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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吳瑕] 馴徒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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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4-24 21:40: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雲織夢:錚鳴琴音裊

  阮琉蘅在龍首上坐了下來,聽上去有些漫不經心地問道:「紅湄他們,還有衍丹門……怎麼樣了?」

  她的聲音失去了曾經的溫度,而變得越來越冷。

  阿鯉回道:「南淮神君說他們無事,只是需要休息數日。我已經幫衍丹門退敵,門派傷亡並不大。」

  「阿鯉,你的任務已經完成,我不需要你了。」她語氣不變,很平淡地說出這樣的話。

  阿鯉停了下來:「主人要像應付嬌嬌一樣應付我嗎?」

  「你剛才也聽到了,不出半日,修真界都會知道魔尊已對他們宣戰,我只是不想讓你跟我綁著一起死罷了。」

  這話聽著一點都不親切!

  阿鯉一肚子委屈,他已經打探到雲織宮的方位,也不答話,悶頭帶著阮琉蘅扎進去,而後也不維持龍型了,其實對於阿鯉來說,龍型也是個新鮮感,能更好發揮身上的妖力而已,其實還不如他那流水型線條的英俊魚身呢!

  他的修為已經足夠他化成人形,當即一甩尾巴,變成人身,將阮琉蘅穩穩地接在手中。

  阮琉蘅只覺得身子一輕,隨後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抬頭看去,阿鯉已不是曾經青澀、甚至還帶著些嬰兒肥的短髮少年,而是長成了眉眼英挺的青年,臉上的笑容有陽光的氣息。

  「嬌嬌都能陪在你身邊,也不差我一個了吧?」阿鯉溫柔地看著她,「若是我在傳承裡留下貪生怕死,棄主背離的信息,可是會給橫公魚的族群抹黑的。」

  阮琉蘅已經沒有精神挨個說服他們,只扭過頭去,不冷不熱地說道:「那麼便隨你。」

  阿鯉將阮琉蘅放在雲織宮的主位上,他的目光在她耳垂上停留了一會,語氣驚訝,且大聲地說道:「這滴水藏海結界還在!」

  阮琉蘅身子一僵。

  阿鯉眯了眯眼,又看向她的髮髻,伸出手,將她頭髮上的桃花簪取下,她的頭髮立刻傾斜而下,披散開來。

  「阿鯉,不要胡鬧!」

  但是當她看到阿鯉手中的桃花簪時,才發現即便她渾身都已經被魔氣侵蝕,然而這雪山冰種凝結的桃花簪,卻絲毫不受影響,依然散發著純淨的光彩。

  阿鯉將桃花簪放在阮琉蘅的手心,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阮琉蘅則將桃花簪握在手心中,渾身像是被抽去勁力,緩緩靠在主座上。

  阿玄,你是在告訴我,不要放棄嗎?

  桃花簪不會回答她,但上面的桃花帶著靈端峰的回憶,雪山冰種上是熟悉的氣息。

  那個人,想必還在為了她而戰鬥吧……然而正道的圍剿不久就會到達。

  她將會在這些人面前宣告他所知的魔界的一切,而後引頸就戮。

  修真界已經歷了九個紀元,就連古神也預言第九紀元的魔尊會滅世,如今想來,真是最殘酷的玩笑,若要是要她滅世,她寧可死。

  那麼就讓她終結這一世魔尊,再引正道人士毀掉魔修的大本營,為這人間盡最後一份力。

  而在此之前,允許她再小小的放縱一次。

  願老天賜我一夢。

  夢迴故鄉。

  ※※※※※※※※※※※※

  如果不是雲織宮暴露位置,修真界還不知道人間竟然還有這樣的存在。

  雲織宮與九重天外天不同,九重天外天雖然也是獨立小世界,卻無法關閉,且裡面的靈氣構成與人間差別並不大。而雲織宮則是一個獨立的小魔界,它的位於西涼州最高的山峰「醍醐山」的山頂,在雲海上,黑色的魔洞驟然出現,散發出驚人的魔氣!

  若是任由它這樣下去,難保人間不會再次出現一個朱門界!

  如今太和正在全力鎮壓羅浮兩界門,七路軍團正在掃蕩魔獸餘孽,雖然已經有部分弟子陸續返回宗門,但人間除太和外的四位大乘期元君皆受重創,一時之間,竟然群龍無首。

  可還是有許多修士自發組織起來,從四面八方趕往西涼州醍醐山。從阮琉蘅發出戰帖後,短短不到一日,醍醐山已經聚集了數千修士。

  這其中,有真正仇視魔修的,也有自持身懷絕技想來揚名立萬的;有持觀望態度的,也有準備投機取巧發死人財的;有心懷道義的仁人志士,也有想來加入魔修的牆頭草……

  這些來自各大宗門,以及散修團體的修士們,正準備攻擊雲織宮,既然魔尊不出來,他們就攻進去,反正一場混戰,誰能取了魔尊首級,便是英雄。

  建功立業的狂熱讓他們忘記渡劫期修士的可怕,而實際上,這些來醍醐山的修士,幾乎都是銘古紀的修士,他們連大乘期修士都很少見到,自是無法想像渡劫期的力量。

  恐怕還想用人海戰術殺死魔尊。

  南淮沒有時間笑他們的天真,他此番前來,一是不想這數千修士白白送死,二是要護住阿蘅。

  當南淮神君的身影出現在醍醐山頂時,許多修士本以為他是來助陣的。

  誰不知道衍丹門掌門雲霞神君和南淮神君,是這修真界唯二修出丹靈的丹修。而丹靈帶給友方的好處可不僅僅是恢復靈力和傷口那麼簡單,在戰鬥中,甚至可以通過丹氣引發修士的人體極限,使得戰鬥力倍增。

  更別提他還身懷衍丹門不外傳秘法,號稱修真界三大結界術的驚神通天結界!

  有了這結界,再加上丹靈,與魔尊一戰的成功幾率便高了許多。

  可正當所有人歡欣鼓舞之時,南淮神君卻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而是徑直飛到雲織宮的宮門前,負手而立。

  他看向人群,神色很平靜。

  「衍丹門南淮,懇請諸位退散。」

  人群立刻開始騷動,修士們不敢相信五大山門中赫赫有名的南淮神君居然會在這裡阻攔他們攻打魔尊!

  「難道你要助紂為虐?」

  「南淮神君莫非是走火入魔了?」

  「怕是想出名想瘋了吧?」

  「你就一個人,怎麼可能打得過我們?」

  「一定是被魔尊的美色所迷!」

  ……

  南淮從儲物袋中,取出焦尾琴,懸浮在身前。

  「魔尊紫蘅,自入魔以來,不曾傷過一草一木,手中不曾沾過一人之血。只要她仍守本心,我便護她一生,若是誰想攻來,那便先過我這一關吧。」

  他十指修長,在古琴上輕輕彈撥出一個音符。

  一道金光自焦尾琴弦飛出,在他與眾修士之間,形成一根垂直絲線。

  立刻有識貨的人在人群裡喊:「快阻止他,那是驚神通天結界,他要以結界阻我們!」

  話音未落,已有數十道法訣打了過來。

  南淮並不理會,他目光堅定,繼續彈奏古琴。

  而那些法訣,還未來到那根金色絲線處,便被一堵牆擋了下來,而細細一看,那並不是牆,而是巨大化的黑色靈獸,用它的側身攔下了法術,而後轉過身,怒視著人群。

  那黑色靈獸的上方,是萬獸觀復寥,他手持神機落日弓,已是拉滿了弓弦。

  「萬獸觀復寥,此身此行,已與宗門無關,各位只管殺來,生死無怨!」

  他身邊左右兩側各竄出兩隻巨獸,向著人群露出利齒,低低吠叫。

  小樹小花小草!

  人群只是愣了一下,他們似是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寧可背棄宗門,也要幫助魔尊,簡直愚不可及!

  「區區兩個人,就想與萬千修士抗衡,活膩了吧你們!」

  「大家亮傢伙,先拿他們祭旗!」

  無數道法寶法訣向南淮和復寥攻來,此時南淮結界未成,復寥並不想傷人,只以「思無邪」神通與那些法術對沖,可還是有更多他們顧及不到的法寶法訣。

  眾多修士中,雖然此時還有很多人尚未出手,但其中不乏有化神期修士,即便只是隨便一道法訣,匯聚在一起,也是一股龐大的力量。

  正在鬥法激戰之時,一把巨傘橫空而出,攔下一部分攻擊後,傘面上如水波流轉,形成一副兩儀太極圖。

  「萬象森羅,不離兩儀所育。百法紛湊,無越三教之境。」有女子在誦讀法訣。

  以圖為中心,傘面旋起巨大靈力漩渦,向著那些還在衝擊南淮與復寥的法訣衝去,明亮而柔和的白光於半空中形成傘狀,護在了他們身前。

  有人驚呼:「那是扶搖山的『萬象森羅』!」

  一名女子裊裊從醍醐山的左側飛來,她看著那些神色各異的修士,微微一笑,身體輕盈旋轉,落在了南淮旁邊。

  「扶搖山鴻英,前來勸諸位下山。我只保證一件事,若是魔尊紫蘅尚有道心,我便與她同生共死,若是她手上沾了任何一個無辜人之鮮血,我便第一個不饒她!」

  只是這番話,堂堂正正地說出來,又能入幾個人的耳。

  誰信你的話?難道等魔尊作惡了再殺?

  別開玩笑了!

  魔尊殺人難道還會跟你打招呼?你相信魔尊的人品,難道就要讓天下人都相信?

  「誰信你們這些鬼話!」

  「不過是一丘之貉,魔尊走狗!」

  「這等拎不清立場的女人,就由爺爺送你上西天!」

  ……

  謾罵不絕於耳,不停有各種法寶法器法訣打過來。

  而他們三人,就這樣堅守在雲織宮前,身後是魔界的深淵,可他們卻並不恐懼。

  因為那裡面,是阮琉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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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4-24 21:40: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一章 雲織夢:月殿凜寒侵

  南淮的結界在各種法術的干擾下,一直沒辦法最終合攏,山頂修士之中,也不乏結界術的行家,他們專門往結界術的要點上攻擊,使得驚神通天結界一直無法發揮全部力量。

  鴻英看著南淮已經召喚出丹靈,低聲問道:「若是撐不住,我便出去殺幾個立威!」

  「不可!」南淮急忙阻止她,「他們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在此阻止他們,也是不想蘅兒手中染上鮮血,鴻英,你更不能!」

  「可是……」

  複寥在前方沉聲道:「我等不是早已經做好以身殉義的準備了嗎?鴻英,我出去攔下所有攻擊,你來頂住這裡,助南淮道友完成結界!」

  鴻英一急,揮袖招出法相般若蛇,喝了一聲:「不,我來!」

  這種關頭,任何一個人出去,都擋不住已經殺紅眼的修士攻擊,他們所盼望的不過是以平生所學撐住半刻鐘,之後恐怕就要身殞道消。

  正當複寥和鴻英搶著出去時,突然覺得身上一寒。

  修士早已不懼寒暑,尤其他們都已是元嬰修士,怎會感覺到寒冷?

  然而不光是他們,此時在結界外的修士大軍,也覺得寒冷突至,面面相覷,一臉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天色亦是突然暗淡了下來,不知何時起,點點雪花落下。

  整個醍醐山,突然下起了小雪。

  雪越下越大,有人試圖以法術擋住這雪花,立刻便失敗,他們才驚覺,這並非是自然的雪,而是靈力結成!

  在白茫茫的風雪中,一個穿著黑色太和弟子服的人影,緩緩走入人們的視線。

  他輕輕揮手,雪花便停了下來。

  來人持著一柄透明如水晶般的長劍,他極是英俊,那雙星目璀璨,鼻樑高挺,陽剛的臉部線條勾勒出完美的臉型,他身穿黑色太和弟子服,面向人群,露出一個有些涼意的笑容。

  太和劍修?

  人群中有人發出一聲不滿:「難道連太和都要幫著魔尊,準備助紂為虐嗎?」

  他並不認識那個人,只是根據那名劍修身上普通的弟子服,判斷他只是一名太和親傳弟子,並沒有多想。

  那人看向他,舉起左手,豎起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隨後他便感覺腿上一軟,渾身像是被巨大的靈壓壓住,匍匐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眾人還來不及憤怒,便感覺到那人身上傳來一股恐怖的靈壓,那靈壓超越了他們所能認知的元嬰期、化神期……

  眼看身邊的化神期修士都開始腿軟,他們才知道,那人——竟然是大乘期修士?

  太和新出大乘修士是何人?

  那人似乎知道大家的疑惑,他終於收了靈壓,開口朗聲道:「太和,靈端峰,夏承玄,請諸位多多指教。」

  夏承玄側過臉,他身後是南淮等人,以及深不可測的雲織宮魔洞,雪過天晴的陽光給這名新晉的大乘修士鍍上一層金邊,看上去無比高貴,可他卻像是漫不經心地隨口說了一句:「對了,本座還有一個身份,銘古紀魔尊紫蘅的徒弟。」

  「以及,她的道侶。」

  ※※※※※※※※※※※※

  當夏承玄說出自己是魔尊徒弟的時候,前來醍醐山渾水摸魚的修士,已經開始悄悄撤退,而當他說出自己是「她的道侶」時,那些別有心思的修士,也低調地往邊緣挪動。

  還有些臉皮薄的女修,像是聽到了多麼羞恥的事,許多人竟紅著臉低下了頭,有人還低聲說道:「不知羞恥。」

  可夏承玄要還在乎這個,那也就不是夏承玄了。

  他微微一笑道:「諸位若是有用不盡的力氣,灑不完的熱血,何不重回人間戰場,且用腦子想一想,魔修暴露出雲織宮,難道還會在這裡等你們征討?」

  也就是他的傻阿阮罷了……

  下方立刻有修士回道:「難道我等便要看著魔尊為禍人間嗎?」

  夏承玄眯起眼睛,在雲海之上,他一字一句問道:「你哪隻眼睛看到魔尊為禍人間了?」

  這位大乘元君似乎脾氣不怎麼好……在場的修士們不由得遍體生寒。

  他又笑笑:「所以,請諸位不要妄圖打魔尊的主意,要麼在此安心等候,要麼各自回到自己值守的崗位,圍攻魔洞的事就到此為止,剩下的,由本座接手了。」

  他揮手一招,一隻巨大的九尾白狐自他身邊出現。

  醍醐山頂立刻的修士立刻感受到一股屬於妖獸的威壓,眼前這妖獸,也已有相當於人修大乘期的七階修為!

  「青丘獸王!」下方有人咬牙切齒地說道。

  夏承玄目不斜視,但是贊許地說道:「好眼力,若是諸位還有異議,那麼便來與玄無結界戰上一戰吧!」

  若說驚神通天結界在眼前,他們還想結集群力拼上一拼,那麼再加上青丘世代相傳的玄無結界,就是一絲勝算也無了。

  修真界三大結界,竟在此出現兩個,也算是開天闢地第一回。

  夏承玄知道功課已足夠,他轉身看著驚神通天結界中神色不變的南淮等人,微微頷首。

  早在夏承玄出現時,南淮已經抓緊時間將結界完成,現在已將結界威力發至巔峰,而夏承玄也無硬闖的意思,只是面對這名口口聲聲是阮琉蘅道侶的弟子,南淮心情很是複雜。

  但南淮還是毫不猶豫地打開結界,讓夏承玄進來。因為只要是對阿蘅好的,他便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更何況此時還維護阿蘅的人,那真心,也並不比他少。

  夏承玄仍舊行了一個晚輩禮,並沒有因為晉階大乘,便看輕這些曾與阮琉蘅生死相交的好友。

  「我來此地,是想帶回她。」

  鴻英一喜,走上前問道:「蘅兒已經覺醒,難道還能重回正常修士?」

  夏承玄垂眸道:「天不可逆,但我願意一試。」

  「你有什麼辦法?」問話的是複寥。

  「晉階大乘時,偶得機緣,所以……請諸位前輩為我護法,我也會將夏涼留下,必要時,他會用玄無結界保住雲織宮不受攻擊,」他看向雲織宮的魔洞,「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阿阮。」

  南淮將手掌按在琴弦上,止住琴音,而後對夏承玄道:「不會放棄她的人,不止你一個。我等亦會戰至最後一刻,你且放心。」

  夏承玄看著南淮乾乾淨淨,即便看著他這名情敵也只有坦然之色的臉,終於承認此人是真正君子,他對厚道人向來也寬和,並不多說,只是再行一禮,身影便隱沒在雲織宮中。

  ……

  雲織宮雖為宮殿,但若是不用魔修法訣進入,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夏承玄外放神識,試圖找到阮琉蘅,但魔界的規則與人間並不同,無數障礙遮蔽了他的神識探尋,而且隱隱有魔氣想要侵蝕他的身體,被他身體四周的神諭之障攔下。

  沒有人的氣息,空蕩蕩的虛無中,他的阿阮正在某個地方孤獨一人。

  她一定在傷心。

  想到這裡,夏承玄沉了眉眼,他不再尋找,而是飛到雲織宮的正中央,平舉手中雪阿劍,將所有神識都集中在劍上。

  他與她的本命劍神識相連。

  那是璿璣花帶來的血脈互通,這朵妖花曾給他們帶來許多波折,而此時,他卻不得不感謝那朵妖花。

  是璿璣花讓他們相識相知。

  而此刻,是神識共通。

  所以他如今才有機會使出這一招。

  那是他自晉階大乘期後,醒過來後領悟到的劍訣,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屬於他和她的機緣。

  鐵馬冰河入夢訣。

  這神通將會按他的意願塑造出一個結界中的世界,帶他進入她的夢中,把她從這個冰冷的魔洞帶出來!

  阿阮,你永遠都不會是孤獨一人。

  ……

  雲織宮內,漸漸下起了雪。

  雪花順著不知方向的風,隨之旋舞,飄向每一處角落。而雲織宮中央,也不見了夏承玄的身影,只餘一柄發光的冰劍,散發著冰雪寒氣。

  在這純淨的雪花中,叫囂的魔氣也安靜了下來,似是被壓制住,不斷下沉,星辰璀璨的夜空也露出了本來模樣。

  整個雲織宮,被拖入一個逐漸氤氳開來的美夢中。

  ※※※※※※※※※※※※

  魏國,都城丹平。

  丹平城的城中央有一條可以並行八輛車輦的大街,名為「太平街」。大到皇帝祭天,慶祝凱旋,小到慶典、花燈、遊街,都是人群的集中地,平時兩邊旺鋪堪稱黃金位置,遊人百姓不斷,是互通消息,逛街走販的最好地點。

  人多了,自然眼球多。

  嘩眾取寵的事便層出不窮。

  有坐著十六人步攆,一路還撒著玫瑰花瓣的貴公子,從南城門進來,一路順著太平街往北,引了無數姑娘的芳心。

  有臉上畫著油彩的賣藝人,騎著兩人高的獨輪車,手裡轉著七八根火把,吆喝著人去城東看雜技團表演,那廣告效應自是不用說。

  還有堂口鬥毆,最喜歡去太平街擺陣型,兩方比人多,哪邊人多,哪邊先掏西瓜刀,砍成一片血葫蘆。

  大戶人家送嫁妝的隊伍,也愛在太平街走過場,長街紅妝,讓人看看新嫁娘有多受重視,今後也多得臉面。

  更稀奇的,還有抬著棺材入城的江湖人、跳著舞進城的妓子、拖著衣不蔽體男女遊街的壯漢、拎著菜刀追著相公砍的悍婦……總之,太平街上的⼳蛾子,不勝枚舉。

  而今天,難得風平浪靜一天的太平街卻迎來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個不過十三歲左右小姑娘,衣衫襤褸,頭髮胡亂束起,腦袋無力的低垂著,看上去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可她偏偏走在了丹平城最繁華的的太平街的正中央。

  讓人嘖嘖稱奇的是這小姑娘身後,竟拖著一個巨大的劍匣,那劍匣幾乎有一個成人大小,上面雕刻著繁複的花紋,摩擦在地面的聲音和走過的痕跡,讓很多老道的行家一看便知這劍匣極重。

  看來裡面藏著的,不是凡物。

  於是這小姑娘一進丹平城,身後便有數雙眼睛盯著。

  可她似乎根本不知道,只是垂著頭,拖著劍匣,一步步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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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4-24 21:41: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 雲織夢:霞都春意鬧

  最開始,這個世界只是一片黑暗,她腳上不知道踩著些什麼,很軟,很黏稠,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拖著一口沉重的劍匣,彷彿從有意識起,就這樣拖著劍匣行走,不知目的,不知疲憊。但她似乎隱隱知道,那劍匣與她密不可分,而且不能打開,因為一旦打開劍匣,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但與此同時,她耳邊還有一種聽上去非常柔和舒服的聲音,循循善誘地告訴她,那劍匣中隱藏著巨大的力量,或許能讓她得到一切答案。

  每次那聲音過後,她渾身的血液都像是要灼燒起來,想要做些什麼,想要……破壞些什麼。

  這種感覺讓人瘋狂,她拼命地壓下這股衝動。

  不能開劍匣……那麼,就只有繼續走下去。

  這世界不過是無盡的黑暗,角落中有不知名的邪祟,遠方是看不清的暗湧。

  她本以為自己會這樣走下去,可越走,越覺得有些不對勁。

  天逐漸亮了起來,像是從黑夜到黎明,從黎明到日出……

  漸漸的,她的視野中出現了河流、綠地、花草樹木,天空是明亮的蔚藍色,雲層淺而淡,陽光落在身上,是金色的、柔軟的溫度。

  她的記憶也隨之鮮活起來,辨認每一種自然形態,許多陌生的詞匯出現在腦海中,但她知其名,不知其意。

  她唯一能瞭解的,就是身後被鐵索重重捆住的劍匣,鎖鏈的另一頭纏繞在她的胳膊上,像是一種維繫,又像是一種距離。

  看到這美麗的景色,看到路上逐漸有了跟她一樣的人,他們看著她瞪大了眼睛,露出驚訝的表情。

  甚至有個老婆婆掏出一個白色的半圓形東西,眼神中帶著她不明白的情緒,將東西遞了過來。

  聞上去,有些香……似乎是叫包子。

  可她並沒有接過來,只是繼續走著,直到面前出現高聳的城牆,城門站著兩隊衛兵,看著她過來,目光中帶著些輕蔑,其中一名高大的衛兵對旁邊的好友說道:「這麼小的姑娘,拖著這麼重的東西,難不成也來湊熱鬧?」

  旁邊的衛兵露出嘲諷的笑容:「怕是知道夏家小郎君今天回丹平,所以才……」

  兩人便都不開口了。

  這一天也算是沒少見了,城裡聽說比城外還熱鬧,不少喪心病狂想跟夏家攀上關係的人家都精心打扮了女兒,就盼著能搭上魏國大名鼎鼎的鎮北將軍夏志允的獨子,十五歲的夏承玄。

  今天剛好是夏家小郎君收復祁門關,凱旋回都城的好日子。

  衛兵們看著這衣衫襤褸的小姑娘,心裡都搖了搖頭。

  姑娘,你們家是外地的吧?裝成這麼可憐,是博取夏家小郎君的同情嗎?

  可這丹平城誰不知道,夏家那位小祖宗,五毒俱全,七竅玲瓏,心有一百個眼兒,可就是沒有同情心……

  ※※※※※※※※※※※※

  阮琉蘅一腳踏上太平街,街道兩邊都是旺鋪食肆,形形色色的人在其間穿梭。

  人,像是要舉行什麼慶典一樣,到處都是人。

  那是大國都城的盛世景象,哪怕國體漸衰,可底層的平民百姓依舊熱愛生活。他們盼的不過是柴米油鹽,平安嫁娶。

  身邊紅塵俗世,眼前浮生百態。

  阮琉蘅看著且笑且行的人群,緊緊抿著嘴。

  那種聲音又出現了,而隨著聲音的慫恿,她心頭狂湧上嗜殺的渴望,想打開劍匣,將這些人統統殺掉,看他們支離破碎,看他們血流成河!

  她拖動劍匣的胳膊都在發抖,眼底是一片冷漠的血色。

  然而這時,突然一個小姑娘跑了過來,圓臉雙丫髻,笑起來眼睛彎成月亮形,手裡捧著一個兩個油紙包。

  「小姐姐,給你吃!」那小姑娘不由分說地塞給她一個油紙包,然後眨眨眼,靈巧地身子鑽進人群裡,跑得不見蹤影。

  阮琉蘅愣了愣,可還沒等她回過神,又過來一個中年婦人,她大步走了過來,迅速將她從太平街中央拽到一邊,口中說道:「一會就要戒嚴肅場,你這女娃,那衛兵刀槍可是無情!」

  她被壯碩的婦人拎到太平街左側,周圍有好多人好奇地看過來。

  漸漸有笑聲起。

  太平街左側,都是些帶著家僕的小姐們,哪個不是花枝招展,甚至還有女扮男裝的玉公子,肌膚大片裸露在外的妖姬,白衣如飛天的仙子、楚楚可憐的小家碧玉……

  這黑漆漆的小姑娘被拎過來,可不就像是烏鴉進了百鳥園。

  小姐們怕被她髒汙了衣裙,都躲著她,更顯得阮琉蘅突兀。

  她也沒什麼表情,阮琉蘅厭惡人群,可心中的嗜殺卻不知道何時被按捺下去,懷裡抱著剛才那小姑娘塞的油紙包,緩緩向人群外走去。

  可還沒等她拖出劍匣,自街道北向,突然列隊跑來一隊衛兵。

  「肅靜!回避!」衛兵口中高喊著,粗魯地將人往兩邊趕。

  被強制壓縮到道路兩邊的人群也突然擁擠起來,更何況阮琉蘅身量尚小,幾乎立刻便淹沒在人群中。

  她小小的身子拼命拖著劍匣,不停有人踩在上面,捆縛劍匣的鎖鏈眼看一點點鬆開,阮琉蘅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不能讓劍匣打開!

  她使出渾身力氣,手腳並用地將劍匣從人群中拖了出來,而懷裡的油紙包,因為被人群擁擠,外面的皮已經鬆開,露出裡面的吃食。

  白色的,半球,跟路上老婆婆給的東西一樣。

  剛才用力拖劍匣,肚子一直在咕咕叫。她猶豫了一下,將這東西送到嘴邊咬了一口。

  鬆軟的麵團,還有鹹香的餡料,少許汁水……美好的滋味在口腔中爆炸,她竟然意外覺得好吃,幾口便將手中的兩個吃掉,意猶未盡地抹了抹嘴。

  還想吃。

  ※※※※※※※※※※※※

  夏承玄這會兒也快進城了,此時已進入人間六月,天有些熱,他本不想這時候回丹平,可惜他娘夏夫人想得厲害,七八天沒讓他爹進房門了,再不回來,他爹也要發飆。

  眼睛已經能看到丹平城朱紅的城樓城牆,他對身後隨軍的小廝夏涼道:「咱們瞅個空,從西門溜進去!」

  夏承玄年方十五,夏涼也不大,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但那模樣真叫妖孽,一雙靈動的狐媚眼兒,就像是水頭足足的極品黑玉,勾得人心發慌,可這才多大,料想成人,這姿色禍國殃民只怕都還有富餘。

  此時夏涼苦著臉,伏在馬背上哀求道:「少主,您要想留我一層皮,就老老實實進城吧,今兒可不止是派了內閣大臣來迎接您,為了給夏家少主造勢,宮門口蹲了起碼四個皇子,求您別作!」

  要說敢用夏涼這種容貌的小廝的人,那是少之又少。

  為什麼?

  長相太能招禍。有幾個人家能守住這長相?再說了,小廝長成這樣,難道就不怕奪了主人的風采?

  可還真有人不怕這個。他能護住夏涼,也不怕被別了風頭。

  這丹平城恐怕也只有夏家的小祖宗能做到了。

  夏承玄這會兒,還是十五歲的模樣,但是身量已經比大多數成人還高壯,而毫無疑問,他的臉是極英俊陽剛的,也早已洗脫了稚氣,經過戰場的人,早已經不再天真了。

  那一雙燦燦的星眸是他的靈魂,充滿了侵略性,彷彿一不小心,稍不如意,便會從裡面發出攻擊的號令。十五歲的少年,那份張揚和狂傲幾乎像是刻在骨子裡,他不會隱藏,也不願隱藏。

  即便是如現在一樣懶洋洋地眯了起來,其中散發的危險,也讓人覺得膽寒。

  夏承玄要是那麼聽勸,那麼好說話,也不就不是丹平城的霸王了。

  他抽出馬鞭,嘴裡不耐煩道:「熱死小爺了,不管了,那我先進城!」說罷腿一夾馬腹,竄出了大軍陣列。

  夏涼在後面哀嚎一聲,也只好驅馬追了上去。

  ※※※※※※※※※※※※

  夏承玄到底還是走了主城門,可他卻不想去宮門口看那些皇子的嘴臉。他準備路過太平街,直接回家安撫阿娘。

  這太平街,他想來也知道是什麼情形,不過是出於一點惡趣味,看看能熱鬧成什麼樣子。

  結果民眾的熱情還是讓他受了點驚嚇。

  街道兩旁儘管用衛兵在肅場,可還是不斷有姑娘大膽地擠了過來,矜持的還帶著冪蘺,不矜持的直接亮出姿色,荷包手帕不停丟過來,耳邊嗡嗡的都是「夏小郎君」,眼睛裡看的都是各種鮮豔的衣裙和人群,鼻子裡全是香脂水粉的味兒……

  夏承玄木著臉,身後的夏涼見識得多了,立刻蒙了臉,對主子喊道:「跑吧!」

  夏承玄便艱難地策馬跑了起來。

  他還真不敢傷人,這是太平街,被他娘白氏知道了,扒他一層皮不說,半年都別想出屋子了。

  真後悔!就該走西門的!

  可他沒跑幾步,便在這麼多顏色裡,唯獨看到了一抹黑色。

  那是遠離人群之外,走在邊角的一個黑乎乎的小姑娘,身後拖著一個巨大而古怪的劍匣,對這邊的喧鬧充耳不聞,只是踏踏實實地一步一步向前走。

  他心裡突然就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心酸。

  不可能啊,小爺的同情心幾百年前就讓夏涼吃了。

  但是這感覺是怎麼回事?

  他看著那個瘦弱細小的背影,突然使出本事,拎起馬韁,幾步助跑後,帶著身下駿馬高高躍起,直躍過人群,跳到那小姑娘身後。

  長臂一伸,撈住細腰,連同劍匣一同橫在馬上,再一夾馬腹,直向鎮北將軍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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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雲織夢:玉泉滌蘅芷

  夏承玄在太平街的這一舉動,碎了無數芳心,也被那些留守的護衛和人群中的探子傳了出去。

  從來不近女色的夏家少主,滿太平街的脂粉都沒看上眼,摟了一個乞丐似的小姑娘跑了?

  就這一條,夠丹平城嚼一個月了!

  不過目前疾馳在丹平城小路的馬上這兩位,並沒有關注這些,只不過一個是不懂,一個是不屑。

  ……

  阮琉蘅只覺得自己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被人拎了起來,眼前一陣眩暈,騰地而起。她一著急,死死握住劍匣上的鐵索,於是就連劍匣一起被人撈了起來,而後不知放在什麼東西上,顛得她五臟六腑都要跳出來了!

  一隻巨掌死死把她摁住,她只能嗚嗚地叫,用手拍著那人,側過身,想用腳去踢他。

  卻都被殘酷鎮壓了。

  不過就算不攔著她,夏承玄甲胄俱全,她也討不著好去。

  阮琉蘅心裡一怒,就要開劍匣。在太平街那裡開劍匣,是出於嗜血衝動,而此時開劍匣,則是出於單純的憤怒,她心中並不想殺人,僅僅是想讓他放手。

  只是這劍匣也沒開成,因為夏承玄實在比她強大太多。

  直到他們跑到無人的巷子裡,馬才停下。

  夏承玄扯著她的手臂,把她翻了起來,像是抓小雞一樣,在馬鞍上擺正,讓她坐在他腿間,直視他的臉。

  阮琉蘅眯著眼睛,抬頭看去——但是逆光,看不清。

  夏承玄剛好就著陽光打量懷裡的小姑娘——但是這姑娘臉髒得黑漆漆的,顏色快跟那劍匣一樣了,根本看不清。

  倆人這麼一對視,結果都沒打量清楚。

  夏承玄居高臨下,問道:「你是何人?這劍匣裡是什麼?是兇器嗎?」

  這語氣不善,阮琉蘅心中不高興,扭過頭去。

  夏承玄便扣住她的下巴,逼她看過來:「啞巴?不會說話?」

  她伸手去抓他的鎧甲,抓不動就用手捶,叮噹作響。

  夏承玄跟女人相處的經驗並不多,更別談小姑娘了,他想了一下,口氣輕柔了許多:「我沒惡意,看你可憐才想帶你吃點東西,你不餓嗎?」

  她停了下來,其實餓不餓什麼的,她暫時還不能理解,只能迷蒙地看著他。

  夏承玄鬆了手,扶著她的腰,讓她舒服了許多,又溫和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眼前的少年問了一大堆問題,這裡面,也就一個問題她回答得出。

  她只記得自己的名字。

  看著眼前突然溫潤有禮的少年,她終於張開嘴,嗓子裡發出的並不是清脆而嬌嫩的童聲,而是許久不開聲的暗啞。

  「阮,阮……琉……」

  夏承玄皺了皺眉,他對這姓氏和名字都很陌生,但心底裡突然升起一股熟悉感,十分詭異而又溫暖——這少女身上果然有問題。

  他也沒心情聽完她說的話,打斷她問道:「你家在哪?家中還有何人?」

  這些基本信息決定他一會要如何對爹娘交代。

  可阮琉蘅又茫然地看向他。

  夏承玄試探地問道:「你不知道?」

  阮琉蘅點點頭。

  「你不記得?」

  又點點頭。

  很好,既然你什麼都不記得,那小爺就好辦了。

  他毫不客氣地又把小姑娘摁了下去,一抖韁繩繼續撒歡跑了出去。

  反正也離著夏府不遠了,回去仔細詢問。

  他一路還斟酌著哄母親的話,以夏家的能力,在宅院裡等待他的爹娘,恐怕早就知道太平街發生的一切。

  夏承玄的母親白氏一向疼他,別看平時凶得很,卻是個心腸最軟的,只要他不犯大奸大惡,不欺壓良善百姓,不糟蹋女人,也就對他在外的胡作非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他爹就更好擺平了,那是七國聞名的大將軍妻奴,只要娘說好,他就絕對服從。

  ……

  到了夏府,下人們已經清了道路,小爺在府外下了馬,看著被顛得已經沒什麼力氣的阮琉蘅,皺了皺眉,還是一把撈了下來,抗在肩頭,手裡提著那巨大的劍匣,也是毫不費力。

  走到正堂,夏志允和白氏都已站在門口。

  他爹一臉愁苦,他娘一臉戾氣。

  夏志允長相有些粗獷,可見夏承玄繼承母親居多,白氏狠辣的美貌很是加分。歲月善待這位性子剛烈的美婦,自她十六歲押鏢經過北門,遇到回故鄉祭祖的夏志允,便成為他唯一的女人,倍受呵護寵愛。

  夏承玄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爹,娘,我回來了!」

  白氏微微一笑,向前走了一步,一臉慈母之色,口中說道:「玄兒快放下那姑娘,來娘這裡,讓娘好好看看。」

  如果您不拎著鞭子說這句話,我一定聽!

  夏承玄撲通跪下,心裡也覺得應該把肩上扛著的人交給一邊的奴婢,但像是黏在手上了一樣,只好帶著她跪了下來。

  「娘親莫惱,這小姑娘於我有恩……」他嘴裡花言巧語,編造了一個被這小姑娘救助,而後在丹平城偶遇,見她落魄所以決定報恩的故事。他沒指望爹娘會信,只是他當街擄人這件事,必須事出有因,否則今日之後,夏家便會被扣上強搶民女的帽子,這黑鍋小爺可不想背,從來只有別人背他黑鍋的份兒……所以於情於理,都應該有一個交代。

  至於私下該怎麼做,那就無關緊要了。

  夏承玄說完,夏志允也拿出家主的威嚴,沉聲說道:「就這麼辦吧。」

  話音剛落,突地起了一陣風,幾道影子自屋頂閃過,庭院的花便搖了搖。

  夏志允又道:「行了,起來,跟我們回後院。」

  想必一個時辰後,丹平城流傳的便會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世家公子救助民女的故事。

  夏承玄知道自己挨不過,老老實實站起身,抽空看了一眼肩膀上小姑娘的臉,卻發現對方瞪圓了眼睛,明晃晃的盯得他莫名心虛。

  那雙眼睛似桃花綻放的四月天,明媚而乾淨,又彷彿會說話般,正在對他控訴道:壞蛋,你為什麼要騙人?

  一向口齒伶俐的夏承玄竟無言以對。

  而此時,被少主丟下,失了馬,剛從太平街九死一生脫險的夏涼,正在哭喪著臉,偷偷摸摸地在丹平城的街巷尋找回家的路。

  迷路了嚶嚶嚶……

  ※※※※※※※※※※※※

  之後阮琉蘅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他們稱呼她「阿阮姑娘」,而那自稱「夏伯母」的中年美婦召了一個有了點年紀的婢女,名叫荷香的,帶她下去洗漱。

  阮琉蘅被荷香抱著的時候,手上還死死不離劍匣。

  荷香笑道:「阿阮姑娘放心,奴婢將這劍匣放在您能看到的地方可好?若是一直帶著,可就沒辦法好好洗澡了。」

  那丫鬟身上的氣味很芬芳,笑容也乾淨,讓阮琉蘅有些恍惚,她其實並不擔心有人打開劍匣,甚至心中還隱隱渴望著有人幫她打開劍匣,那麼她就不必如此糾結……

  她放下了劍匣,乖乖被放在澡桶裡,被溫熱的水包裹時,那舒暢的感覺幾乎讓她有瞬間的失神,所有警惕性和戒備都在溫熱的水中消散,她掬起一捧水迎頭灑落,柔膩的花瓣拂過臉頰,是與之前陰暗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感觸。

  而荷香則驚訝於洗清污垢後,阮琉蘅露出的本來面目。

  那是嬌嫩欲吐芳華的桃花眸,盈盈水潤脈脈含情,白嫩的皮膚和漂亮清透的長相,活生生是一個小美人兒。

  少主的眼光,真是好得驚人啊……誰知道泥猴似的小姑娘,洗乾淨了如此漂亮。

  可阮琉蘅對自己的樣貌並不關心,她好像才發現自己的皮膚是白色,於是帶著好奇用力搓洗身上,沒一會就搓紅了一片肌膚。

  荷香趕緊摁住:「姑娘可別糟蹋了這嫩皮啊,讓奴婢來伺候您吧。」

  荷香是伺候人慣的,重新換過水,用皂角洗頭,再拿出胰子幫著阮琉蘅洗淨身體,又教她如何清洗自己,再擦淨身體,塗上一種帶著清淡茉莉花味兒的香脂。

  最後取出一套乾淨衣裳,一邊幫阮琉蘅穿上,一邊道:「府裡沒有您這歲數的小姐,所以沒有準備衣裳,只好委屈阿阮姑娘先換上婢女的衣裳,等成衣到了,一定將姑娘打扮得更漂亮。」

  阮琉蘅在荷香的巧手下,早就被伺候得如同被安撫過的貓一般,她雙眸看向荷香,清澈透底,緩緩張口,聲音嘶啞地說道:「謝,謝……」

  荷香柔柔一笑:「阿阮姑娘不用客氣,您是嬌客,這是奴婢該做的。」

  她又給阮琉蘅梳了雙髻,紮了髮帶,才拎起劍匣,將阮琉蘅帶了出去。

  ※※※※※※※※※※※※

  花廳裡已經擺好了席面,但都未入座,夏志允正在向夏承玄考校著什麼,白氏坐在主位上,懶洋洋地打著團扇,看向父子倆,眼中滿是慈愛。

  但是當荷香帶打扮好的阮琉蘅進了主廳後,夏家這三位見多識廣的主子還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隨即都想到,若不是衣衫襤褸看不清長相,這小姑娘怕是剛進丹平城就被拐了去,也到不了夏府了。

  阮琉蘅看著他們的臉色不對,以為自己被嫌棄,心中又有些不自在,將頭扭了過去。

  可在正常人眼裡看來,還以為她害羞了。

  白氏早就被兒子做通了思想工作,立刻將阮琉蘅撈到自己懷裡抱住。

  「不要臊,以後就是自家人啦,你放心,這府裡我說了算,絕對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乖乖,我們吃東西好不好……」

  白氏生了夏承玄後,一直都想要個可人的女兒,這不老天終於送來一個,啊,要是能當兒媳婦就更好了,她要自己養兒媳婦,省得兒子被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妖精……白氏這點小心思,旁邊的爺倆明鏡似的,夏志允瞥了一眼兒子,而夏承玄無辜地望了回去。

  這一頓飯賓主盡歡。

  白氏拼命給阮琉蘅夾菜,而阮琉蘅也確實餓了,小口小口地吃了不少東西,不過她不怎麼說話,夏志允夫婦也明白她失憶後,可能語言溝通上確實有障礙,應當找個先生教上一教。

  但這差事立刻被夏承玄攬了過去。

  「進宮交差後,我也可以輕鬆一陣,阿娘就不怕我出去胡鬧?索性也省下一份找先生的束脩,我來教她吧。」

  白氏敏感地感覺到兒子對阿阮姑娘的不一樣,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叫人收拾出淩芳園給阿阮住。」

  淩芳園可是離夏承玄所住的元青居最遠,他知道阿娘這是試探,當下直言快語道:「阿阮跟我一起住元青居,我知道阿娘不放心,便讓荷香姑姑也跟著一起,若是我起半分歹心,您打斷我的腿。」

  ……

  阮琉蘅還不知道自己就這麼被送狼口了,她眨巴著眼睛看著飯桌,白氏不給她夾菜時,荷香會過來問她想吃什麼,阮琉蘅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其實最喜歡桌子上被叫做梅花白糖糕的精緻點心,很清甜。

  她端端正正坐著,眼睛瞄了那梅花白糖糕一眼,隨即又覺得既然吃不到,就應該不去看。

  可是吃不到的話,看幾眼總沒關係吧,眼睛又瞟了過去,再迅速收回。

  夏承玄一邊跟母親據以力爭,一邊看著阮琉蘅偷偷看白糖糕的樣子好笑,直接動手將梅花白糖糕放到阮琉蘅的面前。

  阮琉蘅一驚,覺得自己的意圖被那壞蛋看穿,正要扭過頭生氣,卻發現那少年笑盈盈地看著她,眼中竟也像是流轉了情意。

  那情意之綿長,甚至超越了他們認識的時間,像是十年,百年,無盡永恆歲月那麼長,幾乎激出了一股陌生的淚意。

  他這樣看著我,我是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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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雲織夢:彩袖暖親貓

  夏府其實非常大,總歸是經營了兩千多年的家族,也經歷過腥風血雨,幾代前還因被主君忌憚,想方設法除了夏氏三支族人,如今只留了夏志允一支,這風光無限時修建的夏府,便有些空曠。

  夏承玄所住的元青居,裡面只有幾個小廝,若不是求了荷香姑姑來,也沒婢女照顧阮琉蘅。

  當夏承玄回了元青居,在外面饑寒交迫一路流浪的夏涼才找到家門,眼淚汪汪地奔了回來。只是看到跟在少主身後的阮琉蘅便是一愣,再看著她身上婢女的衣服,突然升起一股危機感。

  難道元青居要婢女伺候了?不可能啊,他才是他們家少主的正牌貼身小廝!

  難道少主要收通房丫頭了?不可能啊,以夏家男人的高傲,他們絕不允許自己看不上的女人近身。

  夏涼就有些委屈,若是身後有尾巴,一定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

  「少主,你不知道太平街的姑娘又多凶,你走了之後她們就沒饒了我,活生生把我從馬上扯了下來,還好我拼命護住了臉……」夏涼開始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一邊的荷香姑姑正來來回回地收拾給阮琉蘅住的東廂房,而阮琉蘅則對這個看上去靈動如小獸,且比自己年歲還小的小廝有些好感,甚至夏涼看過來的時候,她破天荒地笑了笑。

  夏承玄見了,醋勁兒突然上頭,涼颼颼地道:「把你帶進府裡的人可是我,看到你夏哥哥的時候怎麼不笑一笑?」說罷就看著她,覺得自己拿捏得當,降住了這小美人兒。

  阮琉蘅此時看的卻是旁邊桌子上,夏承玄特意順過來的那碟梅花白糖糕,覺得自己肚子還有些餓,而身邊的少年卻對她露出並不滿意的表情,又想起白天在馬上的顛簸,覺得這壞蛋不好說話,嘴角漸漸向下,看上去就像被地主家少爺欺負的佃戶閨女一般。

  夏承玄沒等到笑容,卻看到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立刻炸了毛。

  「好,好,小爺是怕了你了,就當我撿回一個姑奶奶,不就是白糖糕麼,拿去拿去!」他為什麼順這梅花白糖糕,不就因為她多看了幾眼嗎?明明懷疑她來歷,卻還是狠不下心審問,就算要個笑臉也要賠小心,夏小爺也是夠了!

  儘管心裡不高興,他還是端出那碟子梅花白糖糕交給阮琉蘅,看著她臉上直白地浮現出驚喜,然後嫩生生的桃花眼又看過來,彷彿在問:我能吃嗎?

  夏承玄被這眸子一看就是一個心碎,恨不得把立刻把廚子叫出來多做幾盤,他強壓下這種愚蠢的衝動,幾乎立刻丟下碟子落荒而逃。

  可惡,下回再給你順吃的,小爺就剁手!

  ※※※※※※※※※※※※

  阮琉蘅就這樣在夏府安家,雖然與夏家少主同住一個院子於禮不合,但夏家從來就沒在乎過這個,甚至大部分夏家男人連女人都要自己找,視世俗禮教於無物。

  更何況,在這丹平城裡,夏府堪稱銅牆鐵壁的幾處府邸之一。這並不僅僅指攻陷難度,而是指門戶內的高度戒備和下人的忠誠。夏府發生的一切事,只要家主不開口,便絕對不會有任何訊息傳出去。

  所以白氏可以放心抽夫君兒子。

  而夏承玄不知用什麼法子攻略了白氏後,阮琉蘅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夏府中出入。

  與此同時,阮琉蘅也在漸漸熟悉人間的生活。

  被夏承玄搶來的大廚房點心師傅,硬是每日憋在元青居的小廚房裡,換著花樣的琢磨甜食;

  白氏帶回了許多漂亮的少女成衣,還專門請了裁縫為她量體裁衣,用了最好的綢緞,打了許多零碎的首飾,每日的樂趣便是讓荷香姑姑將她打扮好,再帶去給白氏請安;

  夏承玄的貼身小廝夏涼,是個危機意識很強的孩子,總是背著人呲牙向她示威,警告她不要試圖搶走少主所剩無幾的那點愛心,可阮琉蘅每次看他都會微笑,害得夏承玄以為夏涼在背後做小動作;

  夏承玄則成為了先生的角色,他推了不少應酬,從書房挑選了幾本開蒙讀物,竟然很有耐心地開始為阮琉蘅授課。

  ……

  阮琉蘅穿著件嫩綠色長裙,與夏承玄一起坐在湖心涼亭裡,一手拿著團扇,一手拈了糕點碎末,悄悄去餵湖裡的錦鯉。

  她本來就聰慧,很多事情,只要說了一遍,就能記住,認字識記也比常人快,夏承玄第一次做先生,便有些挫敗。

  最後兩本開蒙讀物,不到一個時辰就學完了,她已經百無聊賴地開始餵魚了。

  「要不要去釣魚?」夏承玄把書一扔,湊過來問道。

  「離開水的魚,不好看。」養了兩日,嗓子恢復過來,是嬌甜而清脆的聲音。她很簡短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以往很少有人敢忤逆夏小爺,雖然少年的寵愛又躁鬱又彆扭,但她卻能感覺到真心,阮琉蘅並不怕他。這很奇怪,按書上說,她與他不過初次邂逅,怎麼會如此熟悉,又哪來的交付真心?

  「莫非你想出去玩?」他手裡不知道暗扣了什麼,來到阮琉蘅身邊,趁她不注意便射到魚群中,將這些魚趕跑。

  熊孩子本性暴露無遺!

  阮琉蘅看到小魚都遊走了,心裡很是失望,卻仍然搖搖頭道:「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她低下頭用手指輕輕勾著盛放點心的碟子,便沒看到夏承玄臉上一閃而過的滿意神情。他自己愛出去惹事,卻不想讓阮琉蘅出去,雖然護得住,但是丹平城妖孽多,說不定會唐突她。

  這才幾天,夏小爺已經把阮琉蘅當做羽翼下的私有物了。

  「也有人少的,而且好玩的地方。」他慢悠悠地說道,「可以去大磬山打獵,山下還可以放風箏,或者再走個幾裡,有夏家的農莊,我帶你去泡溫泉,那裡也有野味,還有香甜的小紅果,膩得讓人牙疼……」

  阮琉蘅自是聽不出,他話語裡的每一步都是誘哄,最後還拋出了她愛吃的甜食。夏承玄除非不上心,若是上心,只會抓得死死的。

  可阮琉蘅那是多乖的姑娘,又怎麼會為小惠小利動心。

  「夏哥哥,還是多教我一些吧,我想讀書寫字。」她頭轉過來,扯了扯夏承玄的衣袖,輕聲說道。

  只被她扯了衣袖,身子半邊就麻了。夏承玄暗道自己不爭氣,立刻把頭扭到一邊,但是脖子已紅到底,實在是這一聲「夏哥哥」軟到了他骨頭裡。

  「既然你這麼誠懇的求我,」他反握住她的手,將那細嫩的小手完全包裹住,「那我就勉為其難的……多教你一點……」

  ※※※※※※※※※※※※

  倆人就這麼沒羞沒臊的手拉手回到元青居,其中一個是真的不知道羞臊為何物,而另一個,則是視羞臊為無物。

  夏承玄本想走左側的小路,去書房給阮琉蘅找書,但是一進元青居的門,便發現院子裡一片狼藉,還有大呼小叫的聲音。

  夏涼帶著幾個小廝有上房揭瓦的勢頭,搬梯子的、拿套索的、已經爬上牆的、正往房檐上攀的……

  而房頂上,則是一隻叼著魚的小花貓。

  夏承玄不耐煩了:「偷條魚而已,你們這是閑得發慌了?」

  夏涼回頭,露出一張損了絕色的苦瓜臉,狐媚眼兒耷拉下來,說道:「少主,廚房的盤子全碎了,給阿阮姑娘準備的點心也被它糟蹋了,晚上的魚被它啃了好幾口,這嘴上還叼著一條,實在可恨吶!」

  一聽阮琉蘅的點心也被貓毀了,夏承玄便不高興了。

  「你們閃開,小爺收拾它!」

  雖然夏府常有影衛巡查,但抓隻貓還用不上影衛,夏承玄自己也是從小練的工夫,別說上房抓貓,飛簷走壁也使得。

  可他正想鬆開阮琉蘅的手,卻發現旁邊的少女眼睛亮晶晶的。

  「那是貓嗎?夏哥哥,貓咪好可憐,我想要。」

  聽到這話,夏承玄連帶一眾小廝,所有人的臉立刻僵住了。

  阿阮姑娘,您哪兒看出上面這罪魁禍首可憐了?

  ……

  花貓下來的時候身子還有點發抖,它並不大,叼著的魚都快趕上它的身子長,可見多貪心。

  阮琉蘅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咪咪」,從此這個名字成為廚房噩夢,而夏涼只要一提起咪咪就會露出殺人越貨的神色。

  可阮琉蘅卻完全不知道,她最喜歡看著咪咪撒嬌,任由她撫弄毛皮,而夏承玄則在一邊誦讀聖賢書,還不忘從隨身帶的荷包裡掏蜜餞餵給阮琉蘅。

  阮琉蘅餵咪咪,而夏承玄餵阮琉蘅,這是元青居最鮮明的主題。

  至於那曾經隨著阮琉蘅進入夏府的劍匣,已經被荷香姑姑放在東廂房的密室中,將鑰匙交給阮琉蘅後,卻一次也沒開啟過。

  阮琉蘅漸漸懂得更多,她喜歡熱情明豔的白氏,喜歡古靈精怪的夏涼,喜歡溫柔端莊的荷香姑姑,喜歡好吃懶做的咪咪……

  也喜歡那個一直陪伴她的人。

  少年與她的相遇,打開了一個嶄新的、多姿多彩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即便是夜晚,也有星月之光;即便遇到陰雨連綿,也有潤物風情;即便偶有磕碰摩擦,也有溫柔甜蜜的愛撫。

  她只覺自己不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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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雲織夢:碧桃連理簪

  二年後,夏承玄十七歲,阮琉蘅十五歲。

  他更高了,她抽條了。

  曾經的少女身形逐漸長成,阮琉蘅穿著白色長裙,外罩一件湖綠色對襟沙羅衫,已是亭亭玉立。尤其那身段,細腰酥胸,穿了稍微緊繃一點的衣裳便會顯出玲瓏曲線。

  一年前,當元青居在書房服侍的小廝終於在她面前捂著鼻子跪下磕頭時,夏承玄便吩咐阮琉蘅從元青居搬到離自己不遠的環芷小築。除了荷香姑姑,還多安排了幾個婢女照顧她的起居,甚至連廚房也一併搬了過去,包括她最喜歡的點心師傅。

  如今她已經是夏家內定的媳婦。

  不過在所有人看來,阿阮姑娘也只能嫁給夏府做媳婦。

  如果你看到夏承玄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底下人為什麼這麼想了……那就是頭護著肉的野獸,當肉在懷裡時,他是慵懶和無害的,若是這肉有個萬一,只怕血洗丹平城這種事,少主也能幹出來。

  夏家人一貫霸道,甚至沒問過她的主意,今年新年過後,就將親事定在了明年的未月二十三日,那時候阮琉蘅已滿十六,正適宜出嫁。

  大戶人家娶妻,籌備一年半載的,並不算長。

  這個日子不僅是訂婚日,同時也是阿阮姑娘第一天來到夏府的日子,自打那以後,這一天同時也作為她的生日。

  今年的未月二十三日,剛好也是阮琉蘅十五歲及笄,夏家也終於不再捂著這兒媳婦,會在及笄禮上,向所有人展示夏承玄的這位神秘的未婚妻。

  明日便是及笄禮,但阮琉蘅卻很清閒,這些雜務就連白氏都不沾,全部由專門負責此事的嬤嬤操辦。

  不過這一點,若是外人得知,勢必要嘲笑夏家娶不到大家閨秀。白氏是鏢師的女兒,而阮琉蘅更是個孤女,沒個出身,也沒有主母教導,當然連及笄禮都辦不好。

  但是夏承玄偏偏就認定了她,就如同夏志允只一眼就對白氏定情。

  夏承玄不是沒去過夜宴,花樣也都見識過不少了,無一例外,那些人都喜歡嬌弱美豔的女人,只有夏家娶婦,一品性、二氣度、三身體強健。

  後來他也經歷過風雨,上過戰場,翻過家族志。方才知道,什麼樣的女人,才能與夏家共同攜手向前。

  萬軍陣於前而不亂,崎路橫於前而不懼,家族危於前而不怯,刀劍迫於前而不弱。

  他的阿阮,也必定能做到這些,卻哪還管那些碎嘴婆娘如何想!

  這些彎彎繞繞阮琉蘅當然都不知道,她最喜歡的事便是讀書。讀書其實是件很傷自尊的事,因為讀得越多,只會覺得自己懂的越少,便如饑似渴地想學習更多,以至於夏家這世代武將的府邸,專門為阮琉蘅起了一座三層書閣。

  她仍舊每日泡在書閣中,直到夏承玄回府,才會來書閣找她,把她連同懷裡的咪咪一起抱起來,去她的環芷小築用膳。

  近兩年,夏承玄並沒有再帶兵,而是領了羽林軍的職位,在丹平城沉寂了下來。

  魏國主君魏遊昏聵無能,偏偏對疆土最在乎,魏楚兩國在邊界打個不停,但都是小打小鬧,因為丹平城的夏家還未出手。

  而成年後的夏承玄,也不再輕易外調,他的磨礪已足夠,甚至據說夏家的私兵黑雲騎也已經移交到他的手上。

  三千黑雲騎,那是鐵錚錚的騎兵,夏氏在北門經營的草場養著七國最烈的駿馬,而騎兵標配是殺傷力最大的雙刃戟,還有其他制式武器,放到任何一處戰場都是收割人頭的殺戮機器。再加上羽林軍在手,夏承玄已是魏國最年少,而兵權最盛之人。

  有時候他身披鎧甲歸來,會滿身洗不掉的血腥氣。

  可阮琉蘅並不害怕,哪怕他眼中驕狂,露出嗜血的神色,也只是如常地用手按住他的太陽穴,輕輕揉捏。

  那猛獸便安靜下來,鬆軟了筋骨,渾身放鬆,將自己的命門交給最心愛之人,任由她擺弄。

  明明不過才相處兩年,有時候,卻像是老夫老妻一般了。

  ※※※※※※※※※※※※

  今天夏承玄回來時,卻有些不一樣。

  他吃過飯後,待在環芷小築裡遲遲不肯走,嘴上說著要考校她的功課,卻顯得毫無誠意。

  但是阮琉蘅是真的想請教今天讀過的聖賢之道,夏承玄好歹也是當世大儒季良的門生。

  ……那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這其中的底細。

  夏承玄七歲那年第一次出手,魏國德高望重的大儒季良就顫巍巍地跑到夏家,自薦為師,回家便老淚縱橫拜聖人畫像,口稱自己此番作為,乃是為了丹平城積福,教化頑劣,傳授仁人之道,定能福澤蒼生。

  後來季良的教導確實有效,夏承玄依舊禍害人,但懂了道理後,開始有選擇,有方針,有策略地去禍害。

  聖賢書於夏承玄本來就是渣渣,若是照本宣科還成,如今她請教還是義理上的內容,夏承玄想想都覺得頭疼。

  哎?夏哥哥也會窘迫?

  阮琉蘅覺得好笑,看他答不出,便用旁邊正在睡覺的咪咪那毛蓬蓬的尾巴去逗他的臉。

  「夏哥哥,你答不出,就給我請個能答出的先生吧?」

  別做夢了。

  夏承玄把貓尾巴撥開,終於按捺不住,把阮琉蘅圈在椅子上,俯下身看著她。

  「我有件禮物送你。」

  阮琉蘅歪過頭,疑惑地看著他。其實禮物這個詞阮琉蘅並不陌生,但她所有一切都來自於夏承玄,他的給予已經不是禮物層面的意義,而是她所依附的生存。

  「夏哥哥昨天還送了我太平街柳勝記的梨花餅,前天送了我一包金箔花鈿,嗯……還有那扇蘇繡屏風和給咪咪餵食的白玉碗……」

  他聲音低沉地打斷她:「那些並不重要。」

  阮琉蘅看著他有些鄭重的臉,安撫般地摸了上去,輕輕摩挲著,像是安撫不聽話的貓一樣,柔聲說:「夏哥哥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送我嗎?」

  其實阮琉蘅很聰明,她掌握與人溝通的訣竅相當快,對於某些大型凶獸,就要順著毛來。

  夏承玄將她摟過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然後一點點拆她梳好的髮髻。

  一件件首飾放在旁邊的桌子上,阮琉蘅的長髮全部披散下來,在燈光下,美得柔軟,而驚心動魄。

  「若是我的魂飛了,你只要笑一笑,也會飛回來……」他一邊開著玩笑,一邊有些笨拙地擺弄她的頭髮。

  阮琉蘅也不好拿過鏡子來,好在他動手很輕柔,沒弄疼她,只是真的很慢……過了好一會,才感覺到頭髮被挽成了一個髻。

  他從衣襟裡拿出一根不怎麼起眼的髮簪,放在阮琉蘅的手心上。

  阮琉蘅細細打量,這簪子是用桃木所制,身上雕了兩道精緻的花紋,而頭部則雕刻出兩朵相互依偎的桃花。

  她看了夏承玄一眼,發現對方期待的眼神後,將這桃花簪,簪在了髮髻上,然後轉過頭,笑著問道:「好看嗎?」

  夏承玄立刻有一種定下心來的感覺,他環住阮琉蘅的細腰,也笑了。

  「阿阮知道男子送簪子的意思嗎?」

  「不知道,但只有你給我的,我才會戴。」

  聽著最甜蜜的情話,夏承玄將她整個人都圈在懷裡,在她耳邊低聲說道:「阿阮,你要記得,我的命一直在你手上,若有一天你恨上了我,只用你頭上的簪子,就能取了我的命。」

  阮琉蘅渾身一僵,可夏承玄只以為這樣的訴情嚇到了她,含住她的耳垂,輕聲地哄著。

  ※※※※※※※※※※※※

  入夜,仍舊是黑暗。

  阮琉蘅沒有入睡,夏承玄走後,她遣走了荷香姑姑和婢女們,一個人坐在黑暗中,慢慢等下弦月升至高空。

  已過子時,現在,已經是未月二十三日。

  這是個有著多重含義的日子。

  兩年前的今天,她從無盡的黑暗走到人煙漸起的光明之地,順著一條暢通的大道,來到了魏國都城丹平。

  兩年後的今天,成為她十五歲成人的及笄禮,同時也是一年後她的婚期。

  她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始自這一天。

  未月二十三日,晴,下弦月。萬事大吉,諸事皆宜。

  彷彿被操控般,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緩緩走出臥房,穿過回廊,來到環芷小築的庫房。

  庫房中有許多夏承玄送她的東西,也有白氏為她準備好的嫁妝……但是他們似乎都忘了,這裡面也存放了她初來丹平城時,手中拖著的那口巨大劍匣。

  如今它在召喚她了。

  阮琉蘅拿出鑰匙,開鎖時發出的叩嗒聲並沒有換回她的神智,阮琉蘅的意識如同陷入泥沼,一步步走進庫房,看到那劍匣立在角落,上面依舊纏滿鎖鏈,漆黑如墨。

  「為什麼呼喚我?」

  打開我。

  「為什麼不能好好的生活?」

  破壞我。

  「我身在光明,而你卻不甘心,對嗎?」

  釋放我。

  阮琉蘅緩緩伸出手,碰觸那上面的鎖鏈,而曾經那樣牢固的鎖鏈,隨著她的碰觸,瞬間煙消雲散。

  劍匣像是一個等待拆封的禮盒。

  可她知道,這恐怕是這世間,最滿懷惡意的禮盒。

  她仍舊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將這劍匣,緩緩打開。

  裡面飄出黑色的濃霧,像是有生命般,逐漸纏繞上她的身體,妄念、執念、惡念……她的心裡幾乎都被這些佔據,曾經剛入丹平城時的嗜殺衝動再次湧上心頭!

  殺了那些人……給她包子的老婆婆和小姑娘,幫她躲開禁衛軍的中年嬸子,會對她笑的白氏、夏志允、荷香姑姑、夏涼、咪咪……

  不,我不想殺人!

  阮琉蘅幾近崩潰,她全身顫抖,幾乎是用她在這世界中學會的所有善念去與之抗衡。

  但是黑色煙霧卻依舊不依不饒地侵蝕著她——直到碰觸到她頭上的桃花簪時,才像是恐懼一樣縮了回去。

  而阮琉蘅也同時感到一陣清明湧上心頭,她用盡全身力氣,將劍匣用力關上!

  我不會屈服,不會妥協。

  我要守護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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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雲織夢:火樹驚鴻俏

  未月二十三日,夏家收留的孤女阮琉蘅舉行及笄禮。

  可丹平城的貴婦,沒一個人想來夏家內院。

  夏家男人於閨中密談中,就像是洪水猛獸,他們粗魯不堪,也不與世家聯姻,如同未教化的賤民,居然還敢娶江湖女子。

  那些習武的女子,從小到大在男人堆裡摸爬滾打,哪怕你以兵器為主,對於被男人摟了一下便要嫁人的小姐們來說,仍然難登大雅之堂。

  別管背地裡如何男盜女娼,表面上,人人冰清玉潔。

  最初夏承玄也沒那麼好強,不過是幼時聽到許多人說白氏的壞話,逐漸養成了這麼個脾氣,如今他放在心尖兒上的阮琉蘅要辦及笄禮,他放了話出去。

  誰敢嚼舌根,就讓她嘗嘗真正嚼舌頭的滋味。

  ——簡直混帳,你以為誰想來嗎?還不是被你們夏家父子逼來的!

  女眷們還是不情不願來了夏家,但隨即就被白氏帶出來的少女容色所震驚。

  正式加釵冠後的阮琉蘅,著曲裾深衣,身披大袖禮袍,轉過身看向她們的時候,每個人心中都是一驚。

  這非是單純的美色,而是這少女,竟不似人間之人。

  那眉眼中的氣勢,難以想像會是夏家霸王從太平街隨便擄回來的小乞丐,只看得讓人心中發寒。明明觀禮人都是各世家宗婦主母,卻被這少女壓住了場子。

  白氏看著亦是滿意,阮琉蘅是她自己養成的兒媳婦,身上無一處不好,笑盈盈對諸位道:「府中亦有宴席招待諸位,晚上還有吾兒承玄為阮姑娘準備的餘興節目,請諸位觀賞。」

  ——哼,什麼餘興節目,武將家裡能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舞槍弄棒罷了,還不如放我們回去找老爺/小白臉/侍衛/小乖肉/好哥哥廝混呢……

  但真的到了晚上,看到了那白氏口中輕描淡寫的餘興節目,這些夫人小姐們還是碎了心,掉了淚。

  誰沒個被寵愛的煙花夢呢?

  夏府在花園中安置好了觀禮台,面向太平街方向,當弦月初升,夜幕暗沉,一簇燃著紅色光芒的煙火如一條長龍,自太平街沖上半空,身上劈劈啪啪閃耀著無數火花,引來無數人的驚呼。

  當這煙火長龍升至最高,突然「砰」的一聲爆開,巨大的煙花覆蓋了大半個天空,一瞬間照亮了整個丹平城!

  孩童的笑聲,讚歎的驚叫聲,此起彼伏。

  整個丹平城,在這個夜晚,活了起來。

  第一道煙火像是一個信號,喚醒了人們的注意,隨後自東西兩方分別「噌噌」竄出兩道煙火,但卻只是極小的火花。

  人們的歡呼聲有些暗淡了,夏府中被一開始驚豔到的女眷們也偷偷嗤笑。

  ——不過是小把戲罷了,煙火這種奢侈東西,可只有過年時皇宮才會放十八道,諒夏家也沒那個財力和底氣。

  人們也以為這次只是雷聲大雨點小,當所有人都覺得不會再有煙花時,太平街的正中央再次竄上一道煙火,在半空中爆出更大的煙花,而與此同時,東西兩方沿著丹平城的城牆,如同接力一般陸續騰起數十丈高的煙花。

  當煙花爆到城門時,太平街再次有了反應,六道煙火同時竄上半空,每一道煙火顏色各不相同,巨大的煙花綻放開來時,那絢麗的景象讓所有人感慨煙花易逝的極致之美,可那爆開的煙花卻並沒有落幕,而是在落下時再次綻放,細雨般的火花如金色的碎夢,灑在丹平城的夜空中,還未觸及人群便消散。

  這才真正引起了人們的狂歡!

  東西城牆上不斷有小簇煙花呈波浪線升起綻放,太平街則不間斷放出煙花,每一次都至少六道,甚至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如百花盛開,將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晝,將凡間襯托得如同璀璨的仙境。

  那是以天空為舞臺的一場盛典。

  那是人們所能看到最繁華最絢爛的剎那。

  同時也是夏承玄為阮琉蘅準備的「餘興節目」。

  這天空的璀璨不過持續四分之一炷香的時間,但所有人卻像是看過了百年的盛放,而當繁華落盡後,自丹平城城門再次射出最後一道煙火。

  這道煙火並沒有騰上天空,而是向著夏府的方向飛來!

  所有的女眷還沒來得及感動完,甚至還來不及擦過臉上未乾的淚,便有些驚慌地站起身想要逃開。

  只有阮琉蘅提著裙角,哪怕穿著沉重的禮服,也身手俐落地翻上房頂,她臉上微笑著,一路沿著房脊奔跑,哪怕裙釵淩亂,在所有人的大呼小叫聲中,躍上夏府最高的三層書閣的屋頂。

  那煙火也剛好到了夏府的上空,突然發出鳴叫聲,擦著書閣迅速向上升起,留下一道金燦燦的火花。

  這道煙火也照亮了阮琉蘅的身影,直沖到天際,綻放出一朵最大,也是最美的紫色煙花。

  阮琉蘅在這煙花下,解開了頭髮,散了精緻複雜的髮髻,扔掉了昂貴的金玉髮釵,她從衣袖中掏出那支夏承玄送給她的桃花簪,將自己的頭髮挽起,鄭重地簪上。

  「夏哥哥!」阮琉蘅向著人群大聲地呼喚道,「我喜歡你!」

  這一聲過後,下一刻她便覺得腰身一緊,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竄上了人,帶著她向後仰了過去。

  看到兩個人突然下墜,女眷們發出一陣刺耳尖叫,可阮琉蘅卻並不害怕,她感應到身後人身上熟悉的氣息,在墜落的風中,她將身體完全交給身後人,最後穩穩落在一匹馬上。

  「我做了你這麼久的先生,可不知道我的阿阮這麼大膽,居然敢當眾告白。」他在她身後笑道,可那聲音中滿是得意和歡喜。

  阮琉蘅將手伸到後面,摸到了他的臉:「所以是先生教得不好,先生該罰。」

  夏承玄將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先生能力有限,怕是這一輩子,都教不好了。」

  「那就要罰一輩子。」

  「好。」他一抖韁繩,「這就罰先生帶你去大磬山看日出。」

  ※※※※※※※※※※※※

  兩個人就這樣共騎一匹馬,偷偷溜出丹平城,將俗世甩在身後,登上了大磬山。

  登上山頂之時,正是夜深露重之時。漫天的星斗下,夏承玄燃起篝火,將披風鋪在地上,把阮琉蘅摟在懷裡,等待黎明的到來。

  兩個人都精神得很,耳鬢廝磨中,聊著天。

  「夏哥哥,你說我們會一直這樣開心嗎?」阮琉蘅輕聲問。

  女人總是這樣,在最美好的時候,卻最容易失去安全感,她們天生有一種安樂中的憂患意識,看上去敏感而脆弱,卻又因此而比男人更堅韌和隱忍。

  「不會。」夏承玄很乾脆地答道。

  阮琉蘅一下子就愣了:「為什麼?」

  「若是一直開心,只有心智不全的人,恐怕才能做到,哎,你別惱我……阿阮,哪怕是無法一直開心,哪怕這丹平城裡,有很多人我看一眼就覺得噁心,但我還是會積極的生活,哪怕有多麼艱難,只要我心中有守護的人和事,就永遠不會放下這一切。」

  「若是你在意的人和事,都不在了呢?」

  「這個問題還真是尖銳啊……」夏承玄摸了摸下巴。

  「若是你在意的人,破壞了你最在意的事呢?」

  在篝火旁,這個問題,冷得一絲溫度也無。

  「我很少做這樣的假設,阿阮,假設太多,負擔太重。」他摟緊了她,低沉說道,「我們習慣性地去推演事情的軌跡,按照既定結果去假設我們的情感,可我卻不這麼想。」

  「那麼,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阿阮還真不依不饒啊,」他吻了吻她的髮髻,緩緩說道,「若是發生這樣的事,我只能拼命的努力,追風逐日地變強,將我在意的人抱在懷裡,哪怕與她一起毀滅,也不能讓她做錯事。因為到時候最難過的人,一定會是她自己。」

  阮琉蘅轉過身,也回抱夏承玄,用手撫在他寬厚的脊背上。

  昨夜劍匣的陰影,始終還在她心中為散去,也因此在這樣敏感的時候,她才會控制不住自己問出來。

  得不到答案的時候,她忐忑不安。

  得到答案,卻讓她難過到心疼。

  「夏哥哥,不會出現那樣的事的。」她悶在他懷裡,低聲說道。

  當黎明乍現,天邊出現第一道亮光時,褪去夜色的天空翻出魚肚白,富有層次感的顏色暈染開來,那是天空賜福於大地的光明。

  ※※※※※※※※※※※※

  當世界建立秩序,人們就在條條框框下生存。所以對人類來說,墮落太容易。

  隨心所欲,恣意妄為,遵循本能,肆無忌憚……所以才有魔,毀滅秩序的魔。而最難得的卻是堅守信條,在引誘面前,依舊不動如山。

  可究其本質,無論是打破秩序的人,還是遵守秩序的人,都在這天道中,依舊被秩序所束縛。

  六界三道,無人能逃。

  大磬山觀日出後,阮琉蘅的心徹底平靜下來。

  所有帶有傳奇色彩的非議,和那場絕世風華的及笄禮,以及一個少女縱情告白的荒唐,連同夏家少主對未婚妻的驚世之寵……都隔絕在了高牆之外。

  有的只是一個並不含羞的未婚少女。

  和一個算著日子等著娶媳婦的夏小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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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雲織夢:紅裳攜素手

  一年後,同時也是阮琉蘅來到丹平城的第三個年頭。

  還有兩日,她就該嫁人了。

  即便是世家們口中「驕縱輕狂」的夏家,終究也做不出把花轎從環芷小築抬到元青居這種事,一個月前,她就被安置在夏家位於太平街西巷的一座宅院中,等待夏家的迎親隊伍。

  有荷香姑姑打點,嫁妝和嫁衣都已準備好,帶過來的書也有些看不進去,她撩撥著咪咪的爪子,這隻已經被養得油光水滑的大貓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便繼續酣睡。

  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夏承玄了。

  雖然夏涼還時不時的跑過來送些東西,而且之前也有過公務繁忙的時候,可臨到要嫁人,看不到夏哥哥,阮琉蘅便連最愛吃的梅花白糖糕都有些難以下嚥。

  「咪咪,你想嫁人嗎?」

  咪咪睡著了。

  「要不要我找一隻英俊瀟灑的男貓咪來陪你?」

  咪咪的尾巴尖輕輕拍打了一下,之後又不動了。

  阮琉蘅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麼,近日有些心神不寧,看到依舊慵懶的咪咪,才有了一些日子如常在流逝的感覺。

  她又捧起手上的書,一直看到天色黃昏,才發現荷香姑姑神色凝重地站在小院中央,仰頭看著西方。

  「可有什麼不妥?」

  她順著荷香姑姑的視線看過去,才發現西方落日的餘暉,紅得詭異,幾乎如血,那光芒甚是不詳。

  「姑娘安心,司天監已經推算過,未月二十三日前後都是晴天。」荷香姑姑面對阮琉蘅時,笑得依舊溫和。

  ……

  可是入了夜,明明該清涼的未月下旬,卻意外的燥熱起來,風中帶著些灼熱之感,詭異莫名。

  第二日,天氣雖晴朗,卻熱得讓人想打赤膊,結果到了晚上,驟降白霜,一場冰冷。

  睡不著的阮琉蘅終於等到了沒走大門,偷偷從牆上跳進來的夏承玄。

  他進了屋子,搓熱了有些冰冷的手,才將她摟進懷裡。

  「這兩日氣候不尋常,不過沒關係,我已經找司禮監的人推演過,你嫁我的那天,一定會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

  這兩天他恐怕很忙碌,甚至今夜來看她,想必也很匆忙,以至於沒有通傳,而是直接翻牆進來。

  阮琉蘅柔聲道:「即便不是風和日麗,也沒有關係。」

  他笑了笑,很是撒嬌地蹭了蹭她的鬢角,說道:「阿阮說得對,若是天氣驟變,也沒什麼,正好給老天爺看看,我夏承玄,即便是風吹雨打,也要娶了我的阿阮回家。」

  「只可惜氣候反常,民眾難免惶然,農田水利,都需看緊。」其實比起嫁人,阮琉蘅更是憂心國本。

  夏承玄皺了眉:「自有文官操心,我若是真的去管,他們就敢去御前撞柱子。但是民間動盪在所難免,主君不得民心,早有人想伺機起事。昨日我已經將黑雲騎調至丹平城郊,且有五十騎已經入城待命,你放心,他們現在都在護著你呢。」

  「可私兵不得入城……」阮琉蘅一聽便覺不妥,她抬起頭,看到夏承玄深邃的眼眸時,才咽下了後面的話。

  私兵擅自入城,形同謀逆。

  他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隨即起身道:「阿阮不必擔心,你明日只需乖乖做我的新娘,等著你夏哥哥來迎娶你。」

  阮琉蘅起身為他整理了下衣袍,夏承玄低頭看著她一直簪著那支他送的桃花簪,眉眼便溫柔起來。

  無論如何,明日的婚禮,一定不會變。

  他等這天,似乎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

  未月二十三日,鎮北將軍府嫡子夏承玄迎娶孤女阮氏。

  然而天公不作美,當迎娶的隊伍到新娘所在的宅院時,便起了大風,身量輕些的孩童幾乎能吹到半空,太平街的小攤位都被掀翻在地。

  這是一陣妖風啊……所有人都慌忙跑進建築物裡躲避。

  可迎娶隊伍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很多偷偷看熱鬧的人發現,夏家的迎娶隊伍跟其他人家很是不一樣,那些隊伍中的漢子,竟都是身材壯碩的練武之人。

  而從新娘宅院而出八抬迎親大轎,在這種惡劣天氣下,仍舊四平八穩地走在街上,只是那抬轎的八人渾身甲胄俱全,每一步都發出鎧甲的摩擦聲,後面負責抬嫁妝的人亦是手腳穩健,訓練有素。

  夏承玄並沒有像正常新郎官一樣穿著大紅袍,而是一身銀色鎧甲,朱紅披風在身後招展。他手握一柄長劍,昂首騎馬,走在隊伍前方。

  丹平城的百姓們,從未見過如此有殺氣的迎娶隊伍。

  很快,風便停了,丹平城上空已是陰雲密布,濃得幾乎可以滴下墨水來。

  豆大的雨點傾瀉而下!

  迎娶隊伍已經走在了太平街正中,所有人在雨點中悶聲不吭,他們自發地變動陣型,將花轎牢牢護在中央。

  一道閃電突然撕裂天空,瞬間照亮太平街,隨後便是幾乎震塌天空的雷聲。

  然而迎娶隊伍中,所有人的眼神漠視地看向前方,沒有人恐懼,他們是刀口舔血的武將,除了死亡,什麼都不能阻礙他們完成任務。

  夏承玄手中長劍已經出鞘,他知道今日不會好過,無論是丹平城的暗湧,還是這詭異的天氣,都讓他心情躁鬱不安。

  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哪怕是他調動來的黑雲騎,也不能阻擋的事情。

  當一隻巨大的黑色魔獸從天空落下,瞬間前太平街正前方的魏國王宮碾得粉碎時,他才知道,即將要面對的敵人,已不是他常識中所能認知的事物。

  而傾盆大雨仍舊未止,天空傳來一聲嘶吼,夏承玄抬頭,發現在空中興風作浪的,乃是一條黑色的蛟龍。

  更多的獸吼響起,丹平城的城門,在暴雨中,緩緩塌了下去。

  尖叫聲不絕於耳,所有人都在慌亂奔竄,只有這支迎親隊伍,仍舊在太平街上,與那已經踏碎宮門的魔獸對壘。

  電閃雷鳴。

  夏承玄壓低了身體。

  「兒郎們……」暴雨中,他的聲音很輕很細,但黑雲騎已聽到主將的命令,「跟著我,殺!」

  除了抬花轎的八人,所有人都亮出了兵刃,他們口中呼哨一聲,太平街周圍瞬間奔出幾十匹黑色的駿馬,他們翻身而上,追隨著夏承玄,向著那巨大的魔獸衝鋒!

  剩餘八人,自花轎下抽出盾牌長刀,牢牢護住花轎。

  其中一人將一把匕首送進轎中道:「若是我等護衛不利,請夫人自便。」

  阮琉蘅接過那把匕首。

  很奇怪,她只在轎內,就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腦海中幾乎將整個丹平城都容納進去,每一處尖叫、奔跑、屠殺、鮮血……都清晰地印在腦海中。

  包括帶領黑雲騎,以及陸續趕到的羽林軍,與巨大魔獸搏鬥在一起的夏承玄。

  她渾身發抖,卻並非因為恐懼,而是為逃不過的宿命而難過。

  「我要守護這個世界。」她在弦月之下,對著那劍匣如此說道。

  「夏哥哥,我喜歡你。」她在煙花之下,對著整個丹平城如此說道。

  「夏哥哥,不會出現那樣的事的。」她在大磬山日出之前,對著他,如此說道。

  ……

  打開我。

  擁有巨大的力量,擁有一切的答案。

  ……

  不,我不想殺人!

  ……

  耳邊傳來他的輕語:「……我只能拼命的努力,追風逐日地變強,將我在意的人抱在懷裡,哪怕與她一起毀滅,也不能讓她做錯事。」

  夏承玄!

  阮琉蘅抬眼,她立刻看到那魔獸已經抬起利爪,正向著夏承玄的心窩掏去!

  ……

  夏承玄,你不知道。

  我的心,便是哪怕做錯事,也要你活下去!

  我的道,便是哪怕做錯事,也要守護這個世界!

  ※※※※※※※※※※※※

  阮琉蘅一身大紅嫁衣,從花轎中走出。

  她揚手一招,在嫁妝隊伍中的一口漆黑劍匣便隨之打開。

  那裡面擺放著一柄黑色魔劍,身上不停發出興奮的嗡鳴。

  魔氣包裹了她的身體,而魔劍焰方亦是重回阮琉蘅手中。

  而這一刻,正在丹平城肆虐的魔獸都停了下來,齊齊看向阮琉蘅所在的太平街。

  「嗷!」那領頭的魔獸亦是丟開了爪上的夏承玄,帶領所有魔獸一起向阮琉蘅衝去!

  而那紅衣新娘,則是在太平街中央,高舉起一柄魔劍,她看的卻不是魔獸,而是在太平街盡頭,手握長劍,同時也看向她的夏承玄。

  「阿玄,我回來了。」她說道。

  當魔劍焰方劈開魔獸的身體,這一方世界也因為無法承受魔尊一劍,從太平街中央開始碎裂。整個世界以丹平城為中心,許多吉光片羽般的事物落下,有人們歡歌笑語,有丹平城每一個人的笑臉,有春天的草坪和秋日的麥田……天空穹頂化為塵埃,所有以靈力和元神構築成的景色都化為虛無。

  她怎會不知道,這是那個人,用最包容的愛,為她打造的世界,只為了讓她找到真正的力量。

  而隨著世界的碎裂,夏承玄手中的劍也散發出透明的光彩。

  他的記憶和修為,亦隨之回歸。

  夏承玄看著身著紅色嫁衣的阮琉蘅一劍斬碎空間,帶著破繭成蝶的不世風華,傲立於世界中央。

  他伸出手。

  「歡迎回來,我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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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雲織夢:緩奏湘君謠

  當阮琉蘅一劍斬碎夢中世界,她的氣息再次出現在人間界,然而這道氣息卻與阮琉蘅在九重天外天的雲間塔上成為魔尊後孤高悲痛的氣息不同。

  這道氣息精純、赤誠,所有能感知道魔尊的高階修士都發現這其中,竟蘊含了最堅定的道心!

  這樣的道心,怎麼會出現在魔尊身上?

  遠處的太和山脈,三位元君仍舊在極力彌補羅浮兩界門,滄海元君感受到阮琉蘅的氣息後,才真正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她回來了。」

  長寧元君蒼白著臉,然而卻是微笑著:「紫蘅大道已成,不愧為我太和弟子。」

  季羽也對旁邊打坐恢復的真寶元君道:「你可是放心了?別硬撐了,進我的禁制療傷吧。」

  真寶元君終於點頭,一直擔憂的心終於放下,隨之昏睡過去。

  ……

  各自回到宗門的四位大乘期元君亦是感覺到阮琉蘅的甦醒,因為助夏承玄晉階大乘期,他們此時非常虛弱,修為不到常時候的一半,而臉上卻都是平和之色。

  天道,不會辜負人心,那個年輕的太和弟子,終究還是做到了。

  ……

  其他宗門的高階修士則是一臉詫異,他們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這股魔尊氣息並無威壓,甚至滿含善意。

  既然這樣,那麼第九紀年,也許修真界……真的能贏也說不定!

  ……

  守在雲織宮外的南淮一直閉目維繫著驚神通天結界,他此時才緩緩睜開雙眼,那雙清透的眼睛露出喜悅之色時,像是毛腳的小松鼠跳過白雪皚皚的森林,舉起一顆秋日留下的榛果,溫柔而幸福。

  兩不相負。

  阿蘅,我願你好。

  ※※※※※※※※※※※※

  自阮琉蘅覺醒成為魔尊後,夏承玄便一路追逐著她。

  無論是從行夜處脫困,開著冰之結界扛著天劫追逐那顆紫色彗星,還是當她被穆錦先傳送後,強行撐起太和初開劍陣,亦或是精疲力竭後,在四位大乘期老祖所賜的機緣中晉階大乘期……

  夏承玄從未放棄過阮琉蘅。

  夢中的點點滴滴電光火石般在兩個人腦海中掠過,那最甜蜜的三年時光,如同一個美夢,而此刻,他們終於夢醒。

  阮琉蘅終於在鐵馬冰河入夢訣中,掌握了魔尊的全部傳承,她不再懼怕被魔念侵蝕,因為她心中有了更堅定的道心,這道心幾乎與天地同在,那是渡劫期魔尊為自己建立的規則,從此以後,她將以此為限定,在自己的元神中下了這一道結界,以道心困住魔念,成為有史以來,唯一一個以道心勝過魔念的魔尊。

  當兩個人從鐵馬冰河入夢訣中出來,雲織宮的魔氣也開始紊亂,他們隱隱感知到外界的動盪。

  阮琉蘅投入夏承玄的懷抱,但神情不是喜悅,而是凝重。

  夏承玄摸了摸她的頭髮:「朱門界,破了。」

  「我知道,阿玄。」阮琉蘅閉上眼睛,「當我的力量回歸後,因為道心堅定的緣故,我與魔獸之間的聯繫,也已斷了,只是與魔修之間的規則禁制還在,我無法對魔修出手,他們的行蹤也無法掌握。」

  「無妨,」他柔聲道,「你出不了手殺的,我來殺。」

  阮琉蘅從他懷中再抬起頭的時候,已經褪去了所有情緒,她已經將自己入夢前後所有事件推演完畢,皺眉說道:「阿玄,太和被羅浮兩界門牽制,南淮道友因支撐驚神通天結界,已不是巔峰狀態,所以朱門界,便只能交給你了。」

  「放心。」

  沒有溫言軟語,兩人於片刻之間,已心神相通,安排好所有事宜。

  阮琉蘅與夏承玄同時跨出雲織宮時,醍醐山圍攻魔尊的修士們都已經散去。

  朱門界淪陷,所有人都第一時間趕赴白渡州,每一個修士都知道,只有朱門界才是關乎人間生存的大事。

  只剩南淮、鴻英、複寥三人及夏涼,仍舊在醍醐山頂為夏承玄護法。

  雲織宮下方的醍醐山中仍有一些負責探守消息的探子、靈獸等,這其中有正道、有邪修,甚至也有魔修,他們靜靜蟄伏在陰影中,不過是心懷一個僥倖,若是魔尊未滅殺他們,便能將消息傳遞出去;或者他們被滅殺,但只要魔尊沒有降下空間禁制,那麼同樣能將魔尊出現的消息帶給主人。

  所以阮琉蘅感知到這些鬼祟存在時,什麼都沒有做。

  只看到好友們關切的眼神,阮琉蘅才為之動容。她怎會不知這三人是如何艱辛,可現在卻並不是敘舊的時機,大家都是配合多年的同伴,已是心有靈犀,幾乎沒有任何言語,阮琉蘅召回阿鯉,放出龍身,立刻帶著眾人一同趕赴朱門界戰場。

  ※※※※※※※※※※※※

  隱藏起來的魔修感知到魔尊氣息後,則是滿眼赤紅。他們恐懼,卻怨恨;他們被震懾,卻想反抗!對魔修來說,阮琉蘅是一個背叛者,她背棄了魔尊的傳承,也拋棄了他們。魔尊仍舊是魔尊,然而卻不再是他們的首領。

  而這氣息傳到某一處空間禁制時,一位低垂著頭的白衣公子便身上一僵,隨後嘔出一口鮮血。他緩緩抬起頭,露出帶著些陰柔美感的俊美面容,嘴角永遠掛著一抹笑意,赫然是在行夜處,以體內鼎爐吞噬了行夜修為,已達大乘期的林續風。

  他看向身邊的兩個人。

  長著一雙鴛鴦貓兒眼的豐澈依舊老神在在地煮茶,而另一邊書生般俊秀的蕭快雨安靜的坐著。

  三個人外表都是年輕俊俏的郎君,可又誰知道,他們目前已經是當下修真界除魔尊與太和外,權利和修為最高的三人。

  而這三個人,又誰都不相信誰。

  太和五位大乘修士,真寶元君暫時喪失戰鬥力,長寧元君和滄海元君正在全力修復羅浮兩界門,季羽元君必須在太和護法。於是林續風趁此機會,發動魔修突破了朱門界。然而朱門界的破壞並沒給他們帶來任何幫助,瘋狂的魔獸之潮向外湧來,魔修們根本無法向彼岸之門靠近半步。失去魔尊控制的魔獸完全是暴走狀態,只會攻擊視線內的任何人類,不論是凡人、修士,還是魔修。

  林續風的境界尚不牢固,他吞噬的修為並未完全消化,此時遭到阮琉蘅威壓的震懾導致血脈反噬,嘴角流下一絲血跡。

  蕭快雨斜倚在柱子旁,看著他這幅模樣,唇角帶笑問道:「續風元君以無妄之火與雪山冰種的共鳴,進入夏承玄的禁制,想必已成功了?」

  沒等林續風答話,豐澈卻在一邊慢悠悠地舀了一勺靈泉水:「林公子自行夜那裡得到了夜帝王的傳承,又拿到了古神厄離留下的魔界令牌,如今已是魔修首領,自是不會失敗。」

  林續風雖然還在笑著,但是臉色卻是青一陣白一陣。

  他在殺死行夜之前,還用搜魂大法在行夜的元神中發現這位陰邪的元君,竟真的身懷夜帝王秘寶的傳承,可那夜帝王來歷也甚是詭異,就連行夜也無法消化所有傳承。他離開景熙宮後,按照行夜的記憶,尋找到夜帝王的安息之地,在裡面發現夜帝王與上古神厄離有密切關聯,他又在該處得到記載魔尊傳承的魔界令牌,欣喜若狂的林續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秘法聯絡了這兩名魔修護法。

  可與他們相處,便如與虎謀皮,這兩名修為還在他之上的魔教護法,都不是省油的燈,言語之間與他寸步不讓,只不過為了對付相同的敵人,於是聯手破了朱門界,妄圖開啟彼岸之門。

  豐澈率領弦月一脈的魔修突襲立危城,殺了守護朱門界外重重陣法的修士,而蕭快雨則的帶領朔月一脈魔修接連屠殺朱門界哨所。

  林續風本以為擁有魔界令牌,只要打開朱門界封印,便可號令魔獸,可他畢竟不是真正的魔尊,無論是修為還是傳承,都得不到魔獸的認可,更是無法靠近彼岸之門。他們只好鋌而走險,用無妄之火為媒介進入夏承玄的夢境禁制,企圖侵蝕阮琉蘅的道心,以期重新掌控魔獸。

  可還是失敗了……他一頭冷汗,並不答話。

  豐澈已沏好三杯茶,送至另外兩人身前,舉杯道:「魔尊業已重現,而且並無入魔跡象。那麼,我們唯一的希望便寄託在續風元君身上,本君以茶代酒,飲過後,盼諸君與我,魔界重逢。」

  蕭快雨一口飲下,將杯丟掉,看著林續風道:「續風元君身懷夜帝王傳承,手握魔界號令,乃是我魔教眾心所向的領袖,請續風元君帶領我等重回魔界。」

  林續風很快平靜了情緒,他仍舊像一個貴公子般,緩緩飲下杯中茶,起身道:「那麼,便在朱門界外,決一死戰吧!」

  再一揮袖,已是禁制之外,朱門界前。

  豐澈和蕭快雨相視一笑,默默地隱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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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4-24 21:42: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 香如故:浮生恍若夢

  對林續風來說,成功或失敗,都已經不重要,他沒有退路,哪怕明知被利用,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必須硬著頭皮走下去。何況,被令牌選中的他,為什麼會輸?他才是最後的勝者!

  當林續風吸收行夜修為之時,一度曾經認為自己就是命中所定的魔尊……不過這沒關係,他仍舊得到了大乘期的修為,甚至還得到了魔界令牌。

  那令牌最初看上去只是一小塊黑曜石打造的寶石,它深埋在如海洋般的夜幕中,當他將魔界令牌拿到手的時候,才隱約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真相。

  為什麼亦正亦邪的夜帝王會與魔界有關?

  為什麼夜帝王的傳承中會有古神厄離的烙印?

  為什麼古神厄離,要為這個人間留下如此大的隱患?

  這一塊小小的黑曜石寶石並不能全部解答,他必須進入彼岸之門,因為真正的魔界就在它的背後,哪怕打開一個世界的同時,另一個世界會隨之湮滅。

  人間界將淪陷。

  可那又與他何干?他早已經在吞噬行夜修為的時候,因為無妄之火的侵蝕而走火入魔,成為一名魔修,彼岸之門封印解開後的新世界,無論如何都會有他的一席之地,甚至他……也許還會替代阮琉蘅,成為真正的魔尊!

  當他走出禁制,面對下方蠢蠢欲動的魔修,心中才突然有了握住權利的興奮之感。

  終於,爬到這個位置了……

  夏承玄,你一定不會想到,哪怕你可以逆天晉階,而我卻早已占得先機。

  我將會用你們夏家的無妄之火,將你們,焚燒殆盡!

  ※※※※※※※※※※※※

  太和主峰的主事人,已經變成槐山神君,隨著太和派出支援人間戰場的七路軍團陸陸續續回歸,他根據歸來人員的傷重程度,再次編組隊伍。

  這次的目標,則是朱門界。

  他神情疲憊,高坐在議事廳的主位之上,若是累了,就以丹藥恢復元氣,而太和初開百人劍陣的弟子,也有陸續恢復過來的人前來幫忙。

  但這並不是最主要的,羅浮兩界門的動盪牽制了太和的三位大乘期老祖,在朱門界被攻破的剎那,所有人心中都異常難過——「太和劍修,彼岸門陷」的推演,終究還是要應驗了。

  此時太和的情況並不樂觀,回歸的七路軍團大半都有傷在身,而朱門界卻只能派遣元嬰修士作為武力支援,以太和的能力,也有捉襟見肘之勢。

  必須儘快修復羅浮兩界門。

  然而羅浮兩界門是憑藉古神之力封印的界生門,哪怕格物宗也派來支援相助,修復的速度仍舊很慢,畢竟人間兩處結界都在崩壞,他們已經到了最艱難的時期。

  槐山神君再次拿起名冊,在上面籌劃著下一批支援朱門界的名單。

  就在這時,議事廳前的天色突地暗了一暗,一名身段婀娜的女修從大門處走進來。

  槐山神君立刻愣住了。

  「怎麼?槐山,不歡迎本座回來嗎?」那女修身著一身黑衣,神色卻很柔和,像是對晚輩說話一般,有些寵溺地道。

  槐山立刻站起身,他端端正正行了弟子禮,躬身說道:「樂臻劍使回歸,怎敢不迎!」

  那黑衣女修便是太和初開劍陣的真正形態發動時,在熔岩禁制中發出「開劍」號令的劍使。

  她擺擺手,說道:「你們都已經召喚了劍廬,本座又怎能安心在外……想來不止是本座,那個人,應該也會回來了吧……」

  太和四位劍使,乃是由劍廬自行選定,負責掌管劍廬號令,用於非常時期使用劍廬力量。這四位劍使分別為隱居在太和山脈中的青木神君、在主峰劍廬外苦修的廷光神君、於某處禁制為太和鎮守一方靈脈的樂臻神君,以及身為青彌峰峰主,卻已長達數千年未歸的晏修神君。

  在這個時候,已經到了壽限的青木神君和守護劍廬的廷光神君都無法參戰,能為太和解燃眉之急的,只有兩個人。

  樂臻神君看向議事廳外,那裡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

  他逆著光,看不清眉眼,卻仍舊能聽到那聲音不緊不慢,從容不迫地問道:「請問,這次有多少人可以殺?」

  太和劍使,青彌峰峰主,殺神晏修。

  ※※※※※※※※※※※※

  朱門界已經守護人間九萬餘年,作為上古紀大能設下的隔絕結界術,朱門界將彼岸之門方圓萬里,牢牢罩在其中。

  朱門界如同一道堅實的牆壁,隔絕了人間與魔獸,曾在「朱門殤」戰役中,被魔獸衝出一道缺口,卻被來救援的阮琉蘅以劍域堵上,為長寧神君修復朱門界爭取了時間,保住了人間太平。

  當時僅僅一道缺口,便讓修真界焦頭爛額,甚至駐守的幾位化神期修士幾乎要以自爆來阻擋魔獸,而如今的朱門界,則是滿目瘡痍,無數大大小小的缺口自碗狀結界壁上出現,不停有魔獸向外湧出。

  魔尊覺醒,魔氣大盛,連同朱門界裡的魔獸,也變得數量更多,修為更高。

  朱門界四周,已無正道修士。

  阮琉蘅在阿鯉脊上,看到在朱門界前方嚴陣以待的,正是以林續風為首的魔修大軍!

  「南淮道友與鴻英、複寥在白渡州外圍以驚神通天結界拖住魔獸,不能讓衝出朱門界的魔獸為禍人間,阿玄隨我來!」她沉聲下令。

  當阿鯉進入白渡州時,南淮等人翻身躍下,與陸續趕來支援的修士匯合。阮琉蘅與夏承玄則分為兩路,阮琉蘅知道自己不能誅滅魔修,便驅使阿鯉向朱門界中心飛去;夏承玄則帶著夏涼,化作一道冰雪流星,直直砸向魔修陣前。

  「夏師兄。」林續風臉上帶笑,斯斯文文地喚道。

  「林公子。」夏承玄站在魔修大軍前,一人一劍一狐,對林續風回道。

  彷彿他們不是修士,而是在某一處凡間風景中偶遇的世家子弟。

  可他們的相遇,從來都沒那麼美好過。

  林續風道:「不過百年,你我都晉階大乘期,在這天道之下,孰優孰劣,還真是詭譎未定。」

  夏承玄手中的劍已經發出光芒,輕描淡寫地問道:「是你以無妄之火侵入我的劍訣,想要以此來逼阿阮入魔,嗯?」

  「似乎破壞了夏師兄的婚禮,真是罪過,」林續風笑道,「誰讓你連薄酒都不為故人準備一份?要知道,我和夏師兄,可是百年的交情,不是嗎?」

  「我的酒,林公子怕是沒命飲了。」夏承玄一抖手中雪阿劍,側過頭說道。

  「你我二人的命運,何其相似,夏師兄不覺得這人間,」林續風依舊笑著,「早已經陷入修羅地獄了嗎?」

  話音剛落,林續風雙眼發出狂熱的光芒,一道黑色的令箭自他手中升起,足足有上萬人的魔修大軍也開始蠢蠢欲動,他們修為大多都是元嬰期,部分心急的魔修已經帶著身上的法寶衝了出來。

  夏承玄將雪阿劍輕輕插向腳下土地,抬起頭看著前方喝道:「三千世界,開!」

  此時的三千世界,已不再是單純的冰雪領域,夏承玄身後的平原迅速變成冰雪之地,然而卻在龜裂,一道道裂縫破開來開,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所有魔修,包括已祭出法寶向前衝的人,都怔住了。因為他們驚恐地看到那破碎的雪原,正爬出一條渾身冰霜的巨龍,那巨龍鬚爪俱現,長長的龍身只起了一半,昂首發出一聲威猛的龍吟,巨大的靈壓震得修為較低的魔修們七竅崩裂。

  隨後像是得到了號令,冰霜巨龍高高飛起,龐大的身軀幾乎堆滿朱門界的上空,它冷漠地注視著魔修,張開巨口,再次發出吼叫,隨後俯下身,向魔修衝去!

  宏偉酷寒的龍息,隨著巨龍所過之處,把來不及奔逃的魔修凍成冰像,他們被困在冰之結界中,拼命地掙扎著,但是夏承玄卻不給他們喘息的時間,他拔劍在手,吟鞭虛指,身後三千黑雲騎列陣成型,隨著劍訣號令,三千黑雲騎發起衝鋒,雙刃戟大開大合,將凍成冰像的魔修擊打得粉身碎骨,再追殺四散奔逃的魔修,把他們戮成碎塊!

  夏承玄將雪阿劍平舉身前,圍繞著他的空間開始顫動,一道籠罩穹窿般大小如有實形的冰霜結界從天而降,不偏不倚的罩在萬里方圓的朱門界外圍,晶瑩閃爍,徹底封住了正在往外奔竄的魔獸之潮,狂怒的魔獸衝撞著這冰晶之壁,卻只能發出徒勞的嚎叫。

  夏承玄以大乘期修為強化而成的「神諭冰障」,已暫時止住魔獸潮湧般的攻勢。

  化龍,揮騎,築界,在平常修士眼裡每一個都是驚天動地的神通,被夏承玄一氣呵成。短短一瞬,戰局逆轉,只留下林續風臉色蒼白,咬牙暗恨。

  同是少年成名,同樣家破人亡的命運,同樣收為修士名下,哪怕夏承玄一路機緣逆天,他林續風也憑自己的謀算得到了可以與夏承玄平起平坐的修為!

  可為什麼,為什麼他似乎永遠都追不上那個人的腳步?

  ……

  夏承玄看著他,聲音中不帶任何情緒地說道:「林公子,即便到了這個地步,你,依然不配與我同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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