沒能喘過氣。

  後來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不管是被爹娘親戚說服了還是如何,總之就是答應去山上修行仙家術法了。

  徐遠霞便鬧了個裡外不是人。

  只不過江湖路走多了,徐遠霞倒也沒覺得如何。

  那對男女,分別之前,也就是那些相約柳梢頭,山盟海誓什麼的,估計雙方都想通了之後,還會對未來充滿憧憬。

  一個學了拳,當江湖大俠,自己開門立派,一個在山上學了仙家術法,以後甚至可以相互幫襯。

  只是還沒過一年,她便來得少了。

  再過了一年,她就乾脆再也不來了,哪怕男子去找她,也上不了山,更見不著她。

  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輕男人開始學會了喝悶酒。

  徐遠霞對此也只能是一聲嘆息。

  那少女是修道胚子,還真不假,一次跟隨師長師兄,竟然已經能夠從郡城上空御風而過。

  願游名山去,學道飛丹砂。

  那個時候,正值晚霞,年輕人抬頭望去,一下子就滿臉淚水。

  徐遠霞都沒法勸什麼。

  這天夜裡,徐遠霞躺在屋脊上,坐著喝酒。

  有些想念兩個比他歲數小的江湖朋友。

  又傻又聰明的張山峰。

  永遠思慮重重的陳平安。

  不曉得下次三人再碰頭,自己得喝掉多少壺酒才行。

  如今世道可處處透著古怪,徐遠霞只希望那兩個朋友,過山過水,都能順順當當的。

  大髯漢子歪著腦袋,揉了揉下巴,真要說起來,自己刮了鬍子,三人當中,還是自己最英俊啊。

  ————

  書簡湖雲樓城一處巷弄。

  住在門對門的兩個人,一大一小,年輕男人與一個常年掛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裡邊,烤苞米,掰成兩截,年輕男人遞給那孩子一半。

  孩子急眼了,不去接,「姓顧的,憑啥我吃小的半截?!你年紀大,就不能讓著我些?還想不想當我姐夫了?!」

  顧璨笑道:「我這輩子就沒吃過小的那半截苞米,從來都是大的那截。跟你熟歸熟,但是不能破例。」

  孩子瞥了眼顧璨,看樣子不像開玩笑,見好就收吧,反正苞米都是顧璨的,自己沒花一顆銅錢,孩子啃著苞米,含糊問道:「你這麼有錢,還經常吃烤苞米?」

  顧璨點頭道:「吃啊,怎麼不吃,餓極了,土都吃。」

  孩子白眼道:「成天滿嘴胡話,沒姑娘會喜歡你的。」

  孩子一直不知道,眼前這個還算人模狗樣、勉强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傢伙,曾經是書簡湖的顧大魔頭,後來消停了一段時間後,很快就又成了一個不容小覷的書簡湖地頭蛇,甚至可以說,如今的顧璨,走得步步穩當,方方面面的人情往來,關係打點,都風生水起,只是一切都在幕後。

  曾經的截江真君劉志茂,如今的上五境修士,真境宗供奉,在當年那場閉關之前的師徒問答之後,其實已經徹底將顧璨視為唯一嫡傳,將那本關係大道根本的《截江真經》留給了顧璨。

  師姐田湖君,如今更是將這位小師弟視為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原先負責駐守雲樓城的大驪年輕將軍關翳然,哪怕如今已經離開,但是新一任大驪武將,分明是那位關氏嫡玄孫的朋友,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酒杯只會比關翳然更低的那種,顧璨知道這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但其實都不重要。

  石毫國新帝韓靖靈,石毫國廟堂上最年輕的禮部侍郎黃鶴,以及許多書簡湖年紀不大的「老朋友」,都曾私底下陸陸續續來找過顧璨。

  最關鍵的,是曾經來了個不速之客,找上了門。

  顧璨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身份,哪怕對方施展了障眼法。

  顧璨也沒有裝傻,直接作揖行禮,敬稱姜宗主。

  姜尚真當時挺樂呵,不但進了門,還與顧璨喝了酒,無聲無息隔絕出小天地,半點不把顧璨當外人,說了幾句驚世駭俗的言語。

  說他姜尚真如今太他娘的憋屈了,臥榻之側,鼾聲如雷啊。

  還駡那玉圭宗的老宗主,駡他的選址太糊塗,換成其它任何鳥不拉屎的地兒都行啊,偏偏選了此處,不是存心讓他姜尚真每天睡不著覺嘛。

  顧璨只是聽著,雙手持杯,也不喝酒。

  這個舉動,意思很簡單,就是他顧璨,身在書簡湖,就只做姜宗主覺得應該是怎樣、才算正確的那個顧璨。

  至於顧璨自己當下如何,想如何,本心如何,未來所求,所有的一切,根本不重要。

  所以姜尚真就只是來了一趟,喝了幾杯酒,便走了。

  顧璨在這些事情上,除了那位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言語,從不對曾掖和馬篤宜隱瞞什麼,可曾掖和馬篤宜起先還是都很擔心,擔心顧璨會重新變成之前的那個青峽島顧璨,而不再是跟著陳先生走過千山萬水的那個顧璨。

  好在顧璨沒有讓他們擔心更多,除了各種層出不窮、匪夷所思的應酬、酒局,顧璨依舊會每年拿出最少六個月,帶著曾掖、馬篤宜一起遊歷書簡湖附近的山上山下。

  在這個過程裡邊,除了山水形勝,也有過許多意外之外的衝突,其中就遇到一場慘劇人寰的慘事。

  顧璨沒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寧人,或是一笑置之,此次出手,以原本只是做個樣子的腰間那把尋常劍,獨自斬殺練氣士十二人,皆是一擊斃命,其中還有一位曾掖和馬篤宜都十分忌憚的龍門境修士,只是在連劍修都不算的顧璨身前,都談不上有什麼還手之力。

  那一次,就連曾掖和馬篤宜都只覺得大快人心,那幫修道之人,死不足惜。

  最後顧璨背對兩人,一手持劍,不著急收劍入鞘,另外一手輕輕握拳,輕輕一敲握劍之手,抖去長劍之上的鮮血。

  顧璨轉過身之時,已經收劍在鞘,笑道:「走了。天地生養,天地收屍,不用去管。」

  如今顧璨的家業不小,除了劉志茂爭取回來的那座青峽島,還有好些島嶼都記在他名下,所以顧璨其實已經很少來小巷宅子這邊,但是每次出門遊歷歸來,或是忙裡偷閒,就都會來這邊住一宿。

  今兒苞米足夠多,雖說次次都只能吃那小半截,孩子依然吃了個肚皮滾圓。

  顧璨想著一件心事。

  自己千繞萬轉,精心安插在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的那兩枚棋子,連他自己不知道何時才能提起伏線。

  既然急不來,那就慢慢來吧。

  孩子打了個飽嗝,乾脆坐在地上,看著一旁那個姓顧的傢伙,問道:「除了我,誰還那麼好說話,讓你吃大截的苞米?」

  顧璨瞥了眼他。

  孩子突然有些怕。

  顧璨笑了起來,指了指孩子的臉龐,「擦一擦鼻涕。」

  孩子立即一吸鼻子,都不用拿袖子手背擦拭。

  顧璨想了想,說道:「我與那個人,大概很難變成以前的那種關係了,不過沒事,只要我不犯大錯,一次都不犯,他就只能一直念著我。天底下多少的好朋友,說散就散了,都沒什麼鬧翻臉,還不是漸行漸遠。我跟他現在這樣,不遠不近的,我反而比較安心。」

  顧璨望向那個縮頭縮腦坐地上的孩子,笑道:「你覺得呢?小鼻涕蟲?」

  孩子不知為何,只是覺得現在的顧璨不認識了,所以再不敢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小聲說道:「你說是啥就是啥。我年紀小,啥都不懂,都聽你的。」

  顧璨笑了起來,「也聰明,不過比起我,還是要差些。」

  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白眼道:「我聰明?你去問一問先生夫子的戒尺!」

  顧璨嗯了一聲,感慨道:「真有道理。」

  顧璨突然站起身,對那個孩子說道:「你去我屋子裡邊坐會兒,記得別亂翻東西。」

  孩子不明就裡,仍是乖乖去了顧璨所住的屋子,只是在窗臺那邊踮起腳尖,擔心顧璨會有事情。

  所以說還是個聰明孩子。

  有種聰明,是天生的本性。

  顧璨望向大門那邊,笑道:「不肯進來也沒關係,我出門見你便是。」

  一個探頭探腦的文弱書生,畏畏縮縮現身,自我介紹道:「我叫柳赤誠,白山國人氏,離著觀湖書院很近的那個白山國,我原本是遊學書簡湖,到了雲樓城,一個迷糊,莫名其妙就站這兒了。誤會,都是誤會,我絕非那蟊賊,是正兒八經的斯文人,有功名在身的那種!」

  顧璨眯起眼,抱拳作揖:「既然無需晚輩出門,那就有請前輩出竅。」

  那書生氣勢渾然一變,大步跨過門檻。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真是後生可畏啊。」

  顧璨起身微笑道:「只要前輩不覺著『此子不可留』,都行。」

  那柳赤誠聞言大笑:「有趣有趣,妙極妙極。對了,我原本是來取回那部《截江真經》的,擔心它遇人不淑,不曾想是天作之合。小娃兒,瞧你年紀不大,境界還挺高,叫什麼名字?」

  顧璨神色古怪,想起一事,「前輩這是又要收徒弟?」

  柳赤誠神色微變,有些尷尬,嘆了口氣,「此時此景難為情啊。」

  顧璨說道:「懇請前輩,接下來好好說話,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

  說到這裡,顧璨停頓片刻,死死盯住這個境界肯定極高的「書生」,卻是沒有半點敬畏神色了,「不然前輩會得意片刻就失意的。」

  柳赤誠學那顧璨嗯了一聲,「真有道理。」

  然後柳赤誠笑道:「你不該留在這小池塘裡邊,應該去中土神洲白帝城。」

  ————

  大驪王朝的國勢,蒸蒸日上。

  最近大驪舊中岳地界,下了一場連綿細雨,惹人厭煩。

  大驪原先五岳,如今都已經降為山神,加上新北岳披雲山,即將挑選出三座山頭,作為北岳的輔佐儲君之山,就更加讓某些山神揪心不已。

  以往整個寶瓶洲都沒有這麼個講究,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歷史上曾經有過類似舉措,但是效果並不顯著,甚至可以說是遺禍深遠。因為此舉,耗錢費力,還不討喜,容易節外生枝,橫生事端。

  道理很簡單,這些藩屬山脈,往往距離大岳極其遙遠,並非是那種毗鄰大岳的山頭,舊有山神,本就是名義上的寄人籬下,矮了大岳山君一頭,一旦成為儲君之山,規矩約束就驟增無數,因為山君可以隨心所欲,以極快速度駕臨自家山頭。按照儒家聖人制定的禮儀,朝廷原本只有禮部衙門,可以勘驗、考評一地山神的功過得失。

  雖說禮部尚書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畢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不過大大小小的具體事務,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負責,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其實就是這位品秩不高、卻手握實權的郎中大人。

  不但如此,山君和大岳,可以從山神祠坐鎮的大小山頭,肆意攫取山水氣運,當然大岳也可以反過來饋贈儲君之山,只是就算山君大人說得言之鑿鑿,便當真能信嗎?

  有個青衣女子,手持油紙傘,走在山嶺道路上。

  此行是要去先講道理,如果道理講不通,那就吃點東西。

  畢竟整個舊中岳地界,其實都算是龍泉劍宗的新地盤了。

  她在北行途中,在路上順手撿了個小姑娘,就這麼帶在了身邊。

  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問道:「秀秀姐姐,知道我們手中紙傘的別稱嗎?」

  阮秀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

  「撐花。是不是很形象,特別好聽?」

  「是的吧。」

  「秀秀姐姐,你怎麼一直這麼提不起精神呢。」

  「糕點吃完了,餓。」

  「這就說得通了。秀秀姐姐,那麼你有沒有聽說過吃楊梅不吐核,吃西瓜不吐籽,更能頂餓?」

  阮秀笑了起來,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看把你機靈的。」

  小姑娘抬起腳,看著滿是泥濘的鞋子,鬱悶道:「煩。」

  阮秀點了點頭,「是很煩。」

  小姑娘挪遠幾步,然後乾脆一腳一腳重重踩在泥濘中,問道:「秀秀姐姐,你有心上人嗎?」

  阮秀笑眯起眼,「有啊。」

  小姑娘轉過頭,撐高了油紙傘,看著秀秀姐姐的側臉,瞧了半天,輕聲道:「秀秀姐姐你這麼好,為什麼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門呢?」

  阮秀想了想,說道:「他一直在我心裡啊。」

  小姑娘手指抵住臉頰,做了鬼臉,「秀秀姐姐,你是女子唉,也不害羞。」

  阮秀又開始敷衍這個問題很多的小姑娘,「這樣啊。」

  ————

  大隋京城。

  那個年復一年、不是穿紅衣裳就是紅棉襖的女子,今天沒待在山崖書院,而是去了京郊一處尋常的橘園。

  只可惜還沒到冬天,不然掛在樹上的橘子,就像一個個穿紅衣裳的小姑娘。

  李寶瓶今天就只是臨時起意,記起早先路過這麼個地方,然後想著來看一眼,看過了便心滿意足,她便原路返回。

  半路上,遇到了兩個讓李寶瓶更開心的人。

  一個背著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

  以及被小黑炭取了個大白鵝綽號的傢伙。

  裴錢飛奔向李寶瓶。

  李寶瓶揉了揉裴錢的腦袋,「個兒又高了些?悠著點,可別從矮冬瓜變成高竹竿兒啊。」

  原本興高采烈的裴錢立即憂心忡忡起來。

  李寶瓶擰了擰裴錢的臉瓜子,笑道:「逗你玩呢,小腦袋瓜子咋個還是不靈光呢。」

  裴錢有好多話想要跟寶瓶姐姐說。

  李寶瓶示意裴錢別急,轉頭問道:「小師叔還好嗎?」

  崔東山笑著點頭,「小師叔,先生,師父,會回來的。」

  裴錢怒道:「將『師父』放在『先生』前邊!」

  李寶瓶看著追逐打鬧的兩個傢伙,深呼吸一口氣,雙手使勁搓了搓臉頰,可惜小師叔沒在。

  不然入冬就會下雪,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

  長大了以後,就數自己與小師叔見面最少,當然是她與小師叔一夥啊。

  ————

  山崖書院山頂的那棵大樹上。

  崔東山,李寶瓶,裴錢,一個一個爬了上去,無比嫻熟。

  一起並排坐在樹枝上。

  裴錢要坐中間,崔東山搶不過,李寶瓶讓著她,裴錢便得逞了,開心壞了。

  李寶瓶已經聽裴錢講了一路的山水見聞,說得可慢,光是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龍城,才剛剛講完。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晃著雙腿。

  夜幕中的大隋京城,燈火輝煌。

  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華之地,多是如此。

  溶溶月淡淡風。

  富貴太平世道。

  崔東山閉上眼睛,不願再看這些。

  實在是看過太多太多了。

  只願先生在某年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早歸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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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三十二章 相互問劍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劍氣長城,親眼目睹了那場問劍。

  竟然還有誰,能夠與劍氣長城問劍?

  傳到浩然天下那邊的大小仙家門派,估計誰都不信,還能讓人笑掉大牙。

  蠻荒天下的這場問劍,千真萬確,起始於一個月色幾無的沉沉夜幕。

  陳平安只看到南方戰場上,先是星星點點的劍光依稀亮起,然後越來越多,就像早年遊歷浩然天下的山下,看那一盞盞飄入河中的荷花燈,燈火彙聚,星火萬點,能與日月爭輝。

  最終一把把本命飛劍,劃出一條條光彩,往劍氣長城這邊「緩緩」而來,最終彙聚成了一條無比絢爛的星河。

  從城頭這邊俯瞰而去,宛如仙人置身於天上,低頭看人間燈火。

  若是拋開敵我關係,只談眼中所見畫卷,委實壯觀。

  陳平安身為隱官大人,無需出劍,也無法出劍,因為很快就要返回城頭北邊的避暑行宮。

  不是愁苗、林君璧兩撥人做得不好,只是陳平安依舊很難放心,這是一種利弊皆有的執念,陳平安覺得即便要改,也不是現在。

  就像當年拗著心性的去外求,一樣需要慢慢適應。

  陳平安站在茅屋那邊的城頭,感慨了一句,「這種相互問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老大劍仙笑道:「後無來者,多半是真,前無古人,算不上,早年人間劍修起劍,問劍於天,天下落劍,就像一場金色的大雨,比這更好看。那時候為人間劍修護陣、壓陣的練氣士,知道有哪些嗎?有至聖先師,有道祖,有佛祖,還有將近半數的諸子百家老祖,人人無私心,人人以死為榮。」

  陳平安想起了當年只有自己與崔東山的那場遊歷,在那趟歸途當中,白衣少年郎嘮叨了許多怪話。

  陳平安輕聲道:「據說當時還沒有三教百家的說法,各家學問,都只是個雛形,無論是我輩劍修,還是這些練氣士,或是那些行雲布雨的四海蛟龍,都是並肩作戰的盟友,甚至連蠻荒天下,當時都停下了與人族的爭鬥,沒有幫忙,但也沒拖後腿。」

  陳清都點了點頭,流露出一些不常見的緬懷神色,「我,龍君,觀照,還有那些早已被歷史忘記的同輩劍修,一人又一人,接連出劍飛升。」

  陳平安蹲下身,伸手觸及劍氣長城的微涼地面,仰頭望去南方戰場,「老大劍仙,那會兒,人人在掙扎求生,不如此,便活不下去。晚輩並非是貶低你們的壯舉,不敢,更不願意。如今過去萬年,我走過三洲之地,不是什麼世道都沒見過,所以我敢說,浩然天下整體上還是好的,穩當的。老大劍仙,你們就像一個大家族的老前輩,晚輩們的對錯是非,你們其實都看得真切,事實上,你們也算很寬容了,但我還是很希望,你們不要失望,連你們都徹底失望了,晚輩們連知錯改錯的機會就會少許多。」

  陳清都默不作聲。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陳清都笑道:「既然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該有直言不諱的膽識。」

  陳平安以掌心貼住地面,說道:「我還是覺得世道是越來越好的,是一步步往上走的,我相信如此。老大劍仙,千萬別覺得這一萬年,就只有寂寞,身後的浩然天下,安穩了一萬年,山下炊煙裊裊,山上仙氣飄繞,大體上人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奔頭和盼頭,就連我,小時候那麼想著死也不怕,後來不也當了龍窯學徒,就開始想著掙錢攢錢了,想要好好活下去了?那邊人心念頭蕪雜如野草,可也得有土壤,才能生根發芽不是?只要有了土壤,便會有萬千可能。」

  陳平安仰起頭,道:「老大劍仙,該如何做,就如何做。但是別失望,別傷心,行不行?」

  老人蹲下身,伸手按住年輕人的腦袋,笑道:「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沒見過大世面,哪怕見識過了我教你那一劍,依舊不曾知道真正的劍修劍心。」

  老人收起手,「我這般歲數的劍修,都是從最深沉的絕望絕境裡,一步一步熬過來的,刑徒?最早的時候,人間大地之上,誰不是那朝生暮死的刑徒?所以談不上太大的失望,失望當然會有些,可絕對沒有你小子想的那麼徹底。萬年以來,更多看到的,是這裡起了一點希望,那裡落了一點希望,希望的灰燼裡邊,來年又可能會生出一棵春草,離離原上草,劍氣長城雖然沒有這樣的景象,但是我就算在城頭上待著,好像也能年年聞到浩然天下那邊的春草香。」

  陳平安楞了一下,忍不住笑道:「打死沒想到老大劍仙會說這樣的話,很有……詩意!」

  陳清都笑道:「再與你說兩件有意思的小事情,記得別著急泄露天機。」

  陳平安正色道:「老大劍仙請說。」

  陳清都卻改變了主意,搖頭道:「以後再說。」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

  陳清都突然說道:「柳筋境,劍修,兩把本命飛劍。七境巔峰,純粹武夫。還是不夠看啊。」

  陳平安無奈道:「老大劍仙就別苛求我了,同齡人當中,我已經算是很不錯了,武道一途,好歹還能瞧見曹慈的背影。身為下五境練氣士,能夠為老大劍仙贏得一次出劍機會,當了隱官大人,不敢說功勞,苦勞

  不過分吧?更何況這柳筋境,我看不壞,攢人品,攢運氣,一個不小心……」

  陳清都直接打消了陳平安痴心妄想的念頭,搖頭道:「你就沒那勘破『留人境』玄機的命,休想一舉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苦笑道:「老大劍仙就不能等我躋身了第四境,再說此話?」

  陳清都說道:「三個劍仙名額,最後一人,想好了沒有?」

  陳平安搖頭道:「難,暫時想不好。」

  陳清都揮揮手,「屁大事情都想不好,要你這隱官大人何用,滾去避暑行宮,多動點腦子。爭取早點躋身練氣士洞府境和武夫遠遊境。」

  陳平安告辭離去,只是詢問一事,陳清都答應下來。

  是那離開城頭殺妖一事,陳清都說無所謂,隱官一脈的劍修,只要自己願意,又不耽誤正事,都無妨。

  陳平安祭出符舟之際,瞥了眼茅屋。師兄左右還在閉關養傷,蕭愻那一拳,真是心狠手辣,老大劍仙說換成岳青之流,早就死了,便是陸芝和納蘭燒葦,也要直接跌境。

  陳平安符舟剛剛離開北邊城頭,就有人御風落在渡船之上。

  陳平安問道:「要走了?」

  劉羨陽點頭道:「估摸著這兩天就得動身,南婆娑洲的沿海布防一事,早就提上議程,事務一大堆。」

  陳平安再一次舊事重提,「問劍正陽山一事,一定要等我,千萬要小心。」

  劉羨陽疑惑道:「若是沒有見識過我的出劍,也就罷了,對付一座正陽山,至於這麼小心翼翼嗎?」

  陳平安點頭道:「至於。相信我。」

  劉羨陽問道:「一個李摶景就能壓制正陽山數百年,當得起你我如此鄭重其事?」

  陳平安說道:「劉羨陽,早年的風雷園與正陽山之爭,與以後你我二人的問劍正陽山,是天壤之別。除了正陽山自身藏掖已久的門派底蘊之外,以後還要加上一份大勢,正陽山與清風城許氏,皆是寶瓶洲毫無意外的宗門候補,其中正陽山,更會瓜分掉朱熒王朝的大半劍道氣運,這是龍泉劍宗都做不到的,因為大驪宋氏皇帝對阮師傅再尊崇,也絕對不允許龍泉劍宗一家獨大,給了舊中岳地界,劃入龍泉劍宗地盤,除了阮師傅自身宗門人數太少,是天然限制之外,大驪宋氏此舉,更是讓正陽山近水樓臺,攫取整個朱熒王朝的劍修胚子,一旦躋身宗門,正陽山就要與大驪宋氏國祚相連,這還是早年李摶景與正陽山諸多劍修老祖的那種意氣之爭嗎?」

  陳平安嘆了口氣,自顧自搖頭,然後加重語氣說道:「更多的,我不能說,反正正陽山是大驪王朝某個大布局的重要環節之一,不可或缺。到時候你我問劍,問的,當真只是一座正陽山的護山大陣和那撥老劍修?」

  劉羨陽直楞楞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哪裡不對?」

  劉羨陽笑道:「你是不是想岔了,誰說問劍一事,一定要一次功成?我今兒戳上人家腚兒一劍,見機不妙就跑,明兒再回,捅人家襠部一劍,不也是問劍?就非要如你所說那般,一次打死人家,還得是連劍心連人心一並打了個稀爛?陳平安,當了山上人,便這麼講究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記得你和我,打小就不是這種人、不做這種賠本買賣吧?我劉羨陽是什麼人,你不清楚?說話,可能不著調,可做事,還算靠譜吧?」

  劉羨陽收斂笑意,「你做什麼事情,告訴自己只想著無錯無錯,當真只是無錯嗎?錯了,你只是自己沒想到、卻是在做那最好的事情。我這種人,才是半糊塗半聰明,不求全,能對付自己,也就能應付對手,日子稀裡糊塗是過,錙銖必較也是過,舒心是過,糟心也得過,怎麼把糟心日子過得舒心,你得多學學我。我不是說你錯了,只說對錯,你比我對多了,更好,但是一個人吧,偶爾得偷個懶兒,讓自己喘口氣。這種道理,書上不稀罕講,但是我當年沒讀過書的時候,就已經想明白了,只是一直沒機會告訴你。」

  陳平安難得一楞就是楞了半天。

  劉羨陽笑道:「小鼻涕不是小鼻涕蟲了,你劉大爺還是你劉大爺啊。」

  陳平安點了點頭,「懂了。」

  劉羨陽搖搖頭,「不是懂了,是要記得。」

  陳平安笑道:「你說了算。」

  兩人在符舟當中相對而坐。

  人生多離別。

  只愁春風秋花,聚散真容易。惟願春花秋月,重逢不太難。

  劉羨陽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睛,「那個沒?」

  陳平安一臉疑惑。

  劉羨陽環顧四周,四下無人,便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

  陳平安趕緊一巴掌拍掉劉羨陽的手,壓低嗓音道:「你找死啊,別拉上我一起!」

  劉羨陽楞了楞,「手都還沒牽過?我這人讀書不多,打小老實,你別騙我。」

  陳平安五雷轟頂。

  劉羨陽滿臉悲戚,「比我還慘,不是光棍勝似光棍啊。」

  陳平安笑道:「你先找到我那未來嫂子再來說這個。」

  劉羨陽搖搖頭,後仰倒去,躺在渡船中,「想要找一個不垂涎我容貌的女子,難嘍。」

  符舟懸停在

  避暑行宮大門口。

  按照隱官一脈的規矩,任何外人不得擅自進入行宮。

  兩人飄然落地。陳平安收起符舟入袖,劉羨陽沒有立即御風離去。

  劉羨陽站在陳平安身前,幫他理了理衣領,拍了拍肩頭,點了點頭,說道:「走了,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能光顧著照顧別人,記得自己照顧好自己。」

  陳平安點頭道:「你也多加小心。」

  劉羨陽剛要轉身,陳平安拋出一方印章,笑道:「獨一份的,記得收好,以後說不定能賣出天價。」

  劉羨陽看也不看,收入袖中,御風離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許久沒有收回視線。

  避暑行宮的大門一直敞開,並無看門人。

  陳平安一路走到大堂那邊,愁苗問道:「隱官大人,該有的布局,已經推敲完畢,我們方才合計過了,每次三人,去城頭出劍,不會耽擱謀劃事宜,而且遠觀戰場,終究不如親自置身其中,更能抓住細節。」

  陳平安點了點頭,「第一撥是哪三人?」

  愁苗站起身,米裕,董不得也跟著起身。

  陳平安笑道:「去吧,但是米劍仙先不著急,換成鄧涼,切記,別在那邊賴著不走。一旬過後,必須換人,輪到米劍仙、龐元濟、林君璧頂上。再之後,是宋高元,曹袞,玄參。然後是羅真意,徐凝,常太清。最後是顧見龍,王忻水,郭竹酒,可能會加上一個我。」

  陳平安對於愁苗這四位,對愁苗劍仙並無任何懷疑,此人是老大劍仙與阿良都極其欣賞的「年輕」晚輩。

  但是對於羅真意在內三人,陳平安還是有些顧慮,所以放在了鄧涼、宋高元兩撥人的後邊,可若是將羅真意三人放在最後,比顧見龍三人還要靠後,就太過了,而且讓羅真意三人同行,也算是一種可有可無的彌補。

  所以說羅真意三人始終對自己這位隱官大人,懷有成見,合情合理,只要不妨礙大局,做了該做的事情,陳平安不介意這點芥蒂。其實陳平安對於這撥最為熟悉蠻荒天下風土人情的「撿錢」劍修,與陳三秋是差不多的心態,十分欽佩且嚮往。但是就事論事,防人之心不可無。因此而被羅真意三人心生不喜,陳平安無所謂,真要當個有口皆碑的老好人,就不該當這隱官大人。

  愁苗三人出了大堂,御劍離開避暑行宮。

  隱官一脈的劍修,大多年輕卻早慧,都知道這場仗會打很久,少則三五年,長則十餘年,都說不準,只是戰事的慘烈程度,依舊超乎想像。

  黃鸞坐鎮,妖族修士的法寶洪流,以及當下荷花庵主擔任妖族大軍的主心骨,領著數萬妖族劍修的問劍於劍氣長城。

  而且兩場戰事之後,會有數以百萬計的蠻荒天下妖族,在那些妖族修士的帶領、驅使、勞役之下,離開蠻荒天下的家鄉,浩浩蕩蕩,瘋狂湧向劍氣長城,據說趕赴北方戰場的道路上,皆是累累骸骨堆積兩旁。

  螻蟻啃象,大妖說出的坐等剝削一語,這一次輪到了劍氣長城來消受。

  熬過了這場蠻荒天下的問劍之後,城頭劍修就該陷陣廝殺了。

  陳平安沒有立即步入大堂,就在門外廣場上散步。

  隱官一脈都已習慣了這位隱官大人如此,經常一個人在院子裡邊走樁,畫圈而走。

  想到了些事情,便與屋內劍修開口言語幾句。

  陳平安想起了先前大堂的一場對話,是愁苗與鄧涼挑起的話頭。

  愁苗眼光看得比較遠,當隱官一脈大致推衍到了下一場蟻附攻城戰後,愁苗說那蠻荒天下,絕對不是改變劍氣長城的天時地利這麼簡單了。

  鄧涼便打了一個比方。說他早年以野修身份遊歷山下時候,路過一座郡城,親眼目睹兩個江湖門派的市井鬥毆,死傷近百人,慘勝一方,直接得了所有地盤不說,還對鄰郡産生了極大震懾力,很快就滲透了過去。地方官府,江湖勢力,豪紳富賈,都很怕那撥亡命之徒,各懷心思,破財消災的,主動依附的,不在少數,一來二去,周邊郡城的幫派就輸了氣勢,地盤被一點一點蠶食殆盡。

  當時陳平安沒有說話。

  以此形容劍氣長城、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三方,舉這個例子不太恰當。但是推斷出來的結果,是對的。

  陳平安詢問過坐鎮城頭的儒釋兩教聖人,蠻荒天下想要做的,就是攻破劍氣長城和倒懸山之後,能夠立即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要將浩然天下的版圖,立即轉化為蠻荒天下的疆域,以此改變雙方天地,占據優勢,或者說盡可能為巔峰大妖贏得機會,減少那種玄之又玄的大道壓勝,所以那麼多看似螻蟻的妖族大軍,在劍氣長城這邊戰死、甚至是枉死越多,絕對不是白死的,將來會有大用處。

  屋內位置有門神嫌疑的米裕突然問道:「隱官大人,你是不是已經成為劍修了?」

  陳平安轉頭問道:「為何有此說?」

  米裕說道:「只要將萬一想成了一萬,往往就是事實。」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只是笑道:「米大劍仙不去我家鄉山頭當個供奉,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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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三十三章 落座主位的那個年輕人

  一撥十餘人,從夏日炎炎的劍氣長城,跨過大門,來到了冬雪紛飛的倒懸山。

  都施展了障眼法,揀選了個倒懸山的深夜時分,直接去往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齋。

  隊伍當中,就有晏溟和納蘭彩煥兩位劍氣長城的財神爺。

  除了大天君坐鎮的居中孤峰之外,都未能察覺到這夥過江龍的突兀現身。

  大天君俯瞰大門那邊,身邊是那位手捧金色拂塵的老真人,後者輕聲詢問道:「師父,不會鬧出事情吧?」

  大天君冷笑道:「誰來鬧事情?那幫掉錢眼裡的商賈?他們敢嗎?」

  老真人伸手摩挲著那些由蛟龍之鬚大煉而成的金色絲線,「若只是以勢壓人,未必成事啊。」

  大天君望向那撥人當中的一位男子,點了點頭。

  後者瞥了眼孤峰之巔的道門大天君,也點了點頭。

  大天君好像就只是來見此人一眼,打過招呼後,便轉身離開,說道:「我閉關之後,你來管事情,很簡單,萬事不管。」

  身為大天君首徒的老真人錯愕之後,換了一隻手挽拂塵,打了個稽首,輕聲道:「領師尊法旨。」

  老真人隨後忍不住問道:「師父,姜師叔那邊?」

  師尊一閉關,倒懸山可就沒人能管住那位出身於白玉京首脈的「小道童」了。

  反正他這位真君,不管是輩分,還是修為,都不敢管的。越是不同道脈,越難講理。

  大天君轉頭看了眼舊門那邊,一個坐在蒲團上翻書的小道童,正與一旁飲酒的劍仙張祿聊那雞毛蒜皮的書中事,大天君猶豫了一下,說道:「由著他便是,在倒懸山看門的這幾百年裡,姜雲生已經算老實了,換成是在家鄉,幾座倒懸山都不夠他折騰的,我那小師叔,最寵著她,每次去大玄都觀鬧事,都要帶著姜雲生。如果不是孫道人對姜雲生起了殺機,小師叔又算得遠,姜雲生原本都不用來這浩然天下避難轉福。」

  大玄都觀,道門劍仙一脈,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孫道人。

  老真人感慨道:「姜師叔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福禍相依,換了一座天下,氣運倒轉,說不定早年師叔祖帶著姜師叔去往大玄都觀,「撒潑打滾」,惹來孫道人的殺心,其實都是故意為之。

  到了孫道人這般境界,一起殺心,只要遠離白玉京,尤其是身在自家道觀周邊,是完全能夠大道顯化、改天換運的。

  三掌教師叔祖此舉,大概就是所謂的神仙手筆了。

  當然前提是能夠護送著姜雲生活著離開青冥天下。

  大天君已經閉關去了,老真人留在欄桿處,俯瞰整座倒懸山,世人只知倒懸山是最大的山字印,少有人知曉捉放亭、麋鹿崖在內八處景點,加上腳下這座孤峰,便是一座傳承自三山九侯一脈的遠古陣法,最終打造出來的,是一座類似遠古飛升台的存在。

  老真人是大天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弟子,家鄉就在此,但是老真人與那早年為三掌教陸沉撐蒿出海的老舟子差不多,修道之人,上山之前,生於何處,是第一家鄉,上山之後,在何處修行,更是心安處的真正家鄉。所以駐守倒懸山的老真君也好,年復一年在海上飄蕩遊歷的老舟子也罷,都無比希望去往青冥天下修個大道,只是大道高,路途遠,若是無人帶領,境界不夠,如何飛升去往別處天下。

  老真人看著那些鬼鬼祟祟潛入倒懸山的修士,覺得無甚意思,既然師尊下了法旨,萬事不管,老真人也就運轉神通,直接現身於夜深人靜無遊客的捉放亭,又一瞬間,這位捕殺蛟龍無數、用以煉化本命拂塵的真君,就出現了大海之上,閒來無事,便要去遙遙瞧一眼蛟龍溝。

  蛟龍溝內所有的真龍後裔之屬,若非姜雲生說了句話給這位真君,早就應該死絕了,真君只需要守株待兔,將那些布雨老蛟一一攔路截殺即可,那把拂塵,早該是仙兵品秩。

  一點一點,將一樣山上器物,積少成多,成功煉化為仙兵品秩,這就是這位老真君的本事。

  想起那樁古老密事,老真人站在碧波浩渺的海面之上,唏噓不已。

  當年唯一一位能夠勸說那位劍仙收劍之人,其實唯有陸沉。

  出六極之外,游無何有之鄉,處壙埌之野。

  與天地精神獨往來,那位三掌教真是當之無愧的「至人」。

  難怪在這位師叔祖眼中,浩然天下所有的仙家門派,不過是鷦鷯築巢而已。

  仙家術法的搬山倒海,無非是鼴鼠飲水罷了。

  關於那位三掌教,老真人思之學問愈深,越是覺得自己的渺小,一時間竟是有些神色恍惚。

  小道童咦了一聲,轉頭望向孤峰之巔的高樓欄桿處,掐指一算,妙不可言。

  劍仙張祿好奇問道:「怎麼了?」

  小道童說道:「類似佛家的漸次而悟至頓悟境地吧,類似,還差了一記當頭棒喝。」

  張祿笑道:「積攢了幾百年的情分情誼,你不順手幫個忙?」

  小道童搖搖頭,「不是誰都可以棒喝他人的,反正我就沒這本事。一棒下去,稍稍打歪了,漸悟不深的,就只是滿頭包的下場。」

  張祿笑道:「看書,繼續看書。一般而言,每當書中小老天爺夜宿湖邊、深潭水畔,就該有美人脫衣沐浴了。」

  小道童沒有立即翻書,反而突然說道:「悠著點。對方兩次不走此門了。」

  張祿笑嘻嘻道:「還是一如既往的念舊情啊,這小子,估計一輩子不會由衷推崇你們道家學問了。」

  小道童搖搖頭,「只對事不對人。不是這麼講的,至情至性,至真至誠,皆是修道的好苗子。其實我們道門,學問比你想像的要廣而深,高而遠,你不能因為我道法不濟,便對我們道家不以為然。」

  張祿打了個哈欠,「你再不翻書,幫我提一提精神,可就熬不住夜了啊。」

  小道童開始翻書。

  在這之前不久,扶搖洲山水窟的那艘渡船瓦盆,剛剛駛出倒懸山千餘里,便突然得到了一把倒懸山宗門私宅的飛劍傳訊,老元嬰修士沉吟許久,果不其然,渡船劍房那邊收到了許多同道中人的飛劍。最終老元嬰修士一番權衡利弊,選擇悄然離開渡船,重返倒懸山。

  不光是山水窟,事實上在靈芝齋客棧商議密事的那幾個渡船話事人,也剛剛離開倒懸山沒多久,也都得到了各自渠道的飛劍傳訊,需要臨時趕回倒懸山一趟。

  事實上,幾乎所有近期在倒懸山、或是離開倒懸山不算太遠的各洲渡船,都被邀請到了邵雲岩的春幡齋「做客」。

  邀請人,既不是晏溟,也不是納蘭彩煥,而是「劍氣長城」。

  這是劍氣長城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怪事。

  這就不是什麼容得外人拿捏架子、推三阻四的小事了,當然許多大商賈,也好奇劍氣長城此次興師動衆,話事人會是誰?誰有這個資格,莫不是當年被仍是籍籍無名的山水窟老祖算計,最後鬧了個灰頭土臉的老劍仙納蘭燒葦?若是此人,倒也省心省事了。

  因此所有得了消息的跨洲渡船,其中又以中土神洲、皚皚洲居多,皆各自有人秘密返回,大半相約在半路碰頭,需要與相熟之人一起揣測劍氣長城那邊的意圖,性命之憂,肯定沒有,劍氣長城不至於失心瘋,怕就怕劍氣長城那邊出昏招,節外生枝,耽誤大夥兒穩當掙錢。可若是能夠一錘定音,合力打消了劍氣長城的氣焰,反而是一勞永逸的天大好事。

  春幡齋的主人邵雲岩親自在門口迎客,與府上所剩不多的幾位心腹老人,領著一撥撥登門的客人下榻於宅邸各處,邵雲岩臉色和悅,不少渡船管事頗有些受寵若驚,劍仙邵雲岩因為有那串至寶葫蘆藤,欠他香火情的,不是浩然天下的大宗門,便是享譽一洲的劍仙,故而春幡齋,絕不是梅花園子、雨龍宗的水精宮可以媲美,到了倒懸山,能住在猿蹂府的,都是當之無愧的有錢人,可是能進春幡齋的,往往都是大道成就、前程似錦的。

  春幡齋大致安排了十餘處僻靜宅院,每一洲渡船話事人,都聚在一起。

  所有人進各自庭院之前,劍仙邵雲岩都笑言一句,諸位先喝茶片刻,再去春幡齋中堂議事。

  西南扶搖洲山水窟元嬰修士白溪,不知道邵劍仙的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只是當他進了庭院,剛進門,就看到了坐在正屋那邊的一個人,正抬頭望向自己。

  白溪心中一緊,叫苦不迭。

  那人正是扶搖洲劍仙謝稚!

  此人是正兒八經的野修出身,哪怕以野修根腳成了劍仙,依舊沒有開宗立派的意願,喜歡雲遊四方,最終來到了劍氣長城,與扶搖洲所有仙家山頭素無往來,尤其是謝稚早年從不掩飾自己對山水窟的觀感極差,與山水窟老祖,更是見了面都沒那點頭之交。

  正屋之內,還有幾個與白溪差不多心情的渡船管事,一個個正襟危坐。

  另外一處宅邸,一位金甲洲渡船管事進了門,同樣見到了正屋主位上,一位閉目養神的女子,背劍在身後。

  姿容平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後那把長劍「扶搖」,名動金甲、扶搖兩洲,這裡邊就又牽連出一樁極其精彩的故人故事了。能夠以一洲之名命名的長劍,而劍的主人,偏又不是此洲劍修,豈會沒有傳奇事跡。

  女子劍仙宋聘。

  曾有扶搖洲的一位大詩家,遙遙一見宋聘,便畢生再難忘卻。對宋聘心心念念多年,痴心一片,一生當中,不曾娶妻,光是為她撰寫的感懷詩篇,就能夠編訂成集,其中又以「我曾見卿更夢見,瞳子湛然光可燭」一句,最為傳世。不但如此,還有數篇故意以宋聘口吻寫就的「唱和詩詞」,其實也頗為情致動人,讓人可笑又倍感可憐。

  屋內幾位跨洲渡船的老修士,一個個面帶愁色,見著了新來的那位難兄難弟,臉色也沒能好轉。

  他們沒那位詩家的閒情逸致,纏綿悱惻。只覺得今日重聚倒懸山,這春幡齋門好進不好出。

  宋聘睜開眼睛,伸出雙指,拿起手邊酒杯,一飲而盡,「都到齊了?那我就托個大,請諸位先喝酒再談事。」

  劍仙親自請人飲酒,先喝敬酒。

  西北流霞洲劍仙蒲禾,是一個面容枯槁的瘦高老者,沒有端坐屋內,而是在門口賞雪,幾位渡船老修士便只能跟著站在廊道中,看那鵝毛大雪。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為性情乖張的劍仙,殺人單憑喜怒,據說是在劍氣長城問劍落敗後,才留在了劍氣長城隱居修行。

  蒲禾等到所有人到齊後,「你們都是做生意的,喜歡賣來賣去的,那麼既然都是同鄉人,賣我一個面子,如何?賣不賣?」

  衆人面面相覷。

  其中一人壯著膽子,輕輕抱拳,開口問道:「敢問蒲劍仙是以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如此問話晚輩們,還是以流霞洲劍仙的身份,與晚輩們敘舊?」

  蒲禾斜瞥了一眼這位「不賣面子」的元嬰修士,「滾出去,捎話給你家老祖李訓,以後等我回了流霞洲,會攜二三好友,一起帶劍去你家祖師堂做客。」

  不等那元嬰修士補救一二,就被蒲禾祭出本命飛劍,劍尖直指這位渡船管事的眉心,好似將其當場拘押,使得對方不敢動彈絲毫,然後蒲禾伸手扯住對方脖子,隨手丟到了春幡齋外邊的大街上,以心湖漣漪與之言語,「你那條渡船,是叫『密綴』吧,瞧著不夠牢固啊,不如幫你換一條?一個躲躲藏藏的玉璞境劍修泠然,護得住嗎?」

  那個剛要恨恨離去的元嬰修士,呆立當場。

  這條跨洲渡船,是宗門的命-根子,以大且牢固著稱於世,取名為密綴,正因為法寶累加極多,也正因為如此,宗門專門重金秘密聘請了一位玉璞境劍仙泠然坐鎮其中,只是關於此事,除了自己,自家渡船也無人知曉才對,畢竟那位劍仙屈指可數的出手,都極為隱蔽。

  這位元嬰修士硬著頭皮,重新登門春幡齋,打算與蒲禾賠禮道歉。

  他不怕劍氣長城的任何舉措,反正不會死人,更不至於單獨針對他,但是怕那蒲禾的不依不饒,會連累他與整個宗門,生不如死。

  山上四大難纏鬼,以劍修為最。

  那麼一個打算不要臉了的劍仙,關鍵還是本洲人氏,一旦粘粘糊糊結了仇,又將是何等難纏,顯而易見。

  這樣的面子,賣不賣?

  南婆娑洲渡船數人,在一座庭院內,倒是與那位交友廣泛的自家劍仙元青蜀,相談甚歡。

  元青蜀與那蒲禾、謝稚與宋聘,是截然不同的路數,不但帶了酒水,和和氣氣與人飲酒,還笑語不斷,說是劍氣長城如今最有名氣的竹海洞天酒水,只是最後提了一事,說是他的那六位嫡傳弟子,可以去往在座諸位朋友的所在仙家洞府,掛名當供奉。至於今日相見的那件正事,不著急,喝過了酒,隨後去了中堂那邊,會聊的。

  皚皚洲那邊,人數較多,僅次於中土神洲的渡船商賈。

  女子劍仙謝松花。

  謝松花是個很奇怪的劍仙,生長於皚皚洲,卻發跡、崛起於中土神洲,也從不願意以皚皚洲劍修自居,說是一個「北」字都守不住的大洲,不配她謝松花自認皚皚洲人氏。一般而言,這樣臭脾氣的,哪怕是劍仙,在商貿繁華、冠絕天下的皚皚洲也注定混不開,畢竟皚皚洲仙家勢力,最不怕那些單槍匹馬的單個强者,可是擋不住謝松花在皚皚洲,有那湊巧臭味相投的幾個好姐妹,比如其中一人,是個喜好去酷寒北地、狩獵妖族的女子純粹武夫,而後者剛好與皚皚洲劉氏關係莫逆。

  加上謝松花一直以來,對皚皚洲劍修最為唾棄,只是這次到了劍氣長城,倒是與鄧涼那撥晚輩,破天荒有了些笑臉。

  謝松花今天等到七八人落座後,開場白就極有震懾力,「我在劍氣長城,先後兩次出劍,已經積攢了斬殺一位仙人境大妖的戰功。算是功成身退了。」

  不至於滿堂嘩然。

  但是人人心中早已悚然。

  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消息流通,極為有限,何況誰也不敢擅自打探,但是其中一事,已經是倒懸山路人皆知的事情。

  正是謝松花出劍,毀去一位蠻荒天下玉璞境劍修的大道根本,按照劍氣長城的規矩,戰功等同於半頭仙人境大妖。

  更是整座劍氣長城此次攻守戰的個人首功。

  說實話,皚皚洲商賈,除了可有可無的那份與有榮焉,眼中看到更多的,心中真正所想的,其實是這裡邊的商機。

  誰若是能夠招徠了謝松花擔任山門供奉,必然是大賺特賺的一筆買賣!

  只是誰也不敢開這個口,女子劍仙謝松花是什麼脾氣,誰都清楚,說這話,就是找上門去觸霉頭。

  為何人人悚然?

  就在於謝松花這種不理俗事、居無定所的散淡劍仙,破天荒主動露面「談生意」,能有什麼好事情?

  果不其然。

  「我欠某人一個人情,所以此次北歸皚皚洲,要與你們同行。」

  謝松花接下來的一番言語,就使得在座諸位人人肝膽欲裂、揪心至極了,「他說了,做買賣的,就沒誰不想往死裡掙錢的,合情合理,挑不出半點毛病,他不計較,反而可以體諒諸位,天底下做不成那種你情我願、皆能賺錢的買賣,怨不得你們,得怨他才對。所以你們不但可以放寬心,還會有意外之喜。等下去中堂那邊談完事情之後,你們當中,誰家錢少,誰最窮酸,誰最需要拼了命不要、都要從劍氣長城這邊掙錢,那我就明白了,反正順路,又能還給那人一個人情,出了倒懸山,我親自護送這條跨洲渡船返回皚皚洲。」

  背負一隻竹制劍匣的謝松花看著衆人,冷笑道:「萬一護送不利,算我謝松花本事不夠。」

  皚皚洲的渡船管事們,所有人聚齊後,見到了跨過門檻的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人人肅然起身,抱拳行禮。

  不是一個玉璞境劍仙、一位宗主,便當得起這份發自肺腑的禮遇,而是酈采敢來劍氣長城,僅此而已。

  酈采沒有落座,還禮之後,拿起早就備好的一壺酒,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便是「韓槐子不會回去了,我應該也差不多。說完了,大家喝酒。」

  風雪廟劍仙魏晉,見著了老龍城的兩條渡船管事,不談正事,只是問了些寶瓶洲的近況,然後最後說了一句收官之語,「等我躋身仙人境,如果不死在劍氣長城的話,將來會走一趟北俱蘆洲,再與天君謝實問劍一次。」

  本來就有些拘謹的兩位老修士,愈發侷促不安了。

  東寶瓶洲是偏居一隅、版圖最小的一個洲,而神仙台魏晉,又是公認寶瓶洲歷史上極其罕見的大劍仙胚子。

  誰敢不當回事?

  只要給魏晉破境成了仙人境,原先一洲仙家修士執牛耳者的神誥宗祁真,再有那從過江龍變成了地頭蛇的真境宗,也該重新掂量一番了吧?

  其實前些時候,作為九洲當中消息最為凝滯、不順暢的老龍城渡船,都得到了一些有鼻子有眼睛的小消息,玉璞境劍修魏晉,已經到了瓶頸。

  今夜魏晉,更是當面挑破了這層窗戶紙,故而相依為命的兩位老龍城管事,愈發戰戰兢兢。

  魏大劍仙,無親無故,更無冤無仇的,你與我們兩個小小管事說這個,要作甚嘛?

  魏晉獨自飲酒,依舊是那坑人鋪子裡邊最貴的酒水,一顆小暑錢一壺。

  今夜所有人的所有言語,都有講究,想要與家鄉人氏敘舊無妨,先將人手一張的紙上內容講完了再說。

  不然魏晉怎麼可能莫名其妙與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商賈,說什麼自己要破境的無聊內容。

  不過一心想要問劍天君謝實,倒是千真萬確。

  春幡齋最大的一座庭院,都是中土神洲跨洲渡船的負責人。

  相較於其餘幾洲庭院的肅殺、詭譎氛圍,此處商賈修士,一個個氣定神閒,更有兩位上了歲數的玉璞境修士,吳虯,唐飛錢,親自為宗門坐鎮跨洲渡船,只是也沒頂著什麼管事身份,畢竟太掉價。其中吳虯,更是劍修,都是見慣了風雨浪花的,兩位老神仙相鄰而坐,談笑風生,嗓音不小。

  除了中土神洲的身份之外,還在於劍氣長城這邊的款待之人,根本壓不住他們。

  一個玉璞境劍修米裕而已,到底與那原本預料中的老劍仙納蘭燒葦,差了兩個境界。

  外加半個自家人的邵元王朝劍仙苦夏。會幫誰,還兩說。劍氣長城怎麼就派了這麼兩人來待客?由此可見,今夜春幡齋,注定無大的風波了。

  吳虯與那唐飛錢兩位上五境老修士,心情輕鬆幾分,還能眼神玩味,打量著那米裕劍仙與一位女子元嬰修士,後者資質極好,偏要當這顛簸流離、吃力不討好的渡船管事,為何?還不是落了下乘的為情所困。痴情人,偏偏喜歡上了一個多情種,真是遭罪,何苦來哉,中土神洲英才如雲,何至於痴念一個米裕,若說米裕能夠離開劍氣長城,願意與她結為道侶,女子倒也算高攀了,可米裕雖說處處留情,到底是劍氣長城那邊的劍仙,如何去得中土神洲?

  劍仙苦夏不善言辭。

  按照事先那人的吩咐,也無需苦夏多說什麼,坐在這兒,就真的只是陪客而已。

  吳虯轉頭與一旁的苦夏劍仙笑問道:「晏溟與納蘭彩煥,為何沒有出現?難不成是在中堂那邊,等著咱們喝完茶?」

  苦夏劍仙搖頭道:「不清楚。」

  吳虯點點頭,「不著急。」

  同樣是玉璞境劍仙,但是苦夏劍仙多了個眼紅不來的額外身份,誰都不敢小覷。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周神芝的師侄。

  而不管周老先生如何瞧不起這位「愚鈍不堪」的師侄,也不該是他們這些外人瞧不起苦夏劍仙的理由。

  越是苦夏劍仙這般的老好人,越是不該招惹結仇。

  所以如此看來,劍氣長城這次讓苦夏出面,負責款待他們,也算一記不算庸碌的妙手。

  只是稍後雙方在錢財往來上過招,苦夏劍仙的面子,就不太頂用了,畢竟苦夏劍仙,終究不是周神芝。

  苦夏劍仙心中嘆息。

  等會兒,見著了那個年輕人,就該輪到你們頭疼了。

  心情複雜的苦夏劍仙,甚至會覺得如果當年代替劍氣長城,對陣扶搖洲那個未來山水窟老祖之人,不是老劍仙納蘭燒葦,而是那個此刻應該在春幡齋中堂的年輕人,應該有得掰手腕。因為苦夏劍仙實在無法想像,林君璧也會有那甘居人下的一天。

  那位女子元嬰以心聲漣漪與米裕言語道:「米裕,你會付出代價的,我拼了事後被宗門責罰,也要讓你顔面盡失。更何況我也未必會付出任何代價,但是你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說到此處,女子言語中有了幾分笑意快意,「好一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米裕,是不是沒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米裕望向那位女子,言語惋惜,心痛萬分,與之以心聲深情言語,卻是米裕獨有的那種喃喃低語,「不曾想當年那個性情婉約的姑娘,變得如此不可愛了,是要怪我怨我。」

  女子啞然,臉上愈發憤恨,心中戚戚然,許多到了嘴邊的千萬言語,彷彿都被她咬牙切齒得粉身碎骨了,再說不得一字半句也。

  喜歡上誰,並且是那個用情更深之人,然後不被喜歡,彷彿此生此世便再無勝算了。

  米裕不再言語,神色黯然,看了眼她,便視線偏移幾分,好似只以眼角餘光看她,可以看她,又不敢看她。

  春幡齋中堂那邊。

  有個年輕人斜靠門口,腰間懸掛一枚古老玉牌。

  屋內晏溟和納蘭彩煥已經落座,兩人都沒能坐在四仙桌旁的主位上。不但如此,兩位元嬰劍修的位置,還比較靠後。

  納蘭彩煥心中有些彆扭,晏溟倒是無所謂。

  先前她被那個滿嘴胡說八道的傢伙坑了一次,納蘭彩煥事後與納蘭燒葦稟報細節一事,結果給自家老祖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了半天。納蘭彩煥一氣之下,就要全盤推翻事先雙方談妥的事情,不曾想老祖反而讓她算了,聊了什麼,就如何去做。

  春幡齋的主人,劍仙邵雲岩就站在門外那個年輕人身旁。

  半點不介意是不是被鳩占鵲巢了。

  初次相逢的兩人,正在閒聊那北俱蘆洲的劉景龍與水經山仙子盧穗,聊得十分投緣。

  邵雲岩說那劉景龍大道可期,將來有希望成為北俱蘆洲第一位飛升境劍仙。

  年輕人便說那盧仙子溫婉動人,善解人意,與劉景龍是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順便誇了幾句盧仙子的傳道恩師。

  邵雲岩不在乎言語之人的真心與否,在此數百年,哪怕是些客套話,聽上一聽,也是好的。

  倒懸山這場鵝毛大雪,半點不頃刻花了。

  佳人與大雪,自古是絕配。

  又閒聊過了那串葫蘆藤與黃粱福地的美酒,邵雲岩問道:「是不是可以喊他們過來了?」

  年輕人笑道:「不著急,不能讓劍仙們白白走一遭倒懸山,讓那些摸慣了神仙錢的同道中人,再與我一般,多感受幾分劍仙風采。」

  邵雲岩點頭道:「早該如此了。」

  先前閒聊言語不少的年輕人,在此事上保持了沉默,只是雙手籠袖,手指在袖中輕輕對敲,望向那場大雪。

  若是一顆顆雪花錢便好了。

  邵雲岩也跟著仰頭望去,少有的心靜時分。

  去年舊夢,夢見在我傍,忽覺在異鄉。

  今年新夢,忽到水經舊山頭,見她依舊笑如花。

  年輕人突然說道:「邵劍仙,今夜此事過後,你早年答應劍氣長城的那件事,我們打個商量,可以改一改。事情還是那麼個事情,但是結局可以不一樣。三方誰都不會為難。」

  邵雲岩皺眉問道:「你說了算?」

  年輕人笑道:「我說了不算,誰說了算?」

  邵雲岩如釋重負。

  原本早已打定主意死在倒懸山的劍仙,後退幾步,向那年輕人抱拳致謝。

  年輕人坦然受之,不過伸手出袖,抱拳還了一禮。

  只要不涉及生死,便無事一身輕了的邵雲岩,便投桃報李道:「生意一事,可以算上春幡齋一份。」

  年輕人立即伸手搭住邵雲岩的手臂,「仗義,果然劍仙風采,這場雪沒白看,苦等邵劍仙這句話久矣。」

  邵雲岩有些措手不及。

  估摸著那群商賈,今夜要遭殃倒大黴了。

  因為除了待客的,又多出了兩位聯袂賞景歸來的劍仙,孫巨源和高魁。

  除此之外。

  劍氣長城劍仙米裕。

  中土神洲邵元王朝苦夏。

  南婆娑洲元青蜀,西北流霞洲蒲禾,西金甲洲宋娉,西南扶搖洲謝稚,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北俱蘆洲浮萍劍湖酈采。

  寶瓶洲魏晉。

  一大撥劍氣長城本土劍仙和外鄉劍仙,就這麼突然離開了劍氣長城,齊聚倒懸山。

  這是劍氣長城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情。

  邵雲岩告辭一聲,率先進了屋子,在自己那張椅子上落座,反正也沒幾步路,因為最靠近中堂大門這邊。

  今夜造訪倒懸山的劍仙當中,沒有桐葉洲人氏。

  因為桐葉洲是唯獨沒有跨洲渡船的一個大洲,剛好也無劍仙在劍氣長城練劍。

  也算兩相宜了。

  但是那個與大天君點頭致意的男子,如今劍氣內斂至極,與一位獨自遊歷劍氣長城的桐葉洲中五境劍修,一起悄然離開了倒懸山,去往桐葉洲如今最為落魄的桐葉宗,只是這一次不是問劍,而是幫忙出劍,既是幫桐葉洲,更是幫浩然天下,若非如此,他豈會願意離開劍氣長城,反而讓小師弟獨自留下。

  讀書人最怕大義。

  左右從來只認為自己是山下的讀書人,不是什麼山上的劍仙。

  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到了桐葉洲,未來出劍可以更多,並且有可能是更加的一人仗劍,身邊再無劍仙。

  小師弟耍了心機,要他這位師兄去南婆娑洲,說是那邊將來形勢最為險峻,只是左右聽過某個小王八蛋的言語後,決定去桐葉洲。

  小師弟悔青了腸子。

  陳清都當時挺樂呵。

  此去路遠。

  沿途路過的蛟龍溝,雨龍宗,都不會做任何停留。

  只在蘆花島那邊稍作停留,確定那座造化窟當中,到底是傳說中的道門高真,還是崔東山所謂的隱匿大妖。

  若是高人,坐而論道,若是大妖,一劍砍死。

  左右極少有為難之事。

  此次與左右同行之人,是桐葉洲一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劍修,說是年輕,事實上與左右是差不多的歲數,還真不算什麼年老。

  年輕金丹名為王師子,是個山澤野修,在野修當中,這個年紀成為金丹,並且是劍修,稱得上是一位天才劍胚了。

  可惜到了劍氣長城,找不到幾個同鄉,偏是劍仙滿街走的劍氣長城,王師子境界又不高,其實處境十分尷尬,而唯一能算鄰居的寶瓶洲,除了風雪廟魏晉,也無其餘劍修,王師子自然不敢去找魏晉客套寒暄,見了面,又能聊什麼?到頭來,在劍氣長城這十餘年,就真的只是形單影隻的埋頭修行而已,幾次去往城頭殺妖,收穫不大,能夠支撐他在劍氣長城住下而已。

  只是這兩年,好了些,因為常去某座小酒鋪那邊買酒,無朋無友的,除非客人稀少,很難上桌喝酒,就只能蹲路邊喝壺酒、吃碗陽春麵了,相較以往的孤苦伶仃,滋味委實不錯。

  此次返回家鄉,更是天大的意外,不曾想竟然能夠與左大劍仙同行。

  不過王師子知道輕重利害,一路上始終沉默。

  臨近蛟龍溝,左右說道:「不用太過拘謹,若有修行上的疑惑,只管開口詢問。」

  王師子輕聲道:「晚輩境界低微,問題都不大,可以到了桐葉洲,再問不遲。」

  左右也不為難這個同齡人劍修。

  左右回望一眼倒懸山方向。

  夜幕沉沉,天地之間,滿天吹過玉紛紛,雪光絕勝水銀銀。

  王師子好奇問道:「晚輩在這個時候,選擇離開劍氣長城,前輩為何還願意主動傳授晚輩劍法。」

  左右收回視線,笑道:「桐葉洲山澤野修,金丹客王師子,孤身一人,於十四年間,三次登上城頭,三次被迫撤離城頭,我左右與你是同道中人,所以與你說劍,不是指點,是切磋。」

  王師子無言以對,幾次欲言又止。

  左右說道:「有話直說。」

  王師子笑道:「我還以為是二掌櫃在與我說話呢。」

  左右大笑,「我與陳平安是同門師兄弟,你覺得言行舉行差不多,不奇怪。」

  王師子說道:「前輩,我相信二掌櫃以後肯定可以揚名浩然天下!」

  左右搖頭道:「等著吧,浩然天下只會嫌棄他做得太少,以前種種不認之事,都會成為攻訐理由,什麼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左右的小師弟,陳清都也要刮目相看的年輕人,好一個遠離戰場的新任隱官大人,都是將來否定我小師弟的極佳理由。若是死了,反正是應該的,那就不提了。可只要沒死在劍氣長城,就是千錯萬錯。」

  王師子心情沉重。

  左右說道:「也不奇怪,習慣就好。」

  左右與王師子一直御劍往東而去,再無言語。

  倒懸山,春幡齋。

  春幡齋的中堂布置,還是浩然天下書香門第的禮儀規矩。

  掛了一幅神仙山水的中堂字畫,是那北俱蘆洲一處不知名山頭,兩側掛有儒家修身齊家內容的對聯,更上是匾額「留北堂」。

  板壁前擱放長條案,案前是一張四仙桌,兩側放椅兩條。

  在大門與板壁之間,東西相對,擺放了一張張椅子,秩序井然。

  進門之人,起坐之間,便是一方小天地。

  那些各洲渡船的話事人、管事,陸陸續續進入這座廳堂。

  山水窟白溪坐下後,與幾位老友相視一眼,都不敢以心聲言語,但是從各自眼神當中,都看出了一點憂慮。

  廳堂當中的座椅擺放,大有講究。

  宗門底蘊,渡船與買賣大小,渡船話事人的個人聲譽,好像都被算計了一遍。

  比如白溪就發現那個皚皚洲的那艘「南箕」渡船,管事是個沒什麼名氣的金丹瓶頸修士,一直做著中等規模上下的買賣,在平時渡船管事的人情往來當中,都屬￿那種上了酒桌也不太說得上話的一個,但是今天座位安排,卻極高禮遇,白溪是因為山水窟自家老祖泄露過天機,才知道此人其實是位深藏不露的玉璞境符籙修士,之所以做著倒懸山跨洲買賣的勾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每次都會偷偷去一趟蛟龍溝做真正的隱蔽生意,用神仙錢,換取他以獨家秘術、汲取龍氣的機會,到了皚皚洲,轉手再將幾張蘊藉精粹龍氣的珍稀符籙,以天價賣給皚皚洲劉氏。

  老祖要白溪注意火候,無需刻意結交此人,只是碰面後注意眼神、言語即可。

  白溪敢斷言那個「金丹境老修士」,看似臉色鎮靜,事實上肯定不太好受。

  最終人人落座。

  十餘位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坐在右手邊的座椅上,位置相對座椅緊密的左邊,更加稀疏,剛好一洲劍仙,與一洲渡船管事面對面而坐。

  所以直到這一刻,數十位渡船管事才開始重新打量起那個年輕人。

  在座每一位客人,都是人人皆有各自生意經、把那買賣做爛了的老狐狸,先前或多或少都留心注意過此人,春幡齋中堂占地極廣,柱子極多,懸掛楹聯便多,那個年輕人就一直在仰頭欣賞楹聯文字。

  像那中土神洲的吳虯、唐飛錢兩位上五境老神仙,便仔細觀察過這個略顯突兀的年輕人,只是看出了大致深淺後,便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會當真以為對方真的只是位下五境修士,心中有些計較,不約而同,將那人當做了一位年輕容顔、擅長遮掩氣象的劍仙。

  那張匾額下邊的四仙桌,兩側椅子,始終空懸無人落座。

  倒是有一塊玉牌放在四仙桌上,看玉牌擱放的位置,是靠近浩然天下渡船管事這邊的。

  不光是吳虯,幾乎所有人都有了些猜測,兩個位置,莫不是那位太徽劍宗的仙人劍修,韓槐子會占據其一,然後最後再來一個壓軸的大劍仙,例如納蘭燒葦?甚至是那名次更高的董、陳、齊三姓家主之一?不然何至於一股腦出現這麼多的劍仙壓陣?

  只可惜如今再想要獲得劍氣長城那邊的消息,太難。

  並且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擅自行事。

  哪怕是孫巨源這般好說話的劍仙,也早就開始閉門謝客,後來更是直接去了城頭,府邸所有下人,要麼跟隨這位劍仙去往城頭,要麼禁足不出,曾經有人覺得不需要如此,然後偷偷出門沒多久,就死了。

  所以如今倒懸山得以流傳的消息,都是那些劍氣長城自己覺得不用隱藏的消息。

  當所有人落座,對面劍仙也早已落座。

  不一樣的劍仙,不一樣的性情,不一樣的坐姿,不一樣的氣息。

  哪怕是吳虯,也感受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覺。

  無形中,他們人人是與那依次排開的十數位劍仙對峙!

  關鍵是明擺著其中哪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劍仙,今夜卻人人以劍氣長城的劍修自居。

  除了中土神洲、北俱蘆洲,其餘六洲渡船話事人,先前被各自家鄉劍仙待客,其實就已經覺得十分難熬,不曾想到了這邊,更加煎熬。

  畢竟所有大洲渡船的數十位話事人,再見多了大風大浪,可又有誰能夠親身經歷這種情形?

  一個個劍仙全部當了啞巴。

  要知道這種情況,一般只有劍仙與人分生死之前才會有的。

  自有飛劍取頭顱,何須與將死之人言語?

  廳堂當中。

  春幡齋主人,劍仙邵雲岩坐在靠近大門邊,不說話,其實他的位置,就決定了他絕對不會是今夜率先說話之人。

  晏溟和納蘭彩煥也沒有半點開口說話的跡象。

  所有劍仙都沉默不言。

  米裕,魏晉,孫巨源,高魁,元青蜀,謝松花,蒲禾,宋聘,謝稚,酈采,邵雲岩。

  還有兩位元嬰劍修,晏溟,納蘭彩煥。

  一些個人越老、膽越小的老管事,額頭開始滲出汗水。

  該不會是要被一鍋端了吧?

  有管事小心翼翼瞥了眼還空著的兩個主位。

  也有那管事打量了眼那個站在遠處大柱旁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好巧不巧與之對視,對這位管事微微一笑。

  老管事笑容牽强,臉色有點僵硬。

  年輕人不言語則已,一開口便如山岳砸湖,驚濤駭浪。

  他腳步不急不緩,在走向那主位期間,笑呵呵言語道:「既然都到了,那我們就開始談事情。」

  此語一出,一些個意態憊懶的劍仙,也都開始直腰而坐。

  當他走到四仙桌右手邊的那個主位上。

  米裕第一個站起身。

  十一位劍仙,兩位元嬰劍修,幾乎同時起身。

  嚇得對方幾十人齊刷刷趕忙起身,一些個起身慢了一線的,都恨不得自己當場來上兩個大嘴巴子。

  一個個不明就裡,依舊人人如墜雲霧,但是攔不住對方劍仙的這種嚇死人不償命的架勢啊。

  年輕人坐下後,所有劍仙這才落座。

  年輕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敲桌面,那塊玉牌便翻轉再墜落,露出古篆「隱官」二字。

  大堂之中,落針可聞。

  所有來倒懸山求財的生意人,視線都迅速從玉牌上一閃而過,然後一個個閉氣凝神,如臨大敵。

  那個身份終於水落石出的年輕人,微笑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陳平安,是劍氣長城新任隱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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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10:13:55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三十四章 搬山倒海

  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不是那個傳說中扎羊角辮兒的小姑娘嗎?傳聞她能夠單憑雙拳,就打得蠻荒天下的大妖真身崩碎,是劍氣長城最好戰的一位。

  怎麼變成了眼前這個生面孔的年輕男子?

  只是再不敢信,這會兒也得信。

  這麼多劍仙坐著,由不得那個年輕人信口開河。

  或者說打死不信,也得假裝相信,不然真被本洲劍仙的飛劍,割了腦袋,隨手丟出倒懸山,這筆仇怨,算誰的?還能拉幫結派,同仇敵愾,一起找劍氣長城算帳?別忘了,同行從來是仇家。許多渡船的生意,其實一直相互衝突。

  一位皚皚洲老管事掂量一番,起身,再彎腰,緩緩道:「恭賀陳劍仙榮升隱官大人。小的,姓戴命蒿,忝為皚皚洲『太羹』渡船管事,修為境界更是不值一提,都怕髒了隱官大人的耳朵。晚輩斗膽說一句,今夜議事,隱官大人單獨出面,已是我們天大的榮幸,隱官發話,豈敢不從?其實無需勞駕這麼多劍仙前輩,晚輩愚鈍且眼拙,暫時不清楚劍氣長城那邊戰事的進展,只知道任何一位劍仙前輩,皆是天底下最為殺力巨大的巔峰强者,在倒懸山停留片刻,便要少出劍許多許多,實在可惜。」

  吳虯嘴角翹起又壓下。

  戴蒿這一番言語,說得軟話硬話皆有,開了個好頭。不愧是修行路上的金丹客,生意場上的上五境。

  這麼多享譽一洲數洲的劍仙,與其在這邊跟我們這些上不得檯面的商賈談買賣,不如去劍氣長城出劍殺妖,更合適些。

  更符合劍仙氣度風采。

  吳虯覺得自己得念「太羹」渡船的這份香火情,畢竟戴蒿冒這麼大風險開口言語,是在為八洲所有渡船爭取利益。

  若是真有劍仙暴起殺人,他吳虯肯定是要出手攔阻的。

  就坐在皚皚洲渡船管事對面的女子劍仙謝松花,一挑眉頭。

  好傢伙,自己負責的皚皚洲,竟然成了第一個跳出來砸場子的「問劍之人」?

  陳平安一直耐心聽著這位老金丹說完,眼神始終望向言語綿裡藏針的戴蒿,卻伸手朝謝松花虛按了兩下,示意不打緊,小事。

  陳平安朝那老金丹管事點了點頭,笑道:「首先,我不是劍仙,是不是劍修都兩說,你們有興趣的話,可以猜猜看,我是坐過許多次跨洲渡船的,知道跨洲遠遊,路途遙遙,沒點解悶的事情,真不成。其次,在座這些真正的劍仙,比如就坐在你戴蒿對面的謝劍仙,何時出劍,何時收劍,局外人可以苦口婆心勸,好人好心,願意說些誠摯言語,是好事。戴蒿,你開了個好頭,接下來咱們雙方談事,就該如此,開誠布公,直言不諱。」

  這讓許多原本以為年輕人要惱羞成怒、當場翻臉的渡船管事們,有些失望。

  陳平安略作停頓,伸手輕輕敲擊桌面,笑意不減,「但歸根結底,管是管不著的,別說是我,便是咱們那位老大劍仙,也從不拘束,為何?很簡單,劍仙終究是劍仙,身心飛劍皆自由。不然怎麼當那四大山上難纏鬼之首,可不就是因為從來不太在意神仙錢、聖賢道理、宗門規矩之類的。」

  扶搖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的管事白溪,對面是那位本洲野修出身的劍仙謝稚。

  金甲洲渡船管事對面的,是那先敬酒再上罰酒的女子劍仙宋聘。

  流霞洲對面的,是劍仙蒲禾,那個將一位元嬰渡船管事拎雞崽似的丟出春幡齋,還說要攜二三好友,去與李訓在祖師堂敘舊。

  這三洲渡船話事人,對於新任隱官大人的這番話,最是感觸頗深啊。

  陳平安始終和顔悅色,好似在與熟人拉家常,「戴蒿,你的好意,我雖然心領了,只是這些話,換成了別洲別人來說,似乎更好。你來說,有些許的不妥當,謝劍仙兩次出劍,一次毀掉了一頭玉璞境妖族劍修的大道根本,一次打爛了一頭尋常玉璞境妖族的全部,魂飛魄散,不留半點,至於元嬰啊金丹啊,自然也都沒了。所以謝劍仙已算功德圓滿,不但不會返回劍氣長城,反而會與你們一起離開倒懸山,返鄉皚皚洲,關於此事,謝劍仙難不成先前忙著與同鄉敘舊暢飲,沒講?」

  陳平安轉頭望向謝松花。

  謝松花死死盯住那個戴蒿,說道:「講過。估摸著是戴老神仙忘了。」

  陳平安擺擺手,瞥了眼春幡齋中堂外邊的鵝毛大雪,說道:「沒關係,這會兒就當是再講一遍了,他鄉遇同鄉,多難得的事情,怎麼都值得多提醒一次。」

  戴蒿站了起來,就沒敢坐下,估計落座了也會如坐針氈。

  「站著作甚?衆人皆坐,一人獨站,難免有居高臨下看待劍仙的嫌疑。」

  陳平安斂了笑意,對那位老金丹說道:「坐。」

  戴蒿便立即坐下。

  吳虯與鄰座唐飛錢兩位中土玉璞境,快速對視一眼。

  看來這位新任隱官大人,很不劍仙啊。

  皚皚洲「南箕」渡船那位身份隱蔽的玉璞境修士,江高臺,年紀極大,卻是年輕容貌,他的座位極其靠前,與唐飛錢相鄰,他與「太羹」渡船戴蒿有些香火情,加上直接被劍氣長城揪出來,掀開了僞裝,在座商賈,哪個不是煉就了火眼金睛的老狐狸,江高臺都擔心以後蛟龍溝的買賣,會被人從中作梗攪黃了。

  這讓江高臺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該言語幾句,不然偌大一個皚皚洲,真要被那謝松花一個娘們掐住脖子不成?

  江高臺甚至沒有起身,直接開口說道:「隱官大人,我們這些人,境界不值一提,要論打殺本事,可能所有人加在一起,兩三位劍仙聯袂出手,這春幡齋的客人,就要死絕了。」

  謝松花眯起眼,抬起一隻手掌,手心輕輕摩挲著椅把手。

  江高臺對此視而不見,繼續說道:「我們這些滿身銅臭的,擅長之事,既然不是廝殺,自然也就談不上保命,就只能是做點小本買賣,掙點辛苦錢。若是隱官大人覺得可以談,那就好好聊,覺得不用與我們好好聊,我們為了活命,再不合適的買賣,也乖乖受著,別洲同道如何想,我也管不著,我江高臺與一條破破爛爛的南箕渡船,就帶個頭,隱官大人只管開價,便是賠本買賣,我也做了,當時慶祝陳劍仙晉升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吳虯,白溪等人,都對這江高臺刮目相看了。

  毫不拖泥帶水。

  極好。

  吳虯唯一擔心的,暫時反而不是那位笑裡藏刀的年輕隱官,而是「自家人」的窩裡橫,比如有那宿怨死仇的北俱蘆洲和皚皚洲。

  先前春幡齋邵雲岩,親自安排一洲渡船管事聚在一座庭院,再以本洲劍仙待客,真可謂用心險惡。

  北俱蘆洲與皚皚洲的不對付,是舉世皆知的。

  所以一位北俱蘆洲跨洲的老元嬰劍修管事,就想要立即拆這江高臺的「高臺」了,哪怕沒有與浮萍劍湖宗主酈采喝那酒水,只要是皚皚洲的小崽子在抖摟威風,北俱蘆洲就願意對著幹,皚皚洲兩位渡船管事先後說話,真當北俱蘆洲是死人嗎?!

  浩然天下,本就是唯有北俱蘆洲趕赴倒懸山的跨洲渡船,掙錢最少!

  只是老劍修在內的所有渡船管事,卻都得了酈采的心聲言語提醒,「不用理會這廝,今夜議事,你們只管看戲。」

  陳平安笑道:「起來說話,浩然天下最重禮數。」

  年輕隱官此言一出,劍仙對面的大多數渡船管事,臉色都變了一變。

  讓戴蒿坐下,再讓江高臺起身?

  他娘的道理都給你陳平安一個人說完了?

  江高臺臉色陰沉,他此生大體順遂,機緣不斷,哪怕是與皚皚洲劉氏的大佬做生意,都不曾受過這等侮辱,只有禮遇。

  陳平安雙手籠袖,就那麼笑看著江高臺。

  戴蒿與劍氣長城說不願耽誤劍仙殺妖,年輕隱官便說了一大通有的沒的,真正有分量的那句話,其實是謝劍仙打爛了一位玉璞境大妖的元嬰金丹,金丹在後,說的就是戴蒿那位老金丹?

  江高臺以退為進,擺明了既不給劍仙出劍的機會,又能試探劍氣長城的底線,結果年輕隱官就來了一句浩然天下的禮數?

  許多老管事心中彆扭至極,這些事情,不是他們浩然天下最擅長的講理方式嗎?

  江高臺笑了笑,起身抱拳道:「是我失了禮數,與隱官大人賠罪了。」

  吳虯、唐飛錢、白溪等人皆是偷偷鬆了口氣。

  還真怕江高臺給了那年輕人殺雞儆猴的機會。

  不曾想那個年輕人又笑道:「接受道歉,可以坐下說話了。」

  堂堂上五境玉璞修士,江高臺站在原地,臉色鐵青。

  若是與那年輕隱官在生意場上捉對廝殺,私底下無論如何難熬,江高臺是生意人,倒也不至於如此難堪,真正讓江高臺擔憂的,是自己今夜在春幡齋的臉面,給人剝了皮丟在地上,踩了一腳,結果又給踩一腳,會影響到以後與皚皚洲劉氏的諸多私密買賣。

  江高臺作勢自己不願被耍猴一般,就要拂袖離去。

  謝松花說道:「隱官大人,那我就乘坐就這條『南箕』歸鄉了,不用相送。」

  不料邵雲岩更徹底,站起身,在大門那邊,「劍氣長城與南箕渡船,買賣不成仁義在,相信隱官大人不會阻攔的,我一個外人,更管不著這些。只是巧了,邵雲岩好歹是春幡齋的主人,所以謝劍仙離開之前,容我先陪江船主逛一逛春幡齋。」

  邵雲岩到底是不希望謝松花行事太過極端,免得影響了她未來的大道成就,自己孤家寡人一個,則無所謂。

  江高臺停下腳步,哈哈大笑,轉頭望向那個面帶笑意的年輕人,「隱官大人,當我們是傻子,劍氣長城就這麼開門迎客做買賣的?我倒要看看靠著强買强賣,半年之後,倒懸山還有幾條渡船停岸?!」

  陳平安笑道:「江船主是頂聰明的人,不然如何能夠成為玉璞境,哪裡是不知道禮數,多半是一開始就不太願意與我們劍氣長城做買賣了,無妨,依舊由著江船主出門,讓主人邵劍仙陪著賞景便是。免得大家誤會,有件事我在這裡提一嘴,必須與大家解釋一下,邵劍仙與我們沒關係,今夜議事,選址風景最佳的春幡齋,我可是替劍氣長城,與邵劍仙付了錢的。」

  邵雲岩微笑道:「劍仙聯袂大駕光臨,小小春幡齋,蓬蓽生輝,所以折扣還是有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有些哀愁神色,對那江高臺說道:「强買强賣的這頂大帽子,我可不姓戴,戴不住的。劍氣長城與南箕渡船做不成買賣,我這兒哪怕心疼得要死,終究是要怪自己本事不夠,只是可惜我連開口出價的機會都沒有,江船主是聽都不想聽我的開價啊,果然是老話說得好,人微言輕,就識趣些,我偏要言輕勸人,人窮入衆。讓諸位看笑話了。」

  陳平安站起身,看著那個依舊沒有挪步的江高臺,「我不計較江船主耐心不好,江船主也莫誤會我誠意不夠,反而潑我髒水,君子絕交,不出惡言。臨了臨了,咱們爭個禮尚往來,好聚好散。」

  然後陳平安不再看江高臺,將那吳虯、唐飛錢、白溪一個個看過去,「劍氣長城待客,還是極有誠意的,戴蒿說話了,江船主也說話了,接下來還有個人,可以在劍氣長城之前,再說些話。在那之後,我再來開口談事,反正宗旨就只有一個,從今天起,若是讓諸位船主比以往少掙了錢,這種買賣,別說你們不做,我與劍氣長城,也不做。」

  說到這裡,陳平安轉移視線,從那邊轉移到了劍仙這邊,「謝劍仙,不與邵劍仙,一起送送江船主?」

  謝松花站起身,望向那個親手幫助自己積攢兩筆戰功的年輕隱官,這位最不願欠人情的女子劍仙,破天荒有些愧疚神色。

  陳平安輕輕搖頭。

  謝松花展顔一笑,也懶得矯情,轉頭對江高臺說道:「出了這大門,謝松花就只是皚皚洲劍修謝松花了,江船主,那就讓我與邵雲岩,與你同境的兩位劍修,陪你逛一逛春幡齋?」

  江高臺心思急轉,問道:「隱官大人,劍氣長城不會讓我們虧錢一說,當真?」

  陳平安走到四仙桌另外一邊,伸手按住那塊古篆「隱官」二字的玉牌,然後面朝兩邊雙方所有人,笑著不說話。

  邵雲岩已經走向大門。

  謝松花則已經散發出一絲劍意,身後竹制劍匣當中,有劍顫鳴。

  唐飛錢站起身,微微側過身,向那年輕人抱拳說道:「懇請隱官大人留下江船主,不歡而散,終究不美,若是隱官大人,願意讓南箕渡船略盡綿薄之力,豈不更好。」

  唐飛錢不是幫那江高臺活命,幫的其實是自己,是今夜所有與劍氣長城戰戰兢兢做生意的人。

  諸多惱恨,得先藏好。

  只要離開了春幡齋,遠離了倒懸山,都好說了。

  陳平安問道:「浩然天下的山上風光,彎彎繞繞,你們熟悉,我也不陌生,不談買賣,只說江船主走出大門,什麼下場,你唐飛錢不知道?還是當江船主自己不知道?怎麼個留下?為何要留下?你作為第三個開口與我言語的人,好好說道說道,我暫且耐著性子,聽聽看。」

  陳平安以手指輕輕敲擊玉牌,笑眯眯道:「在這廳堂當中,談買賣就有談買賣的規矩,這個規矩,只會比我這隱官更大。總之都是生意往來,都可以在神仙錢一物上泯恩仇。與我稍稍相處久了,你們自然而然就會明白,我是劍氣長城做生意最公道的一個,最少也該有個『之一』。」

  劍仙謝稚笑道:「對頭。」

  陳平安立即說道:「自家人幫自己人說話,只會幫倒忙。」

  謝稚瞥了眼山扶搖洲那幫渡船管事,道:「隱官大人這話說得好沒道理,我謝稚是扶搖洲出身,與眼前這幫個個腰纏萬貫的譜牒仙師,才是同鄉的窮親戚。」

  風雪廟魏晉從頭到尾,面無表情,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聽到此處,有些無奈。

  野修劍仙謝稚這番話,總不至於是陳平安事先就教了的吧?應該是臨時起意的真心話。

  唐飛錢醞釀了一番措辭,謹慎說道:「只要隱官大人願意江船主留下議事,我願意破例擅自行事一回,下次渡船靠岸倒懸山,降價一成。」

  陳平安取了那塊玉牌掛在腰間,然後坐回原位,說道:「我憑什麼讓一個有錢不掙的上五境傻子,繼續坐在這裡噁心自己?你們真當我這隱官頭銜,還不如一條只會在蛟龍溝偷些龍氣的『南箕』值錢?一成?皚皚洲劉氏轉手賣給你唐飛錢背後靠山的那些龍氣,就只配你掏出一成收益?你已經瞧不起我了,還要連江高臺的大道性命,也一並瞧不起?!」

  唐飛錢皺了皺眉頭。

  這等密事,劍氣長城是如何洞悉知曉的?

  陳平安沉聲道:「苦夏劍仙。」

  苦夏劍仙準備起身,「在。」

  若說謝松花欠了陳平安一個天大人情。

  那麼苦夏劍仙所在的邵元王朝,就是欠了一個還要比天大的人情。

  作為邵元王朝未來砥柱的林君璧,少年未來大道,一片光明!

  苦夏劍仙沒那麼多彎彎腸子,有一還一,就這麼簡單。

  若是自己還不上,既然身為周神芝的師侄,一輩子沒求過師伯什麼,也是可以讓林君璧返回中土神洲之後,去捎上幾句話的。

  至於師伯周神芝聽了師侄依舊無甚出息的幾句臨終遺言,願不願意搭理,會不會出手,苦夏劍仙不去想了。

  白溪心知只要在座劍仙當中,最好說話的這個苦夏劍仙,一旦此人都要撂狠話,對於自己這一方而言,就會是又一場人心震動的不小劫難。

  所以白溪哪怕硬著頭皮,也要以扶搖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管事的身份,攔下苦夏劍仙,自己率先開口!

  白溪算是看透了,與這個比浩然天下更浩然天下的年輕隱官做買賣,就不能玩那勾心鬥角的一套了。

  白溪站起身,神色淡然道:「若是隱官大人執意江船主離開,那就算我山水窟白溪一個。」

  白溪甚至笑了笑,毫不遮掩自己的譏諷之意,「只希望謝劍仙與邵劍仙,別覺得我境界低微,不配同行。」

  謝松花只是哦了一聲,然後隨口道:「不配是不配,也沒關係,我竹匣劍氣多。」

  邵雲岩則站在大門口那邊。

  劍仙苦夏轉頭望向年輕隱官。

  陳平安笑著伸手虛按,示意不用起身言語。

  有了白溪出人意料地願意以死破局,不至於淪為被劍氣長城步步牽著鼻子走,很快就有那與白溪相熟的同洲修士,也站起身,「算我一個。」

  就連那個最早被蒲禾丟出春幡齋的元嬰船主,哪怕先前與劍仙認錯得像一條狗,這會兒依舊毅然決然跟隨白溪起身,「『鳧鐘』船主劉禹,也想要領略一番春幡齋的勝景,順便領略一番謝劍仙的劍氣。」

  不但如此,還有個不過是年輕金丹的不知名小船主,是位女子,身份特殊,是一座浩然天下的西南海上仙家,她的座椅極其靠後,故而距離邵雲岩不遠,也起身說道:「『霓裳』船主柳深,不知道有無幸運,能夠再讓謝劍仙、邵劍仙之外,多出一位劍仙同游春幡齋。」

  境界最低,還是女修。

  這個死法,大有講究。

  最後一個起身的,正是那個先前與米裕心聲言語的中土元嬰女修,她緩緩起身,笑望向米裕,「米大劍仙,幸會,不知道多年未見,米大劍仙的劍術是否又精進了。」

  米裕微笑道:「不捨得。」

  那女子元嬰冷笑不已。

  一直紋絲不動的吳虯,心中快意至極。

  這就對了!

  這才是各洲渡船與劍氣長城做買賣,該有的「小天地氣象」。

  劍仙不是喜好也最擅長殺人嗎?

  現在有人,還不止一個,伸長脖子當真就給你們殺了。

  你們要不要出劍,殺不殺?

  江高臺抱拳朗聲道:「謝過諸位!」

  站起之後便一直沒有落座的唐飛錢,也是與好友吳虯差不多的心情。

  那年輕隱官,真以為喊來一大幫劍仙壓陣,然後靠著一塊玉牌,就能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年紀輕輕的,算什麼東西!

  酈采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嘴角,都想要一劍砍死一個拉倒算數了。

  只是她心湖當中,又響起了年輕隱官的心聲,依舊是不著急。

  酈采這才忍住沒出劍。

  魏晉已經睜開眼睛。

  那兩個剛想有所動作的老龍城渡船管事,立即老實了。

  南婆娑洲的船主們,還算安靜。

  至於北俱蘆洲那邊,根本沒摻和的念頭。

  這個時候,滿堂意氣慷慨激昂過後,衆人才陸陸續續發現那個本該焦頭爛額的年輕人,竟是早早單手托腮,斜靠四仙桌,就那麼笑看著所有人。

  北俱蘆洲,寶瓶洲,南婆娑洲。都好商量。

  一個是自古風氣使然,一個是太說不上話,一個是離著倒懸山太近,畢竟還有個醇儒陳氏,而陳淳安又剛離開劍氣長城沒多久。

  中土神洲,皚皚洲,扶搖洲,最難商量。

  一個是習慣了頤指氣使,小覷八洲豪傑。一個是天大地大都不如神仙錢最大。一個是做爛了倒懸山生意、也是掙錢最有本事的一個。

  金甲洲,流霞洲,好商量還是不好商量,得看形勢。

  現在就屬￿變成不太好商量的情況了。

  陳平安最後視線從那兩位老龍城渡船管事身上繞過,多看了幾眼。

  寶瓶洲的跨洲渡船,其實也就是老龍城的那六艘渡船,苻家的吞寶鯨,以及那條被譽為「小倒懸」的浮空島,孫家有只被先祖捕獲馴服的山海龜,範家也有那座桂花島。

  今夜做客春幡齋的兩位管家,一位是苻家的吞寶鯨管事,一位是丁家跨洲渡船的老船主。

  去過幾次老龍城,都不曾與兩人打過照面,估計這兩位老龍城的大人物,即便聽說過「陳平安」,也會當做是重名了。

  年輕隱官懶洋洋笑道:「嘛呢,嘛呢,好好的一樁互利互惠的掙錢買賣,就一定要這麼把腦袋摘下放在生意桌上,稱斤論兩嗎?我看麼得這個必要嘛。」

  唐飛錢冷笑道:「方才喊打喊殺,借助劍仙聲勢要隨意定人生死的,好像不是咱們這些人吧?」

  陳平安依舊保持那個姿勢,笑眯眯道:「我這不是年輕氣盛,一朝小人得志,大權在握,有點飄嘛。」

  吳虯抿了一口春幡齋茶水,輕輕放下茶杯,笑道:「我們這些人一輩子,是沒什麼出息了,與隱官大人有著雲泥之別,不是一路人,說不了一路話,我們委實是掙錢不易,個個都是豁出性命去的。不如換個地點,換個時候,再聊?還是那句話,一個隱官大人,說話就很管用了,不用這麼麻煩劍仙們,興許都不用隱官大人親自露面,換成晏家主,或是納蘭劍仙,與我們這幫小人物打交道,就很夠了。」

  陳平安笑道:「先前我說過,出了門有出了門的規矩,坐在這裡就有坐在這裡的規矩,再比如所有事情,都可以在神仙錢一事上解決,方才鬧哄哄的,你們就想得少了,所以我再說得清楚些,我這次來倒懸山,一開始就想要換上一大撥船主的,比如……」

  陳平安望向那個位置很靠後的女子金丹修士,「『霓裳』船主柳深,我願意花兩百顆穀雨錢,或是等同於這個價格的丹坊物資,換柳仙子的師妹接管『霓裳』,價格不公道,可是人都死了,又能如何呢?以後就不來倒懸山賺錢了嗎?人沒了,渡船還在啊,好歹還能掙了兩百顆穀雨錢啊。為什麼先挑你?很簡單啊,你是軟柿子,殺起來,你那山頭和師長,屁都不敢放一個啊。」

  那金丹女子瞬間臉色慘白。

  江高臺立即笑問道:「不知道在隱官大人眼中,我這顆腦袋價值多少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你是必死之人,不用花我一顆神仙錢。皚皚洲劉氏那邊,謝劍仙自會擺平爛攤子。中土神洲那邊,苦夏劍仙也會與他師伯周神芝說上幾句話,擺平唐飛錢和他幕後的靠山。大家都是做買賣的,應該很清楚,境界不境界的,沒那麼重要。」

  陳平安說道:「謝劍仙,先別出門了,江船主再說一個字,就宰了吧。省得他們覺得我這隱官,連殺雞儆猴都不敢。」

  謝松花重重呼出一口氣。

  終於可以出劍宰人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山水窟元嬰白溪,「你家老祖,與我劍氣長城有舊怨,仇大了去了,以前的隱官不搭理你們,我來。今夜就別走了,我會讓謝稚劍仙多跑一趟,護著你們的瓦盆渡船,順風順水地返回扶搖洲山水窟,與那老祖講清楚,恩怨兩清了,以後買賣照舊,愛來不來,不來,後果自負。」

  這一次,輪到劍仙這一排,開始起身了。

  野修劍仙謝稚站起身,笑著感慨道:「不殺譜牒仙師,已經很多年了,真是讓人懷念。」

  陳平安繼續說道:「今夜沒有起身離座,咋咋呼呼的,就都是劍氣長城的貴客了。」

  陳平安笑道:「不把全部的底細,一些個心性渣滓,從爛泥塘裡邊激揚而起,全部擺到檯面上瞧一瞧,讓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之間,再讓渡船船主與船主之間,相互都看仔細了,怎麼長遠做放心買賣?」

  陳平安說道:「米裕。」

  米裕站起身,眼神冷漠,望向那個女子元嬰修士,「對不住,之前是最後騙你一次。我其實是捨得的。」

  元嬰女子頓時心如刀割。

  然後米裕從袖子裡邊掏出一本冊子,環顧四周,隨便挑了一位沒起身、先前卻差點起身的管事船主,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抖摟了出來。

  不光是師承淵源,嫡傳弟子為何,最為器重哪個,在山下開枝散葉的子嗣如何,大大小小的私宅位於何處,不僅僅是倒懸山的私産,在本洲各地的宅邸別院,甚至是像吳虯、唐飛錢這般在別洲都有家底的,更是一五一十,記錄在冊,都被米裕隨口道破。就連與哪些仙子不是山上眷侶卻勝似眷侶,也有極多的門道學問。

  米裕又說了兩位船主的家底,如數家珍。

  然後陳平安笑道:「可以了,事不過三。」

  米裕點頭。

  老子如今是被隱官大人欽點的隱官一脈扛把子,白當的?

  陳平安又喊了一個名字,道:「蒲禾。」

  蒲禾起身盯住那個先前與自己道過歉的元嬰修士,眼神陰沉,道:「老子就想不明白了,天底下還有這種差點死了、偏要再死透一次的買賣人。我倒要看看那玉璞境泠然,等我登了船,他會不會跪在地上,求我賣他一個面子。」

  陳平安望向兩位八洲渡船那邊的主心骨人物,「吳虯,唐飛錢。上五境的老神仙了,兩位連宅子都買到了北俱蘆洲的砥礪山那邊去,然後在我面前一口一個小人物,掙錢辛苦。」

  酈采站起身,「我不會離開倒懸山,但是可以飛劍傳訊浮萍劍宗,太徽劍宗,就說倒懸山這邊有些流言蜚語,兩位老神仙,勾結妖族。對了,苦夏劍仙,鬱狷夫和朱枚這些晚輩不是還沒離開劍氣長城嗎,讓他們也將此事與中土神洲說一說,好讓兩位老神仙自證清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劍仙苦夏隨即起身,「不難。理當如此。」

  陳平安最後眨了眨眼睛,一臉疑惑道:「你們以為我是要與你們背後的山頭結仇嗎?至於嗎?不至於啊,我就是看你們不順眼罷了,除了極少數的必死之人,我做事情,還是很有分寸的,再者事後賠禮道歉,外加大把大把的賠錢,都會有的。長遠來看,誰也不虧。你們就真以為我喊了劍仙過來,就只是陪你們喝酒喝茶來著?你們這些可以白白掙錢都不要的廢物,配嗎?」

  孫巨源也笑著起身,「我與在座諸位,以及諸位身後的師門、老祖什麼的,香火情呢,還是有些的,私仇的,從來沒有的。所以賠禮一事,不敢勞煩咱們隱官大人,我來。」

  晏溟站起身,「賠錢一事,我晏家還算有點家底,我晏溟來,賠完為止。」

  納蘭彩煥沒有動作。

  今夜之事,已經超出她預料太多太多。

  陳平安便換了視線,「別讓外人看了笑話。我的面子無所謂,納蘭燒葦的面子,值點錢的。」

  納蘭彩煥只得緩緩起身。

  陳平安徹底沒了笑意,雖然還保持那個懶散姿勢,卻依舊死死盯住這個做生意做多了的元嬰劍修。

  納蘭彩煥硬著頭皮,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座位是不是放錯了,你納蘭彩煥應該坐到那邊去?」

  納蘭彩煥眼神狠厲,剛要開口說話。

  劍仙高魁站起身,轉頭望向納蘭彩煥。

  納蘭彩煥原本到了嘴邊,直呼名諱的「陳平安」三個字,立即一個字一個字咽回肚子。

  這個莫名其妙的變故。

  愈發讓吳虯這些「外人」感到驚悚。

  這個嘴上說著自己「小人得志」的年輕隱官,真是一個發狠,難道連自己人都要宰掉嗎?

  小人得志與否,不好說。

  這年輕人,心腸黑得很!

  至於那個大權在握的說法,真是半點毫不含糊了。

  吳虯終於站起身,抱拳道:「隱官大人,無需如此,買賣只是買賣,咱們雙方,都各退一步,求一個皆大歡喜,求一個錢財上邊的細水長流。」

  年輕隱官只是單手托腮,望向大門外的鵝毛大雪。

  陳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語道:「你們真以為劍氣長城,在浩然天下沒有半點好人緣,半點香火情嗎?覺得劍氣長城不用這些,就不存在了嗎?無非是不學你們骯髒行事,就成了你們誤以為劍仙都沒腦子的理由?知道你們為什麼現在還能站著卻不死嗎?」

  陳平安自問自答:「那就是將近萬年的漫長歲月裡,自從南婆娑洲有了第一條來倒懸山的跨洲渡船,從那條『枕水』開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第二條是扶搖洲已經消失了那個宗門,雲渡山,那艘『俯仰』渡船,第三條,是如今一個洲再也沒有一條跨洲渡船的桐葉洲,是那艘在海難當中船翻人死盡的『桐傘』,消息傳回劍氣長城後,劍仙只能是默默出劍,遙遙祭奠,這件事情,太過久遠,恐怕在座許多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都不太清楚了。」

  陳平安坐直身體。

  「最早的那段歲月裡,幾乎所有趕赴倒懸山的渡船,全部不為掙錢,一個個等於是送錢給劍氣長城。哪怕隨著時間推移,變了些情況,事實上是變了很多,沒事,我們劍氣長城,依舊會念你們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情,就一直沒忘記。納蘭燒葦當年為何震怒,依舊沒有去往雨龍宗地界出劍?現在知道原因了吧?不是山水窟那個老祖多聰明,也不是他合縱連橫得多漂亮,一劍下去,說沒就沒了的。」

  「你們掙錢歸掙錢,可說到底,一條條渡船的物資,源源不斷送到了倒懸山,再搬到了劍氣長城,沒有你們,劍氣長城早就守不住了,這個我們劍氣長城得認,也會認。」

  陳平安站起身,驀然而笑,伸出雙手,向下虛按數下,「都坐啊,楞著做什麼,我說殺人就真殺人,還講不講半點道理了?你們也真相信啊?」

  只見那年輕隱官笑呵呵道:「江船主,坐。柳深,也坐,大家都坐下說話。和氣生財,我們是買賣人,打打殺殺的,不像話。」

  米裕沒落座。

  所以也就沒人敢坐下。

  謝松花,蒲禾,謝稚在內這些浩然天下的劍修,分明一個個殺意可都還在。

  陳平安走到納蘭彩煥的椅子身後,伸出並攏雙指,輕輕一按這位女子元嬰劍修的肩頭,以心聲言語微笑提醒她:「帶個頭落座,不然就去死。在你手上,那麼多過了界的生意,隱官一脈的秘錄檔案,可都一筆一筆記在賬上。所以說你還是太蠢,真以為你家老祖做生意的本事,不如你?你比老劍仙差了一萬里。納蘭燒葦已經救了你一命,救不了第二次的。」

  納蘭彩煥如遭雷擊,腦子裡一片空白,面無人色,緩緩坐下。

  然後年輕隱官雙手手臂,靠在納蘭彩煥身後的椅背高處,望向對面那些一個個不知所措的渡船管事們,滿臉無奈道:「待之以禮,壓之以勢,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這小小隱官,能做的,今夜可都做了,大家還怎麼不賣我半點面子?嗯?!」

  於是所有人都坐下了。

  那個都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年輕隱官,手腕陰險,心腸歹毒,腦子有病!

  陳平安走回原位,卻沒有坐下,緩緩說道:「不敢保證諸位一定比以前賺錢更多。但是可以保證諸位不少賺錢。這句話,可以信。不信沒關係,以後諸位案頭那些越來越厚的賬本,騙不了人。」

  米裕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袖裡乾坤,掠出一部部冊子,一一懸停在所有渡船管事身前。

  陳平安繼續說道:「劍氣長城以後一切所需物資,都在清單上邊了,按照天干,都仔細分好了等級,價格上邊都寫了,具體如何打折,就看諸位在浩然天下挖地三尺的本事了。其餘未能參與今夜議事的跨洲渡船,勞煩諸位幫忙把話帶到。因為以往許多物資,以後劍氣長城不會收半點,但是某些物資,劍氣長城來者不拒,價格只會更高。八洲之地,各有特長。」

  「答應劍氣長城賒帳,不肯我們賒帳,前者是情誼和香火情,後者是生意人求財的本分,都可以私底下與我談,是不是以賒帳換取別處找補回來的實惠,一樣可以談。」

  所有渡船管事都開始仔細翻閱瀏覽起來。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望向那位山水窟元嬰修士白溪,「是不是很意外?其實你密謀之事,其中一樁,好像是來到倒懸山之前,先卸貨再裝貨,爭取一艘渡船專賣幾種物資,求個高價,免得相互壓價,賤賣給了劍氣長城,是不是恰好是我們劍氣長城本來就幫你做的?白溪老神仙啊,你自己捫心自問,劍氣長城本就是這麼與你們光明正大做買賣的,你還鬼鬼祟祟不落個好,何苦來哉?至於誰泄露了你的想法,就別去探究了,以扶搖洲的豐富物産和山水窟的能耐,此後掙錢都忙不過來,計較這點小事作甚?」

  皚皚洲修士,看到一處之時,楞了半天,劍氣長城今後竟然要大肆收購雪花錢?!

  老龍城苻家那位管事,翻到一頁之時,也覺得有點意思了,因為與苻家早已締結盟約的雲霞山特産,雲根石,價格漲了!

  就連北俱蘆洲最不樂意掙大錢的渡船管事們,也哭笑不得,好嘛,看來回了本洲後,得與骸骨灘披麻宗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了。

  陳平安最後說道:「接下來的錢,都是各位可以隨便掙的,如果有人就此停了跨洲渡船在本洲,偏不掙這神仙錢的,非要好似小孩子慪氣,做那意氣之爭,也行,青山不改,細水長流,這份情誼,慢慢計較。還有,公事之外,諸位渡船管事,也該為自己的大道著想著想了,額外想要丹坊物件、某些仙家法寶的,我們劍氣長城這邊一一記錄在冊,只要做得到,都會幫著你們以物換物,若是需要補點神仙錢,我們當然也會與你們直說,在這期間,我保證劍氣長城不多賺誰一顆雪花錢,算是額外贈送各位的一點小好處。」

  江高臺不動聲色翻閱那本厚冊子,以心聲詢問,「隱官大人,當真不殺人,只做買賣?」

  陳平安笑道:「只看結果,不看過程,我難道不應該感謝你才對嗎?哪天咱倆不做買賣了,再來秋後算帳。不過你放心,每筆做成了的買賣,價格都擺在那邊,不但是你情我願的,而且也能算你的一點香火情,所以是有希望扯平的。在那以後,天大地大的,我們這輩子還能不能見面,都兩說了。」

  江高臺將信將疑。

  陳平安要麼以心聲答覆一些人的悄然詢問。

  要麼主動與人言語。

  「你們那位少城主苻南華,如今什麼境界了?」

  「柳仙子,先前是我胡說八道,你那左膀右臂的師妹,不愧是你的心腹,事實上她對你那是極為敬重的。」

  「別記恨我們米裕劍仙,他如何捨得殺你,當然是做樣子給這位隱官看的,你若為此傷心,便要更讓他傷心了。痴情辜負痴心,人間大憾事啊。」

  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言語隨意,就像是在與熟人客套寒暄。

  只是那些言語,落在一位位渡船管事心湖中,後者都得小心翼翼將每個字嚼爛,生怕錯過了什麼玄機。

  因為所有人哪怕沒有任何交流,但是不約而同都對一件事心有餘悸。

  這個年輕人,在先前某個時刻,想要殺光所有坐在劍仙對面的屋內人。

  興許是真的,可能還是假的。

  可萬一是真的呢?

  陳平安繼續單手托腮,望向門外的大雪。

  這會兒,劉羨陽那艘渡船,應該快要回到了南婆娑洲。

  而那艘早已遠離倒懸山的渡船之上。

  劉羨陽正在屋內挑燈看書,桌上擱放著一枚印章。

  邊款:大劍仙陳平安第一印,兄長劉羨陽惠存。

  印文:搬山倒海。

  劉羨陽瞥了眼印章,會心一笑。

  好小子,吹牛這種事,還是學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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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31 10:14:20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三十五章 日就月將

  一時間,屋內只有翻書聲,一位位船主,做生意算帳本,還是極為擅長的,畢竟是拿手好戲,看家本領。

  得了隱官大人的授意,劍仙走了大半。

  酈采,苦夏,元青蜀,謝稚,宋聘,蒲禾,都已經重返劍氣長城。

  米裕,高魁倒是留下了。

  邵雲岩依舊坐在大門口那邊。

  謝松花還要親自「護送」一條皚皚洲跨洲渡船離開倒懸山,自然不會離開春幡齋。

  晏溟和納蘭彩煥當然也需要留下。將來具體的商貿往來,自然還是需要這兩位,聯手邵雲岩,在這春幡齋,一起與八洲渡船對接生意。

  今夜春幡齋的這樁買賣,真不算小了。

  浩然天下八洲版圖,大大小小的數百座王朝、山上宗門、仙家豪閥,都會因為今夜的這場對話,在未來隨之而動。

  陳平安一直坐在主位上,喝著米裕送來的酒,並不催促任何一位船主。

  一手持酒壺,一手輕輕握拳又鬆開。

  納蘭彩煥興許才是屋內,對陳平安恨意最深的那個人。

  高魁此行,竟然就只為了一件事,殺她納蘭彩煥!

  恨意多,又不能做什麼,往往是恐懼比恨意更多的緣故。

  納蘭彩煥的更大恐懼,在於年輕隱官與她心聲言語,「這些外人,我都能捏著鼻子與他們做買賣,一個手握實權的自家人,偏就忍不了?沒這樣的道理,納蘭彩煥,我與你保證,虧不了納蘭家族太多家底。運氣好,還有賺。只是運氣一事,我就不保證什麼了。」

  納蘭彩煥也保證了一些事情。納蘭彩煥覺得自己與年輕隱官真正談妥了,交心交底了。

  只是非但沒有改變她當下的困局,反而迎來了一個最大的恐懼,高魁卻依舊沒有離開春幡齋,依舊安安靜靜坐在不遠處喝酒,不是春幡齋的仙家酒釀,而是竹海洞天酒。

  納蘭彩煥靜了靜心,開始推敲今夜議事,從頭到尾的所有細節,爭取瞭解年輕人更多。

  她先前與陳平安、二掌櫃都沒有真正打過交道,只是他成了隱官大人後,雙方才談了一次事情,不算如何愉快。

  納蘭彩煥想到了一句年輕隱官類似蓋棺定論的收官言語。

  讀書人的咬文嚼字,真是太可怕。

  按照浩然天下的習慣,本該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是先前陳平安卻偏要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情,是香火情。是九洲渡船生意人都忘記了的,反而是劍氣長城依然沒有忘記的念舊。

  理,更簡單了。是劍氣長城的劍仙,劍修,飛劍取頭顱。

  在這之後,才是最市儈俗氣的財帛動人心,大家坐下來,都好好說話,好好做買賣。

  只是在這之前,其實陳平安最心狠手辣的威脅,不是劍仙隨時會殺人的陣仗,而是做了一份切割,直指某些船主的切身利益。

  撇開了任何的道義、買賣規矩、師門經營,都不去說,陳平安選擇與對手直接捉對廝殺,例如吳虯、唐飛錢在北俱蘆洲砥礪山一帶的私人宅邸、以及兩位上五境修士的聲譽。

  生不如死。

  當然也有「南箕」江高臺、「霓裳」渡船管事柳深的性命。

  說死則死。

  別跟我談什麼宗門底蘊,談什麼掀了桌子不做買賣的後遺症,只要誰從座位上起了身,那麼劍氣長城隨後針對的,對症下藥的,就只是年輕隱官眼前的某一個人。

  與浩然天下許多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祖師堂嫡傳,尤其是些心傲氣高的豪閥子弟,談這些,興許談不攏不說,還會徹底撕破臉。

  但是與在座這些早已不算是純粹修道之人的商賈,聊這個,最管用。

  真正的那道分水嶺,當然還是米裕取出的那些冊子。

  沒有這個,任他陳平安百般算計,等到幾十個船主,出了春幡齋和倒懸山,陳平安除了連累整座劍氣長城被一起記恨上,毫無裨益。興許隱官繼續可以當,但是劍氣長城的財權,就要重新落入她和晏溟之手。

  納蘭彩煥恢復了幾分神采,覺得終於知道該如何與年輕隱官相處了。

  只說姿容氣度,納蘭彩煥確實是一位大美人。

  所以米裕便看了她一眼。

  然後米裕搖了搖頭,眼神有些憐憫和不屑,不再看納蘭彩煥,繼續閉目養神。

  若說那納蘭彩煥是光靠姿容就能讓男子心動的女子,那麼米裕更是僅靠皮囊便能讓女子賞心悅目的男子。

  那位心中憤恨、悲苦至極的元嬰女子,「無意間」瞧見了這一幕後,心中陰霾,便稍稍少了些。

  這個應該被千刀萬剮的負心漢,在說出那句應該遭天譴的混帳話後,就再沒有看她一眼,多次往對面座椅的游曳視線,次次都故意繞過了她。

  若是米裕心中沒有她,豈會如此刻意?

  何況都說納蘭彩煥當年便曾經傾心於米裕,不也一樣沒能近水樓臺,成為劍氣長城的一雙神仙道侶?

  如此一想,這位女子便覺得自己勝了那納蘭彩煥一籌。

  再看那米裕,神色蕭索,有些落寞,他轉頭望向門外的大雪美景,怔怔無言。

  與那之前狗腿兮兮為年輕隱官送酒的故作瀟灑,判若兩人。

  她便沒來由有些心酸,如今都是上五境劍仙了,米裕你還算是在家鄉啊,也要受此窩囊氣嗎。

  陳平安始終單手托腮,就這麼一直瞧著所有人情百態的蛛絲馬跡,在察覺到米裕那些極有火候的細微變化後,不得不有些佩服,痴心人只以痴情動人,米裕這種天賦驚人的負心漢,如果修道修道,只修男女之情,咱們這位米裕大劍仙應該是飛升境的水平了,與那姜尚真,估摸著可以切磋道法,一比高下。

  陳平安打算找個機會,替這些痴情女子出口惡氣,揍一頓米裕,劍仙不能還手的那種。

  謝松花有些犯愁,江高臺那條「南箕」想要乘坐,戴蒿那條「太羹」也不能錯過,這位女子劍仙,視線游曳不定,背後竹匣劍意牽扯起來的漣漪,就沒停過片刻。春幡齋事情了了,可她如今多出的這幾樁個人恩怨,事情沒完!皚皚洲這幫傢伙,第一個冒頭,起身說話不談,到最後,好像求死之人,又是皚皚洲最多,這是打她的臉兩次了。看看那魏晉和元青蜀,再看看他們對面的寶瓶洲和南婆娑洲修士,不就一個個很給兩人面子?

  怎的,老娘是個娘們,便不是劍仙了?!

  戴蒿膽戰心驚,不得不主動開口,以心聲詢問那個緩緩飲酒的年輕人,小心翼翼問道:「隱官大人,謝劍仙這邊?」

  戴蒿都沒敢抬頭望向主位那邊,禮數不禮數了,真沒轍了,暫時顧不上,不然他一個抬頭,就謝松花那種連玉璞境妖族劍修說宰掉就宰掉的可怕劍仙,豈會發現不了蛛絲馬跡。

  陳平安笑道:「還記得今夜第一次見到謝劍仙後,她當時與你們這些同鄉說了什麼,你好好回憶回憶。」

  皚皚洲所有渡船當中,誰最缺錢,她謝松花就親自護送渡船,護送不利,可以怨她。

  戴蒿鬆了口氣,「謝過隱官大人的提點。」

  魏晉是有意無意,沒有與酈采他們結伴而行,而是最後一個,選擇單獨離開。

  陳平安站起身,「我先送一送魏劍仙。米裕,你負責為客人解答疑惑。談妥談不妥的,都先記下。我還是那句良心話,落了座,大家就都是生意人,入鄉隨俗,掙多掙少,各憑道法。我也不例外,今夜這春幡齋大堂,掙錢的規矩,只會比隱官頭銜更大。」

  陳平安望向那個「霓裳」渡船的船主柳深,再有那個流霞洲「鳧鐘」渡船的劉禹,點了名後,笑道:「有勞兩位船主,幫著記錄雙方的議事內容。」

  陳平安將這位風雪廟劍仙一路送到了春幡齋大門口。

  魏晉說道:「我不太愛管閒事,只是有些疑惑,能問?」

  「沒什麼你不能問、我不能說的。」

  陳平安笑道:「很高興能夠在劍氣長城,遇到一位來自家鄉的寶瓶洲劍仙,並且還能夠半點不輸其他劍仙前輩。」

  陳平安說道:「這可是真話,如假包換,信不信由你。」

  魏晉笑道:「你要不說這句多餘話,我還真就信了。」

  陳平安說道:「只管問。」

  魏晉便問道:「謝稚在內所有外鄉劍仙,都不想要因為今夜此事,額外得到什麼,你為何執意要來到春幡齋之前,非要先做一筆買賣,會不會……畫蛇添足?算了,應該不會如此,算帳,你擅長,那麼我就換一個問題,你當時只說不會讓任何一位劍仙,白走一趟倒懸山,在春幡齋白當一回惡人,但是你又沒說具體回報為何,卻敢說肯定不會讓諸位劍仙失望,你所謂的回報,是什麼?」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緩緩道:「論心呢,是想著儘量好人有好報,論事呢,就是不想為劍氣長城再欠人情,清清爽爽,就事論事,與這些外鄉劍仙們做一樁問心無愧的生意,至於你詢問的回報,因人而異吧,具體不與你多說了,涉及諸位劍仙的隱私。」

  此外,陳平安沒有藏藏掖掖,「不過一條底線,可以直說,那就是將來,每一位還有那機會回家鄉去的外鄉劍仙,可以從劍氣長城帶走最少一位的下五境劍仙胚子。不願帶人離開的,到時候就又另有報答了。願意多帶一兩位的,只要劍氣長城有這樣的下五境好苗子,只管帶走。」

  魏晉苦笑搖頭。

  這都什麼腦子啊。

  外鄉劍仙,跨洲渡船,劍氣長城尚未成長起來的劍仙胚子,以前,現在,將來,總之都被算計進去了。

  而這些如果真有機會「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年幼、年少先天劍胚,又能夠在浩然天下各大洲開枝散葉,會是一種怎樣的景象?

  而那撥擔任傳道之人的外鄉劍仙,無論各自性情如何,都是敢來劍氣長城、敢死在城頭之上的劍仙,又豈會不對這些嫡傳弟子傾心傳授,格外青睞?

  這撥孩子一旦成長起來,最終崛起於各洲版圖,相互間又豈會不抱團?他們抱團,已經離開劍氣長城的返鄉劍仙,又豈會不會隨之抱團?

  退一萬步說,將來劍氣長城就算不在了,這些未來劍仙的碰頭聚首處,算不算是一處別樣的劍氣長城?

  魏晉笑了起來。

  他很期待那個場景。

  這是魏晉在往後看,若是往回看。

  遙想當年,雙方第一次見面,魏晉印象中,身邊這個年輕人,當時就是個傻乎乎、怯生生的泥腿子少年啊。

  而且當年那少年,眼神還十分清澈明亮。

  魏晉停下腳步,嘆了口氣,轉頭看著那個習慣性搓手取暖的陳平安,「你一個外鄉人,至於為劍氣長城想這麼多、這麼遠嗎?」

  陳平安笑道:「我有媳婦在這邊,你沒有,怎麼跟我比?」

  魏晉搖搖頭,又想喝酒了,不想聊這個。

  關於他以後的去向,陳平安開誠布公與他聊過,當時老大劍仙也在場。

  魏晉沒打算拒絕。

  只是希望自己能夠不比皚皚洲謝松花遜色,在劍氣長城先立下一樁對得起「神仙台」的戰功,再去扶搖洲做那件事。

  魏晉對於風雪廟,沒什麼念想,師父一走,早就看淡了,但是師父既然把「神仙台」傳到了自己手上,總得做點什麼。

  師父這些老一輩的修道之人,老人最好面子,魏晉這當徒弟的,就得幫師父掙了,以後上墳敬酒的時候,有了佐酒菜,才能不沉默。

  陳平安說道:「與你說一件從未與人提及的事情?」

  魏晉說道:「沒算計的話,我就聽聽看。」

  風雪廟魏晉,劍開夜幕,人未至劍已到。

  那種劍仙氣概。

  梳水國宋雨燒,一人一騎,對陣大軍。以一敵國。

  那種武夫氣魄。

  藕花福地魔頭丁嬰,真正問拳的對象,其實是大道。

  那種與天爭勝的至大心性。

  這就是陳平安心目中嚼出餘味最多的幾場戰事。

  魏晉聽過了陳平安大致言語,笑道:「聽著與境界高低,反而關係不大。」

  陳平安點頭道:「關係是不大。」

  魏晉離開春幡齋。

  陳平安獨自轉身,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在一處大院天井旁邊蹲著,捧起積雪,胡亂擦拭臉頰一番,深呼吸一口氣,搓出了個結結實實的雪球。

  邵雲岩站在年輕隱官身後,輕聲笑道:「劍仙殺人不見血,隱官大人今夜舉措,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搖頭笑道:「妙不到哪裡去,就像一個家族底子厚,晚輩借勢做事,成了,自家本事,是有的,但沒想像中那麼大。」

  隨手將雪球丟到屋脊上去,提了提腰間那塊玉牌的金色繩索,「換成晏溟或是納蘭彩煥,坐在了我這個位置上,也能做成此事。他們比我少的,不是心力和算計,其實就只是這塊玉牌。」

  邵雲岩搖頭道:「我看未必。」

  陳平安笑道:「如果人人都像邵先生這般,分得清真心話客氣話,聽得出言外意,就省心省力了。」

  邵雲岩說道:「萬一真要有賠禮一事,有孫巨源與米裕了,至於墊錢賠錢一事,先晏溟再納蘭彩煥再我春幡齋,還是其它順序,其實差別不大,隱官大人唯一需要注意的,無非是需要墊錢到什麼個份上,是賠光了家底,一了百了,還是三方先掏出一半?」

  陳平安說道:「先墊一半吧,如果到了那個時候,財政運轉一事,沒有任何好轉,或是出現意外,讓晏家和納蘭家族注定賠本,就只能讓邵劍仙轉手賤賣掉整座春幡齋了。」

  邵雲岩笑道:「可以。其實我不怕意外,就怕做事沒個章程。」

  陳平安說道:「想要讓那些船主離了春幡齋,依舊無法抱團取暖,再沒辦法像當年冒出一個山水窟老祖的年輕人,跑出來攪局,將人心擰成一條繩。想要做成這點,就得讓他們自己先寒了心,對原先的盟友徹底不信任,貌合神離。先前我那些雲遮霧繞半真半假的言語,終究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裡邊那些老狐狸,許多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不吃一棍子苦,便不曉得一顆棗子的甜。所以接下來我會做點骯髒事,其中不少,可能就需要邵劍仙出手代勞了。在這期間,需要我幫忙調用任何一位劍仙,只管開口。」

  邵雲岩笑問道:「隱官大人,不談人心、願景如何,只說你這種做事風格,也配被老大劍仙另眼相看、寄予厚望?」

  陳平安啞然失笑,抬起頭問道:「邵劍仙,說話不用這麼耿直吧?」

  邵雲岩笑道:「朋友言語無忌諱。」

  陳平安又掬水一般撈起積雪,雙手輕輕一拍,瞬間雪屑紛飛,緩緩道:「做事情,並且還想要做好,總是比講道理,當好人,更難的。」

  外人看來,一個太不講道理的人,其實他會有許多的道理來支撐這個「不講理」。一個喜歡掙錢又能掙到錢的人,其實他付出了很多自以為不是代價的代價。

  啊?竟然有這種人?

  哦。原來是這種人。

  視野所及,天地昏暗,四處碰壁,無非是聽天由命。

  視線清晰,天地明亮,反而會看到許多不美好。

  一個遭罪。

  一個糟心。

  邵雲岩說道:「以自身一人之苦難,否定整個世道全部善意。以大願景,否定所有他人的悲歡離合。確實都不好。」

  陳平安起身笑道:「洞悉人心,真知灼見,邵劍仙真乃高人也。」

  邵雲岩笑道:「不如隱官多矣。」

  「哪裡哪裡。」

  「客氣客氣。」

  一見如故,把臂言歡。

  「邵兄,那串葫蘆藤,當真一枚養劍葫都不曾留在春幡齋?我就看一眼,見見世面而已,邵兄不用防賊似的看我。」

  「確實沒有留下一枚養劍葫,都讓盧穗那小丫頭帶去了北俱蘆洲,隱官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搜尋,找到了一枚,我再附贈一枚。」

  「好的,麻煩邵兄將春幡齋形勢圖送我一份,我以後說不定要常來這邊做客,宅子太大,免得迷路。」

  「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邵兄再如此不爽利,我們就真是教人看笑話的紙蔑兄弟了啊。」

  「哪裡哪裡。」

  北俱蘆洲渡船管事,對於那本冊子所有物資、近乎繁瑣的定價,皆無半點異議。

  事實上,與其餘管事船主的那種逐字逐句瀏覽,大不相同,北俱蘆洲那些老修士,都是跳著翻書,要麼飲酒,要麼喝茶,一個個愜意且隨意。

  原本不太掙錢,如今有機會多掙些,還要奢望什麼?

  南婆娑洲渡船那邊,小有異議。

  寶瓶洲老龍城苻家、丁家兩位船主,也就跟著小有異議。

  中土神洲與皚皚洲、扶搖洲,三洲船主,尚未有人開口。

  流霞洲與金甲洲是相鄰大洲,大體上關係都不差,許多運往倒懸山的物資礦産,本就互通有無,所以早就在心聲交流。

  他們打算等吳虯、唐飛錢、江高臺、白溪四人開口之後,再看情況說話。

  那本厚重冊子,是陳平安負責大方向,隱官一脈所有劍修,輪流翻閱檔案,合力編撰而成,其中林君璧這些外鄉劍修自然功莫大焉,許多隱官一脈的舊有檔案記錄,其實會跟不上如今浩然天下的形勢變化,米裕抄錄匯總,不敢說爛熟於心,但是在大堂,米裕與那些言語斟酌、已是極為得體的船主議事,很夠了。

  劉禹和柳深得了份額外的小差事,幫著提筆記錄雙方商議內容,邵雲岩在離開大堂去找陳平安之前,已經為這兩位船主各自備好了書案筆墨。

  天底下如何掙錢,無非是開源節流四字。

  年輕人說那八洲物産,各有所長。所以具體如何開拓財源,減少跨洲渡船的支出,大有學問。

  其中在風物篇和渡船篇當中,冊子上邊各有小序言,皆有開明宗義的文字,希望八洲渡船與各自背後宗門、山頭,各自建言。

  所以今夜議事,還真不只是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相互殺價這麼簡單。

  遠遠要比這更加複雜、深遠,涉及到了所有跨洲渡船與各條舊有商貿渠道,需要重新去談取貨、議價、回報。

  用那個年輕人的話說,反正都可以好好談,敞開了聊,私底下聊,都可以。

  納蘭彩煥一直冷眼旁觀,只是越琢磨,越覺得裡邊的門道多,細細碎碎的,只要能夠串聯起來,就會發現,全是光明正大的算計。

  若說以船主的切身利益作為威脅,是劍氣長城在生意場上的一種蠻橫出劍,是放。

  那麼年輕隱官的諸多暗示,提醒在座商賈可以考慮考慮自己的大道修行,不妨多計較一些個人得失,而劍氣長城非但不拒絕此事,反而樂見其成,甚至幫上一點小忙。這就是劍氣長城的出劍了卻歸鞘,屬於收。

  保證讓所有渡船以後的生意買賣,不少掙,至多就是錦上添花。

  但是如果能夠讓所有船主,自己收錢入囊,從「自家」山頭的籠統生意,變成了真真切切的「自己」生意,那就是雪中送炭。

  這一收一放之間,人心就不再是原先人心了。

  只不過這一切謀劃,到底結果如何,還得看經不經得起世事的推敲,扛不扛得住以後諸多風雨意外的衝撞。

  臨近春幡齋中堂,陳平安突然問道:「有沒有極其出彩的算帳人才?」

  邵雲岩惋惜道:「以前我有個嫡傳弟子,是此道高手,春幡齋的買賣一事,都是他打理的,絲毫不差,有那『無中生有』的本事。」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機會喊回春幡齋做事情?」

  邵雲岩笑問道:「信得過我的看人眼光?」

  陳平安說道:「人心難測,難不在於以前、當下如何,更在以後會如何,所以不敢全信,好在我很相信劍氣長城的糾錯本事。」

  邵雲岩點頭道:「那我試試看能否召回此人。他在術算一事上,天賦極好。對於繁瑣枯燥的數字,天生就有一種直覺,並且樂在其中。我原本給了他一封密信,去投靠皚皚洲一個生意較大的商家宗門,如果能夠先在新的春幡齋歷練一番,估計便不需要我那封密信去當敲門磚了。」

  陳平安說道:「綁也要綁回倒懸山。」

  進了大堂,開始了一場堪稱漫長的討價還價。

  納蘭彩煥又大為意外了一次。

  因為那個年輕隱官,好像故意是要所有人都往死裡磨一磨細節、價格,好像根本不在意重新編寫一本冊子。

  因為連那打定主意不說話的北俱蘆洲渡船管事,也被陳平安笑著拉到了生意桌上,細緻詢問北俱蘆洲是否有那與冊子物資相近、替代之物。

  一來二去,那些老修士也煩了,既然隱官大人擺明了要在商言商,他們就不客氣了,這一開口,便是幾句話的事情了。

  與那劍氣長城一條褲子的北俱蘆洲船主,都如此了,南婆娑洲更不客氣,就連嗓門最小的寶瓶洲兩條渡船,也敢多說些。

  一些談妥的新價格,年輕隱官就直接讓米裕在冊子上邊抹掉舊有文字定價,在旁重寫。

  吳虯與唐飛錢,稍稍寬心幾分,這才開口。

  既有那將價格磨高了的,也有那不小心將價格談低了的,總之,雙方有來有往。

  晏溟不再保持沉默,就連納蘭彩煥也沒繼續當啞巴。

  越來越的船主管事,毫不掩飾自己在座位上的掐指心算。

  先前一排十多個劍仙坐鎮,殺來殺去的,落座主位的年輕隱官,你說了算。

  如今這算帳老本行嘛,算盤珠子滾上滾下的,誰勝勝負,可就不好說了。

  皚皚洲船主那邊,玉璞境江高臺開口較多,一來二去,儼然是皚皚洲渡船的執牛耳者。

  其餘船主,對這江高臺還真有幾分欽佩,先前是鬼門關打過轉兒的人,不曾想現在還是如此不怕死。

  江高臺神色自若,盡顯上五境神仙風采,實則心中卻駡娘不已,他娘的老子是被那隱官大人逼著狠狠砍價,真當自己這麼沒眼力勁兒,雙手扛著腦袋當那碗口疤的英雄好漢?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大門外。

  不知不覺,天亮了。

  賬本上,沒什麼一錘子買賣,往往是許多條款,改了又改,雙方顯然還有得耗。

  關鍵是隨著時間推移,各洲、各艘渡船之間,也開始出現了爭執,一開始還會收斂,後來就顧不得情面了,相互間拍桌子瞪眼睛都是有的,反正那個年輕隱官也不在意這些,反而笑呵呵,拉偏架,說幾句拱火言語,借著勸架為自己壓價,喝口小酒兒,擺明了又開始不要臉了。

  在座之人,都是修道之人,都談不上疲憊,至於心累不累,則兩說。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今夜之事,成為最終定論,那麼今夜在座任何人,為自己渡船在賬本上爭取到的一絲利益,哪怕是價格上一兩顆雪花錢的細微偏差,以後都將是一筆極大的收益。

  如此一想,便是心累,卻也快意幾分了。

  正午時分,隱官大人提議可以各自返回先前庭院,一洲管事,關起門來再談一次。

  若是想要串門議事,春幡齋這邊絕不阻攔。

  大堂衆人立即散去。

  江高臺較晚起身,不露痕跡地看了眼年輕隱官,後者微笑點頭。

  晏溟與納蘭彩煥也要去議事。

  陳平安先找到高魁,說道:「有勞。高劍仙可以返回劍氣長城了。」

  高魁淡然道:「不過是起個身,瞪幾眼娘們,再白喝一壺竹海洞天酒,什麼有勞不有勞的。」

  陳平安笑道:「場面話,還是要說的。」

  米裕笑呵呵道:「高魁,與隱官大人言語,說話給我客氣點。」

  高魁對這位劍氣長城出了名的綉花枕頭玉璞境,在以前,若是路上遇見了成天想著往娘們裙底下鑽的米裕,多看一眼、多說一句都算他高魁輸。

  昨夜過後,對米裕印象也沒太大改觀,不過倒是願意說些話了,當然不是什麼好話,「米裕,以後別總這麼混日子,你兄長米祜若不是被你拖累,早就該是仙人境了。要知道最早時候,岳青資質,是公認不如米祜的。」

  高魁說完之後,便大步離去。

  米裕無奈道:「這高魁活該老光棍。我喜歡女子最真心,女子喜歡我也真心,真情換實意,還錯了?」

  陳平安說道:「就你這鳥樣,沒被光棍劍仙們砍死,是得謝謝米祜大劍仙。」

  米裕轉頭望向那個依舊百無聊賴坐著的皚皚洲女子劍仙,剛稱呼了一聲謝劍仙,謝松花就微笑道:「麻煩你死遠點。」

  米裕哀嘆一聲,走出大堂,跨過門檻,堆雪人去了,去個僻靜角落,堆個形不似神似的姑娘。

  米大劍仙,挑了春幡齋的一處花圃,大雪隆冬時分,依舊花草絢爛。

  納蘭彩煥那個婆姨,是注定不會來這種地方的,長得是好看,可惜太想著掙錢了。但是那位中土神洲的姑娘,卻多半會來此地,而且她一定會喜歡這一本雪下猶開的仙家牡丹。來了花圃,看了這花,便瞧見了偷偷立於花葉下的雪人兒,到時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痴心一片了。

  外鄉劍仙離開劍氣長城,本土劍仙往往都請客會喝頓酒。

  就像當年的太徽劍宗黃童即將返鄉,老劍仙董三更便親自相送一場。

  謝松花此去,自然也需要有人送行。

  其實陳平安也就是將她送到春幡齋門口那邊。

  謝松花有些不痛快。

  覺得自己不該就這麼離開倒懸山。

  陳平安便說可以去蛟龍溝那邊等著,實在無聊,也可以去雨龍宗逛一逛,散散心。

  謝松花立即來了興致,問道:「這算是挑中了那個江高臺?那個戴蒿呢?一並做掉如何?我欠你的那個人情,你這麼會算帳,總要物盡其用。都是往北去的,劍修御劍,反正極快。」

  陳平安搖搖頭,「到時候等我消息吧。」

  謝松花埋怨道:「如此婆婆媽媽,若非欠你人情太實在,我懶得與你多說,以後到了皚皚洲,莫找我敘舊,麼得酒喝了。」

  陳平安笑道:「鸛雀客棧那兩個小丫頭,以後就交由謝劍仙護著了。」

  謝松花一想起此事,便心情大好,「都是好苗子,我會好好栽培的。成為她們師父這般的劍仙,可能有點難,地仙劍修,跑不掉。陳平安,這事,還得謝你,不過不算欠人錢,與你道聲謝,便算了。」

  陳平安瑣碎叮囑了一番,什麼兩個小姑娘都是劍氣長城市井出身,年紀太小,又未曾見過外邊的天地,教劍傳道一事,很緊要,但是如何能夠讓她們在浩然天下活得自在些,又不可忘本,都需要謝劍仙多費心了。尤其是在她們能夠自保之前,切不可提及自己出身劍氣長城,更不能在修道生涯當中,一有外人提及劍氣長城的閒言碎語,便意氣用事,話說得再難聽,也該忍一忍,就當是學劍之外的修心了……

  謝松花聽得一陣頭疼,只說知道了知道了。

  兩人臨近春幡齋大門口。

  陳平安終於不再絮叨,問了個奇怪問題,「謝劍仙,會親自釀酒嗎?」

  謝松花有些摸不著頭腦,「當然不會。」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朋友,曾經說過他此生最大的願望,『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謝松花直截了當問道:「陳平安,你這是與那米裕相處久了,近墨者黑,想要調戲我?」

  陳平安百口莫辯。

  與女子打交道,陳平安覺得自己從來不擅長,遠遠不如劍仙米裕,更加不如那個從敵變友的姜尚真。說實話,連好朋友齊景龍都比不上。

  謝松花爽朗笑道:「果然是個雛兒,別管平時腦子多靈光,仍是開不起玩笑。」

  陳平安鬆了口氣。

  謝松花抱拳道:「隱官大人在此停步,別送了,我沒那與男子逛街散步的習慣。」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無法想像,能夠讓謝劍仙心儀的男子,是何等風流。以後若是重逢,希望謝劍仙可以讓我見一見。」

  謝松花冷笑道:「風流?風他個娘的流,找了我還敢風流,砍死。」

  陳平安無奈道:「謝劍仙,此風流非彼風流。」

  謝松花哈哈大笑,「還是年輕,真當我連這點學問,都不曉得?能夠讓隱官大人吃癟兩次,心情大好,走了走了,見好就收!」

  謝松花走在春幡齋外邊的街上,大步離去,行出去十數步,舉手搖晃,並未轉身卻有言語。

  言語十分謝松花。

  「腚兒又不大,腰肢兒也不細,瞧個啥,多瞅幾眼納蘭彩煥去,那柳深也不差,桌面都快給壓塌了。」

  陳平安一臉苦笑,轉身步入府邸。

  手指敲擊,緩緩而行。

  師兄左右去往東南桐葉洲,會先找到太平山老天君,與山主宋茅。

  魏晉要去往南婆娑洲。

  邵雲岩與暫時未定的某位大劍仙,會去扶搖洲。

  邵雲岩將來去往西南扶搖洲,不過有主次之分,畢竟邵雲岩受限於當下的境界,一個玉璞境劍修,獨自一人,挑不起那份擔子。所以陳平安一直在糾結第三位劍仙的人選,必須是本土劍仙,必須是仙人境起步。

  陳平安想過陸芝,也想過陳熙或是齊廷濟之一,相較於師兄左右和風雪廟魏晉,當然會更晚動身。

  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這個選擇,會牽扯出諸多隱藏脈絡,極其麻煩,一著不慎,就是禍事,所以還得再看看,再等等。

  其實當初在城頭上,陳平安真正信不過的,不是那個大妖之身、卻肯死板恪守規矩的老聾兒,是巔峰大劍仙陸芝才對。

  這不是說陸芝是蠻荒天下的內應,並非如此,而是陸芝絕對不願意戰死在城頭之上,屬￿那種「眼見大局已定、那我便收劍遠去」。

  陳清都其實不介意陸芝做出這種選擇,陳平安更不會因此對陸芝有任何輕視怠慢之心。

  而陳清都當初選擇讓陸芝庇護隱官一脈,其實本身就是一種暗示。

  陳平安想不通,無所謂,不會改變結局,萬一心領神會,想到了,那麼身為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就做些隱官大人該做的事情。

  比如讓陸芝更加問心無愧地離開劍氣長城。

  只要不在大戰之中,叛出劍氣長城,劍尖轉向自己人,割取頭顱,以此邀功蠻荒天下。

  這就是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唯一底線。

  劍氣長城的萬年歷史上,不談那些自己願死之人,其中又有多少不想死的劍仙,於情於理,其實都是可以不死的,只是都死了。

  一切緣由,只說根本,皆是陳清都要他們死。

  設身處地,成了那位老大劍仙,會作何感想?

  不是三年兩載,不是百歲千年,是整整一萬年。

  本心如何,重要嗎?

  陳平安只會覺得換成自己,早就道心崩潰得支離破碎,心境碎片,撿都撿不起來,要麼瘋了,以此作為逃避,要麼徹底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這些事情,不想不成,多想卻無益。

  陳平安便去想師兄左右在離別之際的言語,原本陳平安會以為左右會不給半點好臉色給自己。

  但是很意外,師兄左右離去之前,還有笑意,言語也極為平和,甚至像是在半開玩笑,與那小師弟笑道:「學書未成先習劍,用劍武功再讀書,師兄如此不濟事,當師弟的,此事別學師兄。」

  劍仙邵雲岩此時已經站在書齋當中。

  落座書案後,提筆寫了一句心得,輕輕擱筆後,邵雲岩十分滿意。

  「盡小者大,慎微者著,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

  陳平安一路走回大堂,坐在主位上,只是暫時閒來無事,便伸手按在四仙桌的桌面,原本緊密銜接的卯榫出現鬆動,微微顫動。

  當陳平安抬起了手,桌子便很快恢復了平靜。

  陳平安站起身,走出幾步再轉身,蹲在地上,看著那張桌子。

  瞧著四平八穩萬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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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 00:39:02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三十六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

  甲申帳,不是劍修卻是領袖的木屐。

  劉叉的唯一弟子,背篋。托月山關門弟子離真。雨四。㴫灘。女子劍修流白。

  一行人出現在了那場雙方問劍的戰場最南端,雨四蹲在地上,雙指拈起一小撮土壤,輕輕將其碾成碎末,拍了拍手掌,起身道:「兩邊劍意的此消彼長,轉換程度,跟預期差不多,也就只剩下這麼點好事了。」

  流白皺眉道:「為何明明是個圈套,還要往裡邊跳,再說了,又不光是我們甲申帳覺得不妥,甲子帥帳那邊依舊不理睬,這算怎麼回事?我方地仙劍修明白著是被針對了的,已經戰死了幾個?昨天為止,已經有九個了吧,接下來,還要送多少戰功給劍氣長城?這是打仗,哪有這麼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打法!木屐,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回了後,也不願多說半句。要真是在那邊挨了白眼委屈,我,離真,背篋,都可以與各自師父言語一聲。」

  她是周密的嫡傳弟子之一,跟隨那位被譽為「學海」的先生,熟讀兵書,習慣了斤斤計較,環環相扣。

  雨四也跟著說道:「木屐,別一個人悶在心裡,在我們這邊,沒什麼不能講的。」

  木屐說道:「甲子帳那邊,也沒說具體緣由,只說問劍過後,包括仰止、黃鸞兩位將功補過的前輩在內,會拎著一顆顆在後方截殺而來的劍仙頭顱,丟往劍氣長城,作為問劍之後的回禮。」

  流白怒道:「還什麼禮?!難不成地仙劍修不白白死,便沒有那些隱匿劍仙的頭顱了嗎?根本就是兩回事!」

  木屐感慨道:「是啊。我也不懂。不懂為何要在這裡,就有這麼多我方劍修死在這裡,好像一定要死。」

  㴫灘笑道:「事已至此,還能如何,我們大不了就這麼乾瞪眼,瞧著嘍。」

  前邊遠處的戰場上。

  有那蠻荒天下的劍仙現出百丈真身,單獨位於戰場上,雙手持劍,一劍落地。

  劍氣長城的劍陣瀑布之上,天幕頓時落下數百條鮮紅閃電,如神靈震怒,手持雷鞭,胡亂砸向大地。

  劍氣長城的劍仙也隨之應對,以劍氣雲海攔截雷電,防止落在劍陣之上,殃及那些中五境劍修。

  有一位身姿纖細的己方女子劍仙,並無攜帶佩劍,只是大袖飛旋,方圓數里的大地之上,便有劍氣凝聚,化作千百飛劍,激射向那座好似從天而落的劍氣長城磅礡劍陣。

  城頭之上的大劍仙岳青,以兩把本命飛劍之一的雲雀在天,與之對峙。

  在妖族修士的法寶洪流與這場問劍,兩場大戰當中,蠻荒天下有數位原本籍籍無名的修士,好似應運而生。

  一位原本不是劍修的妖族修士,不過是洞府境練氣士,在出劍之後,原先相對己方劍陣,就只是湊數而已,不曾想竟然無意間得到了兩道劍氣長城遠古劍意,並且品秩極高。少年注定會以此躋身百劍仙之列,大把資源傾斜在他身上。說不定到了浩然天下,就是有望開宗立派的劍道種子。

  一位金丹境劍修,原本屬￿雞肋的那把本命飛劍,立下了匪夷所思的戰功,先後兩次讓敵方兩位劍仙的傾力出劍,不但救下了兩位地仙劍修,還使得對方劍仙的飛劍神通,莫名其妙砸在了劍氣長城的劍陣之上,劍氣長城那邊光是金丹劍修,就先後瞬間折損各兩人,地仙之下的中五境劍修,本命飛劍,更是被重創一大片,直接撤出了戰場。

  這位金丹劍修立即被下令撤出了戰場,此後被飛升境前輩施展了障眼法,數次重新置身戰場,專門針對對方大劍仙的傾力一擊。

  至於一位金丹劍修,為何能夠未卜先知到劍仙出劍,除了甲子帳知曉真相,甲申帳這些軍帳,都無權過問。

  此外,一雙元嬰境劍修道侶,在大戰中先後破境躋身上五境。

  若是沒有這些「光彩照人的點綴」,蠻荒天下的劍修問劍,就是個笑話。

  因為劍氣長城的劍修折損速度,與諸多軍帳的推演結果,出入不小,比預期要慢上許多。

  木屐說道:「打仗,打得不過是人、錢兩物。對方劍修折損比預期少,只是少,又不是沒有死人。接下來就看神仙錢一事了,其實這個比劍修更關鍵,如今劍氣長城的劍修靈氣,陸陸續續的,大多數已經開始出現乾涸跡象,劍氣長城戰場上的靈氣,如此渾濁,雙方都別想汲取了,我們卻背靠整座蠻荒天下,又被兩位前輩以大神通牽引,兩股靈氣聚攏,好似江河,正在源源不斷往這邊湧來,可那堵城頭背後,才多大的地盤,能夠積蓄多少靈氣?戰事越往後推移,能支撐起劍仙的多少傾力出手?關於此事,乙戊軍帳,是早早有過一場精準計算的。只要此事沒有意外,劍氣長城如今的劍修,不過是晚死,到時候就會死得極快極多。」

  雨四笑道:「甚至極有可能是自己熬死自己,死得悄無聲息,哪怕祭出了飛劍,都收不回去。」

  流白沉聲說道:「前提是沒有意外!劍氣長城沒有預料之外的靈氣來源!但是這場仗打下來,帶給我們的意外,少嗎?!」

  木屐點頭道:「那就粗略計算一下,浩然天下的八洲渡船,北俱蘆洲不去說它,把自己半洲物産掏出來,都有可能,所幸這種事情,也就北俱蘆洲做得出來了。桐葉洲沒有渡船,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就是南婆娑洲和西南扶搖洲,扶搖洲渡船以山水窟為首,有舊怨,不會好說話的。當下說不定又在幫我們大忙了。婆娑洲,則是不敢太好說話,即便船主們失心瘋了,願意竭力幫助劍氣長城,也得看他們的宗門山頭敢不敢答應。」

  木屐說到這裡,笑了起來,「還好,劍氣長城從來不擅長與浩然天下打交道。」

  流白習慣了說反話唱反調,「萬一呢?萬一劍氣長城有人,能夠說服八洲渡船,大肆補給劍氣長城?!」

  㴫灘抬頭望向劍氣長城,冷笑道:「靠什麼說服?是靠劍仙的面子?能掙大錢不掙的好心人,怎麼當上的渡船話事人,如何做的倒懸山買賣?難道要靠劍仙親自送神仙錢給人?巧了,劍氣長城其實最缺靈氣最為純粹的神仙錢。」

  木屐仰頭望向那座城頭,說道:「有機會的話,很想見一見那個人,就坐在城頭之上,與他複盤一番。」

  離真說道:「那也得看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流白靈光乍現,剛要說話。

  木屐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搖搖頭說道:「意外自然要用意外來糾錯。倒懸山那邊,有些存在,不會一直作壁上觀的。」

  ————

  米裕堆過了雪人,還偷偷摘了園圃花葉,為那雪人兒姑娘穿上了花衣裳,色彩樣式,皆是當年初見時她的模樣。

  來到了大堂這邊,瞧見了那個蹲在地上看桌子的年輕隱官,米裕跨過門檻,斜靠一張小桌案,好奇問道:「隱官大人,這張四仙桌,其實是件暗藏玄機的值錢寶物?打算搬到避暑行宮?」

  陳平安站起身,「出門走走。」

  米裕站直身,又瞥了眼四仙桌,看來不那麼值錢。

  春幡齋作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極大,穿廊過道,古木參天,尤其以假山奇石著稱於世,飛瀑流泉,與花木扶疏相得益彰,陳平安和米裕走在一條石磴道上,水氣彌漫,靈氣盎然。

  米裕問道:「隱官大人,容我再廢話兩句,死死捂住自家飯碗,再從他人飯碗裡搶飯吃,味道特別好,可那幫人不是尋常人,只給好處,依舊不長記性的。」

  陳平安笑道:「是怪我興師動衆,喊了那麼多劍仙撐場子,最後竟然沒死人?」

  米裕說道:「這哪敢。」

  陳平安解釋道:「十一位劍仙駕臨倒懸山,殺意那麼重,作不得僞,說句難聽的,劍仙需要假裝想殺人嗎?可是到最後,依舊一劍未出,你信?」

  米裕說道:「不信。」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吳虯、白溪這幫人,更不會相信。別看後來談正事,一個個商賈好像重返賬本算盤小天地了,其實還是在憂心生死一事。許多細節,你要是多打量打量,而不是光顧著那幾位女子船主哪裡好看了,哪裡瑕疵了,其實不難發現我說的這個真相。」

  米裕有些悻悻然。

  習慣成自然,這也算是他的小天地,只是比不得隱官大人的深謀遠慮,他米裕的對手,只有世間好看女子。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望向不遠處的水榭樓閣,「要麼多殺幾個,來自中土神洲的吳虯,修為實力最强的江高臺,與劍氣長城結仇最多的白溪,境界最低、身世最不值一提的柳深,都得殺了。殺得對方覺得最不會死的一撮人,全死了,才能夠將對方逼到牆角那邊去,再無退路,處境與人心皆如此。」

  假山之上,透漏瘦皺的山石,縫隙之間,生長著一棵棵綠意蔥蔥的小松小柏。

  陳平安坐在一級臺階上,「如果局面不至於如此,那就一個都別殺,餘著。會殺誰,讓他們自己瞎琢磨去,你等著吧,只要稍稍給點暗示,自有聰明人,幫我挑人殺,反過來暗示我,誰死了最沒有代價,不需要晏溟、納蘭彩煥賠多少錢,甚至可能都不需要劍仙孫巨源賠禮道歉。既然覺得劍氣長城肯定要殺人立威,渡船總歸要死人幾個才對『隱官』和劍仙有份交待,那就死道友不死貧道。」

  陳平安指了指那些虯曲似病的松柏,「在山野大澤能活,在這裡不也一樣好好活著。」

  米裕豁然開朗,心中那點積鬱,隨之煙消雲散。

  陳平安卻說道:「殺人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只談心中感受,大堂上那一排船主,殺光了才快意。可如果多計較一番,單獨拎出來,你說誰真正該死?白溪?他終究不是那個山水窟老祖。吳虯?怎麼就該死了?江高臺,若非被我一頓胡攪蠻纏,他又太過想著幫助自己和八洲渡船占盡便宜,需要淪落到身陷死地的地步嗎?」

  米裕沉默片刻,坐在陳平安身邊,沉聲道:「發死人財更不好玩,不也玩得一個個很起勁,很開心?換成我是隱官大人,早動手了。當然,後果會很糟糕。」

  陳平安難得與米裕說了一番寬慰言語,「劍仙自然只做劍仙該做的事情,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在我這個歲數,已經是金丹劍修了,然後六十四歲躋身的元嬰境,一百九十六歲破的元嬰瓶頸。事實上,你的資質在衆多劍仙當中,真不算墊底的,反而可以算靠前。極好的資質,保證米裕能夠躋身他人夢寐以求的上五境,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你轉去做了一件練劍之外的熟悉事情,你真心喜歡的。得到的結果,在外人眼中,不算好,但是你自己覺得沒什麼問題,最多就是對兄長米祜心懷愧疚。」

  米裕有些尷尬,「隱官大人直說無妨的,米裕無非就是對談情說愛更感興趣,與女子們卿卿我我,比練劍殺敵,也更擅長。」

  陳平安笑道:「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浩然天下出不了這麼多劍修,但代價就是得有個熟悉外鄉規矩的外人,來當這個隱官。可如果我也因此分心,道心越來越遠離純粹二字,那麼一直在這條路走下去,就算在算計人心一事上建功精進,一旦心思過多傾斜在此事上,我未來的修行瓶頸,就會越來越大。不過我可以保證,只要沒有大的意外,比米劍仙的大道成就,尤其是廝殺本事,應該還是我要高些。」

  米裕點頭道:「境界不能解決所有事情,但是可以解決許多事情。」

  陳平安說道:「境界可以解決很多事情,但是境界不能解決所有事情。」

  米裕贊嘆道:「隱官大人之所以是隱官大人,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沒接這一茬,笑道:「先前邵雲岩與我順水推舟說了一番話,算是換了一種法子,表明了他的態度,大致上與你剛好相反,是要勸我不要意氣用事,濫殺一通。話說得很委婉,但是我如果不聽勸,以後再有議事,估計地址就要換到水精宮或是靈芝齋了。你以為邵雲岩,坐在大門口,就真的只是為咱們劍氣長城當門神了?一位劍仙,心氣不會低的。」

  米裕皺緊眉頭。

  陳平安擺擺手,「無需因此遷怒邵雲岩,只要說得有道理,那我們就聽個勸。何況在這之後,邵雲岩是不介意我們做點狠辣手段的,我試探過,他接受了,不但如此,他還願意親自出馬,並且答應幫我找回那位精通做假賬的商家天才。所以說兜兜轉轉,彎來繞去,終究還是我想要的那個結果。」

  米裕輕聲道:「有些辛苦。」

  沒有敬稱一聲隱官大人的言語,一般而言,就是米劍仙的肺腑之言了。

  陳平安站起身,「不能光敲棍子把人打蒙,該給點真正的實惠了。不然等他們回過神,還是會有些自作聰明的小動作,我能應付,但是耗不起。」

  返回春幡齋中堂那邊,衆人都已落座。

  陳平安坐在主位上,微笑道:「不爭不吵不朋友,既然是朋友了,那我還真件小禮物,要送給諸位。」

  不曾想沒有任何人覺得輕鬆,一個個屏氣凝神,不少老船主甚至都已經雙收藏袖,準備一言不合便要……逃命。

  當下沒了對面那排劍仙坐鎮,這位隱官大人,反而終於要殺人了?

  這位年輕隱官的腦子,好像與常人大不相同,真做得出來!

  陳平安笑道:「人手一件的小禮物而已,大家不用這麼正襟危坐。」

  米裕緩緩站起身。

  對面幾個膽子較小的船主,差點就要下意識跟著起身,只是屁股剛剛抬起,就發現不妥當,又悄悄坐回椅子。

  米裕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抖了抖法袍袖子,掠出一塊塊寶光流轉、劍氣縈繞的古怪玉牌,一一懸停在五十四位八洲船主身前。

  米裕心意微動,全無漣漪牽動,所有玉牌便瞬間竪立起來,緩緩旋轉,好讓對面那些傢伙瞪大狗眼,仔細看清楚。

  衆人已經顧不得一位玉璞境劍仙的這份神通。

  吳虯凝神望去,是浩然天下最尋常的無事牌樣式,談不上正反面,一面篆刻有「劍氣長城」,另外一面刻有「浩然天下」,只是在劍氣長城四字一側,又有小篆「隱官」二字,以及字體更加細微的蠅頭小楷,是一個數字,九。

  吳虯迅速望向別處,唐飛錢那邊數字為「十二」,江高臺為十六。

  扶搖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身前那塊玉牌的數字為十三。

  最靠近大門那邊的「霓裳」船主柳深,是九十六。

  陳平安斜靠四仙桌。

  米裕開口說道:「別管數字的大小,總之誰都是獨一份了。這玉牌,是隱官大人親手畫符且篆刻,每一枚玉牌,皆有兩到三位劍仙的劍氣在裡頭,至於是哪些劍仙青睞了哪枚玉牌,除了隱官大人,誰都不清楚,如何推敲出來答案,各位只管各憑手段,去探究一二。總之,放眼整個浩然天下,誰也仿造不出來。要說值錢,談不上,諸位都是做大買賣的,什麼好玩意沒見過。可要說不值錢,可終究是只此一件的稀罕物。」

  米裕說到這裡,加重語氣說道:「以後其他人,再想要得到這麼一枚玉牌,就看有沒有機會見著咱們隱官大人的面,有沒有資格成為春幡齋的貴客了,我可以肯定,極難。而且這類玉牌,總共就只有九十九枚,不會打造更多。故而最大的數字就是九十九。所以將來若是誰見到了數字為一百的玉牌,就當個笑話看好了。」

  邵雲岩突然開口笑道:「我也是客人,為何獨獨我沒有玉牌?我看是數字越小,越貴客,那我就要那枚小楷刻字九十九的玉牌好了。」

  米裕不敢擅自行事,便轉頭望向陳平安。

  江高臺突然起身抱拳,鄭重其事道:「隱官大人,我這玉牌,能否換成數字為九十九的那枚?」

  這一次,還真不是那年輕隱官與他說了什麼,而是江高臺自己真真切切,希望將眼前玉牌換成那枚數字最大的。

  小賭怡情?

  未必是小賭。

  江高臺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修行路上的很多關鍵時刻,江高臺正是靠這點無理可講的虛無縹緲,才掙了如今的豐厚家當。

  邵雲岩微笑道:「江船主,這也與我搶?是不是太過不厚道了?何況數字越小,說不得兩三位澆築劍氣在玉牌的劍仙,境界便更高,何必如此計較數字的大小?」

  江高臺笑著轉身再抱拳,「懇請邵劍仙割愛。」

  邵雲岩搖搖頭,「這事兒,沒得談。」

  陳平安說道:「玉牌此物,就當是諸位小賭怡情了,賭一賭是哪些劍仙的劍氣蘊藉其中,願意相互交換,還是眼前這一枚便是有眼緣的,都隨意,你們可以私底下商量,不過事後需要在我這邊記錄在冊,是誰得了哪枚玉牌,我雖然是送禮之人,好歹心裡得有個數,離開春幡齋之前,記得與咱們米劍仙打聲招呼。至於諸位得了玉牌,是送給宗門、山頭,還是自己保留,或是轉手賣出,只將玉牌當玉牌賣了,反正不值錢,也都可以隨意。現在我們不聊這種小事,繼續談正事。」

  米裕重新落座。

  邵雲岩與江高臺也坐下。

  先前米裕來的路上,有些彆扭,問了個問題,「連我都覺得彆扭,那些劍仙不彆扭?知道這些玉牌要送給這幫王八蛋嗎?」

  「知道,我與每一位劍仙都明說了的。」

  陳平安當時的答案很簡單,「彆扭個什麼,以後的浩然天下,每見著一枚玉牌,都會有人提及劍仙名諱和事跡,姓甚名甚,境界如何,做了什麼壯舉,斬殺了哪些大妖。說不定比你米裕都要如數家珍。」

  米裕立即苦笑道:「隱官大人,我也是劍仙啊。為何事先不與我說一聲?」

  陳平安笑呵呵道:「不少二話不說便豪爽答應下來的劍仙,都會當面額外詢問一句,玉牌當中,有無米大劍仙的劍氣。我說沒有,對方便如釋重負。你讓我怎麼辦?你說你好歹是隱官一脈的龍頭人物,金字招牌,就這麼不遭人待見?甲本副冊上邊,我幫你米裕那一頁撕下來,放在最前邊,又如何,管用啊?你要覺得管用,心裡好受些,自個兒撕了去,就放在岳青、兄長米裕附近書頁,我可以當沒瞧見。」

  米裕心如刀絞,攪爛了一顆真心,比那情傷更重。

  這會兒是半點不彆扭了。

  只恨自己無法參與其中。

  此時此刻,大堂衆人都已經將那玉牌小心翼翼收起。

  這份小心,除了視為珍稀之物的那份善待之外,當然也擔心動了手腳,莫名其妙玉牌連同劍氣一起炸開,也擔心玉牌劍氣不會殺人,卻會害他們泄露行蹤,或是所有言行舉止,都被年輕隱官盡收眼底耳中,畢竟儒家書院的每一位君子賢人,腰間那枚玉牌,便有此用。

  米裕感慨萬分。

  想起了來的路上,年輕隱官對他的一些指點。

  「與這些商賈,嘴上說再多的香火情,舊事重提情誼也好,重重許諾將來也罷,都是虛的。」

  「需要以小見大。」

  「我們不用明確去說他們憑此玉牌,可以從劍氣長城這邊得到什麼,就讓他們自己去猜好了,聰明人花心思猜出來的答案,對不對不重要,反正十分牢靠。」

  大堂議事越來越順暢,放在桌面上的爭執越多,並不意味著是壞事。

  一直到黃昏時分,暫告一個段落。

  在此期間,那些大大小小的算計,八洲渡船合夥算計劍氣長城,一洲渡船抱團算計鄰居別洲,一洲之間各條渡船相互算計,米裕是真不感興趣,可是職責所在,又不得不摻和其中,這讓米裕第一次有了專心練劍其實不是苦差事的念頭。

  衆人再次散去,各自返回庭院秘密議事,其實在劍仙離去絕大多數之後,在大堂以言語心聲交流,已經足夠安穩,但是能夠有這麼個流程,還是讓跨洲渡船管事們心中舒坦不少,最少自在些。不然經常一個眼神望向對面,劍仙不在,光是那些劍仙落座的空椅子,也是一種無形的威懾,委實讓人難愜意。

  陳平安繼續獨自一人逛起了春幡齋,與衆人約定兩個時辰後再碰頭議事。

  米裕劍仙卻有事要忙。

  因為年輕隱官交代了米裕去做兩件事情。

  在避暑行宮,面對那些個個年輕的劍修,米裕依舊會覺得自己略顯多餘,不曾想到了倒懸山,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擔有點多啊。

  一件事情,是私底下走門串戶的時候,與那些船主們提一提「禮尚往來」四個字。

  必須暗示他們這是與隱官的小私誼,不算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的大買賣。

  你米裕就負責收禮。晏溟與納蘭彩煥不合適做此事。

  米裕便問這些好處的最終去處。

  陳平安直言不諱,說都得交予晏溟和納蘭彩煥,但是在這之前,隱官一脈所有劍修,可以人人先挑選一件心儀之物。

  米裕便好奇詢問莫非我也有一份?

  陳平安笑言當然,若是真要忍不住憐香惜玉,那位元嬰女船主交出的兩件寶物,私人之物,你可以歸還給她,就當是你米裕預支了酬勞。

  米裕大為嘆服,世間最知我者,隱官大人是也。

  另外一件事情,是讓米裕去找晏溟和納蘭彩煥,三人合計一番,幫此次春幡齋議事想出一個響亮的名字,讓所有渡船船主顔面有光,覺得此次議事,是共襄盛舉,而非受人脅迫,最少不該讓人外界如此認為。更要讓所有人都覺得春幡齋議事,是一樁值得拿出去說道說道的極佳談資。只要開了個好頭,哪怕這些商賈離開了倒懸山,所有渡船管事自然都會暗中幫忙推波助瀾,鼓吹造勢,一些個原本不得不將那塊玉牌上交給宗門山頭的小船主,也就能夠順勢留下玉牌,作為私人珍藏。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都好面子,那就給他們,反正劍氣長城和隱官一脈也不用掏一顆錢。

  足足十一位劍仙,親自露面待客。

  船主們之前在春幡齋多難熬,以後出了春幡齋,只要雙方心有靈犀,各有默契,那麼一旦運作得當,這些船主就會有瀟灑,可以掙下極大的一筆聲望,人人皆是成為這樁天大美談當中的一份子。

  陳平安就真的只是閒逛而已,順路捏了個大雪球,藏在咫尺物當中,打算送給郭竹酒,如今的劍氣長城,酷暑炎炎。

  靈芝齋估計接下來幾天生意會很好了。

  這是宗門師門的那份,可以記在賬上,可估摸著所有人自己還要掏腰包,再拿出一件像樣的仙家寶物,送禮不送單,求個好事成雙。

  米裕一個半時辰後,來找了次年輕隱官。

  陳平安笑著打趣道:「對方沒答應,勝似答應,讓你白得了一份情誼?臨了有沒有秋水長眸水盈盈,將你大駡一通,讓你滾出去?不過以米劍仙的道行,應該還是成功留下了那件寶物才對。」

  米裕無奈道:「隱官大人,你若是稍稍花些心思在女子身上,可了不得。我最後將那寶物放在了門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我讓你做了兩件事,所以還是多給你一件寶物,回頭到了劍氣長城,你挑了一件,可以送給兄長。」

  米裕又開始彆扭起來。

  知道這是隱官大人的好心好意,也知道兄長米祜見著了自己在隱官一脈,小有建樹,至少也不是混吃等死,兄長應該會很欣慰。

  可米裕終究是做不出這種事情。

  人生當中有太多這樣的小事,與誰道聲謝,與人說聲對不起,就是做不來。

  兩人並肩而行,陳平安緩緩說道:「我不是要你刻意耍心機,要讓你拗著心性,以此討好你兄長。若是如此,我就是一口氣作踐了你們兩個與我自己。一個人,算計極多事,終究是為了不算計那麼三兩件事。你之所以彆扭,就在於你覺得自己如何想,與你兄長米祜如何想,哪個更重要些,你還是沒有弄明白。真要談付出和回報,你米裕,還得起米祜嗎?米祜如果沒有你拖累,早就該是與岳青並肩的大劍仙了,可如今才剛剛破境躋身的仙人,為何如此,整個劍氣長城都心知肚明。我建議你去見一見米祜,不是還什麼,事實上米祜哪裡需要你還什麼,但是米裕應當用一件事,或是一句話,讓自己兄長明白,所有的付出,弟弟米裕,是知道的,不會裝傻。」

  說到這裡,陳平安不願意說得太嚴肅認真,於是玩笑道:「再不要臉一點,見了米祜大劍仙,米裕就直說,兄長,我這輩子算是不奢望仙人境了,但是以後老米家的香火傳承和開枝散葉一事,在劍氣長城肯定是數得著的好,以後喊你伯伯的小傢伙們,反正不止一兩個。」

  陳平安最後說道:「這只是我一個外人的覺得好,你米裕自己如何想,其實還是很重要的。」

  米裕笑道:「我也覺得……好像不錯。我回頭試試看吧。」

  米裕離去後,陳平安走在一處山水相依的石道上,隔開了假山與泉水,道路上鋪滿了必然來自仙家山頭五彩石子,春幡齋客人歷來不多,故而石子磨損極小,讓陳平安想起了北俱蘆洲春露圃的那座玉瑩崖。

  湊巧邵雲岩在不遠處,一手持精緻瓷盆,正在往水中拋灑魚餌。

  陳平安走過去憑欄而立,望著游魚爭食的景象,說道:「多少小魚碧水中。」

  邵雲岩笑道:「雅致且點題。」

  片刻之後,邵雲岩問道:「如今還有擔心之事?」

  陳平安點頭道:「擔心渡船管事當中,所在山頭,早已與蠻荒天下勾結,更怕勾結極深,豁得出性命,也要毀掉春幡齋盟約。也擔心倒懸山有些想不到的人,會以蠻力出手。不管是哪一種擔心,只要發生了,也不管真相如何,總之給人看到的結果,就是有人死在了劍氣長城的劍仙之下,扶搖洲,皚皚洲,這兩洲船主,尤其是山水窟白溪,死人的可能性比較大,事後自有一番足夠噁心的蹩腳理由,到時候人心大亂,先前談妥了的事情,全不作數。」

  邵雲岩疑惑道:「你做了這麼多,即便如此死人,處處是漏洞,根本經不起推敲,真能扭轉局勢?」

  陳平安伸手抹掉欄桿上的積雪,「人心哪有那麼多道理可講。打造一條桌凳,辛辛苦苦,可要想打爛,不就三兩下的事情。算計人,就得有被人算計的覺悟。」

  然後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那如果我再假設,有人不分青紅皂白,離了倒懸山,對那些船主,二話不說,就是亂殺一通?以後還敢有跨洲渡船停靠倒懸山嗎?」

  邵雲岩臉色凝重,「關於此事,好像與船主們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說了,人人趨利避害,不說,一旦發生,以後更是不會再來。」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所以說不怕意外發生,就怕那個意外,明擺著是在躲躲藏藏。只要對方耐心好,一直不出手,我就只能陪著他耗下去。」

  邵雲岩問道:「如何應對?」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就我得去見一見那位大天君了,希望不要吃閉門羹吧。」

  邵雲岩臉色古怪,「剛得到消息,已經閉關了。」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額頭,頭疼不已,思量片刻,「也好,等於是幫我做決定了,陪邵劍仙去往南婆娑洲的第三個劍仙人選,有了。」

  是那位女子大劍仙,陸芝。

  其實她積累的戰功,本就足夠她離開劍氣長城。

  看樣子她是更想去蠻荒天下遊歷練劍,而非浩然天下。

  前提是她自己願意離開劍氣長城,坐鎮倒懸山。

  不然別說是隱官頭銜不管用,恐怕搬出了老大劍仙,一樣無意義。

  可陸芝哪怕答應此事,她提前離開劍氣長城,其實影響不小。

  就真的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了。

  陳平安伸手輕輕敲擊欄桿,與邵雲岩一起商量破解之法。

  是不是應該泄露些春幡齋議事內容,提早渲染一番,故意只留下自家那位米裕劍仙,好誘使對方權衡之後,立即出手?

  要不要通知已經去往蛟龍溝、雨龍宗一帶的謝松花?陸芝,米裕,加上謝松花,以及邵雲岩,只要對方現身,對方境界越高越好。哪怕是一頭飛升境大妖,一樣在劫難逃。

  兩天之後,年輕隱官滿載而歸,禮物沒少收。

  劍仙米裕留在了春幡齋。

  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

  春幡齋這場議事,只在一夜之間,就讓整座倒懸山沸沸揚揚。

  大致內容,無非是劍氣長城,與八洲渡船管事談妥大局,一方出劍,一方出錢,合力應對當下那場蠻荒天下的攻城戰。

  米裕,邵雲岩,謝春花,分別隱藏在三個方向的渡船之中,連那三條渡船都不知曉此事,竟然能夠讓一位劍仙「護送」。

  西南扶搖洲,南婆娑洲,東寶瓶洲。

  悄然來到倒懸山的陸芝,坐鎮倒懸山,負責隨時策應某位遠遊的劍仙。

  扶搖洲渡船「瓦盆」之上,白溪坐在船艙當中,皺了皺眉頭,有敲門聲響起。

  不等這位元嬰修士開門,屋內便出現了一位老者,撤了障眼法後,變成了一位意態憊懶的年輕人。

  白溪站起身,沉聲道:「不知前輩造訪,所求何事?」

  年輕人笑道:「不算前輩,我叫邊境,來自中土神洲的小劍修,與你問些春幡齋議事的詳細過程,再來決定要不要大開殺戒。」

  白溪默不作聲。

  年輕人一雙眼眸變作漆黑,伸手在桌面上寫下了一行字,然後沙啞說道:「你家山水窟老祖與我是故友,他那件本命法寶,當年還是我送給他的一樁機緣,桌上這句話,每一艘『瓦盆』渡船管事在死前,都會被他告知才對,你難道就不奇怪,為何每一個渡船卸任管事,不出幾年就會暴斃?就為了藏住這個稀奇古怪的小秘密。你小子運道最好,生得晚,有機會熬到見著我,白白得了一樁潑天富貴。你這打不破的元嬰瓶頸,遇見了我,自然能夠被隨便打破。」

  白溪立即抱拳彎腰,「恭迎前輩!」

  「邊境」落座後,笑問道:「你和渡船,不會被人動了手腳都不自知吧?」

  白溪沒有坐下,依舊站著,說道:「渡船早已仔細搜尋過,尤其是我這住處,絕無被動手腳的可能,至於那塊玉牌,我都留在了倒懸山私宅當中。而且晚輩所有言行舉止,都合乎情理,甚至事後還故意埋怨了幾句,無非是做樣子給春幡齋看的,那位心機深沉的年輕隱官,非但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反而更會打消疑慮。」

  邊境笑道:「什麼玉牌?年輕隱官?說說看。」

  白溪先講過了那枚玉牌的大致門道,得了眼前這位「老前輩」一句好用心、可惜不為我們天下所用的極大稱贊,白溪隨後仔細講述了一遍春幡齋的議事過程。

  邊境點了點頭,「若是成了,天大麻煩,不枉費我涉險走這趟。」

  說完這句話,邊境大笑道:「被這皮囊拘束遮掩,你方才猜我是仙人境,還是低了。」

  白溪再次抱拳致禮。

  飛升境大妖!

  白溪最後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打算何時動手?」

  邊境瞥了眼這只螻蟻,白溪硬著頭皮說道:「懇請前輩出手之後,也將『瓦盆』渡船擊沉,死人多些,無妨。不然我們山水窟嫌疑就大了,只會耽誤前輩以後行事,影響大局。」

  邊境笑著點頭,「這話中聽,你小子既然如此伶俐,該你得了一樁大造化。」

  東南桐葉洲有布局,可惜提前敗露,只是讓扶乩宗和太平山傷了元氣。而西南扶搖洲的布局之一,便是這位出身扶搖洲卻跑去遊歷中土神洲的邊境了,為了騙過那個邵元王朝的國師,十分辛苦,虧得自己選中的這個年輕劍修「邊境」,自身能耐不小。

  至於南婆娑洲,有那陳淳安在,就不去送死了,沒什麼布局。

  邊境說道:「我先不著急動手,風險太大,四散歸鄉的渡船,暫時都不去動。等到下次他們掙了更多的錢,再次離開倒懸山,然後開開心心赴死。」

  白溪鬆了口氣,如此作為,確實穩妥。

  不然還真怕這位前輩仗著飛升境修為,就只以蠻力行事。

  邊境笑呵呵道:「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反正比你想像中更聰明,『霓裳』渡船上邊,就藏著個玉璞境劍修,應該是你所說的那個狗腿子劍仙米裕。我反正是遊山玩水,半點不著急的,就當是陪著他們再耍一耍。我倒要看看,這些個心高氣傲慣了的劍仙,耐心到底有多好。若是耐心實在好,大不了我就更晚些出手。」

  邊境沒了笑容,站起身,白溪如同被掐住脖子,一點一點當著一頭飛升境大妖的面子,雙腳離地,緩緩「飛升」。

  門外有個白溪十分熟悉的嗓音,好像在幫他白溪說話。

  「自己蠢別怨人。」

  邊境冷笑道:「陳平安,你竟然捨得自己的一條命,來跟換我命?怎麼想的?!」

  屋外,一個駡駡咧咧的年輕人,撕去臉上的那張女子面皮。

  身邊則站著沒撕掉男子面皮的陸芝。

  除此之外,兩人都有老大劍仙陳清都,親自施展的障眼法。

  邊境問道:「怎麼跟來的。」

  年輕隱官笑道:「學山水窟,賭大賺大。」

  邊境剛要有所動作,便瞬間凝滯起來。

  因為屋內出現了一位最不該出現在此地的儒衫老者。

  邊境大笑道:「好好好,竟然幾位劍仙不夠,還請來了陳淳安!」

  老儒士淡然道:「我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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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 00:39:33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三十七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

  陳平安之所以敢現身,除了身邊站著劍氣長城巔峰十大劍仙之一的陸芝,更重要的,還是陳淳安會到場。

  假設是差不多境界的廝殺,大劍仙擅長殺人,卻未必擅長救人。

  先前城頭之上,那場襲殺,米裕攔阻等同境界、修為的劍仙列戟,已經竭盡全力,米裕依舊慢了一線。

  但是陳淳安在,便定然無憂。

  陳淳安言語過後,根本不給那頭飛升境大妖廢話半句的機會,天地已經變換。

  陳平安一瞬間心神震動,整個人好像顯出了無窮大的法相,驟然間「飛升」,到了天幕最高處,足可俯瞰整座浩然天下的版圖,只是不等陳平安稍稍打量一番,就又在剎那之間,巨大法相又被迫凝聚為一粒比塵埃還小的心神芥子,返回大地不說,遁入了彷彿手掌紋路即山河的極小之地。

  等到陳平安徹底回過神,轉頭回看了一眼,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出一句道訣,「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杳杳冥冥,合真空,太虛是了。」

  原來陳平安身後是懸停著一顆巨大圓球,雪白皎潔,瑩瑩生輝,依稀可見亭台閣樓,還有一棵桂花大樹,原來是那明月中間種桂花。

  陳平安與身後此物相比,雙方大小猶如米粒之於白碗。

  陳平安收回視線,舉目望去,視野所及,唯有大日懸空,更為龐大,通體金黃色,再無別物。

  這輪大日不斷散發出絲絲縷縷的金色光線,生滅無常,速度極快。

  又有一粒黑點,與一塊墨漬,游曳不定。

  不斷有那一道道雪白纖細光芒,一閃而逝,竟是能夠當場斬斷那些金色絲線。

  應該就是陸芝與那飛升境大妖「邊境」的捉對廝殺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打算盤腿而坐,心神沉浸其中,然後祭出自己那把尚未想好名字的本命飛劍,以小天地對峙小天地,憑此多感受幾分這座小天地的大道運轉契機。

  不曾想肩頭被一人按住,笑道:「有些學問,太早接觸,反而不美。不是怕你偷學了去,只是因為你本命飛劍之一的神通,與我這門術法,大道不近。」

  陳平安便打消了念頭,轉身與那位儒衫老者恭謹作揖行禮。

  陳淳安點了點頭,笑道:「我就只當是儒生晚輩拜見前輩,不是什麼文聖一脈關門弟子,與我亞聖一脈問道學問,便不與你作揖還禮了。」

  陳平安起身後,汗顔道:「只敢求教,不敢問道。」

  陳淳安擺擺手,「你我既然皆姓陳,就是同源不同流,姓氏是如此,學問文脈更是如此。何況驪珠洞天那棵楷樹一事,婆娑洲潁陰陳氏,是欠了你人情的。所以我才拉你進來遠遠觀戰,能夠領略幾分劍仙風采,都是你的本事。我不提防大驪龍泉郡的陳平安,但是提防那老秀才,以及他教出來的得意弟子。是不是『果不其然』?」

  陳平安愈發慚愧。

  陳淳安伸手一抓,將那天地之外的玉璞境劍仙米裕,拽入了天地之中。

  陳平安隨後提醒道:「看不真切?你不妨心中念叨念叨你家先生的學問宗旨,說不定視野會明朗幾分。」

  陳平安開始心中默念。

  陳平安心無旁騖,下意識的,不知不覺就已經是盤腿而坐,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

  坐覺蒼茫萬古意,遠自日升月落之中來。

  陳淳安正襟危坐於虛空當中,聽到老秀才的學問會心處,便微微一笑。

  別說是陳平安的心聲言語,陳淳安想聽就聽,便是陳平安的想法念頭,只要陳淳安想要拎出來見一見,也隨便可見。

  在那之後,又有得了飛劍傳訊的謝松花和邵雲岩,御劍極快,風馳電掣,破開無數水波雲海,找到了那艘山水窟「瓦盆」渡船,陸續被陳淳安「請入」這座日月天地。

  三位先後趕到的玉璞境劍仙,如出一轍,根本沒有出劍的意思,如今只是各站一方,為陸芝壓陣。

  米裕比較規規矩矩,死死盯住戰場,不幫忙是為了不幫倒忙,只要陸芝不落下風,就打死不出手。

  第二個到場的邵雲岩,不愧是春幡齋主人,竟是直接以充沛於天地間的日精月魄,開始煉劍了。

  最後進入這座日月天地的謝松花,相較於米裕和邵雲岩,她明顯閒情逸致,一進來,瞥了眼戰場,覺得不用自己幫忙,就開始御劍閒逛起來。

  見微知著,這就是大不相同的劍仙性情,米裕看似為人散漫,實則最拘束,邵雲岩最事功,擅長算計,謝松花心性最純粹自由。

  陳淳安說道:「已經水落石出了,那頭飛升境大妖失了真身,邊境此人的體魄,被當做了陽神身外身用來棲息,大妖陰神隱匿其中的手段,是一門獨門神通,所以才敢去劍氣長城,只要此人不站到城頭上,便是陳清都也無法察覺。你是怎麼發現的?」

  陳平安輕聲道:「我接連賭了三次。先賭要不要離開避暑行宮,尾隨某條渡船離開倒懸山。再賭了那些渡船當中,到底哪條可能性較大,最後賭老先生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兒戲,願不願意不辭辛苦,從南婆娑洲親自趕來。若是老先生不來,便是被我賭中了前兩場,還是會白跑一趟。」

  陳淳安笑道:「那就詳細說來。不用覺得與『賭』字沾邊,便不好意思開口。世間學問,說得好說得對,是一難,能夠讓外人學來容易,見之可親,思之可行,更是難上加難。」

  陳平安正要開口。

  那頭飛升境大妖硬抗陸芝一劍,竟是破空而至,朝陳淳安和陳平安這邊一沖而來。

  法相之大,如山岳壓頂。

  卻被天地聖人的陳淳安看也不看一眼,伸出一手,便將那頭連真身不知在何處的半吊子飛升境,一巴掌拍回戰場,不但如此,那副龐然身軀直接給砸得凹陷進了金色大日當中,置身於金色岩漿大熔爐當中,哪怕大妖怒喝一聲,拔地而起,掠出數千丈,依舊被那些金色絲線纏繞在身,再次狠狠拽回「大地」。

  陸芝也沒有趁機出劍,就只是冷眼旁觀,任由那頭大妖脫困之後,再來廝殺。

  陳淳安對此更是不計較。

  老儒士只是面帶微笑,聽著年輕人細細說來三場賭的妙處。

  回了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丟擲了一顆小暑錢,猜正反面。來決定要不要跟隨「瓦盆」渡船離開倒懸山。

  正面就做此事,反面就待在避暑行宮,等待對方先出手。

  在這之前,陳平安陰神出竅,同時用上了一門止觀神通,十分粗淺,但是可以摒棄某個念頭,結果那顆小暑錢,丟出了正面。

  按照陳平安的原先計劃,應該留在避暑行宮。

  猶豫了一番,伸手按住那顆小暑錢,讓郭竹酒猜測正反面。最終陳平安選擇離開劍氣長城。

  聽到這裡,陳淳安微笑道:「你最先是想要以此來斷定自己的運氣好壞?若是運道好,那今後就要小心月滿則虧了,若是運道不濟,猜不中賭不對,反而有希望否極泰來?」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如此,我還是不太喜歡做賠本買賣,不賺可以,真不能虧。」

  陳淳安笑道:「繼續說。」

  陳平安依舊是找了一次倒懸山如今的話事人,曾經打過照面一次的那位道門真君,大師兄左右離開之前,曾經說過,當年他在蛟龍溝出劍過後,此人收攏了不少蛟龍之須,收益最大,師弟你去找他辦一件事情,不難。若是不答應,你就直接讓他等著師兄轉身趕赴倒懸山,與他講理。

  再加上劍氣長城與崔東山雙方安插在倒懸山的諜子,在春幡齋最後一艘跨洲渡船離開之時,陳平安就拿到了所有出入乘客登船的詳細記錄冊子。

  在悄然返回倒懸山春幡齋之前,陳平安先喊上了林君璧、玄參在內,數位隱官一脈擅長布局、破局的「弈棋國手」,幫忙

  篩選出最有可能造成意外的十條渡船,吳虯,唐飛錢,以及皚皚洲「南箕」江高臺,扶搖洲「瓦盆」白溪,皚皚洲「太羹」戴蒿,仙家島嶼「霓裳」柳深,流霞洲「鳧鐘」劉禹,南婆娑洲、北俱蘆洲各一條,還要加上老龍城丁家那艘渡船。

  最大的嫌疑,反而也有可能是就是最沒有嫌疑。

  其實一開始,陳平安與林君璧等人,都沒覺得山水窟瓦盆渡船,就一定是蠻荒天下藏在浩然天下的內應。

  除了選出這十條渡船之外,還有三十二位有嫌疑的渡船客人。

  陳淳安問道:「邊境此人,小心謹慎,應該不在當中才對。」

  陳平安笑道:「確實事先並無此人,按照原先檔案記載,中土神洲邵元王朝,劍修邊境,離開劍氣長城後,在梅花園子暫住一段時日,便已經離開了倒懸山,卻不是與嚴律、蔣觀澄他們一起,而是選擇獨自一人,去往扶搖洲遊歷。我與劍仙陸芝其實最先趕上的渡船,是米裕那條『霓裳』,一番查探過後,並無結果。這才跟上了瓦盆渡船,中途登船之後,就用了一個最笨的法子,四處走動,計算人數,發現多出一人。只是哪怕如此,依舊不敢斷言,渡船上一定有大妖隱藏,更不敢斷言山水窟就一定早早勾結蠻荒天下。」

  陳淳安點了點頭,隨即笑問道:「不去沿著謝劍仙那個方向登船,是對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很放心?」

  陳平安搖頭,答道:「是相信一頭大妖的腦子,足夠聰明,不至於去打草驚蛇,將那用兩頭大妖性命換來的桐葉洲大好形勢,畫蛇添足。」

  陳淳安又說道:「原來絲毫不擔心我白跑一趟會生氣,就是要與我說桐葉洲?果然是做生意從來不虧。」

  陳平安說道:「懇請老先生,相信一次寶瓶洲的眼光。真正豪賭,是我寶瓶洲最先最大!」

  陳淳安沉默片刻,欣慰笑道:「善。」

  米裕依舊裝模作樣為陸芝壓陣,大日懸空,關鍵是好似近在咫尺,光是那份炙烤,就已經讓米裕心煩意亂。

  邵雲岩「得寸進尺」,借機掬了一把四濺而出的金色岩漿在手,不敢真正接觸肌膚,只能是虛托在手心,然後手掌傾斜,小心翼翼澆在本命飛劍之上。

  背負竹匣的謝松花大聲問道:「陳老先生,能否送我些日精月魄?不還的那種!」

  陳淳安抬頭笑道:「謝劍仙,但取無妨。」

  陳淳安看了眼無所事事的米裕,笑道:「米劍仙,能否借你佩劍一用。」

  米裕立即摘下佩劍。

  陳淳安伸手一招,握劍在手,拔劍出鞘,抬了抬袖子,抖摟出一道濃稠似水的月光,「這份月魄,本就得自於蠻荒天下。」

  老人雙指並攏,在劍身上緩緩抹過,出現了一道細微不可見的凹糟,那道濃郁月光順著手指,澆築其中。

  米裕心神搖曳,差一點就要熱淚盈眶,而且絕對真摯。

  自己佩劍的品秩,注定會驟然拔高且不談,關鍵是醇儒陳淳安竟然親自出手,幫助自己煉劍!那東一榔頭西一錘子、偷偷摸摸煉劍的邵雲岩,能比?光明正大討要日精月魄的謝松花,能比?

  陳平安瞥了眼米裕。

  後者立即心領神會,我懂我懂。

  這一切,皆是拜隱官大人所賜,我米裕最感恩念舊,天地良心!

  陳淳安以月色幫助米裕煉劍完畢,收劍入鞘。

  佩劍轉瞬即逝,回到了米裕身邊。

  米裕作揖抱拳,「米裕謝過醇儒老聖人。」

  陳淳安點頭而笑,然後對陳平安說道:「這件事情做得極好,終究不是君子所為啊。」

  陳平安說道:「晚輩如今連賢人都不是,就更不是君子了。」

  陳淳安笑道:「與你家先生差不多,最喜歡拿頭銜說事,什麼『我這輩子可沒當過賢人,沒當過君子』,『只是你們强塞給我的聖人身份,問過我樂意不樂意了嗎,當了聖人,我惶恐得要死啊,你們還要咋樣』。」

  陳平安一言不發。

  既然認了先生,就更該為尊者諱。

  陳淳安感慨道:「儒家治學,中正平和,方可明德。」

  老人望向遠方,沉默許久,緩緩道:「賢人思慮,應當縝密。君子立言,尤貴精詳。」

  陳平安有感而發,脫口而出道:「修力,一拳一劍,皆不落空,占個理字。修心,只管往虛高處求大,於細微處問本心。」

  老人對此言論,不置可否。

  下一刻,陳平安回到了渡船房間當中。

  被陳淳安丟到了天地之外。

  白溪依舊站在原地。

  天大地大,他一個小小元嬰修士,又能跑到哪裡去?就算沒有攔阻,容得他棄了渡船,去往茫茫大海躲藏?還是拼了命趕赴扶搖洲山水窟?

  一位隱官,四位劍仙,尤其是還要加上南婆娑洲第一人陳淳安。

  白溪覺得自己就算自己身在劍氣長城,已經跑到了蠻荒天下的大軍當中,也未必能活。

  陳平安笑問道:「白船主,過去多長時間了?」

  白溪答非所問,見到了年輕隱官的第一句話,便是「隱官大人,我願意將功補過!只要能活,萬事可做!我家老祖勾結妖族一事,我來為隱官大人作證!山水窟有多少家底,我最知曉,全部可以拿來資助劍氣長城……」

  陳平安輕輕落座,打斷對方言語,笑著招手道:「萬事可在神仙錢一物上泯恩仇,坐下聊,急什麼。如何補救,不著急,想著是不是要涉險抓我當人質,賭那萬一隱官境界不高,其實也不著急的。」

  白溪大汗淋漓,動作僵硬,神色恍惚,跌坐在椅子上。

  「白船主,這就過猶不及了啊。」

  陳平安笑道:「要說裝模作樣,你我是同道中人,可惜你虛長年歲,道行不高。比心黑,比境界,比家當,比什麼都可以,你唯獨不要跟我比這個。」

  白溪突然站起身,椅子倒飛出去,堂堂元嬰,後退數步,跪倒在地,開始磕頭,「隱官大人救我!」

  因為那位年輕隱官不再單獨一人,身後站著那位憑空現身的玉璞境劍仙米裕了。

  陳平安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笑問道:「方寸物,咫尺物,私人的,山門的,都拿出來吧,記得幫忙打開。如果誠意足夠了,我不介意讓你因禍得福,坐一坐山水窟第一把交椅。我境界如何,來歷如何,你估計現在都還迷糊著,但我是怎麼樣的人,你應該很清楚,最喜歡追求利益最大化。最後一次機會,好好珍惜。」

  半盞茶功夫過後。

  年輕隱官身前桌上,擱放著一方海屋添籌樣式的古樸硯臺,是山水窟的咫尺物,還有一把脂粉氣頗重的團扇,是這位渡船管事的私人方寸物,都擱放了不少好東西和神仙錢。

  一些個山水窟密事,也被白溪抖落得七七八八,當然不會竹筒倒豆子,真的全部說出來。

  白溪不蠢。

  陳平安更不傻。

  陳平安掏出一把玉竹摺扇,輕輕扇動,同時讓那米裕收起了咫尺物和方寸物,真要藏著殺機,米大劍仙上扛得住,就算不是那麼扛得住,總不能讓一位下五境修士的隱官來扛。

  然後陳平安身體後仰,轉頭問道:「楞著做什麼?做掉他啊。留著佐酒還是下飯啊?」

  白溪與米裕皆是一楞。

  然後天地又是悄然一變。

  米裕一劍砍下,竟是極為順暢,與身在劍氣長城差不多,半點沒有小天地的壓勝氣息,反觀那位老元嬰修士就要凝滯些許。

  這一快一慢,加上玉璞境劍仙與元嬰練氣士的天壤之別,就毫無懸念了。

  米裕那一劍,直接將元嬰白溪身軀一分為二,不但如此,還將對方一顆金丹、與那元嬰皆砍成兩半。

  只是當米裕要再遞出一劍,年輕隱官卻出手,以當年與書簡湖劉志茂做買賣換來的一樁秘術,拘押了對方的殘餘魂魄,聚攏起來,攥在手心,微笑道:「求我救你,我便救你,開心不開心?如何謝我?」

  痛苦不已的那團魂魄,忍住不去哀嚎,顫聲道:「隱官大人只管說,只管提要求……」

  陳平安微笑道:「說了讓你誠意些,不聽?結果如何,不太好吧?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與我說一說山水窟真正見不得光的事情,就可活。你境界太高了,讓你當那山水窟下任宗主,我不放心,現在正好,境界稀爛,將來次次見我,就只能靠著神仙錢來湊。」

  那魂魄再不敢隱瞞,一五一十說了些山水窟老祖的隱秘事跡,以及山水窟出了名的「狡兔三窟,財寶四散」。

  「以死謝我。」

  陳平安點了點頭,五指一握,將那孱弱至極的魂魄,以拳罡悉數碾殺,然後合攏摺扇,輕輕揮動驅散那些虛無縹緲的魂魄灰燼,以摺扇抵住心口,笑眯眯道:「意外不意外?」

  米裕已經半點不奇怪了。

  陳平安站起身,收起摺扇,問道:「陸芝大概還需要多久,才能宰殺那頭名不副實的飛升境大妖,再就是有沒有可能,問出大妖的真身一事?」

  米裕一臉為難。

  他問誰去?問陸芝?她哪裡稀罕搭理自己。問陳淳安?米裕都沒這臉皮。

  陳平安無奈道:「米大劍仙,你就長點心吧你。」

  米裕比較委屈。

  然後米裕好奇更多,環顧四周,瞧出了一些端倪,再綉花枕頭的上五境劍修,那也是劍仙,眼光還是有的。

  這就是咱們隱官大人的本命飛劍?!

  陳平安收回了那把本命飛劍,走到窗臺那邊。

  米裕收劍在鞘,一旁護衛。

  一座日月天地,一位女子大劍仙陸芝,與那飛升境大妖打得天翻地覆。

  一座籠中雀小天地,米裕出劍斬殺元嬰白溪,魂魄又被陳平安以秘術拘押、再以拳罡震殺。

  這艘瓦盆渡船的其他所有練氣士,始終毫無察覺異樣。

  在那之後。

  瓦盆渡船安然無恙,依舊去往扶搖洲山水窟。

  只是少了一位鬼鬼祟祟的飛升境大妖,以及身死道消的船主白溪。

  多出了一位陸芝,陳淳安並未隨行,卻交給了陸芝一塊儒家玉佩。

  再就是邵雲岩,負責幫著陸芝收拾山水窟的那個爛攤子。

  爛攤子是爛攤子,神仙錢真不少。

  邵劍仙的春幡齋,名義上是可以得到一成收益的。

  只不過如今整個春幡齋都是劍氣長城隱官一脈的「私産」,邵雲岩都不明白這一成收益,有什麼意義。

  具體如何處置山水窟,那些個步驟,陳平安都已經跟陸芝和邵雲岩講清楚。

  陸芝聽得心不在焉,反正有邵雲岩在,她此去扶搖洲,還要小小閉關一次。

  至於謝松花,則要返回江高臺那艘南箕渡船,一同去往皚皚洲。

  分別之前,年輕隱官又忍不住絮叨起了那兩個小娃兒,謝松花大怒,問這傢伙,難不成那兩個娃兒,是你我女兒不成?

  年輕隱官這才閉嘴。

  這些算計人心的事情,她不喜歡,更不擅長。

  陳平安和米裕則一起乘坐符舟,返回倒懸山。

  陳平安站在渡船頭,回頭瞥了眼米裕。

  懶洋洋坐在渡船尾的米裕,頓時有些不自在,咋的,又有重擔要落在自己肩上了?

  來來來,儘管來,我米大劍仙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隱官一脈的扛把子!

  陳平安笑道:「忙活來忙活去,邵劍仙得了山水窟一成收益,謝劍仙還清了人情,陸大劍仙得了一份劍道裨益,外加那顆飛升境妖丹,咱們米劍仙也提升了佩劍品秩,那咫尺物和方寸物也是咱們隱官一脈的公家所得,好像就我一人奔波萬里沒啥事?」

  米裕正色道:「隱官大人運籌帷幄,斬殺飛升境大妖是首功,當之無愧……」

  陳平安打斷米裕的言語,嘖嘖道:「就你這點溜鬚拍馬的本事,到了我家鄉那山頭,別說供奉,當個記名弟子都不配。」

  米裕傷心不已。

  他本就不擅長此道,他的大道所在,一直是與好看女子以真心換真心啊。

  只是米裕很快亡羊補牢說了一句,「真要到了那邊,隱官大人只管將那些造訪山頭的各路仙子,交由我待客,只要出了半點紕漏,隨便隱官大人問責。」

  陳平安皮笑肉不笑道:「死遠點。我家山頭的風氣,本來就已經夠玄乎了,連我這山主都有扳不回來的跡象,再加上你,以後名聲還不得爛大街。」

  米裕委屈得不行。

  米裕猶豫了一下,好奇詢問道:「隱官大人為何不收下陸芝贈送的那顆妖丹?她是真不願意收下。按照隱官一脈的戰功計算,也該是隱官大人得到此物才對。」

  陳平安坐下身,望向碧波萬里浩渺無垠的壯闊景象,說道:「我也不是沒收,是收下了的,只是勞煩陸芝轉交給南婆娑洲一個朋友。」

  米裕哦了一聲,突然有些後知後覺,得了一顆飛升境大妖的妖丹,擱在浩然天下,約莫是得了飛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

  這也叫「沒啥事」?

  陳平安以合攏摺扇敲打手心,笑眯眯轉過頭,「嗯?」

  米裕立即感慨道:「隱官大人兩袖清風,不愧是神仙中人啊,浩然天下所有才子佳人、神怪志異當中,都該將那『謫仙人』悉數換成『陳平安』三字。」

  米裕覺得自己漸入佳境了,雖說依舊不敢與那隱官大人的嫡傳弟子郭竹酒過過招,但是與那顧見龍王忻水,在此事上,如今應該算是有了一戰之力。

  陳平安轉過身,繼續望向前方,沉默許久,突然說道:「米裕,很高興我們能夠從陌路人,變成朋友。」

  米裕楞了半天,最後點頭說道:「很榮幸遇見陳平安。」

  片刻之後,陳平安說道:「作為臨別贈禮,你送給那位中土元嬰女修的那把摺扇,你親筆題寫了什麼內容?」

  米裕有些笑容尷尬,「這等上不得檯面的兒女情長,說了只會讓隱官大人笑話的,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陳平安卻說道:「說說看。」

  只說與女子相處之道,米裕的修行境界,可謂高聳入雲。

  米裕猶豫不定,「那我可真就獻醜了?」

  畢竟這位年輕隱官在隱官大人之前,還是那二掌櫃,百劍仙印譜與皕劍仙印譜,以及那麼多的扇面題款,米裕極有可能是整個劍氣長城,最為用心鑽研的一位劍仙了,學問多門道多,尤其是那些深受女子喜歡的扇面,讓米裕一一打聽來再抄錄紙上,看遍之後,米裕反復揣摩,只覺得受益匪淺。

  米裕其實內心深處,也覺得自己那扇面題款,最少也該有二掌櫃的七八成功力了。

  這會兒渡船反正也無外人,就當是切磋道法了,拿出來說道說道,不至於太過丟人現眼。

  扇子兩面,一寫「憐取眼前人,卻把青梅嗅。瘦應因此瘦,羞亦為郎羞。」

  另外一面,則寫「行也思卿,坐也思卿,行不得坐難安。思卿不見卿,遇酒且呵呵,人生有幾何。」

  陳平安聽了後,沉默很久。

  最後忍不住駡道:「滾出渡船御劍去。」

  實在是陳平安覺得自己這輩子,在男女情愛這條最講天賦、不談修行的道路上,注定是連那米裕的背影都瞧不見了。

  遭了無妄之災的米大劍仙,只得悻悻然起身,乖乖離了符舟渡船,在不遠處御劍遠遊。

  ————

  到了倒懸山,先走了一趟春幡齋,這棟宅邸在四大私宅當中最特殊的一件事,在於整座春幡齋都是煉化之物,從建造之初,邵雲岩就設置極多的陣法符籙,故而春幡齋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扎根這方天地間最大的山字印,反觀耗資更多的猿蹂府,就無此考慮,至於梅花園子,更不可能被煉化。

  邵雲岩將大陣樞紐寶物交給了陳平安。

  陳平安確定一番細節後,才帶著米裕離開春幡齋。

  晏溟和納蘭彩煥留在宅邸當中,負責接待陸續靠岸的其他八洲渡船管事。

  米裕也會留下,只是依然需要護送陳平安走到連接兩座大天地的門口那邊,好奇問道:「為何次次不走更靠近春幡齋的那道舊門,守在那邊的張祿前輩,與那個喜歡看書的小道童,都挺有意思的。」

  陳平安只是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米裕本就是隨口一問,也懶得多想什麼。

  將隱官大人送到門口後,米裕就需要返回春幡齋,好些個女子船主或是渡船修士,與他都是舊識,可惜俱是有緣無分的那種遺憾。

  陳平安到了避暑行宮大堂,所有人都抬起頭。

  郭竹酒第一開口,「師父,這次出門,宰殺了幾頭飛升境大妖?」

  陳平安有些疲憊,便坐在門檻那邊,「就一頭。」

  郭竹酒眨了眨眼睛,「還真有啊?師父,我可不曉得接下去咋個說嘍!」

  劍仙愁苗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真有。」

  愁苗抱拳卻沒有說什麼。

  第一撥去城頭出劍的三位劍修,是愁苗,董不得,鄧涼,已經歸來。

  因為米裕被陳平安帶去了春幡齋,所以如今只有龐元濟和林君璧去了那邊出劍。

  陳平安說道:「到底不如這兒自在,我偷個懶休息會兒,你們先忙。」

  屋內衆人便各自忙碌起來。

  哪怕是郭竹酒,也拗著性子,沒起身去找師父嘮嘮嗑。

  如今隱官一脈,逐漸形成了幾座小山頭。

  林君璧和龐元濟,比較投緣,龐元濟如今心氣不高,除了做事情,也就是偶爾會與林君璧下一盤棋,算是請教。

  龐元濟學棋很快。林君璧在棋盤之外,成長極快,隱官一脈其餘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外鄉劍修宋高元,與羅真意、徐凝、常太清,比較說得來。

  鄧涼喜歡隔三岔五就與董不得聊幾句,瞎子也知道這位野修出身、最終躋身宗門譜牒仙師的元嬰劍修,所求為何。

  只是董不得眼中沒有鄧涼,也誰都看得出來。

  私底下,陳平安曾經與鄧涼開過玩笑,說我可是陳三秋的好兄弟,你再這樣,我就把陳三秋拉進隱官一脈了。

  鄧涼大笑,說沒事,我是元嬰劍修,那位陳大少爺才金丹瓶頸。只要隱官大人不拉偏架,保證他竪著進來,橫著出去。

  然後鄧涼又補了一句,即便不談境界,只說喝酒,陳大少爺一樣不是敵手。

  顧見龍和王忻水,加上曹袞,玄參,成了四大護法一般的存在,共進退,十分默契,並且喜歡唯郭竹酒馬首是瞻,只要郭竹酒使出師門絕學,其餘四人,個個跟上。

  說到底,這四個年輕人,就是與隱官大人走得近的,並且還能夠不要臉的。

  今天是例外,實在是斬殺一頭隱匿飛升境大妖的功勞,太過驚世駭俗,讓顧見龍四個都沒敢說話。

  林君璧,玄參,都是手談高手,經常一起下棋。

  陳平安也會幫著玄參指點江山,玄參傻了吧唧的不長記性,次次聽了隱官大人的指點,次次兵敗如山倒。

  郭竹酒就埋怨玄參怎麼跟不上師父的念頭,浪費了師父的一句句足可奠定勝局的金玉良言。

  顧見龍和王忻水,不懂下棋,喜歡起哄,一個負責為玄參搖旗吶喊,一個負責絮叨林君璧,美其名曰攻心之法。

  龐元濟經常會在避暑行宮,尋一處僻靜地方,獨自發呆。

  愁苗會為鄧涼、宋高元在內的所有年輕晚輩,指點劍術,只要願意問,已是劍仙的愁苗就願意細心講。

  董不得時不時就拉上羅真意,一起說那女子閨房言語,原本喜歡一天到晚板著臉的羅真意,眉眼稍稍多了些女子溫婉。

  郭竹酒反而是那個最沒山頭的一個,與愁苗劍仙也能請教劍術,與龐元濟也能瞎扯,更喜歡湊到董不得與羅真意那邊去,小姑娘强行與兩位劍氣長城的老姑娘嘀嘀咕咕,自然次次都是咚咚咚,不是腦袋磕桌子就是撞牆,以此收官,從無例外。

  陳平安覺得這些都是好事情,

  一個人的心境,不能始終緊綳,舒緩有度,才能長久。

  隱官一脈,各司其職的同時,相互補充,差不缺漏,取長補短,其實已經算是有條不紊,步入正軌。

  陳平安已經不能奢望這些劍修做得更好,但是心中是如此想,身為隱官大人,某些時候,惡人還是得做。

  真要論陰陽怪氣說話的本事,用一些漂亮話說尖酸刻薄的內容,陳平安才是真正的宗師,此中高手的顧見龍,自愧不如多矣。

  當然前提是說得到點子上,不然一味挖苦,只會適得其反。

  陳平安想起一事,將那山水窟瓦盆渡船得來的咫尺物和方寸物,拋給負責匯總記錄的郭竹酒,笑道:「是額外收益。」

  然後陳平安說了此次遠遊的詳細過程,不能說的內容,就一筆帶過。例如具體是怎樣從一位元嬰船主那邊,得出了山水窟諸多隱私內幕,又是如何能夠保證將其擊殺的同時,又保全了那硯臺與團扇,尤其是連開門之法都知曉了。

  郭竹酒騰空了自己那張桌案,小姑娘兩眼放光,伸手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掌心,然後雙手雙指拈動,念叨著開工開工,才開始清點咫尺物和方寸物裡邊的仙家寶物,以及那一大堆神仙錢。

  董不得笑道:「隱官大人,你與我們實話實說,是不是有那本命物,名叫聚寶盆?」

  先前回來一趟避暑行宮,從春幡齋帶回了一百一十多件仙家寶物。

  這次離開了倒懸山一趟,又帶回來這兩件山上重寶,以及裡邊藏著的豐厚家當。

  郭竹酒頭也不抬,哼哼道:「也就是我師父仗義,故意收斂了神通,不然今兒走一趟南婆娑洲,明天跑一趟中土神洲,金山銀山都給搬來了。」

  陳平安笑道:「金山銀山搬不來,倒是給你帶了個不值錢的雪球。你先忙手頭事情,回頭我們可以堆幾個小些的雪人。」

  陳平安從自家咫尺物當中取出那個大雪球。

  在劍氣長城別處,雪球此物難久留,但是在避暑行宮,只要放在那棵大樹下邊,估計什麼都不管,也能保存好幾天。

  郭竹酒歡天喜地,「師父,又送禮給我啦?!虧得大師姐瞧不見,不然就要跟我換著師姐師妹當嘞!」

  陳平安神色溫柔,微笑道:「悠著點,你大師姐記仇,她那小賬本,連我這個師父都不給看的。」

  郭竹酒坐在原地,肩頭左搖右晃,也是學那大師姐的,今兒她真是賊開心,都破天荒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小鑼鼓兒也不在手邊,遺憾遺憾。

  然後屋內衆人,就看到那個坐在門檻上的年輕隱官,彎著腰,背對著他們,在這夏日酷暑的時節,在這氣候最清涼的避暑行宮,開始堆起了小雪人。

  陳平安突然說道:「關於飛升境大妖『邊境』一事,不要對林君璧心懷芥蒂,與他全無關係。對方處心積慮成為林君璧的師兄,所謀甚大。」

  愁苗笑道:「我們都在等隱官大人這句話。」

  果然不少人都鬆了口氣。

  陳平安又說道:「對了,這山水窟家當珍藏,咱們隱官一脈是沒分賬的。」

  噓聲四起。

  郭竹酒雙手拍打桌面,嚷著放肆放肆,算是唯一一個護著隱官大人的。

  顧見龍和王忻水鬧得最凶,使勁口哨。

  就連羅真意都跟著董不得一起埋怨起來。

  玄參與曹袞更是哀嘆不已,說這苦兮兮摳搜搜的日子沒法過了。

  陳平安哈哈笑道:「這下子是真沒了。」

  郭竹酒幸災樂禍道:「一個個小腦闊兒不太靈光哦。」

  陳平安招了招手,「來瞅瞅師父堆的小雪人。」

  郭竹酒蹦跳起來,飛快背起小竹箱,大搖大擺跨過門檻,一屁股坐下,楞了半天,怯生生問道:「師父,這是誰啊?是我那大師姐,對吧?」

  小雪人那大腦闊上插了兩枚歪斜竹葉,擺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手上拎了一根竹枝,瞧著傻了吧唧的,不俊啊。

  陳平安微笑道:「送你了,擱桌上。」

  郭竹酒皺緊眉頭,故作沉思狀。

  轉頭瞥了眼董不得,後者抬起一隻手掌,輕輕按住桌面。

  郭竹酒只好捧著小雪人,默默坐回原位,謹遵師命,老老實實將那小雪人放在桌上,然後挪了挪它的位置,背對自己,面朝董不得。

  陳平安拍了拍手,站起身。

  想起了那兩個已經被謝松花帶去皚皚洲的孩子,以後魏晉,邵雲岩,以及所有離開劍氣長城的返鄉劍仙,都會帶走一兩位年紀還很小、境界還不高的劍修胚子。

  蒲公英,隨風去他鄉。

  希望劍氣長城的這些孩子,將來都會是一個個從驪珠洞天離鄉遠遊的劉羨陽,陳平安。甚至可以活得更好,更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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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5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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