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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都市言情] [天如玉] 衡門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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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8 00:53:52 |顯示全部樓層
第10章

    棲遲回到房中時,李硯正在那裏坐著,穿一身月白襖子,粉白面龐,如玉雕琢,好似這北地裏的雪團子一般。

    他是下學後來陪姑姑一同用飯的。

    棲遲見他在,袖口輕輕攏一下唇,便將從書房裏帶出來的那絲笑給掩藏去了。

    新露和秋霜進來擺案傳飯。

    李硯坐著沒動,到現在也沒叫一聲姑姑,頭微微垂著,似有些心不在焉。

    棲遲察覺出異樣,坐下問:“可有事?”

    新露聞聲立即近前,貼在她耳邊低語一陣。

    棲遲心中沈了。

    這次給伏廷搜羅那些稀貴藥時,恰好逢上聖人下詔冊封了兩個王爵,消息順著送藥的帶過來,傳入了棲遲耳中。

    這事她早已知道了。

    不妨今日新露與秋霜在房中閑話起來,便叫進來的李硯聽到了。

    聖人之前推托,懸著光王爵遲遲不封,轉頭卻又詔封了他人,叫他身為光王世子作何想?

    案已擺好,菜也上齊,棲遲拿起筷子說:“愁眉苦臉的做什麼,吃飯吧。”

    李硯擡起頭,看看她,又垂下去,那臉上倒算不上愁眉苦臉,只是有些悲戚:“我只是想到光王府是父王和姑姑費盡心血保下的,如今卻在我這處傳不下去,便心有慚愧。”

    棲遲停箸,知道他懂事,自然心疼他,臉上卻反而笑了。

    到底還是年紀小,不知天家情薄。

    從她決心來這裏,來那個男人身邊時,便已不再指望聖人恩惠。

    想要什麼,還需靠自己伸出那只手去。

    至少光王爵還在,有北地的助力做依靠,總會尋著時機,她便還不算對不起她哥哥的囑托。

    只要,她能得到那個男人的心……

    看一眼侄子,她故意冷起臉說:“想來還是怪新露和秋霜多嘴,今日我得罰了她們才行了。”

    新露和秋霜聽聞家主這話,馬上跪下,齊聲附和:“正是,都怪奴婢們嘴碎,才惹得世子如此沈悶。”

    李硯一向寬和,那也是隨了姑姑,他知道姑姑這是故意說這話好叫自己振作,忙站起來去扶二人:“沒有的事,姑姑莫怪她們,我不再想便是了。”說著又乖乖坐回去,拿起筷子。

    棲遲這才動筷。

    李硯吃了兩口菜,那菜是用刀片出來的,雕成形,盛在盤中,根根直豎,狀如金戈,他看著不禁聯想到了他姑父。

    不多時,振了振精神,又開口:“姑姑放心,他日若真不得轉圜,我便學姑父,將王爵一分一分掙回來。”

    棲遲笑:“只要你還姓李,便永不可能去經歷那些從無到有的日子,何況……”

    話頓住,不往下說了。

    其實是想說,何況如你姑父那樣的,多少年才能出一個。

    少入行伍,金戈鐵馬,戰功赫赫,一年躍三品,如今才能做到這大都護。

    無人知曉他經歷過什麼才有了今日。

    她撚著筷子,回想起他在書房裏那張緊繃沈凝的臉。

    思緒漸漸的,變的漫無目的起來,不自覺的,眼光輕動。

    那樣的男人,真不知有朝一日陷在女人臂彎裏,會是何等模樣。

    一早,伏廷照常起身。

    拿了軍服搭在身上後,轉頭端了案頭喝剩的涼水潑進炭盆。

    滅了一室的溫熱,他才摸了下脖子。

    那陣割肉之痛過後,竟是一夜安睡,現在又和之前一樣,好似什麼感受都沒了。

    窗外風大如嚎,料想是又下起了雪。

    他很快穿戴好,擡起只手臂送到嘴邊,咬著軍服上的束帶扯緊,騰出另一只手去推窗。

    窗推開,果然外面飄著小雪。

    天色黯淡,映著那片飛屑,女人的窈窕身影倚在柱旁。

    聽到開窗的聲音,棲遲回頭看了一眼,與他視線一觸,站直了身。

    是在這裏站久了,有些累了,不自覺就倚上了柱子。

    “換藥吧。”她直說來意,轉頭便推門而入。

    伏廷在窗口站著,看著她走到身前來,先一步在案席上坐了。

    他什麼都沒說,卻在想:這種下人就能做的事,何須她次次親力親為。

    身邊衣擺掖一下,棲遲已在他身邊坐下,袖中兩手拿出來,除了新一副膏貼外,還有塊熱手巾。

    伏廷已自覺將頸上的舊藥膏揭去,經過一晚,早已幹了。

    手巾揣到現在只剩半熱,棲遲給他將那些殘余的擦幹凈了,拿著膏貼送到他頸邊時停一下,說:“可能還是會疼。”

    伏廷眉目沈定:“沒事。”

    棲遲將藥膏貼了上去。

    伏廷搭在膝上的兩臂稍緊,本已做好了準備,卻沒有預料中的痛楚,眼一偏,看向身前的女人。

    棲遲說:“不疼麼?那料想便是要好了。”

    字字真誠,何其無辜。

    伏廷抿住唇,腮邊動兩下,卻也沒說什麼。

    就算她是存心想要捉弄一下,他還要跟著計較不成?

    棲遲捉弄歸捉弄,還是不忘給他貼嚴實了,手掌貼在他頸邊細細按壓著布帕子。

    行軍之人風吹日曬,她的手要比他的臉白多了。她悄悄觀察他側臉,眉眼鼻梁,下頜線至耳根,深挺磊落,無一處不似刀刻。

    手落在他喉頭處,在那突出上停留一下,收了回來。

    喉頭一動,伏廷手扶住膏貼,眼盯著她,手上將衣領往上提了提,遮掩傷處。

    外面有人在喚三哥。

    是羅小義來了。

    棲遲照舊低頭擦了擦手指,起身出去。

    剛出門,忽聽遠遠一陣擂鼓聲,混著風雪,時斷時續。

    羅小義已踏上回廊,口中還在叫:“三哥,城中急務!”

    伏廷霍然起身。

    棲遲回頭時,見他抓了馬鞭就出了門,大步颯沓,頃刻便轉過廊下不見了。

    她站到廊邊,又細細聽一遍那鼓聲,卻不是報戰事的。

    廊下人影跑動,秋霜快步到了跟前,附在她耳邊說:附近她名下的買賣不少都被人沖了,消息是從城外送來的。

    “若不是什麼大事,叫下面的去應付便是了。”棲遲邊想邊說:“過三刻,若還是這般,再來告知我。”

    秋霜應是。

    棲遲回到屋中,本是想補個短眠的,因為先前等伏廷起身也沒睡好,現在聽了秋霜的話,只重新理了妝,也睡不著了。

    以她所有,倒不在意這一些細微損失,只不過秋霜既然來報,想必也是要急。

    如她所料,三刻過去,秋霜又進了門。

    “家主,那些櫃上的怕是應付不了,聽得城中方才已鳴鼓告急了。”

    棲遲聽說與鼓聲有關,便拿起了披風。

    乘車出府時,雪停風息,倒是適合出行。

    她只帶上了秋霜,畢竟也是要掩人耳目的事。

    馬車上了路,卻是越走越難。

    直到城門附近,停住,再不得前進半分。

    坐在車中,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必是十分擁擠混亂。

    車夫安撫了一下馬,跳下去,擠進人堆裏打聽了一下,回來後將消息告訴秋霜。

    秋霜隔著簾子遞話:城門已落,方才鼓聲便是這裏傳出的。

    是城外那些流民,不知怎麼,忽而動亂起來了,難怪連周遭尋常買賣也受了波及。

    棲遲想到那些城外見過的流民,不過是討生活的,並非惡徒,更非叛民,應該不會這般才對。

    她將帷帽戴上,下了馬車。

    腳踩到地,四周左右皆是水泄不通,寸步難行,亂卻在城外,才會被城門擋住。

    棲遲叫秋霜看住四周,剛在人群中站定,聽見身後迅疾馬蹄聲似雷聲隆隆。

    兩側人群連忙散開讓道。

    她被人群一擠,只得一並讓去道旁,轉頭望去,隔著一層輕紗,雷聲已至眼前。

    一人身跨烈馬,疾奔而至,身後兩列兵馬,個個手執兵器。

    至城下,他提手勒馬,沈著兩眼,盯住城門。

    是伏廷。

    上次見到安北都護府的兵馬,還是他迎接她入府的時候。

    眼下再見,竟比上次更加迅疾如箭,齊整無聲,是從未見過的陣勢。

    棲遲看著馬上的男人,一只手稍稍掀開了垂紗。

    她早知他手下的兵馬,是一方雄兵。

    伏廷打著馬,信步盤桓,軍服緊貼,一身凜凜,盯著城門時一手持韁繩,一手按在腰上。

    棲遲留心到他腰上配的並不是他慣帶的劍,卻是一柄一掌寬的刀。

    手在柄上,刀藏鞘中。

    她看了片刻,城門忽然開了。

    一馬飛入,城門復又閉合。

    是羅小義,單槍匹馬出去了一趟,又返回了。

    他馳馬至伏廷身邊,歪著身子與他耳語了幾句。

    伏廷沒說什麼,只點了個頭。

    下一瞬,城頭又是一通急切擊鼓。

    他按在刀上的手緊了,手背上青筋凸起。

    圍觀的人聽出不對,匆忙四散。

    一時道上混亂不堪。

    羅小義招手喚了幾人,打馬過來護道。

    他竟是個眼尖的,棲遲腳還未動,便被他發現了,一雙圓眼落過來,上上下下地看。

    羅小義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她為何會在這裏,也不好當著大庭廣眾的面問。

    最後只得手按一下,以口比劃著,示意她不要亂動,一轉頭,匆忙回去找他三哥。

    棲遲便是有心回避也來不及了。

    她手扶著帷帽,避開人群,一直退到墻角處,再看過去,馬上的男人已轉頭望了過來。

    而後,他手上韁繩一扯,往這裏過來了。

    她便站定了。

    伏廷打馬到了面前,隔著帽紗看了眼她的臉,問:“為何來這裏?”

    他不曾聽說宗室貴族有那等尋常百姓般看熱鬧的閑心。

    棲遲尚未開口,那頭馬車邊的秋霜喊道:“大都護恕罪,只因奴婢一早外出采買許久未歸,家主掛念,尋我而來,這才在此遇見大都護。”

    伏廷聽了,便沒再問。

    “先回去。”他說。

    棲遲點點頭:“是要回去了。”

    城外顯然是去不成了,只能回去。

    伏廷轉頭,看了看道上。

    擁擠人潮,胡亂推擠,一片塵土飛揚。

    若非有羅小義帶人在防護,只怕已經出事了。

    城頭擂鼓未息,眼下這裏並不安全。

    他看見棲遲的馬車已被迫擠到路邊,車夫和秋霜全被堵在那頭,只能望著,也過不來。

    羅小義好不容易打馬過來:“三哥,快叫嫂嫂回去,萬一出事可怎麼好。”

    一人摔過來,差點撞到棲遲身上,伏廷用手擋了一下,一翻身,下了馬,將韁繩遞給她:“騎馬回去。”

    騎馬是最快的。

    棲遲接了,在他身前站著,說:“我上不去。”

    伏廷說:“腳踩住鐙便上去了。”

    她又道:“你的馬太高了。”

    伏廷知她身嬌,肯定不會騎馬,但耳中城頭擂鼓又響了一遍,他二話不說,手在她腰上一扣,抱著她就送了上去。

    女人嬌柔,從他臂中落到馬上。

    他將她腳塞入馬鐙。

    “大都護府的夫人,豈能不會騎馬。”說完,將韁繩塞入她手中。

    棲遲握住了。

    “說的也是。”她提一下韁繩,兩腿輕輕夾了一下馬腹。

    馬在她身下,緩緩前行幾步。

    她回過頭,一手掀開帷帽上的垂紗,沖他看了一眼。

    伏廷站住了。

    他看出來了,她分明是會騎馬的。

    “三哥。”羅小義遙遙喚。

    伏廷生生轉回盯在女人背上的雙眼,轉身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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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0:24:59 |顯示全部樓層
第11章

    棲遲自然是會騎馬的,以前常在外行走,又不得亮身份,難免會有車船不便的時候。

    若是不會騎馬,路途麻煩,可想而知。

    伏廷的馬是軍中戰馬,通體黑亮,身長腿高。

    她坐在上面,恍若人流中高高鶴立,混亂的行人幾乎挨不到她。

    打馬穿行,直到那陣人潮沒了,她才勒馬暫停。

    身下馬鞍皮革已舊,灰褐的,裂了幾道細細的紋路出來。

    她用手摸一下,甚至覺得糙手,想起了那男人不由分說將她抱上馬的情形,轉頭遙望一眼。

    已看不見城門,也不知他那裏,現在情形如何了。

    秋霜落在後面,晚了半個時辰才回到都護府。

    本還擔心著,入了府門見到新露,聽她說家主早已安全回來了,這才松了口氣。

    棲遲回來後,先翻開冊子清點了自己在城外的鋪面,而後便坐去了窗前。

    安安靜靜的,一直聽著外面的動靜。

    街道上的喧嘩人聲已聽不見了。

    秋霜走進房來,以袖拭去手心裏驚出的冷汗,輕聲問:“家主,往下要如何是好?”

    眼下城也出不去了。

    棲遲望著窗外,說:“還沒看明白麼,只要解決了城外的流民,便也什麼事都沒了。”

    秋霜回味過來,確實根源在流民。

    棲遲坐正,想了想:“今日羅小義說不定又會到府上來,你與新露去外面等著,若他到了,就來告訴我。”

    話說完,還沒等秋霜應下,耳中便聽到那陣鼓聲又響了一通。

    她眼睛又望了出去。

    ……

    鼓聲急急促促,響在城頭。

    道上人已散盡了,只剩下肅然兩列兵馬陳陣城下。

    羅小義打著馬,回到伏廷身邊,搓一下凍僵的臉,問:“三哥有何打算?他娘的,人太多了!”

    外面忽然流民激增,他出去一趟,已詢問清楚,是因為原先流至下面各都督府的流民也一並過來了。

    伏廷統轄著八府十四州,一身積蓄不僅投入了瀚海府,更優先了下面的各都督府軍備、十四州邊防。

    盡管如此,今年流民多於往年,幾大都督府也無力再收容這麼多人。

    那些過去的流民並未尋著落腳地,反而被驅趕出來,最後只得統統湧向首府瀚海府。

    瀚海府外的流民聽說他們竟是被驅趕過來的,擔心首府也會一樣趕人,都是些走投無路的,一時流言四起,便先自亂了。

    伏廷扶刀立在城門前,雙唇緊抿。

    羅小義說:“聽聞前些時候還有個好心的給城外的流民散過錢銀,倒叫他們安穩了些日子,誰承想眼下說亂就亂了。”

    他恍若未聞,在沈思。

    以城擋著,並不是辦法。

    城頭鼓聲又起。

    已是一催再催了,羅小義心急,從馬背上跳下來,貼近他身前,又喚一聲:“三哥,到底如何說?”

    能如何說?伏廷沈眉。

    皆是平民,他手中的刀是用來殺敵的。

    若非要防範城中受損,他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裏。

    耳中聽著鼓點,他一咬牙,手從刀柄上松開,說:“開城。”

    羅小義一怔:“要放他們進來?”

    流民入城,入軍者充軍,墾荒者落戶,本無可厚非,可如今人數過眾,以他們眼下的境況,根本是難以負荷。

    他似是想起什麼,恍然大悟地嘀咕:“我知道了,三哥那老本,原來就是留著做這個用的。”

    伏廷沒作聲,也沒否認。

    他早有擴軍打算,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

    “不如,還是再想想吧。”羅小義又猶豫了。

    雖然擴軍有益,可那些老本要安置這麼多人怕是不夠,還是有空缺。

    伏廷決心已下,嫌他攏骸吧俜匣埃牽

    羅小義看看他臉色,手抄了抄後頸,無可奈何,只好上了馬,一夾腿,往前奔去,高聲傳訊:“奉大都護令,開城收人!”

    鼓聲徹息,城門緩緩開啟。

    臨晚時,擔心城中情形會傳入府裏,棲遲抽空去看了一下侄子。

    李硯照常在隨先生念書,已快下學。

    門窗關著,他手執書卷,輕輕晃著脖子在念一首絕句,根本沒聽見城中嘈雜,倒是安安穩穩的。

    她隔著窗縫看了兩眼便離開了。

    從他院中出來,就碰上了小跑過來尋她的秋霜。

    正如她所料,羅小義真的來了。

    新露已如往常般將他請去外間那間屋子裏烤火去了。

    大都護,倒是還沒回來。

    棲遲心說正好,這事也只能單獨跟羅小義說。

    羅小義其實是經過,他三哥領軍入營了,讓他率人安置流民。

    他半道經過都護府,想著進來問一下那位縣主嫂嫂安全回府沒有,回頭好告訴他三哥。順便也可以給他府上報個信,好叫他嫂嫂安心,結果就被請來烤火了。

    正兩手在炭盆前伸著翻來覆去,棲遲進了門。

    羅小義馬上起身,嘴甜地喚:“嫂嫂。”

    棲遲攏著手,不進來,只站在門口,逆著光,也叫他看不清神情。

    她問:“那些流民如何了?”

    羅小義正憂心著,一聽她問便想吐苦水:“三哥果斷,自然是放入城中來了,只不過……”

    話說一半閉了嘴,想著得給他三哥留點面子,還是不要說太多了。

    不妨卻聽她接話道:“只不過花費太多,料想是又拮據了。”

    羅小義被她揭破,一陣幹咳。

    娘的,他三哥的人竟是個人精。

    棲遲早就猜到了。

    那男人率軍而至,颯然果決,光這份魄力,這點小事早就解決了。

    能有什麼事是能讓他遲疑的?

    無非就是因為這個罷了。

    她擡袖遮了下唇,說:“缺多少,我可以出。”

    羅小義腳下一撇,險些被炭火撩到,抓著衣擺一臉驚愕地看著她:“嫂嫂說真的?”

    棲遲點頭。

    羅小義早見識過她大方,先是一喜,接著卻又搖了頭:“不行,流民入了營,拿的是軍餉,哪有問嫂嫂要軍餉花的。”

    這與給他三哥治傷可不是一回事。

    若是叫他三哥知道了,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羅小義雖然動心,可也覺得拉不下那個臉。

    “確實,”棲遲不緊不慢道:“但往小了說,我幫的是自家夫君,他好了,於我只會更有益;往大了說,安頓流民,可擴軍也可增富民生,對這遼闊北地有益,於國更是有利。我身為宗室,為家為國,有何不可?”

    羅小義細細一想,竟然無一處不說在點子上了。

    他睜大兩眼,就差拍腿了:“嫂嫂你是諸葛轉世不成!”

    就憑這張嘴皮子,都能去借東風了,難怪能治得住他三哥了。

    棲遲笑:“那我便當你是答應了。”

    羅小義搓了搓手:“我是可以,但三哥不是好糊弄的,只怕瞞不住。”

    棲遲心說那又如何,他知道了便知道了,她又不是做了什麼壞事。

    嘴上卻道:“就是知道你三哥為人,我才只與你說這事,只要你按我說的去辦便好。”

    羅小義思來想去,點頭答應了。

    棲遲走近一步,細細將打算與他說了。

    羅小義點頭,全都記在了心裏,而後一抱拳,也顧不得烤火了,腳步匆匆地離去。

    直到出了府門,抓著馬韁時,心裏卻又犯起嘀咕:莫非他三哥這是否極泰來了?

    這位嫂嫂簡直就是處處在幫著他,可真是沒話說了。

    他走後沒多久,天就黑下來了。

    院中一圈都掌起了燈火。

    因為早上飄過一次小雪,打濕了回廊,下人們也已細細灑掃過了,還有些痕跡未幹。

    伏廷從外面回來,胡靴踩過廊下,是直往書房的路,忽而停步,往主屋那裏看去。

    想起了白日裏的情形。

    那裏面是他的妻子,不過問一下似乎說不過去。

    不然好像不是個男人。

    他將馬鞭塞入腰裏,腳下轉了方向。

    主屋許久不來,愈發變了樣。

    門前懸著厚厚的擋風垂簾,被挑起搭在門上,垂下數條絲絳,是光州時興的式樣。

    他往屋內掃了一眼,滿室熏香。

    空無一人。

    但這屋子裏到處都是李棲遲的印跡。

    他又看了一遍,往廊上看了看。

    也沒見到她身邊常跟著的那兩個侍女。

    若非羅小義告訴過他,她已安全回來,現在怕是還要出去找了。

    伏廷站了站,轉頭回書房。

    走至半路,聽見馬嘶聲,似是他坐騎的聲音,循聲走了過去。

    一直到馬廄,不見有人,只有棚上挑了盞燈。

    他低頭進去,戰馬立著,噴著響鼻,一只蹄子時不時擡一下,似是要踢人的架勢。

    轉到側面,才發現那馬腹上貼著一只細白的手。

    手的主人從馬身旁站了起來,看著他。

    伏廷看著她朦朧燈火裏的臉,心說難怪不見人,原來在這裏。

    是棲遲。

    “叫新露給你備了副新馬鞍,她們都不敢靠近你的馬,只好我來了。”不等他開口,她先說了緣由。

    送走羅小義,她才想到了這事。

    剛才蹲著,正是在系馬鞍,此時站起來,她才松手放開斂著的衣裙,手指撫了撫衣擺。

    伏廷掃了眼新馬鞍,是層新皮子做的。他過得隨意,倒真有多年未曾換過鞍轡了,以往身邊也沒有人會替他想起這些細碎事情。

    他不禁又看她一眼,說:“這馬烈,興許會傷人。”

    棲遲說:“我騎了一路,不曾察覺它有多烈。”

    伏廷下巴一動,心說那是他抱她上去的,不然試試?

    想到這裏,倒是記起先前那幕了。

    他低下頭盯著她:“你會騎馬為何不說?”

    面前的女人眼珠輕輕轉動,低低回:“你也不曾問過。”

    實話實說。

    當時她明明只說了上不去罷了。

    難道不是他先小看了她麼?

    伏廷一時無言。

    過半晌,才道:“誰會問那個。”

    心裏卻覺得,似是又著了她的道。

    棲遲似笑非笑,眼瞄著他。

    他立在馬廄裏,幾乎快要挨著棚頂上的橫木了。

    又看到他身上,他腰上塞著馬鞭,那一柄寬刀還未卸下,就橫在他腰後,軍服腰身收束,一身莽氣。

    伏廷察覺到她看著自己腰後,怕嚇著她,摸到那柄刀,解了下來,拿在手裏。

    剛要低頭出去,忽聽她聲音低低的,貼著背後傳來:“你若有什麼想知道的,直問我就是了,不問我又如何會知道。”

    他停步,莫名想起,那日她說治好了他,要他與她多說幾句話的樣子。

    她又轉到他身前來。

    “給我看看傷。”她墊腳,貼近他頸邊看了看。

    伏廷仰起脖子,眼卻往下看著,落在她額上。

    她的手在他頸上按了兩下,大概是在這裏被吹涼了,碰到他脖子一陣冰冷。

    身旁戰馬認主人,誤以為貼近有險,立即擡起前蹄。

    伏廷一把摁住馬額。

    馬嘶兩聲,才安靜了。

    棲遲看一眼馬,又看一眼他,手收回來,說:“原來還真是個烈的。”

    伏廷看著她,良久,才想起從馬額上收回手來。

    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脖子。

    心裏說:別說馬,就連他自己,也要適應了這女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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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又是一場大雪剛停。

    晨光入窗。

    盆中涼水倒映著臉。

    放下刮下巴的小刀後,伏廷摸了摸頸上,傷處發硬,已經結痂了。

    他低頭,整一下軍服,在案席上坐下。

    門外有人小步進了門,他看過去。

    不是來給他換藥的棲遲,只是一個仆從,進來送早食的。

    又看一眼門外,天已經亮起有片刻了,平常這時候他早已出府入營。

    今日,卻還在這裏坐著。

    他嘴角一動,竟覺好笑。

    連著每日出去回來都見她過來上藥換藥,難不成還養出習慣了。

    想到這裏,立即起身,去拿馬鞭。

    走出後院,迎頭撞見羅小義。

    “三哥先別走,”他風風火火而來,伸手攔一下:“我有好事要與你說。”

    伏廷停了步。

    ……

    棲遲今日起晚了。

    她想著那男人該是走了,走到書房外面,卻見門是開著的。

    手提一下衣擺,腳邁進去,裏面的男人立即轉頭看了過來。

    他旁邊還站著羅小義。

    她看了一眼,作勢轉身:“想來你們是有話說,我先回避。”

    羅小義忙道:“嫂嫂是三哥屋裏人,哪裏用得著回避,留下來不礙事。”

    棲遲看向伏廷,他軍服利落地站在那裏,眼仍在她身上,對此也沒說什麼。

    她只當他同意了,走了進去。

    要經過他身邊時,有意無意的,她踮起腳,看了眼他頸上的傷。

    那傷的最嚴重的地方已長出新肉來,泛著紅,顯然是要好了。

    她心說,似乎也用不著她了。

    順便,將手中帶來的新膏貼收起來了。

    他似是察覺到,頭往她這邊偏一下。

    她已走開兩步,斂了衣擺,在案席上跪坐下來。

    伏廷轉頭去看羅小義。

    不等他開口發問,羅小義先朝外喚了一聲。

    他手下的一個兵抱著個匣子進來,放在桌上就退出去了。

    伏廷掃了一眼,問:“這什麼?”

    羅小義一手掀開,捧給他看:“三哥可瞧清楚了,是飛錢。”

    伏廷低頭看著,一只手伸進去,翻了翻,確實是飛錢,而且是厚厚的一大疊。

    這些都是憑證,拿著這些便可去兌取現銀。

    不是小數目。

    他擡眼問:“哪裏來的?”

    羅小義道:“那些城外流民起亂時沖了不少買賣,我派人去穩住了,守了幾日。如今那些商人的生意通暢,心生感激,這些飛錢便是他們自願拿出來充作軍餉的。”

    伏廷眉皺一下,沒說話。

    羅小義不見他有回應,又道:“三哥想什麼呢,我們正缺這些補上空子呢,這錢豈不是來的正好?”

    伏廷這才開口:“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好事。”

    商人重利,怎會突然自願出錢。

    羅小義一楞,反應倒也快,馬上又道:“不過算是他們多交些稅罷了,眼下北地還沒完全緩過來,也就這些商戶手裏有余錢,他們花錢壯軍,也是為保自身平安,人之常理啊。”

    說完悄悄看一眼他嫂嫂。

    心裏腹誹他三哥:自然不會有這樣的好事,還不多虧你娶了個好婆娘。

    棲遲坐著,從案頭的漆盤裏拿起一個橘子。

    這橘子是她花高價從南邊運來的,只因李硯貪嘴想吃。

    特地叫新露也送了一些擺在書房裏,這男人卻至今一個也沒動過。

    她用手指慢慢剝著橘子,仿佛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麼。

    伏廷手按在腰上,盯著匣子,緩緩踱步。

    他一路走到今日,靠的是一步一個腳印踩出來的,從來不相信什麼運氣。

    如今天大的好事就放在眼前,說不奇怪是假的。

    羅小義一直觀察他神色,又瞄他嫂嫂,卻見她真就只是進來聽聽似的,竟不聞不問,無奈心一橫,道:“反正我已答應收下了,三哥便是不要也沒轍了。”

    伏廷沈臉,擡眼說:“那你還來與我說什麼?”

    羅小義笑起來:“三哥是大都護,不與你說與誰說。”

    說完又沖那頭案席道:“叫嫂嫂見笑了。”

    棲遲捏著瓣橘子,擡起頭:“你們說的什麼,我剛才倒沒在意聽。”

    羅小義笑說:“是了,這些軍中的事乏味的很,嫂嫂不用關心,只當我與三哥說笑好了。”

    二人打暗語似的客套完,他看一眼伏廷:“三哥與嫂嫂說話吧,我去外面等你。”

    說罷轉頭就出門去了。

    反正匣子是留下了。

    直到此時,伏廷才回頭看一眼。

    她只是坐在那裏剝著橘子,看不出來是不是真沒在意聽。

    他心想或許不該在她面前說,軍中的境況叫她知道了,他臉上又有什麼光。

    棲遲手裏捏著的一瓣橘子壓在唇上,擡頭見他看著自己,放了下來。

    “我方才見你傷已大好了。”她說。

    伏廷摸住脖子,說:“結痂了。”

    她站起來,知道他該走了,走至他身邊,拿了一旁的馬鞭塞去他腰間。

    伏廷低頭,看著她手伸在他腰側塞著馬鞭。

    腰帶緊,她用了兩只手才塞進去,手指緊緊壓在他腰裏。

    他又嗅到她發間熟悉的香氣,眼動著,看到她一片雪白的側頸。

    “那我以後不必每日早晚都過來了。”她口中忽然說。

    伏廷回味過來,她說的還是傷的事。

    面前的女人忽然擡起了頭,眼中隱隱帶笑:“倒像是來習慣了,不知你習慣了沒有。”

    他雙唇抿緊。

    被她看著,不自覺地在想要如何回答。

    回想先前,倒像是真習慣了。

    她卻又像並不在意似的,拿開手說:“好了,走吧。”

    伏廷手在腰上重新塞了一下馬鞭,仿佛那雙軟糯的觸碰還留著。

    察覺自己似乎看她太久了,他才動了腳。

    “等等。”棲遲喚他。

    伏廷回頭,見她指了一下桌上的匣子:“錢竟也不要了。”

    他過去拿上了,一條手臂挾住,走到門口,停下回頭,看著她:“沒在意聽?”

    是在反問她先前的話。

    棲遲對上他的眼,他高拔挺俊立在那裏,一雙眸子比常人要黑,落在她身上又深又沈。

    她不覺就出了個神,移開眼,手指拉住袖口:“嗯。”

    伏廷看著她別過去的臉,便知她聽的一清二楚,嘴角微咧,一時無言,轉頭出了門。

    出了府門,羅小義已牽著他的馬在等著了,遠處是一隊帶來的兵。

    伏廷過去,接了韁繩。

    羅小義搓著手呵口氣,打趣說:“三哥與嫂嫂說什麼私話了,叫我好等。”

    能說出來的還叫什麼私話。

    他將匣子拋過去,踩鐙上馬。

    羅小義穩穩接了,說回正事:“不瞞三哥,我已叫人先回去準備發餉了,只等這匣子裏的湊夠了一起。”

    言下之意是匣子裏的錢必須要用了。

    伏廷抽出馬鞭,說:“下次再先斬後奏,我滅了你。”

    “那是自然,絕沒下次了。”羅小義趕忙保證。

    而後從懷裏抽出塊布巾來,仔細將匣子包起來,往胸口前一系,爬上了馬,一揮手,領著人兌現銀去了。

    屋內,棲遲已在鏡前坐著。

    她許久不曾動過這麼大的手筆。

    上一次花這麼多,還是幫她哥哥納貢給天家時,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她一手拿著冊子,一手拿著筆,在上面勾了幾道,合起來,交給秋霜。

    秋霜見她眉眼帶笑,疑惑道:“家主分明花了許多,為何竟好似還高興著。”

    不像花了錢,倒像是賺了錢。

    棲遲輕輕地笑:“花的值得,自然高興。”

    花在那男人身上,多少都是值得的。

    他重兵在握,不過一時龍遊淺灘罷了,只要花錢便可解決,又何樂而不為。

    軍中發餉,著實忙碌了許久。

    羅小義解決了一件心頭大事,一身輕松。

    臨晚,便又沒臉沒皮地跟著伏廷上他府上來蹭吃蹭喝。

    心裏想的是,他幫他嫂嫂這一出,又幫了他三哥,當是個功臣無疑了,今晚必定要好好與他三哥喝上一盅。

    剛進了府門沒多遠,恰好遇上李硯下學。小世子穿著錦袍自院內出來,手裏還捧著好幾本書。

    羅小義不能當沒瞧見,抱拳與他見禮:“世子。”

    李硯看看他,視線轉去他身後,喚了聲:“姑父。”

    伏廷剛將馬交給仆從牽走,轉頭看見他,頷首。

    李硯又見一次他這模樣,不禁想起姑姑說他就是這樣的人,也不知該說些什麼,見了個禮就走了。

    羅小義回頭道:“三哥,這小世子真是個有意思的,我得罪了他,他每次見我也不對我冷眼相向,想來還是嫂嫂教的好。”

    伏廷看他一眼,倒是不知道他何時與李棲遲竟如此親近了,嫂嫂叫的比誰都勤快。

    “畢竟是個世子。”他說。

    羅小義不知怎麼就想遠了,嘆息一聲:“若是嫂嫂早些來與三哥團聚,料想膝下的小子也會跑了,我說不定都能帶他騎馬了呢。”

    伏廷不禁想起那女人雪白的側頸,那柔軟的手,心說人都還沒碰到,有個屁的小子。

    他將馬鞭扔過去,說:“滾去烤你的火。”

    羅小義一把接住,訕笑著走了。

    他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個仆從過來報事。

    說外面有個商戶來請羅將軍,他白日裏拿飛錢去兌現銀時沒有兌全便走了,料想是太急切了,又過來請他去取剩下的。

    伏廷想了一下,命仆從將馬再牽出來,不喚羅小義了,他自己去一趟。

    ……

    羅小義那頭在屋裏烤了許久的火,早已饑腸轆轆,卻始終不見他三哥回來。

    終於忍不住要出去看看,一出門,正好撞上新露過來。

    說是她家主知道他來了,還未吃飯,已經備好飯菜,馬上送來。

    羅小義頓生感激,還是這位縣主嫂嫂心疼人,他越發覺得他三哥娶對了人。

    新露正傳著菜,有人大步進了門。

    羅小義擡頭,高興道:“三哥來的正好,剛好可以用飯。”

    伏廷掃一眼左右,一手扯住他衣領往外拖。

    左右吃驚,連忙退避。

    羅小義也嚇一跳,卻也不敢反抗,他三哥人高腿長,將他揪出去輕而易舉。

    一直到廊下,伏廷松了手。

    他站定了,吃驚問:“怎麼了三哥?”

    伏廷問:“那錢從何而來?”

    羅小義一楞:“已告訴三哥了,就是那些商戶一起出的。”

    伏廷冷聲:“那為何那麼多飛錢都放在同一家私櫃上,還都是同一日放上去的?”

    羅小義暗道不好,沒想到這都能被他發現。

    他早與他嫂嫂說了,他三哥不好蒙騙的。

    伏廷也不與他廢話:“是領軍棍還是直說,你自己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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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0:25:45 |顯示全部樓層
第13章

    棲遲倚坐在榻上。

    膝頭上,是一本剛從千裏之外送到的新賬本,她手指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紙張輕響聲中,新露快步走到了跟前,貼在她耳邊低語了一陣。

    棲遲手指一停,詫異擡頭,問:“人如何了?”

    是在問羅小義。

    新露說他竟被用了軍棍。

    “不知如何,人還在前面,我只聽了些動靜就趕緊來告訴家主了。”

    新露哪裏見識過這等軍中陣仗,只不過悄悄去聽了聽,只聽到羅小義慘嚎了幾聲,便被嚇白了臉,直到現在也沒緩過來。

    棲遲坐直身,合上手中賬本,蹙著眉想:應當是錢的事叫那男人發現了。

    她倒是不在意被他發現,可這麼快就叫他發現了,還是出乎她的意料。

    難怪之前羅小義說他不好糊弄。

    她點個頭,意思是知道了,又朝外指了一下,示意新露繼續去打聽情形。

    新露退出去了。

    棲遲手指捏著賬本,也沒心思翻了。

    想起羅小義,既無奈又好笑。

    他這麼傻做什麼,真揭穿了就直說好了,何苦挨那一頓皮肉之苦。

    正想著對策,忽感門前燈影一暗。

    她以為是新露去而復返,擡起眼,看到的卻是男人高大的身影。

    伏廷一手往上一挑,頂住半搭的垂簾,低頭進了門。

    而後,他站直了,看過來。

    棲遲悄悄將手裏賬本塞進身後的墊子裏。

    朝他身上看一眼,他長身挺直,一雙眼黑沈銳利。

    她手指不自覺地捏住衣擺,心思動一下,搶先開口說:“聽說你打小義了?”

    伏廷盯著她,心裏冷笑一聲,心道這女人,倒像是要先追究他的事了。

    他抿一下嘴,說:“他已招了。”

    棲遲兩眼一動,心說果然。

    從他進門時她就料到他是知道了。

    畢竟是憑本事做到大都護的人,怎麼可能是一根直腸子。

    她又悄悄看一眼伏廷,心想這男人果然是個烈的,就這麼點事情,至於動軍棍麼。

    故意不再看他,她轉過頭去,拿了案上的茶具,慢條斯理地擺弄煎茶。

    伏廷看她一幅端坐無事的模樣,便又想起剛被他整治了一通的羅小義。

    其實羅小義起初並不肯招,被按著用了一頓軍棍也緊咬牙關,死活不肯松口說是誰出的錢。

    最後是他發話說兄弟沒得做了,才終於逼出了實話。

    羅小義趴在那兒嘶著痛喊:除了嫂嫂還能有誰?他就沒見過別家像他嫂嫂那麼有錢的人了。

    棲遲手裏夾出了塊茶餅,放去爐上。

    伏廷看見那茶餅,猶如細篩水澱的泥膏般光滑水潤,是上品中的上品。再看那副茶具,每一樣都是精細琢磨出的。

    他不喜歡喝茶,嫌煎茶費事,一碗涼水就能對付。

    只是愈發知道了,光是她手裏這點尋常事物,也是千金萬金的東西。

    眼睛掃了一圈這屋子裏的裝點用器,最後落到女人身上。

    別說羅小義,就是他自己,也沒見過這麼有錢的女人。

    他眼盯牢了她,問:“你從哪裏來的這麼多錢?”

    先是這府邸裏精貴的用器,每日的用度,如今,竟然能補一筆軍餉的空缺。

    他想起來了,還有他的傷,那藥。

    臉越發繃緊了。

    棲遲停了手,不看他,輕聲回:“我的私錢,你也要問麼?”

    伏廷閉緊了牙關。

    確實,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會追問自己的女人有多少私錢的。

    他點一下頭,服了這女人,下巴收地緊緊的。

    頓一下,又問:“那你為何要往軍中投?”

    家中已經用了她的且不說,如今竟連軍中也要花她的錢,他不就成了個被女人養的軟蛋。

    他伏廷立馬揚鞭,身掌八府十四州兵馬,如果傳揚出去,以後還如何面對麾下六軍,還有那些突厥鐵騎。

    棲遲迎上他黑漆漆的眼,便清楚他在想什麼,畢竟早已見識過他的骨氣了。

    她輕嘆口氣,說:“我只知道那錢是花在你身上的。”

    管它什麼軍中還是家裏,不都是為他花的麼?

    說罷迎著男人的視線起了身。

    她一腔好意竟還被質問起來了,何必與他說這些,還不如去看看可憐的羅小義。

    走到門口,眼前男人手臂一橫,擋住了去路。

    伏廷伸手攔著她,頭低下,看住她臉。

    她便往旁邊走,他一條腿伸過來,迫近幾步,就將她的路輕易全堵死了。

    棲遲被他堵在門邊,整個人被罩得嚴實,無路可退。

    低頭,看見他一條腿從衣擺裏伸出來,隔著幾層衣裙貼在她腿上,壓制著她,褲管繃緊,修長結實,她心口莫名跳快了幾下,不禁咬住了唇。

    伏廷說:“還沒說完。”

    意思是不會放她走了。

    棲遲覺得他的傷大概真是要好了,那把聲音在近處聽竟比以往要低沈的多。

    她擡手順了一下耳邊發絲,撩去耳後,擡起眼,看住他:“錢便是我花的,已經花下去了,就沒有收回的道理,你還有什麼可問的?”

    連他以劍相向都見識過了,她還真不怕這男人。

    難道他堂堂大都護,敢動手打自己的義弟,還敢動手打自己的夫人不成?

    伏廷看著女人仰著的臉,眼裏愈發沈了:“我只問你,你想幹什麼?”

    如此手筆,不是尋常女人所為。

    他娶的人卻偏偏幹了。

    棲遲別過臉,敷衍說:“我既有錢,又逢你缺錢,那我便給你補上了,如此而已。”

    “就這樣?”他又問,腿壓緊了。

    她有些吃疼,輕輕蹙了眉,終於肯將頭轉回來。

    是因為知道敷衍不過去了。

    “不止。”她說。

    伏廷盯著她雙眼。

    “還沒看出來麼?”她聲音忽然低下去,垂下眼,一只手搭在他腰帶上。

    手指勾住了他的帶扣,她勾著,往自己身前輕輕拉了一下。

    擡起眼,眸中斂了一室燈火。

    余下的聲音,低的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我還想取悅你。”

    為你治傷,每日上藥換藥。

    甚至是換一副馬鞍這樣的小事。

    為你一擲千金。

    我想幹什麼,竟還沒看出來麼?

    是想取悅你罷了。

    或者也叫,想討你的歡心。

    ……

    新露小心地伸頭進門看了一眼,又連忙退開。

    猶豫片刻,還是硬著頭皮揚聲開了口:“稟大都護,羅將軍傷得重,已受不住暈過去了。”

    不說不行,看裏面的架勢,怕大都護欺著她家家主,實在不可再忍耐了。

    安靜片刻,門上垂簾被一把掀開,伏廷大步走了出來。

    她連忙退避,頭也不敢擡地聽著他的腳步聲遠去了。

    再悄悄看一眼門裏,她家家主倚在門後,垂著眼,雙頰緋紅,一只手捏著衣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似已入了神。

    身後秋霜輕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新露回頭,聽她與自己咬耳朵——

    大都護冷臉過來一趟,又一言不發地走了,誰都看得出來是挾著怒氣的。

    武人出身,果然還是不會心疼人,家主一心為大都護所想,竟還遭此對待。

    想想若是沒有退婚那事,家主早已嫁成了那洛陽的河洛侯世子,那樣清貴的世家子弟,對待家主必定不會是這樣的。

    新露連忙瞪她一眼,示意她閉嘴,哪怕是心疼家主,也不能說這種話。

    身後,忽然傳來棲遲的聲音:“這種話以後不要讓我聽見第二回,否則我便真罰了。”

    她方才已經聽見了。

    秋霜捂嘴噤聲,與新露對視一眼,再不敢多說了。

    棲遲轉回頭去,回想著那男人的眼神,那將她堵在門口的一身英悍氣,手背在臉頰上靠了靠。

    她宗室出身,縣主位尊,從未對一個男人說過這般露骨之言。

    除了伏廷。

    倚門許久,才想了起來,她原本是打算去看羅小義的。

    羅小義畢竟是個做到將軍的人,豈是那等身嬌肉貴的,軍棍雖重,他知道他三哥也已經是手下留情了,哪裏至於暈過去。

    不過就是想裝個可憐,好叫他三哥原諒他罷了。

    也是好心,不想他三哥有機會去尋那位縣主嫂嫂的不快。

    正趴在前院長條凳上,一手掩著衣擺,忍痛佯裝著,遠遠瞄見一人大步而來。

    不是他三哥是誰。

    他忙拿開手,閉上眼。

    伏廷走過來,冷聲說:“滾,不滾再添二十!”

    羅小義立即睜了眼,從凳子上翻下地。

    剛想與三哥說幾句好話,卻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連他臉上是何神情也未瞧清楚。

    羅小義扶著腰站起來。

    想想這許久下來,也沒聽見後院有什麼動靜,料想他那位縣主嫂嫂還是有本事的,應付得了他三哥,多少寬了些心。

    而後才一瘸一拐地出府去了。

    伏廷一手推開書房的門。

    房中還未掌燈,一室昏暗。

    他伸手去扯腰帶,摸到帶扣的瞬間,就又想起了那女人。

    想起了她手指勾著,輕輕拉了一下的模樣。

    扯腰帶的手伸到懷裏,摸出了酒袋。

    兩個仆從進來點上了燈座,又退出去了。

    他好似沒發現,仰脖灌了口酒,眼睛掃到案頭。

    案上放著剝開的橘子,是先前棲遲在這裏剝開的,還原封不動的放著。

    她差點送入口中的那一瓣就挨著皮放著,上面淺淺的沾了一點朱紅。

    是她唇上的胭脂。

    伏廷撰著酒袋,看著案頭,耳邊似又聽見她先前那一句輕輕的話音。

    她說:我還想取悅你。

    他當時腿上抵緊了,聲沈著:你再說一遍。

    她眼睫垂下又掀起,輕聲說:便是說十遍又如何?你是我夫君,我想取悅你,有何不可?

    說罷擡眼,看著他,又喚一聲:夫君,有錯嗎?

    那一剎那,他竟要忘了自己是因為什麼去她房裏的了。

    伏廷抹一下嘴,抵住後槽牙。

    她想必不知道,說出那番話後,她烏黑鬢發下的一雙耳朵已經紅透,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李棲遲,可真夠有勇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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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0:26:01 |顯示全部樓層
第14章

    一抹朝光的斜影拖在廊下。

    棲遲站在窗前,用手指比劃了一下位置,推算著已經流逝掉的時辰。

    順便也計算著,已經過去了幾天。

    旁邊探過來一張粉白的臉。

    是李硯,他喚一聲:“姑姑,我已算完了。”

    棲遲回過身,見他手裏拿著密密麻麻的一頁紙。

    她朝紙上看了一遍,伸手指了兩處,說:“這裏,還有這裏,算錯了。”

    李硯今日沒課,一早就在她跟前玩著推演算術。

    其實他沒算錯,只是見姑姑眼總瞄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麼,就故意算錯了兩個地方,不想她還是看出來了。

    他坐回去,握著筆,心裏琢磨著姑姑出神的緣由,忽而想到什麼,看一眼門外,頭又轉回來:“說起來,有好幾日都沒見著姑父了。”

    棲遲看他一眼,心裏默默說:連他都發現了。

    自那晚伏廷走後,她就沒再見過他。

    他在書房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入軍中,之後就沒再回來。

    這幾日,一直都住在軍中。

    “家主,”新露小步從門外走進來,喚回了她的思緒,稟報說:“羅將軍來了。”

    自那一通軍棍後,這也是羅小義頭一回再登門。

    棲遲正想問問他傷勢,說:“請他過來說話。”

    新露出去,不多時,領著羅小義到了門口。

    “嫂嫂安好。”羅小義在門口站定,抱拳見了個禮。

    棲遲略略打量他一遍,他身著胡衣,外面加一層甲胄,顯然是從軍中來的。

    她問:“你那傷如何了?”

    羅小義笑道:“嫂嫂放心好了,我一身糙骨頭,幾下軍棍算什麼,養了幾日就又能走能跳了,否則今日又如何能過來。”

    棲遲見他還能笑,就放心了:“那過來是有事?”

    “正是,”他收斂了笑,正經道:“我是來接嫂嫂去同三哥會合的,他需出行一趟,要帶上嫂嫂同行。”

    棲遲眉頭輕輕挑一下,有些意外。

    隨即就想起那晚自己說過的話,兩耳又微微地熱了起來,問:“他為何不自己來,是在回避我?”

    羅小義可不知那晚發生了什麼,詫異道:“嫂嫂怎會這麼想?三哥若要回避你就不會叫我來接你了,不過就是……”

    他眼神往李硯身上一飄,不好直言,訕訕說:“軍務繁忙罷了。”

    棲遲心裏有數了。

    還是因為那錢的事。

    是她低估了那男人的一身骨氣了。

    那他現在又派人來接她,是肯揭過了麼?

    “嫂嫂如何說?”羅小義見她不做聲,懷疑她是不想去了。

    甚至想問一問,那晚是不是因為錢的事跟他三哥慪上氣了。

    難得他三哥發了話要他來接人,可別她這頭又撂挑子,那這對夫妻豈不是要因為一筆錢就此杠上了?

    棲遲看見他臉上表情,終究點了個頭,說:“去。”

    而後吩咐新露去收拾一下。

    羅小義插了句話,幫他三哥也收拾幾件衣裳。

    棲遲心裏回味,那男人說出行就出行,只派人來接人,竟連東西都不回來取一趟。

    想完一轉頭,就瞧見李硯眼巴巴地盯著自己。

    她有些好笑,問羅小義:“我再帶上一個可行麼?”

    羅小義也早眼尖地瞧見小世子的模樣了,笑道:“嫂嫂發話,自然可行。”

    李硯頓時兩眼發亮。

    他不比他姑姑,出去的地方少,聽到出行的消息時就豎起了耳朵。

    羅小義雖然沒說要去什麼地方,但至少是可以出這道府門的。

    他來了北地許久卻還沒出去走動過,現在有這機會,自然心動。

    車馬很快準備好,由羅小義帶來的一隊兵守著。

    棲遲出門前罩上一件連帽的厚披風,坐進車裏時,李硯已由新露和秋霜先一步領著進到車裏了。

    他一向乖巧安靜,此刻難得雀躍,忽而一驚,懊惱道:“不好,還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去幾天,我竟忘了與先生告假了。”

    棲遲掀下兜帽說:“放心吧,叫人替你留話了。”

    他吐口氣,這才安心了。

    車馬上路。

    棲遲知道羅小義在旁打馬護車,隔著窗格垂簾問了句:“路途遠嗎?”

    羅小義在外面回:“不遠,是我與三哥每年都去的地方。”

    左右趕路無聊,他索性在外面與她細細解釋。

    要去的地方是都護府轄下的臯蘭州。

    只因那裏有馬場,每年只有冬日他們才有空閑,會去走一趟,主要就是為了看馬。

    原本今年早該去了,先是因為追捕那幾個突厥探子拖延了許久,緊接著她這位大都護夫人就忽然過來了。

    前前後後,才拖到了今日。

    其實也是因為那筆錢,他被他三哥晾了好幾天,又是一陣耽擱。

    這個他就不提了。

    提了怕這位嫂嫂花了錢還不快。

    棲遲問:“既是看馬,又何必要帶上我?”

    羅小義答:“臯蘭州每年都來其他州府的達官貴人,今年聽聞都帶了家眷的。三哥身為大都護,萬一遇上可不好,往年嫂嫂沒來也便罷了,今年都來了,怎能不帶上嫂嫂呢。”

    棲遲聞言不禁心中一悶,抿住了唇。

    還以為是那男人想通了,卻原來只是因為不得不帶上她。

    羅小義在外面聽不到她聲音,補了一句:“嫂嫂安坐著吧,等到會合的地方我會說的。”

    棲遲輕輕應了一聲,轉眼看到李硯將雙手攏在袖中仔細搓著,才想起走得匆忙,輕裝簡從的,竟也沒在車內準備盆炭火。

    她想一定是她性子太好了,幾日不見,那男人一句話她便答應同去了。

    車馬應當是出了城,能聽見車輪滾過城門下時的回聲。

    而後就沒什麼聲響了。

    直到中途停頓了一下,棲遲才察覺過去許久了。

    身旁的李硯都開始打瞌睡,到現在也沒再聽見羅小義的聲音。

    她隔著窗格問了句:“到哪裏了?”

    也沒人回。

    疑惑著,伸出根手指,挑簾看出去,一眼看見車旁一匹黑亮高大的戰馬。

    男人的腿踩著鐙壓在上面,腰身緊收,後掛佩刀,身下是她曾親手系上去的馬鞍。

    她手指挑高,將簾子全掀起,看見了他的側臉。

    伏廷眼觀前方,目不斜視。

    誰也沒料到他就這麼突然出現了。

    羅小義已去了後方,車旁不知何時已經換成了他和他的近衛軍。

    棲遲手指撚著細密的錦緞簾布,眼睛盯著他。

    他臉偏過來,與她視線一觸,又轉了回去。

    身後羅小義喚了聲三哥。

    棲遲放下了簾布。

    眼神卻仍落在縫隙處,布簾偶爾被外面大風吹起一下,她便能看見他一片軍服的衣角。

    到後來才拉緊了,是怕風灌進來凍著旁邊的李硯。

    伏廷打著馬,身旁跟上來羅小義。

    “三哥,停下休整一下吧,這又不是行軍。”

    他們習慣使然,趕路太快,一早入府接了人就走,直到現在,都趕大半天路了。

    可這次不同以往,是帶了家眷的,又是女人又是孩子,體力可比不上他們這些行伍裏的。

    伏廷看一眼身旁馬車,勒了馬。

    車在十裏亭旁停下,李硯第一個從車裏跳下來。

    他嫌冷,拉緊了身上裹著的大氅,搓著手,腳步動著。

    外面日頭還在,倒比車裏暖和些。

    羅小義看見,叫人在亭外生了叢火。

    李硯靠過去,仔細掖著衣擺蹲下,烤著手,眼往旁邊瞄一下,喚:“姑父。”

    伏廷坐在臺階上,身側是剛剛解下的刀。

    他看一眼旁邊的孩子,見他鼻尖凍紅了,一手從懷裏摸出酒袋,拋過去:“喝一口。”

    李硯兩手兜住,沒想到他會跟自己說話,詫異地看著他。

    許久,又看一眼懷裏酒袋,才反應過來他剛才說的是什麼,搖了搖頭說:“我不會喝酒。”

    伏廷是想叫他暖個身罷了,一條胳膊搭上膝,說:“別多喝就行。”

    羅小義在後面給他鼓勁:“世子莫慫,你可是光王府的世子,要做頂天立地的男人,豈能不會喝酒呢。”

    伏廷看他一眼。

    羅小義閉了嘴。

    錢的事還沒過去,他身上傷才見好,暫且還是少在他三哥面前玩笑比較好。

    李硯又看一眼伏廷,見他就這麼席地坐著,再看自己,卻是如此毫不松懈,一抿唇,便也松了衣擺,幹幹脆脆席地坐下。

    而後,終於擰開酒袋上的塞子,抿了一小口。

    只一點,也烈氣沖鼻,他捂著嘴,臉紅起來,但很快身上就熱乎了。

    “謝謝姑父。”李硯道著謝,將酒袋又還回去,擰上塞子前還不忘用袖口拭了一下。

    伏廷發覺他有點過於懂事乖巧,再坐著怕他拘謹,拿了酒袋起身離開火旁。

    羅小義見他走開,才坐到李硯跟前去,放開來打趣:“世子就該這樣,來了這北地就不要再端著光州的樣子了,那麼正經做什麼,不如我再給你喝點?”

    說著又去懷裏摸出酒袋。

    ……

    伏廷一直走到亭後,站住了。

    棲遲倚著亭欄在他眼前站著,雙手攏在披風中,臉掩在兜帽下,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知道她一定是看著他從火堆那裏走過來的,手中酒袋在腿上敲一下,問:“難道你也想喝一口?”

    棲遲看了眼他手裏的酒袋,說:“我不會飲酒。”

    說了和她侄子一樣的話。

    伏廷看著她白生生的臉,想起了那晚,似是好笑。

    他低頭,也低了聲:“現在不取悅我了?”

    棲遲心突地一跳,眼睛在他身上一掃。

    他目光獵獵,盯著她臉,似在激她。

    她不禁有些氣惱,轉過臉去,淡淡嗯了一聲:“倘若在你眼裏這是個笑話,便當我沒說過好了。”

    說完轉身要走。

    男人的身體擋了一下,她又被他結結實實堵住了路。

    伏廷將酒袋塞到她懷裏。

    “喝吧。”他說。

    早已看到她凍得發白的唇。

    他心說或許就不該帶她走這趟。

    在軍中本已準備直接上路了,被羅小義幾句話一勸,最後還是去接了她。

    棲遲拿了,看他眉眼沈定,也不知到底氣消了幾分,語聲便也緩和了:“喝了真能暖和?”

    他眼擡一下:“嗯。”

    她手伸到塞子上,又松開了:“算了,怕會醉,不成規矩。”

    伏廷心道連往軍中投錢的事都敢幹的女人,這時候又說起規矩來了。

    幹脆說:“醉了就在車中睡。”

    醉總比冷強。

    棲遲這才擰開塞子,手輕擡,只稍稍抿了一口,瞬間就皺了眉,一只手急急堵住唇。

    否則怕是當場就吐了。

    伏廷看到,嘴角不禁扯了一下。

    忍耐了半晌才熬過那陣入口的烈氣。

    蓋上塞子後,她臉上已經微紅,但好在,身上真的回了暖。

    她將酒袋遞過去,抵著他手指。

    伏廷五指一張接了,見她攏了一下披風,轉過半邊身去,只有沾了酒氣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

    臨走前,她忽而輕輕留下一句:“這下,別再給別人喝了。”

    因為她已碰過了。

    伏廷看著她走遠,掃了眼酒袋塞口,唇抿成一線,一把揣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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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棲遲走得急,轉過亭子後,就直接上了馬車。

    是因為飲了口酒真不太好受。

    坐上車後,她一只手還遮著唇,再摸摸臉,酒氣上來了,熱烘烘的。

    口中烈氣攪得思緒亂飛,她沒來由地想:也許北地的酒就跟人一樣,入口難。

    坐了許久,車簾自外掀開,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扶著個人進了車。

    她看過去,是李硯。

    他似是昏昏欲睡一般,整個人軟綿綿的,一上車就歪靠在一旁。

    棲遲伸手將他扶住,問:“怎麼了?”

    新露忍笑說:“羅將軍給世子灌酒喝,哪知世子真就喝了,便成眼下模樣了。”

    她蹙眉,隨即又好笑,本還擔心自己會醉,沒想到醉的是他。

    新露和秋霜退出去了,怕世子醉酒後吹風會受涼,特地仔細掖好了簾子。

    李硯坐不端正,窩到棲遲身邊來,挨著她一動不動,忽然說:“姑姑,姑父今日竟與我說話了。”

    棲遲聽他話都說不利索,已是真醉了,好笑道:“那又如何?”

    李硯忽而將臉枕到她膝上,悶聲說:“我想父王了……”

    棲遲一怔,臉上的笑緩緩褪去,回味過來。

    他出生便沒了母親,是她哥哥一手養大的,她哥哥離世後,他身邊就難得有個成年男人,如今和伏廷稍稍親近些,難免會想起他父王。

    她摸一下他的頭,輕聲說:“你也可以將你姑父視作父親。”

    李硯聞言擡頭,憨然醉態畢露,一臉茫然:“啊?”

    棲遲兩手扶住他臉,對著他雙眼,聲音更低,卻字字清晰:“阿硯,你要記著,人不能只索求,卻不付出。若你想你姑父以後對你好,你便也要對他好,明白嗎?”

    李硯眨兩下朦朧的眼,似是懂了,又似沒懂,吶吶點頭。

    棲遲拍拍他頭,讓他繼續睡,轉過頭,一手掀開簾子。

    外面,兩個兵剛剛撲滅火堆。

    伏廷在腰後掛上了佩刀,踩鐙上馬,一扯韁繩,往車邊而來。

    她明明簾子只挑開了一點,他竟一眼就看到了。

    他眼看著她,打馬至車邊,一手將簾子拉下。

    外面的風被擋住了,人也看不見了。

    棲遲坐正腹誹:怎會有這樣的男人,剛叫阿硯要對他好,竟就如此霸道。

    ……

    車馬上路,繼續啟程。

    臨晚時抵達驛館。

    李硯睡了一路,下車時都還沒醒,還是羅小義過來背下去的。

    他心有慚愧,托著背上的小世子向棲遲告罪:“嫂嫂莫怪,是我玩鬧過頭了,下次再不敢叫世子喝酒了。”

    棲遲倒覺得沒什麼,踩著墩子下車時說:“他平日裏心事重,放不開,難得不乖巧一回,我倒覺得更好些。”

    回想他在車裏那一句想父王的話,竟帶了哭腔,料想也是在心裏憋了很久的。

    羅小義見她沒生氣才又有笑臉:“就知道嫂嫂寬容。”

    說完背著李硯送去館舍屋裏。

    新露和秋霜先去料理李硯安睡。

    棲遲手指攏著披風,立在館舍廊下,看見伏廷解了佩刀拋給左右,跟著來迎他的驛館官員入了前堂。

    她看了一眼,先去了屋中。

    眾人忙碌安置,妥當後已是暮色四合。

    棲遲用過了飯,還不見李硯酒醒,便去他屋裏看了看。

    李硯擁著被子睡得沈,一屋子都是散出來的酒氣。

    她也沒打攪,又轉頭出去。

    沒幾步,看見男人大步而來的身影。

    她站定了,等著他。

    伏廷走到她跟前,停了步。

    棲遲看他刀又掛上了腰,手上還拿著馬鞭,似是要出去的模樣。

    果然,他說:“我出去一趟。”

    她順口問:“去做什麼?”

    伏廷本是正好撞見她,便告訴她了,說完已要走,不妨她會發問,腳收住,說:“去見個人。”

    耳中,聽到她又問一句,聲音輕輕的:“男人還是女人?”

    他眼睛看著她,說:“女人,如何?”

    棲遲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倒覺得他那一句“如何”好似在考驗自己似的。

    她看了看他,沈默一瞬,忽而伸手拉了拉身上披風,將兜帽罩上,說:“既是女人,那我也能見了,我與你同去便也可以了。”

    伏廷沒料到她會是這個回應,手指轉著馬鞭,嘴角咧一下,說:“我騎馬去,乘車麻煩。”

    “我會騎馬。”她回。

    沒錯,他記得。

    所以這意思是非帶上她不可了。

    他沒說什麼,直接朝前走了。

    棲遲緩步跟上。

    伏廷的馬一直未拴,就在館舍門邊。

    棲遲過去時,他已坐上馬背,一旁是牽著馬的羅小義。

    她還以為羅小義也是要去的,卻見他將手中韁繩遞了過來:“聽說嫂嫂要與三哥一同出去,那騎我的馬吧,我的馬溫順,也矮些,不似三哥那匹倔。”

    棲遲接了韁繩,問他:“你不去?”

    畢竟平時總見他跟著伏廷。

    羅小義笑笑:“趕路累了,就不去了,再說也不好妨礙三哥與嫂嫂啊。”

    她聽到這句打趣,不禁看一眼伏廷。

    心說他怕是還不知道他三哥剛才說的是要去見女人吧。

    伏廷原本看著羅小義,察覺到她目光,眼就轉到了她身上。

    而後手扯一下韁繩,先走了。

    不多時,身後棲遲跟了上來。

    “我騎得慢,你別太快。”她忽然說。

    他沒回應,卻也沒動手上的馬鞭。

    忽而想:能跟著自己的夫君去見別的女人的,天底下怕是只有她這一個女人了。

    兩匹馬一前一後勒停。

    一家挑著簾子的屋子在眼前,天還未全黑下,裏面已經點上了燈。

    伏廷下了馬,走到門口,一手掀了簾子,剛準備低頭進去,留心到身後沒動靜,回過了頭。

    棲遲一手牽著馬,一手攏著披風領口,並未上前。

    他問:“怎麼,不見了?”

    棲遲看著那屋子,那分明就是一家尋常賣酒的酒廬罷了。

    原來他口中所謂的來見個人便是來見賣酒的。

    堂堂大都護,想喝酒還需要親自跑一趟不成。

    她覺得自己被這男人耍弄了,眼神在他身上掃過去,說:“不見了。”

    伏廷見到她臉上神情,嘴角又是一動,徑自掀簾進去了。

    風有些大了。

    棲遲站了片刻不見他出來,覺得手足發冷,先牽馬走了一段。

    北地不似中原,生活著眾多部族,漢胡混居,有許多是牧民,逐水草而居,自然比不上中原城鎮繁華。

    離了瀚海府,直至抵達下一個大城鎮前,眼中所見大多是人少地廣的模樣。

    這地方也不例外,小小的一座鎮子,酒廬附近沒見幾間屋子,道上也無人。

    她一個人,不便走遠,沒多遠就停了。

    側耳聽了聽,沒聽見報時的鼓聲,也不知這小地方有沒有宵禁的規矩。

    道旁有個土坡,她松了馬,走下去避風。

    走到坡下,踏入一叢枯白的茅草裏,腳下忽的一滑。

    她險險站穩,撥開草一看,原來草下掩著個池子,池面結了冰,光白如鏡,她已踩到冰面了。

    剛收回腳,身後一聲馬嘶。

    轉過頭,男人已經走到她身後。

    伏廷看一眼池子,又看一眼她,開口說:“這裏隨處都有冰湖。”

    是好意提醒她別亂跑。

    剛才出了酒廬沒見到她,還是一路找過來的。

    棲遲問:“這冰有多厚?”

    他又看一眼冰面,推測說:“兩三尺。”

    她不禁低語:“西邊雪嶺的冰都快比不上這裏了。”

    伏廷已耳尖的聽見,看向她:“你見過西邊雪嶺?”

    遠在西域的地方,離光州遠得很,離她的采邑清流縣也遠得很。

    棲遲眼神微動:“嗯,我若說我去過不少地方,你信麼?”

    天下十道,她去過九道,大漠孤煙的西域,重巒疊嶂的嶺南,再到如今,這遼闊深遠的北疆。

    伏廷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只問:“去幹什麼?”

    棲遲未防他會問這個,回答說:“見識見識罷了。”

    難不成她還能說是去做生意的。

    安北大都護的夫人竟有個商人的身份,如何說得出口。

    她眼睛又看向池子,問:“這冰能走人麼?”

    有意無意,便將先前的話題給轉開了。

    伏廷想說能走人你還敢走不成。

    話還沒開口,就見眼前的女人手提衣擺,真踩上去了。

    他擰眉:“你不怕落水?”

    這種天氣,真破冰落水,非把她凍哭不可。

    棲遲已踩著冰面小心走出兩步,轉過身來,道:“不是還有你在麼?”

    女人的聲音軟軟的,似是依賴,伏廷聞言不禁盯緊了她。

    可聽她說的理所當然的,又似是吃定了他。

    他站直,將馬鞭往腰間一塞,兩手按在腰上,說:“你怎知我一定就會救你。”

    棲遲手扶一下兜帽,眉目輕動,輕輕念一句:“是麼?”

    說話時緩緩踩著冰面。

    伏廷看著她走動,唇漸漸抿緊。

    她衣擺下的鞋錦面繡金,身上披風猩紅,冰面上模糊地倒映出影子,暮色裏看,不似真人。

    她踩著冰,輕聲問:“若我真落下去,你真要見死不救?”

    似是回應一般,腳底突兀的一聲細響。

    棲遲腳步頓時停住了。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也不敢再動,擡起眼看向岸上的男人,手指不禁捏緊了披風。

    伏廷也聽見了,按在腰上的手放下,大步過去,已到冰邊,看見她不敢動的模樣,又強行收住了腳。

    剛才他就想說,冰雖然厚,但總有薄的地方,不想她卻是先一步踩到了。

    女人的臉在暮光裏盯著他,難得見她也有無措的時候。

    他一掀衣擺,在岸邊蹲下來,看著她說:“你趴在冰上,或能避過一險。”

    棲遲蹙眉,她身為縣主,貴族教養出身,怎能趴在冰上。

    但這男人只是看著,偏不過來。

    她咬著唇,心裏慌了一下,很快便又沈靜了:“算了,我便自己走回去,若真不幸落入冰窟裏,傳揚出去,世人也是嘲笑你安北大都護見妻遇險卻不出手相救。”

    說罷直接邁腳,踏冰而回。

    腳下踩出一串碎裂聲響,她恍若未聞,直至岸邊,一只手穩穩抓住了她胳膊。

    身後,冰面裂開了一塊,好在未碎。

    伏廷早在她走過來時就站起了身,一把伸出了手,眼睛牢牢盯著她。

    棲遲壓下微亂的心跳,看過去,他貼著她站著,假若剛才真的踩出了個冰窟窿,大約他也及時將她拉住了。

    她看了一瞬,低聲問:“你的氣可消了?”

    是在問錢的事。

    伏廷抓她胳膊的手一緊,反問:“還有沒有下次?”

    只要她不再犯,他也可以就此揭過。

    說到底,畢竟也是幫了他,他不是不明道理。

    棲遲胳膊被他緊緊握著,動不了,想了想,說:“先上去再說。”

    伏廷松開了手。

    二人回到坡上,上了馬。

    棲遲這才開了口:“只要你一日還有需要,我便會還願意花,所以我也不知還有沒有下次。”

    說罷一拍馬,先往前而去。

    伏廷握著韁繩坐在馬上,看著她絕塵而去,良久未動。

    險些要被氣笑了。

    他早知這女人狡黠了,哪有這麼好擺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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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李硯揉一遍臉,過一會兒,又揉一遍。

    一張雪白的小臉都要被揉皺了,他才停手,嘆口氣,看向身旁:“姑姑,我真睡了那麼久嗎?”

    說著話時,馬車正在繼續前行。

    棲遲忍笑點頭:“千真萬確。”

    李硯臉一皺,又揉一下,心道以後再不能亂喝酒了。

    若非要等他酒醒,今日也不至於到日上三竿才繼續動身上路。

    想完,他探身至窗格邊,揭開簾子往外看。

    外面羅小義瞄見了,大聲說:“世子別看了,已要到臯蘭州了,現在發現喝酒的好處沒有,睡一覺便到地方了!”

    一句話,引得左右都笑起來。

    李硯放下簾子坐回來,頗有些難為情。

    棲遲在他揭簾時也朝外瞥了一眼,卻只見到羅小義的身影,車旁並無他人,忍不住將剛放下的簾子又掀了起來,往外看去。

    沒看見伏廷。

    她轉著目光,從前往後看過去,一直掃到車後方,對上男人的雙眼。

    他打著馬,只遠遠跟在後面,不上前。

    她自然知道是為什麼,一只手搭上窗格邊,沖著他,手指輕輕勾了一下。

    動作輕微,但伏廷還是看見了。

    女人的手指只露了一半,食指極輕地屈了一下,一雙眼盯在他身上,便多了些不可言喻的意味。

    那意思是叫他過去。

    伏廷下巴緊收,朝左右瞄了一眼,他的近衛軍都在後面,應當沒看到。

    再看向馬車,她仍舊隔著半掀的簾布看著他。

    他手裏韁繩一提,終究還是打馬過去。

    剛剛貼近窗邊,便聽到她低低的兩個字:“小氣。”

    她眼波一掃,放下了簾布。

    伏廷盯住簾布,心中不禁好笑。

    叫他過來便是為了說這兩個字。

    他不願意當一個被女人養的窩囊廢,倒還成他小氣了。

    一瞬的功夫,車內傳出女人低低的聲音:“阿硯,你可知女子成婚後有歸寧的習俗?”

    李硯答:“不知。”

    “歸寧便是女子成婚後隨夫回娘家省親,回來那日,女子乘車,夫君需打馬貼車護送,一絲也馬虎不得。”話到此處,多出一聲嘆息:“可惜我未曾歸寧過,也不曾經歷過這樣的護送……”

    伏廷一字不落地聽入了耳裏。

    他們是在光州成的婚,自然不會有什麼歸寧。

    她在這時候提起這個,哪是要說給侄子聽,無非是說給他聽的。

    他手撰著韁繩,眼瞄著窗格。

    須臾,便見簾布又掀開一點,女人的眼又朝外看來,被他等了個正著。

    “滿意了?”他低聲說。

    他沒走開,還打馬護在車旁,她滿意了?

    棲遲眼動一下,心思得逞,輕輕嗯了一聲,放下了簾子。

    李硯從旁靠近一點:“姑姑剛才是在與姑父說話?”

    她擡袖掩了掩口,正色說:“沒什麼,莫多問。”

    李硯聽話地坐回去了。

    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外面傳來了羅小義的聲音:“到了。”

    車馬入城,撲面而來喧鬧的人聲。

    李硯按捺不住,坐去門邊,掀開厚厚的門簾往外看。

    坐在外面的新露和秋霜一起打趣他:難不成世子還想下去逛一番不成?

    車隨即就靠邊停了。

    棲遲聽到羅小義的聲音說:“嫂嫂想帶世子下車走動走動也可,待到了落腳的地方,怕是沒那麼多空閑了。”

    她看一眼侄子,見他萬分期待地盯著自己,點頭說:“也好。”

    簾子打起,李硯立即就下去了。

    棲遲落在後面,先戴上了帷帽,才下了車,轉身便看見旁邊的男人。

    伏廷已下馬,手中韁繩交給了身後近衛。

    她正好站在他身前,被他高大身形擋著,方便說話,低低問:“可會耽誤你的事?”

    知道是他下令停的車,否則羅小義哪裏敢替他三哥做主。

    伏廷說:“有片刻空閑。”

    他方才在馬上已看到了李硯探臉朝外觀望的樣子。

    一個半大的小子卻似甚少出門的模樣,還不如就近停車讓他看個夠。

    李硯人已到前面了,但知規矩,還在等著姑姑。

    棲遲看見,剛要走過去,又停步,回頭看著。

    伏廷只見她帽紗輕動,臉沖著自己,也看不清她神情,扯一下袖上束帶,說:“如何,護車完了還要護?”

    “嗯。”她回的幹脆,語氣理所當然,仿佛在說:這不就是你身為夫君的責任麼。

    而後轉頭去牽李硯。

    等走在街上,她再稍稍轉頭往後看。

    男人裹著皮胡靴的雙腿在後面不緊不慢地邁著。

    臯蘭州比不上瀚海府,更不及光州,沿街的鋪面一間挨一間,都沒什麼花樣,大多還是一些賣起居用具的。

    但在李硯眼裏卻是新奇的。

    他進了一間賣雜貨的鋪子,盯著裏面的東西瞧,忽而驚訝道:“姑姑,這裏竟也賣光州的茶。”

    棲遲早瞧見了,她打量一遍這鋪子,看見墻上掛著的魚形商號,朝身旁的秋霜看過去。

    秋霜朝她點了點頭。

    她便明白了,這間鋪子是她的。

    她親手打理的生意大多在長安洛陽、揚益二州那等商業繁華之地,如這等零頭買賣,一般都是交由秋霜管著的。

    若不看見,還真不知道。

    伏廷一直在外面,此時看了一眼日頭,才走進來。

    是想提醒一下該走了。

    卻見李硯還在那擺物件的木板前站著,眼睛盯著一個小珠球看著。

    他不想費時,直接說:“買下吧。”

    李硯聞聲擡頭,忙道:“不用了姑父,我只看看。”

    他怕麻煩姑父。

    伏廷沒說話,已看向鋪裏,卻沒看見櫃上的。

    棲遲悄悄朝秋霜遞了個眼色。

    秋霜會意,道一聲:“我去將櫃上的尋來。”說完挪動腳步,往後面去找人了。

    不多時,櫃上的便跟著她出來迎客。

    伏廷指一下珠球:“買一個。”

    一面伸手入懷。

    櫃上的稱是,開口報了個價,他手一停,看過去。

    那珠球雖是個小玩意兒,卻也是繪了彩的,手藝東西多少也值些錢,櫃上的報的怕是還收不回本。

    緊接著櫃上的又補一句:“這原是做多了的,擺著也賣不出去,因而才賤賣了。”

    伏廷聽他話語真誠,也不想再費時在這小事上,才又取出錢來。

    身側香衣鬢影,他轉頭,看見棲遲挨著他站著。

    她兩根纖白的手指撚了一顆珠球在手裏看了看,又放回去,轉過臉,隔著帽紗看著他,問:“只給阿硯買?”

    伏廷聽出她話中意思,卻不信她會對這種小物事來興趣。

    盯了她一瞬,卻還是重新伸手入懷,改口說:“買兩個。”

    兩個,只花了一成不到的錢。

    外面,羅小義來催了。

    怕走晚了天又冷起來。

    棲遲領著侄子坐回車上時,手裏還捏著那枚珠球。

    李硯拿著那珠子團著有趣,她卻只是看著想笑。

    一時興起要了這個,其實還不是她自己的東西。

    他真給她買了,眼下卻又無處可放了。

    最後只好解下腰上香囊,塞了進去。

    車馬繼續上路。

    約莫半個時辰後,駛入一座高墻院落。

    棲遲下車入內。

    本以為這便是臯蘭州的都督府,走到裏面卻發現這裏並無處理公事的地方,庭院別致,花木卻疏於打理,陳設也簡單陳舊。

    叫她想起了當初的都護府。

    忽而聽見遙遙幾聲馬嘶,她不禁掀了一下眼前帽紗。

    伏廷看見,說:“馬場就在後面。”

    她這才明白,這裏原就是連著馬場的一座別院,恐怕只有他們過來時才會用一下。

    伏廷不喜那些繁瑣的虛禮,連臯蘭都督要來迎接他們入城都沒讓,每年都是徑自來這裏,已習慣了。

    他解了腰後的刀拋給羅小義,往裏走了兩步,回頭說:“去看一下頂閣可還空著。”

    這別院圍馬場而建,雖因如今北地境況困窘,不似當年舒適,但屋舍眾多。

    最高的一座是頂閣,也是最好的。

    只因今年臯蘭州來報說,其他州府的貴人來得多,恐怕已被入住了,他才會這麼說。

    羅小義有數,口中笑道:“頂閣每年都給三哥留著的,怎會不空著。”

    他三哥又不是個貪圖享受的,問這個無非是怕怠慢了自己帶來的家眷罷了。

    說罷走去門邊,向新露和秋霜指了個路。

    兩個侍女行一禮,先行一步過去打點了。

    李硯到此時才將那枚珠球收了起來。

    棲遲摘了帷帽,領著他去住處。

    剛到半路,新露和秋霜一前一後過來,腳步慌忙。

    她停住問:“有事?”

    新露與秋霜彼此對視一眼,誰也不開口。

    棲遲拍拍李硯的頭,叫秋霜先帶他去歇著。

    待秋霜將李硯帶走了,她轉頭,再問新露:“到底什麼事?”

    新露近前,將事情細細稟明——

    她與秋霜方才去料理頂閣時,發現了個女子。

    棲遲神情微動:“什麼樣的女子?”

    新露看過左右無人,又貼近她耳邊說了下去。

    棲遲聽完,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將手中帷帽交給她,繼續往前走了。

    至頂閣,她走進去,手提衣擺,踩著木扶梯走到轉角,才停了下來。

    靜靜的,似有樂聲。

    下方腳步聲響,她轉頭,看見伏廷走了進來,身後是羅小義,正往另一頭而去。

    她走下去幾步,輕輕咳了一聲。

    伏廷停步,轉頭看她。

    棲遲指一下樓上,問:“上面有個女子在等你,知道嗎?”

    他沈眉:“什麼?”

    突如其來的一句,連羅小義也始料未及。

    緊接著他就反應過來,拉著伏廷走開兩步,低聲說:“是了三哥,怕是以前那個。”

    伏廷仍未記起:“哪個?”

    羅小義瞄一眼那頭站著的嫂嫂,再小聲提醒一句:“就是那個,箜篌女。”

    伏廷這才有些印象。

    是以往臯蘭都督見他每次都與羅小義一等男人同來,身側無人,給他安排了個陪伴的。

    據說是長安教坊出身,彈得一手好箜篌。

    他忙得很,根本不曾理會,連相貌都記不清了。

    若非羅小義提到箜篌,他根本就忘了。

    他轉頭看著棲遲。

    她立在四五步高的樓梯上,看著他,似在等一個說法。

    他朝羅小義揮個手,示意他先出去。

    羅小義覺得情形尷尬,幹咳一聲,訕訕地走了。

    伏廷走到樓梯前,踩上去兩步,看著面前的女人,問:“你要如何處置?”

    棲遲看著他,他人太高,此刻矮了幾層臺階,才恰恰與她齊平了。

    她與他目光平視,挑眉:“你叫我處置?”

    新露方才說,她們當時就問過那女子,對方說是在等大都護的。

    他卻叫她處置。

    伏廷說:“你是我夫人,這種事不是你處置,誰來處置?”

    棲遲唇邊帶了絲笑,追問:“我是你什麼?”

    他轉過頭去,嘴角提一下。

    她本就是他娶進門的夫人,是大都護府的當家主母,又沒說錯。

    知道她聽得清清楚楚,偏要裝作沒聽清。

    再轉過頭來時,他刻意的,臉貼近一寸:“夫人,聽見了?”

    棲遲本是故意問的,卻沒料到他會突然接近。

    一下看入他眼裏,被那漆黑的眼珠盯住,她不禁聲輕了:“嗯,聽見了。”

    伏廷看著她鎮定的臉,掃一眼她的耳根。

    微微的有點紅了。

    那一點紅連著雪白的脖子,晃人的眼。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治住她一回了。

    “這是你說的,”她忽而又說:“那便任憑我處置了。”

    “我說的。”伏廷目光收回來,腳一動,轉頭下樓梯,出了閣樓。

    真就將這裏留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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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0:26:54 |顯示全部樓層
第17章

    棲遲在樓梯上站著還未動,緊跟著又有人進了門。

    是羅小義,一跨進門他就道:“嫂嫂,千萬不要誤會。”

    他剛才看見他三哥走的,還以為他們夫妻是吵了架,又心知他三哥不喜多言,特地過來解釋的。

    棲遲雙手收在袖中,也不說話,只聽他說。

    羅小義道:“那女子是臯蘭都督當初送來作陪的,也不能說是壞心,討好三哥的罷了。今年已發話給他說要帶嫂嫂來了,料想他不敢做這種事,想必是那女子來慣了又自己過來了,反正不是三哥自己找的。何況三哥對那女子似不大中意,我日日與三哥在一處,就沒見那女子進過他房的。”

    他覺得話說到這份上,已是很明白了。

    說一千道一萬,他三哥沒碰過那女子,還不夠嗎?

    然而眼前的棲遲依舊只是站著,不發一言。

    他有些急了,嗓子裏幹咳兩聲,尷尬地壓低聲音:“嫂嫂要如何才能信三哥,他渾身上下的錢都投入軍中去了,哪有閑錢養女人啊。”

    若非出於無奈,是不真不想這麼說。

    這也太叫他三哥沒顏面了。

    棲遲擡袖遮了下唇,否則便要忍不住露笑了,而後才說:“所以他身無閑錢,於我倒是好事一樁了。”

    羅小義笑得更尷尬:“正是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總覺得叫他三哥失了臉面。

    畢竟也是個位高權重的大都護,別的權貴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

    他三哥是個特例,本就是軍營裏摸爬滾打出來的,忍心定性都沒話說,沒那等花天酒地的習性,又逢上北地如此境況,真是權貴裏過得最慘淡的一個了。

    棲遲看他臉色,便知他也是無奈才說了這番出來,不難為他了,點了點頭說:“我心中有數,你放心好了。”

    羅小義松口氣:“我想著嫂嫂與三哥還不知道有沒有揭過那錢的事,可別又鬧僵了,既然嫂嫂這麼說,那我便放心了。”

    說完才又出去,到門口還回頭看一眼她神色,確定無事才走了。

    棲遲目送他出去,轉身踏上樓梯。

    直到閣上,她在層欄邊站定了,往下望出去。

    望見了伏廷遠去的身影。

    男人軍服貼身,收束出寬肩窄腰的一個背影,身如勁松。

    她看著,想著羅小義說的話。

    其實早已猜到了。

    他一個大都護,真與那女子有了什麼,直接收入府中就好了,又有誰能說什麼。

    他卻沒收。

    如他這般的男人,若那麼容易就能攀附上,那她倒也不用如此費勁了。

    她手指拎起來,隔空點住他的背影,輕輕的,圈了一下。

    似是將他徹底圈牢了。

    唇邊不禁有了笑。

    “家主。”

    身後,新露和秋霜到了。

    棲遲回神,斂了笑,收回手,說:“走吧,去看看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一路而去,隱約的樂聲越來越近。

    新露和秋霜當先而行,至房間門口,一左一右,打起了門簾。

    屋內原本三三兩兩的樂聲頓時一停。

    棲遲提衣邁步而入,擡眼看見一個女子跪坐在案席上,發綰斜髻,羅衣彩裙,臉上敷得雪白,一雙細細的眉眼,頗有風情。

    又看到她身前,那裏擺著一架鳳首箜篌。

    新露正要開口亮出家主身份,不想卻叫她搶了先。

    她膝行兩步,下拜:“一定是三哥的夫人到了,賤妾杜心奴,問夫人萬安。”

    新露和秋霜聞言都冷了臉,竟有臉叫大都護三哥,幾乎同時去看家主。

    棲遲卻神色自若,一句話便看得出這女子的心思。

    是想叫她氣惱罷了。

    按照羅小義的說法,這稱呼無非也是從羅小義那裏聽來的。

    這個叫杜心奴的,竟是個聰明人。

    她朝秋霜招一下手,喚她過來低語了幾句。

    秋霜聽完,快步出去了。

    棲遲這才走去案席上,斂衣而坐。

    杜心奴便退讓到下方去了,萬分恭謹的模樣,叫人挑不出一絲錯來。

    她也不想挑什麼錯,輕輕掃了眼那架鳳首箜篌,開口說:“聽說你精通箜篌,可能為我彈奏一曲?”

    杜心奴一怔,擡了頭,這才看清這位大都護夫人。

    案席上的女人身罩猩紅披風,烏發雲鬢,膚白勝雪,下頜微尖,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眸。

    出乎她意料,竟然是個貌美的。

    她一個外人,並不知內情,只是見以往那位大都護每次都是孤身而至,便猜測他一定是對原配夫人不滿意。

    可眼下看,這等容貌,有什麼可不滿意的?

    再轉念想,方才一激,本是想惹這位夫人動怒,好博一個恭順的名聲,或許能叫大都護憐憫,收在身側。

    偏偏眼前這位夫人沒動怒。

    不僅沒動怒,還神態平和,端坐著,似是真想聽曲的模樣。

    杜心奴一時琢磨不透,只好臉上堆出笑來,答:“賤妾唯此一道能拿得出手,夫人既然想聽,自然遵從。”

    說罷膝行至鳳首箜篌旁,雙臂擡起,輕輕撫弄。

    樂聲傾瀉,潺潺不斷。

    時而綿綿,時而錚錚,空靈飄然,若山間回風。

    棲遲只聽了個開頭便覺此女技藝精湛。

    漫長的一曲。

    直到快結束時,秋霜返回了。

    後面還跟著兩個仆從,各擡一只箱子進來,放下後便垂手退了出去。

    杜心奴手撫著箜篌,眼已瞄到那兩只箱子。

    又瞄一眼案席上端坐的女人,心中揣測著她的用意,手一劃,收了尾。

    棲遲點頭,說:“賞。”

    秋霜掀開只箱子,從裏面取了一匹紅綃出來,放在箜篌旁。

    杜心奴心中詫異,才知道這箱子裏裝的竟是這等昂貴的輕薄絲綢。

    她轉了轉眼珠,問:“夫人這是做什麼?”

    竟會賞她?

    她險些要懷疑這位夫人是不是忘了她是來與她爭寵的了。

    棲遲淡笑:“你有此技藝,當得此賞,拿著便是。”

    這是真心之言,縱然她身為縣主,也很少聽到這樣精彩的箜篌曲。

    只說此女的造詣,她確實是心悅誠服的。

    她此行輕裝簡從,所帶多是飛錢,這些還是剛才叫秋霜去她名下最近的綢莊裏取來的。

    杜心奴良久無聲。

    她已發現,這位夫人與她所想一點也不同。

    棲遲見她盯著自己不說話,便知她在想什麼。

    也不多言,只說:“可還有拿手的,盡管彈出來吧。”

    一旁新露和秋霜相視無言。

    家主這是怎麼了?

    這可是明著來攀搭大都護的人,什麼也不做也就罷了,竟還打賞,仿佛就是來聽聽曲的。

    伏廷再回到頂閣裏時,遠遠就聽到一陣悠揚樂聲。

    他立在樓梯前,停住。

    想起了之前站在這裏的女人。

    又想到她那一句“這是你說的”,不禁嘴角一抿。

    心說仿佛怕他會反悔一樣。

    一個他自己毫無印象的人,可能連話都沒說過,既然已經交給了她,她還有什麼好信不過的。

    想到此處,他擡眼上望。

    那樂聲還沒停。

    沒有其他動靜,聽不出那女人到底在幹什麼。

    他抓著衣擺往腰後一掖,跨步上樓。

    房間憑欄,一扇開闊的窗。

    雕花窗欞的上方有一處窗紙裂了,尚未來得及補上,露了一個缺口。

    伏廷身高,站在那裏,兩眼正好能透過缺口。

    室內滿是箜篌聲。

    他的目光落在案席上,看著那個女人。

    她微微斜倚在那裏,唇邊帶笑,眼睛看著彈箜篌的女子,只專心聽著樂曲。

    又看到那箜篌女的腳邊,已經堆了一摞的紅綃。

    他倚著墻,抱起雙臂,眼盯著室內。

    心說這就是她的處置之法?

    ……

    又是一曲停了。

    棲遲再度開口:“賞。”

    秋霜已記不清是第幾次將紅綃放去那女子的箜篌旁了。

    杜心奴垂下雙臂:“夫人厚賞,我再無可彈的了。”

    其實是被驚住了。

    這樣昂貴的薄綢,在這位夫人眼裏卻好像根本不值錢,起先是賞一匹,而後是兩匹,三匹……

    眼下那兩箱都快全成她的了。

    大約她不說停,還會源源不斷地受賞。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不知究竟是何用意,已心生忌憚了。

    棲遲自案席上坐正,嘆一聲:“可惜,既然如此,那只能說些別的了。”

    話說完,便見眼前的杜心奴跪端正了,頭低著,後頸至肩都拉緊了一般。

    她心中好笑,是嚇著人家了不成?

    其實她已很收斂了,是因為對此女只有一面之緣,尚不知對方心性如何,倘若是個愛財的,見她出手太闊綽,誤以為大都護府無比富裕,反而會愈發的纏上來。

    但聽到現在,卻又覺得能沈心琢磨出如此精湛樂技的人,必定也是有些心性的。

    她問:“你一年所得樂資幾何?”

    杜心奴一時沒答。

    是在想該如何回答。

    棲遲沒等她答案就又開了口:“不論你所得幾何,說個數,我給你十倍,你領錢而去,可自行安排此後生活。”

    她手臂搭上靠墊,坐舒適了,又緩緩道:“或者,你真是對大都護匆匆幾面便生了愛慕之心,要誓死追隨,也不是不可。我將你買回去,此後只要得閑時你在我身旁彈上幾曲,便可衣食無憂,不用以色侍人,自然也就不用擔心有朝一日會色衰愛弛。”

    杜心奴擡頭看著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照她的意思,買自己回去,是為了伺候她的,卻是近不得大都護的身了。

    棲遲看著她的臉色,柔柔補一句:“如何抉擇,全看你自己。”

    一室無言。

    新露和秋霜原先雖有不忿,此時卻又釋懷了。

    這就是她們家主的做派,早已習慣了。

    許久的安靜後,霍然傳出一串笑聲。

    是杜心奴。

    她笑了好一陣,連手掌都拍了兩下:“夫人是賤妾平生見過最有意思的人了。”

    棲遲也笑:“我還以為你要說我是出手最大方的。”

    杜心奴又笑兩聲:“自然也是最大方的。”

    叫她隨口開價,再加十倍的,當真是頂大方的一個了。

    她收起笑,拜下去:“賤妾願領十倍樂資而去,此後專心事樂弄音,再不糾纏。”

    棲遲不意外。

    如她所料,這是個聰明女子。

    她經商時見識過太多苦出身的女子,天底下有那麼多可憐人,若非走投無路,有幾個願意看別人臉色去以色侍人。

    何況那還是個對她不聞不問的男人。

    她朝旁邊看一眼。

    秋霜和新露便馬上領人出去了。

    杜心奴臨走前又拜一拜,看了看她的臉才離去。

    棲遲聽久了,也累了。

    她捶兩下發麻的小腿,從案席上站起來,走出門。

    踏著樓梯下去,轉過身,便看見了站著的男人。

    伏廷站在樓梯旁,身姿筆挺,眼看著她。

    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見那個杜心奴被帶走了,站在他身前,說:“人我已送走了。”

    “我看見了。”他說。

    她心思微動,問:“我處置的如何?”

    如何?伏廷想起先前所見,薄唇輕抿。

    有風度,有涵養,出手闊綽,不急不躁,幾句話就將對方打發了。

    興許別人還對她生了感激。

    連他也心生佩服。

    但見眼前的女人在等他回應,開口卻故意說:“善妒。”

    棲遲眼睫顫一下。

    確實,身為一個正室夫人,不管如何,到底還是把人送走了,的確算不得賢良淑德。

    她瞄著男人,他身前的軍服沾了路途的風塵,翻折的領口灰蒙蒙的,貼在結實的胸膛上。

    她手指動一下,輕聲說:“便當我善妒好了。”

    伏廷看著她。

    沒想到她還大大方方承認了。

    下一刻,胸口上多了根手指。

    女人的手指點在他胸口處,她說:“反正你身邊除我之外,不可能有旁人,來一個我還會再送一個,來十個我就送十個。”

    伏廷看著那根手指,緊了腮,目光轉到她臉上,牢牢盯著。

    敢對夫君這麼放話的,他頭一個見,竟有些想笑。

    他嘴一動,又想激她:“憑什麼,就憑你是我夫人?”

    棲遲忽然收回了手。

    是因為聽見了外面的腳步聲,應當是新露和秋霜回來了。

    她眼看著他,猜不透這男人是不是故意這麼說的,暗暗咬一下唇,低聲回:“不錯,就憑我是你夫人。”

    她在他身上如此付出,他日終是要收回本的。

    豈會叫別人摘了碩果。

    這男人,還有這男人背後的一切,除她之外,誰也別想染指。

    新露和秋霜到了門口。

    她若無其事地走過去了。

    伏廷手按一下胸口,仿佛她點的那一下還在。

    回想她方才的眼神,有些後悔故意激她了,倒叫她生出幾分認真來。

    隨即又想笑,是沒想到,她還會有橫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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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0:27:07 |顯示全部樓層
第18章

    住在這座臨近馬場的頂閣裏,就連半夜也常能聽見馬嘶聲。

    棲遲睡得並不好,但還是一早就起了身。

    只因今日伏廷要去馬場,她這個大都護夫人也要隨行。

    她坐在鏡前,想著稍後需見外人,對正在給她梳妝的新露說:“妝上重些。”

    新露應是,給她綰了莊重的宮髻,又忙著給她描眉,忽而想起缺個幫手,朝房門口看了一眼,疑惑道:“怎麼沒見著秋霜?”

    正說著,秋霜就進了門。

    新露想叫她來搭手給家主選珠釵,她卻像是沒瞧見示意,走到棲遲跟前說:“家主,方才羅將軍將我叫去了。”

    棲遲看向她。

    秋霜不等她發問便說了下去。

    羅小義叫她去,是為了問打發那箜篌女時花了多少。

    棲遲先是在想他問這個做什麼,隨即就想到,他怎會知道她在杜心奴身上花了錢?

    她問:“你告訴他了?”

    秋霜回:“未得家主吩咐,只說了個大概。”

    “那他如何說?”

    “他說記下了。”

    記下了。是要還給她不成?

    棲遲頓時就明白了。

    羅小義怎會想著來擔她的花銷,必定是伏廷叫他問的。

    他竟然知道她在杜心奴身上花了錢。

    那便一定是看見她是如何處置的了。

    他明明看見她是如何處置的,竟還說她善妒?

    真覺得她善妒,又何必還來過問她花了多少?

    這男人,果然是故意的。

    棲遲有些氣悶自己又遭他耍弄,隨即卻又笑了。

    心說:可真是個嘴硬的男人。

    到底不是真說她善妒,她心情好了許多,轉頭說:“我自己選個裝點吧。”

    新露立即將沈甸甸的首飾盒子捧到她跟前來。

    ……

    妝成,從頂閣裏出去,仆從稟報說大都護已與羅將軍先行一步去馬場裏了。

    李硯還乖乖等在車前。

    他有些期待,呵著氣暖手,一面道:“姑姑,這還是我頭一回見識馬場。”

    棲遲將揣著的手爐塞給他,給他拉一下身上的大氅,說:“跟著你姑父,以後有的是這樣的機會。”

    她想帶他來這一趟是對的。

    至少他與伏廷親近多了,這是好事。

    今日無風無雪,還有日頭在,雖然依舊冷,卻是個看馬的好天氣。

    馬場中一座高臺,是連著他們落腳的別院所建,矗立在馬場邊沿,上面分隔了一間又一間的獨室,是供人休憩之所,也是個觀望馬場的好地方。

    棲遲登上高臺,走進去一間,站去窗邊朝外望,能看見圍欄裏擠在一起的馬匹,蔚為壯觀。

    近處,李硯已跟著新露走動去了。

    遠遠的,有不少車馬正在駛來。

    她細細看了看,猜測那些應當就是從其他州府過來的達官顯貴們了。

    身後門簾忽的一響,她回頭,看見了那個嘴硬的男人。

    伏廷一身蟒黑胡服,腰上慣常佩刀,低頭進來,擡起眼,在她身上停頓住。

    棲遲自知今日是特地打扮過的,頭上鬢發莊重,點過盛妝的一張臉,迎著他視線,輕聲問:“如何,好看麼?”

    伏廷眼動兩下。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個貌美的女人。

    棲遲根本也不等他開口,接著便說:“算了,我不過是個善妒的,如何能好看的起來。”

    他眼稍沈,目光追著她,看她神色自若,便知她是故意的。

    心說:這是又回敬過來了。

    他也不多言,坐去一旁榻上,手在旁邊拍一下,說:“過來坐著。”

    棲遲挑眉,她知道這男人那點氣還沒過去,這幾天一直與她別扭著。

    昨日還刻意說她善妒,此刻竟然會叫她過去他身邊坐著。

    她心中意外,一時便沒動。

    伏廷眼看著她,手又在身側拍一下,聲低沈沈的:“如何,不願意?”

    忽在此時,外面有仆從來報:臯蘭都督攜家眷前來見禮了。

    棲遲一怔,這才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

    原來是為了接受拜禮。

    她蹙一下眉,又好氣又好笑,緩緩走過去坐下。

    故意沒看男人的臉,只瞄到他挨著她的腿,繃得緊緊實實的。

    暗暗說:這個石頭,遲早別落我手裏。

    一行三人進來行禮。

    為首的著圓領官袍,身後跟著牽著孩子的豐腴婦人。

    棲遲看了一眼,發現這位都督竟也很年輕,只因下巴蓄了一撮短須,才添了些老成。

    她看一眼身側的男人,心裏默默想:他手下全是如羅小義和這位都督這般正當年富力強的人,無疑也是一筆有力的資本了。

    伏廷與臯蘭都督說著馬場的事,又問了一下今年都來了哪些達官顯貴。

    她沒仔細聽,目光轉到那位都督身旁的孩子身上。

    一個五六歲的男孩,依偎在父母身旁。

    她不禁想起了外面的李硯,當初他也曾是這般冰雪可愛的過來的。

    只可惜卻無父母依偎了。

    忽而腰後一沈。

    棲遲從思緒裏回神,察覺自己腰後多了只手,往旁看一眼。

    是伏廷。

    他一手托在她腰後,臉偏過來一些,盯著她。

    她看向前方,原來是臯蘭都督在拜見她,她走了神,竟沒察覺。

    臯蘭都督說:“夫人今年來得巧,剛好逢上最熱鬧的時候了。”

    棲遲方才並未仔細聽他們說話,問:“如何熱鬧?”

    都督答:“往年也常有貴客來馬場賞玩,但今年來的是最多的,臯蘭州已半月車馬不息了。”

    棲遲心說原來是說那些權貴。

    她知道二都之中有許多王公貴族偏愛玩馬,曾有人重金買馬,一買數匹,早已見怪不怪。

    她無甚興趣,只點了個頭,算是應答。

    臯蘭都督攜妻兒又拜一下,告退出去。

    她再看身旁,男人的手到此時才收回去。

    他眼看著她,問:“發什麼呆?”

    棲遲不想叫他知道,尋了個話題:“在想以往我不在,你都是如何見他們的?”

    “只見下官,不見家眷。”他說。

    她心想說得這麼幹脆,可見過往眼裏就只有公事了。

    忽而就動了個心思,她又問:“那你為何不幹脆將我接來?”

    話音慢慢的,拖長了,她眼神也飄過去,盯著男人眉目英挺的臉:“是不是我不來,你便永不會去接我?”

    她也不知為何會問起這個,或許是早就疑惑了。

    伏廷被問得沈默了一瞬,才說:“不是。”

    他一個男人,娶了妻豈會一直幹晾著,無非是看北地境況不好,想過了這道坎再去接她罷了。

    反而是她忽然自己過來了,叫他始料未及。

    更始料未及的,是她來了後做的事。

    想到這裏,便又想到因那一筆補軍餉的錢。

    倘若事情傳揚出去,那他一個大都護,連剛才坐在這裏接受下官拜禮的顏面都沒有。

    他抿著唇,站起身來,去窗邊看馬。

    棲遲一直看著他,是有些詫異。

    想起初入府時,他沒將她當回事的樣子,本以為不會有什麼好聽的話了,卻沒想到他直接說了會去接她。

    忽而聽到外面一連串的腳步聲,似乎有不少人上來了。

    眾人談笑風生地散入到各個獨室裏去。

    臯蘭都督與他們談笑的聲音傳過來。

    忽然間傳出一陣驚呼聲。

    她正奇怪是出了什麼事,門簾一動,羅小義走了進來。

    他急急忙忙,竟顧不上棲遲在場,開口就道:“三哥,來了一批上好的馬!”

    伏廷轉身。

    羅小義擡手抹一下額頭,上面竟有浮汗,是急跑過來導致的。

    他一臉的笑:“方才一群西域馬商趕過來的,與我們馬場裏養的不相上下,是可做戰馬的良駒。”

    伏廷聞言腳一動,剛要出去,臯蘭都督揭簾而入。

    “稟大都護,外面來了一批好馬,但被截住了。”

    他皺眉:“什麼叫被截住了?”

    羅小義也變了臉,他方才見還好好的,那群馬商就待在馬場門口,怎麼忽然就有變數了。

    都督答:“是那些前來賞玩的權貴,眼見我們馬場裏的好馬得不到,便想買這群馬商手裏的,剛說好了,要在此地競買。”

    棲遲透過簾縫朝外看,什麼也沒看見,猜測方才那一陣驚呼聲便是因為看到了那群新到的好馬。

    她悄悄看一眼站著的男人。

    他早已冷了臉,雙唇抿得死緊。

    羅小義見他三哥這般神情,便知不妙,一手摸腰,都有去截的心了。

    忍耐著又說一句:“三哥,那批馬不能放,我們剛擴了軍,急需培養騎兵,馬場的馬又不夠,眼下這批若是補上是再好不過的了。”

    伏廷說:“廢話。”

    他會不知道?

    偏偏這批馬早不來晚不來,趕在這群人在的時候來。

    臯蘭州數年難度難關,多虧臯蘭都督開放馬場,引那些權貴過來賞玩,賺取了不少厚利,為北地減輕了不少負擔。

    沒想到如今卻又成了壞事。

    一群散賣的馬商,又與馬場沒有約定,他總不能強迫別人不許買馬。

    他看了一眼榻上的棲遲,不想叫她聽見太多,朝左右看一眼,說:“出來。”

    羅小義和臯蘭都督都跟了出去。

    棲遲看著他們出的門,暗暗揣度。

    看眼下境況,是都想要這批馬了。

    她站在商人的角度,倒是覺得這群胡人馬商很精明。

    競買,便是人人都有機會,價高者得,既不得罪諸位權貴,又能賺取高價。

    何況他們也真是占盡了運氣。

    不是所有買賣都能逢上這樣供不應求的境況的。

    她在榻上坐了許久,想著那男人的神情。

    不由地嘆息:那樣一個男人,偏偏遇上這樣的困境。

    不知多久,門簾又掀開,伏廷回來了。

    他走到窗邊朝外看了一眼,回頭說:“走吧。”

    似是無事發生。

    還沒動腳,羅小義追進來,直奔他身前,低低說了句話。

    棲遲已聽到了。

    他說的是:三哥,真不要了嗎?

    伏廷低叱:“滾。”

    羅小義臉一僵,轉頭朝棲遲身上看一眼,嘴動兩下,似是想說話,又看看他三哥,摸摸鼻子,默默出去了。

    伏廷看一眼棲遲,抿住唇。

    猜到她已知曉。

    他方才去看了馬,也命臯蘭都督去周旋過,競價是高利,馬商不願放棄。

    雖看在都護府的權勢上願意讓步,按照規矩,也要一次結清。

    這筆數目,叫他想到了那筆軍餉。

    他不禁扯一下嘴角,自嘲:真是所有難關都被她看了個夠了。

    棲遲起身,攔住了他的路,伸手朝窗外指了一下。

    伏廷順著她指的看出去。

    看見了一群皮毛光亮的好馬,遠遠的擠在草場一角。

    耳側,忽而傳來女人輕輕的聲音。

    棲遲墊腳,在他耳側輕輕問:“你想要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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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0:27:22 |顯示全部樓層
第19章

    會這麼問,棲遲也是帶了很重的私心。

    想要他好,想要他的六軍強悍無可匹敵,他越強,她和李硯的倚靠便會更加穩固。

    所以明知這男人會有何等反應,她還是問了。

    你想要是嗎?

    果然,伏廷立即轉頭,死死看住她。

    他聲音低沈,壓在喉嚨裏:“你想都別想。”

    棲遲眼神微微一動,攏著手站在他眼前:“我身無長處,唯黃白之物多些罷了,也只能這樣幫你了。”

    這樣的謙辭,簡直要叫伏廷笑了。

    她豈會身無長處,一身都是長處。

    聰慧、狡黠,便是她口中最不是一處的錢多,也是他最大的短處了。

    他吸口氣,盯著她:“你當這是打發一個箜篌女?先前的事還未過去,你休想再動心思。”

    棲遲捏著手心,心說這男人怎就如此固執。

    口中問:“為何?你分明最需要這批馬。”

    伏廷眼睛望向窗外,又看到那批馬,心沈到了底。

    確實,一批好馬,與其淪為權貴們飼養的玩物,不如沖鋒陷陣保家衛國。

    但境況如此,莫可奈何。

    “你信不信命?”他忽然問。

    棲遲蹙眉,她若信命就不會來這裏了。

    沒想到這男人看著有骨氣,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她不禁有了幾分惱意,涼涼道:“不信。”

    伏廷霍然說:“我也不信。”

    她一怔。

    又聽他說:“所以眼下得不到又如何,他日終能得到。”

    她一時無言,心說原來如此,方才所想竟是輕賤他了。

    外面傳來眾人紛亂話語聲,競買已要開始了。

    一個仆從托著漆盤無聲無息掀簾進來,放下後又退出去。

    盤中,盛著一摞籌牌。

    這是用以計價的,方便諸位貴人投擲競買。

    棲遲知道一定是送錯了,因為伏廷並不打算參與。

    他已看見,邁步要走。

    棲遲伸手拉住他衣袖:“若一直這樣,你便一直不要馬了麼?”

    伏廷臉僵著,想著之前不得不叫一個都督去與馬商調和,這已是他做大都護以來最為窘迫的境地。

    瀚海首府,統領八府十四州,他也本可錦衣玉帶,富享一方,區區一批馬,一口買入,掀個眼的事。

    偏偏遭逢天災,連逢戰事。

    這北地各部百姓都是他兩手攏護的,他總不能去強吸他們的血肉來富自己。

    他看著女人拉著他的手,牙關咬緊,心想:一直?他不信會一直這樣下去。

    驀地冷笑一聲:“老子不信邁不過這道坎。”

    棲遲錯愕,卻見眼前男人身姿筆挺,瘦臉剛正,一雙眼中眸光定定,說不出的剛毅。

    她被他一身傲氣懾住,手指不禁松了。

    伏廷感到袖口一松,嘴角抿住。

    是察覺到自己說的太粗莽了。

    知道她出身貴重,他自己一身軍營悍氣,在她面前多有收斂,從沒說過這樣的匪氣之言。

    剛才卻沒管牢嘴。

    他看一眼她的臉,她垂著眼看著地,他怕是嚇到她了,不禁緩下聲來:“你別參與就行。”

    棲遲擡眼看他:“我說過的,只要你一日還有需要,我便會還願意花。”

    “我不需要。”他斬釘截鐵,看見她眼神,又補一句:“你的錢只花在你自己身上。”

    他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高官之位,重權在握,這幾年都下來了,沒道理如今軍需樣樣都要靠女人。

    他不想活得那麼廢物。

    “好吧。”棲遲忽然說。

    伏廷眼一凝,沒想到她會松口。

    她點頭,又說一遍:“好吧,我答應你就是了。”

    不是真想錯過這批馬,也知道他口是心非。

    但方才已逼出他那樣的話來,再堅持便是折了他的傲骨了。

    伏廷無言,她說服軟就服軟,反而叫他不習慣了。

    “三哥。”外面羅小義輕輕喚了他一聲。

    他看著棲遲,聲音不覺輕了許多:“你在此等我。”

    棲遲點頭,乖乖走去榻上坐下了。

    伏廷又看她一眼才離去。

    他走了,她的眼睛便又看向那漆盤中的一摞籌牌。

    一指來長的籌牌,各室不同色,送入這裏的是紫竹雕成的,一根便代表一翻。

    她手指撚了一根,把玩著,琢磨自己退步讓出這批馬是不是做對了。

    外面忽而一聲報價。

    報出的是底價,接著啪的一聲輕響,籌牌拋落。

    又是一道朗聲報數。

    他們已開始了。

    棲遲又為那個男人感到可惜。

    那樣一個錚錚鐵骨的男人,若是沒有這樣的境遇,該是何等的作為。

    轉而又想:她沒有看錯人。

    突來一聲低喚:“嫂嫂。”

    棲遲看向門口。

    羅小義並未進來,只隔著門簾低聲問:“嫂嫂可與三哥說好了?”

    “說好了,”她說:“我答應他不參與了。”

    羅小義竟像是松了口氣:“嫂嫂不參與的好,我也覺得再用嫂嫂的不妥,三哥去與臯蘭都督說事了,我在此陪嫂嫂觀個片刻。”

    是伏廷叫他來的,叫他來看著動靜,他便過來守著了。

    他是最舍不得那批馬的,也確實動過心思想請嫂嫂幫忙,但做人得講廉恥,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伸手問她要錢。

    算了,不要也罷了。

    這點說話聲很快就被外面一陣又一陣的報價聲遮掩了。

    棲遲方才聽到了底價,在她眼裏不算高價,不免又覺得可惜了。

    但既然已答應了那男人,也只能聽著了。

    新露領著李硯走動完了,正好回來。

    李硯沒見過這陣仗,進來便問:“姑姑,外面這是怎麼了?”

    棲遲說:“搶馬。”

    門邊羅小義接一句:“可不是。”心在滴血。

    李硯方才進來時特地看過,這高臺正中是空著的木板地,用熏香灰澆了個圈圍著,四周獨室門前簾子都掀了一半,裏面時不時有籌牌拋出來,就落在那圈中。

    只有他姑姑這間,門簾是垂嚴實的。

    他回憶了一下,告訴姑姑:“應當是斜對角那間能搶到了,我見那邊拋出來的是最多的。”

    門外羅小義聽見了,就朝那間看了一眼,簾子裏果然又拋了一根出來。

    他一早就註意到了,也打聽過對方了,嘖一聲道:“邕王的人。”

    室內傳出棲遲的聲音:“你說誰的人?”

    羅小義以為她沒聽清,又說一遍:“邕王。”

    棲遲在室內已聽清了,都想笑了,還能在此遇上。

    她問:“他買馬做什麼?”

    羅小義說:“聽聞前些時候他纏上了什麼質庫的事,人人都笑他窮到典當王妃首飾,氣得他砸了那間質庫,眼下正四處花錢好辟謠呢。”

    話到此處又是一聲嘖,他在想這些權貴的閑錢給他們北地多好。

    棲遲朝新露看一眼。

    新露過來小聲說:是有這事。

    邕王也不敢大張旗鼓叫兵去砸質庫,畢竟是違律的,只叫幾個家丁去的,沒弄出什麼事來,底下的人也沒損失,便沒上報。

    棲遲手上事多,的確不用事事都報,眼下卻是知道了。

    她想也許是給邕王的教訓還不夠,自己教子不嚴,倒還怪起她的質庫了。

    “掀簾。”

    門外的羅小義聞聲回頭,就見新露將門簾挑開了一半。

    一只手伸出來,一拋。

    “啪”一聲輕響,籌牌飛落在外面圈中。

    立即有人喊:“新增一方競價。”

    羅小義楞住,這才反應過來,他嫂嫂竟又忽然出手了。

    伏廷出去一趟,讓臯蘭都督去與那批馬商訂了下一批馬,以給予北地經商便利的條件,壓低了價。

    剛返回,就見門口的羅小義在搓手,見到他,立即迎上來,低聲說:“三哥,嫂嫂出手了。”

    伏廷臉一沈,轉眼就看見了半掀的門簾,女人的手伸一下,拋出來一根籌牌。

    他叫羅小義過來便是防她出爾反爾,沒想到竟成真了。

    羅小義怕他動怒,一手推著他胸膛,解釋一句:“原本沒動作,不知為何,嫂嫂一聽到邕王名號便出手了。”

    伏廷一言不發,越過他進了門。

    臨門擺著一張胡椅,棲遲坐在椅上,一只手正要往外拋,看見他進來,停頓住。

    伏廷先沈默了一瞬,想到羅小義所言,卻也沒動氣,只問:“為何?”

    “我是答應你不參與。”棲遲自知理虧,語聲軟軟的:“可你也說過,我的錢要花在我身上。”

    她撰著手裏的籌牌,一口氣說:“邕王欺侮過光王府,我花錢殺他威風,便是為我自己花錢,與你無關。”

    伏廷擰眉:“當真?”

    一旁的李硯輕聲接話說:“姑父,是真的……”

    他知道源頭在他這裏,看姑父來勢不對,不得不解釋。

    “不必多說。”棲遲打斷他,聽到外面報價聲,手又想拋出去,停住,眼睛看向身旁的男人。

    伏廷看了看李硯,便知這不是謊言,這不是個會撒謊的孩子。

    他臉還是冷著的,卻走開了兩步,站去了門邊。

    許久,忽然說:“拋吧。”

    棲遲眼一動,不敢相信:“真的?”

    就連羅小義都驚駭地掀了一道簾縫看進來,擔心是自己聽錯了。

    伏廷被她盯著,點頭:“你要為自己出氣,我不攔著。”

    身為一個男人,聽到自己的夫人說想出氣,沒道理阻止。

    否則就是向著欺過她的外人。

    這也的確是她為自己花錢。

    他又說一句:“適可而止。”

    棲遲心裏忽而舒坦了許多。

    這個男人願意站在她這邊,將邕王帶來的那點氣也壓下去了。

    她又看他一眼。

    他站在門邊,嫌腰後的佩刀礙事,解下來抱在臂彎裏,就這麼看著她。

    她便迎著他視線,將手中籌牌扔了出去。

    外面報:有一家已棄了。

    伏廷聽著外面的動靜。

    競買是先競價,再定要的匹數。

    這種玩兒法,只有外面這群權貴敢開。

    這些人一個比一個要面子,誰也不會輕易收手,眼下有人棄了,可見價已走高了。

    他又看向胡椅上坐著的棲遲。

    她未坐正,身是微微傾著的,是在側耳傾聽外面動靜,一只手撚著手心裏的籌牌,塗了胭脂的唇輕輕抿著,眼神專註。

    他忽而覺得她這模樣似是無比精通。

    隨即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眼睛卻沒再離開過她身上。

    簾外幾聲腳步響,傳來臯蘭都督的聲音:“不知夫人竟也參與了。”

    伏廷不禁抿緊唇,不語。

    棲遲帶笑說:“大都護攢了許久的積蓄,叫我拿來揮霍了。”

    他喉結動了動,嘴愈發閉緊。

    這哪是他的錢,她竟還給他臉上貼金。

    不自覺的,就被戳到了個軟處。

    臯蘭都督在外低低道:“北地已有數年未收賦稅,朝中援濟有限,大都護年年仍往各都督府撥錢,軍中更是各個吃飽穿暖、金戈錚亮,料想這一筆積攢不易,還望夫人珍惜。”

    他不知道伏廷就在裏面,竟是好心來勸阻的。

    棲遲自然知道這男人的不易,可聽聞此言,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伏廷抱著臂,倚在門邊,眼落在一旁,腮邊咬硬。

    她知道他定然是又生出了骨氣,死撐著。

    就如同撐了這數年的北地安然一樣。

    室內的新露和李硯皆退去了榻邊,不好多聽,怕叫大都護折了顏面。

    門口邊的羅小義輕咳了一聲,在提醒臯蘭都督,接著幹脆將他拉走了。

    棲遲不緊不慢的,又拋了一個籌牌出去。

    知道他一身硬氣,她便當做沒聽到剛才那些話好了。

    外面接連有人棄了。

    連番的競價,終於只剩下幾家。

    邕王的人,倒是還在撐著。

    啪,籌牌落地,仆從喊價。

    邕王府的價已高出預期好幾番,惹來一陣驚呼和稱贊。

    伏廷聽得清清楚楚,眼轉過來,看見棲遲的手又舉了起來。

    他身一動,幾步上前,一把握住那只手。

    “就現在,棄了。”他說。

    這個價已經夠讓邕王痛放一筆了,她的氣也該出了。

    他之前說適可而止,就是說止在此處。

    再往下,可就不一定還是為她自己花錢了。

    男人的手掌幹燥粗糙,五指有力,棲遲手腕被握著,半分掙不開。

    她只能往他身上傾,低低說:“已是騎虎難下了,夫君。”

    伏廷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她生了雙杏眼,說話時眼角微挑,風情畢露。

    他不禁恍了個神,一凜神,伸手已來不及。

    棲遲另一只手端起漆盤,直接倒了出去。

    一串聲響。

    滿室寂靜。

    外面,仆從終於高聲報出來:“余者盡棄,紫竹籌牌競得!”

    緊接著,轉身朝那間室門拱手:“敢問競得者是何方貴客,欲購幾匹?”

    安靜片刻,門簾裏傳出一道女聲——

    “瀚海府,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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