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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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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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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 00:40:09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三十八章 代大匠斫者

  陳平安與隱官一脈劍修講了那壓勝一事,此中道理,劍修們都懂,只是陳平安舉了個例子,讓愁苗劍仙都覺得有嚼頭。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曾經到過年輕隱官的家鄉,在那驪珠洞天,隱藏身份,擺攤子算命,待了十多年之久。

  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壓制,一直就是飛升境。

  王忻水有些埋怨隱官大人,這種驚世駭俗的故事,早不說?早說了,他對隱官大人的敬仰,早就得有飛升境了,哪裡會是現在的元嬰境瓶頸。

  在最向年輕隱官靠攏的最新六人小山頭當中,郭竹酒境界最高,高不可攀,所以有資格按照悟性、成就來評點衆人,顧見龍的某些公道話,連郭竹酒都覺得別開生面,讓人意外,所以境界不低,有了仙人境,僅次於她。玄參因為下棋的緣故,有了一份撒手鐧,就像那大宗子弟得了一部絕世秘籍,直通上五境,得了玉璞境,大道可期。曹袞上此山學此道,太晚,又不夠勤勉,只有金丹境。王忻水是元嬰瓶頸,至於那個米裕劍仙,資質差,沒誠心,地仙都不是。

  今天陳平安又出門散步,郭竹酒忙完了手頭事務,挪了挪桌上小雪人的位置,拍了拍它的腦袋,然後背起小竹箱飛奔出去。

  被她美其名曰來自「小郭竹酒」的凝視與督促,小雪人看著誰,是關懷勉勵,小雪人手中竹枝所指,是督促,誰敢不用心做事,竹枝作飛劍,小心狗頭不保。

  師父今天還是這般走得慢,郭竹酒沒跑幾步路就追上了。

  郭竹酒問道:「師父,你最近走路為什麼這麼慢?是在修行嗎?」

  陳平安笑道:「是的啊,在修心。」

  郭竹酒在一旁轉圓圈,始終面朝師父,「這一門通天大的學問,弟子不用學吧?學也學不來吧?」

  陳平安說道:「誰都學得來,但是不用學。」

  小姑娘既開心又犯愁。

  陳平安在一處僻靜院落,拈出橫江水符和撮壤土符各一張,「師父給你畫一幅浩然天下的形勢圖。」

  地面上每起一洲,便與小姑娘大致說些風土人情,有些是親眼所見,有些是書上記載,道聽途說。

  有一座觀道觀的東南桐葉洲,師父家鄉的東寶瓶洲,最多劍修遊歷劍氣長城的北俱蘆洲,天下雪花錢出産地的皚皚洲,佛家昌盛的西北流霞洲,有一座遠古戰場遺址的西金甲洲,如今動亂不已的西南扶搖洲,醇儒陳氏所在的南婆娑洲。

  林君璧的家鄉,中土神洲。

  郭竹酒蹲在廊道中,看著那幅地圖,感嘆道:「天圓地方唉。咋個不是天圓地圓,那麼師父在家鄉寶瓶洲,想要去遊歷那金甲洲便近了,哪裡需要繞這麼遠的路。」

  陳平安笑道:「因為所有的天下,以及所有的洞天福地,都是破碎之後的新版圖,若是都找到了,再加上如今儒家聖人們新發現的第五座天下,一起拼湊出來,興許就是天大圓地小圓,好似圓套圓、月中月的場景了。」

  在那去往大隋山崖書院的遊學途中,曾經小寶瓶就有此問,只是當時回答此問的,是近乎無所不知的崔東山。

  然後崔東山取出了一隻水碗,一根剛剛攀折下來的翠綠樹枝,以及手裡隨便撿來的一塊石子,崔東山故作神秘,詢問衆人,關於天地,有何感想。

  可惜當時米飯煮熟了,燉魚也香氣彌漫,便沒人搭理他。

  崔東山便丟了石子,將那樹枝斜插在後衣領當中,倒了碗中水,與陳平安求了一碗米飯。

  陳平安說要去找不知藏在哪裡發呆的龐元濟,郭竹酒便跳起身,喊了聲得令,飛奔離開。

  郭竹酒回了大堂,氣氛依舊有些沉悶凝重。

  師父在的時候,還好。

  只要師父不在的時候,就更加讓人喘不過氣來。

  郭竹酒摘了竹箱,放在腳邊。

  在那件事情發生後,林君璧詢問隱官大人,是否可以將飛升境大妖邊境被斬殺於倒懸山之外的事跡,告知劍氣長城所有的劍修。

  不然長久以往,人心起伏湧動,萬一如洪水決堤,很容易影響整個戰局走勢。

  陳平安卻只說沒必要,可以再等等。

  沸沸揚揚的議論,針對的,只是他這個隱官大人,不是隱官一脈所有劍修,那就暫時關係不大。

  龐元濟坐在一處廊道欄杆上,怔怔無言。

  心事重重,無話可說。

  聽到了腳步聲,龐元濟轉頭望去,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結果龐元濟等了許久,才等到那傢伙坐在身邊。

  好像陳平安最近每次離開大堂,就只是散步,步伐依舊,就是個慢字。

  陳平安坐在一旁,遞過去一壺酒,「是春幡齋的仙家酒釀,很貴的,滋味不比竹海洞天酒差了。」

  龐元濟搖搖頭,「算了,不喝酒很久了。」

  陳平安看著這個滿臉鬍茬的傢伙,說道:「說些讓心裡痛快些的言語,不用顧忌什麼,我知道你對我是有怨氣的,只是自己覺得沒道理,便只好忍著,其實沒必要如此。當自己是酒缸裡呢,攢著傷心事,能釀出美酒來?」

  龐元濟說道:「你應該逛過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兩處的角角落落了吧?」

  陳平安點頭道:「自然,可惜沒什麼隱秘機關,找不到什麼意外之財。」

  龐元濟輕聲道:「但是你一定不會有我的那種感受,不是如今我才如此覺得,是我進入舊隱官一脈沒多久,就發現了的。」

  「什麼感受?說說看。」

  陳平安揭開那壇酒泥封,喝了口酒,說道:「我只管喝酒,聽你的牢騷。不用講道理,有些時候,發泄情緒本身,就是一種道理。」

  龐元濟神色恍惚,喃喃道:「兩處宅子,有一件多餘之物嗎?有任何零零碎碎的裝飾物件嗎?什麼都沒有,我師父離開劍氣長城的時候,『隱官』玉牌留下了,所有的秘錄檔案留下了,然後我獨自留在這邊,就只有一個感覺,好像師父這輩子就沒來過這座避暑行宮。我這段時間,就一直想,師父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會想什麼,做什麼呢?她會不會也有傷心失望了又不能與人說時候?所有人都覺得我師父,就該是一直强大無敵,一次次殺妖,我從來都不這麼覺得。」

  說到這裡,龐元濟看了眼城頭,說起了師父蕭愻,便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位老大劍仙。

  兩處隱官行宮是如此寂寥,那麼唯有一座茅屋的老大劍仙,更是如此吧。

  好像劍氣長城這邊,也極少有人細究深思過老大劍仙在想什麼,有怎樣的感受。

  陳平安環顧四周,點頭道:「被你這麼一說,我才發現,宅子確實空蕩蕩的,這說明你師父蕭愻,很厲害。只有一個內心極其强大且自我的人,才會全然不在意身外物。你做不到,當然我也做不到。」

  事實上,陳平安對於一個陌生環境的感受,要對某個陌生人,感觸更早,更多。

  只是話不能這麼聊。

  龐元濟眼眶泛紅,仰起頭,深呼吸一口氣,慘然笑道:「我還以為你會對我師父破口大駡,最少也該把我駡得狗血淋頭。」

  畢竟他龐元濟的師父,在戰場上,差點一拳打殺了這位年輕隱官的師兄左右。

  而且還是以一種最不光彩的方式出手偷襲。

  一個人在最傷心處的自嘲,便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

  陳平安搖搖頭,喝著酒,「要講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幾籮筐都不夠我說的,怎麼駡你們這對師徒都不過分。沒意思。總要容得下別人有私心,不然到最後,心累的還是自己,何苦來哉。」

  陳平安繼續說道:「不談蕭愻最後叛變一事,她替劍氣長城做了多少事情,你清楚,我也清楚。至於她為何叛變,說不定我比你更理解,因為我是旁觀人。只不過當下與以後,劍氣長城許多劍仙、劍修,大多選擇忘記,有些是故意的,有些是無心的,極少數是理解卻不接受的。所以我估計這才是你最憋屈的地方?」

  龐元濟默不作聲。

  陳平安灌了一大口酒,笑道:「的確有那私心的龐元濟,依舊做著新隱官一脈的劍修事情,半點不比別人差。論事,你又沒虧欠劍氣長城半點,論心,你更沒有愧對師徒情分,還要奢望龐元濟如何,才算做得好?」

  所以陳平安並不覺得龐元濟的修行之路,因為劍心不穩,好似鬼打牆,就這麼走到斷頭路了。

  龐元濟苦笑道:「就算聽你這麼說,我心裡也沒好受半點啊。」

  陳平安說道:「我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

  龐元濟都不太想聽這個問題,定然揪心不舒心。

  陳平安問道:「如果在蕭愻遞出那一拳之後,假設你可以立即殺掉她,龐元濟會怎麼做?」

  龐元濟下意識學那師徒雙手籠袖,垮著雙肩與精神氣,龐元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陳平安笑道:「反正橫竪都是難受,乾脆讓你更難受點。」

  龐元濟很想說問過了,隱官大人你可以繼續忙碌去了。

  不曾想那人又道:「不如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龐元濟問道:「是不是我不給出答案,你就能夠一直問下去?」

  陳平安喝著酒,只管自己詢問,「聽說了那林君璧的師兄邊境,竟然是一頭飛升境大妖,你內心深處,會不會稍稍好受一點?又會不會因為與林君璧是朋友了,然後發現竟然會如此認為,便更加難受?」

  龐元濟滿臉苦澀。

  陳平安拍了拍龐元濟的肩膀,「你啊,就熬著吧,逃是逃不掉的。關了門可以不見人,本心呢,如何能夠不見面?」

  誰還沒幾個道理掛嘴邊?天底下就數騙自己最容易。

  陳平安沒有得寸進尺,喝了一大口酒,準備由著龐元濟一個人清淨獨處。

  龐元濟轉頭問道:「陳平安,我怎麼覺得你有點幸災樂禍?」

  陳平安驚訝道:「這也看得出來?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藏私,功力那是極其深厚的。龐兄,好眼力啊。」

  龐元濟疑惑道:「真有?」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麼真的假的,在這種事情上,咱倆是難兄難弟。不然你以為我為何找你喝酒,讓你心裡不得勁兒,我心裡就得勁了。」

  龐元濟嘆了口氣,病懨懨道:「我求你滾吧。」

  陳平安跳下欄桿,笑道:「與隱官大人這麼講話,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啊。欺負老實人好說話,要不得。」

  龐元濟突然說道:「陳平安,我就不下城頭廝殺了。」

  廊道中陳平安轉過身,笑道:「只要你自己不怕外邊的駡聲和腹誹更多,那麼在我這邊,你用不擔心什麼。新隱官一脈,沒有規矩要求劍修必須出城殺妖。」

  龐元濟臉色悲苦,慘然道:「果然是難兄難弟。」

  陳平安笑道:「什麼時候你能夠學一學林君璧,自己消受,苦中作樂,便是修心有成了。」

  龐元濟留在原地發呆。

  蠻荒天下與劍氣長城的問劍,還在持續。

  但是在這期間,蠻荒天下做了一件問劍之外的事情,巔峰大妖仰止,那位帝王冠冕的龍袍女子,重返戰場,懸停高空,手中拎著一個半死之人,是一位在蠻荒天下腹地阻滯一支大軍北上的劍仙。仰止與輩分相當的黃鸞各有斬獲,只是黃鸞截殺的兩位劍仙,皆已屍骨無存,魂魄消散,仰止卻生擒了一位劍仙。

  那天戰場上,仰止五指攥住那位瀕死劍仙的頭顱,站在兩道劍氣洪流不遠處,先將這位劍仙的身世根腳、在蠻荒天下做了哪些事情,一一道破,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仰止將那劍仙血肉剝離殆盡,這個過程極其緩慢,先去血肉,再碎筋骨,緊接著剮出一顆金丹,寸寸消磨,又將那元嬰一點點絞殺,最後才是一一抽取、震散劍仙魂魄。

  在仰止現身之後。

  隱官一脈的飛劍便傳訊劍氣長城各處,並且是那把篆刻「隱官」的飛劍。

  不許任何劍仙、劍修擅自問劍仰止。

  後來數位大劍仙私底下飛劍傳訊避暑行宮,詢問能否劍陣依舊,但是准許他們合力打斷那仰止的舉動。

  隱官一脈的飛劍回信,依舊是不准大劍仙私自出手,小心黃鸞在內的巔峰大妖,都在守株待兔,這場手段更加明顯的埋伏,極有可能比先前五山之中藏匿大妖,更加致命。那仰止站立位置,太有講究了,稍稍靠後,這個稍稍靠後,極有可能就可以賺取一兩位劍氣長城大劍仙的性命。

  一旦戰事蔓延開來,雙方最頂尖的戰力紛紛入場,無論雙方折損如何,都會極快推進這場戰事的進程。

  納蘭燒葦,岳青,姚連雲在內,都忍住了不出劍,但是人人心中積鬱,注定不會少。

  連岳青都駡了一句娘。

  姚連雲更是臉色陰沉。

  在這之前,這位姚氏家主可是每天神清氣爽的,次次出劍,極其酣暢淋漓,可謂神完氣足。

  最大的問題,在於劍仙們聽從隱官一脈調令。

  但是有一撥年輕劍修卻悲憤欲絕,反而比劍仙率先出劍,一時間數十把飛劍,問劍大妖仰止。

  如果不是數位大劍仙立即出手攔阻,說不定立即就會有一百多把本命飛劍,齊齊掠向那頭大妖,一旦如此,只會有更多飛劍跟上,到時候整座劍陣,極有可能就會隨之出現分流。

  而那仰止的應對,更是充滿了意外,見那幾位大劍仙阻斷了後續問劍後,非但沒有打爛

  任何一把近身飛劍,然後隨手駕馭那些失去控制的城頭劍修飛劍,近了那位下場慘絕人寰的劍仙,好似故意讓這位臨終劍仙與那些年輕劍修打個照面,最後她再將那三十九把飛劍一一拋還給城頭,任由它們安然返回劍陣當中。

  仰止最後震碎手中劍仙殘餘魂魄,大笑道:「好一個劍氣長城,好一個殺力通天的劍仙,人人見死不救,輪到一群小小劍修,拼了性命不要,都願意出劍來救。前者惜命我理解,後者愚蠢我敬重!」

  在那之後,劍氣長城的人心,比那上任隱官蕭愻叛逃劍氣長城,出拳重傷左右,似乎更加複雜。

  隱官一脈對於城頭之上,原本已經愈發順暢的指揮調度,逐漸出現了這裡一點、那邊一處的稍稍凝滯。

  劍氣長城之上,私底下出現了一個發自肺腑的悲憤說法。

  「又不用你隱官大人涉險,不用你死,為何不救?!我們劍修自己願死,為何不肯?」

  隨後便演化出更多的言論。

  「今日那劍仙拼了大道性命不顧,也要在蠻荒天下腹地出劍殺敵,尚且不救,以後蠻荒天下蟻附攻城,只要有可能是個陷阱,隱官大人又會救哪個劍修?」

  「連那頭大妖尚且敬重出劍赴死之人,不曾想倒是我們的自家人,如此冷酷無情,處處算計事事算計,這樣的隱官,當真有益於劍氣長城?當真比得上前任隱官的所作所為,最少後者在叛變之前,還敢親身陷陣,一場場大戰,斬殺妖族,不計其數!」

  有了這些浮出水面的說法,便意味著肯定藏著更多的念頭與想法,藏在人心水深處。

  陳平安走回大堂外,剛好宋高元、曹袞和玄參三人從城頭收劍返回,接下去就該輪到羅真意、徐凝和常太清三位本土劍修,去城頭出劍。

  宋高元和曹袞都臉色鬱鬱。

  玄參相對年紀最小,反而是最看得開的一個劍修,還有點笑臉,說道:「隱官大人,我勸羅真意三人暫時別去城頭了,一來會被孤立,很多時候,反而會被其他劍修爭搶戰場,咱們出劍效果幾乎沒有,再者他們雖然沒說我們三人如何,可是提及隱官大人,可沒什麼好話,也沒有半點需要忌諱的意思。」

  最早兩撥去往城頭殺妖的隱官一脈劍修,大多負傷而返,此次玄參三人卻安然無恙,毫髮無損。

  羅真意三人站在門口那邊,眼神詢問年輕隱官。

  去不去,還是隱官大人說了算。

  陳平安轉頭說道:「去還是要去的。」

  羅真意點了點頭,與其餘兩位劍修御劍離去。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曹袞神色萎靡,「我們半點不辛苦。」

  陳平安安慰道:「如此才是真心辛苦。」

  曹袞笑容牽强,欲言又止。

  一起返回了大堂各自落座。

  林君璧無奈道:「又不能敞開了與所有人說,如今浩然天下八洲渡船,與我們的買賣,已經大不相同,我們有希望將這場戰事拉長,足可讓蠻荒天下耗費更多的家底,便是那些巔峰大妖都要個個肉疼。我們推衍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第一次看到了一點點勝利希望,豈可因為仰止的那點下作伎倆,就功虧一簣。」

  玄參悶悶不樂道:「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

  曹袞點頭附和道:「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林君璧苦笑道:「你們這是亂用聖人言語,何況又不是什麼寬慰人心的話。」

  陳平安笑道:「不談聖人本義,只說用在此時此地,別有韻味。」

  極少說話的愁苗劍仙竟然也有了些心得,「眼中事實是事實,終究卻非真相,如此一來最難講理。」

  許多爭執不休的吵架,不在於一方極端無理一方極端占理,而在於各有其理,各有多少與對錯。

  林君璧問道:「此局能解?」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何解?」

  「先認定其無解。」

  衆人皆啞然。

  唯有林君璧似有所悟。

  等到龐元濟返回落座後。

  陳平安就以心聲與三人言語,愁苗劍仙,林君璧,龐元濟。

  愁苗劍仙直接拒絕了。

  龐元濟則鬱悶不已,懶得多說一個字。

  林君璧問道:「隱官大人,明明是你揪出了那頭飛升境大妖,為何要將這樁天大奇功,分攤到我們三人頭上?」

  陳平安微笑道:「破局啊。若是功勞在我一人,如今誰信?即便信了,又能如何?對了,等到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們,人心落到了谷底,比如成群結隊,來避暑行宮外邊嚷嚷的時候,境界最高的愁苗劍仙,負責登城,拎出那顆大妖頭顱,還禮蠻荒天下。」

  龐元濟說道:「早知道我就應該答應喝酒,醉死在外邊了。」

  郭竹酒不知道師父與誰在嘀咕些什麼。

  應該是在商量事情。

  郭竹酒最後低頭看著桌上歸她保管的兩件咫尺物方寸物,都是扶搖洲山水窟的孝敬。

  那件古硯咫尺物,是一方夔龍紋蟲蛀硯臺。刻有鑒藏印:雲垂水立,文字緣深。

  至於那把寶光流轉的團扇,上邊字寫得也挺秀氣:金漣漣,玉團團。老痴頑,夢遊月宮,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團圓,燈火百萬家。

  師父私底下偷偷與她說了,只要攢了些戰功,這兩件寶物,咱們師徒自己留下珍藏。

  董不得突然抬頭說道:「綠端,那方寸物扇子,我可是早早相中了的。」

  郭竹酒問道:「如果是陳三秋懷裡揣過的,董姐姐你要不要?」

  董不得冷笑道:「陳三秋想要見著這扇子的面,你得先把避暑行宮的牆壁撞爛,以此開路。」

  郭竹酒伸手一拍額頭,得意洋洋道:「我這鐵頭功,可了不得,師父都比不了。」

  陳平安笑道:「不想比這個,記住,這不是什麼師門絕學,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郭竹酒點頭道:「大師姐的那套瘋魔劍法,加上我這門絕學,以後都可以發揚光大!」

  陳平安擺擺手,繼續凝視著地上那幅畫卷。

  郭竹酒摸了摸小雪人的小腦闊兒,越來越小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陸芝是不是應該快要返回倒懸山了?」

  林君璧點頭道:「不出意外,應該與邵雲岩在今天返回。」

  陳平安起身道:「愁苗,陪我去一趟倒懸山。」

  春幡齋。

  米裕對待翻賬查帳一事,一絲不苟,十分專注。

  這其實不是米裕所擅長的,說句難聽的,經過晏溟、納蘭彩煥之手的賬本,如果他們倆真想要假公濟私,米裕能夠找出紕漏來,只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年輕隱官看過了,然後讓死記硬背了的米裕過來捎話。所以納蘭彩煥與晏溟,才是相互合作又能夠相互掣肘,米裕不過是那位年輕隱官安插在春幡齋的釘子,做做樣子罷了,納蘭彩煥看待米裕,無非是第二個故意喝那竹海洞天酒的劍仙高魁,與那年輕隱官沾了關係的,對她都沒安好心。

  只是米裕經常會遇到疑難癥結,就詢問晏溟其中關鍵訣竅。

  晏溟對米裕觀感極差,只能算是有一說一,好臉色是絕對沒有的。

  劍氣長城,但凡有點志向的,無論境界是不是劍仙,無論年紀大小,對這位喜好醉臥雲霞的米劍仙,印象都好不到哪裡去。

  米裕竟然問了三次過後,還有以後再問三十次的架勢。

  這讓納蘭彩煥愈發覺得眼前這米裕有些陌生了。

  納蘭彩煥也懶得與米裕遮掩什麼,直截了當問道:「米裕,你腦子抽筋了?」

  結果米裕來了一句,「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納蘭彩煥也沒什麼客氣話,道:「米裕,你真不適合算帳,就別耽誤晏家主忙正事了。待人接物一事,別說邵雲岩如今不在倒懸山,就算他在春幡齋,邵雲岩終究是外鄉劍仙,我們這邊如果沒人提早露面,就只是一個春幡齋一位劍仙,不妥。你之前有句隨口說出的噁心言語,其實道理是有點的。」

  米裕好奇問道:「哪句?」

  晏溟說道:「震雷始於曜電,出師先乎威聲。」

  米裕哈哈大笑,「原來如此。」

  此語得自晏家鋪子的某把扇面題款,之所以被米裕放在嘴邊,是順便,主要還是摺扇另外一面的那句「佳人未至清香至,人未起身心已動」,讓米裕一見傾心。摺扇一面文字正經,一面措辭婉約,讓米裕覺得簡直就是為自己量身打造,可惜不知被哪位小娘子捷足先登,所幸晏家鋪子那邊也賣扇面題款的刻印冊子,價格還不低。

  房間內,還有個眼觀鼻鼻觀心的外人。

  春幡齋邵雲岩的嫡傳弟子,韋文龍,一位術算天才。

  相較於屋內三位外人,韋文龍十分拘謹。

  他只有獨自一人,枯坐賬房,面對那些外人眼中枯燥乏味的賬本,才會如魚得水。

  說到底,韋文龍就是不擅長與人打交道,此生好友,注定唯有數字、神仙錢兩物。

  錢糧、理財一事,自古被視為賤業,戶部官員甚至會被譏諷為「濁官」,其實山上山下皆如此,例如那些八洲渡船的管事,哪個不是大道無望、破不開各自瓶頸的可憐人。

  再者韋文龍只是金丹修士,面對屋內兩位成名已久的元嬰劍修家主,一位聽著聊天好像才下五境的米劍仙。

  他確實不太敢喘大氣。

  在倒懸山土生土長的練氣士,對劍氣長城其實不陌生,卻也不熟悉。

  反而不如那些故意遊歷倒懸山的外鄉人,後者往往是奔著劍氣長城去的。

  像他韋文龍這樣的倒懸山人氏,一輩子都沒去過劍氣長城,反而頗多。

  韋文龍最怕的,其實是那個聲名遠播的劍仙米裕。

  風流子,最薄情。

  何況還是一位劍仙。

  米裕覺得納蘭彩煥那婆姨說得有理,便虛心納諫了,起身離開屋子。

  米裕離開之前,神色和善,言語真切,與韋文龍說了句,「文龍啊,你是咱們隱官大人都相當器重的可造之材,莫要妄自菲薄,好好做事,大道可期。以後咱倆就是朋友了。」

  韋文龍趕忙站起身,只是拘謹得很,怯怯懦懦,也沒能放出個屁。米裕便愈發覺得這小子真順眼,讓韋文龍坐下做事,不用如此客氣。

  米裕走到空無一人的大堂那邊,早先屬￿幾位女子修士船主的座位,米裕都多瞥了幾眼。

  米裕最後坐在自己那條椅子上,摸出一枚準備送人的玉牌來,此事有些奇怪。

  米裕手中這枚無事牌,篆刻數字九十九,隱官大人離開之前,專門叮囑過,要送給老龍城范家的渡船桂花島。

  別說是皚皚洲的南箕船主江高臺,就連邵劍仙的面子也沒賣。

  可事實上,丁家渡船那個小管事,戰戰兢兢,私底下找過隱官大人,給出一個連米裕都感到意外的「公道」價格。

  但是丁家也由衷希望將來走賬一事,勞煩隱官大人這邊勞心了,免得丁家渡船淪為衆矢之的,被人記恨。

  年輕隱官笑著答應下來,說春幡齋一定會投桃報李。

  事後米裕問起此事,隱官大人只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老龍城丁家是不得已而為之。

  丁家沒那女子船主,米劍仙便懶得多想。

  可關於范家跨洲渡船,米裕知道得不少,沒辦法,桂花島上有位桂夫人,十分出彩,不在容貌。

  米裕不是那種俗人,清楚女子的好看,分千百種。

  只看那臉蛋胸脯腚兒大長腿的,卻不曉得女子有萬般好的,簡直就是不入流,稱不上是他米裕的同道中人。

  老龍城范家,在做跨洲渡船買賣的山頭、家族當中,很不起眼。

  其實除了苻家稍稍有那麼點薄面,其餘幾大姓氏的渡船,靠岸了倒懸山,都不值一提。

  就像先前春幡齋大堂議事的那個丁家船主,比那「霓裳」船主柳深都不如。

  只要是關於動人的女子,米裕都會動心,絕不辜負美人。

  米裕很快就記起好像桂花島上有位桂花小娘,名叫金粟來著,姿容也極佳。

  米裕當然見是沒見過她的。

  米裕更不至於為了見金粟而如何,以前不會,如今更不會。

  之前那次春幡齋,能夠一口氣聚集那麼多條渡船,其實大有玄機。

  吳虯,白溪這些個老狐狸,再加上那座在倒懸山有座私宅水精宮的雨龍宗,以及梅花園子,都是出了力的。

  只是隱官大人從頭到尾都沒提這茬,甚至根本沒打算秋後算帳。

  到底只是小事。

  像這一次,就只有十二位船主,剛剛得到邀請,會在今夜,被邀請到春幡齋做客議事。

  有些早早停岸倒懸山的船主,大多數都有意無意,選擇多逗留了一段時日,既不著急卸貨,更不著急離開,就等著春幡齋的請帖。

  除了距離最近的南婆娑洲,先前那些渡船應該都未返回各自大洲,應該依舊還在歸途中。

  寶瓶洲除了范家桂花島,還有一條侯家的渡船「煙靈」。

  應該是得了苻家或是丁家的飛劍傳訊,這兩艘跨洲渡船,只隔了兩天,就先後趕到倒懸山。

  大大小小的八洲渡船,與晏家、納蘭家族,或是孫巨源這些交友廣泛的劍仙,其實都有或多或少的私交,道理很簡單,劍氣長城這邊,大族豪閥劍仙或是子弟,會有諸多稀奇古怪的要求,重金購買那些奇珍古玩不去說,光是價格翻了不知多少的山珍海味,就多達將近百餘種。侯家渡船「煙靈」,便會在物資之外,又專供奇香,讓仙家山頭編織香囊十六種,賣給劍氣長城的那撥固定買家。

  關於此事,隱官一脈有過不小的爭執,林君璧與愁苗劍仙難得站在一條戰線,提議斷絕所有這類渠道供給,以後劍氣長城再不收取任何一件無用之物。

  只是最終隱官一脈選擇了一個折中方案,縮減這類買賣往來,但是並未一刀切下,徹底斷絕此事。

  依舊停靠在捉放亭渡口那邊的桂花島,得了春幡齋請帖,在侯家渡船管事趕來之後,先通氣。

  如今桂花島管事一職,落到了范家供奉馬致頭上。

  金丹劍修,本命飛劍「涼蔭」。

  桂花島上的那座圭脈小院,記在一位外鄉人名下,已經多年不再對外開放。

  馬致曾經在那邊,為一個外鄉少年指點劍術。

  在桂夫人的雅致小院當中,弟子金粟,負責煮茶待客。

  馬致與侯家船主正在商量著如何送禮,因為聽聞先前靈芝齋一夜之間,就少了百餘件仙家寶物,如今留下來的,要麼是禮太輕情意便重不起來的一些個花俏靈器,要麼是價格太過昂貴、讓人望而生畏的稀罕法寶。

  船主侯澎對待此事,便憂心得很,如今侯家雖說在老龍城以北、觀湖書院以南的廣袤地帶,生意做得極好,但是賬面外的穀雨錢,其實相當有限,如果自家渡船「煙靈」在離開老龍城之前,侯家就已經聽說此事,需要走那趟春幡齋,進門之前先備好重禮,倒也不算太麻煩,這點穀雨錢還是掏的出來,可是侯澎與桂花島都是半路得到飛劍傳訊,侯澎需要自己先掏腰包,這就頭疼了。少了,禮物不夠分量,貨比貨,給春幡齋嫌棄,事後肯定要被范家祠堂拿來非議,可要是穀雨錢掏多了,春幡齋那關過去了,家族那邊又得說另外一番閒話了。

  真正做事情的人,就是這樣,做多錯多,在家享福的,反而一年到頭,嚼舌頭不閒著。

  馬致也好不到哪裡去,如今范家是多事之秋,老劍修恰恰因為與未來家主范二關係親近,反而也被殃及。

  如今他的一舉一動,都被范家祠堂那些老頭子仔細盯著。

  大小姐范峻茂,已經許久不曾露面,范家對外宣稱是她獨自一人,出門遠遊去了。

  馬致有些猜測,但是不敢與任何人談及此事。

  從少年變成年輕人的范二,也逐漸開始參與家族經營事務,馬致自然是屬於范二這座山頭的,不然馬致也當不上這個渡船管事,哪怕桂夫人開口提議,舉薦馬致擔任船主,范家祠堂那邊應該也無法通過。雖說桂花島早就是范二名下的産業,但是如今范家,對這個少不更事的二少爺,非議不小,因為當初借了那麼大一筆穀雨錢給大驪龍泉的落魄山,祠堂議事,爭論得就很激烈,范家許多老人都覺得范二還是太稚嫩,太意氣用事,哪怕是未來家主,也不該完全掌管桂花島渡船,應該有一個老成持重的范家前輩,幫著打理一些年頭,才好放心交給范二經營。

  如果不是有孫家跟著一起掏錢打水漂,再加上范二動用了一大筆本就記在他名下的私房錢,休想通過此事。

  桂夫人只是喝茶,氣態嫻靜,並無言語。

  雙方大致談妥了如何準備禮物,以及進了春幡齋之後如何行事,大體上還是學那先前的苻家、丁家,少說多看,寡言無錯。

  侯澎放下茶杯,臉上泛起古怪神色。

  馬致談完了事情,也就不再喝那茶水,自顧自喝起了一壺桂花小釀。

  侯澎輕聲問道:「新任隱官是叫陳平安?」

  馬致綳著臉,仍是沒忍住,大笑道:「侯澎老弟,你想什麼呢?!」

  金粟一頭霧水。

  桂夫人輕聲解釋道:「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是個年紀輕輕的劍仙,名叫陳平安。」

  侯澎加上一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說得極為流暢。」

  金粟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與那馬致如出一轍,只是沒後者那麼大笑出聲。

  沒辦法,她與馬致前輩,都對另外那個陳平安,太熟悉不過了。

  來自大驪王朝的那個陳平安,早年就住在桂花島距離此處,不算太遠的圭脈小院。

  金粟,都沒覺得這是個事兒。

  這位侯船主的想法,也太不著調了些。

  兩個人,同名同姓都叫陳平安罷了。

  怎麼可能是同一人。

  可能嗎?

  在金粟的記憶當中,那就是個乘船遊歷途中,還會掏錢請桂花島丹青高手作畫留念的客人。

  是一個穿著整潔卻難掩身上那股寒酸氣的外鄉少年。

  好像當年還背著把劍?不過卻是個境界不高的純粹武夫。

  最後在師父授意下,金粟還陪著少年,一起遊歷了倒懸山各處景點。

  拘束,古板,無趣。

  就是那麼一個外鄉少年。

  依稀記得,好像皮膚黝黑,個子不高還瘦弱,說話嗓門都不大,就是喜歡四處張望,不過與人言語的時候,倒是眼神清澈,不會眼神遊移不定,就那麼看著對方,始終會竪耳聆聽的樣子。

  侯澎說道:「既然連那丁老兒都安然返回老龍城,應該是我想多了。」

  馬致笑著點頭。關於此事,不可多聊,各自心裡有數即可。

  山不轉水轉。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相逢是緣,可緣分也分善緣孽緣不是。

  一旦真是那個萬一又萬一的萬一。

  那麼桂花島是天上掉下來了一樁善緣。

  對於苻家以及其餘老龍城大姓而言,可就不好說了。

  灰塵藥鋪,武夫宗師鄭大風,與苻家相約登龍台,動用了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事後更是與鄭大風有過一場截殺,除了范家和孫家,其餘老龍城大姓,個個見者有份,親自參與其中了,幫助苻家,負責攔截灰塵藥鋪那夥外鄉人。

  其中丁家,還牽扯到了那個原本不可一世的桐葉宗。

  原本如日中天的桐葉洲第一大仙家宗門,據說如今日子不太好過,屋漏偏逢連夜雨,雪上加霜的事情,火上澆油事情,一樁接一件,總之處境十分慘淡,丁家如今更是被殃及池魚,白白遭罪一場,許多生意上的份額,暗中都莫名其妙給瓜分了去,只是其餘幾家做得不算過火,丁家也能隱忍,何況大體上,丁家還是跟著苻家,在賺著大錢。只是丁姓未來在老龍城淪為墊底,是大勢所趨。

  所以丁家對待跨洲渡船一事,注定會極為熱衷,無比希望以此打破僵局,為的就是能夠與春幡齋攀附關係。

  馬致與侯澎,也都是老江湖了,所以完全可以想像,丁家一定會給出一個極低的價格,舍了一條渡船的掙錢渠道,保證不虧的前提下,也要與劍氣長城結下一樁比同行更多的香火情。

  隨後馬致與侯澎一起離開桂花島,要先與幾位相熟的渡船管事那邊坐一坐,然後再按照約定的時辰,各自去往春幡齋,攜帶重禮,登門做客。

  而在桂花島小院當中,只剩下師徒二人,沒了外人在場後,金粟便與師父埋怨起范家老人的短視。

  桂夫人笑道:「范家能有今天的光景,那些看似冥頑不化的老人,不去說年紀時候就開始躺著享福的幾個,其餘都是出了大力,有大功勞的。你之所以覺得他們短視,不過是偏袒與范家一起掏錢給落魄山的孫嘉樹。」

  金粟有些赧顔。

  桂夫人正色道:「看待人物,可以有個人喜惡。但是看待世事,不可以摻和太多的個人感情。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該有的修心本分,哪怕不是修道之人了,更該如此。」

  「不然你身為范家人,再嫁給了孫嘉樹,嫁入了孫家,你若是萬事不說,只是潛心修道,不去操持家務,倒還好了,不然你一個不小心,就能讓范家與孫家結怨。」

  師父極少有如此嚴肅的時候,金粟不敢造次,記在心上。

  靜坐片刻,桂夫人讓金粟不用陪自己了,若是想要逛那倒懸山麋鹿崖的鋪子,師父不攔著。

  金粟沒那興致,如今倒懸山雲波詭譎,連桂花島都被籠罩其中,她就沒了這份心思。

  只是離開了院子去修行。

  在金粟離開沒多久,便響起敲門聲。

  桂夫人起身笑道:「陳公子請進。」

  一位年輕人撕了臉上那張木訥男子的面皮,抱拳笑道:「桂夫人,多有叨擾。」

  桂夫人笑容和煦,打趣道:「稀客,貴客。」

  陳平安落座後,歉意道:「桂夫人別多想,就只是來這邊討要一壺桂花小釀。」

  桂夫人拎出一壺桂花小釀,遞給年輕人,笑問道:「既然這麼說了,隱官大人言外之意,是開始注意梅花園子?」

  陳平安沒說話。

  桂夫人又問道:「不擔心我與那位酡顔夫人,蛇鼠一窩?」

  陳平安搖搖頭,「自然不會。」

  桂夫人也就不再問那梅花園子的下場了。

  陳平安說是來這邊喝酒,卻也沒有怎麼喝那桂花小釀,笑問道:「金粟姑娘,還是喜歡孫嘉樹,不喜歡范二?」

  桂夫人點頭。

  然後陳平安就只是坐了一會兒,桂夫人也只是聊了些范二的近況。

  雙方似乎除了一個范二,無更多話可說。

  久別重逢,言語不多,反而不比當年初見時分,背劍少年與桂夫人的那般投緣。

  而桂夫人,自然也看得出來,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憂慮重重,顯而易見,當下處境,並不輕鬆。

  陳平安喝過了一小壺桂花小釀,就準備返回倒懸山春幡齋,但是在那邊不會現身。

  此次前來,除了所謂的散心,更重要的是希望桂花島,幫忙轉交給崔東山與藩王宋集薪各一封密信。

  桂夫人收下了那兩封密信。

  陳平安道謝之後,剛要告辭離去,院門那邊跑來一個熟人。

  昔年圭脈院子的桂花小娘,金粟。

  陳平安起身相迎,笑著打招呼:「金粟姑娘。」

  金粟楞了一下,停下腳步,顯然沒想到這個傢伙會偷跑到桂花島,她也笑道:「陳平安,你怎麼來了。」

  然後金粟趕緊改口,「陳公子。」

  陳平安無奈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金粟點了點頭,坐在桂夫人身邊,輕聲問道:「不是在劍氣長城那邊練拳嗎?怎麼有空跑來這邊喝酒,聽說如今倒懸山兩道大門,都管得可嚴,防賊似的。」

  金粟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是不是不小心與那隱官同名同姓,有些鬱悶,所以才跑來這邊喝悶酒?」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是啊。」

  桂夫人也會心一笑。

  金粟惋惜道:「我原本還心存一絲僥倖,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隱官大人,劍氣長城的大劍仙。」

  陳平安說道:「萬一我真是那隱官,我估計金粟姑娘也要鬱悶得想要喝酒了。」

  金粟展顔一笑,轉頭對桂夫人說道,「師父,陳公子如今說話,可比以前講究多了。」

  桂夫人笑問道:「回來做什麼?」

  金粟輕聲說道:「我還是想要去麋鹿崖逛逛。」

  桂夫人望向陳平安。

  年輕人使勁使眼色。

  桂夫人點了點頭,卻說道:「正好,你與陳公子順路,可以一起去往捉放亭。」

  金粟連忙說道:「不用不用,我比陳公子更熟悉倒懸山。」

  她喜歡孫嘉樹,不喜歡范二,而陳平安與范二是要好朋友,與孫嘉樹如今也是生意伙伴。

  所以她覺得還是莫要與陳平安牽扯半點了。

  桂夫人也沒有繼續為難兩人,由著金粟獨自離開,桂夫人笑容多了些。

  陳平安稍等片刻,這才與桂夫人起身告辭。

  桂夫人送到門口後,突然說道:「要小心最會藏拙的正陽山。」

  陳平安隨便瞥了眼寶瓶洲方向,點頭道:「會的。」

  同時在心中默念,以後正陽山要跪在地上,求我不要那麼小心。

  桂夫人問道:「終於是那劍修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兩把本命飛劍,以後顯露了劍修身份,就對外宣稱一把名為斫柴,一把名為帳簿。」

  桂夫人沉默片刻,違心說道:「好名字。」

  至於陳平安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是什麼。

  桂夫人已經完全不好奇了。

  陳平安撓撓頭,說道:「至於飛劍的真正名字,一把籠中雀,本來想著取名中秋,只是與飛劍十五好像有些衝突。另外一把,我還在糾結是天上月,還是井底月。」

  取名字這種事情,太擅長了,也不好。

  桂夫人笑了起來,「總算有點飛劍該有的名字了。」

  陳平安悄然離開桂花島,在捉放亭那邊,先與愁苗劍仙見了面。

  兩人一起去往梅花園子。

  要見一見那位身在家鄉卻思異鄉的酡顔夫人。

  除了愁苗劍仙,當然還有走了一趟扶搖洲山水窟的陸芝。

  與女子講道理,還得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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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 00:40:39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三十九章 一人喃喃,群山迴響

  梅花園子是倒懸山四大私宅當中,最為回廊曲折的一座,當然最出名的,還是梅樹,只不過梅花園子裡邊栽種的梅樹,皆自然生髮,不作那夭梅病梅狀,疏密自然,曲直隨意。即便如此,還能夠享譽四方,自然還是因為梅花園子向那八洲渡船,重金收購了許多仙家梅樹,移植園中。

  梅花園子賞景最佳處,是那懸掛匾額「不爭春」的涼亭。

  酡顔夫人跪坐在一張青神山青竹材質的涼席之上,雙手疊放膝蓋上,姿容嫵媚,面帶笑意。

  她望向那三位緩緩走上涼亭臺階的劍修,微笑道:「既然已經事情敗露,願受責罰,只是懇請陸芝大劍仙,出劍利落些。」

  陳平安席地而坐,與那酡顔夫人面對面,問道:「不補救一二?上五境的草木精魅,修行何其不易。」

  整個寶瓶洲的歷史上,至今還沒有出現一位上五境草木精魅。

  酡顔夫人搖頭道:「連那邊境都找得出來,宰得掉,我注定活不了,就不惺惺作態了。」

  陳平安問道:「那頭飛升境大妖的真身,難不成就埋在梅花園子?不然你如何得知邊境已死?」

  酡顔夫人笑而不語,朝那高瘦女子伸出一隻手掌,「有人曾說劍氣長城的女子,以劍仙陸芝姿容最佳,最是傾國傾城,人與劍最相宜,今日一見,名副其實。」

  陸芝皺了皺眉頭。

  愁苗劍仙卻嘆了口氣。因為他知道這種話,是誰說的。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只問你一件事,你明明生長於浩然天下,為何如此嚮往蠻荒天下?」

  酡顔夫人笑道:「禮聖老爺訂立的規矩是好,可惜後世修道之人,做得都不太好。上了山,修成了道,神仙人物萬萬千,又有幾個拿咱們這些僥倖化了人形的草木精怪,當個人?我自身飽受其苦不談,僥倖脫離苦海之後,舉目望去,千百年來,人世間幾無例外。故而心中怨懟久矣。」

  她扭頭看了眼鄰近梅花園子的一座大門方向,收回視線後,微笑道:「倒也不是真的如何喜歡蠻荒天下,一幫未開化的畜生當家做主,那麼座偏遠天下,比起浩然天下,又能好到哪裡去?我就只是想要親眼見一見浩然天下,山上山下人皆死,其中修道之人又會先死絕,唯有草木照舊,一歲一枯榮,生生不息。這個理由,夠了嗎?隱官大人!」

  陳平安說道:「你說夠了就夠了。」

  愁苗劍仙覺得這趟梅花園子之行,出人意料地順利。

  陸芝突然說道:「我攢下的那些戰功,不用白不用,換她一條性命,以後我將她帶在身邊。隱官大人,如何?」

  愁苗有些意外。

  酡顔夫人更是愕然。

  她方才的的確確,心存死志。

  早先千算萬算,要麼死,要麼生不如死,既然如此,運氣不算最差,劍仙當中好歹還有個女子,所幸不是只有那些骯髒男人,還不如乾脆些。

  酡顔夫人怎麼都想不到陸芝會如此言語。

  陸芝對酡顔夫人說道:「以後你就跟隨我修行,不用當奴做婢。」

  然後陸芝望向陳平安,想要知道那個答案。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可以。」

  酡顔夫人癱軟在地,泫然欲淚。

  整座梅花園子,一樹樹梅花綻放無數,這是酡顔夫人與整座小天地,性命相通,牽引天地異象。

  陸芝皺眉道:「酡顔,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以後再有生死關頭,只要有男人在你眼前,就別這般模樣。當然,他人要你死,並不容易。」

  酡顔夫人朝陸芝伏地而拜,「酡顔謝過道友陸芝!」

  酡顔夫人站起身,姍姍而走,站在了陸芝身旁。

  便是愁苗都不得不承認,酡顔夫人,是一位天生尤物。

  而那個年輕隱官,已經蹲地上,在卷那價值連城的青神山竹涼席。

  比自家那竹海洞天酒,是要貨真價實一些。

  愁苗劍仙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酡顔夫人猶豫了一下,看著那個卷一些竹席挪一步的年輕人,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陸芝:「這是?」

  陸芝笑道:「咱們隱官大人不好意思在春幡齋那邊搜刮地皮,無主的梅花園子,便要難逃一劫了。」

  愁苗便愈發疑惑了。

  聽大劍仙陸芝的口氣,好像對於這位隱官大人,如今印象不算差?

  陳平安卷好了涼席,夾在腋下,站起身,「陸芝,事先說好,梅花園子能夠扎根倒懸山,不是只靠酡顔夫人的境界,而心機手腕,又恰好是你不擅長的。」

  陸芝瞥了眼酡顔夫人,「沒關係,只要不惜命,修道之人也好,草木精魅也罷,都是一劍的事情。」

  說到這裡,陸芝又說道:「陳平安,你擅長那些亂七八糟的算計,以後也幫我盯著點她。」

  陸芝再對酡顔夫人說道:「與你實話實話,我暫時信不過你。不過我可以保證,千年之後,你就恢復自由身。如果我大道夭折,在千年之內便死,就交由陳平安處置。酡顔,你要是覺得千年太久,可以與我討價還價,我不答應就是了。」

  酡顔夫人嫣然而笑,向陸芝施了個萬福,婀娜多姿。

  到了陸芝這個境界的劍修,劍心尤為清澈,加上陸芝的那麼多傳聞事跡,酡顔夫人還真就願意相信陸芝。

  愁苗朝隱官大人伸出大拇指。

  果然女人與女人講道理,比較合適。

  陳平安將那竹席收入咫尺物當中,再讓陸芝、愁苗離開片刻,說是要與酡顔夫人問些事情。

  兩位劍仙離開涼亭。

  酡顔夫人咦了一聲,環顧四周,「隱官大人,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幾年不見,便是劍修了?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還如此罕見。」

  陸芝在不在身邊,天壤之別。

  陳平安半點不奇怪,問道:「玉圭宗姜蘅當年來了一次倒懸山,下榻於梅花園子,這位姜氏嫡長子,所求何事?」

  酡顔夫人反問道:「為何不直接問一問老龍城桂花島的事情?是不忍心問,卻不得不問,還是不打算問,因為不敢問?」

  陳平安皺眉道:「此事無需過問。」

  酡顔夫人又笑道:「敢問隱官大人,若是如今去了桂花島,不知是喊那桂姨,還是桂夫人?」

  陳平安答非所問,「以後你跟在陸芝身邊,多替她考慮些,劍仙修心,太過純粹,可若是無此劍心,陸芝也不會是今天的陸芝,只是以後她到了浩然天下,未必能夠事事順心。」

  酡顔夫人眼睛一亮,「我不用一直留在劍氣長城?」

  陳平安點頭道:「你將來會陪著陸芝,一起去往南婆娑洲。」

  酡顔夫人微笑道:「既然不但能活,還後顧無憂了,那我就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先說那姜蘅,委實是志大才疏,比那邊境差了十萬八千里,姜蘅最早是看中了范家桂花島,桂夫人沒有答應。便又痴心妄想,想要說服我這梅花園子,幫著玉圭宗,開闢出一條嶄新航道,中轉渡口,是那練氣士以采珠為業的蘆花島。」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是雨龍宗?」

  酡顔夫人斜了一眼,「隱官大人是真不知情,還是假裝糊塗?」

  陳平安說道:「請說。」

  酡顔夫人笑道:「雨龍宗有位女子祖師,早年曾經遊歷桐葉洲,被那姜尚真攪碎了心肝一般,竟是直接跌境而返,好好一位仙人境胚子,數百年之後的今天,才堪堪躋身了玉璞境。那姜蘅作為姜尚真的兒子,敢去雨龍宗登門找死嗎?不過今時不同往日,這會兒姜蘅若是再去雨龍宗,便是誠心找死,也很難死了。」

  陳平安坐在長椅上,揉了揉眉心。

  只要攤上姜尚真,就全他娘是那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意外。

  天底下有幾個供奉,上桿子送錢給山頭開銷的?

  不過最大的意外,還是姜尚真如今竟然成為了玉圭宗的一宗之主!

  荀淵此人,實在可怕。

  在陳平安心目中,姜尚真能有今天的一切,荀淵功不可沒。

  撇開個人恩怨,在陳平安看來,只說當宗主一事,荀淵是當得最厲害的一個。

  荀淵當年算計自己一事,至今讓陳平安心有餘悸。

  酡顔夫人一個掐訣,涼亭中出現了一副老者模樣的皮囊,也被陳平安收入咫尺物。

  涼亭內隨後的一問一答,都不拖泥帶水。

  最終一行人離開梅花園子。

  按照酡顔夫人先前泄露的天機,梅花園子還真會長腳跑路,只是如今又能跑到哪裡去,何況酡顔夫人還跟在了陸芝身邊。

  陸芝直接帶著她去了劍氣長城。

  陸芝在那城池以南,有座私宅,酡顔夫人暫時就住在那邊。

  陳平安則與愁苗一起去往春幡齋,酡顔夫人答應會將梅花園子的所有珍藏記錄在冊,冊子應該會比較厚,到時候送往避暑行宮。

  梅花園子名義上的主人,只不過是酡顔夫人一手扶植起來的傀儡。

  其中故事之多之曲折,若是酡顔夫人願意講,年輕隱官又有那閒情逸致願意記錄,估計都能編出一本百轉千回的神怪志異小說。

  陳平安到了春幡齋,米裕三人都去了大堂議事,邵雲岩要比陸芝更晚到倒懸山,至今未歸。

  不是邵劍仙不想與陸芝一起返回,實在是御劍根本趕不上陸芝。

  為了求快,不去乘坐渡船,想要從扶搖洲一路御劍趕往倒懸山,並不輕鬆。

  今夜登門春幡齋的十二艘渡船管事,並不是人人都能夠帶走一枚玉牌,但是只要相互間關係沒好到那份上,這些見慣了江湖險惡的船主,得了玉牌的,就都不會輕易言說此事。沒得到手的,估計也恨不得他人以為玉牌收入囊中了。

  陳平安沒有去大堂,在賬房找到了那個韋文龍。

  愁苗沒想著去跟一堆賬本打照面,在避暑行宮,愁苗也沒少翻書算帳,用曹袞的話說,就是老子只要出了避暑行宮,這輩子都不想再看一頁書了。

  但是陳平安硬拉著愁苗一起落座。

  韋文龍見著了年輕隱官和劍仙愁苗,愈發惶恐。

  韋文龍搬了些雜書來這邊,陳平安撿起一本,翻開一看,十分驚喜,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這個韋文龍如果是個花架子,陳平安覺得自己都能把手上那本書吃下去。

  因為韋文龍用來打發

  光陰的這本「雜書」,竟然是寶瓶洲舊盧氏王朝的戶部秘檔案卷,應該是老龍城跨洲渡船的功勞了。

  韋文龍有些侷促不安,硬著頭皮輕聲解釋道:「隱官大人,只要閒來無事,無需算帳,我便看這些各大洲覆滅王朝的戶部記錄,價格不貴,都是一麻袋一麻袋買的,相較於那些珍稀物件,花不了幾顆雪花錢,而且靠著我師父的關係,老龍城六艘渡船都很客氣,都是半賣半送。」

  陳平安一拍韋文龍肩膀,笑容燦爛道:「遇見高人了!」

  韋文龍一個踉蹌,其實更多是嚇的。

  韋文龍笑容牽强,心中惴惴,不愧是大劍仙隱官大人,手勁之大,堪稱恐怖。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在韋文龍附近,便開始詢問一些關於大驪王朝的歷年賦稅情況。

  韋文龍對答如流,還說了些早些年戶部官員的小手腳,不過也說大驪王朝的戶部財稅,最近百年以來,一年比一年雲遮霧繞,何況對於這種大王朝而言,賬本上的數目往來,都是虛的,關鍵還是要看那秘密珍藏的山水秘檔帳簿,不然都不用提那座大驪京城的仿造白玉京了,只說墨家機關師為大驪打造的那種山岳渡船與劍舟,就需要耗費多少神仙錢?韋文龍猜測除了墨家,定然有那商家在幕後支撐著大驪財政運轉,不然早就從山上神仙錢、到山下金銀銅錢,早該悉數崩潰,糜爛不堪。

  韋文龍顯然為了能夠真正掌握財稅一事,就必要要深入瞭解與之相關的一系列規矩。

  陳平安多是拋出一個切入口極小的問題,就讓韋文龍敞開了說去。

  一說到錢財一事,韋文龍便是另外一個韋文龍了。

  文理明通,精熟律例,工於寫算。

  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

  這門學問,當真值錢。

  愁苗劍仙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神采奕奕的年輕隱官。

  陳平安突然說道:「務完物,無息幣。」

  韋文龍楞了一下,然後輕聲道:「何為治國之道也?」

  陳平安微笑道:「農末俱利,平糶各物,關市不乏。」

  韋文龍又問:「宗旨為何?」

  陳平安答道:「財幣欲其行如流水!」

  韋文龍咧嘴笑了起來,情難自禁,雙手按住書案,興高采烈道:「道友,真是道友!」

  然後韋文龍無比尷尬,悻悻然收起手,使勁收斂起臉上神色,讓自己儘量恭謹些,輕聲道:「隱官大人,多有得罪。」

  陳平安笑道:「同道中人,得罪他個大爺的得罪。以後喊我陳道友便是!好人兄也是可以的。」

  愁苗忍不住問道:「你們這是在談論商家學問?」

  陳平安擺擺手,「是有很大的關係,但是絕不可混為一談。」

  韋文龍瞥了眼那個呆坐著像個木頭人似的愁苗劍仙,韋文龍差點沒忍住翻白眼,一開口就知道是個門外漢雛兒,外行得一塌糊塗,呵,還是個劍仙呢。

  難怪當不成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陳平安看了眼窗外天色,留下了一壺桂花小釀在桌上,起身笑道:「歡迎以後來我們避暑行宮做客,若是願意久住,更好,我直接幫你空出一座宅子。不過最早也得等到八洲渡船商貿一事步入正軌,不然難免耽誤正事,不著急不著急。我回了避暑行宮,先幫你幫獨門獨棟的宅子清理出來。」

  韋文龍起身,慌張道:「隱官大人,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

  陳平安揮揮手,「就這麼說定了。」

  離開了屋子,冬末時分,陳平安習慣性搓手取暖。

  愁苗劍仙笑道:「心情不錯?」

  陳平安笑道:「心情大好。」

  如果有機會的話,將來一定要將韋文龍拐去落魄山。

  大可以拿那座蓮藕福地給韋文龍練練手。

  愁苗劍仙看著傻樂呵的年輕隱官,笑問道:「這韋文龍,真有那麼厲害?」

  陳平安點頭道:「拿一座春幡齋跟我換,都不換。」

  愁苗問道:「那再加上一座梅花園子呢?」

  陳平安埋怨道:「愁苗大劍仙,這麼聊天就沒勁了啊。」

  愁苗突然以心聲說道:「隱官一脈這麼多謀劃,效果是有的,能夠多拖延半年。若是八洲渡船商貿一事,也無大意外,大概又多出一年。所以還差一年半。」

  愁苗能夠被視為下一任隱官的最佳人選,或者說之一,當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駡了一句娘。

  愁苗笑問道:「駡誰呢?」

  陳平安說道:「反正不是老大劍仙。」

  愁苗微笑道:「奉勸隱官大人,別把我當米裕大劍仙。」

  陳平安道:「下不為例,事不過三也行。」

  愁苗說道:「方才那韋文龍最後看我的眼神,好像不太對勁。」

  陳平安說道:「怎麼可能,韋文龍看你,滿眼仰慕,只差沒把愁苗大劍仙當絕色女子看了。」

  愁苗笑問道:「隱官大人,你這是想鼻青臉腫返回避暑行宮,還是想韋文龍被我砍個半死?」

  陳平安笑道:「事不過三。」

  成為新任隱官之前。

  在茅屋那邊,陳平安與老大劍仙有過一番對話。

  「你當這隱官大人,只要能夠為劍氣長城額外拖延個三年,便可以了。」

  「只要?」

  「不然讓你拖個三十年?你要覺得做得到,現在就答應下來,我這就幫你去寧府、姚家提親去。」

  「好的,沒問題。」

  「滾。」

  ————

  在山崖書院與寶瓶姐姐道別後,裴錢與崔東山一起離開了大隋京城。

  一路跋山涉水,即將走到了那昔年大隋的藩屬黃庭國邊境,用大白鵝的話說就是「優哉游哉,與大道從。」

  這一路上,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的裴錢,除了每天雷打不動的抄書,就是耍那套瘋魔劍法,對陣崔東山,至今從無敗績。

  不然就是對著那一團金絲發呆,是那劍氣長城蕩秋千的女子劍仙,周澄贈送給裴錢的數縷精粹劍意。

  裴錢詢問大白鵝多次,這玩意兒真不能吃?寶瓶姐姐和李槐喜歡看的江湖演義小說上邊,都講這些長輩饋贈的寶物,吃了就能增長內力的。

  崔東山說真不能吃,吃了就等著開腸破肚吧,嘩啦啦一大堆腸子,雙手兜都兜不住,難不成放在小書箱裡邊去?多滲人啊。

  今天兩人在河邊,崔東山在釣魚,裴錢在旁邊蹲著抄書,將小書箱當做了小案几。

  是崔東山親手做的一隻綠竹小書箱,裴錢勉强收下了,比較嫌棄,也不直說自己覺得小書箱顔色不正,只問崔東山曉不曉得啥叫「青翠欲滴」。

  崔東山也假裝沒聽見那些層出不窮的暗示。

  崔東山一邊釣魚,一邊絮叨起了些裴錢只會左耳進右耳出的花俏學問。

  什麼練字一途,摹古之法,如鬼享祭,但吸其氣,不食其質。師古貴神遇,算是過了一門檻。

  什麼稚子初學提筆,但求間架森嚴,點畫清朗,斷勿高語神妙。切記不貴多寫,無間斷最妙。

  還有那什麼作小楷,宜清宜腴。

  裴錢抄書的時候,極為用心,停筆間隙,也不愛聽大白鵝胡說八道。

  大白鵝你的字,比得上師父嗎?你看看師父有這麼多烏煙瘴氣的說法嗎?看把你瞎顯擺的,欺負我抄書不多是吧?

  崔東山轉過頭,看了眼一抄書寫字就心無旁騖的大師姐,笑了笑。

  自己的字行不行?入不入流?看三兩巴掌大小的一幅字帖,賣出多少顆穀雨錢,就知道了。

  只可惜不太好說這個,不然估計這位大師姐能立即上山,劈砍打造出七八隻大竹箱來,讓他寫滿裝滿,不然不讓走。

  再者也不是所有提筆寫字,就可以稱得上是一幅字帖的。

  抄完了書,裴錢蹲在地上,背靠小竹箱,安安靜靜,等著魚兒上鈎,燉魚這種事情,她可是得了師父真傳的。

  崔東山突然問裴錢想不想獨自闖蕩江湖,一個人晃悠悠返回家鄉落魄山。

  裴錢當然不敢,大白鵝腦子該不會是被行山杖打傻了吧?問這問題,大煞風景。

  裴錢連就說不成不成,得師父同意了,她這個開山大弟子才可以獨自下山,再有那一頭小毛驢做伴兒,一起遊歷山河。

  崔東山就說再往前走,黃庭國那條禦江,是陳靈均的發家地。還有那曹氏芝蘭樓,更是暖樹丫頭的半個家鄉。真不去走一走,看一看?

  裴錢背好竹箱,站起身,開始在大白鵝身邊散步,一手抓住小竹箱的繩子,一手攥緊行山杖,「恁多廢話,遊歷事小,趕緊回家事大,沒我在那邊盯著,老廚子一身好廚藝豈不是白瞎,再說了壓歲鋪子的生意,我不盯著,石柔姐姐可喜歡偷偷買那胭脂水粉,假公濟私了怎麼辦。」

  崔東山笑道:「石柔買那胭脂水粉?幹嘛,抹臉上,先把人嚇死,再嚇唬鬼啊?」

  裴錢皺眉道:「大白鵝,不許你這麼說石柔姐姐啊。好不容易偷偷買了胭脂水粉,還得仔細藏好,免得讓我瞧見,生怕我笑話她……」

  崔東山笑呵呵道:「那你笑話她了沒有?」

  裴錢綳住臉,憋著笑。

  崔東山說道:「先生又沒在。」

  裴錢哈哈大笑起來,「那會兒我年紀小,個兒更小,不懂事哩,所以差點沒把我笑死,笑得我肚兒疼,差點沒把櫃檯拍出幾個窟窿。」

  裴錢很快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只是笑,可沒說半句混帳話啊,一個字都沒說。天地良心!」

  崔東山笑道:「是光顧著笑,說不出話來了吧?」

  裴錢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眉開眼笑,「還是小師兄懂我!瞧把你機靈的,釣起了魚,燉它一大鍋,吃飽喝足,咱倆還要一起趕路啊。」

  隨即裴錢有些小小的傷心,「石柔姐姐,挺可憐的,以後你就別欺負她了,講道理嘛,學師父,好好講唄,石柔姐姐又不笨,聽得進去。當然了,我就是這麼不是隨口的這麼一說……」

  裴錢輕聲道:「小師兄與師父,都是會想好多好多再去做事情的人,我就不管太多嘍,書都抄不過嘍。」

  崔東山盯著水面,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嘖嘖道:「先生比你年紀還小的時候,可就敢一個人離開大隋,走回家鄉了。」

  裴錢疑惑道:「弟子不如師父,有嘛好稀奇的?」

  崔東山說道:「弟子不必不如師,是書上黑紙白字的聖人教誨。」

  裴錢撇嘴道:「我只聽師父的。」

  崔東山無奈道:「我是真有著急的事情,得立即去趟大驪京城,坐渡船都嫌太慢的那種,再拖下去,估計下次與大師姐見面,都會比較難,不知道牛年馬月了。」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行吧,早這麼苦兮兮求我,不就完事了,去吧。我一個人走回落魄山,米粒兒大的小事!」

  她從袖子裡摸出一張黃紙符籙,倒也沒有立即貼在額頭上,又小心翼翼藏入袖子。

  她曾與師父走過千山萬水,那麼這張符籙,陪伴她的光陰,也差不離了。

  有它在,萬事不怕。

  崔東山笑問道:「那我可真走了啊?」

  裴錢不耐煩道:「廢話恁多!你當我的那套瘋魔劍法是吃素的?」

  崔東山哀嘆一聲,「算了算了,還是再陪著大師姐走上一段路程吧。不然先生以後知道了,會怪罪。」

  裴錢站在大白鵝身邊,說道:「去吧去吧,不用管我,我連劍修那麼多的劍氣長城都不怕,還怕一個黃庭國?」

  崔東山收起魚竿。

  「稍微送送你,瞧見那邊的石崖沒,把你送到那兒就成。」

  裴錢與崔東山走在河畔,輕聲說道:「大白鵝,與你說句心裡話?」

  「行啊。」

  「其實師父擔心以後我不懂事,這個我理解啊,可是師父還要擔心我以後像他,我就怎麼都想不明白啦,像了師父,有什麼不好呢?」

  「怎麼不與師父直接說?」

  「師父本來就擔心,我這麼一說,師父估計就要更擔心了,師父更擔心,我就更更擔心,最喜歡我這個開山大弟子的師父跟著再再再擔心,然後我就又又又又擔心……」

  崔東山望向遠處青山,微笑道:「心湛靜,笑白雲多事,等閒為雨出山來。」

  裴錢皺起眉頭,「拐彎抹角笑話我?」

  「誇你呢。」

  「天地良心?」

  「天地良心!」

  最後裴錢停下腳步,沉聲道:「小師兄,一路小心!」

  崔東山微笑點頭道:「如果沒有遇到先生,我哪來這麼好的大師姐呢?」

  崔東山拔地而起,如一抹白雲歸鄉去。

  只是崔東山卻沒有就此離去,施展了障眼法,俯瞰那河邊。

  只見裴錢站在原地許久,最終捨得挪步,甩開雙手,每一步都想要邁出極大,就是慢了些,就這麼速度,想要走到棋墩山,都得一百年吧。

  崔東山揉了揉眉心,鬧哪樣嘛。

  就這麼看了老半天,大師姐似乎開竅了,深呼吸一口氣,一腳重重踏地,瞬間前沖,一閃而逝,快若奔雷。

  崔東山更愁了。

  就大師姐這米粒兒大小的膽子,真要遇見了那些山精鬼魅,還不得你嚇我的,我嚇你的,互不耽誤,一起嚇死對方啊。

  崔東山環顧四周,御風遠遊,更是風馳電掣,卻悄無聲息,去了一條更大些江河,一跺腳,將那河水正神直接震出老巢,一把抓住對方頭顱,擰轉手腕,讓其面門朝向遠處那個背著竹箱的嬌小身影,崔東山淡然道:「瞧見沒,我大師姐,你一路護送去往紅燭鎮,不許現身,不許露出任何蛛絲馬跡,然後你就可以打道回府,算你一樁功勞,事後可以得到一塊大驪無事牌,大驪禮部自會送你,在家等著便是。可要是稍有差錯,我打爛你金身。」

  說到這裡,崔東山五指微微加重力道,一位水神的金身直接爆竹炸裂般,當場崩出無數裂縫,收了手後,「我總覺得你這廝做事不靠譜啊,怕你不當回事,先碎了你一半金身,事成之後,你就去找鐵符江水神楊花,讓她幫你修繕金身,再取那無事牌。」

  水神又聽到那個白衣少年自顧自嘀咕道:「碎了一半金身,歪心思是沒了,只是本事愈發不濟,豈不是更不牢靠?」

  那水神差點自個兒就徹底金身崩潰了。

  這位術法通天、口氣更比天大的老神仙,你到底要咋整嘛。

  從頭到尾,小神我可是一句話沒說、半件事沒做啊。

  崔東山鬆了五指,輕輕一拍那水神的頭顱,縱橫交錯的無數條金身縫隙,竟是瞬間合攏,恢復如常。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看著那個一臉痴呆的水神,問道:「楞著幹嘛,金身碎了又補全,滋味太好,那就再來一遭?」

  那水神咽了口唾沫,就要御風去追那個所謂的「大師姐」。

  結果被白衣少年一巴掌甩到河水當中,濺起無數浪花,怒道:「就這麼去?說了讓你不露痕跡!」

  崔東山一拍腦袋,「得找山神才對,怪我。對不住啊,你哪來哪去。」

  不曾想那水神倒也不算太過蠢笨,竟是忍著金身變故、以及外加一腳帶來的劇痛,在那水面上,跪地磕頭,「小神拜見仙師。」

  崔東山笑道:「不愧是當年初為小小河伯,便敢持戟畫地,與相鄰山神放話『柳公界境、無一人敢犯者』的柳將軍,起來說話吧,瞧把你機靈的,不錯不錯,相信你雖是水神,即便入了山,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不過謹慎起見,我送你一張水神越山符。」

  崔東山雙指並攏,憑空浮現一枚金色材質的符籙,輕輕丟下,被那水神雙手接住。

  再抬頭一看,已經不見了那位白衣少年的身影。

  這尊柳姓水神得了聽也沒聽過的那張「水神越山符」,發現稍稍運轉靈氣,便與金身融為一體。

  小心翼翼上了岸之後,竟是比在那轄境水域當中,更加行動自如。

  水神只覺得做夢一般。

  立即匿了氣息,去追趕那位小姑娘。

  水神剛剛鬆了口氣,心湖便有漣漪大震,宛如驚濤駭浪,水神只得停下腳步,才能竭力與之抗衡,又是那白衣少年的嗓音,「記住,別輕易靠近我家大師姐百丈之內,不然你有符籙在身,依舊會被發現的,後果自己掂量。到時候這張符籙,是保命符,還是催命符,可就不好說了。」

  水神立即彎腰抱拳領命。

  在那之後,遠遠跟著那個一路飛奔的小姑娘,水神只有一個感受。

  小姑娘瞧著年紀不大,那是真能跑啊。

  若是餓了,便一邊跑一邊摘下小竹箱,打開竹箱,掏出乾糧,背好小竹箱,囫圇吃了,繼續跑。

  水神一開始以為小姑娘是在躲什麼。

  可是不管水神如何尋覓,並無任何跡象。

  不過水神也愈發納悶起來,這麼個小姑娘,偏不是那修習道法的神仙中人,怎麼就成了最打熬體魄的武學宗師?

  這一路,小姑娘遇到了遮風避雨的洞窟,不去,荒廢了的破敗寺廟,不去,靈氣稍多的地兒,更不去。

  她好不容易跑累了,歇個腳兒,也故意揀選那大白天,還要用那根行山杖畫出一個大圓圈,念念叨叨,然後眯一會兒,打個盹,很快就立即起身,重新趕路。

  等到小姑娘一次躍上高枝,遙遙瞧見了一座城池輪廓,小姑娘使勁皺起臉,像是哭鼻子了。

  水神剛可憐小姑娘來著。

  就看到那小姑娘落在了地面,大搖大擺,晃悠悠走路起來,行山杖甩得飛起,哼唱著吃臭豆腐呦,臭豆腐好吃呦。

  水神自然不知道。

  一處高枝,白衣少年就靜悄悄站在那邊,神色柔和,遠遠看著裴錢。

  只有崔東山清楚為何如此。

  先生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或是她不在先生家的時候。

  那麼她單獨走過的所有地方,就都像是她小時候的藕花福地,如出一轍。所有她單獨遇到的人,都會是藕花福地那些大街小巷遇到的人,沒什麼兩樣。

  崔東山環顧四周,青山又青山。

  一人喃喃,群山迴響。

  希望如此。

  崔東山嘆了口氣。

  終於捨得離開了。

  他還得替老王八蛋,去見一個大人物。

  一襲白衣沖霄而起,撞爛整座雲海,天上悶雷炸起一大串,轟隆隆作響,好似道別。

  走在山林中的裴錢,原本開心念叨著走路囂張妖魔慌張,楞了楞,趕緊轉過身,抬起頭,蹦跳著使勁揮手作別。

  水神發現小姑娘即便到了郡縣小鎮,也從不住客棧。

  頂多就是買些碎嘴吃食,有些放在兜裡,更多放在小竹箱裡邊。

  再就是會去大大小小的山水祠廟拜一拜,遇見了道觀寺廟,也會去燒個香。

  在那之外,幾乎不與人言語,無非是比行走山林水澤,腳步慢許多,不用那麼埋頭飛奔。

  唯一一次長久逗留原地,是蹲在一處黃土矮牆上,遠遠看著一群騎馬遠遊的江湖豪俠,小姑娘好像有些眼饞。

  卻不是那些看似威風八面的江湖人,而是他們的坐騎。

  黃庭國禦江那邊,小姑娘看了眼就撒腿跑,到了曹氏芝蘭樓附近,也差不多,走大街上鬼鬼祟祟瞥了兩眼,就跑。

  終於到了那座紅燭鎮地界。

  水神如釋重負,同時也有些哭笑不得,就小姑娘這麼謹慎小心,哪裡需要他一路護駕?

  難道自己就這麼白得了一張珍稀符籙,真還有那大驪無事牌可以拿?

  水神不敢相信,無所謂了,就按照那位白衣仙師的吩咐,在此停步,打道回府!

  水神轉身離去。

  這一路行來,除了極少數偶遇的中五境練氣士,無人知曉他這尊大河正神的上岸遠遊,那撥修道之人,瞧見了,也根本不敢多看。

  一位江河正神,敢如此光明正大地違例上岸,豈會簡單?

  大驪的山水律法,如今是何等嚴酷?

  水神突然轉過頭。

  發現那個小姑娘一路飛奔過來,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腳步,將那行山杖往地上重重一戳,然後朝他抱拳一笑,再鞠躬致禮。

  水神在小姑娘起身後,只是笑著抱拳還禮。作揖還禮就算了。

  小姑娘咧嘴笑道:「我師父是落魄山山主,歡迎水神大人以後來我家做客!」

  水神楞了半天,點點頭。

  這小丫頭,忘記自報名號了?

  小姑娘卻已經拔起行山杖,轉身走了,蹦蹦跳跳,晃悠著背後的小竹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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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 00:41:06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四十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

  落魄山,晚來天欲雪。

  朱斂拽文極多。

  才雨又晴晴又雨,不晴不雨雪再來,吾鄉風物最清奇。

  今天朱斂和鄭大風一邊下棋,一邊相互埋怨,朱斂埋怨大風兄弟眼神太過正直,嚇跑了黃庭仙子,鄭大風埋怨老廚子手藝不精,沒能留住仙子,害得落魄山白白少了一位元嬰劍修的記名供奉,罪過大了去,必須拿出幾本珍藏神仙書,交由他鄭大風代為保管。

  魏檗坐在一旁,不明白都過了這麼久,兩人還有什麼好爭的。

  再一想,便想通了,是那女冠黃庭,足夠好看?

  朱斂望向魏檗,笑問道:「聽說馬上要趕去京城覲見皇帝老爺,看能不能蹭些龍氣回來,好丟到福地裡邊去。這才算遊必有方啊。」

  鄭大風附和道:「確實,山君不能總這麼蹭著看棋不出力。」

  魏檗無可奈何,如今北岳山君的名號,都傳到北俱蘆洲那邊去了。過路的野雞不下個蛋兒都不能走的那種。

  只不過沒白忙活一場,最新的蓮藕福地裡邊,在砸那那幾千顆穀雨錢之後,躋身了中等福地不說,氣象一新,應運而生的山水精怪,孤魂野鬼,以及人傑地靈的英靈神祇雛形,多如雨後春筍,不過總體數量上,會有個瓶頸。

  可只要砸下的神仙錢夠多,天更高地更闊,氣數一事,就愈發濃厚,先前的瓶頸,就會被自然而然打破。

  最讓鄭大風感興趣的,還是一本在南苑國膾炙人口的才子佳人小說,書中那位女子,以精魅之身現世,竟然屬於感應而生,只是如今靈智未開,還有些渾渾噩噩,喜歡飄來蕩去,在那些書籍、畫卷當中,悄悄看著那座陌生的人間。

  她的出現,在浩然天下都是稀罕事。

  她與小丫頭陳暖樹的現世,還不太一樣。

  這位精魅女子的誕生,純粹是各朝各代、天南地北、四面八方、絲絲縷縷的人心凝聚而成,算是一種比較不入流的「大道顯化」。

  只是再不入流,也是大道顯化,沾了丁點兒「道」的邊,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擱在其它福地,一經發現,保證會被拘捕起來,根本不愁買家,隨隨便便就能夠賣出個匪夷所思的天價。

  只是所幸生在了蓮藕福地,攤上了那麼個講規矩的年輕山主,估計以後運道,差不到哪裡去了。

  鄭大風抹了一把嘴,「人傑地靈,值得一逛!嬌嬌怯怯小娘子,憐香惜玉大豪傑,缺一不可。免得遭了那些孤魂厲鬼的毒手。」

  朱斂卻說道:「就這麼留在山上,我看就不錯。」

  朱斂心中一直藏有大隱憂,昔年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蓮藕福地,朱斂始終依稀覺得那位老觀主的算計,會很深遠。

  只要入了福地當中,不管是誰,都不輕鬆。

  魏檗也說道:「既然選擇了悠哉日子,那就乾脆把這份散淡生活,一鼓作氣過到老。」

  鄭大風笑道:「想什麼呢,咱們這落魄山英才薈萃,哪裡需要我出力,就真的只是去逛蕩逛蕩,散散心。」

  鄭大風棋力,其實是要比朱斂和魏檗都要勝出一籌的,所以下棋一事,十分輕鬆,這會兒朱斂陷入長考,鄭大風便拎起桌上一把摺扇,大冬天的扇風,不像話。做個樣子就成,歸一握藏袖中,這般風雅之物,被自己這種俊俏漢子拎手中,實在是絕了,女子只要不眼瞎,沒有不喜歡的,真有那不喜歡的,也是假裝不喜歡。

  當下的落魄山,除了裴錢還在外邊逛蕩,種老夫子帶著曹晴朗去了南婆娑洲遊歷,其實挺熱鬧,因為元來元寶近期就留在山上修行,鄭大風倒是想要誠心指點元寶小姑娘的拳法,可惜小姑娘太羞赧,臉皮子薄,與那岑鴛機一般,只好去與一個糟老頭子學拳,少年元來想要與鄭大風學拳,鄭大風又不太樂意教拳,只是教了些雜七雜八的書上學問,少年私底下被姐姐說了許多次。

  除此之外,落魄山拜劍台那邊,又多出了三個不記名弟子,在那兒隱居。

  是三個名副其實的外鄉人,來自劍氣長城。

  金丹劍修崔嵬。

  以及據說是某鋪子的倆夥計,張嘉貞,蔣去。

  三人並未通過披麻宗那艘從老龍城北歸北俱蘆洲的渡船,直接來到牛角山渡口,而是通過一條短途渡船北上,然後沿著那條相傳是真龍鑿出的地下河道,懷揣著三本通關文牒,以及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一路向北遊歷,最後過了紅燭鎮,棋墩山,進入落魄山地界。

  最後在朱斂的安排下,在拜劍台那邊落腳,無聲無息的。

  因為三人只算是落魄山記名弟子,所以暫時不用去燒香拜掛像。

  有了供奉周肥的一擲千金,落魄山所有藩屬山頭的府邸打造,大興土木,用周供奉的話說,就是怎麼貴怎麼來,別替我省錢,山上的仙氣怎麼來的?就是靠銅臭氣最重的神仙錢,一顆一顆堆出來的!

  崔嵬尤其隱匿身份,先前那一路遠遊,對於一位金丹瓶頸劍修,在浩然天下的金貴程度,崔嵬已經心中大致有數。一位金丹練氣士,就可以舉辦開峰儀式,並且都是浩然天下宗字頭仙家都會無比重視的典禮,更何況是一位板上釘釘會成為元嬰的劍修?但是崔嵬比那張嘉貞和蔣去還要收斂得近乎怯弱了。

  崔嵬此人離開劍氣長城,除了自身本命飛劍,就只帶了兩件東西,一件衣坊法袍,一把劍坊制式長劍。

  張嘉貞得了陳先生親筆撰寫的一幅字帖,晴耕雨讀。為首、居中鈐印了兩方印章。

  蔣去得了陳先生贈送的一摞符籙,其中夾雜有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籙。

  鄭大風問道:「老廚子,那兩少年就丟在拜劍台不管了?我看這樣不好,不如送到壓歲鋪子那邊去,沾些人氣兒。」

  魏檗笑道:「還真不能這麼說,張嘉貞和蔣去本就是市井出身,不缺這個。」

  鄭大風笑道:「我這不是覺得那張嘉貞瞧著不錯,想要撮合撮合他和小酒兒嘛。咱仨夜夜被窩涼颼颼,舒坦?難道還要這些晚輩們步咱們的後塵?我看不行,萬萬不行。」

  壓歲鋪子石柔,草頭鋪子那邊住著三位記名供奉,目盲老道賈晟,瘸腿年輕人趙登高,小姑娘田酒兒。

  朱斂笑道:「拜劍台那倆外鄉少年,應該都會有出息的,不過比較大器晚成,需要我們耐心等待。」

  魏檗說道:「就算他們想要沒出息,也得問過周肥供奉的神仙錢,答應不答應啊。」

  朱斂和鄭大風一起點頭,「有理。」

  鄭大風說道:「回頭讓暖樹丫頭將此事記下,下次祖師堂議事,翻出來,給周肥兄弟瞧一瞧。」

  陳暖樹忙完了手頭事情,跑來看下棋。

  陳靈均打著哈欠,走入院子,瞧見了陳暖樹,笑嘻嘻道:「小蠢瓜子,你那只龍王簍還沒煉化成功呢?」

  當年陳平安離開落魄山之前,將得自北俱蘆洲仙府遺址的那對龍王簍,分別送給了陳暖樹和陳靈均,讓他們煉化了,作落魄山藩屬山頭黃湖山的壓勝之物。陳靈均早已大煉成功,陳暖樹卻進展緩慢,只是這個緩慢,只是相對陳靈均而言。一個差點被陸沉帶去青冥天下修行的傢伙,資質自然不會差。

  陳暖樹神色黯然,默不作聲,兩隻小手攥緊衣袖。

  魏檗伸手按住陳靈均的腦袋,彎腰笑問道:「什麼?」

  陳靈均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道:「暖樹,修行一事,勤勉就夠夠的了,不要急,急了反而容易壞事。要學咱們老爺,走樁慢,出拳才能快。」

  魏檗拍了拍陳靈均的腦袋,「再這麼嘴巴沒個把門的,等裴錢回了落魄山,你自己看著辦。」

  陳靈均差點沒給魏大山君下跪,陳靈均立即踮起腳跟,雙手搭在魏檗肩膀上,笑容諂媚,讓站著的魏檗坐下說話,他好幫著山君老爺揉揉肩膀。

  北俱蘆洲太徽劍宗,首屈一指的宗字頭豪閥!劍仙齊景龍的嫡傳弟子白首,厲害吧?

  被裴錢一腳下去,就躺地上抽搐了。

  關鍵最可怕的事情,是裴錢記仇啊。

  岑鴛機,元寶元來姐弟,練拳間隙,三人也一起來到院子散心。

  他們一到就發現那個陳靈均,一邊幫著魏檗揉肩敲背,一邊稱贊大風兄弟真是好雅興,這扇子若是有了靈性開了竅,都得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慶幸自己上輩子積了德,才能在這輩子落到大風兄弟手中。

  陳暖樹讓出位置來,岑鴛機和少年元來都沒坐,元寶道了聲謝,坐下了。

  陳靈均使勁翻白眼。

  這個盧白象撿來的丫頭片子,最他娘的沒眼力勁兒。

  瞧瞧自己老爺撿來的,以自己為首,哪個不是天縱奇才?

  就說那小米粒兒,這會兒還蹲在棋墩山那邊眼巴巴等著裴錢吧?還揣著一大袋子的瓜子。米粒兒小姑娘的良心,比碗都大了。

  元寶也就是運氣好,來落魄山來得晚了,所有的奇人異士,都給他陳大爺拼了性命大道不要,硬是給摸底了一遍,什麼陸沉啊阮邛啊楊老頭啊,都是他親自過過招的,不然就元寶這脾氣,走路上,小腦袋瓜子早給人一巴掌打了個稀巴爛。

  朱斂微笑道:「元寶,有話說?」

  元寶點點頭,「可以等朱老先生下完棋。」

  少女雖然鋒芒畢露,其實禮數還是有的。

  何況元寶對朱斂老前輩,印象極好,不好的,是那個鄭大風,一般的,是那個有事沒事就來落魄山逛蕩的堂堂大山君。

  先前朱老先生走了趟蓮藕福地,只帶出了一幅藏在秘處的畫卷,極長,是早年老先生家鄉一位丹青聖手的得意之作。

  富庶,繁華,熙熙攘攘,盛世氣象。

  當時裴錢眼尖,發現畫卷上少馬,多黃牛、驢騾,便感慨了一句這麼多小驢兒,我要是咬咬牙,掏出一顆雪花錢,能不能買他個一百頭?

  元寶元來姐弟二人也在場,元來在畫卷上找那書肆去看,元寶瞥了幾眼畫卷後,便冷笑一句,衰敗跡象,盡顯無疑。

  朱斂點了點頭,是有道理的。

  事實上畫卷所繪,正是朱斂所在的京城,不到一甲子,一切風花雪月,富貴氣象,便都被馬蹄碾得粉碎。

  哪怕朱斂竭盡心力,依舊未能力挽狂瀾,最後才離開廟堂沙場,重返江湖,從貴公子變成儒將,最終變成了那個武瘋子。

  在那一世,過往人生,最得意事,朱斂有三。

  編書。朱斂的小楷,便是崔東山都覺得極好。

  首創複式簿記。

  隨便寫了一本武學秘籍,門檻不高,破境極快,唯獨登頂極難,一口氣寫了九十九本,見人就送,再讓江湖中人爭搶去。

  讀書人,老百姓,江湖。

  回顧一生,貴公子朱斂也好,武瘋子朱斂也罷,都算有了個交待。

  朱斂將手中即將落子的白棋放回棋盒,笑問道:「元寶,棋局一時間難分勝負,要等我們下完這局棋,就有的等了,你先說。」

  鄭大風嗑起了瓜子。

  魏檗也沒多什麼,棋局上,只要朱斂不去故意長考,鄭大風三兩手落子就結束了。

  元寶說道:「有些關於蓮藕福地的想法,我有什麼說什麼,若有不對之處,朱老先生恕罪個。」

  朱斂笑道:「但說無妨,對錯與否,也未必是我可以說了算的,都可以爭,可以論,可以相互講道理。」

  元寶就喜歡這位老前輩的豁達,敞亮,故而與之相處,從無拘束。

  元寶沉聲道:「將一些個粗淺的仙家術法,直接刊印成書籍,再讓四國皇帝直接頒布聖旨下去,必須人人修習。再將武學秘籍,也這般推廣開來,沒有門檻,即便資質糟糕,修不成半點仙家術法,還有這武道可走,成不成,反正機會已經給了,憑本事往上爬,不然咱們砸了那麼多顆穀雨錢下去,難道就為了看些熱鬧不成?總得有賺,是吧?」

  元來輕聲道:「俠以武亂禁,對於朝廷官府而言,會很麻煩的。整個蓮藕福地的天下,都會極難約束。一個不小心,官府就會淪為擺設。官府和朝廷一旦失去了威嚴,那麼整個山水體系的運轉,就會大有麻煩。曹晴朗曾經說過,一座天下,再小,也還是要求一個穩字。」

  元寶冷笑道:「那些皇帝老兒,官老爺們不肯做事,或是做不好,那就直接換上一撥聽話的傀儡,敢殺人,能殺人,鎮得住山上練氣士,宰得掉江湖宗師。退一步說,真怕那地方小,小池塘養不住蛟龍,也簡單,一有那好苗子,直接從福地裡邊抓出來,養在落魄山便是,那麼多山頭,那麼多仙家府邸,空著也是空著,例如有望躋身洞府境的練氣士,已經是六境了的武夫,就可以成為咱們落魄山的不記名弟子,攢夠了功勞,就能有位置,有更好的拳法秘籍,更高的仙家術法可學。」

  元來嗓音愈發小了,「人心怎麼辦?哪有這麼簡單,姐姐,光是師父山頭那邊,便有那麼多的複雜的人情往來。」

  元寶瞪了眼這個書呆子弟弟,半點不省心!難怪與那曹晴朗最聊得來。

  朱斂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小姑娘的言語,不能說全對,也不能說全錯。

  只是有些事情,環環相扣,不是簡單那術家的增增減減,反而如那搭建屋舍,一梁歪斜,時日稍久,一屋倒塌。

  不過能多想多說,便是好事,所以朱斂不著急反駁、或是認可什麼,就只是笑望向小姑娘,示意她膽大些,繼續直說心中想法。

  元寶雙臂環胸,眯眼說道:「師父那邊之所以束手束腳,是形勢太亂,蓮藕福地與落魄山不同,在這兒,咱們落魄山就是整個福地的老天爺!是個人,誰不怕死,誰不惜命!咱們浩然天下,術法神通何其玄妙。大勢之下,人心算什麼?說不定依附我們落魄山還來不及。」

  鄭大風笑眯眯道:「兒時只怕讀書難,少時總覺為人易。」

  少年元來立即默默記在心中,鄭叔叔的學問,其實真不小。

  朱斂撓撓頭,唏噓道:「昨天少年騎竹馬,今夜怎是白頭翁。」

  魏檗笑問道:「元寶,我有一問,這撥人到了浩然天下,養在了落魄山那些個藩屬山頭上邊,以後做什麼?」

  元寶早有腹稿,脫口而出道:「繼續修行啊,或是督促他們練武啊,只要練氣士成了龍門境修士,或是當了七境武夫宗師,直接賣給寶瓶洲各方勢力,結善緣,掙大錢,心氣高的,不甘心淪為貨物,那就與咱們落魄山簽訂契約,離開落魄山之後,幾十年一百年,隨便約定個年限便是,讓這幫人,拿錢來買性命自由!」

  魏檗又問,「這撥人裡邊,若是有人為惡一方,禍亂一方,這筆糊塗賬,算誰的?」

  元寶皺眉道:「管這些做什麼?人在江湖,生死自負,咎由自取,本事不濟被人踩,拳頭大者道理多,山上山下的世道,歷來如此!憑什麼算在我們落魄山頭上?」

  朱斂依舊神色如常。

  鄭大風翻白眼。

  魏檗伸出雙指,拈動那枚金色耳環,也有些犯愁。

  盧白象教徒弟,還真是省心省力。

  元寶雙拳緊握,沉聲道:「在蓮藕福地,咱們是老天爺,處處管著他們,順者昌逆者亡!以後走出了落魄山,與我們落魄山再無半點關係,就只剩下買賣。什麼天地生養,這可是咱們落魄山用幾千顆穀雨錢,硬生生砸出來的大好世道!以後還要繼續砸錢,砸下更多的穀雨錢,憑什麼?」

  元寶有些惱火,「那些天材地寶的形成,太慢了,靈氣彙聚成為修行寶地,又能快到哪裡去?難道我們就一直這麼虧錢?我師父掙錢不容易,很辛苦!不比某些人,坐在山頭上曬太陽,下下棋,賞賞雪。」

  朱斂笑著擺手道:「元寶,我們落魄山,不說當下你我議論,哪怕是以後吵架,也需要謹記『就事論事』四個字,不然有理也算你沒理。」

  元寶點了點頭,「我聽朱老先生的。」

  鄭大風嗑著瓜子,還真被小姑娘說得有點良心難安了。

  元寶深呼吸一口氣,眼神堅毅,瞥向那鄭大風與魏檗,「你們誰要是瞧他們不順眼了,可以,以後我來負責出拳打殺,清理門戶,就當白養了個不成材的廢物。」

  岑鴛機希望這個好姐妹少說些,所以一個勁使眼色,已經老半天了,這會兒已經使喚不動眼皮子了,泛酸。

  岑鴛機這會兒開始揉眼睛。

  元寶輕輕捏了捏岑鴛機的手臂,示意自己心領了。

  整個落魄山,也就岑鴛機最順眼,是朋友。

  其餘的,不是混飯吃的,就是坑人的,要不然就是嬉皮笑臉沒個正行的,還有那腦子拎不清、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些什麼的。

  嗯,暖樹那丫頭例外,勤勤懇懇,與世無爭,還是很討巧喜人的。

  朱斂說道:「元寶,你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也記下了,放心,我不會就這麼故意晾著,說不定下一次祖師堂議事,你的這個思路,會拿出來單獨說一說。祖師堂議事,不是兒戲,每句話都是要記錄在冊的,所以你近期最好再想得縝密些,免得到時候被人找出漏洞,我給你一個建議,聽不聽?」

  元寶笑道:「朱老先生請說!」

  朱斂看了眼那個戰戰兢兢的少年元來,說道:「元來不是頗有異議嗎?那你回頭就先放一放姐姐的架子,嘗試著心平氣和些,先說服了元來,你想若是連元來都說服不了,就算我願意將此事放入祖師堂議程,你覺得自己真有底氣嗎?是不是這個理兒?」

  元寶想了想,點頭道:「好的!」

  朱斂說道:「在祖師堂以外的落魄山各處,大道修行,各行其道,但是只要進了祖師堂落了座,每個人的言語,都要思量複思量。這句話,還是就事論事,並非是我倚老賣老,針對你元寶,或是覺得小姑娘鋒芒太盛,必須壓一壓,我們落魄山,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壞規矩,如今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元寶笑道:「朱老先生從來坦蕩蕩,元寶不會胡思亂想的。」

  鄭大風哀嘆不已。

  老廚子隨便說啥,小姑娘都聽得進去啊。

  那麼多的神仙書,可都是老廚子買來藏在山上的,怎的唯獨自己是個遊手好閒的浪蕩子了?

  人比人氣死人。

  元寶帶著好友岑鴛機和榆木疙瘩的弟弟,乘興而來乘興而歸,離開了院子。

  陳靈均嘀咕道:「好霸道的小丫頭片子。」

  朱斂笑道:「落魄山該有這樣的念頭,用來打架和較勁,多多益善。所以我與你們事先說好,不管祖師堂議事的最終結果如何,都不許傷了小姑娘的心。」

  魏檗搖頭道:「此舉不是說沒益處,事實上,浩然天下不少福地的營生,大體上就是依循這個路數,如此去做的,甚至還不如元寶的說法,來得直接。一方面,過於市儈些,名聲太差,以後想要成為宗字頭候補,再升為正兒八經的宗門,阻力極大。另一方面,就像元來所擔憂的,元寶還是太小覷了人心。越是大道種子,或是武道天才,不說全部,大部分都會造反的,與落魄山反目成仇。最終容易涸澤而漁。」

  鄭大風說道:「小姑娘如今才幾境武夫?能有這種眼界,已經很不容易了。」

  魏檗突然臉色陰沉起來。

  鄭大風問道:「小米粒出事情了?」

  魏檗先前只是心生微妙感應,當下立即運轉神通,掌觀山河。

  不曾想陳靈均已經御風而起,直接離開落魄山,去如一道青色長虹。

  魏檗笑道:「裴錢已經護著小米粒了。」

  朱斂神色淡然道:「魏檗,此事你別管,落魄山來管。」

  魏檗不以為意,點頭道:「我管了,反而不好管。剛好要去京城議事,我先離開,你們隨意。」

  朱斂突然扭捏起來:「這多不好意思,怪難為情的。」

  魏檗笑問道:「那我晚點走?」

  朱斂已經起身,「山君大事要緊,早去早歸,最好帶幾筆橫財回來。」

  魏檗身形消散,瞬間就在千里之外。

  鄭大風示意暖樹丫頭別緊張,更不用跟著陳靈均跑去那三江匯流之地的紅燭鎮。

  鄭大風繼續嗑瓜子。

  咱們落魄山,能在自家地盤給人欺負?開你大爺的玩笑呢。

  然後鄭大風揉了揉下巴,虧得年輕山主沒在山頭,不然就陳平安如今的心性,估摸著就是先一拳下去,至多尋那僻靜處,斷了某條江水,再說道理。

  ————

  大驪皇帝的御書房,屋子其實不算太大。

  但是想要進入其中,坐下說話,官帽子得足夠大,要麼是境界足夠高。

  年輕皇帝宋和在閉目養神,今天破例無朝會,為的就是接下來這場議事。

  並且情形特殊,多是修道之人,大驪官員屈指可數,禮部尚書與兩位侍郎,三人而已。

  宋和睜開眼睛,約莫還有一炷香功夫,年輕皇帝看了眼書案,有那李營丘的山水,是先帝放在這邊的,宋和繼承大統之後,就沒有從屋子裡邊拿走任何一件東西,只是稍稍添了些物件,然後覺得好像太過臃腫,又悄悄撤掉了些。

  裝著李營丘的山水畫軸的,是早年一隻驪珠洞天龍窯燒造的青瓷筆海,其實挺礙眼的。

  李營丘不是山上人,山下的琴棋書畫,歷來不入山上仙家的法眼,但也會有例外,李營丘是大隋書畫歷史上繞不過的一位,不光是被大驪宋氏鍾情,事實上寶瓶洲許多山上仙家,也一樣喜好。

  筆海當中除了李營丘的工筆青綠山水,還有那邊野的花鳥畫。

  宋和瞥了眼筆海裡邊的那些卷軸,年輕皇帝都想要與李營丘說聲對不起了,委屈你老人家的山水畫,與此人的花鳥畫為鄰。

  宋和對邊野觀感極差,無論是畫作還是品行,都覺得上不了檯面,此人是舊年盧氏王朝的一位落魄畫家,輾轉到了藩屬大驪,是少有扎根在此的外鄉人,所以備受那一代大驪皇帝的器重,所有畫卷上邊,都鈐印了先後兩位大驪皇帝的多枚印璽。邊野大概自己都想不到死後不到百年,就因為當初在盧氏王朝混不下去,跑到了蠻夷之地的大驪混口飯吃,如今就莫名其妙成為如今寶瓶洲的畫壇聖人,什麼「最長於花鳥折枝之妙,設色精妙,濃艶如生」,什麼「造詣精絕,可謂古今規式」,無數的溢美之詞,都一股腦湧現了。

  宋和年幼時,與一些皇子在這邊聆聽教誨,有人便與宋和看法一致,說此人畫卷實在濃艶,先帝當時對於畫卷好壞,並無評點,只說以後不管誰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不管喜好與否,此人畫卷,都得留著。

  不過那只筆海當中,一幅字帖,卻是名副其實的重寶,名為《歸鄉不如不還鄉貼》。

  甚至可以稱為是這座大驪御書房的第一寶。

  那是宋和的先生,大驪王朝國師崔瀺的一幅字,當然是真品。

  崔瀺的字帖,尤其行草,超妙無比,是整個浩然天下公認的一字千金。

  昔年文聖一脈的首徒,綉虎崔瀺,當得起那個綉字,就像婆娑洲陳淳安當得起醇儒的那個醇字。

  崔瀺有那花間四帖,雲上四帖,泉邊四帖,山巔四帖,總計十六帖傳世。

  十六帖散落九洲,皆落入享譽天下的大藏家之手,其中一位

  中土神洲的山巔大修士,與崔瀺結緣極深,耗資極多,才重金購買到了兩幅字帖,將那《乞兒求米帖》與《爭座帖》,當衆銷毀,被視為壯舉,大快人心。

  只是百年之後,才真相大白,這位自稱「唾棄崔瀺之人,當世我第一」的老修士,被子孫泄露了天機,外人才知道這個老王八蛋,竟然只是銷毀了兩幅贋品,暗藏真品用以傳家。

  此外,相傳皚皚洲劉氏,白帝城,中土鬱氏家主,玉圭宗姜尚真,皆有珍藏其一。

  崔瀺步入其中,作了一揖,「陛下,可以議事了。」

  是君臣之禮。

  年輕皇帝立即站起身,還了一禮,是師徒之禮。

  其實無需如此,只是宋和從無例外,哪怕當著小朝會所有中樞重臣的面,也是如此。

  崔瀺落座後沒多久,先是禮部尚書、侍郎總計三人行禮再落座。

  然後是一位位寶瓶洲的山上人。

  神誥宗宗主,道門仙人,大天君祁真。

  大驪首席供奉,龍泉劍宗宗主阮邛。

  風雪廟老祖,一位貌若稚童的得道之人,他最近一次現世,還是風雷園與正陽山的那三場切磋。

  真武山,一位剛剛升任為祖師堂掌律的背劍男子。

  真武山,在外人眼中,只需要擁有一個馬苦玄,就擁有了將來。

  其實風雪廟也不差,有一個神仙台魏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魏晉對風雪廟並無太多牽掛,因為師承緣故,對風雪廟一直疏遠冷淡。如今更是去了劍氣長城。不然今天該有劍仙魏晉的一席之地。

  真境宗首席供奉,書簡湖野修出身的劉老成。

  觀湖書院一位大君子。

  披雲山林鹿書院山主。

  老龍城城主苻畦。

  大隋王朝,戈陽高氏老祖。

  寶瓶洲新五岳大山君,只是今天只來了四位,其中就有那北岳魏檗,中岳晉青。

  唯獨南岳范峻茂沒有現身。

  墨家巨子。

  橫劍身後的墨家遊俠許弱。

  雲林姜氏一位老祖。

  兩位寶瓶洲中部的江水正神。

  傳言要聚六江十二河之水,最終江河合流,入海為大瀆!

  看來這個驚世駭俗的傳言,絕非空談。

  清風城許氏家主,得了一件瘊子甲後,如虎添翼,殺力極大。

  正陽山一位年輕容貌的女子,據說是新近開始管著錢財往來的一位老祖師,相較於正陽山的那撥劍修老祖,可謂籍籍無名。

  她今天算是坐在末位。

  比起幾位舊大驪版圖的領袖山頭,位置還要靠後。

  照理說正陽山與清風城許氏,是關係極深的盟友,但是許氏家主先前在別處等候召見,見著了身旁這位正陽山女修,也只是點頭致意,都懶得如何寒暄客套。

  倒是她主動起身打了個稽首,再落座。

  總計三十六修道之人和山水神祇,先前彙聚一堂,大多有那相互言語,比如姜氏與老龍城苻家是姻親,而清風城許氏與上柱國袁氏是姻親,便與那禮部右侍郎又有些香火情,禮部尚書更是陪坐在阮邛身邊,言談親切。魏檗與晉青兩位山君在那相互膈應對方。其餘兩位新山君關係似乎也不差,在聊些正事。祁真與墨家巨子更是相談甚歡。就連戈陽高氏老祖,好歹在披雲山林鹿書院隱居多年,再加上觀湖書院的那位大君子,可以談那治學一事。

  可憐這位正陽山的女子修士,竟是一個能夠說上話的都沒有。

  崔瀺站起身,開門見山說道:「今日召集諸位,議十事。」

  屋裡屋外,是兩座天地。

  所有人都閉氣凝神,沒有任何散淡神色。

  除了今天御書房議事、與所有人都戚戚相關之外,大驪國師如今雲霧繚繞的境界,也很關鍵。

  至於三位禮部大佬,更是好似學生聆聽先生教誨。

  崔瀺說道:「第一件事,朝廷即將頒布五岳的儲君輔佐之山。」

  四位山君,當然仔細聽此事,涉及大道根本。

  事實上,此事不光是五岳家事,也涉及在座所有人的切身利益。

  禮部尚書站起身,打開一本冊子,開始報名。

  禮部尚書讀完最後一個字後,望向崔瀺,一直站著的崔瀺微微點頭,老尚書這才落座。

  崔瀺說道:「第二件,選出幾個衆望所歸的宗門候補山頭。」

  清風城許氏家主,挺直腰桿,正襟危坐。

  正陽山那位女修,也趕緊斂了斂神色。

  女子好像尤其不敢正視那位龍泉劍宗,聖人阮邛。

  哪怕是先前等候皇帝召見,女修便沒看那阮邛一眼。

  理由很簡單,正陽山想要成為宗字頭仙家,就要將整座朱熒王朝的劍道氣運收入囊中,要在那邊別開仙門府邸,招徠、搜刮所有的劍道胚子。

  最終是清風城許氏、正陽山在內四個候補山頭,有望一舉躋身宗門,往後大驪朝廷自會對其傾斜財力物力。

  第三件事,商議開鑿大瀆入海一事。以及提名負責輔佐此事的各方仙師人選。

  那兩尊如今與鐵符江楊花品秩相當的大江正神,難掩激動神色。

  雖然今日議事,並未決定最終誰來擔任大瀆水神,但是能夠被邀請參與今日議事,本身就是莫大殊榮。

  除此之外,大驪朝廷欽定選出了三個人,文官柳清風,武將關翳然,劉洵美。

  其餘輔佐人選,皆是山上修士,臨近那條未來大瀆的附近山頭,皆各有建言。

  而雲林姜氏老祖,更是覺得此行不虛,因為大瀆入海口,距離雲林姜氏極近,所以也提議一位姜氏子弟姜韞,參與其中。

  真境宗供奉劉老成,會心一笑。

  第四件事,對各地的山水祠廟,做出一個篩選,提升為正統祠廟,朝廷頒布相對應的聖旨,各地山頭,修道之人,幫忙增添香火,若是被劃分為淫祠,立即禁絕銷毀。各地山頭,負責出手鎮壓。

  兩位禮部侍郎,先後讀了一遍各自冊子內容。

  第五件事,將大驪京城這座仿白玉京,搬遷到舊朱熒王朝的中岳地界。

  墨家巨子起身,簡明扼要說了些注意事項。

  十三境之下皆可殺。負責看守白玉京之人,是中岳山君晉青的老熟人,墨家遊俠許弱。

  第六件事,商議以後寶瓶洲所有仙家勢力,需要按律例向大驪朝廷繳納賦稅一事。

  御書房內,頓時陷入沉默。

  崔瀺開口說話:「此事複雜,想要面面俱到,不是一兩天就能談妥的,諸位今天只需要說答應,還是不答應。答應了,自有人去磨細節,不答應,暫且擱置,大驪朝廷近期不會刻意針對任何人。不管答應與否,離開此地,都會得到一本冊子,上邊有詳細說明,不同山頭,會有些出入,但是不會有太大差異。現在諸位無需急於表態,今天只是通知諸位,最多會有一年的緩衝期。」

  第七件事,大驪王朝向各大山頭,借人借錢一事,以及如何還帳。再就是各座山頭,需要修士下山歷練,「安撫」各個覆滅王朝、藩屬國的遺老、舊王孫們,請到大驪京畿暫住一段時日,若是喜歡此處風土,大可以久居。

  第八件事,商議重振寶瓶洲佛法、建造寺廟一事。讓某位高僧大德,擔任主官。

  聽聞此事,天君祁真皺眉不已。

  第九件事,大隋山崖書院,必須重返儒家七十二書院之列,若是可以,林鹿書院也要竭力爭取。

  戈陽高氏老祖欣慰不已。

  一件件事情,一項項議程,在崔瀺主導之下,推進極快。

  年輕皇帝宋和,就只是坐在書案之後,非但沒有半點國師僭越的惱怒,反而神采飛揚。

  崔瀺說道:「之前九件事,都是為了最後這第十件事,這最後一件事,也與在座諸位,包括皇帝陛下在內,性命攸關。」

  崔瀺一揮袖子,一洲山河被所有人盡收眼底。

  所有重要山頭、宗門,都如燈火亮起在畫卷之上。

  崔瀺說道:「我們要談一談劍氣長城被攻破之後,整個桐葉洲隨之傾覆,寶瓶洲應該如何布置防線,抵禦妖族大軍北上。」

  一洲五岳,統率群山。中部大瀆,凝聚一洲水運。

  觀湖書院,山崖書院,林鹿書院,是一洲文脈文運所在。

  神誥宗,龍泉劍宗,風雪廟,真武山,老龍城,雲林姜氏,書簡湖真境宗,正陽山,清風城許氏在內,皆是一洲防禦重地。

  再加上各個藩屬勢力以及散亂各地的大山頭,皆是一顆顆扎根不動的棋子。

  崔瀺說道:「光有沿海一線的一系列防禦重地,例如老龍城,雲林姜氏等,肯定遠遠不夠。還得有足夠的戰略縱深。以及山頭與山頭之間的相互策應。」

  「以點成線,再及面,依舊不夠,太死板了。」

  「還需要大量的攻伐劍舟,更多的山岳渡船,得砸入不計其數的神仙錢。」

  「此外衆多謀劃,與你們無關,多說無益,將來你們自會一一知曉。」

  一座大驪京城御書房,死寂一片。

  崔瀺指了指寶瓶洲版圖畫卷的南端更遠,以及西邊,一個是桐葉洲,一個應該是中土神洲。

  崔瀺神色冷漠,「一座浩然天下,竟然需要一個最小的寶瓶洲,來幫忙阻滯妖族大軍,是不是個天大的笑話?我倒是想要讓那浩然天下七洲,就這麼活活笑死。」

  最後崔瀺沉聲道道:「偌大一座桐葉洲,都擋不住妖族大軍,注定轉瞬覆滅陸沉,那就交由我們小小寶瓶洲,來將此事做成了。諸位,大勢傾軋在即,願挽天傾者,請起身。」

  年輕皇帝率先起身。

  在座所有人,皆站起身。

  這個時候御書房走入一位瞧著不像是修道之人的人物,微笑道:「我姓范,當然不是老龍城那個范家,我來自中土神洲,小有錢財,願以神仙錢作中流砥柱,為寶瓶洲略盡綿薄之力。」

  御書房外的廊道中,站著一位鮮紅蟒服的老宦官,神色古怪,斜眼看著那個蹲地上靠牆壁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怒道:「老子掰了命一路奔波勞碌,累死累活,才把這范老兒騙到這裡來。方才在這站大半天了,還不許我歇會兒?我他娘的是在這裡撒尿還是拉屎了?你管我是蹲著還是站著?你再瞅我試試看,我給你一記猴子摘桃,海底撈月,信不信,怕不怕?」

  天地隔絕,無人知曉屋外言語,屋內崔瀺仍是輕喝道:「崔東山!」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晃蕩著袖子,不是大步走入御書房,而是就那麼走了,只撂下一句話:「有個好消息,劍氣長城可以比預期多守住兩三年。」

  崔東山去了那座仿白玉京,獨上高樓。

  在樓頂,崔東山透過窗戶,看著外邊的天空,有些懷念小時候被關在閣樓裡讀書的光景了。

  不曾想,如今依舊少年郎,也是白髮翁。

  去他娘的少年不知愁滋味,去他娘的老鶴一鳴,喧啾俱廢。

  苗而不秀,自古斯慟。

  一洲如此,數洲如此,山上人間天下如此。

  崔東山一巴掌拍在臉上,「此時此景,給我哭起來。」

  揉了揉臉頰,張大嘴巴,嗷嗚一聲,「我可凶。」

  離開大驪京城後。

  官道上,行人側目不已。

  一個瘦瘦弱弱的可憐孩子,背著個白衣少年,孩子蹣跚而行,少年郎賊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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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 00:41:45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四十一章 朱斂有拳要問

  裴錢到了紅燭鎮,還有些奇怪,這小米粒竟敢沒露面,光顧著在山上嗑瓜子,把良心都磕沒啦?到了落魄山,一定要帶周米粒去祖師堂罰站,罰站完畢,再幫暖樹灑掃庭院。

  只是很快裴錢就發現不對勁,遠處有街巷鬧哄哄的,議論紛紛,裴錢耳朵尖,飛奔過去,一聽,便攥緊了手中行山杖。

  仍是拗著性子,沒有立即動身趕路,多聽了片刻,她這才腳尖一點,掠上了屋脊,舉目張望,最後循著路人所說的大致路線,蜻蜓點水,跨越屋脊,轉瞬即逝。

  紅燭鎮邊緣地帶,有一座月牙狀河灣,漂著一種脂粉氣沖天的精緻畫舫,住著些身世可憐的船家女。

  裴錢約莫四五次踩在畫舫之上,每一條畫舫都是穩穩下墜些許,便驟然抬升,船身倒也不至於太過搖晃。

  裴錢過了河灣,繼續往前,瞧見了一個黑衣小姑娘,離開了水邊,一個人往山上走。

  這一路,她也顧不得會不會引來某些修道之人、或是那山精水怪的視線。

  總要先見著了小米粒才能放心。

  一個沒心沒肺的黑衣小姑娘,晃晃悠悠,哼著小曲兒,走在山林裡邊。

  裴錢輕輕落在了一棵樹枝上,並沒有立即現身,環顧四周,皺了皺眉頭,假裝不知,大致掂量了一番,應該問題不大,畢竟隱匿在八十丈外的那頭小精怪,修為道行,比那好心水神差得有點遠。裴錢原本又著急又惱火,結果瞧見了那個東逛逛西晃晃的小米粒,還有那閒情逸致隨手抓一把翠綠葉子往嘴裡塞,嚼那葉子之前,先看看四周,沒人,那就是一大口。

  裴錢當下著急是不著急了,卻更加惱火。

  聽先前那些人議論,事情真不算小,按照路人的說法,是米粒一個人在紅燭鎮附近一帶,瞎逛了很久,然後今天趴在一條江畔不知道做些什麼,給那玉液江水神娘娘的水府巡狩精怪給瞧見了,當做了一頭不在譜牒之列的水澤小精怪,便想要招徠一番,去那玉液江當差,周米粒沒答應,一來二去,就起了衝突,水神府那邊好像便扯了些大驪山水律例,亂七八糟的,把小米粒嚇得不輕,反正最後就挨了頓揍。

  裴錢知道更多些緣由,按照山君魏檗的說法,小米粒是北俱蘆洲啞巴湖出身,根腳終究是屬於別洲水精身份,與這大驪三江水性其實略有相沖,好在如今得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影響幾無,多逛逛,沾沾各方水氣,也就入鄉隨俗,雙方水性是可以融洽的。所以裴錢才會有事沒事就帶著小米粒,離開落魄山,來到紅燭鎮棋墩山那邊玩耍,卻也不太過靠近三江水畔,總覺得慢慢來,次數多些,以後便是米粒一個人來沖淡、綉花、玉液三江水邊,也無妨了。

  裴錢顛了顛背後小竹箱,嘆了口氣,喊了聲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轉過頭,瞧見了飄落在地的裴錢,笑得合不攏嘴,撓了撓臉頰,然後微微側過身,儘量以那張沒紅腫的臉頰對著裴錢。

  裴錢何等眼力,一下子瞧著周米粒臉頰另外那邊的淤青,好嘛,回家走路這麼慢,亂嚼樹葉,敢情就是為了不泄露自己在這邊挨了揍?

  裴錢沒說話。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這位小姑娘一手緊攥著,開始一手撓頭。

  疏淡微黃的兩條小眉毛,小姑娘都不敢使勁皺起來,怕裴錢覺得自己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在北俱蘆洲一起遊山玩水的時候,那人曾經說過,小時候的每一個小憂愁,都是一顆小米粒兒,老了以後想來,就有一大碗,老大一碗!

  裴錢問道:「咋回事。」

  周米粒想了想,「我貪玩,去了江邊,把腦袋鑽水裡去,瞅瞅有沒有魚蝦,過過眼癮,不敢吃了解饞的。然後遇見了玉液江水神府好大一個官兒,我解釋了好久,才相信了我住在槐黃縣小鎮上邊,我可沒說落魄山,跟沒講泥瓶巷,隨便糊弄了個別處的小巷名字,養了那些雞啊鴨啊,我門兒清,那大官兒便信了我,放我回家嘞……」

  裴錢怒道:「周米粒!都這麼給人欺負了,幹嘛不報上我師父的名號?!你的家是落魄山,你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黑衣小姑娘怯生生道:「怕給他惹麻煩,又不是多大事,米粒米粒小的。」

  如今裴錢個兒又高了些,她便覺得又矮了些。

  周米粒攤開手,是僅剩的一把瓜子,先前帶了一大袋子的,就剩下這麼點兒了,小姑娘輕聲道:「裴錢,回家不,咱們可以邊嗑瓜子邊趕路。」

  裴錢一瞪眼。

  周米粒皺著臉,這下子是真要哭了。

  裴錢離開家鄉那麼久,好不容易回來,結果一見面就凶自己,這個才讓小姑娘覺得真正委屈。

  她把棋墩山、紅燭鎮逛了那麼多遍,就為了等裴錢回家,能夠先見著自己,還有瓜子可以磕。

  裴錢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柔聲道:「莫哭莫哭。」

  然後裴錢讓周米粒把事情經過,說得詳細些。

  根本不記事的黑衣小姑娘,好不容易才掰扯清楚。

  裴錢然後說道:「周米粒,聽令!」

  周米粒立即挺起胸膛,踮起腳跟。

  裴錢大手一揮,「你先回家,跑快點,不許磨─蹭,不許瞎逛,回家見著了老廚子,若是魏山君在咱們山上,你就私底下與老廚子說,我在紅燭鎮這邊買些東西再回家,年關了,我得備些年貨,如果回去晚了,那就是東西太多,你讓老廚子來搭把手。」

  周米粒蹲下身,「我又不傻,今兒不聽令。要回咱們一起回。」

  裴錢說道:「落魄山上,誰官兒更大?是誰舉薦你當的右護法?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蹲地上裝傻,伸出手指撥弄著泥土枯葉。

  裴錢蹲下身,問道:「我有師父的法旨在身,怕什麼。」

  周米粒抬起頭,「啥?」

  裴錢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團金色絲線,「瞧見沒?」

  周米粒張大嘴巴,又雙手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瞧著可厲害可值錢。」

  裴錢站起身,「趕緊回落魄山,與老廚子說事情,這叫傳遞軍情,職責極重,辦不辦得到?!有沒有這份擔當?」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大聲道:「右護法得令!立即動身!」

  裴錢收起了那團金色劍意,卻又從袖子裡邊掏出那張珍藏多年的心愛符籙,往周米粒額頭一拍,「符籙當頭,妖魔避讓。走你!」

  周米粒飛奔離去,臨走之前,沒忘記攤開手。

  裴錢氣笑道:「你自個兒路上磕。」

  裴錢轉過身,攥緊行山杖,深呼吸一口氣,直奔玉液江遠處那座水神府。

  人在江湖,得講道義!

  成了山水神祇,更該庇護一方水土才對。

  欺負一個小米粒,算什麼本事?

  那水神祠廟在對岸,裴錢飛奔下山之後,一個縱身飛躍,期間一拳砸在江水之上,下墜身形頓時拔高幾分,最終一步便跨過了浩渺大江。

  一位在紅燭鎮開書鋪的黑衣年輕人,坐在屋頂上,年輕掌櫃看到這一幕後,笑道:「好玩了。」

  他如今是沖淡江的江水正神,與那綉花江、玉液江算是同僚。

  三江水性各異,綉花江水面寬闊,水性最柔,自家沖淡江水流湍急,故而水性最烈,玉液江相對河道最短,水性無常,靈氣分布不定,玉液江水府所在,靈氣最盛,那位水神娘娘,是出了名的會「做人」,與各方關係籠絡得妥妥帖帖。

  水神祠香火鼎盛。

  不等裴錢進門去講理。

  祠廟便走出了一位廟祝老嫗,和一位施展了拙劣障眼法的水府官吏,是個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那老嫗剛剛得了消息,一頭先前負責追蹤那小姑娘的水府得力精怪,火急火燎入水返回,告知了一個極其不妙的消息。

  那個黑衣小姑娘,竟是落魄山上的精怪,好像還是什麼供奉護法來著。

  老嫗沒當真,護法供奉?別說是那座誰都不敢擅自查探的落魄山,便是自家水神府,供奉不得是金丹起步?那麼能夠讓魏大山君那麼庇護的落魄山,境界能低?

  在舊驪珠洞天地界,落魄山是一個雲遮霧繞的古怪存在,年輕山主陳平安,據說早年只是個泥瓶巷的貧賤孤兒,但是機緣太好,先認識了聖人阮邛的心愛獨女,後來又結識了正值落難之際、只是擔任棋墩山土地爺的魏檗,遇到了這麼兩位大貴人,這才有了如今坐擁十數座風水寶地的嚇人光景。

  但是那小姑娘,擁有落魄山的譜牒身份,估計不假。

  外人只是依稀知道,落魄山似乎對於精怪之屬,對於武夫、修士境界一事,不太計較。

  有那魏大山君護著落魄山,誰敢吃飽了撐著去一探究竟,一洲山君,唯有五尊,魏檗如今更是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神祇!是那皇帝陛下都十分親近的自家人,不光是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就連整個舊大驪版圖,可都算是北岳地界轄境!

  那位水神府官吏男子,抱拳作揖,說道:「先前是我誤會了那位小姑娘,誤以為她是闖入市井的山水精怪,就想著職責所在,便盤問了一番,後來起了爭執,確實是我無禮,我願與落魄山賠禮道歉。」

  老嫗也笑著說道:「光是賠禮道歉怎麼夠,回頭我們玉液江水神祠,還會有所表示,老婆子我一定親自攜禮登門。」

  裴錢手中攥緊行山杖,一言不發。

  怎麼辦?

  總覺得哪裡不對。

  可是她又想不出哪裡不對。

  若是師父在身邊就好了。

  就算師父不在,小師兄在也好啊。

  老嫗笑容鎮定。

  那男子更是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己落一頓責罰,事後還要掏腰包購置禮物,是肯定的了,但是眼前這個小姑娘找上門來興師問罪,真當玉液江水神祠廟的面子如此不值錢嗎?水神府忌憚的,是那個狗屎運極好的年輕山主,以及那個年輕人後邊的阮秀,魏檗。眼前這麼個滑稽可笑的小武夫,怎的,還要靠一雙拳頭,一根行山杖,砸咱們祠廟不成?砸了也好,先由著你砸了門,到時候又該輪到誰道歉誰賠禮,就不好說了。

  裴錢眼尖,瞧見了。

  氣得她只得深呼吸一口氣。

  手中行山杖微微顫動,一隻袖子裡邊,更是起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漣漪,因為並非練氣士運轉神通術法的那種靈氣牽扯,所以連那道行最高的廟祝老嫗也沒發現。

  「賠你娘的禮,道你娘的歉!」

  一抹青色身形氣勢如虹,直接落在水神祠門外,站在了裴錢身邊。

  正是徹底煉化了一隻龍王簍的陳靈均。

  陳靈均二話不說,伸手托起那只被北俱蘆洲火龍真人親自修繕如初的龍王簍,龍王簍驀然大如山峰,籠罩住整座水神祠。

  世間龍王簍,連那蛟龍都可肆意拘捕,而陳靈均眼前老嫗與水神府官吏,本身就是水仙水精出身,那份先天壓勝,老嫗還能支撐身形不動搖,而水神府官吏男子立即就要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只是被那老嫗伸手抓住肩頭,這才沒有丟盡顔面。

  陳靈均說道:「賠禮道歉是吧,老子就學一學你,先打了你,再與你賠禮道歉!」

  老嫗微笑道:「打了小姑娘,自然千錯萬錯,只是有了錯,賠禮道歉,又有何錯?這位仙師,莫不是要仗勢欺人,今天想要以這件仙家法寶鎮壓水神祠?」

  陳靈均臉色陰沉,點頭道:「是的,打完了這座破爛水神祠,老子就直接去北俱蘆洲了,我家老爺想駡我也駡不著。」

  裴錢突然說道:「陳靈均,我被師父駡習慣了,還是我來吧。」

  陳靈均愕然。

  自家老爺哪裡捨得駡這小姑娘嘛。

  陳靈均笑道:「裴錢,你如今境界……」

  不等陳靈均說完。

  裴錢手中行山杖重重一敲地面,袖中那團連裴錢也壓抑不住氣象的金色絲線,瞬間散開,如瀑布傾斜,絲絲縷縷,纏繞住行山杖。

  如同一把金色長劍。

  被裴錢以劍拄地。

  剎那之間,天地之間,劍意森森。

  便是先天體魄堅韌異常的陳靈均,都忍不住挪開了數步。

  女子劍仙周澄那一脈老祖大劍仙,曾言心中有大不快意,當出劍。

  那老嫗倉皇失措,再也無法維持先前的鎮定氣派,覺得小事一樁。

  眼前這個背竹箱的小姑娘,分明是劍修。

  甚至極有可能是那傳說中的劍仙胚子!

  廟祝老嫗已經管不著那個水府品秩一般的官吏男子,連忙運轉水仙本命神通,以心聲漣漪通知大江水府當中的水神娘娘。

  只是毫無反應。

  因為水府上空的江面之上,有個從落魄御風遠遊的佝僂老人,懸停空中,雙手負後,低頭望向水中,笑眯眯道:「會死的。」

  裴錢提起一道道金色劍意縈繞裹纏的那根行山杖,一雙眼眸熠熠生輝。

  她說道:「我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了!道歉首要誠心,而不在賠禮之多寡。此事不對,順序就不對。何謂誠心?你們不是要對落魄山道歉,是要與周米粒道歉。」

  那沖淡江水神收起手掌,一臉無奈,總不能真這麼由著玉液江水神祠作死下去,便趕緊御風趕去,熱鬧看多了,光顧著樂呵,容易惹禍上身,遲早被他人樂呵樂呵。

  不曾想剛剛靠近那座水府所在,那老人便笑道:「拉偏架,講歪理,也會死的。」

  黑衣水神只得落下。身形,坐在玉液江水面上。

  一位宮裝雍容的婀娜女子,浮出水面,冷笑道:「落魄山恃武尋釁玉液江,我定與要大驪禮部參你們一本。」

  朱斂掏出一枚大驪太平無事牌,還是那第一等無事牌,放在腰間,點頭笑道:「好的。我就給你這個機會。免得讓你那沖淡江同僚,覺得你這婆姨是在虛張聲勢。」

  那位水神娘娘瞧見了那枚千真萬確的頭等無事牌後,臉色劇變,正猶豫不定,便要咬咬牙,先低個頭,再做定奪謀劃……不曾想一拳已至。

  她直接被一拳打到玉液江水底深處。

  金身顫動不說,七竅流淌出山水正神的金色血絲。

  而那矮小消瘦的老頭,一身磅礡拳意炸開,竟是如那仙人辟水神通,直直落在了水底不遠處。

  那老人笑呵呵道:「落魄山管事,朱斂,今天問拳玉液江水神府,多有得罪。」

  老人一步後撤,一步步輕輕踏出,佝僂身形愈發彎腰,緩緩道:「老夫出拳,只分生死,不講道理。」

  水底戰場遠處的江面上,沖淡江水神眉頭緊皺,神色凝重。

  水底那位武學宗師,不僅僅是遠遊境那麼簡單了。

  老者拳意之大,驀然間壓過了玉液江水運。

  竟是一種匪夷所思的壓勝意味!

  一拳過後。

  江水粉碎。

  老人伸手拽著一位宮裝女子的脖頸,後者全身流淌著金色鮮血,墜入那滾滾江水當中。

  老人瞥了眼沖淡江水神,後者起身抱拳道:「前輩只管去往玉液江水神廟。」

  老人笑道:「與水神大人的買書賣書情分,可不是一次兩次,落魄山都記著呢,先前是我虛張聲勢罷了,水神大人莫要記恨啊。」

  沖淡江水神苦笑點頭。

  在祠廟那邊,廟祝遠遠瞧見了一眼那副場景,老者御風遠遊而來,手中拽著自家重傷至極的水神娘娘。

  老嫗魂飛魄散,連忙運轉那點微薄神通術法,施展障眼法,並且立即關閉祠廟大門,免得裡邊的善男信女,瞧見了這一幕。

  先前水神祠廟早就鬧哄哄了,畢竟不是瞎子,都能瞧見那只懸空的龍王簍,老嫗故意沒關門,只是攔阻了香客們不得出門,故意讓他們擁簇在門口看熱鬧。

  朱斂落地後,將那水神娘娘隨手丟在老嫗腳邊,走到裴錢和陳靈均之間,伸出雙手,按住兩人的腦袋,笑道:「很好。」

  裴錢一巴掌拍掉老廚子的手。

  陳靈均收起了那只遮天蔽日的龍王簍。

  朱斂向前走去,一腳踩在那奄奄一息的水神娘娘腦袋上,望向大門那邊,對那廟祝老嫗笑道:「你這老婆姨,人醜心壞,怎麼不繼續拉上老百姓幫你分攤危險了,是不是還想著要敗壞一下咱們落魄山的名聲?沒用啊。」

  朱斂那只腳加重力道,直接將那水神大半頭顱踩得凹陷進地面,「行了,就這樣吧,記得賠禮道歉啊,人到不到沒關係,還省了幾碗茶水錢,但是玉液江水府的神仙錢,一定得到。咱們落魄山是小山頭,窮得揭不開鍋啊。」

  朱斂轉頭問道:「是想更舒心些,還是想著做人留一線,以後好相見?」

  裴錢晃了晃行山杖,疑惑道:「啥意思?」

  朱斂笑道:「等你秀秀姐一回來,就知道了。」

  裴錢哦了一聲,「那就道個歉完事啦。」

  朱斂低頭看了眼快死了還樂意裝死的水神娘娘,聚音成線,與之笑道:「運道真是不錯,遇上了咱們落魄山,你就偷著樂吧,不然別說這祠廟,以後有沒有玉液江都兩說了。救命之法,已經傳授給你,自己琢磨去。」

  朱斂最後帶著裴錢和陳靈均一起離開,沿江而走,悠哉悠哉的。

  朱斂揉了揉手腕,感慨道:「終究不夠痛快。若都是這般秉性的山水神靈,元寶的路數,才是對的。虧得不全是如此。」

  裴錢埋怨道:「打打殺殺,成何體統。老廚子,那傻憨憨的元寶又說了啥?她個兒挺高啊,腦子怎麼從來迷糊糊的。」

  朱斂笑道:「回了家再說。」

  裴錢一棍子砸在悶悶不樂的陳靈均腦袋上,哪怕只是些許劍意遺留,便打得陳靈均差點倒地不起,抽搐起來。

  陳靈均打擺子似的,晃了半天,最後抱住腦袋嚷嚷道:「裴錢,嘛呢嘛呢!」

  裴錢也楞了一下,趕緊道歉一番,說這行山杖今兒可古怪,見那陳靈均也沒生氣,大氣!裴錢便哈哈笑道:「陳靈均,今兒辦事,真爽利。我那小賬本上,把你搶瓜子的那些七十二條帳目,都給劃掉,全部劃掉!」

  記帳了七十二次……

  就為了嗑瓜子這麼一件事。

  陳靈均呲牙咧嘴,挨了一棍,竟然也有了笑臉,「我謝謝你啊。」

  裴錢蹦跳起來,「找米粒兒吃瓜子去嘍。」

  朱斂說道:「裴錢,別忘了。」

  裴錢耍著那套瘋魔劍法,時不時嚇唬一下陳靈均,「曉得了,我會叮囑小米粒兒的。」

  陳靈均說道:「老廚子,我打算去北俱蘆洲了。」

  朱斂點點頭,「早去早回。」

  ————

  阮邛從大驪京城回了龍泉劍宗,依舊是傾心於鑄劍一事。

  御書房議事一事,人人簽訂了山盟,誰泄露出去,遭了誓約反撲,大驪朝廷獲悉之後,一律誅九族。

  阮邛更無所謂這些,他與大驪朝廷本就是盟友。

  龍泉劍宗事務,阮邛依舊萬事不管,宗門大小具體事務,都交由董谷、徐小橋這些嫡傳弟子打理。

  與那大驪朝廷和其餘山上的人情往來,也早就逐步交出去,女兒阮秀在龍脊山修行數年之後,就悄然下山北游,去往龍泉劍宗的新轄境。還好,總算沒打架,與那尊舊中岳山神和和氣氣談妥了事情。這讓阮邛放心不少。

  地盤有了,沒人打理,這就是龍泉劍宗最尷尬的地方。

  對於一位宗字頭門派而言,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嫡傳子弟,太少了。

  哪怕陸陸續續收了三撥弟子,因為每一撥人數都不多,還是顯得香火凋零。

  所以大驪宋氏,將舊朱熒王朝版圖,交予正陽山,阮邛也沒覺得有什麼好埋怨的,自家本事不夠,兜不住肥肉,然後落在了別人碗裡,那就老老實實啃著自己碗裡的醃菜。

  何況先前舊中岳地界,大驪劃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算是做過了鋪墊。

  靠近京畿之地,是年輕皇帝的一種姿態,免得朝廷官員多想,誤以為龍泉劍宗已經靠邊,正陽山才是未來寶瓶洲劍道第一宗。

  當然大驪宋氏也會少去一份過河拆橋的嫌疑。

  大驪朝廷,從先帝到當今陛下,從阮邛坐鎮驪珠洞天到現在,方方面面,對他阮邛,都算極為厚道了。

  主要還是阮邛自己不願意濫收弟子,心性不過關的,任你是先天劍胚,自有其他去處收留,去了那座有望成為下一座劍宗的正陽山都無所謂。

  先前十二位記名弟子當中,就走了半數,其中就有那位先天劍胚,如今便去了正陽山,已經是那邊的祖師堂嫡傳弟子了,據說還被某座山峰老祖收為了關門弟子。

  當然阮邛的人緣好,那真是讓年輕皇帝宋和都長了見識。

  先前御書房議事之前,神誥宗祁真,風雪廟老祖,真武山掌律劍修,真境宗劉老成,連同魏檗、晉青在內的四位山君,再有那清風城許氏家主,都與阮邛聊得來,還都是主動開的口,與之攀談,至少也會主動打聲招呼,給足了禮數。

  獨一份。

  阮邛不善言辭不假,但是某位山上修道之人,為人如何,時間久了,很難藏得住。

  認識阮邛的,挑不出阮邛半點毛病,大多願意傾心相交,不認識的,只要順嘴提及阮邛,無論是以前的風雪廟阮邛,還是如今的阮宗主,也都願意為這位寶瓶洲第一鑄劍師,說一句好話。

  阮邛今天難得露面,喊了所有首代弟子同桌吃飯。

  龍泉劍宗祖師堂譜牒上的開山大弟子,董谷。早年躋身金丹後,已經開峰。但董谷最尷尬的地方,在於他不是劍修,以及他的出身根腳,更是難以啓齒。如今大驪朝廷那邊,以及一些仙家山頭,都已經有了些閒言碎語。

  徐小橋最早便是風雪廟劍修,犯下大錯被驅逐出師門後,找到了阮邛,自己砍掉了持劍右手的大拇指,才成了阮邛嫡傳弟子。

  謝靈早已是孕育出一口本命飛劍的劍修,不但如此,除了陸沉贈送的那件仙兵,老祖謝實,也先後贈送這位桃葉巷子孫,兩件重寶,一把名為「桃葉」的北俱蘆洲劍仙遺物,被謝靈大煉為本命物之一,還有一枚品秩極高、名為「滿月」的養劍葫。

  師徒四人,剛好一人坐一張長凳。

  阮秀還在舊中岳地界,阮邛想要夾菜給誰,都沒機會。

  阮邛說道:「董谷,先前你與我說過,是爭取百年之內躋身元嬰?」

  董谷趕緊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正色道:「是的師父。」

  阮邛說道:「那就別因為別人修行路上的快慢,影響到自己的心境,逼著自己提前躋身元嬰,修行證道,全是自家功夫。身在龍泉劍宗,不是劍修又如何,外人非議笑話又如何,哪怕是以後被徐小橋、謝靈超過了境界,又能如何?你就不是我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了?什麼時候龍泉劍宗需要靠拳頭論資排輩了,是我沒教過?還是你沒記住?」

  阮邛看了眼董谷,「繼續吃飯。」

  董谷立即拿起筷子。

  阮邛轉頭說道:「徐小橋,謝靈,你們倆吃過了飯,就去大驪舊中岳地界,秀秀如果不願意回來,勸了沒用,就隨她。」

  徐小橋點了點頭。

  阮邛突然說道:「記得去那騎龍巷壓歲鋪子,多買些糕點。」

  性情寡淡的徐小橋難得露出一份笑容。

  謝靈更是難掩開心,總算能夠見著秀姐姐了。

  兩位龍泉劍宗嫡傳劍修,御劍去往那座槐黃縣小鎮,到了騎龍巷鋪子外邊,徐小橋在壓歲鋪子每樣糕點,都挑選了些,以桃花糕最多,足足兩大油紙包。

  掌櫃是那石柔。

  見著了徐小橋,尤其是那師門、家世都很顯赫的謝靈,石柔難免有些拘謹。

  聽說是給阮秀買糕點後,石柔便想要不收錢。

  畢竟秀秀姑娘,石柔是極親近的,只是好些年沒見到了。

  謝靈微笑道:「石掌櫃,謝了啊,錢還是要付的。」

  石柔便不敢多事。

  畢竟自己如今是這幅尊容,真要計較起來,確實不妥。

  然後兩人御劍去往龍泉劍宗的新地盤。

  雲海之上,謝靈笑問道:「二師姐,聽說秀秀姐身邊多了個小精魅?」

  徐小橋嗯了一聲。

  謝靈便不再多問。

  在那積雪厚重的山野之中,兩人走在下山路上,一個懷抱油紙傘的小姑娘一個飛撲出去,然後滿地打滾,渾身白雪,一路往下滾去。

  身後那個年輕女子緩緩跟著。

  小姑娘起身後,將手中油紙傘當那鐵錘,念叨著:「老君掄錘兒,熒惑添炭屑,哎呦哎呦!雨師風伯在助陣唉,雷公電母來搭把手唉,劈裡啪啦!」

  年輕女子說道:「鑄劍口訣,不是這麼背的。」

  小姑娘停了手中掄錘子的動作,抬頭看了眼遠處大山,壓低嗓音問道:「秀姐姐,那可是山神唉,以前咱們大驪王朝的山君!放個屁兒,都好像打雷,能把我這種小傢伙炸死。為啥見著了你,怎麼還是那麼客氣呢?瞧著都不是客氣了,是怕秀姐姐呢。」

  阮秀說道:「你這麼聰明,知道答案,還問什麼。多說話,容易餓。」

  小姑娘眼珠子一轉,「秀姐姐,那你豈不是比我更聰明?」

  阮秀搖頭道:「我不愛想事情,比較笨。」

  小姑娘故意害怕起來,「秀姐姐,你那麼容易餓,不會餓壞了,就把我吃掉吧。」

  阮秀點頭道:「會的。」

  小姑娘屁顛屁顛跑到阮秀身邊,這下子是真擔驚受怕了,扯了扯她的袖子,輕聲道:「秀姐姐,莫吃我。」

  阮秀不太願意說話。

  小姑娘捧著那把昵稱撐花的油紙傘,「秀姐姐,小心我告狀哦……」

  結果小姑娘被阮秀輕輕一巴掌,打得旋轉了數十圈,重重摔在遠處積雪當中,一路滾去,壓斷了無數枯木樹枝。

  只是小姑娘很快就飛奔回阮秀身邊,渾然不當回事,應該是習以為常了。

  臨近山腳,小姑娘趕緊躲在阮秀身後。

  徐小橋和謝靈飄然而落,收劍入鞘。只說收劍姿勢,師出同門的兩人,便迥然不同,一個乾脆利落,一個風流寫意。

  一個畢恭畢敬喊大師姐。

  一個笑著喊了聲秀秀姐。

  阮秀點了點頭,只是說了句,「來了啊。」

  小姑娘在阮秀身後探頭探腦,奇了怪哉,劍仙一來來倆呀,瞧著不是神仙眷侶了,那個模樣可周正壞了的少年,一看就是喜歡秀姐姐的。

  方才喊了秀秀姐?

  嘖嘖嘖。

  小姑娘覺得這小劍仙,慘兮兮。

  徐小橋摘下包裹,遞給阮秀,笑道:「壓歲鋪子的糕點。」

  阮秀笑了起來,接過包裹,稍稍掂量了一下,便更開心了。

  小姑娘心中腹誹不已,瞧瞧,還不如一包裹糕點,來得讓秀姐姐高興。

  真想把這少年一棍子打暈了,拖回洞府當那未來的壓寨夫君,先養著唄,好看真能當飯吃的。至於所謂的洞府,也就她一個人了。

  阮秀小心翼翼掏出一塊桃花糕,放入嘴中,頓時滿臉笑意。

  然後拈了一塊糕點給小姑娘,小姑娘一口吞下,味道如何,不曉得。

  阮秀問道:「給錢沒?」

  徐小橋說道:「給了的。」

  阮秀點點頭,卻說道:「我去那兒,不用給錢。」

  徐小橋啞口無言。

  謝靈更是心情複雜。

  徐小橋說道:「師父讓我問大師姐,要不要回去。」

  阮秀說道:「回啊,怎麼不回。我還要聽小米粒講故事,這麼久沒見面,小米粒又可以瞎編出很多了。」

  徐小橋覺得這樣的理由,阮秀說了,反而是最天經地義的。

  ————

  在一處舊朱熒王朝藩屬小國郡城的坊間書肆,賣書人,是位姿色尋常的年輕女子,名為何頰,身段極好,哪怕臉蛋不夠出彩,仍是讓許多浪蕩子,常去書肆那邊晃悠,不過誰也沒占著什麼便宜,至多就是嘴花花一番。那年輕女子言語不多,對此更是置若罔聞。也有那家境殷實卻也算不得郡望士族的年輕書生,來此買書,是那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天黃昏中,何頰坐在櫃檯後邊,正在翻看一本書籍,看了眼天色,就要起身關了書肆,回住處休歇,不遠,就隔了兩條巷弄。

  她剛放下書籍,便發現書肆門口外邊,站著一個背劍的年輕男人,哪怕不修邊幅,依舊是難掩英俊容貌,玉樹臨風,如楠如松,美質粲然。

  她柔聲道:「這位公子,對不住,小店要關門了。」

  他站在門檻外邊,好像一步都不敢跨出了,嘴唇顫抖,儘量讓自己語氣平靜一些,「剛好路過這邊,想要買幾本書,不是有意找你的。」

  何頰心中微微嘆息,這麼蹩腳的理由,你自己不信,騙得了別人嗎?

  只是何頰卻沒有多說什麼,坐回椅子,拿起了那本書,輕聲說道:「公子若是真想買書,自己挑書便是,可以晚些關門。」

  年輕男人依舊沒有跨過門檻。

  何頰就只是低頭翻看書籍,借著夕陽餘輝,哪怕如今境界不值一提,可到底不是凡夫俗子,依舊不覺得如何為難。

  他鼓起勇氣,顫聲道:「隨我去風雷園吧?好不好,蘇稼?」

  哪怕她沒有施展那點障眼法,哪怕她真的改成了如今容貌,他依舊可以一眼就認出她來的。

  哪怕光陰長河倒流,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哪怕她又突然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劉灞橋都不會在人海中錯過她。

  只是這些話,他怎麼說得出口,又憑什麼說這些。

  何頰抬起頭,皺了皺眉頭,「我雖然不再是祖師堂嫡傳弟子,但是名字還在正陽山外門譜牒上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劉公子,你為何有此說?」

  何頰停頓片刻,「但是如今我算是下山歷練,劉公子就別喊我蘇稼了。」

  劉灞橋只覺得心肝肚腸都絞在了一起,哪怕已是一位大道可期的金丹瓶頸劍修,依舊在這一刻覺得窒息,都想要彎腰喘口氣了。

  劉灞橋問道:「你如今叫什麼?」

  何頰有些不厭其煩,「劉公子,與你有關係嗎?!」

  劉灞橋低下頭,小聲呢喃道:「我喜歡你啊,找了你很多年。」

  書肆女掌櫃何頰,或者說是正陽山蘇稼,站起身,說道:「劉公子,算我求你,留給我最後一點清淨地方,行不行?在此安家立業,我耗盡了最後一點積蓄,並不容易,劉公子,我與你不一樣的,以前是如此,如今更是。何況我從來就沒有喜歡你,劉公子,你捫心自問,你我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

  劉灞橋抬起頭,慘然笑道:「以前不曾說過話,都是今天才說的。」

  蘇稼緩了緩語氣,「劉公子,你應該知道我並不喜歡,對不對?」

  劉灞橋點點頭。

  蘇稼哭笑不得,「劉公子喜歡蘇稼,是風雷園的天才劍修劉灞橋,蘇稼便要對你感恩戴德嗎?」

  劉灞橋搖搖頭,「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你不喜歡我,才是對的。」

  蘇稼合上書籍,輕輕放在桌上,說道:「劉公子如果是因為師兄當年問劍,勝了我,以至於讓劉公子覺得有愧疚,那麼我可以與劉公子誠心說一句,無需如此,我並不記恨你師兄黃河,相反,我當年與之問劍,更知道黃河無論是劍道造詣,還是境界修為,確實都遠勝於我,輸了便是輸了。再者,劉公子若是覺得我落敗之後,被祖師堂除名,淪落至此,就會對正陽山心懷怨懟,那劉公子更是誤會了我。」

  蘇稼眼神清澈,「我自幼便上山修行,對於山下毫無記憶,所以打從記事起,就把正陽山當做了唯一的家鄉。」

  劉灞橋輕聲道:「只要蘇姑娘繼續在這裡開店,我便就此離去,而且保證以後再也不來糾纏蘇姑娘。」

  蘇稼氣笑道:「早與你說了,在這裡開一家書肆,買下一棟小宅子,已經耗光了積蓄,我就算想要搬,又能搬去哪兒?只是希望劉公子信守承偌。」

  劉灞橋點頭道:「會的。」

  最後劉灞橋還是沒有跨過門檻一步,只是問道:「我能不能在門檻這邊坐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蘇稼無可奈何。

  那個劉灞橋,還真就坐在門檻上了。

  等到餘輝將街上的人影拉得越來越長,劉灞橋終於起身走了。

  禾之秀實為稼,好稼者衆矣。

  喜歡這樣一個女子,有什麼不對。

  書肆裡邊,蘇稼搖搖頭,只想著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到此為止就好了。

  劉灞橋喜歡她這件事,其實在正陽山和風雷園之間,早年就不算什麼秘密,只是蘇稼對他,是真不喜歡。

  蘇稼關了書肆門,走去小宅。

  當年那場問劍之後,蘇稼失去了一切,一座劍峰,祖師堂嫡傳身份,師父饋贈的那枚養劍葫……

  以至於如今的滿身泥濘,只能躲在市井。

  在這之前,不是沒有坎坷,只是好不容易都將那些大大小小的糟心,一一應付過去,人走過來了。

  對於正陽山,就像她自己所說,並無恨意,甚至還有無法釋懷的愧疚。

  難以釋懷的,只是某些人,某些言語。

  但是對於那個李摶景的關門弟子,如今的風雷園園主黃河,蘇稼則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經常會讓她從噩夢中驚醒。

  無法理解,極難釋懷。

  黃河當年在三場問劍選址的風雪廟神仙臺上,男子背負劍匣,裝滿了小劍,卻非本命飛劍,分心馭劍,匪夷所思。

  一劍洞穿了蘇稼持劍之手,一次切斷了繫掛腰間的那枚養劍葫紅繩,最後被兩把飛劍分別釘入兩隻手腕。

  在蘇稼昏厥之後,閉眼之前的最後一幕,是那黃河腳踩養劍葫,將其輕輕拈動。

  山岳一般的男子,好似强大無敵的巍峨存在,卻處處無情冷血。

  甚至哪怕是今天見到了劉灞橋,其實蘇稼都在心神顫慄,因為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黃河,又想到了那個噩夢,那個罪魁禍首。

  蘇稼走在僻靜巷弄當中,伸出一手,環住肩頭,似乎是想要以此取暖。

  走著走著,蘇稼便臉色慘白,側身背靠牆壁,再抬起一手,使勁揉著眉心。

  長久過後,蘇稼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汗水,去往那棟小宅子。

  蘇稼到了一條巷弄盡頭,打開門後,呆立當場,然後瞬間滿臉淚水。

  對方婦人模樣,但是就像劉灞橋可以一眼看出蘇稼,蘇稼也可以一眼看出眼前女子。

  正是帶著她上山修行的師父。

  但是不知為何,祖師堂譜牒上邊,並不如此記載,蘇稼很早就轉投一位正陽山老祖門下,繼而成為祖師堂嫡傳。

  而她的師父,依舊門下無一弟子記錄在冊,師父的輩分,卻不低,只是在正陽山從來名聲不顯。

  以前每次祖師堂議事,她師父幾乎從不露面,位置極為靠後的那張椅子,始終空著,因為喜歡師父下山雲遊,往往一走就是十年數十年。

  女子撤了障眼法,正是那位去大驪御書房參與議事的正陽山女修,當時坐在末位上,從頭到尾,無一人搭理。

  容貌年輕,算不得如何漂亮。

  她走到淚眼朦朧的蘇稼身邊,伸出手,摸了摸蘇稼的腦袋,柔聲笑道:「傻徒兒。師父不過是離開正陽山,遊歷了些年,就變成這般田地了,怎的,沒了師父在身邊,便一直是那個自己走夜路都不敢的小丫頭了?早知道當年就不把你送到羽化峰了。」

  蘇稼笑得一雙秋水長眸,眯成月牙兒。

  好像師父在身邊了,便真的可以萬事不怕,變成了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那女子收回手,手腕上繫著紅繩。

  女子稍作片刻,便起身離去。

  並沒有說要帶著蘇稼重返正陽山,恢復祖師堂嫡傳身份,更沒有提那枚養劍葫的將來歸屬。

  但是蘇稼反而覺得如今清清淡淡的日子,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熬,雖然心中遺憾有許多,但是每天守著那間書肆,掙著銀子銅錢,反而心神安寧,當然除了那個噩夢。

  女子離去後,又變成了一位衣裙樸素的尋常婦人。

  在婦人離開沒多久。

  敲門聲響起。

  蘇稼飛快跑去開門,誤以為是師父返回了,然後蘇稼踉蹌後退,身形搖晃。

  劍心已毀,跌境為下五境的蘇稼,此刻連那凡俗女子都不如。

  那個男子站在門外,神色冷漠,緩緩道:「蘇稼,你應該很清楚,劉灞橋以後肯定會偷偷來見你,無非是讓你不知道罷了。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滾回正陽山苟延殘喘,要麼找個男人嫁了,老老實實相夫教子。如果在這之後,劉灞橋依舊對你不死心,耽誤了練劍,那我可就要讓他徹底死心了。」

  蘇稼咬緊嘴唇,滲出血絲,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此人,正是不知何時破關而出的風雷園園主,黃河。

  如果不是有那風雪廟劍仙魏晉,黃河就該是如今寶瓶洲的劍道天才第一人。

  黃河說完這些,便直接御劍離去。

  如果劉灞橋不是師父極為器重之人,黃河根本懶得管這種無趣至極的男女情。愛之事。

  如果不是風雷園必須再有一人,可以在他黃河出現意外之後,扛起大梁,黃河甚至都不覺得需要理會劉灞橋。

  雙方同樣是劍修,只是大道相差太遠。

  黃河此次閉關又成功出關,就要等待正陽山某位老祖劍修的問劍風雷園。

  一路遙遙跟著那個劉灞橋來到此處,黃河幾次忍住沒出手,次次想要在半路一劍砍暈劉灞橋,直接拖回風雷園,讓這個揮霍天賦的傢伙,乾脆閉關個一百年。

  蘇稼魂不守舍去了關門,背靠房門,癱坐在地,嗚咽起來。

  陰魂不散的黃河,以後怎麼辦呢。

  蘇稼的師父,那位女子剛剛走出郡城城門,抬頭看了眼天幕,繼續趕路,不是去往正陽山,而是去尋找下一位弟子。

  至於風雷園,以後數百年,也就止步於此了。

  師兄弟結死仇。

  留下一個黃河也好,剩下一個劉灞橋也罷,撐死了無非是下一個李摶景。

  有意思的地方,根本不在於蘇稼不喜歡劉灞橋,以後一樣不會喜歡,而在於蘇稼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經喜歡的,其實是黃河。

  若是劉灞橋和黃河,兩個都半死不活,當然更好。

  至於數百年前被李摶景親手斬殺的正陽山女子,事實上,也算是這位徒步而走的女子之弟子,與蘇稼一樣,屬於不記名的那種。

  也有些不是弟子的女子,也都與她有些關係。

  或者她也做了些與師徒無關的小事情。

  例如風雪廟魏晉,如何會遇到、並且喜歡的賀小涼。

  早年的朱熒王朝,也有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老黃曆小故事。

  不知不覺,千年以來的一洲劍道氣運,就這麼被她玩弄於鼓掌之中,不敢說全部,半數是有的。

  在那之外,她曾經去過桐葉洲,在扶乩宗曾經留下過一句讖語。

  她抖了抖袖子,微微抬起手腕,低頭望去,笑了笑,收起視線,緩緩前行。

  許多所謂的山巔聰明人,也擅長那草灰蛇線、伏線千里的算計,只是這般伏線,終究只是伏線,容易斷,一斷就沒。

  但是世間唯有一條線,一旦成了,則劍仙也難斷,即便看似斷了,實則仍是那藕斷絲連,會糾。纏不清一輩子的。

  除非真有那算計深遠、且極擅長於細微處抽絲剝繭之人,才有希望面對此局死結,稍稍好受些。

  一旦扯起線頭,又不是劍仙出劍,其實死不了人,但是往往會生不如死,然後死了算。

  她從不低估敵人。

  所以有些在意之人,就要多埋幾條線。

  世間痴情種,偏好傷心事,苦中作樂,樂在其中,不傷心如何算得痴心人。

  她思緒飄遠。

  只可惜多年未見師兄了。

  上一次其實距離很近,甚至可以算是擦身而過,沒辦法,只要師兄一心想要避開她,她恐怕就要睜眼瞎,近在咫尺都未必認得出。

  聽說上一次現身,是在桐葉洲觀道觀附近。

  師兄有一點不好,與她借腕上紅線,喜歡有借不還。

  女子突然自嘲道:「總不會已經被察覺到了吧?」

  女子搖搖頭,笑道:「絕無可能,這才多大歲數。何必在意小小正陽山呢?」

  ————

  一個邋裡邋遢的青壯漢子,駝著背,先去小鎮酒肆那邊摸了把小手兒,討了幾句笑駡,然後逛蕩到了楊家鋪子的那條街上。

  既是鋪子夥計,也是楊老頭弟子的少年石靈山,坐在櫃檯後邊,正在「趟水」煉魂魄,心神沉浸其中,寂然往我,半睡半死。

  比師弟石靈山要修行更加勤勉的蘇店,今天反而沒在以那古怪法子練拳,就是坐在門口曬太陽,見著了晃悠悠走近的師兄鄭大風,蘇店站起身,鄭大風招手道:「蘇丫頭,咋個又俊俏了幾分,再這麼繼續水靈下去,師兄一想到以後終究是要嫁人,師兄這心裡頭愈發不得勁啊。」

  走近了蘇店,鄭大風伸手捶胸,痛心不已。

  蘇店問道:「師兄是要找師父?」

  鄭大風無奈道:「不找師父啊。只是山上那叫一個冷啊,睡覺被子怎麼也捂不熱,凍死個人,這不就下山活動活動腿腳。蘇丫頭,你也真是的,離著師兄就幾步路遠,也從不想著去探望探望師兄,師兄那麼大一棟宅子,還不住不個瘦得跟柳條兒似的蘇丫頭?」

  蘇店搖頭道:「不敢在那邊過夜,怕外邊牆根有老鼠亂竄一宿。」

  鄭大風一本正經道:「蘇丫頭,真不是師兄仗著輩分碎嘴念叨你,身為練武之人,還是要煉就那一顆英雄膽的,豈可如此膽小,走,今夜就去師兄那邊住著,磨礪磨礪膽識氣魄。」

  蘇店無奈道:「師兄,真有事情,麻煩直說。」

  如果不是知道這個混不吝的師兄,只會耍嘴皮子不動手,蘇店早就與他翻臉了。

  鄭大風雙手負後,瞧見了小板凳,就想要一屁股坐下去,應該比較暖和嘛。

  結果被蘇店以腳尖一挑,拎在了手中。

  鄭大風便跨過了門檻,瞧見了那石靈山,搖頭道:「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你小子倒好,連個朝夕相處的師姐都看不住,就等著吧,以後有得你小子傷心。哪本江湖演義小說,不寫那師姐或是師妹行走江湖,給英俊多金的少俠騙了身心去?石靈山,醒醒,你師姐要嫁人了!」

  石靈山氣得七竅生煙,打斷了修行,怒目相視,「鄭大風,你少在這裡煽風點火,信口雌黃!」

  鄭大風白眼道:「連個駡人都不會,你會個錘子。」

  石靈山剛要說話。

  不曾想師姐說道:「師兄,你先前說過,我如果想要破開四境瓶頸,或是躋身了第五境,就該挑選一處古戰場遺址了,師兄心中有數嗎?我想要出門一趟。」

  石靈山目瞪口呆。

  鄭大風斜眼少年,「師兄下山前就沒吃飽,不去茅坑,你吃不著啥。」

  石靈山一個傷心,一個悲憤,兩兩相加,便差點沒忍住要與這個鄭大風切磋切磋,只是瞧見了對方的駝背模樣,石靈山又有些心酸,便算了。

  鄭大風笑了笑,轉頭對蘇店說道:「有是有數的,不過這種大事,師父老人家自己有打算,輪不到我費心。」

  蘇店問道:「師兄也覺得我如今可以獨自離開家鄉了?」

  鄭大風搖頭道:「還是帶著個拖油瓶吧,好歹有個照應,你們如今境界還太淺,腦子又不靈光,外邊的世道,危險其實都不在修為境界,更在人心。石靈山還好,平時心腸軟,關鍵時刻,是狠得下心的,倒是你,平時心腸硬,反而麻煩。蘇丫頭,你倆出門遠遊後,可以對外宣稱石靈山是你兒子,省得那些臭不要臉的光棍漢糾纏你,師兄在山上,一想到這個,便心疼得睡不著覺。」

  蘇店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石靈山更是慘遭五雷轟頂。

  鄭大風看了眼竹簾子那邊,就轉身離開楊家鋪子。

  鄭大風去了那座四塊匾額都已經沒了玄妙的牌坊樓,繞了一圈,畢竟匾額還在,四個說法,都是極有嚼頭的。

  鄭大風再去了那口鐵鎖井,如今是某個山頭的私人禁地,早年花了大價錢買下,結果卵好處沒撈著,腦子有坑,莫過於此。那個傻大個姜韞,機緣不算小。一想到雲林姜氏,鄭大風呲牙咧嘴,見四下無人,掏了掏褲襠,對不住了小老弟。是大哥對不起你,辛苦看書,學來了十八般武藝,不曾想空有一身絕學,無賊可殺啊。

  鄭大風又離開了小鎮,去了神仙墳那邊,如今沒這名稱了,大驪有意無意淡化了這個老說法,如今破敗神像都已經攙扶起來,修舊如舊,重塑也如舊,大驪朝廷還是花了心思的,至於那座占地極大的嶄新武廟,就不去了,沒啥好聊的,大眼瞪小眼的,也瞧不出朵花來。

  然後繞路,去了那鐵符江與龍鬚河接壤處的瀑布。

  蹲那兒丟石子。

  好一個楊入大水為萍。

  鄭大風換了個水流深緩的地方,盯著水面,自言自語道:「世間竟有如此俊朗之男子?教人越看越欠揍啊。」

  最後鄭大風路過了阮邛最早的鑄劍鋪子。

  走到了那座石拱橋,廊橋早已拆去,恢復了舊石橋真容。

  鄭大風獨自一人,坐在石橋上。

  轉頭看了眼小鎮北邊,有那老瓷山,以及附近的衆多龍窯。

  鄭大風收回視線。

  三千年前,那位崛起迅速、消失也快的劍仙,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驟然成名之後,專殺蛟龍,殺了個天昏地暗,據說是想要成為第一位打破飛升境瓶頸的劍修。

  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讀書人,到底不是劍修,就真的只是讀書人。不然整個浩然天下的格局,興許都要隨之一變。

  只是關於這樁密事,肯定知道答案的老頭子也沒給個說法,鄭大風早年拐彎抹角去求李二,希望師兄去問一嘴,李二答應是答應了,但後來也就沒下文了。

  沒法子,如今還好,好歹能挨幾句駡,以前老頭子願意與他說句話,只要可以接近十個字,都能讓鄭大風像是過大年。

  所以鄭大風只知道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沒有試圖去往那些歷史悠久的海底秘境禁地,反而從老龍城上岸,撞出了一條地下走龍道,最終在大驪境內隕落。

  為的就是尋求庇護,試圖讓某位遠古存在,重開飛升台,遁入那些聖人難尋的未知之地。

  只是那個老人,並沒有讓它遂願,選擇了束手旁觀。

  最終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

  三教一家四位聖人,訂立規矩,打造出那座懸掛四匾、被驪珠洞天後世當地人笑稱為螃蟹坊的牌坊樓。

  大驪宋氏,在原先那座拱橋之上,再建一座廊橋,為的就是讓大驪國祚綿長、國勢風生水起,爭一爭天下大勢。

  宋長鏡帶著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離開之前,專門讓皇子宋集薪去廊橋臺階下敬香。

  祭拜之人,皆是那些凄慘枉死的大驪宋氏龍子龍孫。

  老督造官宋煜章親手負責此事,等於是掌握大驪宋氏的這場血腥內幕。

  最終被那位生兒子一事上比什麼都厲害的娘娘,下令那位盧氏亡國武將的扈從王。毅甫,斬去宋煜章的頭顱,裝入匣中,送往大驪京城。

  而宋煜章被殺之後,以英靈之身,成為落魄山的山神,都不好說是大驪皇帝對這位功臣的補償,還是另外一種方式的追究責罰,畢竟宋煜章在某件事上,觸犯了老皇帝的逆鱗,那就是宋煜章竟敢對宋集薪生出了父子之情,而宋集薪也確實對宋煜章,夾雜有一種說不清楚道不明的複雜情感,一直以督造官私生子身份、在泥瓶巷衣食無憂的宋集薪,的的確確在那些悠哉悠哉的歲月裡,將宋煜章當做了生父,內心深處,既憤恨,又仰慕。

  沒來由想起了老龍城那座灰塵藥鋪。

  其實鄭大風是有些懷念的。

  人嘛,正兒八經的好事,往往惦念得不多,過去也就過去了,反而是那些不全是壞事的傷心事,反而念念不忘。

  鄭大風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閉上眼睛喃喃道:「不把自己當人上人,不把別人當傻子,有這麼難嗎?世道也怪。」

  ————

  阮秀回了龍泉劍宗。

  與裴錢周米粒約了在騎龍巷壓歲鋪子碰頭。

  今天三人一起坐在鋪子門口曬太陽。

  阮秀發現小米粒好像有些躲著自己,講那北俱蘆洲的山水故事,都沒往常利索了,阮秀再一看,便大致清楚脈絡了。

  反正與那玉液江水神府有關,具體為何,阮秀不好奇,也懶得問。既然小米粒自己不想說,為難一個小姑娘作甚。

  阮秀只是吃著桃花糕,不用花錢的。

  真算起來,她還是兩座鋪子最早的代掌櫃來著。

  裴錢說道:「秀秀姐,我這趟出遠門,走了好遠好遠的路。」

  阮秀笑道:「真厲害呀。」

  裴錢使勁點頭,「厲害啊厲害,連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秀姐姐,你也遠遊很遠嗎?」

  阮秀想了想,隨口說道:「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大山古淵,無處不去。日之所照,皆是足跡。火光映徹,便是轄境。」

  周米粒趕忙抬起兩隻手掌,也不合掌,但是飛快,「哇,秀秀姐,最厲害了!秀秀姐,鞋子肯定換了好多好多吧。」

  阮秀笑了笑,「還好。」

  周米粒絞盡腦汁講完了那個故事,就去隔壁草頭鋪子去找酒兒聊天去了。

  裴錢要她不許念叨紅燭鎮那邊的事情,周米粒其實本來都忘記了,結果給裴錢這麼一說,睡覺都在念叨這事兒,愁得她最近吃飯都不香,嗑瓜子也不頂餓了。所以今天見著了秀姐姐,可把她彆扭壞了。

  阮秀起身道:「走,耍去。」

  裴錢跟著起身,「秀秀姐,別去玉液江。」

  阮秀笑眯起眼,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喜歡你,喜歡小米粒的故事,是一回事,如何做人,我自己說了算。」

  下一刻。

  裴錢著急得直跺腳,使勁撓頭,咋辦咋辦。

  所幸朱斂來了,與裴錢說道:「沒事。」

  裴錢笑逐顔開,「老廚子,咋個神出鬼沒上癮了?」

  朱斂走入壓歲鋪子。

  裴錢跟在後頭,笑嘻嘻道:「自家人,打八折。」

  朱斂笑道:「我其實也會些糕點做法,其中那金團兒棗泥糕,小有名氣,是我琢磨出來的。」

  裴錢將信將疑道:「是當年那南苑國京城賊貴賊貴的棗泥糕?」

  朱斂雙手負後,打量著鋪子裡邊的各色糕點,點點頭,「想不到吧?」

  裴錢稱贊道:「老廚子,你真是個廚子命。可惜模樣不行,不然哪怕年紀大了,一樣打不了光棍!」

  朱斂嗯了一聲。

  石柔神色古怪。

  阮秀御風遠遊玉液江,猶豫了下,便不太情願地施展了障眼法。

  一入玉液江。

  江水瞬間沸騰,如日墜水底,大火烹煉。

  天威浩蕩。

  阮秀走入水府大殿,那個先前正靠著水運修繕金身的水神娘娘,已經跪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緣由,為何自己見了這位女子,便要情不自禁,只求速死!

  阮秀走過那個伏地不起、渾身顫抖的所謂水神,跨上臺階,轉身坐在了大殿主位之上,身姿微斜,單手托腮,凝視遠方。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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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 00:42:12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四十二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

  朱斂到了壓歲鋪子,嫌棄鋪子太久沒開火,灶台成了擺設,便讓裴錢去買些菜回來,說是做頓飯,熱鬧熱鬧。

  裴錢憂心著去往玉液江的秀姐姐,不願意挪窩,想著等秀姐姐回了再說。就說隔壁草頭鋪子,每天都開夥,咱們去那邊蹭頓飯吃不就得了,酒兒小姐姐手藝還是不錯的,整條騎龍巷都聞得著飯菜香。朱斂沒答應,說一間鋪子有一間鋪子的人氣風水,飯菜可以蹭,人氣兒可帶不回,人氣哪裡來,無非就是飲食起居,有炊煙,有那被褥翻曬,最好有點讀書聲,光有打算盤的聲響,不成事,天底下財運本就難留下,得靠一份人氣兒,幫著收攏在家中。

  裴錢沒轍,就數老廚子的規矩多、講究怪,道理還說不過他,裴錢只好帶上右護法小米粒,打算去不遠處街巷鋪子,去買些野味、蔬菜回來,石柔心中愧且怕,總覺得朱斂是在敲打自己,嫌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既沒能幫著落魄山掙著大錢,又壞了鋪子風水,石柔便偷偷拿出了私房錢塞給裴錢,當時裴錢嘴上說這哪成這哪成,記在鋪子賬上比較合適,不等石柔收回錢袋子,裴錢便將一袋子銅錢收入袖中,一跺腳,埋怨一句石柔姐姐你真是見外,下不為例啊,然後帶著周米粒一起吆喝著呼嘯遠去,瞬間沒影了。

  小鎮如今成了槐黃縣縣城,大街小巷,商鋪林立,許多鋪子開始販賣古董,多是牛角山包袱齋瞧不上眼的,但是只要賣出一件,動輒幾顆神仙錢,在新郡城那邊都能買下一棟宅子,其實騎龍巷的草頭鋪子,如今名氣不小,鋪子裡邊擺放的那些物件,除了貴,至少東西是真的,就是貴了點,所以買的人不多,看得人不少。

  因為來此遊歷的大驪學子,絡繹不絕,拜祭老瓷山、神仙墳的文武廟,遊歷西邊的衆多仙家山頭,去往披雲山,拜訪林鹿書院,至於那些乘坐仙家渡船,在牛角山渡口下山的修道之人,無非是與負笈遊學的讀書人,將賞景路線反一下,桃葉巷的桃樹,杏花巷附近的鐵鎖井,騎龍巷賣糕點、果脯的壓歲鋪子、看似販賣雜貨、實則與仙氣沾邊的草頭鋪子,龍尾溪陳氏開設的新學塾,這些個地方,外鄉人往往都是必須要順路逛一遍的。

  人來人往,不大的小鎮,熙熙攘攘。

  朱斂去了灶房那邊,水缸裡沒水,便尋了根扁擔,肩挑兩隻水桶,如今汲水,鐵鎖井是不成了,給圈禁了起來,大驪朝廷在小鎮新鑿井數口,免得老百姓喝水都成麻煩,只是上了歲數的當地老人,總念叨著味兒不對,不如鎖龍井那邊挑出來的水甘甜。日子得過水得喝,就是不耽誤碎碎念叨,就像沒了那棵遮蔭納涼的老槐樹,老人們傷透了心,可如今那群臉上掛鼻涕、穿開襠褲的孫子輩孩子們,不也過得十分歡快無憂?

  壓歲鋪子一下子沒了人,石柔獨自坐在櫃檯後邊,有些不適應,便想著裴錢會買什麼菜回家,再想著朱斂稍後繫上圍裙、手持鍋鏟的下廚情景,石柔就忍不住想笑,瞥了眼門外的黃昏餘輝,也像是腳步悠悠,一點一點回了家,忙碌了一天,收工休歇去了。

  隔壁同樣是落魄山名下的草頭鋪子,生意進賬,比起看似賬本更厚更瑣碎繁多的自家鋪子,其實要好太多太多,隨便賣出一件,便頂得上壓歲鋪子好多年。目盲老道人賈晟,如今也不愛拋頭露面了,修行到了瓶頸,把鋪子生意交給了兩個弟子,不苟言笑的瘸子年輕人趙登高,乖巧伶俐的田酒兒。

  賈老道人一年有大半年,都在最新成為落魄山藩屬的黃湖山那邊修行,不問世事。

  修道之人,大多如此。

  凡夫俗子,半生在床,練氣士更是大半生都在靜坐修行,遠離人煙,斷絕紅塵,所謂的下山歷練,不過是他人人心,砥礪自家道心。按照朱斂以前隨口與裴錢閒聊所說的,只在山上道場修行,無非是以道心探究天心,枯坐而已,能夠有所成,但是極難大成,所以才有了靜極思動,主動走入紅塵中。

  這樣遠離人間的山上神仙,聽慣了山風松子落的雲中客,按照朱斂的說法,心性如何?不如何。只說拳頭大小,境界高低,只說那心路長遠,山上光陰數百年,也未必比得上山下老百姓的短短一輩子,走得更遠。心路遠不遠,就得跟人多打交道。山上終究人少。

  石柔覺得這番話,說得好沒道理,細究之下,又有些道理。

  至於自家那位年輕山主就比較另類了,從來沒閒著,放著這麼大一份家業不打理,一年到頭當甩手掌櫃,在外邊遊歷的時日,遠遠多於在自家山頭待著享福、修行。

  據說那座水運極佳的大山頭,之所以能夠被收入囊中,陳靈均是立了大功的,落魄山與黃湖山,雙方一手交錢一手給地契,龍州刺史府、朝廷禮部和戶部記錄在冊,黃湖山就悄悄成為了年輕山主名下的産業。對於一門心思想著有那麼座山頭的賈老道人,石柔不太親近,總覺得過於市儈了。

  黃湖山的風水,可不簡單,也是你賈晟能夠覬覦的?

  成為落魄山記名供奉的前後,賈老道就是兩個人,之前,對石柔那是百般客氣,串門殷勤,沒話聊,也要在這邊坐上許久,拐彎抹角套近乎,讓石柔都要頭疼,師徒三人皆成了記名供奉之後,賈老道便一次不來壓歲鋪子了,石柔清楚,這是在跟自己擺架子呢,想著自己主動去隔壁那邊坐坐,說幾句捧場話,石柔偏不。

  以前忙著擔驚受怕,萬事不多想,不知不覺過了這麼些年的安穩日子,終於讓石柔嚼出許多餘味來。

  年輕山主買山頭,真是精明得一塌糊塗,從來大賺,還是那種悶頭掙錢不外露的那種,一個泥瓶巷出身的貧寒少年,也沒讀過一天的書,發跡過後,竟然從來沒有半點炫耀心思,實在難得,可要說山主小氣吝嗇,又萬萬不是,哪怕是在半點功勞都算不上的石柔這邊,也算極為大方了。那麼些山頭,都是年輕山主以極低價格收入,不但如此,黃湖山有現成的一座座仙家府邸,一並轉手交予落魄山祖師堂,朱砂山也差不多,牛角山更是有現成的一座大渡口不說,連那包袱齋那些砸下許多神仙錢打造出來的仙家鋪子,一樣落入了落魄山口袋。

  朱斂挑水而返,前腳到,各挽一隻竹籃的裴錢和周米粒就後腳到了。

  周米粒幫著生火,鼓起腮幫對付那吹火筒,裴錢一邊擇菜,一邊打趣小米粒悠著點,小心把整個灶台都給吹飛掉,小米粒一笑,就吸了好些草木灰燼在嘴裡,裴錢捧腹大笑,周米粒哈哈笑著,說差點吃飽嘍。老廚子繫了圍裙,用井水仔細清洗過了砧板,早已磨過了菜刀,準備大展手腳了。

  石柔想幫忙也幫不上,站在灶房門口那邊,顯得有些多餘,又不好走開,就那麼杵在門口當門神。

  其實石柔也沒覺得有什麼難為情,反正自己從來如此,她看著灶房裡邊的熱鬧勁兒,只是年關尚未過節,便好像已經有了年味兒。

  朱斂以刀切菜,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裴錢站在一旁,贊賞道:「好刀法,老廚子你咋個不使刀對敵?」

  朱斂頭也不抬,笑道:「菜刀啊?非要兵器傍身的話,仗劍遠遊,不是更好看些。」

  裴錢無奈道:「我就奇了怪了,老廚子你年輕時候也肯定俊不到哪裡去,哪來這麼多花頭經。」

  朱斂說道:「就因為不俊,所以才要瞎講究啊,不然破罐子破摔,豈不是更找不著媳婦?」

  裴錢說道:「那你到底找著沒?咱倆在那個江湖上,輩分隔著太遠太遠,你名氣又不大,關於你的江湖事跡,我聽得不多。」

  朱斂隨口道:「金團兒棗泥糕,你在南苑國京城那邊,不早就聽說過了?」

  裴錢立即瞪眼輕聲道:「隔牆有耳,還是老江湖哩,這麼不謹慎!前邊我這小江湖,說了這啥國啥京城的,就悔青了腸子,你當時不糾錯就已經錯了,怎麼這會兒自己還來?」

  朱斂點頭笑道:「有道理有道理,以後我一定注意。」

  裴錢問道:「不知道種夫子和曹木頭今年敢不敢的回來?」

  朱斂搖頭道:「難,讀書人到了那婆娑洲,就跟女子到了倒懸山麋鹿崖山腳鋪子差不多,有的逛。」

  裴錢又問道:「那今年春聯誰來寫?師父的祖宅,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竹樓,加上那些宅子,還要加上別處那麼多的山頭,好像要寫好多啊。」

  朱斂笑道:「你要是忙不過來,我和大風兄弟都可以幫忙。」

  裴錢皺眉道:「老廚子你幫忙,我勉强可以答應,但是鄭大風寫字,真能看?我怕他的字,太辟邪,山精鬼魅是要嚇得不敢進,可是別把那福氣財運都一並嚇跑了。」

  朱斂說道:「大風兄弟其實內秀,除了下棋,寫字學問,都很好的。」

  不過朱斂突然說道:「算了,還是不讓大風兄弟出力了。」

  裴錢樂呵起來。

  坐灶台旁小板凳上的周米粒,一直拿著那根竹制吹火筒,一臉疑惑,裴錢坐在一旁嗑瓜子,小聲解釋道:「誇人內秀,其實就駡人長得醜。」

  周米粒看了眼老廚子,再看了眼石柔,想了想鄭大風的模樣,咧嘴笑了起來。落魄山家裡,如今好像也就魏山君的模樣,比較對得起山上景色?

  朱斂讓那石柔也炒兩個小菜。

  石柔倒是想要拒絕,只是哪敢。

  朱斂便攏了攏圍裙,坐在灶房門檻那邊。

  裴錢嗑完了瓜子,開始掰手指,「我師父,魏山君,大白鵝,供奉周肥,其實落魄山,好看的人,還是很多的。」

  周米粒伸手擋在嘴邊,湊到裴錢耳邊,小聲道:「山上門派,鏡花水月能掙錢嘞,他說過,其實天底下最容易掙錢的,是掙那些仙子的神仙錢。」

  裴錢一把扯住周米粒的耳朵,「想啥?我師父能掙這種錢?」

  周米粒改口道:「不能,絕對不能!」

  裴錢鬆開手,嬉笑道:「但是可以讓大白鵝,魏山君和周肥三人,出賣色相,掙這錢,說不定真可以財源滾滾。」

  周米粒趕緊做了一個翻書抄書的動作。

  裴錢點頭道:「可以,在賬本上再記你一功。」

  朱斂有些幸災樂禍,「此時可行,下次祖師堂議事,可以說一說。」

  裴錢聚音成線,與老廚子說道:「在劍氣長城,瞧見個玉璞境劍仙,叫米裕,長得也還行,就是傻了吧唧的,瞧著心境吧,漫山遍野的花朵兒,可花心,笑死個人,惹了咱們,師父和大白鵝都還沒出手,那米裕就差點挨了大師伯一劍,其實也可以將功補過嘛,來咱們落魄山當個外門的首席雜役弟子,與大白鵝他們一起湊成四個人,幫著落魄山掙夠了錢,就可以回家。」

  朱斂點頭道:「咱們落魄山,是需要個劍仙鎮場子,花架子的也成。」

  然後朱斂驀然大笑起來,也不與裴錢、小米粒說緣由。

  崔東山,上五境了。

  魏檗老弟,上五境的北岳山君。

  供奉周肥,或者說姜尚真,更是仙人境,如今的玉圭宗宗主。

  若是再加上一個玉璞境劍仙米裕。

  這四位,反正也都不把臉皮當回事,掙這鏡花水月的神仙錢,肯定一個個誰都不彆扭。

  朱斂身體後仰,瞥了正屋那邊的老舊春聯,風吹日曬雨淋掛了一年,默默護了門院一年,很快便要換了。

  朱斂說道:「請春聯,在我家鄉那邊還不太一樣,有兩請,春節時分,請春聯上梁,是一請。少爺家鄉這邊,就是如此。只不過我家鄉那邊還有一請,在二月二前一天,請春聯下梁,就是把春聯請下來,請到敬字爐裡邊走一遭,算是功德圓滿了,按照老話說,這些春聯,是請給各路神仙的另外一種香火,然後得再寫再請一次春聯,這才是護著家家戶戶風水的,還有那福字倒貼,得貼家裡邊,大門那邊是不貼的,福到家門口,終究還不算入了門,有些人家,祖上積德,家風醇正,自然留得住,不過有些是留不住的,所以最好得貼家裡邊。」

  裴錢白眼道:「我小小年紀就遊蕩江湖,四海為家,曉得這些鬧啥子嘛。」

  說到這裡,裴錢與周米粒小聲道:「其實就是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

  周米粒使勁點頭,「都這樣都這樣,遊蕩,這個遊字用得好,中意,可中意。我也是個小江湖,也喜歡遊蕩啞巴湖。」

  周米粒抬起雙手,比劃起來,遊來晃去。

  裴錢就喜歡跟周米粒聊天,因為說了小時候的那些事兒,也不怕出糗。因為小米粒根本不懂風光和寒酸的分別嘛。

  裴錢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晃了一圈。

  黑衣小姑娘十分配合。

  朱斂說道:「拳不在重。」

  裴錢問道:「有說法?」

  朱斂笑道:「你覺得我對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下手重不重?」

  裴錢點頭道:「不算輕了。」

  朱斂又問:「那麼出拳為何?」

  裴錢想了想,答道:「講理,掙錢,救她。」

  誰都不瞭解秀秀姐,裴錢瞭解。

  朱斂又問:「禍端在何處?」

  裴錢答道:「作為水神,身在江湖,風氣不正,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一門心思著想著結交豪傑神仙,對於轄境百姓,一地風水,做事也做,可其實全然不上心。」

  朱斂點頭道:「很好。你可以獨自出門走江湖了。」

  裴錢白眼道:「沒有師父的允許,我才不下山出遠門。」

  周米粒點頭道:「外邊的江湖,可凶可凶!」

  隨後端菜上桌,不算太豐盛,米飯沒少做。

  有裴錢在桌上的時候,主位那都是需要空著的,每當逢年過節的時候,還要擺上碗筷。

  今天四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剛要下筷子,阮秀便從壓歲鋪子前堂走到了後院,站在門檻那邊,說道:「吃飯了啊。」

  裴錢起身道:「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秀秀姐,一起吃一起吃,我跟你坐一張凳子。」

  阮秀笑道:「好啊。」

  石柔趕緊起身,拎了碗筷,去與周米粒坐在一起。

  周米粒給阮秀盛了一大碗米飯,用飯勺壓得結結實實,端到了阮秀桌前。

  阮秀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坐下身,拿起筷子,看到所有人都沒動筷子的意思,笑道:「吃飯啊。」

  裴錢欲言又止,瞥了眼壓歲鋪子前堂那邊。

  那邊來了個一身水運稀薄、金身不穩的玉液江水神娘娘。

  阮秀說道:「要是嫌棄那個傢伙,我讓她先回了玉液江水府?或是去落魄山門口那邊跪著去?」

  裴錢使勁搖頭道:「不用不用。」

  朱斂跟著笑道:「吃飯,先吃飯。」

  祖山落魄山,祖師堂所在,落魄山霽色峰。

  位於群山最東邊的真珠山,因為太小的緣故,從未動土。

  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

  距離落魄山最近的北邊灰蒙山,擁有仙家渡口的牛角山,朱砂山,螯魚背,蔚霞峰,位於群山最西的拜劍台,再加上新收入的黃湖山。

  落魄山,其實已經擁有總計十一座藩屬山頭。

  落魄山,有些樹大招風了。

  尤其是那個清風城許氏,與落魄山有新仇舊怨,不太消停。畢竟當初清風城看不清形勢,就與大驪劃清界線,轉手出售朱砂山,根本不介意價格高低,落到了落魄山手中。在與上柱國袁氏聯姻之前,清風城也顧不上這點,只是當形勢安穩之後,就開始撓心撓肝了,畢竟一座朱砂山,不是一份什麼可有可無的利益,更擔心朱砂山,會成為年輕皇帝心目中的一根心中刺,就很想要收回去,所以許氏與龍州新刺史魏禮打過招呼,與禮部左侍郎也通過氣,地方官府的封疆大吏,朝廷中樞的清貴京官,先後都找過落魄山,可惜都在朱斂這邊碰了一軟一硬的兩顆釘子。

  朱斂對於黃庭國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禮,面對對方的主動登山拜訪,十分客氣,可對於借著祭祀一事順路來落魄山談事情的禮部官吏,就沒那麼熱絡了。

  畢竟魏禮只是公事公辦,關於朱砂山一事,並無偏袒,哪怕礙於顔面,其實只需要讓郡守登山,就算禮數足夠,可魏禮仍是親自登門,反而是那位官位不高、架子不小的禮部員外郎,不過是郎中輔官,一部一司的次官,到了落魄山上,一開口就說想要去霽色峰祖師堂看看,朱斂也就沒給什麼好臉色了。鄭大風因為這個,笑話了魏檗整整個把月,把魏檗給噁心得不行。

  魏檗一怒之下,就要讓那個禮部員外郎挪位置,真當一洲山君,沒點門路?

  不過朱斂勸阻下來,說有這樣傻子當對手,是好事,得好好養著。

  其實那位大勇若怯的外鄉劍修崔嵬,金丹境瓶頸,照理來說,崔嵬問劍玉液江,也是可以的。

  只不過朱斂覺得這麼一個可用之才,太早就拿出來用,太可惜,一個清風城許氏,還不至於落魄山應付得手忙腳亂。

  將來崔嵬出劍,必須得是元嬰瓶頸、甚至是玉璞境修為才行,務必一劍功成,必須要讓對手死得不明就裡,崔嵬便已經悄然返回。

  當然這裡邊有個前提,崔嵬得真心認可落魄山。

  至於小姑娘元寶的那個說法,最大的錯,錯在何處?錯在還是低估了人心與心氣,真正的一山棟樑,亂世當中的中流砥柱,皆是重生死,又可忘生死。

  對又對在何處?對在了小姑娘自己尚未自知,如果不將落魄山當做了自家山頭,斷然說不出那些話,不會想那些事。

  朱斂知人心,深也遠也。

  落魄山只要有朱斂管家,山主陳平安便可放心遠遊,不怕晚歸。

  壓歲鋪子前堂那邊。

  玉液江水神娘娘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地。

  賠禮道歉一事,水府是做了的,只不過不是她親自出面去往落魄山,而是水府二把手,並且給了落魄山一件水府珍藏法寶,她覺得這已經足夠誠意。

  至於先前那個老人所謂給了她一門救命之法,她根本就沒有當真。

  不但如此,她已經寫好了一道可以直達禮部尚書手上的秘密摺子。

  落魄山有一頭黃庭國禦江出身的水怪,竟然公然祭出一隻龍王簍,試圖鎮壓玉液江水神祠,威懾百姓,差點釀成一祠百姓皆枉死的慘禍。

  落魄山管事朱斂,更是一見面便蠻橫不講理,直接出拳重傷了一位有功於地方的江水正神。

  其實在送出那道摺子之前,沖淡江同僚水神,奉勸過她一句,忍一時風平浪靜,對於你我水神而言,最是恰當了。

  但是她如何聽得進去,更何況那頭精怪出身、驟得神位的沖淡江同僚,她何曾真正瞧得上眼。

  至於某些拐彎抹角的內幕,他更是個局外人。

  阮秀出自龍泉劍宗,是那聖人阮邛的獨女不假,可那阮邛是出了名的守規矩,當真願意為了這種事情,等於是與整個大驪山水律例掰手腕?

  當意外臨頭之前,一切都有道理。

  等到自己被拘押到了這條小鎮騎龍巷,玉液江水神娘娘更是欲哭無淚。

  委實是生不如死。

  那一桌人,好像一家人融融恰恰吃著家常飯。

  這位水神娘娘就像捧著一隻碗斷頭飯,還是空碗,飯都不給吃的那種。

  那邊吃過了飯,除了石柔收拾碗筷桌子,其餘人都走到了鋪子那邊。

  阮秀在挑選糕點。

  裴錢帶著周米粒站在櫃檯後邊,一起站在了小板凳上,不然周米粒個兒太矮,腦闊兒都見不著。

  朱斂坐在一條長凳上,笑著開口道:「市井鬥毆,一拳打在誰身上,有多少疼。與那仙家鬥法,誰挨了一記法寶。其實道理是一個道理,真要計較,道理沒什麼大小之分,貴賤之別。水神夫人,懂不懂?」

  水神娘娘點了點頭。

  不懂裝懂,懂了其實她也不認可,但是形勢所迫,還能如何。

  如果那周米粒不是落魄山譜牒子弟,若是落魄山沒有那個「她」幫你們出手教訓自己,哪有現在的事情。

  終究雙方都是一路人,都在以勢壓人。

  背對衆人的阮秀皺了皺眉頭。

  朱斂笑道:「裴錢,帶著小米粒去後邊。」

  裴錢哦了一聲,拍了拍小米粒腦袋。

  那水神娘娘立即跪倒在地,面朝櫃檯,「我知錯了。」

  裴錢撓撓頭,無奈道:「咋個這麼費勁呢,不就是誠心誠意認個錯嘛,有那麼難嗎?!憑什麼覺得禮數夠了,表面功夫做足了,就啥都夠了。」

  然後裴錢病懨懨趴在桌上,「我不喜歡這樣。本來多簡單一事,那水神府官吏與小米粒道個歉,說句對不起,不就行了嗎?結果那老嫗也好,官吏也罷,骯髒算計那麼多,不認錯也罷了,一個個歹意念頭橫生,跟一團黑乎乎的水草似的嚇唬人,這是幹嘛呢。」

  朱斂笑道:「錯了,這還真就是咱們最强人所難的地方。要是給旁人看了去聽了去,也會覺得咱們是得理不饒人,小題大做,咄咄逼人。而讓你更加生悶氣的事情,是這些旁人的惻隱之心,也不全是壞事,恰恰相反,是世道不至於太糟糕的底線所在。」

  裴錢聽得頭疼,悶悶不樂道:「可總不能就這麼鬧大了吧,打殺了一位水神娘娘,外人怎麼看待我們落魄山?你都說了外人都會幫著玉液江了。何況我也覺得哪怕這位水神娘娘說不認錯,不至於打死她啊。師父在的話,如怎麼處置呢。」

  朱斂想了想,說道:「大概少爺能夠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幫著整座玉液江水神府一一捋順吧。對錯是非,不多一點,不少一點。」

  只是有些事情,朱斂就先不與裴錢說了。

  例如牽扯到了清風城許氏、正陽山甚至更遠的一些內幕。

  迷迷糊糊的周米粒,已經悄悄彎下膝蓋,偷偷把腦袋躲在了櫃檯後邊。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在鋪子裡邊,你們誰都看不見我……

  朱斂不著急。

  這一切,也能幫著裴錢修心。

  不然朱斂早就隨著阮姑娘行事了。

  就像裴錢都心中了然的,玉液江水神府真正大敵,其實是裴錢的這位秀秀姐。

  可能是直接將那位水神娘娘打爛金身,或者是煉化掉整條玉液江,只留下水神獨活,不是喜歡覺得小事大事都不是事嗎,那就用自己的道理與大驪朝廷講去。

  換一個更加盡心盡責的江水正神,對於如今的大驪朝廷而言,還不簡單?

  至於一些可能性,尋常人是不去想的,例如小精怪被擄走,被參了一本,一座山頭就此覆滅,反正只要事情沒有發生,就不是道理。論心論事自古難兩全。

  裴錢試探性問道:「老廚子,不然就算了吧,我想不明白,以後師父回家了,我再問師父。」

  朱斂笑著點頭,望向阮秀。

  阮秀拈起一塊桃花糕放入嘴中,轉過頭,含糊不清道:「我隨便啊。」

  阮秀望向那個跪地不起的水神娘娘,「還不走?」

  水神娘娘倉皇而走。

  她心中恨死了那個清風城許氏供奉,更加恨死了那個招惹禍事的下屬官吏。

  至於落魄山,絲毫不敢恨。

  至於那「阮秀」,想都不敢想。

  朱斂對裴錢說道:「修行一事,不是為了可以不講理,而是為了更好講理,力所能及的,幫弱者去把道理講清楚。這與修行有成,境界夠高,拳頭便是道理。兩者有著天壤之別。」

  然後朱斂又笑道:「慢慢來就是了,每個人的行善之事,興許有大小,可善心就只是善心,並無分別。」

  阮秀繼續挑選著糕點,說道:「其實沒那麼複雜啊。」

  裴錢問道:「秀秀姐,怎麼說?」

  阮秀說道:「好好修行。」

  朱斂如釋重負,他還真怕這位阮姑娘說出些驚世駭俗的「純粹」道理來。

  阮秀拈起一塊糕點,笑道:「新鮮糕點,是好吃些。」

  裴錢有些犯愁,「我修行,烏龜爬爬嘞。」

  周米粒探出腦袋,說道:「其實烏龜鳧水,上岸跑路,賊快賊快的!在啞巴湖那邊,我追過它們很多次!」

  裴錢伸手按住周米粒的腦袋,「怎麼回事?」

  周米粒晃著腦袋,突然晃出了一個她經常想起又忘掉的小問題,「為什麼會有人喜歡欺負別人?」

  朱斂啞然失笑。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阮秀說道:「人餓了,吃萬物。」

  周米粒笑哈哈道:「還是秀姐姐好,只喜歡吃糕點。」

  朱斂不說話。

  裴錢眨了眨眼睛。

  阮秀笑了笑。

  ————

  一主一婢女,兩騎在風雪中南下。

  目的地是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不過兩騎繞路極多,遊歷了清風城許氏的那座狐國,也經過了石毫國,去了趟書簡湖。

  年輕男子坐在馬背上,正打著瞌睡。

  婢女那一騎,只敢跟在後邊,絕不敢與男子並駕齊驅。

  泥瓶巷宋集薪有那婢女跟隨,杏花巷這位馬苦玄,也就有樣學樣,收了一位婢女,取名為數典。

  身後婢女數典,估計打破腦袋,她都想不到自己能夠活命的真正理由,便是這個。

  南下路上,再沒有偷襲刺殺了,因為願意為她出頭的人,都死絕了。

  寶瓶洲的世道,從大亂逐漸趨於安穩,但是這一路,因為馬苦玄從不乘坐仙家渡船,只是騎馬趕路,又不喜歡走那官道大路,所以難免會遇到各色存在,不知何去何從的山澤野修,精怪鬼魅,那些戰戰兢兢生怕被劃為淫祠的地方山水神靈,許多縱情山水、莫名其妙就會大哭大喊的亡國遺老、舊王孫,也有那些驟然得勢、有望從士族躋身為豪閥的子孫,趾高氣昂,言必稱我大驪如何如何。

  馬苦玄殺人,從來不拖泥帶水,單憑喜好。

  境界高的,看不順眼,殺,境界低的,也殺,不是修道之人的,撞上了他馬苦玄,一樣殺。

  但是數典依舊不知道這個殺心極重的天之驕子,為何偏能夠風餐露宿,心情好的時候,也能與那山野樵夫、田邊老農攀談許久。

  前不久在石毫國,馬苦玄便宰了一夥登山賞雪的權貴公子,他們瞧見了姿色動人的數典,又見那馬苦玄與婢女,兩人牽馬,應該不是那些仙家修士,誤以為是自家石毫國地方上的殷實門戶出身,而他們哪個不是京城權貴門庭裡邊出來的,便動了歪心思,石毫國是實打實經過一場戰火洗劫的,尋常人出門在外,出點小意外,很正常。

  馬苦玄翻身上馬,只給了數典兩個選擇,要麼脫光了衣裳,任人淩辱,要麼拿出一點仙家修士的風範,宰了那群公子哥。

  數典臉色慘白,猶然勝過雪色。

  馬苦玄不太耐煩,手指一彈,先將一位公子哥打落山崖,身形去如飛鳥,就是「鳴叫聲」凄慘了些,其餘人等也一一跟上,一起狐裘登山,一起下山摔死,期間有那土地公匆忙出面阻攔,為那些權貴子弟求情求饒,也被馬苦玄一巴掌拍了個金身稀爛,天地間些許氣數反撲,竟是靠近了那個馬苦玄,便自行退散。

  數典最後被馬苦玄拘押了境界修為,以繩索捆住雙手,被拖拽在馬後,一路滑下山。

  到了山腳,馬苦玄才撤掉了術法神通,數典終究是修道之人,不至於血肉模糊,但是狼狽不堪,呆呆坐在雪地裡。

  馬苦玄好像忘記了這麼一個婢女,獨自策馬遠走。

  數典猶豫許久,仍是在漫天風雪中,騎馬跟上了馬苦玄。

  馬苦玄當時只笑著說了一句話,「我濫殺是真,濫殺無辜,就是冤枉我了。」

  數典當時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哭喊道:「你殺了那麼多人,很多都是罪不至死!」

  馬苦玄笑道:「真正無辜而死的人,可沒你幸運,不但能活著,還可以扯這麼大嗓門說話。」

  最後馬苦玄抬頭望天,微笑道:「如此殺人,天地當謝我。」

  數典頽然坐在馬背上,心力憔悴,嗚咽呢喃道:「你就是個瘋子,瘋子。」

  馬苦玄打了個哈欠,繼續懶洋洋趕路。

  數典默默告訴自己不能死,絕對不能死,一定要親眼看著這個瘋子,多行不義必自斃,馬苦玄這種人,肯定會遭天譴!

  然後她發現這個瘋子好像心情不錯。

  事實上,路過了書簡湖之後,馬苦玄就多了些笑意。

  在書簡湖南邊散修野修扎堆的大山,馬苦玄還有那閒情逸致,去了一座山頭做客,坐在主位上,問了些事情,就愈發開心了。

  泥瓶巷那傢伙在這邊待了差不多三年,好像過得十分不順心。

  那麼馬苦玄就很順心。

  馬苦玄伸手攥了個雪球,轉過身,隨手砸在數典腦袋上,她沒敢躲,雪球炸開,雪屑四濺,稍稍遮擋了她的視線。

  馬苦玄伸了個懶腰,笑道:「在小鎮那邊,我從來沒跟人打過雪仗,也不對,是有的,就是經常莫名其妙挨了砸,看他們開心,我也開心。」

  一想到那座小鎮,那座驪珠洞天,婢女數典就遍體生寒。

  今日一切,都是那場遊歷帶來的後果。

  馬苦玄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馬苦玄說道:「驪珠洞天甲子一次的開門,你們這夥人是最後的人選,你就沒點想法?」

  馬苦玄自顧自說道:「應該沒想過,隨波逐流,從來不會想著上岸。」

  數典說道:「有想過。」

  馬苦玄轉過頭,笑道:「哦?你竟然還是有腦子的?」

  數典說道:「你既然心比天高,百般作踐我,意義何在?」

  馬苦玄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問題,只是問道:「比你們更早進入驪珠洞天的那撥人,記得住?」

  數典默不作聲。

  馬苦玄伸出雙手,又開始攥雪球,自顧自說道:「大驪朝廷,最後一次開門迎客,最早那撥到達小鎮的,率先進入驪珠洞天的尋寶人,哪個簡單。你們這些稍後趕到的,一樣是大驪宋氏先帝與綉虎精心挑選過的人選,也不算廢物,當然,除了你。」

  「話說回來,你是徹頭徹尾的廢物,可是被你連累的那支海潮鐵騎,於大驪而言,原本是有些用處的。」

  馬苦玄搖搖頭,「可惜好死不死,遇上了我。」

  數典慘然哭道:「是你自己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更是你有錯在先,當年故意出手,誤了我修行,事後就算我犯下大錯,你為何不只是殺了我,為何要如此大開殺戒?」

  馬苦玄早已轉去想著自己的事情,片刻之後,轉頭問道:「你方才說了什麼?」

  數典再次默然。

  馬苦玄也無所謂,她若是道心真碎了個徹底,也就不好玩了。

  馬苦玄突然問道:「不如我收個將來肯定喜歡你的弟子,讓他來幫你報仇?」

  數典愕然。

  馬苦玄神采奕奕,覺得此事似乎有趣,「如何?我保證他出手殺我之前,絕不殺他,事後更不殺你。你只管看戲。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千萬別輕易讓他得了手,更別弄假成真,喜歡上了他,我倒是無所謂這些,只是如此一來,說不定他膩歪了你,反客為主,通過殺你,來向我表忠心,到時候你倆算是殉情?噁心我啊?」

  數典死死盯住這個瘋子。

  修道之人,絕情寡欲。

  但是又有幾個,會像眼前這個男人這麼極端?

  馬苦玄撇撇嘴,「什麼時候想通了,與我開口,定然讓你遂願。」

  馬苦玄掂量著手中雪球,舉目遠眺,風雪彌漫,前路茫茫,天地肅殺。

  馬苦玄思緒飄遠。

  當年泥瓶巷那個泥腿子,跑去小鎮柵欄門口與鄭大風收信的時候,其實馬苦玄也跟著離開了杏花巷,然後遠遠看著大門那邊。

  陳平安看到的門外光景,馬苦玄自然也看到了。

  早先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的唯一嫡傳弟子,雲林姜氏子孫,姜韞。

  這個傢伙,得了鐵鎖井那樁機緣。

  大隋皇子高煊,從李二手中買下了那條金色鯉魚,還白白得了一隻龍王簍。後來大隋與大驪簽訂盟約,高煊擔任質子,寄人籬下,在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以後多半是要當大隋皇帝的。

  苻南華,老龍城下一任城主。

  雲霞山蔡金簡,那雲霞山,是寶瓶洲少數以佛家路數修行精進的仙家山頭,如今順勢成為了四大宗門候補之一。雲霞山的修士,歷來精通佛家律例、寺廟營造法式,紛紛下山,輔佐大驪工部官員,在各個大驪藩屬境內,重建寺廟,風光不風光?

  正陽山,搬山老猿護著個小姑娘,叫什麼來著,陶紫?記得她小小年紀,就極其像個山上人了。

  還有那對清風城許氏母子。

  後來靠著嫡女嫁庶子,終究是與大驪上柱國袁氏聯姻,攀上了一門親家關係。如今也是宗門候補。

  寧姚。

  高煊,隨從宦官。姜韞。苻南華,蔡金簡。

  搬山猿,陶紫。清風城許氏婦人,帶著一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孩子。

  當時掙錢送信的泥瓶巷少年,站在門口,一行人站在門外。

  估計門內門外雙方,誰都沒有想到,將來他們會扯出那麼多的恩怨情仇。

  當年馬苦玄最遺憾的事情,是清風城下手太軟綿了,那頭搬山猿老畜生更不濟事,劉羨陽也好,陳平安也罷,竟然一個都沒能做掉。

  馬苦玄嘆了口氣,「山巔之下,其實稍微有點腦子的,算計的深度和精度,都有,缺少的只是高度,這是聰明人最恨的地方,睜眼瞧見了,偏偏走不到那裡去。」

  「命不好,又有什麼法子?」

  「泥瓶巷宋集薪,從一個被戳脊梁骨的督造官私生子,搖身一變,成了大驪宋氏的龍種,如今成了藩王,不過就是個命好的,僅此而已。」

  馬苦玄輕輕拋著雪球,「沒想到還要給這麼個命好的蠢貨打下手,我的命,也不算太好啊。」

  ————

  書簡湖宮柳島,是真境宗祖師堂所在。

  姜尚真從寶瓶洲一殺回桐葉洲,立即天翻地覆,不但是玉圭宗本身,事實上,一洲格局皆隨之劇變。

  只說玉圭宗,九弈峰峰主韋瀅,玉璞境劍仙,就被姜尚真親自「禮送出境」,去了那玉圭宗下宗的書簡湖真境宗,韋瀅擔任新任宗主。

  韋瀅離洲北上,帶了不少人。

  其中就有姜尚真的嫡長子,姜蘅。

  還有位年輕女子,是被姜尚真當年從藕花福地帶到浩然天下的鴉兒。

  整個九弈峰子弟,六人,皆是韋瀅嫡傳。這六人,兵家修士一人,純粹武夫一人,劍修四人。六人又有各自弟子,總計十四人。

  除了九弈峰,還有玉圭宗各大山頭的別峰弟子,皆是百歲之下的修道之人,境界多是元嬰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少年少女歲數的練氣士,占據多數,總計六十人。

  韋瀅率隊到達書簡湖的時候,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剛好在大驪京城議事。

  但是劉老成人不在書簡湖,影響力其實早已滲透了真境宗的上上下下,甚至可以說是書簡湖的角角落落,都帶著濃重的劉老成烙印。

  韋瀅一到真境宗,或者準確說來是姜尚真一離開書簡湖。

  就一下子形成了三座山頭,三方勢力。

  劉老成為首的舊書簡湖勢力。

  李芙蕖這撥最早離開桐葉洲的玉圭宗譜牒仙師,其實當年跟隨之人,都還不是姜尚真,而是那位從攜帶鎮山之寶、叛逃到玉圭宗的桐葉宗掌律掌律老祖。

  成了供奉,再躋身了上五境,最終成功將青峽島重新撈到手的劉志茂,與李芙蕖走得很近,也算這座山頭的頂梁柱,不然李芙蕖這股「過江龍」勢力,根本無法與劉老成這些地頭蛇抗衡。

  再就是韋瀅,這位撿現成的新任宗主。

  姜尚真在書簡湖的時候,沒這麼複雜,我的就是我的,你們的還是我的。

  韋瀅到了書簡湖後,沒有任何動作,反正該如何安置這群玉圭宗修士,真境宗早就有了既定章程,島嶼衆多,幾乎全是一宗藩屬,落腳的地方,還能少了新任宗主的扶龍之臣?李芙蕖是玉圭宗出身,對於韋瀅,自然不敢有半點不敬。但敬畏歸敬畏,止步於此,李芙蕖根本不敢去投靠、依附韋瀅。

  今天李芙蕖到了青峽島,與劉志茂在那重新修建起來的府邸,一起飲茶。

  李芙蕖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劉志茂笑道:「就這麼怕姜宗主嗎?」

  李芙蕖與劉志茂關係不差,不至於掏心掏肺,但是涉及大事,還是願意多給幾分誠意的,坦然道:「能不怕嗎?怕到了骨子裡。」

  劉志茂點頭道:「不光是你我,劉老成其實也怕。所以就這樣吧。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能活著,就燒高香吧。」

  李芙蕖苦笑道:「不然還能如何。」

  哪怕姜尚真從在書簡湖建立下宗,到如今返回桐葉宗,一躍成為玉圭宗宗主,根本就不稀罕與李芙蕖說話,更沒有交待過什麼言語,一副你李芙蕖愛怎麼折騰都隨便的架勢,招呼都沒打一聲,便獨自一人,瀟灑返回桐葉洲了。

  可李芙蕖依舊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小動作,恪守本分,守著原先的一畝三分地,爭取不減一分,不爭一毫。

  即便韋瀅是公認的玉圭宗修道資質第一人,更是九弈峰的主人,如今的真境宗宗主,李芙蕖還是不敢有任何逾越之舉,只能是硬著頭皮當那不知好歹的惡人,負責掣肘韋瀅與劉老成。

  道理很簡單,她怕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李芙蕖甚至覺得就算是這個韋瀅,哪天死在了書簡湖,比如閉關閉死了,或是不小心掉水裡淹死了,吃個饅頭噎死了,都不奇怪。

  因為李芙蕖根本不知道姜尚真想要什麼,會做什麼,做了事情又到底圖什麼。

  反而是鋒芒畢露的韋瀅,一些想法,到底是有跡可循的。

  反觀姜尚真,永遠是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那麼一個男人。

  更可怕的是,姜尚真明明遠在天邊、又偏偏像是下一刻就會近在眼前。

  當初姜尚真一氣之下,離開玉圭宗,傳聞杜懋曾經親自邀請姜尚真投入桐葉宗,答應當時只是金丹境的姜尚真,只要躋身了上五境,就是桐葉宗下任宗主。

  姜尚真問杜懋是不是不答應就死,杜懋大笑搖頭,姜尚真便沒答應,繼續北上,一路遠遊,去了北俱蘆洲。

  不過據說回來的時候,姜尚真故意繞路,不走陸路,選擇從海上偷摸南下,依舊被桐葉宗一位玉璞境修士截下,然後追殺了數萬里之遙,結果就是姜尚真乞丐似的,登了岸,那位玉璞境老神仙竟是不知所蹤了,名副其實的泥牛入海杳無音信。姜尚真直到今天,也沒說緣由,桐葉宗事後也沒過問,雙方就這麼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成了一樁讓外人津津樂道的懸案。

  真境宗尚未在寶瓶洲站穩腳跟,身為宗主的姜尚真就撂挑子,遊山玩水去了,第二次去北俱蘆洲,然後啥事沒做,就只是帶回了一個繈褓中的小娃兒,孩子資質極其平常,但是姜尚真待之如親生女兒,而姜尚真又是如何對待獨子姜蘅的,整個玉圭宗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關於姜尚真的怪事奇談,一樁樁一件件,幾大籮筐都裝不下。

  早年沒能去了九弈峰,所有人都覺得姜尚真這輩子算是與宗主二字無緣了,結果先是出人意料,頂替了那位叛逃到玉圭宗的桐葉宗掌律老祖,當了下宗宗主,如今更是破例當了玉圭宗宗主。

  這麼一個一人就將北俱蘆洲折騰到雞飛狗跳的傢伙,當了真境宗宗主後,結果反而莫名其妙開始夾著尾巴做人了,然後當了玉圭宗宗主之後,在所有人都以為姜尚真要對桐葉宗下手的時候,卻又親自跑到了一趟風雨飄搖的桐葉宗,主動要求結盟。

  李芙蕖問道:「劉老成何時返回?他會不會與韋宗主聯手,對付你我?」

  劉志茂笑道:「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我?小看了劉老成,更小看了韋宗主?」

  李芙蕖有些惱火,隨即便點頭道:「確實如此。」

  劉志茂說道:「我們這些所謂的聰明人,總覺得處處是利益,可以被隨手撿取,所以總想著多做些事情。其實更聰明的人,應該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能做什麼。」

  李芙蕖思量片刻,「我不如你。」

  劉志茂笑道:「你不是心智不如我,只是山澤野修出身的練氣士,喜歡多想些事情。大宗門的譜牒仙師,萬事無憂,修行路上,不用修心太多,按部就班,步步登天。野修可不成,一件小事,想簡單了,就要萬劫不復。你知道我這輩子最糟心的一件事,至今都未能釋懷,是什麼事情嗎?」

  李芙蕖搖頭。

  劉志茂說道:「是我在成為三境練氣士後,因為自己愚蠢,折損的一件下品靈器。只覺得天地昏暗,這輩子算是完蛋了,差點因此一蹶不振,大道斷絕。在那之後,哪怕險象環生,多次命懸一線,也再沒有如此灰心喪氣過。」

  李芙蕖誠懇道:「確實無法想像。」

  新任宗主韋瀅到了青峽島之後,便在宅子裡邊深居簡出。

  韋瀅閒來無事,就在大堂打造了一幅山水畫卷,在上邊圈圈畫畫。

  例如將那北岳披雲山與龍泉劍宗圈畫在一起,將那中岳與觀湖書院圈在一起,南岳與老龍城,東岳和真武山,西岳則與風雪廟,雲林姜氏與青鸞國……

  韋瀅抬起頭,笑道:「劉供奉無需計較那些繁文縟節,直接進府便是。」

  劉老成來到大堂外,韋瀅隨手打散那幅畫卷。

  劉老成只是看了一眼畫卷。

  韋瀅與劉老成一起落座,韋瀅沒有坐在主位上,只是一左一右,相對而坐。

  劉老成說道:「不曾迎接宗主,失禮至極。」

  韋瀅笑道:「我們這些修道之人,問心即可。」

  劉老成雖然在大驪京城那邊簽訂了一樁秘密山盟,不過韋瀅新任宗主,有權知曉,無礙契約。

  韋瀅聽過之後,說道:「崔國師令人神往,真境宗既然選址寶瓶洲,當然應該竭盡全力,除了留下些大道種子,其餘該出錢就出錢,出人出力更是理所應當。劉供奉可以馬上回復大驪皇帝,連同我在內,劉志茂,李芙蕖,所有那些大道種子之外的真境宗修士,所有藩屬勢力,悉數可以為大驪朝廷調用。」

  劉老成沉默片刻,起身抱拳道:「宗主遠見。」

  韋瀅起身笑道:「劉供奉,有一事相求。」

  劉老成問也沒問,直接點頭。

  最後韋瀅從桌上取了一把長劍,與劉老成離開了府邸,找到了一位在宮柳島水畔散步的女子。

  隋右邊。

  劉老成其實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為何這位年輕宗主要見隋右邊,還必須自己一起露面。

  韋瀅走到她身邊,「若是不拉上劉供奉,我怕你又白死一次。」

  至於隋右邊為何能活,韋瀅不會問。又至於為何不跟隨姜尚真一起返回玉圭宗,避開自己,韋瀅更不會問。

  因為天底下很多事情的答案或是真相,其實半點不重要。

  隋右邊停下腳步,「說完了?」

  韋瀅微笑道:「不管如何,能夠這麼快就又見面了。十分意外。」

  韋瀅提起手中長劍,「這是你的那把痴心劍,幫你撿回來了。品秩不高,名字很好。」

  韋瀅將那把長劍輕輕拋給隋右邊。

  隋右邊卻沒有去接,等到長劍落地後,被她一腳踢入書簡湖,遠遠墜落湖底,「等我境界足夠,自會取劍。」

  韋瀅點頭道:「好的。」

  隋右邊繼續前行。

  韋瀅留在原地。

  那位姜叔叔,只交代了他兩件事,都與真境宗千秋大業沒有半顆銅錢關係。

  一件事,是別再去招惹隋右邊。

  另外一件事,是好好照顧那個他從北俱蘆洲抱回來的孩子,所有開銷,都記帳上,姜氏自會加倍還錢。

  韋瀅都答應下來。

  看著那個愈行愈遠的女子背影。

  韋瀅開始期待那場問劍,希望不要讓自己等太久。

  韋瀅當下唯一的憂慮,在於寶瓶洲的劍道氣運一事,透著些古怪。

  這會影響到自己的大道。

  ————

  一條巷弄裡邊,一位白衣少年郎在下野棋掙錢,已經掙了不少銅錢,晚飯算是有著落了。

  至於棋盤棋子,都是先從一位同道中人那邊贏來的,後者輸了個精光,駡駡咧咧走了。

  白衣少年身邊蹲著個神色木訥的孩子。

  崔東山看了眼天色,差不多了。

  卷起行頭離開了巷子,至於那棋盤棋子都讓孩子背在了包裹裡邊。

  崔東山靠著掙來的錢,吃了頓酒菜,找了座客棧住下。

  崔東山掏出一張白紙,趴在桌上,倒持毛筆,輕輕敲擊桌面。

  瞥了眼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孩子,崔東山笑眯眯道:「高老弟,說不定以後你與那崔賜,就是老祖宗嘞。」

  孩子懵懵懂懂,看著崔東山。

  崔東山收回視線,始終並沒有落筆,只是在心中繼續完善那三條根本脈絡,九條大綱,三十六條細則。

  但是在這之中,需要崔東山去篩選和界定太多的事項。

  喜,怒,哀,樂,愁,憂,渾噩,驚,懼,寂靜,思慮。眼、耳、鼻、舌、身、意。身,家族,民風鄉俗,國,天下,生死。

  認同感,抵禦孤獨。歸屬感,身心安處。成就感,以虛無之物消解實在之物。

  人生道路上的衆多情況:生離,死別。喧囂,獨處,孤苦,愉悅,飽餐,饑寒。舒適,溫暖,愜意,滿足。酷暑。嚴寒。

  扎針,心絞,悲慟,震怒。慍怒。竊喜。僥倖。羞愧。懊惱。悔恨。敬仰,愛慕,艶羨,憎恨,憤懣,愉悅,傷感,憂愁,嫉妒……

  下一個相對複雜的層次:釋然,恍惚,迷茫,糾結,頓悟……

  再下一個高度的感知:堅韌,崩散,執著,淡然,冷漠,炙熱,奮發,從容……

  三者之間,崔東山還要做大量的顛倒、替換、修正。

  三者之間,又有著一個極其複雜的相互爭鬥、融合、打殺、消逝、新生、壯大、歸無的過程。

  會有一處處虛化、大小不一的漩渦,漣漪四散,有些增減抵消,有些疊加,有些相互繞開,有些幾乎從頭到尾,都不打照面。

  其中一個關鍵的起始點,在於人之念頭的儲藏,到底有多少,如何分類。

  親眼目睹,遠在書上,近在眼前,聽說,記住,自以為記住,清晰,記住卻渾然不覺,模糊,混沌,偶爾會觸發,只在一些關鍵時刻生髮,如那圍棋打譜,定式定理,靈犀一點通,靈光乍現,就是神仙手。

  所以這就衍生出來第二件事,斷定出一種觸發機制,唯有如此,才有了那言行舉止,詩詞歌賦,人心起伏等等,千萬氣象。

  世間萬事萬物,都沒有純粹的『不動寂然』,皆是拼湊而成,無數極小物,變成肉眼可見之實物,件件極小事,變成一場如夢如幻的人生。書會泛黃,山岳會高低,草木有生髮榮枯,人會生老病死。

  崔東山一直以筆尾端輕輕桌面,盯著那張一字未寫的白紙。

  當年遠遊大隋途中,他曾經拿出三物,一碗水,一塊石,一根樹枝。

  也曾與先生、與小寶瓶他們半開玩笑,說過一個凡俗夫子,這輩子需要脫胎換骨多少次,悄無聲息生死轉換多少次。

  石子,如人之身軀,又如山岳,風吹日曬,承載萬物,是一座天地,其實一直是一種相對靜止的流轉狀態。

  碗中水,是那念頭流轉。樹枝,是那根本脈絡,是大道運轉的規矩所在。

  這些年,崔東山其實就是在這些事情上與自己較勁。

  僅僅是那較為籠統的七情六欲,事實上,遠遠不夠。

  崔東山第一個打造出來的瓷人,那個被李希聖帶在身邊的書童崔賜,少年其實已經可算精於一般的計算,但是「情感」一事,還是很稀薄,簡單而言,就是脈絡根本太脆弱,很難有歸屬感,以及受限於身體魂魄的太過簡單,大道瓶頸太大,結成金丹客都是奢望。

  但是眼前這個「高老弟」,念頭會更多,脈絡更加清晰且牢固,將來不但會弈棋,可以修行到元嬰境瓶頸,還會詩詞曲賦,會自己去創造一切與感性有關的事物,更能夠由衷認為自己是真正的「人」。天底下根本就不存在什麼虛無縹緲的事情,一切皆有跡可循,所以那些個所謂開了竅的符籙傀儡,碰到崔東山打造出來崔賜,尤其是高老弟,都得跪在地上喊祖宗在上。

  但是哪怕如此,距離崔東山的預期,依舊存在著一大段距離。

  一個是成本太高,一個是瓶頸太大。再一個,就是崔東山真正的顧慮所在,重蹈神、人覆轍。

  崔東山嘆了口氣,煩。

  招呼一聲高老弟,讓那孩子背著自己滿屋子跑。

  崔東山一手甩起雪白大袖子,一隻手摸著孩子的腦袋,學那大師姐說話,開心道:「小老弟,咋個這麼聽話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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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 00:42:32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四十三章 等個人

  寶瓶洲東南地帶,一位白衣少年郎,在深山野林停步,那是一條已經廢棄數年的硯臺河床,開鑿取石痕跡明顯,只是算不得什麼老坑名石,溪水乾涸,崔東山跳入河床,使勁扒拉著石頭泥土,最後給他挖出了一塊石板,可以勉强打造一塊板硯,屈指輕輕一扣,側耳聆聽,音質還不錯,便拂去泥土,越看越喜歡,偶遇之物最可人,花錢買不著的,崔東山呵了口氣,吹平石紋褶皺、細微縫隙,然後用臉頰摩挲了半天,硯石紋路愈發細膩,被崔東山拎在手中,那個孩子蹲在岸上,眼神呆滯,似乎不理解崔東山在做什麼,崔東山爬上岸的時候,一硯板砸孩子腦袋上,最後崔東山上了岸,讓孩子頂著石板走路,雙手不許去扶。

  回望一眼河床,崔東山嘖嘖道:「下得水,上得岸,真乃豪傑。」

  一路逛蕩,夜宿荒郊野嶺一處亂葬崗,趴在地上,以一根纖細小草,篆刻硯銘。

  然後出現了一位年輕書生,蹲在一旁,笑道:「人見過了,不錯,是個好胚子,我那師兄,說不定真能相中,願意收為嫡傳。」

  崔東山只是手持小草,盯著石板,問道:「幫你重返白帝城,你不得謝謝我?」

  年輕書生,正是去過一趟書簡湖雲樓城的柳赤誠。

  柳赤誠笑道:「我本該是在此攪亂寶瓶洲形勢的,如今什麼事情都不做,咱倆就當扯平了吧?」

  崔東山嗤笑道:「你可拉倒吧,給關了千年,怎麼破陣而出,你心裡沒點數?你這副皮囊,不是我精心挑選,再幫他開路,能誤打誤撞,把你放出來?還扯平,不如我把你關回去,再來談扯平不扯平?」

  柳赤誠一屁股坐地上,好奇問道:「我離開白帝城太久了,你與我師兄下棋,感受如何?他的棋力,相較以往,是高了,還是低了?」

  崔東山坐起身,抖了抖袖子,用骼膊擦了擦石板,硯銘為十六字,沐日浴月,形體健全,精神飽滿,反以相天。

  崔東山問道:「當年是誰讓你來寶瓶洲避難的?」

  柳赤誠笑呵呵道:「這個不能講,出來混,義字當頭。」

  崔東山點了點頭,用手指抹過十六字硯銘,頓時一筆一劃皆如河床,有金色溪水在其中流淌,「佩服佩服。」

  柳赤誠立即說道:「救命之恩,更是大義,那個名字,可以講可以講。」

  在寶瓶洲,眼前少年是無敵手的,這與境界關係不大。

  只跟腦子有關係。

  ————

  落魄山竹樓一樓。

  裴錢今天抄完書之後,就去放腳邊的小竹箱底部,一大摞文字、條目密密麻麻的冊子裡邊,好不容易掏出一本空白冊子,輕輕抖了抖,攤開放在桌上,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準備開工記帳了,都與玉液江水神府有關。

  周米粒扛著一根小小的金扁擔,一溜煙兒跑進屋子,裴錢趕緊伸手擋住其實空白的賬本,皺眉道:「放肆了啊,這裡是咱們落魄山的一等一重地,你進門都不曉得敲門?」

  周米粒趕緊轉身跑到門外,敲了敲門,裴錢說了句進來,黑衣小姑娘這才屁顛屁顛跨過門檻,跑到書案對面,輕聲稟報軍情:「老廚子的那個大風兄弟,去了趟紅燭鎮,買了一麻袋的書回來,開銷可大!」

  裴錢點頭道:「等會兒我們就去查帳,這是公事,萬一傷了老廚子的心,也是麼得法子。」

  周米粒踮起腳跟,伸長脖子,想要看看裴錢做什麼,「寫啥嘞?」

  裴錢一揮手,「去門口站著護法,除了暖樹,誰都不許進來。」

  周米粒哦了一聲,突然又轉身趴桌子,皺著疏淡微黃的小眉毛,欲言又止。

  裴錢疑惑道:「幹嘛?」

  周米粒壓低嗓音說道:「州城城隍閣老爺的那個香火小人兒,咱們都認識的,還是朋友,對吧,想要頂替我先前那個騎龍巷右護法的位置,中不中?」

  裴錢想了想,搖頭道:「中個錘兒的中,不中不中。雖說騎龍巷左右護法兩個職務,是我一個人就可以定奪的,但是不能那個小傢伙一問,咱們就點頭答應,先晾一晾,考驗一番再說。」

  周米粒哭喪著臉,先前她還拍胸脯與對方保證來著。

  裴錢嘆了口氣,「行吧行吧,你去與他說,我答應了,但是職責重大,不許他玩忽職守,每個月都要來我這邊點卯一次。至於孝敬什麼的,就算了,那也是個小窮光蛋。」

  周米粒直腰挺身,「領命!」

  ————

  一騎離開大隋京城,南下遠遊。

  年輕女子身穿紅衣,腰間懸掛一把狹刀,一枚銀色養劍葫。

  她抬頭看了眼天上雲海。

  記得小時候,隨便看一眼雲朵,便會覺得那些是愛妝扮的仙子們,她們換著穿的衣裳。

  她在小時候,好像每天都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成群結隊的鬧哄哄,就像一群調皮搗蛋的小人兒,她管都管不過來,攔也攔不住。

  她這會兒,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

  李寶瓶有些小小的傷感。

  小師叔,長大以後,我好像再也沒有那些念頭了。好像它們不打聲招呼,就一個個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找她。

  ————

  雙方劍修問劍過後,一支支妖族北遷大軍,陸續趕到戰場。

  這一次坐鎮大軍的大妖,是荷花庵主,與那尊金甲神靈。

  這是戰場之上,首次出現了兩頭王座大妖共同住持一場戰事。

  荷花庵主,煉化了蠻荒天下其中一輪月的半數月魄精華,先前在戰場上,與遊歷劍氣長城的婆娑洲醇儒陳淳安,過招一次,談不上勝負,不過荷花庵主小虧些許,是顯而易見的事實。這與雙方都未竭盡全力有關,或者說與戰場形勢複雜至極,根本容不得雙方全力出手。

  先前四場戰事,都只有一頭大妖負責,分別是那枯骨大妖白瑩,舊曳落河共主仰止,喜好煉化建築打造天上城池的黃鸞,以及負責蠻荒天下問劍劍氣長城的大髯漢子,與那阿良亦敵亦友的豪俠劉叉,背劍佩刀,只是劉叉比白瑩這些大妖更加做做樣子,不過是在戰場後方,瞧了幾眼雙方劍陣,不過大戰落幕後,挑選了十數位年輕劍修,作為自己的記名弟子。

  劉叉的開山大弟子,如今的唯一嫡傳,只有劍修竹篋。

  這些個個如同做夢一般的年輕劍修,其實距離成為劉叉的嫡傳弟子,還有兩道大門檻,先入門,再入室。

  記名之後,若是弟子學道有成,通過考驗,便可入門。此後才是登堂入室,成為師父親傳,即為嫡傳,可以得其恩師正法、正統。

  即便大道依舊遙遠,十餘人,仍然人人心情激蕩,瞬間抱團,形成一座小山頭。

  畢竟半個師父的劍客劉叉,是蠻荒天下劍道的那座最高峰,能夠成為他的弟子,哪怕暫時只是記名,也足夠自傲。

  至於關門弟子,更是半點不比那開山大弟子簡單,往往是傳道之人,認為此生技藝、學問托付無憂,可以至此休歇,弟子關門,外人止步,即為關門弟子。

  投師如投胎,選徒如生子,對於雙方而言,皆是大事。

  大戰開幕之前,齊狩就已經躋身了元嬰境,高野侯如今也瓶頸鬆動,即將成為一位元嬰劍修,資質要好於高野侯、最終大道成就被視為比齊狩更高一籌的龐元濟,反而劍心蒙塵,境界不穩,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大道無常了。

  大戰波瀾壯闊,一個個小小龍門境的範大澈,更進一步,得以躋身金丹,其實是一件小事,無非是大戰間隙,疊嶂他們幾個朋友,與范大澈各自喝了一壺慶功酒。

  那撥妖族修士,重新趕赴戰場,繼續以法寶洪流對撞劍陣。

  妖族劍修卻沒有參與其中,實在是太過金貴,不願意太多消耗在攻城戰當中。

  如果說那些尚未化作人形的蠻荒天下妖族,就是性命最不值錢的市井銅錢,那麼開了竅修了道的妖族散修,便是雪花錢,修心有成了,便是那些坐擁靈器、法寶的小暑錢,妖族劍修才是那最被呵護的穀雨錢,不是說繼續問劍劍氣長城無意義,而是能夠用源源不斷的銅錢,堆積出同樣的戰果,何必消耗那些用掉一顆便極難出現第二顆的劍修穀雨錢?

  若是在浩然天下,這般攻城,軍帳膽敢如此調兵遣將,無視螻蟻性命,動輒讓其數以十萬計去送死,屍骨堆積城下戰場,注定會遺臭萬年,但是在蠻荒天下,毫無問題。

  蠻荒天下終於第一次出現了蟻附攻城。

  為此專門有號角聲悠揚響起,響徹雲霄,蠻荒天下軍心大振。

  純粹武夫郁狷夫,苦等已久,一身拳意昂然,終於可以酣暢淋漓地出拳殺妖。

  隱官一脈的劍修,依舊是三人一撥,輪番上陣,去往城頭出劍。

  每天的雙方戰損,都會詳細記錄在冊,郭竹酒負責匯總,避暑行宮的大堂,氣氛越來越凝重,人人忙碌得焦頭爛額,便是郭竹酒都會一天到晚死守著書案。

  倒懸山那邊,幾乎所有做倒懸山買賣的八洲渡船管事,都已經去過一次春幡齋。

  晏溟、納蘭彩煥和米裕,再加上邵雲岩和嫡傳弟子韋文龍,也沒閒著。

  打仗一事,廝殺搏命的戰場之外,戰場其實也在賬本上。

  這是劍氣長城與八洲渡船,雙方嘗試著以一種嶄新方式進行貿易,小摩擦極多。而且皚皚洲渡船的收集雪花錢一事,進展也不是特別順利。主要是還是皚皚洲劉氏一直對此沒有表態,而劉氏又掌握著天下雪花錢的所有礦脈與分成,劉氏不開口,不願給折扣,再者光憑那幾艘跨洲渡船,哪怕能收到雪花錢,也不敢大搖大擺跨洲遠遊,一船的雪花錢,便是上五境修士,也要眼紅心動了,呼朋喚友,三五個,隱匿海上,截殺渡船,那就是天大的禍事。皚皚洲渡船不敢如此涉險,劍氣長城同樣不願看到這種結果,所以皚皚洲渡船那邊,第一次返回再趕赴倒懸山後,並未攜帶雪花錢,只是當初春幡齋那本冊子上的其它物資,江高臺在內的皚皚洲船主,與春幡齋提出一個要求,希望劍氣長城這邊能夠調動劍仙,幫著渡船保駕護航,而且必須是往返皆有劍仙坐鎮。

  晏溟和納蘭彩煥都覺得此事不可行,還是希望渡船這邊能夠自己出錢雇傭上一兩位五境修士,畢竟這種雪花錢生意,只要做成了一筆,皚皚洲渡船就掙得足夠多了,不該奢望春幡齋這邊調用劍仙護陣。不然一趟往返,加上中途滯留皚皚洲,往往大半年甚至是一年光陰,一位劍仙就這麼遠離劍氣長城了。

  邵雲岩給了個折中建議,每一艘渡船,不用全部押注雪花錢買賣,皚皚洲物資豐富,有大利可圖。

  這些大生意之下的小意外,都需要雙方去磨,只要一個環節出錯,一樁買賣其實就算是黃了。

  春幡齋那邊已是酷暑,天地大窯,萬物陶熔,劍氣長城這邊今年冬無雪。

  這讓郭竹酒有些遺憾,原本早早與師父談妥了,大雪時分,堆他娘的十七八個雪人,隱官一脈的劍修,人人有份。

  隱官一脈劍修,唯一心中好受點的事情,便是年輕隱官當初以飛劍「隱官」傳訊城頭,帶來的極大非議,自己消散了。或者非議還在心頭留著,只是顧不上言語什麼了。

  大戰慘烈,死人太多。

  以至於愁苗劍仙和龐元濟、林君璧,就只是拖著那具飛升境大妖的真身,揀選了一個大戰間隙,三人去城頭走了一遭,說了這頭大妖隱藏在倒懸山,試圖作亂,被他們三人循著蛛絲馬跡,發現根腳,果斷聯手陸芝在內數位劍仙,將其合圍斬殺於海上。

  斬殺飛升境大妖。

  這件事當然不是什麼可有可無的小事,劍氣長城,喧嘩一片。有無數的大聲叫好。

  到最後林君璧沒捨得割下頭顱,還禮蠻荒天下,便硬著頭皮擅作主張,保留了這頭飛升境大妖的全部真身,拖回避暑行宮。

  回去後,年輕隱官瞧見了頭顱還在的大妖真身,笑得合不攏嘴,嘴上駡著林君璧不大氣,摳搜摳搜的,墜了隱官一脈的名頭,卻立即將那真身收入咫尺物,重重拍打林君璧的肩膀,笑得像個路上撿了錢趕緊揣兜裡的雞賊孩子。

  顧見龍與王忻水對視一眼,知道林君璧這小狗腿,肯定要被隱官大人記一功了。

  這天陳平安離開避暑行宮大堂,出門散步的時候,林君璧跟上。

  陳平安笑道:「有想法?」

  林君璧說道:「八洲渡船一事,暫時進展還算順利,可最大問題不在買賣雙方,只在浩然天下學宮書院的看法。」

  陳平安似有好奇神色,說道:「說說看。」

  林君璧憂心忡忡道:「之前八洲渡船,如果沒有改變與劍氣長城的買賣方式,依舊散亂,各行其是,文廟興許也不會過多干涉,只是如今形勢被我們更改,文廟說不定會有一些反彈,說實話,咱們是動了浩然天下不少根本利益的,物資每多一分運到倒懸山,浩然天下便要少一分。」

  陳平安點頭道:「是此理。」

  林君璧問道:「一旦文廟下令約束趕赴倒懸山的八洲渡船,只準在浩然天下運轉物資,我們怎麼辦?」

  林君璧雖是劍修,實則術法駁雜,雙指掐訣,以符籙土法,撮壤成山,塑造出一幅懸空的天下形勢圖,跟隨兩人一起緩緩移動,林君璧指了指地圖,凝氣成水,畫出一條條嶄新航線,往來於各洲之間,「中土神洲、皚皚洲渡船物資,只準運往南婆娑洲,流霞洲、金甲洲增援西南扶搖洲,北俱蘆洲、寶瓶洲渡船,只能去往東南桐葉洲,構建打造、加固這三洲沿海防線,便是價格比劍氣長城低一兩成,甚至是三成,我相信八洲渡船,還是會不得已為之,乖乖照做。至於婆娑洲在內三洲原有渡船,就更不會趕來倒懸山。」

  陳平安帶著林君璧一起散步,「關於八洲渡船一事,你所說的這個最壞結果,其實愁苗劍仙,一早就提醒過我,但是沒辦法,總不能怕這結果臨頭,就什麼都不去做。走一步看一步,每有一艘渡船靠岸倒懸山,我們就當是多掙的一筆物資。只希望文廟那邊,慢點出結果。」

  林君璧問道:「文聖先生,能在這麼大的事情上,去文廟那邊說上話嗎?」

  陳平安搖頭道:「比較難。儒家重名分,講究師出有名。」

  林君璧又問道:「加上醇儒陳氏,還是不夠?」

  陳平安還是搖頭,「各有各的難處。」

  林君璧一咬牙,「我寫一封密信寄給自己先生,幫忙說一兩句話?」

  陳平安停下腳步,道:「要記住,你在劍氣長城,就只是劍修林君璧,別扯上自家文脈,更別拖邵元王朝下水,因為不但沒有任何用處,還會讓你白忙活一場,甚至壞事。」

  陳平安笑道:「這份好意,我心領了。」

  其實陳平安大可以點頭答應下來,不管林君璧是意氣用事,還是人心算計,都讓林君璧寫過了信,以飛劍寄信邵元王朝,再讓劍仙半路截取,陳平安先看過內容再決定,那封密信,到底是留,歸檔避暑行宮,放入只能隱官一人可見的秘錄,還是繼續送往中土神洲。

  只是相處久了,對於林君璧的性情,陳平安大致還是清楚的,事功,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只是林君璧的追求,並非只是個人利益,野心勃勃,卻也在那家國天下的修齊治平。

  想到這裡,陳平安便將這份心思與林君璧坦白說了,讓他去寫這封信,然後走個形式,最終歸檔隱官一脈,爭取找個機會,以不露痕跡的方式,讓浩然天下知曉這樁小小密事。

  說不定將來某天,可以為重返浩然天下的林君璧錦上添花。

  林君璧楞了半天,感嘆道:「真要如此嗎?」

  陳平安笑道:「好心好報,奇怪什麼。善行無轍跡,當然是最好的,但是既然世道暫時無法那麼事事純粹,人心澄澈,那就稍次一等,不是聽說書畫,有那『真跡下一等』的美譽嗎?我看能夠這樣,就挺好。君璧,關於此事,你無需難以釋懷,不是處處以赤子之心行善,事情才算唯一的善事。」

  林君璧稍作思量,便也沒有彆扭什麼,很爽快就點頭答應下來。

  陳平安說道:「文廟真要如此行事,也非個人私心,或是對劍氣長城有成見。」

  陳平安無奈道:「開門揖盜,只是為了關門打狗,能夠一勞永逸,解決掉蠻荒天下這個大隱患,自古以來,文廟那邊就有這樣的想法。只是這種想法,關起門來爭論沒問題,對外說不得,一個字都不能外傳。身上的仁義包袱,太重。只說這開門揖盜一事,由哪一支文脈來擔負駡名?總得有人開個頭,首倡此事吧?文廟那邊的記錄,定然記錄得一清二楚。大門一開,數洲百姓生靈塗炭,就算最終結果是好的,又能如何?那一脈的所有儒家弟子,良心關怎麼過?會不會痛心疾首,對自家文脈聖賢大為失望?身為一位陪祀文廟的道德聖人,竟會如此草芥人命,與那事功小人何異?一脈文運、道統傳承,當真不會就此崩壞?只要涉及到文脈之爭,聖賢們可以秉持君子之爭的底線,只是不計其數的儒家門生,那麼多半吊子的讀書人,豈會個個如此高風亮節?」

  「更大的麻煩,在於一脈之內,更有那些只顧自家文脈榮辱、不顧是非對錯的,到時候這撥人,肯定便是與外人爭論最為慘烈的,壞事更壞,錯事更錯,聖賢們如何收場?是先對付外人非議,還是壓制自家文脈弟子的群情洶洶?難道先說一句我們有錯在先,你們閉嘴別駡人?」

  「讀書人,修行人,歸根結底,還不是個人?」

  說到這裡,陳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只說你身邊的人,與你忘年交的那位溪廬先生,不就因為跑去打砸神像,投機取巧,事後暴得大名?要說沒有點學問本事,能寫出《快哉亭棋譜》?要說他不曾有功於邵元王朝的文運,我看未必吧?」

  某些讀書人的諂媚,那真是好看得如同花團錦簇,其實早已爛了根本。這些人,一旦用心鑽營起來,很容易走到高位上去。也不能說這些人什麼事情都沒做,只是屍位素餐。世道之所以複雜,無外乎壞人做好事,好人會犯錯,一些事情的好壞本身,也會因地而異,因人而異。

  當世人獲知消息越來越容易,能夠將一個個事實串聯成真相,並且習慣了如此,世道應該就會越來越好。

  大概那就是倉廩足而知禮節。

  什麼都不知道,很難不失望。知道得多了,哪怕還是失望,終究可以看到一點希望。

  怕就怕一個人以自己的絕望,隨意打殺他人的希望。

  陳平安笑問道:「林君璧,你會真心認可此人?」

  林君璧悻悻然不言語。

  關於打砸神像一事,林君璧不認可是真不認可,倒也不至於在這裡附和年輕隱官駡人。那他林君璧也太小人了。

  何況林君璧對那位溪廬先生,也有不少的認可之處。

  秋高氣爽,斫賊無數。

  郭竹酒今天翻看了那部庚本,然後翻看著頁數,小姑娘額頭上滲出汗水。

  師父說過,什麼時候人數上戰損過半,所有隱官一脈劍修,就要議事一次。

  這天有人拜訪避暑行宮,恪守規矩,只在門外。

  劍仙苦夏會暫時離開劍氣長城一段時間,需要護送金真夢、郁狷夫、朱枚三人,去往倒懸山,再送到南婆娑洲地界,然後返回。

  臨行之前,劍仙苦夏便帶著三人拜訪了避暑行宮,他們身邊還有三個年紀不大的孩子,兩位劍修胚子,一個比較稀罕的純粹武夫人選。

  林君璧得了隱官大人的破例許可,得以出門為他們送別。

  由此可見,林君璧在隱官大人心目中,確實比較特殊。

  林君璧去往行宮大門那邊的時候,有些感慨,那位崔先生,也不曾算到今天這些事情吧。

  算不算自己拼了命,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好不容易在崔先生遺留的那副棋盤上,靠著崔先生不下再落子,自己才勉强扳回一局?

  到了門外,林君璧作揖,並未主動言語,算是與他們默然告別。

  郁狷夫破天荒主動與林君璧說了一句話,是第一次。

  郁狷夫笑道:「林君璧,能不死就別死,回了中土神洲,歡迎你繞路,先去郁家做客,家族有我同輩人,自幼善弈棋。」

  林君璧苦笑道:「懇請郁小姐,莫做那蹩腳月老!」

  郁狷夫展顔一笑,「見了再說。」

  林君璧猶豫了一下,後退一步,作揖,歉意道:「曾經有些見不得光的算計,君璧在此向郁小姐賠禮。」

  郁狷夫笑道:「你家先生眼光不錯,可惜學生本事不行。林君璧,你能如此直爽,那我這月老便當定了。」

  果然。果然!

  又被崔先生說中了。

  好險。

  別看郁狷夫是個被隱官大人按住腦袋撞牆的女子武夫,事實上,郁家嫡女,豈會簡單。

  郁狷夫不再言語,揉了揉身邊一個小女孩的腦袋,以後小丫頭就是她的記名弟子了,會跟隨她一起學拳,師徒一起遊歷浩然天下!

  至於其餘兩個差不多歲數的劍修胚子,資質在劍氣長城不算拔尖,但是在浩然天下也很不俗氣了,只要是劍修,哪個宗門會嫌多?更何況所謂的不算拔尖,是相較於齊狩、龐元濟、司徒蔚然、郭竹酒這撥天才而言。浩然天下的地仙劍修,還是很稀罕的。

  金真夢說道:「君璧,到了家鄉,若不嫌棄我臨陣脫逃,還當我是朋友,我就找你喝酒去!」

  林君璧點頭道:「嫌棄還是有些嫌棄的,但是如果酒真的好,我便捏著鼻子喝了再駡人。」

  性情內斂少言語的金真夢也難得大笑,向前一步,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眼前少年,才是我心中的那個林君璧!是我們邵元王朝俊彥第一人。」

  劍仙苦夏十分欣慰。

  朱枚也有些開心,其樂融融,早該如此了。

  朱枚的言語,十分簡明扼要,「林君璧,家鄉見啊。」

  林君璧笑著點頭。

  進了門,陳平安斜靠影壁,拿著養劍葫正在喝酒,別在腰間後,輕聲道:「君璧,你如果這會兒離開劍氣長城,已經很賺了。一直沒虧什麼,接下來,可以賺得更多,但也可能賠上許多。一般來說,可以離開賭桌了。」

  這位中土神洲的白衣少年,天才劍修,有些眉眼飛揚,「押大賺大!」

  林君璧又笑道:「何況算準了隱官大人,不會讓我死在劍氣長城。」

  陳平安問道:「門外邊,算計人心,自然還是,但是你是不是會比以往與人下棋,更開心些?」

  林君璧嗯了一聲。

  陳平安輕聲道:「以前的本事,別丟,門外這類事,也習慣幾分。那就很好了。」

  林君璧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見人心更深者,本心已是淵中魚,井底蛟。不用怕這個。」

  林君璧問道:「何解?」

  陳平安笑道:「明月在水。只要自己願意睜開眼去看,便能瞧得見,觸手可及。」

  林君璧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見,「隱官大人,你見到了嚴律、蔣觀澄這些人?不會覺得膈應?」

  陳平安說道:「他們身邊,不也還有郁狷夫,朱枚?更何況真正的大多數,其實是那些不願說話、或是不得言語之人。」

  林君璧問道:「隱官大人,何時趕赴戰場?」

  陳平安笑道:「就算要去,也只能是偷摸過去。」

  然後林君璧看到年輕隱官做了個奇怪的動作,抬起雙手,捋了捋頭髮。

  林君璧沒敢多問,環顧四周,也無那女子,米裕、顧見龍如此,很正常,只是年輕隱官如此,就有些彆扭了。

  陳平安看了眼天幕,說道:「我在等一個人,他是一名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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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 00:42:53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下城頭

  蘆花島上,那座傳聞有道門高真修煉仙法的造化窟,一位有望躋身飛升境的仙人境瓶頸大妖,被左右先問一劍,試探出虛實,再出一劍,逼迫其遠遁離開蘆花島,最終還是在海上被左右斬殺。

  左右和王師子御劍登岸後,扶乩宗有兩把飛劍,先後傳信倒懸山春幡齋。

  與左右一同趕赴桐葉洲的金丹劍修,儘量在傳信飛劍上將事情經過說得詳細。

  在左右與那頭大妖交手後,王師子這金丹劍修,就只敢也只能遠遠觀戰,王師子境界不高,眼界卻足夠,畢竟在劍氣長城戰場上,見識過許多大妖驚天動地的出手,依稀辨認出那頭造化窟中大妖的境界,絕對不是一般的仙人境。

  當時王師子隔著戰場將近三百里之遙,腳下依舊大浪滔天,潮水震動如雷鳴,還能夠清晰感知到左右劍意激蕩而出的劍氣漣漪。

  左右收劍後,找到王師子,只說事了,兩人便繼續趕路。

  王師子實在忍不住,好奇詢問身邊一路沉默的「同齡人」劍仙「老前輩」。

  當然是問那頭大妖是否已經飛升境,左右搖頭,說還差了一線,若是晚到蘆花島,短則幾年,至多十數年,造化窟裡邊跑出來的,就會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會很麻煩。

  然後左右又說了一句,如果是三五年後再遇到,自己無傷在身,其實也不算太麻煩。

  左右話本就不多,只要是開口言語,從來有一說一,絕不會誇大其詞,也懶得刻意謙虛。

  至於左右事後那把扶乩宗傳訊飛劍,很簡單,就一句話:此行去往桐葉洲,順路斬殺一頭仙人境妖族,劍下屍骨無存,功勞記在師弟陳平安頭上。

  如果春幡齋和劍氣長城,只是收到左右一個人的傳信飛劍,估計真就當做一頭尋常仙人境的大妖了。

  春幡齋賬房那邊。

  晏溟與納蘭彩煥先是驚愕,然後相視一笑,不愧是左右。

  韋文龍反正是聽天書。

  米裕笑呵呵道:「文龍啊。」

  韋文龍頭皮發麻,抬起頭,「敢問米劍仙,有何指教?」

  米裕問道:「知不知道左右前輩的小師弟是誰啊?」

  韋文龍猜測道:「應該是隱官大人。」

  境界不高,腦子好使。

  說的就是韋文龍了。

  米裕看著這個把話聊死的傢伙。

  韋文龍趕緊亡羊補牢道:「吧?」

  米裕笑著點頭,「猜得還挺準,不愧是隱官大人相中的人才。文龍,可有心儀女子卻求而不得?需不需要我教你些訣竅?放心,不是那些不入流的歪門邪道,絕對真心誠意。」

  韋文龍趕緊搖頭。

  就算有,也絕不敢讓米裕認識。

  米裕手持摺扇,笑問道:「若是與你相互心生歡喜的女子,會轉去喜歡我,還值得你去喜歡嗎?」

  韋文龍有些糟心。

  納蘭彩煥煩死了這個花花腸子,怒道:「空有一副臭皮囊,顯擺什麼。」

  米裕瀟灑合攏摺扇,「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讓世間女子遇見了米裕,覺得有那半點礙眼,便是我米裕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納蘭彩煥冷笑道:「我可覺得礙眼至極。」

  米裕又打開摺扇,遮掩面容,「願為納蘭姑娘多做些事情。」

  韋文龍大開眼界。

  扶乩宗祖山的垂裳山上。

  原本宗主嵇海已經拒絕了鐘魁的提議,畢竟那門獨家秘術,是他嵇海的大道根本,只會代代單傳給宗主繼承人,更何況嵇海其實已經相中了扶乩宗下任宗主,正是當年那個無意間揭穿隱伏大妖的年輕人,這個孩子與扶乩宗有緣,山上修道,道緣最重。

  只等那孩子從大伏書院求學歸來,嵇海就打算正式收其為關門弟子,先前並未在祖師堂敬香拜掛像,算不得嵇海真正的關門弟子。

  鐘魁也知道只靠書院先生和太平山老天君的兩封密信,很難讓嵇海破例,再者於情於理,也確實是不該如此,鐘魁如果不是被自家先生趕著過來,必須完成這樁任務,鐘魁自己也不願如此强人所難,只是師命難違,鐘魁便賴著不走了,隔三岔五就去與嵇宗主喝茶談心,嵇海被糾纏得只能藉口閉關,結果鐘魁就在那處扶乩宗禁地的仙家洞府門口,擺上了幾案,堆滿了書籍,說是要為嵇宗主守關壓陣,每天在那邊讀書。

  嵇海不予理睬。

  其他事,都可以談,唯獨此事,別說是太平山和大伏書院說話不管用,就是玉圭宗老宗主荀淵、新宗主姜尚真一起來求情,也一樣不成。

  黃庭沒鐘魁那臉皮,獨自下山遠遊去了。

  不知為何,先前一直著急她修行關隘的師父宋茅與老天君祖師,如今反而讓她不用著急打破元嬰瓶頸,慢慢來,修道之人,最講究自然而然,著急什麼。尤其是老天君,更是語重心長說了一大通亂七八糟的理由,最後連那「女子境界太高,不好找男人啊」的混帳說法,都來了。

  在鐘魁與嵇海比拼耐心的時候,左右與王師子一路遠遊,從海上到了扶乩宗,嵇海這才不得不出關。

  然後嵇海便聽那本洲金丹劍修王師子的那番言語,左右前輩於海上斬殺大妖,需要飛劍傳信倒懸山。

  嵇海作為一宗宗主,原本對於這位一人問劍過後、導致桐葉宗半死不活的罪魁禍首,印象就極好,甚至可以說此人,被嵇海視為恩人。

  如今桐葉洲最恨大妖之人,嵇海肯定算一個,因為他的道侶,當年便死在大妖手上,而那頭大妖,瘋狂逃遁,遠離陸地,嵇海當時身受重傷,無法遠遊追殺,桐葉洲另有三人追殺大妖,分別是太平山山主宋茅,當時的桐葉洲宗掌律老祖,玉圭宗姜尚真,好巧不巧,那頭仙人境大妖在海上遇到了左右,用姜尚真的說法,就是大妖莫名其妙見那左右前輩不順眼,不肯繞道,便一頭撞了上去,於是莫名其妙挨了一劍,然後就死翹翹了。

  如今左右登岸,第一個消息,便是又在蘆花島那邊斬殺一頭仙人境瓶頸大妖。

  何況看那劍修王師子欲言又止、又不敢說太多的模樣,左右明顯在劍氣長城這些年,經歷也絕對不簡單。

  嵇海如何能夠不開懷?

  只是左右卻不太搭理這個過分熱情的宗主。

  對於桐葉洲,印象稍好,也就那座太平山了。

  所以下山之前,左右主動與鐘魁說了句話,「我小師弟借給你的那支小雪錐,你是想著稀裡糊塗蒙混過關,不打算還了?」

  鐘魁差點當場熱淚盈眶。

  還不還的,可以暫且不提,關鍵是與這位劍仙前輩,是自家人啊。

  陳平安這小子可以啊,竟然成了這位前輩的小師弟,那麼我鐘魁與陳平安是好兄弟,左右就等於是我的師兄了。

  天底下有比這更合情合理的事情嗎?

  鐘魁便委委屈屈,與自家師兄半點不客氣,下山路上,與左右開始說起了自己在扶乩宗的慘淡遭遇,不受人待見,吃閉門羹,挨白眼……

  把扶乩宗宗主嵇海給氣得臉色鐵青,原本心中那點愧疚,蕩然無存。

  左右思量片刻,先後以心聲詢問了鐘魁和嵇海,最後說道:「嵇海,你可以讓鐘魁發誓,那樁秘術不傳外人,既然他已經不是儒家門生,可以同時擔任扶乩宗供奉。不過我只是外人,隨口一提。」

  嵇海嘆了口氣,竟是點頭答應下來。

  鐘魁也無異議。

  嵇海將左右一路送到了山門口,鐘魁再想到自己與黃庭先前登山的光景,真是比不了。

  左右剛好與鐘魁同行,要去趟太平山。

  鐘魁問道:「前輩,如何成了陳平安的師兄?」

  左右笑道:「先生强塞給我的小師弟,勉强認了。」

  鐘魁啞然。

  ————

  便是那市井灶房砧板旁邊的菜刀,剁多了菜蔬魚肉,年月一久,也會刀刃翻卷,越來越鈍。

  鈍刀需磨。

  可蠻荒天下一場緊接著一場的連綿攻勢,除了用堆積成山的妖族屍骸,換取劍氣長城劍修的飛劍和性命,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不給城頭劍仙任何磨劍的機會,若想養劍些許,撤出戰場片刻,那就需要拿中五境劍修的性命和飛劍來換。

  以往蠻荒天下的攻城戰,不成章法,斷斷續續,意外極多,戰場上的調兵譴將,後續兵力的趕赴戰場,以及各自攻城、擅自離場,經常斷了銜接,所以才會動輒休歇個把月甚至是小半年的光景,一方曬完了日頭,就輪到一方看月色,戰事爆發期間,戰場也會慘烈異常,血肉橫飛,飛劍崩碎,尤其是那些大妖與劍仙突然爆發的捉對廝殺,更是光彩奪目,雙方的勝負生死,甚至可以決定一處戰場甚至是整個戰爭的走勢。

  但是絕對沒有如今這一場大戰,來得讓雙方都感到沉悶且窒息。

  好像沒有任何人能夠最終決定什麼,大妖各展神通,劍仙淩厲出劍,誰都未能一錘定音,生生死死,勝勝負負,都最終被戰場淹沒。

  最大的一場戰役,最為驚心動魄的那場廝殺,當屬大妖重光搬移五岳到戰場上,王座大妖仰止,坐鎮其一,李退密三位劍仙先後拼死破局,左右隨後入場,各方隱匿大妖現身圍殺,老劍仙董三更離開城頭,增援左右,左右最終被隱官蕭愻一拳偷襲重創,以此落幕。

  蠻荒天下六十軍帳,源源不斷的兵力補給,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攻城,銜接緊密,滴水不漏,蠻荒天下擺明了不給劍氣長城半點休養機會,尤其不願意給上五境劍仙半點喘氣機會。在這種形勢嚴峻、壓力極大的情況下,原本最初讓劍仙倍感束手束腳的出劍,那種依循隱官一脈的規矩,不夠痛快的出劍,效果就逐漸顯露出來。

  在這之前,城頭之上,個體殺力的强大無匹,個體劍仙的卓絕風采,作為一種必須的代價,都被無形中淡化了,換來的結果,就是整體劍陣的殺力更强一籌。

  如今當某位劍仙的撤離戰場,養劍休歇,弊端也就隨之被縮減。

  因為隱官一脈對劍陣的鑽研、滲透,不斷下沉,別說是上五境劍仙,隱官一脈不但熟悉每一位元嬰、金丹劍修的飛劍與本命神通,如今對於其餘三境劍修的本命飛劍,也到了一種爛熟於心的誇張地步。

  水無常勢,兵無常法,城頭劍修不斷變陣,更換駐守位置,與許多原本甚至都沒有打過照面的陌生劍修,不斷相互磨合,以三三兩兩飛劍,相互配合,甚至是數十把飛劍結陣,疊加本命神通,只要熬得過初期的磨合,便可以威力驟增。

  光是五行之屬的飛劍與神通,結為一陣,劍氣長城之上,如今就有三十一座劍陣之多。

  以前劍氣長城,就像是一個大戶人家,家底之豐厚,到底有多少金銀、良田,可能自己都不清楚。

  如今的劍氣長城,就是牆角縫裡的一顆銅錢,都要撿起來,記在賬本上。

  能夠有此局面,隱官一脈,人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在這之中,又以愁苗劍仙對飛劍、神通的瞭解,林君璧的大局觀,統籌謀劃,郭竹酒某些靈光乍現的奇怪想法,三人最為建功。

  但是在此期間,隱官一脈的排兵布陣,不是沒有出現紕漏,甚至有些過錯,是需要戰場上的劍修,拿飛劍與身家性命去彌補的致命錯誤。

  隱官一脈的劍修之間,也不是沒有大傷和氣的爭吵,相互怨懟,畢竟同一座小戰場上,往往會出現存在分歧的兩種方案,在結果出現之前,兩種方案,誰都不敢說勝算更大,更加穩妥。若是戰場走勢按照預期發展,還好說,一旦出現問題,就很麻煩,錯的一方,愧疚難當,對的一方,也憋悶。

  最激烈的一場爭執,發生在徐凝與曹袞之間,爭得面紅耳赤,雙方差點就要問劍一場。

  避暑行宮制定出來一個方案,導致劍氣長城兩位地仙劍修戰死,連帶中五境劍修三十一人,悉數人死劍毀。

  人人痛心,玄參負責制定具體方案,更是悔恨異常,徐凝的言語,雖然起先也只是牢騷一句,可到底是火上澆油,玄參神色黯然,心中有愧,沒有反駁什麼,與玄參關係極好的曹袞忍不了,直接開駡,讓徐凝嘴巴乾淨點,少當事後聰明人。

  徐凝直接把玄參的祖宗十八代都給問候了一遍。

  玄參棋力高,不然也不會經常與林君璧對弈,還能夠互有勝負,駡人更是一絕,駡得徐凝臉色鐵青,就要問劍。

  當時大堂氣氛凝重至極,一旦問劍,無論結果,對於隱官一脈,其實沒有贏家。

  羅真意便說了句,先前徐凝方案,若是選用,豈會如此折損嚴重,如果沒記錯,就是被你們駁回的,徐凝怎麼就是事後聰明了。

  常太清與徐凝、羅真意本就是一個山頭的,與徐凝更是生死好友,便說了句更重的言語,事前蠢,事後犯錯不認,更是蠢。

  外鄉劍修宋高元,雖然平時與羅真意他們走得近,但是在此事上,顯然是站在曹袞、玄參這邊,便直接與常太清爭鋒相對,大吵起來。

  林君璧試圖勸架,結果兩邊不討好,董不得不好駡徐凝與玄參,駡一駡林君璧是沒負擔的。

  郭竹酒沒見過這種陣仗,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好像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個錯。

  如果不是陳平安與愁苗沉得住氣,本土劍修與外鄉劍修這兩座作為隱蔽的山頭,幾乎就要因此出現裂痕。

  愁苗與陳平安對視一眼後,愁苗劍仙便先讓徐凝先閉嘴。

  然後陳平安開口,詢問他們到底是想講理,還是發泄情緒?如果講理,根本不用講,戰損如此之大,是整個隱官一脈的失策,人人有責,又以我這隱官過失最大,因為規矩是我訂立的,每一個方案取捨,都是照規矩行事,事後追責,不是不可以,還是必須,但絕不是針對某人,上綱上線,來一場秋後算帳,敢這麼算帳的,隱官一脈廟太小,伺候不起,恕不供奉。

  如果是誰都有火氣,希望通過駡幾句,發泄情緒,則無不可,便是痛痛快快問劍一場也是可以的,三對三,鄧涼對陣羅真意,曹袞對陣常太清,玄參對陣徐凝,就當是一場遲來的守關過關,打完之後,事情就算過了。不過我那賬本上,就要多寫點各位劍仙老爺的壯舉事跡了。

  堂上衆人皆寂然。

  陳平安這才與愁苗、林君璧一起複盤,詳細分析曹袞方案的利弊得失,並沒有因為結果的糟糕,而去全盤否定方案本身。

  到了這個時候,劍修大多已經心平氣和。

  陳平安最後再一次蓋棺定論,「能夠坐在這裡的,都是極聰明的人,並且各有各的更聰明處。」

  「所以在座之人,要更加做事講規矩,做人憑良心。我相信徐凝最早那句言語,並無太多惡意,我甚至不覺得這句話不能說,恰恰相反,得挑明瞭講,得讓玄參明白,做錯了事情,不會因為你玄參的初衷是好心,就可以被完全原諒。」

  「既然是錯的,一樣不會因為大家是同僚,皆出自隱官一脈,便為你遮掩,恰恰相反,是朋友,才關起門來,當面駡你幾句。我們成為隱官一脈,已經一年多了,大致性情如何,相互間一清二楚,都是聰明人,挑錯,駡人,還不簡單?道理你們其實誰不懂?」

  愁苗劍仙隨即說道:「最需要拿出來說道的,其實不是玄參與徐凝,而是曹袞與羅真意的各自護短,一件事情,非要攪渾水,才叫重情重義?」

  陳平安笑道:「如果不是有劍術通神的愁苗大劍仙坐鎮,你們都快要把對方的腦漿子打出來了吧?虧得我未卜先知,一撥三人登城殺妖,將你們分開了,不然今天少一個,明天沒一個,不到半年,避暑行宮便少了大半,一張張空書案,我得放上一隻只香爐,插上三炷香,這筆開銷算誰頭上?好好一座避暑行宮,整得跟靈堂似的,我到時候是駡你們敗家子呢,還是想念你們的勞苦功高?」

  來了來了。

  隱官大人的拿手好戲,久違的陰陽怪氣。

  愁苗劍仙說道:「還是隱官大人光風霽月,願意主動承擔最大過錯。」

  陳平安轉頭望向顧見龍,沒等到公道話,顧見龍默默轉頭望向王忻水,王忻水不願接過重擔,就去看郭竹酒,郭竹酒低頭看書案。

  陳平安只得翻開一本冊子,專門記錄隱官一脈功過得失的己本,開始提筆書寫。

  片刻之後,愁苗問道:「徐凝羅真意寫了,玄參曹袞也寫了,吵架內容都寫了個大概,為何不見『隱官』二字,也不見『陳平安』三字?」

  陳平安笑道:「愁苗劍仙,那咱們打個賭?押注我在己本上,到底寫沒寫自己的過錯?」

  愁苗點頭道:「賭。」

  陳平安一拍桌子,「人人可以押注。」

  除了郭竹酒,全部跟著愁苗押注隱官大人沒寫,小賭怡情,幾顆小暑錢而已。

  結果陳平安翻回去一頁,然後提起冊子,笑眯眯道:「諸位瞪大狗眼瞧好了!拿錢拿錢。」

  郭竹酒蹦跳起來,「收錢收錢!」

  所有輸錢的人,都望向愁苗。

  愁苗神色無奈,望向陳平安,苦笑道:「不曾想賠上了名聲,那麼四六分賬就不行了,五五分吧。」

  陳平安怒駡道:「愁苗你他娘的又不是我的托兒!」

  顧見龍怯生生道:「隱官大人,容我說句公道話,錢財分明大丈夫,這就略微有些不厚道了啊。」

  王忻水點頭道:「滿臉怒容,故作震驚狀,過猶不及了。」

  郭竹酒嘆了口氣。

  師父為了賺點私房錢,也真是辛苦。

  陳平安突然看了眼地上畫卷,沉聲道:「需要準備讓劍仙離開城頭,幫忙分開戰場了。」

  陳平安站起身,「先前幾次趕赴城頭的機會,我都讓給你們,算是餘著,所以現在我差不多有兩旬光陰,可以離開避暑行宮出城殺妖。在這期間,愁苗與林君璧負責住持大局,如果真有難以決斷之事,你們便以『隱官』飛劍傳信城頭劍仙魏晉,他會通知我臨時返回這邊議事。」

  羅真意猶豫了一下,剛要勸說這位年輕隱官不要意氣用事。

  她不得不承認,隨著隱官一脈的劍修越來越配合默契,其實陳平安坐鎮避暑行宮,如今未必真的能夠改變大局太多,可有無陳平安在此,到底還是有些不一樣,最少許多沒必要的爭吵,會少些。

  不曾想愁苗以心聲言語與羅真意說道:「讓他去,心中鬱悶最多的,不是我們。一個人從頭到尾,整整一年多,不流露出半點情緒起伏,並不輕鬆。」

  羅真意恍然,如果不是愁苗提醒,還真不曾在意過這件事情。

  陳平安站起身,走出大堂,在院子裡覆上一張老人面皮,背了一把劍坊佩劍,多穿了一件衣坊法袍。

  顧見龍小聲提醒道:「隱官大人,其實戴上另外那張面皮,更能遮掩耳目。」

  陳平安笑著轉頭,身形已經佝僂幾分,一身老態渾然天成,又以沙啞嗓音說道:「你這麼會說話,等我回來,咱倆慢慢聊。」

  不等顧見龍瞎扯什麼,陳平安背後長劍已經掠出劍鞘,腳尖一點,踩在長劍之上,御劍遠遊。

  大堂之內,面面相覷。

  不像是僞裝的劍修啊。

  避暑行宮,本來除了年輕隱官,便人人是劍修,而且個個天才,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愁苗笑道:「來,咱們押注隱官大人是不是真劍修,這次我坐莊。」

  然後愁苗立即說道:「郭竹酒你不許押注。」

  不然別說賺錢,虧本都是肯定的,而且多半還會虧個底朝天,這丫頭別的不說,家當是真不少。

  剛要把全部家當都押上的郭竹酒,瞪眼道:「憑啥?!」

  結果不但是曹袞這撥人,就連羅真意、徐凝和常太清都押注陳平安是劍修了。

  愁苗一揮手道:「賭什麼賭,一個個小小年紀,境界稀爛,不務正業。還不趕緊開工做事?!郭竹酒,把東西都放回竹箱裡邊去!」

  郭竹酒翻了個白眼。

  連個托兒都沒有,還敢坐莊,師父可是說過,一張賭桌,連同坐莊的,一起十個人,得有八個托兒,才像話。

  郭竹酒收攏好大大小小的物件後,愁眉不展,看了一圈,最後還是不情不願找了那個境界最高、腦子一般般的愁苗劍仙,問道:「愁苗大劍仙,我師父不會有事吧?」

  愁苗笑道:「放心吧。」

  其餘劍修,一個個神色古怪。

  顧見龍說道:「隱官大人有事沒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被你師父盯上的,肯定有事。」

  王忻水點頭道:「顧兄此語甚合我心。」

  衆人很快沉默下來。

  因為畫卷上,出現了一次大的意外。

  戰場上,經常會有許多觀戰大妖的隨意出手。

  這次是坐在白骨王座上的大妖白瑩,施展了一手神通,極其蠻橫無理,只見那在靠近城牆的戰場上,瞬間站立起十數萬白骨累累的傀儡屍骸,分散四方,試圖幫助大軍蟻附登城。雖然失去靈智的屍骨,以這種姿態重新站起於戰場,戰力遠遜色於生前,但兩軍對壘,最前線戰場上,剎那之間一方多出十數萬兵力,對於城頭劍修而言,並不輕鬆。

  結果不等這些白骨傀儡蜂擁靠近城牆,玉璞境劍仙吳承霈,便首次祭出本命飛劍「甘霖」。

  吳承霈的飛劍現世之後,只見大地之上,戰場只要有那鮮血處,便有「雨水」從地面升起,攢簇向天幕,暴雨倒掛,那幅畫面,就好似天地倒轉,唯有吳承霈的劍意雨水在正常降落。

  一陣暴雨過後,連同白骨傀儡與那牆根一線的妖族大軍,幾乎瞬死。

  在那之後,吳承霈一次次運轉本命飛劍,從城牆根下向外推移,戰場之上,接連五場大雨過後,僥倖不死的,十不存一,皆是境界夠高的妖族修士,或是尚未化作人形卻天生肉身堅韌的妖族,這些存在,於是就成為了城頭劍修的箭靶子,如此一來,蠻荒天下的大軍攻城勢頭為之一滯。

  吳承霈也隨之收劍,悄然換了一處城頭,繼續煉劍。

  很難想像,這只是一位玉璞境劍仙的出手。

  一位上了歲數的老劍修,鬼鬼祟祟登上了城頭,剛好近距離親眼見證了這一幕。

  隨後一位位劍仙齊齊出陣,趕赴戰場,更是令人神往。

  董三更,陳熙,齊廷濟,三位城牆刻字的老劍仙。

  陸芝,納蘭燒葦,岳青,姚連雲,米祜在內這些大劍仙,也紛紛離開城頭。

  此外女子劍仙周澄,元青蜀,陶文等劍仙,也無例外。

  坐鎮劍氣長城的儒釋道三位聖人,更是開始施展神通,改天換地。

  所以劍仙深入大軍腹地後鎮守的那條戰線,極有講究。

  劍仙列陣的那一線之上,大地之上如江河滾走,是道家聖人以手中拂塵造就而成,河水兩岸,皆有金色文字,造就出兩條堤岸,河水之中,懸停金色荷花一朵朵。

  老劍修跟隨中五境劍修,浩浩蕩蕩,一起御劍離開城頭。

  落地之後,老劍修也沒敢沖在第一線,持劍在手,倒也有一把飛劍祭出,環繞四周,眼見那四周劍修的本命飛劍,皆是一往無前,好像過意不去,便駕馭飛劍,再次跟上其餘劍修的飛劍,戳死了一個挨了其它飛劍的半死妖族,給身邊一位觀海境劍修瞪了眼,老劍修駡駡咧咧,又駕馭飛劍去戳其它半死的妖族,戰場之上,妖族地仙境界的修士之下,唯有擊殺之人,才有戰功。

  妖族大軍數量雖多,相對而言修士便少,有些稍微值錢的戰功,實在是搶不過旁人了,老劍修還會碎碎念叨。

  老劍修一來二去,還是被他撿漏了好幾位妖族修士的戰功,立即笑得合不攏嘴,一旁那觀海境劍修大駡道:「你他娘的離我遠點!」

  老劍修回駡道:「我他娘的偏不!」

  前方戰場,一頭妖族龍門境修士,先前竟是一直故意以真身現世,在那觀海境劍修與廢物老劍修內訌之際,驟然前沖,幻化人形,一巴掌就要按住那觀海境的頭顱。

  觀海境年輕劍修卻也是老江湖,與那行事不講究的老劍修對話,不過是些許分心,無礙他對戰場走勢的觀察,迅速駕馭飛劍,刺向妖族修士的眉心處,被那妖族修士伸手阻擋飛劍,皮糙肉厚,體魄堅韌異常,雖然被飛劍洞穿,卻被它將那把凝滯些許的飛劍,握拳攥緊,同時御風跟隨身形後撤之劍修,拼著一隻拳頭被炸碎,也要繼續一巴掌拍下,打爛那劍修腦袋。

  觀海境劍修還有劍坊長劍,橫劍一抹,不曾想那來勢洶洶的龍門境妖族修士驀然挪步,以更快速度來到劍修一側,一臂橫掃,就要將其頭顱掃落在地。

  一位老劍修莫名其妙來到劍修與妖族修士之間,以兩根並攏手指擋住那條手臂,再被那瞬間回過神的劍修以飛劍洞穿後者頭顱。

  那老劍修立即回頭駡道:「你他娘的搶我功勞!這可是一頭大妖啊……」

  剛要與這老王八蛋道謝的劍修,硬生生將那句言語憋回肚子,走了,心中腹誹不已,大妖你大爺。

  老劍修卻死皮賴臉跟上了他。

  雙方臨時搭夥,並肩作戰,一次次險象環生,但是一次次毫髮無損,等到觀海境劍修不得不誠心誠意道一聲謝的時候,那個老劍修已經不見了。

  他瞥了眼遠處,那老劍修好像替人挨了一位金丹妖族的迅猛一拳,整個人倒飛出去,滿地打滾,一身塵土,站起身後,見那金丹大妖已經被劍修圍毆,便踉踉蹌蹌又跑了。

  觀海境劍修就奇了怪了,若真是元嬰、金丹前輩,這般不要臉的,劍氣長城倒是還真有一些,不過數得著,而且一個比一個名氣大,比如那位喝了竹海洞天酒就突然會吟詩的,就屬於這類劍修前輩裡邊的個中翹楚,可這位,面孔瞧著卻很陌生啊。

  老劍修一路逛蕩,偶爾撿個小漏,最後給一位金丹境妖族糾纏上了,被追殺了百餘丈,老劍修竟是又祭出了氣息近乎完全相似的一把本命飛劍,一邊躲避那頭大妖氣勢淩人的近身廝殺,一邊嘴上駡道:「不要我出全力啊,我這人飛劍可多!」

  金丹妖族修士凶性大發,看似攻勢隨意,實則即將祭出一件本命攻伐法寶,只是它突然一楞,那老劍修竟是以蠻荒天下的大雅言,與之心聲言語,「速速收走其中一把飛劍,爭取活著捎去甲子帳。」

  那金丹妖族將信將疑,不管如何先抓取手心再說,結果剛要伸手去抓那把果然慢了一線的近身飛劍,哪裡想到飛劍驟然加速,直接戳穿了它的腦袋,攪爛這頭金丹妖族修士的一顆眼珠子。

  金丹妖族劇痛不已,現出真身,同時祭出那件攻伐本命物,再怒吼一聲,想要將麾下妖族兵力聚攏過來,合力圍剿那個陰險至極的混帳玩意兒,不曾想再一看,那個該死的老劍修已經沒影了。

  等到它現出真身,又拉攏了七八十頭附近麾下妖物靠攏身邊,自然而然就已經被附近數位劍修專門針對。

  遠離此處戰場,一位年輕劍修被人一撞,當場橫飛出去,原地則被妖族修士本命物砸出一個大坑,下一刻,年輕劍修被一個老劍修扶住身形,與此同時,周邊妖族便展開了一場圍殺,有那埋頭前沖的,也有那縱身飛躍的,密密麻麻,洶湧而至,鋪天蓋地。

  背劍在後的老劍修既沒有長劍出鞘,也沒有祭出飛劍,只是將那年輕人一掌推開,使得後者瞬間遠離戰場。

  然後老劍修隨便拉開一個拳架,拳意四散,四周皆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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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四十五章 取金丹

  年輕劍修見了這一幕後,還來不及震驚,那老劍修便已經收了拳架,瀟灑站定,一手負後,抬手撫鬚而笑,沾沾自得道:「一身劍氣真無敵。」

  年輕劍修楞了半天,這一處戰場,已經空空蕩蕩,遠處一些個見機不妙的妖族,哪怕多是靈智未開,卻也知曉利害,紛紛繞路奔走去往別處。

  老劍修一眼掃過戰場,其中幾位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兵器物件都已連同身軀魂魄,一並粉碎,半點沒剩下,有些可惜了。

  下一次出手得稍微悠著點,蚊子腿也是肉。

  年輕劍修飛掠到老劍修身邊,「老前輩?」

  老劍修嗓音沙啞,撫鬚微笑道:「喊我劍仙前輩即可,我年紀不大,老這個字,當不起當不起。」

  年輕劍修錯愕無語。

  老劍修已經御劍遠遊,長劍貼地,飛快鑿陣,如魚游曳水草中,只對那些妖族修士祭出飛劍,能殺便殺,能傷則傷。

  而且揀選出手的時機,恰到好處,不會耽誤劍氣長城的劍修出劍。

  年輕劍修瞥了眼那位「劍仙前輩」的身影與出劍,也瞧不出境界高低、修為深淺,便按下心中疑惑,持劍往南,趕赴下一處戰場。

  這一次出城廝殺,劍氣長城有六千餘位中五境劍修,聽上去數量極多,實則相較於千里戰場,依舊會是人人身陷妖族大軍的險峻境地,加上數量衆多的洞府、觀海境劍修,更多是為了砥礪劍鋒,熟悉戰場,必須兼顧殺妖與練劍兩事,就難免需要境界更高的同行劍修照顧一二,按照隱官一脈的規矩,這兩境劍修,先求活命,再求破境,最後才是追求殺妖更多,至於境界相對最高、殺力最大的地仙劍修,殺妖立功第一,護住洞府、觀海兩境劍修性命為第二。

  城頭有劍修鎮守,只要南北一線上不至於太過崩潰,不用擔心妖族繞過劍修,去往城頭。

  介於兩者之間的龍門境劍修,相對最為清爽直接,單獨一人,仗劍破陣殺妖也可,與同境好友成群結隊,亦是無妨,並無太多規矩拘束。

  在這期間,還有許多三三五五的劍修隊伍,比較特殊,是相互間飛劍的本命神通可以疊加的劍修,此次出城迎敵,爭取在沙場之上,飛劍配合嫻熟。為這撥劍修護陣的某位金丹、元嬰劍修,往往是庇護前者為第一要務,殺妖立功,反而在其次。一旦前者劍修的性命大道、飛劍受損,這些地仙劍修就要承擔極大責罰,若想以戰功彌補,屬於極其不划算的那種。

  一旦出城,隱官一脈制定出來的臨陣規矩,其實不多,所以每一條都格外讓劍修上心。

  老劍修路過一處遠離城頭的戰場,廝殺尤為慘烈。

  能夠將臨近城頭的妖族斬殺乾淨,一路往南方推進十數里,本身就說明了這撥劍修的殺力不小,殺心更大。

  只是時下那七位劍修,已經身陷重圍,妖族修士多達數十位,麾下兵馬更是數以千計,光是金丹「大妖」便有三頭之多。

  老劍修見著了兩位熟人,龍門境劍修任毅,金丹劍修溥瑜,都是當初大街上守三關的劍修,老劍修看了眼溥瑜,嘆了口氣,這傢伙還是那副額頭寫欠揍二字的扎眼裝扮。

  也虧得這位英俊公子哥不是自家人,不然早就被老劍修駡了個狗血淋頭,一襲白衣飄飄,在城池裡邊喝酒、與人切磋劍術也就罷了,到了戰場上,非要這麼顯露謫仙人風采,不妥當啊,那衣坊法袍又不收你半顆雪花錢,披上一件又如何,如果不是規定只能白給劍修一件,老劍修都能披上個七八件,再扛個七八把劍坊佩劍,這才趕赴戰場。

  這位讓人喊他「劍仙前輩」的老劍修,自然就是如今聲名狼藉的隱官大人了。

  在繼「買賣公道二掌櫃」,「一拳撂倒陳平安」之後,如今又多了個綽號,「見死不救真隱官」。

  城頭之上,先前隱官大人被叛變劍仙列戟「襲殺」之後。

  隱官一脈劍修遷往隱官一脈,隱官空懸多時,等到篆刻「隱官」二字的飛劍傳信城頭,其實劍氣長城的劍修,幾乎都已經心裡有數。畢竟在妖族祭出一條法寶洪流、以及蠻荒天下劍修問劍兩場大戰之中,城頭那道劍氣瀑布,期間變陣極多,擊殺元嬰妖族修士頗多,這些個路數,一連串過後,劍修們稍稍咀嚼,也就嚼出了那座酒鋪的滋味來。

  如果不是巔峰大妖仰止虐殺劍仙、隱官飛劍阻攔劍修相救一事,那位當了二掌櫃再當隱官的年輕外鄉人,如今在劍氣長城的名聲,其實已經從極差變作了極好。

  陳平安沒有著急出手,溥瑜作為金丹劍修,應該就是這撥年輕劍修的護陣劍師,而任毅身為戰場上來去隨意的龍門境,應該是想要與相熟的溥瑜聯手破陣,既有個照應,也能殺妖更多,因為溥瑜的本命飛劍「雨幕」,極具障眼法,飛劍幻化極多,戰場之上,很容易蒙蔽對手,何況真假飛劍,轉換迅速,殺力也不算小。

  陳平安仔細看過了戰場,便更不著急,擺出了一副想要上前解圍又沒把握的姿態,還幾次繞路,截殺一些試圖繞過整座戰場,往北沖向城頭的妖族,畢竟妖族修士,只要能夠攀援城頭,便是一樁功勞,若是能夠登上城頭,又是一大功,哪怕最終身死,毫無斬獲,兩樁大小戰功,一樣會被蠻荒天下軍帳記錄在冊,封賞給部族或是嫡傳、親眷。

  陳平安盯住的,是一頭不起眼的妖族修士,不是對方泄露了大妖氣息,就只是一種直覺上的「礙眼」,以及那種小戰場上的勝券在握、進可攻退可守的生死無憂,卻有著絕對不合常理的必死之心,那頭暫時不知境界有多高的妖族修士,出手看似咋咋呼呼,不遺餘力,一件攻伐靈器耍得十分花俏,但是碰到了「老劍修」這位同道中人,也算它運氣不好。

  一位坐鎮戰場的金丹妖族修士,也覺得那個繞來繞去就是不近身的老劍修,十分礙眼,便讓三位麾下修士去探探虛實。

  陳平安在意的,不是那三位脫離戰場的妖族修士,甚至不是那個金丹「大妖」的指揮調度,一直就是那位深藏不露、極有可能在隱匿修為的妖族修士,所以愈發確定是這位,提醒了金丹妖族修士,來擺平自己這個小意外,免得壞了大事,例如絞殺溥瑜和任毅這兩位年輕天才。

  因為溥瑜和任毅畢竟境界不低,也完整參加過先前兩次攻守戰,如果他們真要舍了其餘年輕劍修性命不顧,是有極大希望撤出戰場的。

  溥瑜與任毅,是劍氣長城兩位毋庸置疑的年輕天才,不能因為他們所在小山頭,有那光彩奪目的齊狩、高野侯,便覺得溥瑜、任毅是什麼小人物。

  雖然董黑炭曾經私底下點評過守關兩劍修,對於境界低一層的任毅,反而是好話,說任毅是龍門境劍修裡邊,年紀小的,飛劍快的。反而對溥瑜評價不高,說成了金丹境裡邊最花架子的。但這種評價,是捉對廝殺、劍修問劍而言,是事實,卻並不全面。隱官一脈對溥瑜和本命飛劍的評價,極高,因為他的本命飛劍,在戰場上,有奇效,所以被評為丙等,論品秩,僅次於齊狩那把被隱官一脈評為「乙等」的本命飛劍「跳珠」,至於甲等,則是吳承霈的「甘霖」,另外乙等,還有岳青的百丈泉、雲雀在天,婆娑洲劍仙元青蜀的本命飛劍,也在此列。許多劍仙的本命飛劍,殺力極大,反而在避暑行宮那邊等級不高。

  當然這種劃分,是隱官一脈劍修只考慮戰場,一種極其功利「市儈」的評點。

  既然確定了對方的真正後手,陳平安便不再猶豫,不再兜轉逛蕩,腳踩劍坊那把長劍,以正兒八經的劍修御劍,沖向那三位嘗試著一探虛實的妖族修士,御劍貼地畫出一個大弧,「老劍修」剛好躲過一道攻伐本命物的靈器流光,腳尖一點長劍,長劍繼續沖向前方一頭妖族修士,腳下那把劍坊制式長劍,去勢快宛一把飛劍。

  老劍修自己則已經離開長劍,祭出那「一把」被命名為「帳簿」的本命飛劍,針對另外一頭妖族觀海境修士,飛劍洞穿對方頭顱,伸手「扶住」屍體,防止對方炸開本命竅穴,順手牽羊,扯下對方腰間一件銅鈴鐺,收入袖中,再扯住斃命了的妖族修士身軀,砸向第三位妖族修士的一道絢爛術法。

  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好一個唯手熟爾。

  伸手一抓,將那劍坊長劍駕馭返回,一步踏出,踩在長劍之上,舍了兩位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不去管,直奔那頭躲躲藏藏的死士大妖,腳尖一點,避開幾道術法和攻伐靈器轟砸,將那衣坊長劍一腳踩入地面,整個人高高躍起,雙指掐訣,那把帳簿飛劍,如那溥瑜「雨幕」如出一轍,瞬間分出十數把,只是不同飛劍之上,劍氣劍意各有厚薄,劍尖直指那頭死士妖族,轉瞬即逝。

  陳平安以心聲提醒溥瑜和任毅,嗓音蒼老沙啞,「別貪戰功,小心埋伏。」

  那位一場廝殺下來,看似撐死不過了是觀海境的妖族修士,眼見著躲藏無用,搖身一變,不但成了劍修,最少也該是一位金丹瓶頸劍修。

  眉心處劍光一閃,本命飛劍,神通玄妙,金光點點,漂浮不定,剛好護住了周身,一陣清脆響聲過後,竟是全部擊退了劍氣長城那位不知名老劍修的十數把飛劍。

  這頭藏頭藏尾的死士妖族劍修,同樣以心聲提醒三位金丹妖族:「金丹劍修起步,飛劍古怪,把把飛劍皆真,與那溥瑜『雨幕』飛劍還不一樣。你們不用留力了,爭取殺任毅、傷溥瑜,好引誘此人滯留於此,我們再將其圍困斬殺。」

  這頭劍修妖族,本命飛劍散發出來的一點點金光迅速聚攏,最終凝聚為一小粒,光彩愈發璀璨,一線直去,取敵頭顱。

  那位眼光毒辣揭穿大妖身份的老劍修,一個急急墜地,身形靈巧,換了路線,繼續前沖。

  妖族死士隨手一抓,將戰場上遺落在地的一把劍坊長劍,握在手心,微微側身,一劍劈出。

  老劍修雙膝微曲,驟然發力,腳下塵土飛揚,大地響起一陣沉悶震動,老劍修身影快如一縷煙霧,躲過一把飛劍,再躲長劍劍光,欺身而近。

  那妖族死士劍修心中大定,對方飛劍夠多夠古怪,駕馭得也火候足夠,但是殺力一般,算不得出類拔萃,飛劍多半還藏著暫時未知的本命神通,其實這才是最棘手的,但是眼瞧著對方竟然膽敢近身搏殺,這位妖族劍修便不會束手束腳了,這老頭兒,不知死活,與我比拼肉身堅韌,體魄渾厚?!

  轉瞬之間,雙方飛劍,再次狹路相逢,又是一個變化出十數把,一個一粒金光凝聚又散開,雙方十數丈距離,火光四濺。

  等到雙方距離不足五丈,各自本命飛劍再次撞擊在一起,這一次星火點點,劍氣漣漪轟然炸開,靈氣紊亂,許多沾有殘餘劍氣的火光飛濺開來,看似芥子大小的火光,許多妖族只要被觸及,就是一陣刺骨疼痛,再一看,碗大傷口,早已血肉模糊。

  妖族劍修心中愈發鎮定,雙方飛劍對峙,自己猶有餘力,對方卻多半是傾力而出,五丈距離,雙方面容,皆清晰可見,那老劍修果不其然,眼見著夠快夠多的本命飛劍無法得逞,就已經心生退意,眼神當中閃過一絲慌張,下一個前沖步伐,驟然放慢一線,卻還要故作鎮定,然後一個停步,後掠出去,與此同時,竭力運轉飛劍,壓箱底的本事都用上了,因為飛劍終於捨得祭出本命神通,再不藏掖絲毫,是一座相互牽連的劍陣,剛好擋在了兩位劍修之間。

  妖族劍修再無半點顧慮,眼前老劍修,雖非冊子上所載人物,但是多殺一個劍氣長城的金丹劍修,也算意外之喜,大功一件!

  以本命飛劍破開對方劍陣,妖族劍修不給對方撤退遠離的機會,一掠而去,跟上那個神色焦急的老劍修,一劍當頭劈砍而下。

  敢救人,就得搭上一條命才行!

  那老劍修慌亂之下,只得歪過腦袋,伸出一隻手,去攔阻長劍,不然還是難逃被一劍劈成兩半的下場。

  片刻之後。

  死士妖族劍修有些神色恍惚,低頭望去,魂魄震顫,心絞不已。

  對方那近在咫尺的老劍修,面容依舊惶恐不安,但是對手左手,卻穩穩握住了長劍,不但如此,右手如鐵騎鑿陣,鑿開了對手的胸膛,卻又未曾透後背而出,拳頭虛握,剛好攥住了一顆虛無縹緲的金丹,在這之前,就已經以轟然炸開的沛然拳意,攪爛了本命竅穴的鄰近氣府,就像徹底隔絕出了一座小天地,半點不給死士劍修炸裂金丹的機會。

  斃命之前,死士妖族劍修,見到那老劍修還他娘的有心情在那邊演戲,一臉誠摯的心有餘悸,然後展顔一笑,心虛愧疚道:「小勝小勝,僥倖僥倖。」

  ————

  蠻荒天下的攻城大軍,被三教聖人合力打造出來的那條金色河流一分為二。

  劍仙仗劍,據守長河,劍仙們身後的妖族,只能做那困獸之鬥,再無後援,必須要與那些離開城頭的中五境劍修,亂戰廝殺。

  不過劍氣長城這撥劍仙想要守住長河,將戰陣攔腰截斷,長久阻滯後續大軍前移,絕非易事。

  每一位劍仙都需要承受洶湧前沖的妖族大軍。

  戰場之外。

  甲申帳。

  這座軍帳之中,雖然都是些個年紀不大的孩子,卻是六十軍帳當中的大帳,戒備森嚴,規矩極多。外來訪者,除非有重要軍務在身,即便身為劍仙大妖,膽敢擅自近帳,一律斬立決。

  今天甲申帳來了兩位身份極其顯赫的貴客。

  一位身穿大紅衣袍的魁梧老者,身上那件鮮紅法袍,燦若煙霞,紅光流溢,生生滅滅,倏忽不定,這是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傳聞最早得那條自大淵入口之一的曳落河,曾是大河根本壓勝之物,老人輩分極高,與那仰止、黃鸞輩分相當,只是各有恩怨,關係極其複雜。

  老者是蠻荒天下的英靈殿王座候補大妖之一,比那大妖重光戰力更高,只是一直獨來獨往,名聲才不如重光。最近一次公開露面,便是當年被流傳途中的阿良,事後所謂的「一個手癢沒忍住」,一劍砍塌了老人的巢穴大半,老人這才與重光聯手,氣勢洶洶追殺阿良數十萬里,一直將那個阿良追殺到劍氣長城才止步,也「順便」領教了董三更出城一劍。

  老人身邊,站著一位身後背了足足五把長劍的年輕大妖,身穿一件同樣大名鼎鼎的翠綠法袍「束蕉煉」,容貌英俊且年輕,只是一顆眼珠,呈現出毫無生機的枯白色,年輕大劍仙也未刻意遮掩,甚至連障眼法都懶得施展。若非被這顆眼珠子破壞了容貌,估計都可以與那劍氣長城的劍仙米裕,比拼皮囊之出彩。

  只是與那玉璞境劍修米裕最不一樣的地方,還是這位劍仙大妖,劍術極高,是上五境劍仙妖族當中,最年輕的一個,在那十三之爭當中,堂堂正正,贏過了一位成名已久的大劍仙張祿,使得後者身敗名裂,以戴罪之身,去看管倒懸山那道大門,只能與那喜好坐蒲團看書的小道童朝夕相處,傳聞這位張祿,與寧府劍仙夫婦關係極好,只是好像朋友三人,下場都好不到哪裡去,兩個戰死,一個活了下來,卻淪為笑柄。

  甲申帳女子劍修流白,陪同軍帳領袖,少年木屐,兩人一起出門相迎。

  木屐畢恭畢敬道:「拜見官巷老祖,綬臣劍仙。」

  流白言語要更加隨意,透著親昵,笑道:「見過官巷老兒,綬臣師兄。」

  大妖官巷笑著點頭,「流白丫頭愈發俊俏了,以後到了浩然天下,我親自幫你抓些個書院的君子賢人,讓你挑選。」

  這便是師承的好處了。

  流白的傳道恩師,是那化名周密、自號老書蟲的王座第二高位,被譽為蠻荒天下的「學海」,而劍仙綬臣,剛好是流白的大師兄。而周密的諸多弟子當中,全部劍修,綬臣,采瀅,同玄,桐蔭,魚藻,加上流白,皆是托月山評點出來的百劍仙大道種子。

  托月山評點出來的天下百劍仙,不以境界高低分先後,流白這位綬臣師兄,不但當下境界高,排名更是極高,與劉叉嫡傳竹篋,托月山關門弟子離真,緊挨著。

  流白髮現了綬臣的異樣,憂心問道:「綬臣師兄?」

  不明白為何才幾年不見,綬臣師兄便遭此重傷。上次分別,綬臣師兄據說是領了師命出門遠遊。

  綬臣指了指自己那顆後邊補上的眼珠子,大妖體魄堅韌,更何況是一頭上五境大妖,但是他既沒有重新生髮一顆眼珠,也未煉化那顆後補眼珠,好像故意給人發現他瞎了一隻眼睛,笑道:「被那老瞎子剮去了一顆眼珠子,丟給了那條看門狗嚼碎了當吃食,辱人至極,不過如此。此仇不報心難安,但是想要報仇,又不容易,就只好給外人瞧瞧,當個提醒,免得時日一久,自己忘了。」

  木屐心中震撼不已。

  不提那喜好驅使金甲傀儡搬動十萬大山的老瞎子,光是那條「看門狗」,據說便是一頭破開了瓶頸去尋釁的飛升境大妖,結果尋釁不成,留在那邊當起了一頭名副其實的走狗。

  當年大妖官巷帶著劍仙綬臣,一起去找那老瞎子談事情,希望老瞎子能夠出力,一起殺去浩然天下,不曾想鬧了個不歡而散。

  十二打十三,仙人境對峙飛升境,就算打不過,全無勝算,可好歹也不是不能逃。

  可一旦十二、十三境對峙下一境,那就真是毫無道理可講了。當然,飛升境的劍仙,還是有一戰之力的,只要劍夠快,破得開大道顯化的那座天地。傳說中的十四境,人在何處天地在何處,大道壓制無處不在,絕非擁有一道屏障的小天地那麼簡單。劍仙之外的飛升境練氣士身在其中,最為難受。所以仙人境劍修綬臣吃了大虧,還真不是綬臣的劍道如何不堪,就只是因為那老瞎子太强,强大到了一個外人,身在蠻荒天下,一樣是那十萬大山廣袤疆域的老天爺,阿良曾經有個極其有意思的比喻,老瞎子就是蠻荒天下的「二大爺」,除非那個消失了萬年之久的「老大爺」不開心了,親自出手鎮壓,不然一切術法神通,不過是浮雲流水,皆是虛妄。

  大妖官巷笑道:「先說正事,甲子帳那邊怕你們這些孩子憋悶,根據軍帳記錄,這是甲子帳駁回甲申帳兩次大的建言了。所以讓我親自跑一趟,與你們說些內幕,等下進了甲申帳,我說過了情況,你們知道就行,絕對不可外傳。」

  甲申帳內人人起身,恭迎兩位前輩,一個歲月悠久,飛升境就擺在那邊,蠻荒天下的那本老黃曆,不少書頁上邊,都寫著老人的化名和相關事跡。

  一個年紀輕輕,戰功彪炳,還是位劍仙。

  老人笑著點頭,示意衆人落座,無需客氣。

  劍仙綬臣看了一圈,不是劍修的年輕人,便一眼掃過,是那劍修,便多看幾眼。

  離真,竹篋,雨四,?灘,加上師妹流白,甲申帳擁有五位蠻荒天下的劍仙胚子。

  大妖官巷說道:「按照你們的計劃,連我和重光在內,飛升境、仙人境齊齊出馬,至多可以收穫幾顆劍仙頭顱?」

  木屐說道:「如果按照我們的策略,先只殺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劍仙,而且必須先殺元青蜀、蒲禾在內的這撥外鄉劍仙,死上兩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仙絕對不會後撤,也容不得他們離開戰場,那麼最終結果,最好的情況,是我們可以擊殺四五位玉璞境劍仙,外加兩位大劍仙。最差的結果,也能有三位玉璞境,以及一位大劍仙。在這之後,那條守著長河出劍的劍仙,不管如何,都該撤退了。」

  大妖官巷點了點頭,「是一個極好的結果,你們的冊子,甲子帳仔細翻閱過,方案縝密,就算與劍氣長城一換一,我們這邊也完全能夠接受。所以這也是你們最不甘心的理由,對不對?」

  木屐點頭道:「正是如此。如此之多的劍仙,好不容易被我們逼著離開了城頭,陷陣廝殺,即便三教聖人幫他們打造出一座天地,得了一定庇護,可又非牢不可破。前輩你們只要傾力出手,劍仙頭顱,只要少於四顆,我木屐願意讓離真砍下頭顱,提頭去甲子帳向諸位前輩謝罪。」

  老人笑道:「城頭上的三教聖人,能夠打造出幾次長河,幫忙割斷戰場,減緩城頭劍修壓力,你們可有推演結果?」

  木屐搖頭道:「有過猜測,但是太過玄妙,我們不敢以自己的猜測作為根據去推衍戰場走勢。」

  老人說道:「這確實也不能怪你們,這種大事,就只能是甲子帳給出答案,你們這些孩子,胡思亂想個一百年,都只能靠賭。甲子帳那邊的結果,是三次。三次過後,三教聖人,便會傷及大道根本。」

  木屐疑惑道:「甲子帳,是直接想要三教聖人隕落於此?」

  老人點頭道:「劍氣長城被攻破之後,浩然天下那些坐鎮天幕的陪祀聖人,會如何做,我們攔不住,但是這三教聖人,必須要死在劍氣長城。所以甲子帳那邊有了新的決定,不全盤接受你們的方案,但是也不會坐視不管,由著那些劍仙抖摟威風,我,重光,綬臣,還有十數位境界夠看的,皆會傾力出手。但是綬臣、流白的師父,竹篋的師父,依舊不會出手。」

  少年笑容燦爛,道:「前輩們的甲子帳深謀遠慮,甲申帳晚輩,心悅誠服。」

  老人感慨道:「你們才是我們蠻荒天下的將來所在,我們腐朽老矣。」

  然後老人轉頭笑道:「當然綬臣不算,還是很年輕的。」

  木屐突然說道:「官巷老祖,綬臣劍仙,我還有一個請求。」

  老人說道:「說說看。」

  木屐便將那場甲申帳早已談妥的圍殺之局,與老人詳細說了一遍,希望下一場劍仙坐鎮長河之際,他們甲申帳五位劍修齊齊出陣,隱匿於大軍之中,合力圍剿劍氣長城新一任隱官陳平安。所以木屐希望甲子帳那邊,能夠安排一位前輩,負責鑿開一條撤退之路,當然甲申帳自己也會審時度勢,不會一開始就匆忙現身,使得負責護陣開陣的前輩太過處境凶險。

  老人說道:「此事甚大,我點頭答應也沒用,得去甲子帳那邊提一提,你們等我消息。」

  少年道了一聲謝。

  流白說道:「綬臣師兄,千萬要讓師父點頭答應下來啊。」

  綬臣無奈道:「得看接下來你們的兩個大小方案,效果到底如何,不然師父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

  除了針對那條金色長河的離城劍仙的大方案。

  其實還有雙方年輕一輩的某個較勁,已經暗流湧動,蓄勢待發。

  以甲申帳為首,數座軍帳聯手謀劃,精心揀選出來一大撥妖族死士,皆是一些停滯金丹或是元嬰瓶頸多年的地仙劍修。

  這些成了劍修依舊淪為死士的各方豪傑,在趕赴戰場之前,人手一本甲申帳撰寫的小冊子,上邊記錄了五十位劍氣長城天才劍修的一切消息。

  寧姚在首頁。

  齊狩,高野侯,龐元濟,司徒蔚然,羅真意,陳三秋,董畫符,疊嶂,晏啄,徐凝,常太清,顧見龍,郭竹酒,高幼清……

  一長串名字,境界,飛劍,飛劍的本命神通,性情,廝殺風格,極有出現在同一處戰場的熟悉朋友會有哪些,冊子上邊,皆有近乎繁瑣的記載。

  估計就算與劍氣長城隱官一脈的檔案有差距,也不會差太多。

  只不過龐元濟被記錄在冊,卻又被劃去名字,再以朱筆寫了「不可殺」三字。

  在這期間,有位主動要求擔任死士的妖族金丹老劍修,在去往戰場之前,突然被軍帳修士找到,就地斬殺。

  一旁妖族劍修只是驚愕,也未多想。已經死了的,早死而已,沒死的,也無需看笑話,晚死而已。

  估計是一位想要與劍氣長城通風報信的叛徒。

  這個關於妖族與人類、劍修與生死、蠻荒天下與劍氣長城的小故事,就這樣永遠消失於光陰長河當中,好像一葉浮萍,長久漂流,打了個旋兒,便無影無蹤。

  這一代劍氣長城,天才輩出,被譽為萬年以來劍仙胚子的第二個大年份。蠻荒天下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把這個對手的大年份,以己方地仙劍修的一條條性命作為代價,將其硬生生消磨成一個小年份。

  看似做成了,也不算賺。

  實則不然。

  事實已經證明,劍氣長城遺留下來的純粹劍意,越是久遠的劍意,越不排斥蠻荒天下的劍修,後者只要劍心純粹澄澈,一樣可以得到那些遠古劍意的青睞,抓住大道機緣。

  數座天下,只說劍道氣運,劍氣長城是當之無愧的最為浩大鼎盛。

  那麼劍氣長城一旦被破,劍仙死絕,加上活下來的年輕天才越少,蠻荒天下就攫取越多,百劍仙種子,就可以在無形之中,如獲甘霖,快速成長起來。

  ————

  戰場上,溥瑜也沒閒著,全力祭出本命飛劍「雨幕」,就算幫不上大忙,也爭取讓那位好像形勢不妙的老劍修,不至於因為救他們,反而身陷重圍。畢竟劍修,溫養飛劍一事,除了淬煉劍意,養劍本身,就可以淬煉體魄,而妖族先天體魄堅韌,一旦還是劍修,那麼體魄之堅固程度,更是到了一種誇張地步。

  任毅更是配合溥瑜的飛劍神通,以極快飛劍,刺殺妖族修士,只是對方有金丹妖族修士,故意舍了溥瑜和任毅,除非飛劍近身,不然就專門針對那些境界不高的年輕劍修,逼得兩位天才劍修很難真正酣暢出劍。

  其餘年輕劍修已經得了溥瑜和任毅的提醒,暫時只管相互策應,駕馭飛劍自保。

  那個偷偷摸摸得了一顆金丹偷藏入袖的老劍修,自己好像挨了一記重創,倒飛出去,翻滾起身後,「嘔血」在手掌,又祭出了飛劍,對著那個已經斷氣的死士劍修是一頓亂戳,然後又一個側飛出去,在地上滑出去數丈,歪斜搖晃著起身,往臉上抹了一把血跡。

  老劍修伸手一探,將那把地上的劍坊長劍握在手中。

  又有一道淩厲劍光瞬間而至。

  又是一位金丹妖族劍修!

  老劍修手持長劍,擋住那道劍光,整個人倒滑出去,在地上犁出一道由深及淺的溝壑。

  劍坊長劍最終被劍光斷折,老劍修掐指馭斷劍,先後歸鞘背後,與那單獨出陣的金丹劍修死士遙遙對峙。

  不光是溥瑜這些劍氣長城年輕劍修錯愕不已,便是那些妖族金丹和麾下兵馬,也十分茫然,何時自己一方,多出了兩位蠻荒天下最值錢的劍修?

  陳平安心中大致有數了。

  蠻荒天下此次被割斷了戰場,也早有安排後手。

  比如溥瑜、任毅,就各自招來了一位金丹劍修死士。

  歲數大,極有可能還是那種此生瓶頸難破、大道無望的劍修,擔任死士刺客,最是合適不過。

  一旦戰場上處處如此,是蠻荒天下早就預謀的一個縝密方案,對於劍氣長城的年輕天才劍修,麻煩極大。

  所以陳平安不再打算停留太久,打掃過這處戰場,先飛劍傳信城頭魏晉,將消息傳給避暑行宮,然後就需要早點趕去那處戰場。

  畢竟自己,還是範大澈的護陣劍師,答應之事,總得做到。

  陳平安卷了卷袖子,一腳踩地,原地瞬間無身影。

  那位金丹妖族劍修顯然有些不知所措,飛劍已出,找不到人,如何是好。

  剎那之間,這位暮氣沉沉的金丹劍修就倒飛出去,一副堅韌異常的身軀,直接撞開了整座包圍圈,被撞妖族,血肉碎爛,當場斃命。

  背劍坊劍、穿衣坊法袍的那個老劍修,如影隨形,不等那金丹劍修身軀落地,便是第二拳遞出,將那身軀連同本命金丹,一起炸碎。

  下一刻,飄然落地的老劍修,悄然飛劍傳訊城頭,城頭駐守地仙劍修,必須抽調出一部分,離開城頭之後,隱匿氣息,爭取反過來截殺對方死士劍修。

  這處戰場上的妖族大軍,鳥獸散,瘋狂逃命,幾位金丹妖族修士更是御風極快,紛紛祭出防禦本命物法寶,只要不往南邊撤退太遠,轉換戰場繼續廝殺,並不算過錯,再者如今戰場被攔腰截斷,蠻荒天下的督戰官還真管不了臨陣怯戰一事。上陣妖族,雖說個個都是拼死掙取功勞,可終究不是明知必死去找死,哪怕去摸幾下城牆都是好的,好歹也算一件功勞。

  溥瑜在內劍修,不過是追殺而已。

  任毅瞥了眼那位御劍遠去的老劍修,神色複雜。

  溥瑜無奈道:「不用猜了,就是那個狗日的二掌櫃。」

  只是兩人都不太理解,為何才一年沒見,成了新任隱官的年輕人,就好像完全變了個人。

  尤其是最後一拳的殺心之重,便是劍氣長城的這些年輕人,都覺得心中不適,會有些窒息感覺。

  若是與之戰場敵對,又是什麼感覺?

  兩位久經廝殺的天才劍修,幾乎同時摒棄心中雜念,心境空明,劍心澄澈,儘量出劍更快。

  至於那個年輕隱官,是不是已經劍修了,還是一種新的僞裝,雙方都懶得去猜,反正猜不到的,真相如何,只有天曉得了。

  不管如何,只知道那個其實算是同齡人的傢伙。

  如今殺金丹,如拾草芥。

  拳與劍下皆螻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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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 00:51:44
第三卷 世界法則 第六百四十六章 開陣

  劍氣長城的天幕雲海之上,道家聖人起身,向那位來者恭謹行禮,打了個稽首,然後笑道:「難得難得。」

  陳清都笑道:「居高望遠,是要比我那小破茅屋所見,風景更好。」

  大概客氣話聊完,便無話可說了。

  這位難得大駕光臨雲海之上的老大劍仙,便只是望向南方的喧囂戰場。

  這位道門老神仙突然問道:「為何那位年輕隱官,似乎對貧道有些成見?」

  陳清都說道:「他對整個道家都有些意見,並非針對你一個人。其實他也知道如此不妥,只是一時半會兒很難更改。」

  總有那麼些怪人,針對自身的言語事情,往往放得下,唯獨針對身旁人的某些言行,反而長長久久,難以釋懷。

  這樣的人,其實老大劍仙見過不少。遠的不去說,近的就有左右,當然還有龐元濟。

  道家聖人抬了抬袖子,開始掐指算卦,道人不願私底下如此作為,只是既然老大劍仙露了面,便再無拘束,掐指一算,片刻之後,「不曾想還有這麼一樁天大恩怨纏身,難怪難怪。」

  這位道家聖人是整座劍氣長城,最為遠離紅塵的那個人,真真正正做到了清淨修為,別說是劍氣長城的事務,便是自家道門的起起伏伏,也不去理睬。

  沒人會來此地找他,他也不去主動找人。

  這位負責替道門坐鎮劍氣長城的老神仙,是道祖座下大弟子那一脈的得道高人,若是回了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一樓,極高,便是他的仙家洞府,修道之地。

  陳清都說道:「這麼多年,害你虛度光陰,難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辛苦了。」

  道人趕緊打了個稽首,「惶恐惶恐。」

  陳清都無奈道:「那小子若是見了你的面,估計你倆還真聊得來。」

  道人又是掐指心算,搖頭道:「未必未必。」

  陳清都已經不願意多說什麼,只是來了就走,又不太好,便站在原地,俯瞰南方戰場。

  道人突然咦了一聲,「咱們這位年輕隱官,竟然與那玄都觀的孫道長,還有些牽扯?」

  玄都觀觀主,孫懷中,早已劍術通神。

  又被譽為青冥天下雷打不動的第五人。

  道人感慨道:「更不曾想這位孫道長,竟然會離開自家天下,走了一趟浩然天下。」

  不算則已,一算十算千百算,近乎天算。

  陳清都笑道:「那道門劍仙一脈,還是有點東西的。那位孫道長,為人也是有點意思的。」

  只要是提及劍一事,能夠被老大劍仙說一句「有點東西」,那自然是很有東西了。

  不然陳清都豈會吃飽了撐著,隔三岔五就逮住左右一人,說那你劍術不夠高?左右隻說劍術,其實早已是當之無愧的浩然天下第一人。

  四把仙劍,最早便代表著天下劍道的四脈「顯學」。

  龍虎山天師府一把,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讀書人一把,道老二擁有一把,加上浩然天下一直對外宣稱,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鎮壓著最後一把。

  事實上中土神洲讀書人的那把仙劍,本該屬於道門劍仙這一脈,於情於理,都該在玄都觀祖師堂供奉起來,只是這牽扯到一條極其複雜的淵源脈絡,加上玄都觀孫懷中又是那種俠氣多於仙氣的修道之人,始終不願仗勢將其取回青冥天下玄都觀。

  這才有了後來讀書人一劍破開黃河洞天的壯舉,再有了那句傳遍天下的「白也詩無敵,人間最得意」。

  道人感慨道:「突然想起那玄都觀,桃花開時,若是花上還有黃鸝,尤為動人,眼不敢動,心魄動也。」

  陳清都笑道:「不是『極美極美』?」

  道人搖頭道:「這便俗了。」

  有了三間店面的酒鋪那邊,生意冷清,其實不光是這座鋪子,城裡邊所有的酒樓酒肆,多是如此。

  老幼婦孺,或是那些毀了本命飛劍、算不得劍修的男子,才會留在城中,何況城頭那邊大戰慘烈,少有人在這個時候花錢喝酒。

  鋪子兩個同齡人夥計,少年丘壟,與少女劉娥,都有些奇怪,因為鋪子裡邊那個年紀最小的同行,孩子桃板,先前給馮康樂一路飛奔過來,竊竊私語了一番,就一起跑遠了,等到再回來,兩個孩子已經鼻青臉腫,渾身塵土,落了座,馮康樂讓自己爹做了兩大碗陽春麵,與桃板兩人就光吃面,個子太小,雙腳離地,倆孩子還得直腰趴桌上吃面,沒那醬菜,因為桃板說不買酒水便沒那醬菜可吃,是鋪子的規矩。

  劉娥坐到桌旁,笑問道:「怎麼回事?」

  馮康樂悶悶不樂,埋頭吃面。

  桃板憤憤道:「一幫小王八蛋駡咱們二掌櫃沒良心,不是好人,反正說了好些難聽話,欠揍不是?我和康樂就揍了他們一頓。」

  少女打趣道:「到底是誰揍誰?」

  馮康樂嗤笑道:「他們人多好不好,就咱們倆怎麼打,好漢走江湖,雙拳難敵四手,書上都這麼講,你這都不曉得?」

  桃板越說越生氣,「最可氣的,是那些躲旁邊看戲的,一個個聽了二掌櫃那麼多不收錢的故事,也不知道幫咱們搭把手。這夥人,更沒良心。」

  劉娥忍住笑,「我去那兩個雞蛋,你們自己拿著散瘀。」

  桃板點點頭,「康樂,再讓你爹做兩碗陽春麵,咱們剛好一人一碗陽春麵,加個煎蛋,香得很。」

  馮康樂湊過腦袋,小聲道:「別別別,咱們受了傷,晚點好,讓二掌櫃瞧見了才最好。」

  桃板問道:「幹嘛?二掌櫃那麼摳搜一人,又不會送你錢。」

  馮康樂嘿嘿一笑,「我多聽個故事唄。」

  桃板白眼道:「然後說給那小丫頭片子聽?你啊,還是太年輕,不知道這些好看的小姑娘,也精著呢,家裡有錢沒錢,才重要。」

  馮康樂笑道:「我家如今有錢。」

  桃板默默吃著陽春麵。

  馮康樂撓撓頭,輕聲說道:「桃板,你以後要是缺錢花,記得一定要先找我借啊,我那陶罐裡邊全是銅錢,如今沉得很吶,我都快要拎不動了!不過那些都是我的媳婦本,你等我什麼時候討媳婦了,記得還我啊。」

  馮康樂與桃板什麼話都聊,有次聊到了自己的委屈,大半夜起床去門外撒尿,結果迷迷糊糊就坐在門口掃帚旁睡著了,睡得比較死,結果爹娘找了他大半夜,好不容易把他找著了,娘親就打得他屁股開花,那叫一個嗷嗷哭啊。只是桃板聽到這個事情後,便低著腦袋,竟然哭鼻子了,後來馮康樂才知道,桃板祖祖輩輩,再到他的爹娘,都是衣坊勞役,桃板一年到頭也見不著爹娘的面。

  桃板突然笑道:「其實我也挺中意那小丫頭的。」

  馮康樂目瞪口呆。

  桃板哈哈大笑,「逗你呢,姑娘唉,有啥好喜歡的。」

  馮康樂跟著笑起來。

  少年丘壟拿了兩雞蛋過來,笑道:「記我賬上。」

  桃板學那二掌櫃竪起大拇指,「大氣。」

  馮康樂點頭道:「我與二掌櫃是鐵哥們,感情好得很,回頭讓他做個媒,把劉娥送你了。」

  少年無言以對。

  少女滿臉通紅,一張臉龐羞惱得像是紅了的桃花。

  隱官一脈的躲寒行宮,一直空空蕩蕩,今天卻多出了十餘人。

  除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皆是孩子,小則四五歲,最大的也不過七八歲,男女皆有,出身著有云泥之別,既有太象街、玉笏街錦衣玉食的豪閥子弟,也有市井巷弄裡摸爬滾打的小泥腿子。

  老嫗說道:「你們都是武夫胚子,以前咱們劍氣長城,武學宗師也有些,只是大多命不長久,很難活過百歲,武道一途,靠天賦,更靠後天勤勉,所以活得短了,境界自然也就高不到哪裡去。我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一位出身太象街的孩子,年紀小,膽子大,稚聲稚氣道:「寧府的白嬤嬤,拳頭很硬的一個老婆娘。」

  「對,我叫白煉霜,出身寧府,是女子武夫,拳法尚可。」老嫗笑著點頭,一腳踹在了這個孩子的腹部,倒飛出去,摔在地上,滿地打滾,最後整個人蜷縮起來,痛得孩子眼淚鼻涕一大把。

  老嫗又問道:「知道為什麼要把你們聚在此地嗎?」

  一個玉笏街出身的小女孩臉色發白,顫聲道:「白嬤嬤,我想成為劍修,不想學武,練武沒出息的。」

  老嫗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輕輕一按,後者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嫗瞥了眼地上那個比較嬌氣的孩子,稍稍掂量一番,只能說根骨尚可,微笑道:「想不想成為劍修,與能不能成為劍修,是兩回事。早年我也與你是差不多的想法,只是成為不了劍修,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强求不得。」

  小女孩剛想要說話,老嫗笑道:「不著急,一個月過後,想學武的,未必能夠留下,不想學的,說不定反而就留下了。」

  老嫗轉頭望向那撥神色拘謹、卻眼神炙熱的孩子,「習武的資質,比起學劍是沒那麼重要,但只是相對而言。但是行不行,你們得吃過了大苦頭,才知道,對不對?」

  這撥孩子先後點頭。

  老嫗說道:「先與我學兩個拳樁。拳無樁屋無柱,萬萬不成。先教你們一站一走兩樁,入門很簡單,純熟不容易。練拳千招,一熟為先。」

  老嫗教了八個孩子立樁和走樁之後,緩緩而行,打量著那些孩子彆彆扭扭、東倒西歪的立樁,緩緩道:「拳打千遍,身法自然。這個說法,信也別信,要相信的是此中道理,拳要多練,不信的是千遍拳就能得自然。任你是根骨、資質、性情皆好的武道天才,只出一千拳,依舊難以讓拳意上身。」

  那個在地上打完滾的孩子坐在地上,還真是個强種,咬牙切齒道:「那個中土神洲的天才武夫曹慈呢,同樣一招拳法,他需要練習一千拳嗎?!肯定不用!」

  老嫗也不生氣,看著那個孩子,笑道:「浩然天下武學盛大,純粹武夫,能夠拳不講理,卻也講究一個未曾學藝先學禮,未曾習武先習德。」

  孩子雙臂環胸,冷笑道:「我與你說拳法,你就與我講道理?白老嬤嬤,我看你的拳法,其實未必有多高啊。」

  老嫗愈發神色和藹,繞過那排已經有人率先身姿搖晃起來的八個孩子,「心正拳正,心邪拳邪。所以教拳就是教人。」

  那個孩子看著笑容越來越多的老嫗,心知不妙,靈犀一動,大聲道:「你是個老婆娘,與你學拳,還不如跟那二掌櫃學拳,他就是高手,我親眼瞧見過出手的!雖說早些時候輸了曹慈三場,可後來不也贏了郁狷夫三場?」

  老嫗哈哈大笑,「小崽兒倒是伶俐,行了行了,起來吧,與其他人一起立樁,站得好,就能少挨打。方才教你們的六步走樁,就是從陳先生那邊傳出來的。」

  那孩子站起身,揉了揉肚子,呲牙咧嘴,是真疼啊。

  老嫗笑了笑,這孩子的疼,是真疼,皮肉而已,而且很快就會熬過去。

  孩子嘀嘀咕咕道:「家有抓把糧,不吃這一行。」

  老嫗瞥了眼他。

  孩子立即哀嚎道:「我學,我學還不成嘛。」

  老嫗心中有些無奈。

  與孩子打交道,確實還是自家姑爺比較在行。

  其實連這教拳一事,也不是她擅長的。

  哪怕白煉霜曾經是劍氣長城唯一一位十境武夫。

  哪怕是在寧府給姑爺餵拳,連老嫗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委實是下不了狠心,出不了重拳。

  只是自家姑爺說了,劍氣長城的武夫種子,在劍氣長城是不起眼,未來會如何,便說不準了。退一萬步說,有個一技之長傍身,終歸是好事。

  陳平安找了一處僻靜地帶,瞬間更換了一張面皮,以少年面容示人。

  偷偷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把借來的劍坊長劍,再將背後在鞘的斷折長劍,收入咫尺物,到時候還是要還給龐元濟的。

  重新御劍,整個人的氣息,也瞬間從遲暮沉沉的滄桑老者,變成了一位朝氣勃勃的少年郎,眉眼飛揚,眼神清澈。

  大煉飛劍初一、十五,恨劍山仿劍松針、咳雷,若非緊急情形,必須一劍不出。

  皆是仙兵品秩的佩劍「劍仙」與法袍金醴,都已經交給寧姚。

  所以陳平安的御劍遠遊,再加上祭出一兩把「帳簿」的本命飛劍,以千真萬確的劍修身份,投身戰場,這本身就是一種最好的僞裝。

  至於朱斂打造的那幾張臉上面皮,反而是其次的。

  反正技多不壓身,多多益善。

  陳平安心意微動,御劍迅速去往高處,看了眼戰場形勢,很快就重新貼地御劍。

  戰場上,數千位劍修紛紛鑿陣南下,不斷將妖族大軍往南方壓縮。

  戰事最為慘烈的,還是那條金色長河一線,更南方的妖族大軍,蜂擁衝撞劍仙據守的那條長河,往往劍仙一劍遞出後的間隙,妖族大軍就能夠瞬間堆積出一座傾斜山坡,擠壓長河小天地的那道無形屏障,被那一層層浪頭激蕩而起的金色長河,拍打得鮮血四濺,大浪一去一返,便留下不計其數的累累白骨,白骨又被後方妖族覆蓋,層層疊疊,不斷銷蝕金色長河南岸的文字堤岸。

  劍仙就只能稍稍收劍幾分,出劍清掃近在眼前戰場,免得那些白骨血肉,在原地堆積太多,不斷消磨金色長河。

  一個個金色如同蠅頭小篆的聖賢文字,以及長河當中搖曳生姿的一株株金色荷花,無時不刻在消逝,只是三教聖人不斷遙遙加持長河,才不至於使得這座小天地消散太快。

  那處戰場上,已經出現了數位親自破陣的大妖。

  更有那搬山、徙水這兩種本命神通的妖族修士,不斷往金色長河和那些劍仙頭頂砸下山峰,或是降下一場場陰氣、污穢極重的滂沱大雨。

  有那大妖直接施展術法,翻裂大地,鑿空地面,或是駕馭天生龐然大物的妖族,破土深入地底,一個轟然翻拱,撕裂地面,硬扛著劍仙一劍劈斬而下,也要試圖要將那條堅不可摧的金色長河,變成一條無土可依的懸空河流,能夠使得南方戰場上的妖族大軍,迅速與北方戰場大軍銜接在一起。

  坐在城頭兩端的兩位聖人,幾乎同時施展大神通,不但整條長河之水,水勢暴漲,如瀑布傾瀉而下,還有那一棵棵金色蓮花驀然根鬚,隨長河大水一起下垂,扎根更深處的大地,金色蓮花之上,更有一行行細細密密的金色文字纏繞其上,文字內容,皆是世間文豪、詩詞大家稱贊蓮花的著名詩篇。

  其中某位女子劍仙腳下附近的長河當中,一株荷花,尤大且美,竟是高達百餘丈,香氣清遠,凝出絲絲縷縷的金色靈氣,最終再聚為一顆顆水珠,滾落在蓮葉之上,叮咚作響。

  一行行金色文字如小鳥依人,如樹影婆娑,姍姍可愛。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

  「不蔓不枝,亭亭淨植。出淤泥而不染是也。」

  女子劍仙身形落在不斷蔓延生長的荷葉之上,站在金色蓮花當中,天地清明幾分,靈氣盎然。

  女子隨後每次出劍,愈發流暢寫意。

  那一刻,本就姿容極美的女子劍仙,愈發絕色。

  與她相鄰的一位男子劍仙,出劍對敵狠辣至極,一劍劍毫無凝滯,同時以心聲與她言語道:「真不願意當我的弟媳婦?」

  女子劍仙周澄淡然道:「米裕就是個綉花枕頭,還喜歡說些我聽不懂的酸文,厭煩至極。」

  米祜沉默片刻,又問道:「那我如何?」

  周澄也沉默片刻,再回答道:「太醜。」

  成為大劍仙沒多久的米祜,非但沒有惱火,反而爽朗大笑,新遞出一劍,風采卓絕。

  生死之間,更能見到劍仙大風流。

  陳平安一路御劍極快,直奔某處南方戰場,去找那撥鑿陣南下最快的劍修。

  有疊嶂與董黑炭仗劍開路,想慢下來都很難。

  妖族大軍也放棄了埋頭前沖的念頭,若是能夠成功斬殺那些出城作戰的劍修,功勞只會比攀援城頭更大。

  何況一旦接近城牆,駐守劍修的出劍,只會愈發淩厲,速死而已,圍殺狩獵置身於沙場的劍修,好歹可以多活片刻。

  所以劍氣長城以南,金色長河以北的廣袤戰場之上,無意中就形成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包圍圈。

  或近或遠,看見不少的熟人。

  劍仙陶文在最遠處的戰場第一線,與其餘劍仙一起,死死守住那條金色長河。

  近一些的,除了先前遇到的溥瑜、任毅,還有那位擔任護陣劍師的元嬰劍修葉震春,以及一位位酒鋪常客,喝過許多竹海洞天酒,吃過很多碗陽春麵,和不少押注賠本的光棍、賭鬼。

  這一路去找寧姚他們,陳平安只能是力所能及,救下幾撥形勢嚴峻的劍修,讓他們得以暫時離開包圍圈。

  按照隱官一脈訂立的規矩,南下鑿陣、絞殺妖族一事,不同境界的劍修,會有不同的推進距離,到了那個距離,或是斬殺相對應數量的妖族,便都可自行北撤,返回劍氣長城牆根那邊修整,若有餘力,可以繼續南下,若是折損嚴重,那就直接登城頭,換下一撥養精蓄銳的劍修頂替,趕赴戰場,絕對不能夠貪功冒進,也不能想著與妖族以命換命。

  同一條戰線的城下城上兩撥劍修,一退一進,前者務必果斷,不然環環相扣,一旦下城劍修戀戰不退,死傷慘重,寧死不撤,後者就只能提前出城,補上窟窿,長久以往,整個南北向的某條戰線,就會徹底糜爛不堪,變成一個需要額外劍修去收拾的爛攤子。

  歸根結底,隱官一脈,還是希望劍修能夠活下來,繼續出劍,如此一來,才可以活下更多人。

  只不過一場戰爭,卻注定會一直死人,再死人。

  生離與死別,到了戰場,就像一雙門對門的鄰居。

  被攔住退路的妖族大軍,必須斬殺殆盡,劍氣長城下場廝殺的中五境劍修,還要儘量減少戰損。

  蠻荒天下如今趕赴北方戰場的一支支遷徙大軍,源源不斷,劍氣長城的劍修,卻是每戰死一人,就意味著劍氣長城失去一份戰力。這些還都只是冷冰冰賬本上的計算方式,人心又該如何去算?

  敵我雙方相互絞殺的戰場上,相對而言,距離金色長河已算最近的那撥出城劍修,如同一座劍陣勢如破竹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間停下了腳步,不再前沖。

  哪怕是殺得興起的疊嶂也收了收劍,選擇後掠數十丈,她雙手持大劍鎮[,微微彎腰,劍尖抵住地面,與董畫符並肩而立。

  兩人的本命飛劍,依舊殺敵不停。

  理由很簡單,他們破陣太快,兩側始終皆是妖族。

  戰場更後方,是背負劍匣、身穿法袍金醴的寧姚,劍匣內裝有那把劍仙,寧姚手中只持一劍。

  寧姚左右兩側二十丈外,分別是陳三秋與晏琢。

  范大澈又站在更後方。

  他們這撥劍修,本該繼續向前推進一百五十餘里,才開始後撤,截殺身後衆多漏網之魚。

  但是方才寧姚說了句,好像不太對勁。

  能夠讓寧姚覺得不對勁的形勢,疊嶂與董黑炭只要沒失心瘋,就都得小心翼翼,鄭重對待了。

  陳三秋與晏琢是喜歡將各自佩劍「經書」、「紫電」,當那飛劍使喚的。

  除了各自本命飛劍,兩把佩劍的飛掠軌跡,極其規矩,長劍經書,約莫在那半腰處高度,以陳三秋為圓心,在兩里地之外,飛快畫出一個大圈,晏琢的那把紫電,則在那稍高一些的尋常男子脖頸處,再畫出一個圓圈,兩把長劍,互不衝突,一旦有妖族憑藉運氣或是蠻力、傍身法寶,僥倖沖入包圍圈,兩人根本不用去管,全部交給寧姚與范大澈去清理,十分簡單直接。

  至於「顧頭不顧腚」的大掌櫃疊嶂,與「吭哧吭哧砍人」的董黑炭,陳三秋與晏啄的這座圓形劍陣,懶得管前邊那兩位。

  反正真要有意外,主持大局的寧姚自會出手解決。

  陳三秋原本還有一把雲紋劍,已經借給了范大澈。

  這些品秩極高的佩劍,都是阿良從大驪王朝那座仿白玉京,借來的好劍。

  只有那把浩然氣,被疊嶂喜歡的那位儒家君子,帶去了浩然天下。

  寧姚又說道:「應該是有埋伏,等下我拖住境界最高的幾個,你們只管放心後撤。」

  跟她平常言語,是差不多輕描淡寫的語氣,不過唯有同樣是女子的疊嶂,才聽出一點蛛絲馬跡。

  寧姚藏著點小小的埋怨。

  疊嶂也是無奈,隱官一脈所有劍修搬去避暑行宮之後,年輕隱官便太久沒有在城頭露面了。

  就連范大澈好不容易躋身了金丹劍修,也沒來喝一壺慶功酒,要知道范大澈第一個想要告知喜訊的,都已經不是好陳三秋了。

  寧姚環顧四周,戰場形勢,其實並無異樣,反正四面八方皆是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

  寧姚皺了皺眉頭,剛想要提醒范大澈,先行後撤,然後讓最前方的疊嶂和董畫符,為范大澈殿後,防止范大澈身陷大軍圍困之中,至於她自己,則與陳三秋和晏琢相對慢些北歸無礙。陳三秋有法袍和救命符傍身,晏琢更是天生擅長自保,這兩個朋友,殺敵速度,興許遠遠不如疊嶂和董黑炭,但是殺人與自救之間,會有個極好的平衡。

  只是不等寧姚以心聲言語,就略微驚訝發現那范大澈已經御劍而起,二話不說便主動北撤。

  寧姚有些納悶,什麼時候范大澈如此靈光了?

  不但如此,范大澈還被一個「晃悠悠」御劍而至的少年郎,一次次險之又險躲過妖族大軍的法寶靈器,最終那人一把扯住了范大澈肩膀,笑嘻嘻喊了「走你」兩字,甩開膀子使勁一摔,一腳踹在那把雲紋劍柄上,使得范大澈一人一劍,去勢更快,轉瞬間就給丟到了百餘丈外。

  離場方式略顯狼狽的金丹劍修范大澈,此後御劍極快,毫不猶豫,什麼都不管,埋頭跑路便是了。

  理由就兩個,久違的那聲「大澈啊」,以及來者那句簡明扼要的言語,「還不跑路,想送人頭?」

  與此同時,所有劍修心湖,響起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言語極快,「依次撤退,我與寧姚殿後,陳三秋和晏琢居中策應,疊嶂、董黑炭負責跟在范大澈身後開路,我們三方之間,拉開百餘丈間距即可,不可過長,不許太短,對手伏兵極多,我暫時只發現兩處,疊嶂此刻東北方位,三十丈外,范大澈西南方位,大概一百二十丈外,各自留心,對手皆是金丹起步的劍修,元嬰可能性最大,說不定還會有玉璞境劍仙,都小心。」

  「尤其小心對手劍修率先針對大澈,被來一場圍點打援。大澈啊,御劍軌跡,麻煩你妖嬈些,直不隆冬的,對方飛劍一懸停,你是打算一頭撞上去啊?」

  「三秋,晏胖子,隨時準備動用壓箱底的傍身法寶,對方此次伏殺你們,志在必得,死士皆是妖族劍修,絕對不會讓我們輕鬆撤回,記得同時護住范大澈。」

  一貫的絮絮叨叨,婆婆媽媽。

  陳平安只能以最快速度排兵布陣,更多的猜測,無需多說。

  必然會有兩到三位元嬰劍修死士,隱藏極好,伺機而動。說不定還會有那妖族的玉璞境劍仙,躲藏更深,學那劍仙列戟,能夠全然不顧性命,只求遞出一劍。

  理由再簡單不過,這撥劍修當中,除了新躋身金丹的范大澈,人人屬於蠻荒天下必殺之列。

  寧姚。陳三秋,董畫符,疊嶂,晏琢。

  皆是劍氣長城如今大年份裡的佼佼者。

  寧姚一挑眉頭,看似是有些煩那人的嘮叨不停,實則她那雙天底下最好看的眉眼裡,全是微微漾開的開心、喜悅和驕傲。

  就像那春風微微吹皺的湖水漣漪。

  寧姚身邊,一位身材修長的「少年郎」,御劍懸停。

  她與他,不再僅僅是劍氣長城寧姚,與浩然天下陳平安。

  還是劍修與劍修,一起出現在戰場上。

  萬事開頭難,身邊這個傢伙,喜歡想太多太多,所以做事更是比開頭最難更難。

  但是只要給他開了頭,那就不用再擔心他了。

  比如喜歡她。

  又比如練拳。

  再比如成為劍修,再成為大劍仙。

  寧姚以心聲詢問:「本命飛劍?」

  陳平安微笑回答:「兩把。」

  寧姚不再言語。

  看吧。

  陳平安自然不會知道寧姚在想什麼,也顧不上去猜她的心思。

  最讓他擔心的事情,是對方死士選擇了隱忍不發,繼續遮掩蹤跡。

  寧姚他們負責的這條戰線,城頭那邊,既沒有後續劍修頂替下城,又需要殺敵最多,鑿陣最快,最早殺穿大軍陣型,最終接近那條金色長河,才算大功告成。

  一旦敵我雙方勢均力敵,剛剛躋身金丹沒多久的范大澈,就會是最好的突破口。

  若是就這樣要求范大澈直接離開戰場,作壁上觀,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不管如何,陳平安只確定自己的出現,可能已經打殺了一個意外,卻也可能帶來一個蓄勢更大的意外。

  這就像玄參和徐凝的兩個方案,在結果水落石出之前,其實誰都不知道哪個選擇更好。

  最無奈的地方,則在於徐凝的那個方案,一旦被隱官一脈落實,未必一定比玄參的結果更好,但是當時陳平安不願意說這句重話,愁苗是不方便說這個,林君璧則是不敢如此說。

  人算相較於天算,任你不遺餘力千般算計,依舊會給人一種渺小無力的感覺。

  這就是陳平安當了隱官之後,內心深處一個最大的感觸。

  一行人且戰且退。

  疊嶂和董畫符儘量護著范大澈撤出戰場,有寧姚和陳平安位於身後,陳三秋和晏琢沒有後顧之憂,重心還是放在殺妖一事之上。

  寧姚並未祭出飛劍,只是持劍出手,依舊給人一種世間劍術精髓不過橫竪二字的錯覺。

  一劍接一劍,寧姚相較先前的氣定神閒,變得出劍極快,劍氣縱橫,瞬間分屍一大片。

  以至於陳平安御劍跟在寧姚身邊,一時間完全無事可做,剛好更多留心那些戰場上的蛛絲馬跡。

  加上先前兩位露出馬腳的死士劍修,又被陳平安找出一位金丹氣息的妖族劍修,因為無意間被寧姚劍氣橫掃而過,只有這位修士躲避稍快,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凝滯動作,甚至為了不泄露身份,對方還故意受了些傷,任由肩頭被劍氣掃落大塊血肉。

  寧姚出劍求快,甚至有些時候會顯得漫無目的,顯然是故意為之,就為了讓陳平安能夠看到更多的細微處。

  當寧姚從破陣最為迅猛、距離金色長河最接近的一撥劍修,不知不覺,竟然反過來變成了距離城頭最近的一撥劍修。

  陳三秋他們對此根本無所謂。

  反正這條線上的妖族大軍,沒人會搶。

  何況也沒誰覺得自己會比其他戰線上的劍修,更慢鑿穿大陣。

  因為有寧姚,如今再有了一個陳平安。

  所有人便覺得這是最天經地義的事情。

  暫時遠離那個危機四伏的意外之後,范大澈欲言又止。

  陳三秋輕聲道:「沒事,別覺得丟臉。」

  疊嶂等人也同樣覺得范大澈是打算率先返回城頭。

  范大澈卻說道:「我境界最低,本事最稀爛,那就讓我來當那個誘餌,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與其大家一直分心,還不如主動破局。」

  陳平安有些意外。

  范大澈望向陳平安,「護陣劍師,怎麼說?」

  陳平安想了想,笑著點頭,「好的。」

  陳平安看了眼戰場前方,戰場上出現了極為詭譎的一幕,妖族大軍攢簇在一條線上,距離這撥劍氣長城年輕劍修百丈之外,竟是一個個都死活不願意前沖了。

  陳平安說道:「我來殿後。你們只管放手出劍。」

  然後陳平安望向寧姚,寧姚也點頭道:「好的。」

  寧姚手中長劍返回背後劍匣歸鞘中,那把劍仙卻出鞘被她握在手中,「我來開陣。」

  疊嶂和董畫符對視一眼,也笑道:「好的。」

  陳三秋和晏琢更是充滿了期待。

  道理很簡單,范大澈與他們並肩作戰,是怎麼個感受。

  那麼陳三秋他們這些年來,與寧姚並肩作戰,就更是那麼個感受。

  因為寧姚一直在遷就、照顧他們這些「天才」,她出劍一事,束手束腳已久。

  最後寧姚補上一句,「開陣極快,別跟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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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 00:52:03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四十七章 無劍可出

  武夫曹慈之於拳。

  劍修寧姚之於劍。

  彷彿天生就擁有一種玄之又玄的天地大氣象。

  這與陳平安的第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齊景龍的那把自稱讀書讀出來的飛劍「規矩」,兩人皆可以飛劍的本命神通,造就出一種小天地,與前兩者,不是一回事。

  所以當寧姚率先走出隊伍,手持那把劍仙,即將破陣之時。

  原本就已經阻滯不前的妖族大軍,竟是開始不由自主地後退了,這導致大軍第一線兵力,愈發密集簇擁,臃腫不堪。

  這興許就是天生萬物,萬物對待天地變化,皆有本能,如人之感應四季流轉冷暖變化。

  陳平安其實也很期待寧姚毫無顧忌的出劍,一直以來,他就沒見過戰場上的真正寧姚。

  至於那把陳平安歷經千辛萬苦才稍稍馴服的劍仙,在自己手上,脾氣差得跟個大爺似的,結果落在了寧姚手中,便乖巧得像個小丫頭,陳平安是半點不介意的。

  寧姚緩緩走向前,並不著急遞出第一劍。

  她手中那把劍仙,金光流轉,加上那件戰場上本就引人矚目的金色法袍,襯托得寧姚此刻在戰場上,恍如一尊行走人間的至高神靈。

  借此機會,陳平安以心聲言語,與陳三秋和晏琢詢問了一些先前破陣的戰場細節。比如一些境界夠高、又未曾重傷的龍門境、金丹境妖族修士,大致數量、各自容貌和術法神通、本命物。先前撤退途中,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在搜尋那些隱匿劍修死士一事上,難免會有大量遺漏。

  若是問那疊嶂或是董畫符,問了也是白問,一路砍殺,飛劍亂撞,這兩位估計連個大致戰功都記不住。

  陳平安以極快的言語心聲漣漪,提醒所有人:「接下來破陣,你們不用太過考慮當場斃敵,我與范大澈,會補上幾劍,除了寧姚開陣,什麼都不用多想,三秋你們四人,出劍最重要的,還是憑藉大範圍的『誤傷』,逼迫那撥死士露出馬腳,我會一一點明身份、位置,若是時機適合,你們自行出劍解決,我與范大澈,還是會見機行事,後手跟上。真有那顧不過來,再聽我提醒,因時、地制宜,爭取合力擊殺。」

  范大澈其實有些緊張,終究是還是擔心自己淪為這些朋友的累贅,這會兒,聽過了陳平安詳細的排兵布陣,略微心安幾分。

  「大澈啊。」

  陳平安只與范大澈言語:「腦子一熱,假裝出來的英雄氣概,怎麼就不是英雄氣概了?」

  范大澈深呼吸一口氣,笑道:「也對。」

  如今董畫符的模樣,介於少年與年輕男子之間,只有爹娘取錯的名字,沒有江湖朋友給錯的綽號,董黑炭,確實是有點黑。估計這輩子都甩不掉這個綽號了,一擲千金董黑炭,從不賒帳董畫符。

  他偏拿了那把名字最脂粉氣、樣式也十分「婉約」的紅妝,劍身纖細如柳條。

  疊嶂手持鎮岳,獨臂女子大掌櫃,其實身姿婀娜,是個眉目清秀的女子,佩劍偏是一把劍身寬廣的大劍。

  殺心最重的董畫符與疊嶂,會緊隨寧姚身後,一左一右,盡可能幫助率先鑿陣的寧姚,將妖族大軍撕裂出一道更大的口子。

  如果說為首寧姚的出劍,會決定他們這撥劍修的破陣速度,那麼疊嶂和董畫符卻也職責不輕,若是七人劍陣的整體殺力不夠巨大,即便成功鑿陣,以最快速度,南下接近那條劍仙坐鎮的金色長河,其實對於整個戰場形勢,意義不大。

  大致位置,處於董畫符和疊嶂身後的陳三秋和晏琢,就需要負責幫助前兩人穩固戰線,斬殺更多橫向戰場上的妖族。

  即將開陣。

  陳平安也斂了斂神色,心神沉浸,始終御劍貼地幾尺高而已,自己的身份,興許騙不過某些死士劍修,但是會有個隱蔽用處,一旦那些劍修為了求穩,鞏固戰場形勢,以心聲告知某些死士之外的重要妖族修士,那麼只要有一兩個眼神,不小心望向「少年劍修」,陳平安就可以借機多找出一兩位關鍵敵人。

  要做大買賣,就得錙銖必較。

  隨著六位劍修各自前行。

  司職殿後的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位於戰場最後方,突然笑了起來。

  果然寧姚穿那件法袍金醴,才是最好看的。

  至於先前嫌棄那公子哥溥瑜身穿雪白法袍,那是半點沒記憶了。

  當然寧姚身在戰場,任何障眼法,其實都沒有半點用處,一來她身邊劍修好友,皆是大年份裡的同齡人年輕天才,更重要的還是寧姚本身出劍,太過明顯。

  畢竟像陳平安這種推崇技多不壓身的人,能用四兩氣力殺敵絕不用半斤,一個心狠起來,還願意覆蓋女子面皮,甚至是假裝妖族內應的,確實不多見。

  寧姚一閃而逝,瞬間前掠數十丈,一劍橫掃。

  妖族大軍第一線之上,寬達百餘丈的戰場上,悉數被那道金色劍光攔腰斬斷。

  一位負責督戰的元嬰妖族修士,在後方發號施令,以一道術法,砸死了前方戰場上數十頭臨陣怯戰的撤退妖族。

  寧姚飄然前行,筆直一線,遞出一劍後,根本不屑再次出劍,以那劍光斫殺妖族,只以一身磅礡劍氣開道,隱約之間,竟是與那劍術最高的左右,十分相似,劍氣太多,氣勢太盛,簡直就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小天地劍陣,想要她針對誰出劍,也得看有沒有資格值得她出手。

  妖族修士不願也更不敢束手待斃,數十件靈器、數件本命法寶,瘋狂砸向那團劍氣,至於會不會殃及那條戰線上的妖族大軍,已經根本無法顧及。只求儘早消磨掉那座鋒芒無匹的劍氣天地,不然由著寧姚如此破陣,戰損更大,而且兵力消耗,必然極快,一場裹挾大勢、浩浩蕩蕩的戰爭,是可以拿命去堆出戰果的,可是在某些具體戰場上,則未必。

  面對寧姚,更無可能。

  反正只需將寧姚視為一位劍仙便是了,莫管她的境界。

  她是金丹還是元嬰,根本不重要。

  這是蠻荒天下一個公認的事實。

  剎那之間,寧姚就直接掠過了滿地屍骸的戰場上,一線之上,被劍氣觸及,妖族粉碎,連那魂魄一並攪爛,先前法寶、靈器或折損或崩碎,根本就無法阻攔她的推進速度,寧姚一人仗劍,轉瞬間便已經獨自來到妖族大軍腹地,一手輕輕加重力道,握住金光纏繞的那把劍仙,一手雙

  指並攏,隨意掐劍訣,劍仙劍上的那些金色光線,瞬間四散出去,方圓數里之地的戰場上,除了逃遁及時的金丹修士,以及拼了一件護身本命物的修士,皆死。

  陳平安遠遠看著那幅畫卷,就像在心中,開出了一朵金色的蓮花。

  又一個瞬間,寧姚身形遠去數百丈,卻是對準遠處一位金丹妖族,一劍劈下,同時抬頭看了遠處,輕聲道:「過來。」

  那位正在慌張指揮麾下兵馬的妖族金丹修士,不曾想自己「運氣如此之好」,能夠單獨承受一劍,立即祭出一件本命法寶,是一把類似槍戟的古樸兵器,篆刻有金光符籙,被金丹妖族雙手握住兵器,旋轉一圈,竟是變幻出一座類似護山大陣的淡金色符籙大圓盤,不但如此,槍戟之上的一大串淡金色雲篆文字,如水倒流,布滿全身,有那祭出兵家甲丸披掛在身的效果。

  以符陣死死護在自己身前,再披掛一件彷彿兵家神人承露甲,妖族本身體魄又足夠堅韌。

  那件法寶,攻守兼備,絕對是一件品秩極其不俗的仙家重寶。

  在浩然天下,估計便是元嬰修士見著了,也會眼饞心熱。

  只可惜一條金色長線當頭落下之後,符陣、金甲與金丹妖族修士,皆分為兩半。

  大地之上,更被那去勢猶然驚人的金色長線,劃出一道極長的溝壑。

  破符陣、破金甲、破身軀,就只是寧姚的隨手一劍。

  在寧姚稍稍停步,現身那處戰場之時,其實四周妖族大軍就已經瘋狂後撤,只是當她輕描淡寫說出「過來」兩字後,異象橫生。

  寧姚四周,四個方向,各有一條遊蕩在天地間的遠古純粹劍意,如被敕令,紛紛筆直落地,原本絲絲縷縷的劍意,如獲性命通靈犀,不但首次被一位劍氣長城後世劍修晚輩,敕令現身,更能夠汲取天地間的充沛劍氣,四條上達雲海、下入大地極深處的精粹劍意,不斷擴大,如同大屋廊柱。

  最終在那天地四方,立起四大天地相通的劍意砥柱。

  然後在瞬間,分化出無數條極其細微的劍意,縱橫交錯,涵蓋整座天地。

  這一次,寧姚四周,無一人存活在戰場上,並且所有妖族大軍,皆是身軀、魂魄與那修士本命物、兵器,一起稀爛。

  寧姚再一次身形前掠,與身後劍修再次拉開一大段距離。

  那四縷劍意再次各自收斂為一線,如影隨形,縈繞在寧姚身邊。

  故而寧姚在劍氣大陣之外,又有劍意。

  手中那把金色長劍,用武之地,確實不多。

  范大澈哪怕是自己人,遠遠瞧見了這一幕後,也覺得頭皮發麻。

  若是林君璧有機會能夠看到這一幕,大概就會告訴自己雖敗猶榮了,絕對不會有半點的傷感失落,反而只會挺開心。

  劍道一途,輸給寧姚,有什麼丟人的?

  不信去問問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有那本事請寧姚親自出手嗎?

  回頭再看。

  寧姚成為金丹劍修之前,興許置身戰場,主要還是為了自己的練劍且殺敵,同時盡可能兼顧朋友們的安危。

  但是當寧姚走過一趟浩然天下,再返回劍氣長城,先後三場戰事,好像就只是幫著疊嶂、陳三秋他們練劍了。

  她好像就已無劍可練。

  寧姚身後很遠處。

  戰場上,空蕩蕩的,一些個離著遠些的小魚小蝦妖族修士,還有那些靈智未開的妖族兵馬,也被拼了命去跟隨寧姚的疊嶂和董畫符輕鬆斬殺。

  董畫符都有那閒工夫撓撓頭了,小聲嘀咕道:「寧姐姐,好歹多留些給咱們啊。」

  疊嶂一個身姿擰轉,迅猛丟出手中那把鎮岳,直接將一位妖族觀海境修士剁死,再一招手,沒有收劍在手,腳尖一點,御劍去往寧姚那邊,離著南邊最近的那縷劍意,她與董畫符,其實還有百餘丈距離,

  轉頭埋怨道:「念叨個什麼,跟上啊。等下咱倆連寧姚的背影都瞧不見了。」

  疊嶂當然不會埋怨寧姚,只是埋怨幾句董黑炭,沒問題。

  陳三秋和晏琢自然比前邊一些的疊嶂和董黑炭,更加無事可做。

  陳三秋天生性子懶散,不介意當下這種無敵可殺的尷尬處境,晏琢倒是有些介意,可也沒轍。

  范大澈只管御劍前沖。

  最後邊掉尾巴上的陳平安,至多就是稍稍御劍繞路,四處逛蕩,撿撿揀揀,收穫不大。

  其實就數陳平安最無奈,好像戰場盯著也是盯著,不看也是沒差別的,一些個好不容易給他看破的蛛絲馬跡,不等開口提醒,不是跑得屁滾尿流,就是跑慢些,便死絕了。只不過也不算全然無意義,與寧姚實在距離太遠,陳平安只好打算以心聲與陳三秋言語,希望能夠再傳給董黑炭,最後再通知寧姚,小心地底下,剛剛有一頭至少金丹瓶頸、甚至是元嬰境界的妖族修士,終於按耐不住,要出手了。

  只是陳平安剛要開口。

  不斷獨自開陣的寧姚,在極遠處的那座戰場上。

  寧姚總算又一次停步,以手中劍仙拄地,輕輕一按劍柄,金色長劍,瞬間沒入大地,不見蹤跡。

  顯然是已經察覺到了那位元嬰妖族的鬼祟跡象。

  寧姚腳下大地翻裂,金色長劍率先迎敵,附近劍氣如滂沱雨水落地,急促滲入地下,她都懶得去花心思,如何精準找到隱匿妖族修士的藏身之所。

  她瞥了眼「劍陣」邊緣地帶的幾位境界還算可以的妖族修士,淡然道:「再來。」

  又有四縷萬年以來無數劍修擦肩而過、苦求不得的遠古劍意,只因為這位年輕女子的開口兩個字,在天地間現身。

  加上先前四縷劍意,總計八道遠古劍氣,在寧姚的四面八方,打造出一座更大的劍陣牢籠。

  大陣之內,死傷無數。

  即便如此,寧姚仍是覺得不夠。

  雙指掐一古老劍訣,心念微動,八條劍意,竟是彷彿以劍氣凝聚作為血肉、以劍意作為骨架,憑空幻化出了八位白衣縹緲的劍仙,八位神色冷漠的劍仙,白衣飄搖,身高數丈,人人伸手一握,皆以附近劍氣凝為手中長劍,齊齊轉身,背朝那位將它們敕令現身的寧姚,往四面八方紛紛散去,幾乎同時出劍殺敵。

  這些並無靈智的上古「劍仙」,自然無法恢復到巔峰狀態,只說戰力,如今不過是相當於金丹劍修,當然也無那本命飛劍和神通。

  但是八位金丹劍修的戰力,並且即便被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打碎「身軀」,無非是再次凝聚戰場劍氣而已,生生不息,不知疲倦,不知生死,根本無需顧慮靈氣積蓄,以此絞殺戰場,還不容易?只要寧姚心神消耗不過於巨大,再加上某種以上作為「大道根本」的八份純粹劍意,不被敵方元嬰劍修、或是上五境劍仙,强行打斷與寧姚的心神牽連,八位上古劍仙,就可以一直存在戰場上。

  「寧丫頭的劍術,劍意,劍道,只要給她時間,而且不用太久,三者都是可以很高的。」

  這是老大劍仙陳清都親口所說。

  為何寧姚在劍修天才輩出的劍氣長城,好像沒有任何人稱呼她為天才?因為她如果才算天才,那麼齊狩、龐元濟他們這撥年輕劍修,就要齊齊整整全部降一等,連天才都算不上了。

  寧姚。

  從來獨一檔。

  從寧姚年幼時練劍的第一天起,就沒有同齡人、甚至是高出一個輩分的所謂天才,願意與她問劍、切磋。

  沒必要。

  寧姚先前站立的腳下大地,已經支離破碎,崩碎塌陷。

  寧姚便成了懸停在空中,寧姚還轉頭看了眼身後,大概是看看疊嶂和董畫符有沒有跟上。

  不過幾個眨眼功夫,當那位元嬰修士被金色長劍找到,寧姚便身形急墜,不見了蹤跡。

  等到疊嶂和董畫符趕到那個大坑邊緣,寧姚又已經提劍現身於大坑最南端,然後繼續往南開陣而去。

  因為已經被她找到了一位玉璞境劍修死士。

  只是對方竟然選擇不戰而退。

  面朝南方的寧姚抬起手,抹了抹臉上一道被法刀割出的傷痕,只是些許擦傷。

  疊嶂瞥了眼大坑底部,大坑之中,是一頭現出真身的元嬰妖族,龐然大物的猿猴,好像是遠古搬山之屬,下場大概能算是被大卸八塊,屍體縫隙之間,猶有金色劍氣存留在原地。

  顯然是被寧姚手中那把仙兵品秩的劍仙所殺,甚至連那金丹和元嬰都來不及自毀炸開。

  大坑底部,屍體旁邊,安安靜靜懸停著一把相對於巨大身軀好似綉花針的瑩白狹刀,刀光流轉不定,頗為顯眼。

  董畫符就要下去撈取寶物。

  結果被疊嶂一瞪眼,「傻啊?」

  董畫符哦了一聲,與疊嶂一起快速御劍南下。

  陳三秋和晏琢沿著大坑邊緣,跟著南下,兩人的本命飛劍,與當飛劍使喚的佩劍,唯一的用處,不過就是往左右兩側戰場,儘量收取一些戰功,聊勝於無,免得太沒有事情可做,不像話。兩人就像從地上撿麥穗到碗裡,一粒一顆的,直到現在,都還沒填平碗底。

  范大澈有些茫然啊。

  說好的讓我來當誘餌呢?

  范大澈到了大坑南端後,回頭看了眼,二掌櫃蹲那兒撿破爛呢,動作麻利,竟然都有了幾分賞心悅目的風采。

  范大澈離著陳平安最近,何況既然當了誘餌,稍稍分心也無礙,所以范大澈很清楚二掌櫃這一路南下,積少成多,破銅爛鐵也收,沒有化作齏粉卻已碎裂散落滿地的靈器、法寶碎片,更不錯過,所以數量上還是比較可觀的,估計加上走完這趟大坑,便連法寶質量也有了。

  陳平安御劍離開大坑,心情複雜,總這麼撿漏似乎也不太像話啊。

  看樣子,那些妖族劍修死士,已經連出手襲殺的膽子都沒了。

  陳平安只好以言語心聲提醒陳三秋和晏琢,「估計我們是跟不上了,找機會斬殺已經身份明顯的金丹妖族吧。若是有元嬰,合力攔截,別讓它們流竄到別處戰場。」

  不曾想南方最遠處的寧姚更早一步,便讓那位上古劍仙,不再絞殺南北一線戰場上的妖族大軍,開始去尋覓那些試圖向兩側逃逸的金丹、元嬰妖族,一旦發現,她便稍稍放緩腳步南下破陣,手持劍仙,繞路追殺。

  那位玉璞境劍修似乎極其擅長隱匿,與納蘭爺爺是差不多的路數,寧姚也不多想,躲著便是。

  如此一來,疊嶂和董畫符總算是跟上了寧姚。

  陳平安撓撓頭。

  隨後這撥劍修,就這樣一路南下。

  估計那撥妖族死士,原本想著寧姚總會有心神耗竭那一刻,但是如何都想不到寧姚一路南下,始終開陣在前,都沒有任何心神萎靡、靈氣枯竭的跡象。

  再者好兩位金丹劍修死士,和一位元嬰劍修妖族,也陸續被斬殺,寧姚親手斬殺元嬰,其餘兩位受傷金丹,交予身後疊嶂他們去處置。

  寧姚甚至都懶得假裝,不屑去誘使對手出手。

  我找得到你們,你們就可以死了。

  這就是寧姚的出劍。

  與那個聲名狼藉的二掌櫃,雙方置身戰場,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

  就這樣一路南下。

  臨近那條金色長河,一位劍仙笑著與寧姚打了聲招呼。

  寧姚嗯了一聲,與那位劍仙前輩點頭致禮。

  然後寧姚終於停下腳步,七位劍修好不容易頭一次聚攏起來。

  寧姚望向陳平安,問道:「殺回去?疊嶂四人一起,換一處戰場北歸,我,你,加上范大澈,三人換一路。可以嗎?」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

  疊嶂、陳三秋四人去往別處戰場,從南往北,掉頭返回劍氣長城。

  這一路跟隨,人人不用出劍,無劍可出,也是尷尬。

  寧姚陪著陳平安和范大澈,三人一起北歸劍氣長城。

  范大澈覺得自己愈發多餘了。

  陳平安不再御劍,收了劍坊長劍在背後,抖了抖袖子。

  范大澈率先御劍北去,只是不敢與身後兩人,拉開太大距離。

  在范大澈識趣離開後。

  寧姚突然問道:「當那隱官,累不累?」

  陳平安笑道:「這會兒累也不累了。」

  寧姚猶豫了一下,有些彆扭,還是輕聲出了心裡話:「反正在我身邊,你可以少想些。」

  然後寧姚一挑眉頭。

  這就是事實啊。

  她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陳平安轉過身,抬起手,用拇指輕輕擦拭她臉上的那條傷口,然後擰了擰她的臉頰,柔聲笑道:「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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