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官不聊生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伊人睽睽] 她從瑤光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1
發表於 2019-8-2 09:31:2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九十章

  消息截自洛陽四大門派的留守駐地,當是確定無誤。聽得消息,女瑤再顧不上任何人,當即跳下床,程勿和白落櫻匆匆跟上她。女瑤立在院中一聲呼哨自口出,尖嘯聲破空,號召門派教徒來回消息。

  洛陽和外界消息封閉已近一月。

  此晚為渠,渠道乍開,如洪濤自天邊來。剎那間,紛紛然,來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傳入洛陽、洛陽的消息傳向天下,各大消息網重新運轉開。一時間,消息長了翅膀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更新,周遭百姓茶前飯後,聽得一愣一愣——

  「魔教教主女瑤入主洛陽了,四大門派要遭!」

  「不好,洛陽的四大門派駐地果然被魔教一鍋端了!」

  「燕王已經成皇帝陛下了,新皇登基就在三天後。」

  「嘿,你們的消息全都過時了!最新的消息,是那魔教教主在中原建了一個什麼教,四大門派全部出動,攻打那什麼門派了。」

  「不光是四大門派的精英弟子,這次,連四大門派的掌門,全都出發了。可見他們是一定要殺魔教教主的。」

  「太好了,魔教早該滅了!」

  洛陽軍機重地,全城宵禁,氣氛凝重緊張,街上越來越多的斬教教徒聚起來。當機立斷,女瑤下午入了皇宮一趟,和新皇陛下談了一下午,跟皇帝陛下借了上萬兵馬。朝廷勢力光明正大地參與江湖爭鬥,於歷史上也是鮮明大毛筆。

  回來後,女瑤下筆如飛,開始給各處傳遞信件——

  「魔門十二派,全部入關,前往小玉樓援救!」

  「關中、關外的斬教勢力,魔教勢力,全部停下手中事務,援助小玉樓!」

  消息寫出,當即快馬加鞭傳送出去。斬教消息傳開,想來四大門派這時也一定知道洛陽改朝換代的事情,知道女瑤在其中的作用。四大掌門親自出面,雙方八仙過海、手段齊出,不再保留,皆在拼時間。

  當晚,洛陽開始集兵。但軍馬集合需要時間、手續,女瑤等不起這個時間。兵馬出行前,女瑤等一行人、斬教教徒先快馬出了洛陽,一路往東南方向奔去,趕往小玉樓。兵馬在後,魔門勢力在後,皆從各處線上導向同一個方向。

  「駕——」眾馬奔於平原上,穿過山丘,走雲過水。時不我待,趕時間之時,馬已最快速度前行,累了就在當地驛站換上皇帝陛下給他們備好的新馬。此般時候,聖女白落櫻都不再與夜神張茂置氣。夜神張茂率領天鼎閣殺手來助陣,白落櫻雖不與他說話,卻沒有阻止。

  各自為戰!

  程勿自然也跟在隊伍中。

  女瑤擰眉,無論是坐在馬上,還是換馬歇息的時間,她都沉浸在不斷的思索中,快速在心中運算小玉樓的危機如今在哪個階段。程勿追上女瑤,他對女瑤的話只有一句:「外面人都說,四大掌門聚首的話,可以殺掉你,是不是真的?」

  女瑤哈哈大笑:「殺我?他們要有那麼大的本事,怎麼早早不打上落雁山,還等著我下山為禍他們中原武林?他們要是有那麼厲害,我斬教還能以魔教之名立世?他們還能允許魔教教主在他們眼皮下晃來晃去?」

  程勿專注盯著女瑤眼神,判斷她是否在哄騙他。

  女瑤的不可一世、不屑一顧,與之前無異。提起四大門派要誅殺她,她嘴角甚至彎了下,滿滿的奚落。她換下了自己還在洛陽時的尋常姑娘衣衫,換上了她以前做魔教教主時慣穿的黑紅色武袍。女瑤的烏黑長髮紮了起來,臉色因長時間趕路而煞白。卸掉一切首飾,她脂粉不施,面容雖憔悴些,眼眸卻因此而襯得更大、更亮。

  她長身玉立,腰間鬆鬆繫著金銀色的長鞭。她面色沉穩,站在比她高一個頭還多的程勿面前。荒野飛沙撲向二人,頭頂月明星稀。

  瀟灑淩厲之勢,當是魔教教主!

  月下短暫歇息的斬教教徒,包括白落櫻等人悄悄打量女瑤,目中露出恍惚懷念之色:自從離了落雁山,自從摘下了常年覆面的面具,自從女瑤不再掩飾她那張稚嫩青澀的面孔,女瑤大魔頭的裝容,就已經很久不穿了。

  她如世間所有嬌俏姑娘一般,混跡於人群,清新鮮妍如牆頭伸出的杏紅。灼灼動人。

  而當她重新換回舊時打鬥的裝束,負手一立,這才是真正的魔教教主,女瑤。

  這個樣子的教主,尋常人不敢湊過去。還敢勇於說話的,只有程勿。程勿抓著女瑤的手,低頭打量她半天,從她傲然的眉目間看不出破綻。程勿卻不輕信她,再問:「傳言是假的麼?那怎麼到處都有這種說法?他們都說四大掌門有秘密的心法,合力可擊殺你。」

  女瑤唇角輕扯:「他們還說我惡貫滿盈,濫殺無辜,難道是真的?」

  「說我覬覦他們的勢力……呃,這個倒是真的。我確實挺想滅掉四大門派。」

  「說我是老太婆,專食少年少女的心頭血,練就滅世神功。男女通殺,為色而不擇手段……我身邊除了一個你,難道還有別的少年少女?難道我還真取了你的心頭血,練了什麼可怕的神功?」

  女瑤:「四大門派為了讓天下人懼怕我魔教,到處放言詆毀我們。關中是他們的地盤嘛,他們自然不能讓人覺得魔門厲害。一邊把各種罪名安在我頭上,一邊又怕民眾太過懼怕,放出話說他們有手段殺了我,只是還不想殺……程勿,這種謠言,盡是哄騙你這樣的小孩子的,莫信。」

  程勿的眼睛子夜星辰般,幽靜凝視女瑤。女瑤坦然地與他對視,接受程勿的審度。

  良久,程勿輕聲:「我不是小孩子了。再過四個月,我就十八歲了。」

  女瑤一愣,心裡默算了下時間,然後詫異了:「……去年你遇到我的時候,還沒過完十七歲生辰?」

  她心中浮起一言難盡感,覺自己不愧四大門派冠上的惡名,她真是禽獸啊——「原來你比我想的還要小啊。」

  程勿看她那複雜眼神,心裡一慌,握她的手用力。他快速道:「沒有!我、我那是虛歲……不,我的意思是我家裡也沒人管我的生辰是什麼時候啊,我並不小……而且、而且,我們也沒怎麼啊……」

  就是抱一抱嘛。

  程勿嘟囔道:「……反正我不小了。」

  女瑤一想,忽然再壓了下唇。她視線揶揄地往下走,程勿身子一僵,臉漲紅、側身躲開她那眼神。女瑤已經似笑非笑地嘲笑他了:「無所謂。隨便你到底多大,用虛歲什麼的哄我。在你練完《淬陽訣》前,你到底多大,我都不在乎。」

  程勿:「……」

  他聽懂了女瑤的暗示:反正不能睡,你愛多大就多大吧。

  女瑤還招手,示意他湊近她。程勿往前貼兩步,女瑤反手一推,推開他抓她的手。她張臂抱住他,在程少俠彎下脖頸時,伸手摸了摸他一頭毛絨絨的黑髮。女瑤一路上因為小玉樓遇難的事沉著臉不說話,這會兒,擁抱程勿,聞到程勿身上混著陽光的少年味道,她深吸了口氣。心中煩躁略減,女瑤露出了出洛陽後的第一個笑容——

  「小勿,以前沒人給你過生辰吧?」

  程勿悶聲:「嗯。」

  女瑤:「那四個月後,姊姊幫你在落雁山上過生辰。」

  程勿眼睛星河般璀璨,驚喜地看向她。他近而得寸進尺,賣乖道:「你不是我姊姊……女瑤,真的麼?那、那我們可以在我生辰時成親麼?」

  女瑤唇抽了下。她想成不成親的,反正你又不能那啥,何必著急。

  但是程勿滿懷期待地看著她,女瑤為自己的魅力而自得。她被程勿取悅後,含笑點了下頭,果然看到程勿眼中星光流連,熠熠然,更加亮得奪目了。下一瞬,女瑤忽然腰一僵,感覺到一空。她臉已沉,看到程勿已經退後兩步,手裡提著她原本繫在腰上的九轉伏神鞭。

  女瑤目中流光一落,微微失神:「……程小勿,你真的是長大了。還懂聲東擊西了。」

  「你要九轉伏神鞭就直說。我又豈會不給你?你就是要我的魔教教主之位,我也會給你啊。」

  程勿臉燥熱了下。

  他心想跟女瑤打交道,怎麼能不提防女瑤呢?女瑤心機比他重,有什麼也不說。她習慣了自己做決定,安排好一切。程勿自認自己為人處世的經驗都弱於女瑤,他想在女瑤手心裡博生機,當然得時時用小聰明了。例如女瑤口上話說的大,程勿卻不敢完全信。他直接順走了她的九轉伏神鞭。

  但看到女瑤露出自嘲之神色,程勿慌張解釋道:「不,不是!我不是要跟你搶你的魔教教主……我不想當什麼魔教教主的!我只是怕你自作主張!我拿走你的九轉伏神鞭,我只是用一用……我想說到了小玉樓,不管發生什麼,看到什麼,你讓我拿著九轉伏神鞭迎上去。」

  「女瑤你生病了……你不要動手!你幫我戒護,你看著我打好了。」

  女瑤心想四大掌門啊……她輕輕點了下頭,笑道:「你緊張什麼?姊姊說了,姊姊有什麼都給你。你心疼姊姊,願意幫姊姊打這場硬仗,姊姊高興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怪你?」

  程勿愉悅地眉目彎起:「那就好。」

  二人在一旁說話,之後轉入樹林,嘀嘀咕咕,時聽到風聲、葉落聲、真氣波動破空聲。想來女瑤又拉著程勿,抓緊時間去傳授武藝了。一眾人在林中只打算歇一個時辰,就會再次趕路。白落櫻靠坐在一棵大樹前,下巴抵在膝蓋上,一下一下地打著瞌睡。

  她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些。月光在樹林中投下重重陰影,她羨慕地看著地上照出的兩人擁抱的影子——程勿和女瑤小聲說話,說著說著,便聽到了親吮聲。

  白落櫻紅了臉。

  身旁一暗,她餘光看到青年蹲下。張茂沉默的,疑問無比的,安靜地待在她身邊。

  白落櫻:「……」

  許是大戰在即,白落櫻對夜神的沒覺悟,不像往前那般煩躁。她抱著自己的膝蓋,林中風吹著她的臉,冰涼無比。她茫然的問夜神:「程少俠和女瑤師姊真好,看著他們,我有一種他們一定會一輩子的感覺……可是這世間真的有人會在一起一輩子麼?」

  夜神驚喜於白落櫻居然主動給他說話。他心中狂跳,心臟砰砰砰,只記得白姑娘清脆婉婉的聲音,卻沒聽清白落櫻到底說了什麼。

  夜神:「……」

  白落櫻回頭,無語地看一眼身邊一聲不吭的人。看到她的表情一剎那,夜神身子僵硬,目中露出惶恐之色。他怕她又說讓他走開之類的話……白姑娘心裡歎口氣,與張茂四目相對,她沉默一會兒,不自禁地問出口:「你為什麼還跟著我?你想要什麼?」

  「你覺得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麼?」

  張茂這次屏著呼吸,全身心投入白落櫻跟他的對話,幾乎是數著語氣詞在聽。白落櫻話音一落,他牢記程少俠指導自己的話——對心愛姑娘,不管知不知道該說什麼,都一定要說點什麼。只一味悶著不開口,再好的姑娘也會煩,也會懶得跟他說話了。

  張茂激動地張口欲說話。

  卻是白落櫻擺了下手,自嘲道:「算了算了,你別說了!我竟然問你這種問題……我知道你肯定要說『不會』『沒有人會在一起一輩子』。掃興,我幹嘛想不開跟你說話。」

  張茂:「……」

  他那跳得厲害的心臟,霎時間突吹來一陣冷風,吹散了他心間的所有熱度。

  張茂低下頭,看著兩人倒影在樹林中的倒影。過了很久,他悶悶道:「不是。」

  白落櫻已經忘了兩人的對話了,她重新開始打盹,被張茂一語驚醒,茫然道:「啊?你說什麼?」

  夜神平靜道:「我說會,我和你會在一起一輩子的。」

  白落櫻怔忡睜大眼,睫毛顫抖,睡得濕潤的眼睛一眨不眨。這時,她真的一點都不睏了。心頭甚至為他這沉悶的話,飛快地重跳了一下。見張茂抬頭,與她對視。他遲疑一下,似判斷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他想起來後,伸出手,僵硬地搭在她放在膝蓋的手上,安撫地拍了拍。

  白落櫻:「……!!!」

  她睡得瘋了麼?一覺醒來,發現夜神居然在安慰她?!張茂還會安慰她?他沒有一口回絕,並回復「我不會跟任何人綁在一起一輩子」這種話?

  張茂真的沒有。

  他手放在白落櫻手上,拍了兩下後,看姑娘一直震驚地看著他,卻並沒有躲開。張茂心裡鬆氣,握住她的手,輕聲:「小玉樓大戰時……你躲在我後面,別亂衝出去。」

  白落櫻身子輕輕一顫。

  她低下眼睛,被他灼熱的眼睛看著,她臉頰微燥,嘀咕道:「幹嘛要躲在你後面?我也會武功。要是你不小心受傷了,我還傻站著不動,等受傷啊?」

  張茂:「你怎麼會受傷?」

  白落櫻大氣:「我怎麼就不……」

  張茂打斷:「但凡我有一口氣在,你都不會受傷的。」

  白落櫻:「……」

  她所有的話被卡住,消失。她愣愣地看著他沉著淡漠的樣子,不動感情,四平八穩,如他往前一般。夜神張茂的情緒,比起正常人要少很多。他平靜看她的樣子,作出保證的樣子,就好像說「我吃過了」「你也吃吧」一樣自然。他是真的沒太多感情,又是真的喜歡她——

  喜歡到,願意為她去努力改變自己。

  在一刻間,白落櫻忽然覺得一切的彆扭難過,好像都不太重要了。她露出一個笑容,伸手臂擁抱住蹲在她面前跟她努力說話的這個男人。男人全身僵硬地承受著她的擁抱,血液開始狂流,白落櫻在他耳邊柔聲:

  「那你也要好好的,你好好的,才能保護我啊。」

  「事後,我才能繼續不理你。」

  張茂:「……」

  難道事後,他還要討好白落櫻?兩個人還要繼續冷戰?她還是不理他?

  悶悶的,張茂失望地謹記任何時候都要回答小白、不能不吭氣的自我要求:「……唔。」

  白落櫻低笑,臉貼著他的髮絲,側頭,輕輕親了他的髮一下。自然,正鬱悶的夜神,是完全不知的。

  ……

  女瑤等人已經出發,日夜兼程地趕向小玉樓。朝廷兵馬、關外魔門十二派,也在發力。小玉樓這邊情況危急,斬教和小玉樓的人被逼入山中樹林,每過一日,戰力就要損失一半。

  而消息重新啟動後,小玉樓山上的四大掌門,也收到了洛陽的情況。謝望一怔,心中活動開來:「……女瑤和陛下合作了?陛下……」

  曹雲章心裡沉下,看謝望的表情,便知此人又動了心思。他立刻開口穩住其他三位掌門,厲聲:「爾等在此時還猶豫什麼?洛陽勢力已經丟了,想要翻盤,想要有能力跟朝廷談判,跟魔教這一戰,我們就不能輸。我們已經退無可退了!」

  他眼睛緊盯著謝掌門:「女瑤前往洛陽,小玉樓出事,她一定會回來的……三位掌門請做好準備,當年小玉樓之事,我們可是每一個都參與了的!你們以為就憑小玉樓的事,即使我們現在認輸,女瑤就會饒過我們麼?」

  「這一戰,勢在必得!」

  羅象門的趙琛趙掌門安靜很久,輕微點了頭:「曹掌門所言甚是。」

  藥宗那位氣質孤冷的年輕女掌門羅起秀語氣淡淡:「我輩分最低,藥宗勢力也最弱。三位掌門如何說,我便如何做。」

  三大掌門的目光都落到真陽派的謝望謝掌門身上。其實真陽派因為背後原來站的是朝廷,所有事情都參與,所有參與的又不是很多。四大門派中,唯一能抽身的,大約只有謝望。但三個勢均力敵的掌門都看著他……謝望心裡長歎口氣,面上輕輕點頭:「諸位放心,四大門派同仇敵愾,我真陽派不會在這時退出的。」

  回去山頭壓陣,謝望雲袖飛揚,儒雅地盤腿而坐,重新閉上了眼。他心中琢磨:為防走漏風聲,我自然不方便多問。情況有變,朝廷勢力敵友不明,希望阿微所做的安排有效……在今後的局勢上,給真陽派保住一片淨土。

  其他三位掌門回去,按照約定,一般弟子的戰鬥,他們這種地位的人,都不會主動參與。曹雲章除了那一道劍,也沒有掉身份地下去跟魔教嘍囉們對打。四大掌門除了壓陣,給各家弟子戒護,還存著保留自己體力,等待女瑤的心——

  以女瑤的脾氣,五使十二影都在小玉樓,斬教的精英都被拖在這裡,女瑤一定會來。

  他們只要等著。等女瑤來,他們便用四大掌門合計出來的那個心法,一道誅殺女瑤,送女瑤入滅。

  《淬陽訣》那般強大的心法失傳,無人指導,斬教下一代想要有武力震懾江湖的教主,會變得無比艱難。女瑤一死,魔門七零八落。哪怕是朝廷針對他們……也有緩和的餘地。

  只要……女瑤死了就好了啊。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焦急。從天黑打到天亮,再從天亮到天黑。過了幾個晝夜,斬教教徒死了不少,五使十二影的屍體卻還沒見到一具。有這幾個武力強盛的人拖著,斬教豈不是真能拖到女瑤的大部隊趕來?

  曹雲章立在山上,看向其他三個方向——

  謝望閉目養神,毫無焦躁感;藥宗女宗主的氣度居然和謝望有的一比,靜靜坐著,完全不在乎藥宗的弟子死傷慘重。

  只有趙琛緊盯著下方戰鬥,露出焦慮感。

  曹雲章冷笑:看來謝望和羅起秀,都是另有打算的意思;朝劍門就是硬拖著,也不能讓他們的打算落實。四大門派,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豈容他謝望和羅起秀置身事外?

  曹雲章主意一定,當即長身縱起,一聲長嘯後,掠下高山。袖口劍飛,斬向山下——

  萬林松濤滾如浪,戰鬥雙方,駭然之下,皆是驚呼:

  「曹掌門參戰了!」

  正道弟子:「太好了!」

  而斬教的精英弟子力戰之時,被劍光真氣掀得胸肺大痛。急急退開,吐血不斷後,他們面色鐵青,目露絕望之色——完了。有曹掌門這等戰力入局,他們焉能打得過?

  一刀插在地上,虎口震得劇痛連連。金使擦把嘴角的血,蒼白著臉爬起來,吼道:「怕什麼?!四使十二影,都跟我一起上!我們這麼多高手,不信殺不了那個老匹夫!」

  「跟我殺——!」

  而轉頭,他一把拉下因長時間戰鬥而眼神麻木的十二影之一,秦霜河。金使沉默下,說:「你帶人躲起來,等教主。」

  秦霜河吐掉嘴裡的血,咳嗽著:「……艸,姓龍的你什麼意思?讓我當縮頭烏龜,看兄弟們搏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2
發表於 2019-8-2 09:46:2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九十一章

  大地震動,飛沙走石。天空灰濛濛的,山林四處便是尋人的正道弟子。武功普通的斬教教徒被找到,正道弟子一劍就殺了;斬教武功高的也就這麼十來個人,算是整個魔門的精英弟子足以和四大門派抗衡……但是現在,是斬教的四使十二影,直接對上四大門派所有的精英弟子。

  哪怕有陶華、喻辰、張寶寶這幾個小玉樓的徒弟加入,戰局也一面倒。

  斬教的高手武功很厲害,四大門派的精英弟子也未必多差。更何況,如今不僅是弟子們下場,曹雲章那個活了六七十年的老頭子不愛面子,不顧及自己的身份,竟直接下了場。曹雲章一旦下場,如割草般,整個山上鬼哭狼嚎,斬教教徒死傷無數。而金使等人,就再等不下去了——

  「屁!憑什麼讓我留下?我和你們一起去!」剛從火線上滾回來的秦霜河頭髮亂糟糟,一身灰撲撲,她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對金使的命令根本不在乎。

  而只是說話時間,天邊清色寒光飛掠,地面上的震動聲更大。

  金使淡聲:「你是十二影中唯一的女子,合該你留下。」

  秦霜河怒道:「這時候你想起我是女的了?你瞧不起我?我告訴你,我不比……」

  金使神色一凜,猛扣住她手腕,帶著她跳躍起上樹,在樹上連縱數裡。金使動作極快,輕功了得,在樹林裡幾撲之時,還有精力用真氣吼出:「曹雲章的劍氣!躲開——」

  噗噗噗!土石飛彈,大樹拔地,土如游龍般跳起來,江河浪潮一樣追向四面逃亡的眾人。金使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狂奔,力氣將竭,他硬是拽著秦霜河滾下山坡,躲開身後狼虎一樣追來的致命殺招。而他們身後砰砰砰,一道道劍氣砍到地面上,留在原地沒來得及躲避的斬教教徒,在劍氣下血肉模糊,砰地炸開。臉色蒼白的留下來的幾個教徒中,小嘍囉陸嘉手緊緊捂著懷裡繈褓中小孩兒的嘴。陸嘉睜直眼,神色空洞地看看四周——又死了一堆人,斷了的胳膊、腿就丟在他身邊。

  其他活著的幾使十二影焦急道:「金使大人,沒時間了!」

  曹雲章帶領的朝劍門的戰力提升太快,而他們或多或少有傷亡,根本比不過。金使救了秦霜河一命,堵了這個聒噪女人的話。秦霜河被金使一手拍在後腦勺上,頭埋到了草叢中。劍氣飛離,她吐掉嘴裡的草,要爬起時,聽到其他人催促金使。她心裡大急,仰頭要再辯時,看到金使嚴肅凝重的面孔,他抬手示意她閉嘴。

  秦霜河愣了一下。

  金使龍閉月是個英俊不凡、卻吊兒郎當的男人。愛美人愛金錢,然為了權勢,金錢美人皆可拋。龍閉月這個男人,為了爬上更高的位置,他能厚著臉皮去跟斬教的聖女白落櫻求親,還能要死要活地抱著教主大腿不肯放手。他何等的猥瑣,時不時就拉著兄弟們談論女人,回味無窮滋味;他嘿嘿笑著時,就能把棟樑少年掰壞,走向歪路。

  十二影在斬教的排名在五使之下,金使又是五使排名之首。秦霜河明面上聽金使調遣,但她心裡非常看不上這個上峰。倒在女人身上就爬不起來,留著哈拉子討好教主……但金使忽然正經起來,肅著臉的時候,他身上上位者的威嚴,第一次讓秦霜河恍惚,覺得這是自己的上峰。

  金使冷淡道:「你一個女的,還有一個小孩兒牽著你。凶多吉少,我看你是一定會拖累我們的。教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到,四大門派的人太厲害了……我們必須要留下人活著。」

  「還有火使也留下。土使死了,你現在在四使中武力最弱,但再弱,有我們在,你和秦霜河護著這些教徒找個樹洞什麼的躲起來的能力還是有的吧?」

  「對你們沒別的要求。就是活下去,等援助。」

  斬教中忽有一人嘀咕插口:「萬一沒人援呢……」

  這人話一落,目中驚駭,就見金使一掌拍出,他只看得眼前一黑,人就叮咣倒地,死了。林中一滯,所有人目色兇惡地看向死去的人,再回頭用複雜眼神看金使。陸嘉把懷裡的小阿照抱到貼心臟處,發著呆,和斬教活著的教徒們一起看向站起來的金使。

  金使淡聲:「女瑤教主一定會來的。」

  「我斬教常年在關外,資源什麼的都比不上中原。咱們斬教有自知之明,別的不敢跟四大門派比,沒有什麼規定,也沒要求去做什麼門派任務。咱們不給弟子什麼好處,想要福利,自己去爭去搶,高層人士也從不給手下弟子許諾。但是有一點,我們一定比四大門派強——那就是任何時候,教主都不會拋棄我們!」

  「誰要是覺得教主會拋棄我們,站出去,我親自送他去四大門派那裡投誠!」

  林中風獵獵,灰塵亂飛,立在金使身後的其他幾使、十二影中除了秦霜河的其他十一個人,還包括陶華等小玉樓三人。他們面無表情,長身直立,盯著秦霜河等人身後的殘留教徒。教徒們沒有說話,沒人站出去。

  遠方再來爆炸聲,轟響如雷!

  劍光飛馳!

  火使平靜的,從金使身後走出。在秦霜河震驚睜大的目光下,火使走出十步,走到了秦霜河這一邊。他回過頭,向金使拱手:「大人放心。我拼死,也會儘量保大家等到援助。」

  是一天,兩天,五天……都會等下去。

  金使點頭,眼神掃過衣衫襤褸、神情疲憊的一眾普通教徒,掃過陸嘉和他懷裡迷瞪著眼看大家的小阿照,掃過臉色僵硬的秦霜河,和神情堅毅、果斷服從安排的火使。他笑了下:「各位珍重。」

  眾多站在秦霜河身後的普通教徒們目露悲哀之色,眼睜睜看著金使等高手轉身,往戰鬥的中央地段走去。這些高手們才是斬教的精英,才是斬教最有價值、最該活著的人。死上百個普通弟子,都不如死一個高手,對斬教的損失大。然而為了保護他們普通人,面對曹雲章的戰力,出去戰鬥的,反而是這些高手……在為他們爭取活命的希望。

  五使十二影啊!

  江湖的傳說。

  他們斬教人心裡的大人物!

  眾人喊道:「大人、大人……」

  「讓我們去吧,讓我們和他們消磨時間吧。」

  「大人,斬教不能沒有你們啊!」

  嘈雜聲亂,嗡嗡嗡,陸嘉眸子縮著,看身邊所有人都想湧出去,想追上金使那十來個男人。但是他們已經跑出幾步,卻聽秦霜河怒吼:「閉嘴!都給我停下!大人的命令你們要違背麼?大人的話你們沒聽到麼?」

  「都給我留步!好好保護好你們自己,你們活著,才是我教的希望!」

  眾人止步,目中悲哀之色更重。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晦暗林中,黑魆魆下,那一個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從樹旁、灌木旁刷過去,踩著一地屍體走出去。個個威武不凡,個個在江湖上名聲不小,他們或高或矮,或瘦或胖,或擅於用刀,或喜歡徒手而戰,或最愛使奸計……他們都走了出去,迎上曹雲章!

  為了阻止曹雲章的殺戮!

  「龍閉月,等一下!」秦霜河怔愣一會兒,神情幾番掙扎。她猛扭頭,從身後陸嘉的懷裡搶過自己的孩兒阿照。她抱著阿照,快步跌撞地追上前面的男人。其他男人繼續走,金使停下步子,回頭不解地看著這個女人抱著孩子撲過來。

  金使皺眉,不耐煩道:「讓你老實待著,你又有什麼事?」

  秦霜河將懷裡的阿照遞出去,阿照黑葡萄的眼睛眨啊眨,看到金使就露出歡喜要抱的手勢。他已經開始學說話,他清脆響亮地喊了一聲:「爹!」

  金使忍不住笑了,伸手接過這個小孩兒。戰況危急,他短暫地放鬆精神,屈起手指彈了懷裡小孩的臉蛋一下,嘿笑道:「這傻小子,還管我叫『爹』呢。不過姓秦的,你帶他過來幹什麼?」

  秦霜河靜靜的:「叫你『爹』,也不一定是叫錯。」

  金使:「……」

  他彎曲的擁著懷裡繈褓的手僵住,眼神瞬間呆滯,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面前的秦霜河。他手臂禁不住發抖,繃著臉,唇抖了兩下,滿臉露出驚恐懼怕之色。他顫聲:「你你你什麼意思?你不是說這不是我的孩子麼?」

  秦霜河笑一下。

  伸手把她那個寶貝兒抱過來,低頭逗了逗,在孩兒的臉上親一口。秦霜河心滿意足,抱著自己的小孩兒就要走回自己原來的位置。她身後的金使卻要瘋了,抓狂地拽住她手臂,怒聲逼問:「到底怎麼回事?這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我是不是他父親?」

  秦霜河扭頭,嫣然一笑。

  她現在一身血一身傷的,臉也青了半天,頭髮雜亂似枯草。她的形象稱不上好,一笑之下,非但不賞心悅目,還笑得很讓人驚嚇。秦霜河抱著她的小阿照,面對身後男人的追問,幽幽道:「龍閉月,我的阿照,到底是不是你的兒子,我不會告訴你。」

  金使:「……」

  秦霜河:「你要想知道答案,你自己去找吧。」

  她抱著阿照,走得頭也不回,瀟灑無比。她走向自己保護的普通教眾中,教徒們面對這驚天八卦,為金使等人傷心之餘,眼睛看著秦霜河秦大人,表情變得格外精彩。在秦霜河背後,金使立在原地,眯著眼看秦霜河抱著孩子就那麼走了。

  半晌,金使扯嘴角,懶散的,噗嗤笑了一聲。

  他和氣地笑了笑,抬手跟趴在秦霜河肩上探頭探腦的小孩兒擺了擺,無聲地告了個別。小阿照睜著大眼睛,再次叫了一聲「爹」。秦霜河背脊僵硬、顫抖,她忍了半天後,忽然扭頭,向後方看去——她看到金使已經背過身,已經跨步縱起,追向那幾個已經走遠的兄弟們。

  他沒再回頭了。

  他無聲地擺手,溫和地露笑,只有阿照清晰地注意到,看到。秦霜河再回頭時,一點兒痕跡也沒看到。秦霜河發著怔,看那些人走遠。五使十二影,死了一使,留下火使和秦霜河,只剩下十四個人。十四個人加上想要找師父的陶華三徒弟,也不過堪堪十七人。

  堪堪十七個高手,跟曹雲章、朝劍門高手們為戰。

  結局幾乎已經註定。

  秦霜河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掉落,砸在土地上。

  她心裡吼「再見」「一定會再見的」,她目中迸發出仇恨忍耐之色,怒吼道:「走!」她和火使帶著一眾弟子,東躲西藏,在林子裡爬摸打滾。有金使那些人幫他們緩和壓力,他們面對的戰力比之前弱了很多。

  再有追上來、找到他們的正道弟子——秦霜河:「殺!殺出去!」

  他們要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

  ……

  又是一日時間,秦霜河這支隊伍的人也掉得越來越多。四大門派對小玉樓山進行地毯式搜捕,哪怕金使等人吸引走了所有的高手,普通弟子想找到安全的可以歇腳的地方,仍然困難十分。幸虧這是小玉樓山,幸虧他們已經在這裡住了半年,他們才能找到水源、找到山中野果充饑。

  又一個山洞被毀了後,精疲力盡的眾人露出失落色。

  秦霜河給他們鼓舞:「沒事,咱們有小玉樓山的地圖!這個山洞沒了,再找下一個。反正我們只要撐到援兵到就行了……小玉樓山已經戰了四天了,咱們的援兵肯定已經在路上了!」

  眾人懶懶應了,心裡茫然想:真的會到麼?他們魔門勢力都在關外啊。落雁山被攻過一次後,他們全都集中去了落雁山。西林落雁山和中州小玉樓的距離這麼遠……魔門人真的能趕到麼?

  沉默地跟在隊伍中,陸嘉站了出來,走到秦霜河身邊。

  秦霜河習慣地接過孩子:「阿照又要娘抱了?阿照啊……」她低頭一看,愣住。因為繈褓裡的小孩兒正睡得香甜,臉因為連日奔波小了大圈,但他呼呼睡著,嘴裡吐著小泡泡。何等無憂無慮,看起來也不像是需要她這個娘的樣子。

  陸嘉開口:「我……會一些低級的蠱。我可以出去用蠱殺人。」

  秦霜河:「……」

  她凝神:「你會用蠱?!」

  陸嘉咧嘴,笑得古怪:「是。我們青蓮教出身的……多多少少都會一點蠱術。我只是水平不夠,不敢班門弄斧。但是現在四大門派的高手們不是都被金使他們吸引走了麼?剩下一些普通弟子,我用蠱,還是可以殺幾個追我們的弟子吧。」

  秦霜河:「那你怎麼不早說?!」

  陸嘉低頭:「我剛發現夏少主在追我們的人裡。」

  秦霜河:「……」

  她一瞬間,覺得自己明白陸嘉的想法了。她沉默著,看陸嘉卑微地抬頭,露出一個微苦、微自嘲的笑:「我不是不想救人,我是能力不夠……我的蠱只夠用一次,比不上夏少主。我可以拖延時間,差不多了,秦大人你趕緊帶人找到什麼山洞躲起來等女瑤教主吧。」

  「女瑤教主不會拋棄你們的。」

  他低頭,安靜地看著睡得昏沉的小阿照。腦海裡剎那間,浮現那夜住所院子失火的時候,這個繈褓被從火裡扔出來。任毅葬身火海,之後……陸嘉回頭,沿著夕陽鋪就的路,埋身入了叢林。

  他向身後的正道弟子們走去,向正道弟子中的夏傑走去。

  他心裡想著任毅最後看他的眼神,想到任毅空洞的表情,想到任毅說:「他喝多了,醉得醒不過來。我脖子疼,醒過來後看見他睡在旁邊。我拿匕首割他的脖頸,他睜開一次眼後看到了我,又閉上眼睡了。然後我割破了他的脖子,流了很多血,他就死了。」

  「再攔我我就殺了你。」

  不用攔了。

  大火燎原,一切終將結束。

  陸嘉走向夏傑,他埋伏在林子裡,開始種蠱。他們這樣的嘍囉哪會什麼高明的蠱,他偷學到的高明的蠱,全以自殺為代價。夏傑多好,身為青蓮教的少主,可以學到高超的蠱術,上等的武功。他們這樣的小人,學個高級蠱而已,還被告誡不要輕易用,不然你就死了。

  死就死了吧……

  陸嘉臉色平靜地在山林割破自己的手腕,手臂上青筋蜿蜒,血順著脈路一滴滴滴下。陸嘉催動口訣,也催動著他自己那並不值錢的生命。他藏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夏傑等人經過。漆黑中,陸嘉抬頭看到天上星辰,他在心裡無聲地嘟囔一句——

  女瑤不會拋棄斬教。

  兄弟,我也不會拋棄你。

  ……

  「砰!」

  「哐!」

  「噗!」

  風雲色變,劍光籠罩一片天地,林木全被劍氣染上一層金色。蔣聲、謝微這樣的高手堵在後,曹雲章這樣的世間頂級武者在前,金使等人和這些人遭遇,一次次拼殺,非但拼不出去,身上的刀劍之傷更重。

  而一道道血泊,一個個人倒下……

  戰鬥蔓延,朝劍門的弟子扣住一個埋著頭糊塗念叨的小老頭,曹雲章一劍要殺去時,後方女子撲來,高聲:「師父!」

  陶華、喻辰、張寶寶徒弟三人,從三個方向一同殺去。他們焦急地呼喚自己的師父,懇求師父恢復神智;曹雲章背對著他們,值此時機,金使抓住機會,長身跳起,撲向曹雲章後背!

  曹掌門劍氣如有有眼,飛身轉袖,在半空中就扭了身子,手裡的劍與身後的男人對上!曹掌門飄然似神仙中人,手裡的劍光卻沾盡紅塵,他迎上去,嘿道:「斬教的金使。我老頭子倒要看一看,你們的名氣都是怎麼叫出來的!」

  「大人!」

  一眾高手尋找機會去支援被曹掌門一劍砸向地面、咳嗽著吐血的男人。

  此地因為曹掌門親自下場的緣故,朝劍門成了主要勢力。其他三位掌門一直不出面,小玉樓山上的戰局,現在就是朝劍門在主導。到處都在殺鬥,小玉樓的徒弟三人聯手,和朝劍門的弟子們打鬥,想救下他們的師父;金使則被曹掌門一次次重傷,曹掌門不殺了金使,反而劍劍過他身,劍劍不致命。

  曹雲章冷喝:「女瑤在哪裡?!女瑤給你們留下過什麼話?小玉樓的事你知道多少?說了老夫就饒你一命!」

  金使嘿然,咬牙跳起,重新迎戰。電光火石,身邊人不斷死去,三使哪裡還是三使,十一影哪裡還是十一個人……灰濛濛的天幕下,雲翳在空中聚起,烏黑密佈,靜看下方霧氣彌漫,血鋪成紅河,與山下日夜奔流的墨河呼應。

  弟子們逼問小玉樓的弟子:「你們知道什麼?」

  陶華等人咽下嘴裡的血,冷笑:「你管老子知道什麼?!」

  一眾高手們追上前去!

  謝微提著劍,站在人群外,長袍翩飛,他蒼白的臉上,神情變得空茫。他握緊手裡的劍,但他目光盯著林中的殺戮場,看到金使被曹雲章踩在腳下虐殺,看到刀劍劈身、傷痕累累……他手裡的劍幾次握起,卻根本無力走上前。

  擦身而過,蔣聲冷聲低低道:「你還愣著幹什麼?不動手,等著事後曹掌門問你罪?」

  謝微開口,口腔裡灌入冷風。他被眼前的殺戮場刺得雙目發紅,咳得胸部震痛。

  他身後,少年聲音非常疑惑地問:「你不是說四大門派攻打魔教,是要主持正義麼?可是我看你們問都不問就殺人,也沒給魔教人開口的機會啊。你們在主持什麼正義?」

  這是程淮的聲音。

  雁北程少主十分好奇他們正邪兩方的戰鬥,聽說要攻打小玉樓,還聽說有可能見到程勿,程少主興致勃勃地跟著謝微,來了中州。程少主不光來了小玉樓,他還幫著四大門派,一道堵住這些魔教人逃亡的路。逃亡入水的路被堵住,山上的人根本出不去,程少主百無聊賴,上山來幫四大門派殺敵。

  但是來了後,程淮發現山中的情況——是單方面的殺戮啊。

  程淮擰眉:「你嫂嫂不是說殺一個人前,要問清楚該不該殺麼?你們這裡的人,怎麼說的和做的,全都不一樣?」

  「你常說我戾氣重,但是……」程淮手臂抬起,準確地指向打鬥場中仙風道骨的曹雲章,「他,戾氣比我更重吧?他可以隨便殺人,因為他是朝劍門掌門麼?我是雁北程少主,我也可以隨便殺人。」

  謝微一把拽下他手指曹雲章的手,唯恐曹掌門注意到。程少主自然武功蓋世,卻還不能和曹掌門比。謝微怕曹掌門殺紅了眼,聲音沙啞而急切地勸程淮:「不、不是的……不是你看到的這樣……」

  程淮側眼看他,嗤聲:「真虛偽。」

  他隨即道:「你放心,我才不下場……你們正道和魔門,看著都是一丘之貉。跟我無關,我只要知道……程勿在哪裡?!你不是說程勿要來麼?我要和程勿比武,看我們到底誰厲害!」

  謝微:「……」

  天地失色,一方是曹掌門的殺伐不絕,一方是其他三大掌門的遠遠旁觀,再一方,是他身邊的程淮。程淮不解的,迷茫的,看不懂他們這個江湖的規矩。程淮不理解魔教做了什麼事,四大門派為什麼要殺;也不懂四大門派做了什麼,魔教也和他們不死不休……程淮:「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到底為什麼要打來打去?」

  「我離家都快一年了,我還是不知道你們在打什麼啊。」

  這個江湖,血流成河,遍地污穢。

  ……

  「金使,現在可以說了麼?」

  金使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身上的血流失,手臂、肩膀、腰腿全都沉痛,耳邊聽到各種吼聲。有恨他的,想他死的;也有拼命救他的,想把他從曹雲章的劍氣籠罩中拉出去的。曹雲章的劍術真的厲害,耳邊劍氣嗡鳴始終不停,整片天地的風雲都被改變……

  金使閉上了眼。

  恍恍惚惚的,想到什麼,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阿照……他只想知道……但是……罷了,知不知道也無所謂……

  突然,一道吼聲拔地:「曹雲章,你想殺我老頭子直來便是!何必賭上這麼多性命?」

  曹雲章驀地轉身,陶華等弟子淚眼模糊,看到那被朝劍門弟子按在地上的小老頭,一下子爆發出氣,周圍弟子蕩出去。那渾身髒兮兮、一頭蓬髮的老頭子站了出去,拔起旁邊一劍,指著曹雲章:「放了這些人,老夫任你處置!」

  陶華等徒弟三人努力掙扎:「師父!」

  曹雲章看著這個老頭子:「玉寒長老……你這是裝瘋賣傻夠了,還是終於醒過來了?怎麼,你還想跟我打?當年是我們四大門派的手下敗將,現在你就能打過我了麼?」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3
發表於 2019-8-2 09:46:4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九十二章

  「五十年前,斬教二老之一玉寒長老盜走《淬陽訣》,不知所終。」

  天地間灰沙漫揚,龍走蛇飛。寒夜星光如洗,真氣凝成巨風,地上的屍體成山,流血成河。朝劍門弟子包圍斬教和小玉樓的十幾人,斬教十幾人死傷過半,還有一口氣的寥寥無幾;小玉樓的徒弟三人拼著命想救下他們師父,身上臉上全是劍痕。

  這是一場虐殺。

  金使跌倒在地,弟兄們還活著的他已經感覺不到,他的頭顱貼著地,被朝劍門的曹雲章踩在腳下。三方天地,羅象門、真陽派、藥宗的掌教看過來,他們關注著朝劍門的動向,但對斬教高手們的受辱無動於衷。遍地死人,蔣聲站在包圍圈中,因對手的稀少而無處落手;圈外,謝微白臉而望,雁北程少主迷惘又厭惡地看著這一切——

  看著小玉樓那個糟老頭站了出來,跌跌撞撞,一步步提著劍走向曹雲章。

  這就是小玉樓的秘密。

  曹雲章放過了腳下的金使,他一雙精明寒目盯著這個走來的小老頭。他白須上黏著汙血,對小老頭的走出來,曹雲章冷笑:「玉寒長老,終於不裝傻了?」

  「老夫從未裝過傻,」玉寒長老道,「你……老夫第一次見你時,你才十歲大。這麼多年……」

  他聲音寥落,幾分悲意。

  曹雲章:「是啊,這麼多年……斬教仍然不滅!」

  話一落,袖口大張,他淩空躍去,過電般速度極快,手裡的劍直刺玉寒長老。玉寒長老沉著臉,迎劍而上。一時間,兩個老頭子周身被雪白清寒的劍氣包裹。氣流真氣轉動極快,刀劍光影看得人眼花繚亂,只見這兩個老頭子大打出手,圍觀者卻看不出如這等層次的高手,到底是曹雲章厲害還是玉寒長老厲害……

  小玉樓三個徒弟懵懵地看著這一切。

  師父只是師父,師父一直瘋瘋癲癲,進山門十幾年,二十幾年,從沒想過師父有這般清醒的時候,從沒想到自己這個無人理會的江湖小門派,會牽扯進正道和魔門的爭鬥中。

  斬教的高手們已經全滅,三個徒弟撲出,勉力去探幾個高手的呼吸。他們第一個奔向金使,一摸之下,覺得男人的心跳已經停了。一代高手,竟這般……空白了幾個瞬間,三徒弟張寶寶虎目噙淚:「龍大哥……」

  陶華臉髒兮兮的,劍撐著地勉力站起,身子挺得筆直,以防禦姿勢對著朝劍門曹雲章和他們師父的打鬥方向。她凜然不可侵,身形高挺不屈,站在最前方,盡力保護自己的師弟們。同時,她低聲:「師父一旦不敵,我擋著,你們兩個先逃。」

  張寶寶:「師姊……」

  喻辰沒說話。

  三個徒弟中,陶華是大師姊,性格強硬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發火,卻拉扯著師父和師弟們,從不喊辛苦;程勿雖然是他們的小師弟,但是程勿也從來不跟他們一起習武,在三人心中,真正的小師弟,還是張寶寶這個糊塗蛋;而承上啟下,二弟子喻辰,上有暴躁師姊,下有糊塗師弟,喻辰時常軟弱,瞻前顧後,卻是心思最細膩的那個。

  心思最細膩的喻辰,在冷風中仰目看向天空。他看到漫天的星光,似海的松濤。松濤聲如雨落,四面八方,只看到曹雲章和師父從地上打到天上的身影。除此外,不見四大掌門中的其他三個奔來救援。

  喻辰便明白了:三位掌門不來,說明在他們眼中,小玉樓的師父,不是曹雲章的對手。

  而事實上,再次落地,曹雲章仙人之風,劍氣圍身,氣勢更加淩厲;玉寒長老卻輕微的,向後退了一步。這退一步,陶華幾人都明白了,眼眸縮起,急聲:「師父……」

  玉寒長老咳嗽一聲:「走!」

  話一落,他再次迎上曹雲章。

  他擋住曹雲章,陶華三個人咬著牙關,重新掠入殺陣。曹雲章功力一點點加強,不再試探後,他的劍氣一道道劈在玉寒長老身上。玉寒長老本就一身破破爛爛,劍氣加身,他身上很快多了許多傷痕,鮮血淋淋而出。曹雲章勢如猛龍,逼著他步步後退。

  曹雲章嘲諷道:「五十年了,當年你是我四大門派的手下敗將,現在你還是!」

  「枉你曾為魔教教主的入門弟子,不練《淬陽訣》,你不過是個失敗者……」

  玉寒長老沙啞著聲音:「閉、閉嘴……!」

  仇恨不加掩飾,敵人分外眼紅。兩人殺得戾氣滿滿,玉寒長老弱於曹雲章,但他喘氣如牛,瞠出眼眶的目光被曹雲章逼出來。眼前一段段過往浮現,他慘笑連連:「你們、你們害了我一輩子!」

  他一劍刺出:「如果不是四大門派挑撥離間,我根本就不會叛出我教……」

  曹雲章反手一刺:「我師父死於你手中!」

  身上劍傷再添三道,被打得悶哼後退,玉寒長老卻不退反進,幾乎是吼出聲:「我被困囹圄,瘋瘋癲癲,五十年!」

  曹雲章冷笑:「哪有五十年?蔣沂南……蔣沂南那個小子,不是把你給救出來了麼?怪你自己不爭氣,蔣沂南都把你從我手裡搶救走了,你卻還是瘋著……他根本就白救了你。」

  曹雲章:「我最近才明白……夏傑出現,說了小玉樓。我才知道蔣沂南那小子在我手裡耍了什麼花招。嘿,他花了二十年時間藏起了小玉樓,想把你喚醒。我知道他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當年的那個瘋丫頭……」

  「我才知道原來那時候,原來蔣沂南和白鳳初識,他就想放了你!」

  一劍又一劍,劍劍劈開雲霧,劈開那重重的被掩在歲月中的記憶……

  言語如刀劍,摧得玉寒長老退步連連,意識恍惚。曹雲章的話他半懂半不懂,他瘋了很多年,好多事已經不明白。他只記得四大門派,記得自己的叛變,是被四大門派誘惑的……他鬼迷心竅,他錯信了四大門派讓他當斬教教主的說法,他叛了斬教,逃出落雁山……

  玉寒長老似哭似笑:「嘿!」

  他逃出落雁山,斬教要殺他,四大門派也要殺他。師父死了,師弟瘋了……他眾叛親離,他心裡後悔,想回到落雁山,想認罪。可是四大門派的追殺將他打下山崖。他失憶了,失蹤了,他再也回不去落雁山了……他回不去……玉寒長老撲向曹雲章:「我殺了你們!」

  陶華淒聲:「師父!」

  曹雲章的許多話,玉寒長老沒聽懂。陶華卻懂了——羅象門的蔣長老,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他不光在補《淬陽訣》。甚至,在更早的時候,在他和白鳳教主相識最初,他就遇到了玉寒長老。那個時候,他就算背叛羅象門了吧……他在那個時候,就把小玉樓藏起來了。

  那位風華無雙的公子,那位滿眼疲憊、華貴雍容的公子……他懶懶的,倦怠的,向她伸出手,將陶華帶走。他牽著陶華的手,帶她走出了她原本的生活。那時蔣沂南和白鳳教主的感情糾葛已至晚期,夜深露重,蔣沂南身邊,只留下這個他親自救的小女孩。整個羅象門議論紛紛,年輕俊美的公子卻不管那些。他摸著年幼的陶華腦袋,漫不經心:「救你,是為了讓你保一個人……」

  「你的命是我的,從此後,生死勿論,你都要拼命去保護你的師父。」

  師父、師父……便是玉寒長老啊。

  《淬陽訣》《淬陽訣》……

  曹雲章:「你學不了淬陽訣!因你天賦不夠!」

  玉寒長老喘著氣:「我斬教、我斬教……」

  曹雲章森然笑道:「有件事,你一定不知……自你帶走《淬陽訣》,遺失《淬陽訣》半百年的斬教,教主再無一人練成過這門神功。非但無人可成宗師,甚至一概短命……而這都是因為你偷了完整的《淬陽訣》!」

  玉寒長老被掀飛出去,撞到地上。地上砸出一五丈深的大坑,玉寒長老雙目發黑,「噗」地狂吐血。他又氣又傷,曹雲章的話卻還在逼他——「你更不知道,四大門派在《淬陽訣》裡留下了陷阱,這個陷阱漏洞,讓你之後的每一任魔教教主,所習的《淬陽訣》都是錯誤的!」

  曹雲章大笑:「一個練錯了的功法,我四大門派何懼?!一個註定短命的魔教教主,我們怕什麼?!天才們毀在那個錯誤上,天才們拼命彌補,卻不知道一開始就錯了……哈哈哈……」

  玉寒長老一聲怒吼,飛縱過去,一掌掌一劍劍。他沒有學成過《淬陽訣》,因他天賦不夠。他曾經心中嫉妒,而今日他也有幾十年的功力在身。不要命了,不想活了……他搏命而戰,彌補自己幾十年的錯……他口裡滲血,瘋狂叫著「啊啊啊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們!」

  他老淚縱橫!

  他恨不得和曹雲章同歸於盡!

  被曹雲章劍氣罩住,劈頭蓋臉,傷勢慘重渾身血窟,再一次被掀摔出去。

  曹雲章手裡的劍光更盛,看著玉寒長老趴在地上起不來的樣子,他有一種虐殺的興奮感。多少年了,他仇視這個老頭子殺了他的師父師弟們,建什麼「小玉樓」,卻殺上朝劍門。明明是四大門派一起做的事,玉寒長老當年殺的,卻是朝劍門的人……當日年僅十來歲的曹雲章,看著滿山屍體,他心中想的,便是報仇。

  遲早有一日,讓玉寒長老死在他的劍下!遲早有一日,讓玉寒長老知道斬教被騙了多少年!

  這種瘋狂報復的快感,讓曹雲章激動得全身顫抖。他看到玉寒長老摔在地上只知道吐血,看到三個小玉樓的徒弟渾身是傷地吼「師父」,看到玉寒長老發著抖跟徒弟們作「逃」的口型……曹雲章臉容肅起,淡聲:「百年恩怨,該結束了。」

  他周身風獵獵揚起,數劍架在半空。劍光在寒空下颯然一轉,充斥著一往無前、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力,向玉寒長老殺去。這時天地失色,萬物無息,不光是劍光盡處的玉寒長老等人動不得,就是圈外旁觀的程淮,都被劍氣逼得連連後退五步。程淮心中震盪,好強的劍氣。

  只聽得曹掌門聲震滿山:「玉寒長老叛變斬教,今日死在我手裡,也算死得其所!」——

  萬劍鳴響,清氣縱橫!

  一斬而出,飛向玉寒長老的眉心!

  然就在電光火石剎那,天邊突傳來一聲極響的「劈啪」聲。天地間卷起的風塵沙石中,忽淩空飛來一道似金似白的光。這光破開劍氣,破開被罩住的一方天地,橫插而來,在半空中蜿蜒曲折,甩空而下。

  同時,天地間傳來女聲清越,破雲穿霧:「斬教對自己的門派叛徒如何處罰,還輪不到你曹雲章替我做主!」——

  「砰、砰、砰!」

  連續幾把劍被抓住,一掃之下,化為齏粉,飄散在空中。真氣驟然被打破,強大的氣勢從天邊飛來,劍氣倒了幾道後,曹雲章一聲悶哼,往後退了一步。他唇角流下一絲血跡,目中凝光,臉色微變,看向天邊飛來的這道光——

  九轉伏神鞭!

  他咬牙切齒:「女瑤……」

  陶華等徒弟三人也意識到這是什麼,他們含著淚,猛地重新爆發出戰力:「女瑤教主!」

  九轉伏神鞭從天外掠來,可傷人神魂的長鞭同樣可催斷劍氣,曹雲章面色難看,最先看到兩道身影隨鞭掠入。一白一黑,因二人行速快極,等這一男一女二人落到地上,兩下翻滾就殺掉數人,將陶華三人解救下來時,他們身後追趕的幾十個斬教教徒,才追上。

  還有一口氣的斬教高手看到兩人中的那個少女樣貌的黑衣姑娘,立即顫聲:「教主……」

  五使中只活下來一個水使,他熱淚滾下:「金使……死了……」

  女瑤面無表情地抬起眼,站了起來。有勢不臨,大神之範。她的黑紅色武袍在風中清揚,長髮掠過臉,手裡也無武器。她嬌小玲瓏,面嫩俏美,但她只往哪裡一站,沉著臉,所有的斬教教徒都找到了主心骨,都好像活了過來。有好命活著的教徒,更是直接捂臉哭出了聲:「教主、教主!您總算來了!」

  曹雲章卻盯著女瑤身邊的那個白衣少俠——他若是沒看錯,九轉伏神鞭不在女瑤手中,而是在這個少年手裡。那麼、那麼……豈不是說剛才那打破他劍氣的天外一鞭,不是女瑤的傑作,而是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孩子?!

  曹雲章看這少俠眉目清潤,一時覺得眼熟,卻沒有認出來:「你是誰?!」

  他滿心震怒並驚惶,想魔教為何總能找到這種天賦極佳的人來學武。這個少年一定和女瑤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不然他不會拿著九轉伏神鞭。他一時間沒想到程勿身上,因他上一次見到程勿時,程勿還不是這個樣子……

  倒是圈外的雁北程少主一聲大喊:「程勿!」

  程少主長身掠起就要衝進殺陣,被謝微一把拽住。謝微緊拽著程淮的手,緊張得雙肩顫抖,示意程淮稍安勿躁,別過去……

  三方天地,其他三大掌門看到風雲變化,看到九轉伏神鞭,全都站了起來,目光跳躍,心頭大震——「女瑤!」

  飛縱下山,掠去援助!

  但一時間,他們不可能瞬間趕至。

  立在曹雲章面前的女瑤目光一瞥,看到地上的屍體,看到自己斬教的高手們全都……她眼裡的寒氣一重重加深,她的眼睛向奄奄一息的玉寒長老看去,向陶華三人看去,向地上的血泊看去……程勿聲音急促:「女瑤,冷靜!」

  少俠白衣翩翩,眉目清正。他像是出身江湖正道的年輕少俠一樣朗朗正直,但他站在女瑤身邊,手裡的九轉伏神鞭,對著的方向,是曹雲章。

  他和正道為敵!

  曹雲章認出他了——「程勿,看在你年少不識人的份上,只要你走過來,我就不追究你的責任。你可要想好了,你雁北程家可是不問江湖事的!你難道要破例,雁北程家難道要和邪魔歪道勾結到一起,當我正道的敵人麼?!」

  略高的山頭上,程淮體內真氣在被封氣海中向一點全力一衝,將謝微點他的啞穴衝破。謝微阻攔不及,見程淮少主也不下場,他就站在高處手叉腰,大聲吼道:「曹老頭,你說什麼渾話!程勿能代表我雁北程家的態度麼?程勿他想幹嘛都和我程家無關!我才是雁北程少主,我的話才代表程家的態度!」

  他再喊:「程勿,你給我過來!我不殺你了,但我們比試一場……你要是輸了,跟我乖乖回雁北。你要是贏了,天高任你飛,你我的恩怨一筆勾銷!」

  曹雲章:「……」

  謝微:「……」

  周圍眾人:「……」

  大戰當前,氣氛凝滯,一派緊張。程淮這兩嗓子話,不合時宜,讓人一下子啼笑皆非。他們茫然,又了然,想這才是程家的態度——我雁北程家是你們背後的一座山,你們隨便打,狗咬狗,我哪一方都不站。但你們要知道,我們家的武力才是最高的。我們家的人,你們都惹不起。所以我想讓誰過來就讓誰過來,你們打你們的,我只關心我的事。

  你們有本事就惹我——那時候,雁北程家倒可以讓你們見識下真正的武力。

  氣氛變得古怪,不少人都順著程少主的話,偷偷去看程少主喊話的那個少俠。卻見程勿眉目清冷,立在女瑤身邊,竟是一動不動,根本不被程淮的話所影響。程淮始終未入江湖,程勿卻是已經入了。程勿站到了女瑤這一邊,除非他死,他就不會再挪動腳步。

  程勿:「女瑤,你要怎麼辦?」

  女瑤同樣無視程淮:「把這幾個活著的人先帶走。」

  程勿:「好。」

  他沉腕提鞭,看向曹掌門:「曹掌門,我要帶走幾個人。我知道你不肯,我來領教你的手段。」

  曹雲章:「……」

  是,程家的武功好,程淮也就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在他手裡也不會輸。他和程淮打過,知道自己想殺程淮得費些力。但是程淮出程家追程勿的時候,就受了很重的內傷。曹雲章一直不知道武力全部恢復後的程淮少主武功有多高,曹雲章心裡其實警惕程家——但是程少主,那是程少主。程家隨便一個小孩子,就不把他看在眼中麼?

  難道你們程家的孩子全是天才,我們就全是廢物麼?

  而且聽程少主說過,這個程勿,統共開始練武,也就是跟著女瑤開始。都不夠一年啊!張狂什麼?

  曹雲章:「大人打架,小孩子別插手。」

  女瑤伸手捋其鬢髮,目中似笑非笑:「是麼?那怎麼其他三位掌門都在山上坐鎮旁觀,就你一個跑下來跟年輕人們打?曹掌門年齡幾何?不要告訴我比我們小勿還要年輕哦。那你可真是長得夠老的。」

  曹雲章氣得臉色發白:「少廢……」

  女瑤卻往後一退,收了臉上的笑。曹雲章驚疑,看她負手而立這架勢,似真的不打算跟自己打。她打得什麼主意?曹雲章忌諱女瑤,臉色幾變,看這個大魔頭站出圈,淡聲:「小勿,你來會會這個老不死的。」

  「我給你戒護。」

  「戒護」的意思,便是說她在一旁看著,壓住這個陣。任何人不得上前,不得打擾,不得衝破。斬教教主女瑤親自戒護,跟在曹掌門身邊的正道弟子們臉色驚駭,呆呆看向這個程少俠是怎樣的三頭六臂,竟讓女瑤給他戒護。

  就連曹雲章都臉色變來變去——女瑤當真這麼相信程勿?竟敢放手讓程勿跟自己打?不怕自己殺了程勿?還是說只要時機不對,女瑤就會下場,和程勿一起二對一,聯手殺了自己?

  程勿目光清淡,淩空壓來——

  曹雲章第一個反應,竟是往後退一步,惶惶看旁邊的女瑤一眼。

  女瑤成為了那個不穩定因素。

  曹雲章不知道女瑤什麼時候會下場。

  曹雲章不知女瑤此時的戰力是否恢復到她的巔峰狀態,不知女瑤不下場,是程勿確實厲害,還是她的傷勢重得讓她不能動手。曹雲章明明在和程勿打,但他一心二用,一直分心盯著女瑤。女瑤面色平和,專心盯著場中的程勿。

  曹雲章心急如焚,想其他三大掌門可要快點來。

  光憑自己,他殺不了女瑤,甚至很可能命喪女瑤手中!

  如此分心,又程勿武功比曹雲章想像的要高。少俠身法快而迅捷,招招不拖泥帶水,幹練無比。比起上一次他二人碰面,程勿的戰鬥經驗、打鬥招式都熟練了很多。眉眼清寒,鞭影如電,天地間氣息重新被攪亂,殘影連連……程勿動手又快又狠!而他一動手,曹雲章就看出他學的是《淬陽訣》。

  曹雲章額上冒汗,心裡極亂。

  突聽女瑤一聲喊:「撤!」

  女瑤陡得開口,曹雲章疑心女瑤終於要從後偷襲了,他心想正等著這一刻,猛地回頭,一劍砍向身後。卻是再身後,程勿拔地而起,手裡提起無氣息的金使,其他斬教教徒也縱起。曹雲章又一次回頭,九轉伏神鞭捲來,他趔趄後退躲閃。

  劍光和鞭影在空中交手十來招,程勿且退且戰,眼觀八方,拖著曹雲章。

  看得三大掌門的身影已出現在視線中,程少俠毫不戀戰,當即抽身而走,竟和一直等著他的女瑤一道跳起,掠向了深林中。

  曹雲章握著手裡劍,看著身邊空了一圈的人,他和瞪直眼的正道弟子們面面相覷:「……」

  正道弟子們心想:曹掌門在幹什麼?曹掌門難道是魔教臥底?怎麼就把女瑤他們給放走了?哎女瑤過來不是要跟我們打的麼,怎麼就突然跑了?

  而山頭,焦急看下方打鬥的程淮最先回神,他一聲大叫:「程勿!」

  他竟也一道煙般飄開,追向了林子裡。

  眾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4
發表於 2019-8-2 09:46:5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九十三章

  山林被正魔兩派的大戰毀了近一半,樹樁砸地,火苗高躥,女瑤一行人竄入林中,急急而奔。虧得小玉樓的師徒幾人都在這裡,玉寒長老被女瑤提著、目光呆滯、一動不動,二弟子喻辰打起精神,幫助這行人在山林中找到一處山洞,躲了進去。

  外頭還在大戰,這邊卻暫時可以和正道拉開一些距離。

  進了山洞,受傷的斬教教徒倒下去歇息,沒受傷的則忙活佈置,查看情況。程勿小心翼翼地將背上的金使放到地上,來不及多看,急急把人交給懂醫的人看,他就連忙去看女瑤那邊情況了。

  洞裡燒起了火,女瑤一把將玉寒長老扔在地上。陶華呆立在原地,手扶著石壁喘氣。她一身汙血,傷痕累累。師弟們見到師父被砸到地上,喻辰和張寶寶都撲過去關心「師父沒事吧」。只陶華呆呆看著,目光盈盈若若,似含淚意——

  蔣長老,原來要保的師父,真的是斬教的……原來他真的愛白鳳。甫一相見,心魔便生。周周轉轉,愛而不得,由此入魔……

  那麼那些年,蔣沂南想辦法從瘋癲的玉寒長老口中探知的東西……玉寒長老叛教,玉寒長老仇殺四大門派,玉寒長老失去蹤跡,玉寒長老以瘋癲形象回來……若是沒有師父這些事,是不是蔣沂南便不會死?不至於被逼死呢?

  女瑤目光森寒地盯著癱坐在地的玉寒長老:「徹底醒了?不再瘋了?」

  程勿立在了女瑤身後,警惕地看著這一切。他看到玉寒長老坐在地上發呆,髒兮兮的,火光照不出他臉上皺紋下的真正神情。女瑤克制地吐出幾個字後,玉寒長老雙肩顫抖,猛地抬頭,看向女瑤,看向女瑤身後忙碌的一眾魔教教徒。

  這些都是斬教的人……

  程勿對上玉寒長老的目光,忽然想到:這個老頭子,當時哭著喊著要收他為徒,是不是說,即使他瘋了,他記憶深處,仍然記得自己盜走《淬陽訣》的事?他記得他盜走了斬教的重要東西,他想收個好徒弟,想把《淬陽訣》傳出去……可惜他已經瘋了,瘋了的時候,他記不住自己要傳的功法是什麼。

  這個名義上的師父……他可憐又可悲。

  玉寒長老的目光飄虛,望著女瑤:「你是……」

  女瑤面無表情:「斬教現任教主,女瑤。」

  玉寒長老扶著牆站起來:「那南風教主呢……」

  女瑤:「不肖徒盜走《淬陽訣》,南風教主氣怒攻心,走火入魔而死。」

  玉寒長老:「……」

  他呆呆的,他有些記起來了。很多年前,這個消息,他是聽說過的,他知道師父被自己氣死……玉寒長老顫聲問:「那、那青衡教主……」

  女瑤:「二老之一盜走《淬陽訣》,他掀了『玉樓』牌匾,誓要為師報仇。《淬陽訣》功法有缺,他開始練武的時候,師父就死了,師兄就逃了。他沒有實現他的誓言,他連《淬陽訣》都沒練完,就早早死了。」

  玉寒長老身子輕輕顫抖,臉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抖。

  剎那時間,洞中安靜無比,連人的氣息都幾乎聽不到。女瑤這邊的人,陶華幾個人,看著玉寒長老的肩一點點躬下去,佝僂起來。小老頭髮著抖,咬著牙,漸漸的,他臉上落滿了淚。他無聲地掉著眼淚,默不作聲。突然之間,他好像就這麼老了下去。

  女瑤繼續:「還有白鳳教主。」

  玉寒長老怔忡看去。

  女瑤:「功法不全,體內毒未消全,年僅三十多,最後走火入魔而死。生命的最後時刻,魔心深種,四處濫殺,記憶消退,一心求死……」

  玉寒長老滿面風霜,目光呆滯。他渾身抖得更厲害,拼命克制,才沒有被擊倒。

  然後女瑤手指指著自己,笑盈盈道:「南風、青衡、白鳳,全死了。個個不壽。而我,是他們死後,第四位教主!」

  女瑤向前走:「我練完淬陽訣全篇,練得越深,體內遺留的隱患越重。我想辦法彌補《淬陽訣》,卻怎麼補都覺得不對勁,總是有一道坎攔著我。師父、師爺、師祖們都是這麼過來的,我想是我參透的不夠,我找來小勿幫我參悟……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我們全都這樣麼?!」

  她過去,一巴掌扇下。

  力道狠厲,不留情面,內力加持下,玉寒長老被掌風扇到。女瑤的袖口還沒挨到他,他就吐口鮮血,被打地往後摔去,砸到了山石上。女瑤大步跨出,再一掌拍出……

  程勿急聲:「女瑤!」

  陶華三人:「師父!」

  雙方一道去攔,但玉寒長老不躲,女瑤氣勢駭人,戾氣滿布。她罩著玉寒長老,拳腳並用,一掌掌拍下,一腳腳踹下去。女瑤的身手和功力都非同小可,此時又是她盛怒之下,誰可攔的?陶華他們過去抱住倒在地上弓著腰戰慄的老頭子,程勿從後抱住女瑤,女瑤還在他懷裡掙扎要繼續打——

  「你死不足惜!」

  程勿安慰她:「女瑤,別急,別急。你會打死他的……」

  陶華幾個人:「師父、師父你說說話,求個饒。教主,師父他知錯了,他也被罰這麼多年……」

  女瑤面色陰鷙,幾人一看,都被嚇得不敢再說。她還在程勿懷裡跳著,大怒道:「他的這麼多年,和我師父師爺他們的這麼多年能比麼?!他知道我師父師爺們被困在魔心裡、找不到前方路的痛苦麼?」

  「我師父被情所困也罷,我不算到他頭上……但我師爺呢?我師爺看不到《淬陽訣》前面的路,他走進了死胡同,他遍尋無解。他悔恨無比,以為自己終究辜負了師父的期待,以為自己理解錯了《淬陽訣》,以為師父選錯了徒弟,以為……他是自盡而死!」

  自盡而死!

  玉寒長老身子一哆嗦。

  猛地,他推開抱住他往後躲的徒弟們,他撲過去,撲到女瑤腳下。他老淚縱橫,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慘聲:「我錯了,我錯了……我認罰,我認罰。你殺了我吧,殺了我……」

  程勿都抱著女瑤,女瑤還一腳把撲過來的玉寒長老踹地飛出數丈。女瑤厲聲:「殺了你便宜你!」

  玉寒長老前後經歷過曹雲章和女瑤,被打得全身是傷。女瑤這最後一腳踹出,他被踹得砸到地上尖銳的石頭上,登時頭破血流。鮮血蓋臉,遮住了他臉上的鬍子拉碴和淚痕。陶華三個徒弟哭著撲過去搶救師父,玉寒長老傻傻地坐在地上,一邊吐血一邊哭,還一邊磕頭。

  他喉嚨裡嘟囔著粗重的氣息,重得將他壓得趴在地上:「讓我死吧,我對不起你們,我是罪人……我想死……」

  他真想死。

  陶華幾個人哽咽著,求饒著。一時間,洞中的斬教教徒們都呆呆地看著那個玉寒長老,他們立在教主身後,既恨這個玉寒長老,心中卻也感到酸楚。無人注意到,當他們都關注玉寒長老時,被程勿丟到洞中最裡面的金使,他的眼皮,輕輕地顫動。

  程勿緊摟住女瑤,以防女瑤衝出去,直接把玉寒長老揍死了。程少俠不太知道其他的,但是起碼,女瑤辛苦地把玉寒長老從曹掌門手裡救出來,肯定不是為了讓玉寒長老死在她手裡這麼簡單吧。

  女瑤忽然冷靜了下來,她拍程勿的手,示意程勿放自己下去,她不會亂殺人。程勿心神不寧地鬆開摟她的手臂,緊緊牽住女瑤的手,就唯恐女瑤暴怒之下直接拍死玉寒長老。他跟著女瑤一同走過去,走到滿臉血的玉寒長老面前。陶華幾個人哀求地抬頭,希望女瑤放過他們師父。

  女瑤冷靜的:「讓開,我不殺他。」

  眾人將信將疑地讓開一條路,女瑤蹲下,掐住玉寒長老的脖頸。與這個老頭子木訥的視線對視一瞬,她上身往前一湊。女瑤和糟老頭的面孔緊貼,若是玉寒長老年輕個幾十歲,他們耳鬢廝磨,倒會像是一對耳語的情人。

  女瑤唇貼著玉寒長老的耳:「想死,先把完整的《淬陽訣》交出來。」

  這個世上,還活著的人裡,唯一一個見過真正《淬陽訣》的,只有玉寒長老。玉寒長老自己天賦不夠,無法練這門無上功法。他昔年幾多嫉妒,他盜走了《淬陽訣》,他以為即使自己盜走了,師父也會把完全的功法教給師弟。命運捉弄,沒想到……

  玉寒長老哭得滿臉鼻涕淚水,連連點頭:「好、好。我交,我這就把《淬陽訣》背給你聽。我記得,我每個字都記得……」

  昔年對師弟的嫉妒之心,讓他把這門功法翻來覆去地默背。他默背了所有字,偏偏學不成。正是因為他學不了,師父才放棄他,重新收徒。昔年的師徒情,昔年師父的歎氣……

  玉寒長老喘不上氣。

  女瑤嗤笑一聲,手指程勿:「不是讓你背給我聽,是背給他聽。」

  眾人疑惑,包括玉寒長老,都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背給女瑤,和背給程勿,這有什麼區別麼?女瑤和程勿學的,不都是《淬陽訣》嗎?

  女瑤沉著臉,將程勿拉過來:「他年紀比較小,記性比我好,又才學了不到一年,彌補起來比我快很多。」

  這個理由……也算正常吧。大敵當前,當然要選擇最適合的那個人。只是陶華心中仍有一絲不解:小勿縱是記性比女瑤好,縱是學的比女瑤快……但是女瑤是最厲害的那個啊。女瑤不應該是最需要這門完整功法的人麼?

  背下來……玉寒長老就要赴死了,是麼?

  陶華徒弟三人的臉都有些蒼白,喻辰和張寶寶想反駁,被陶華攔住,搖了搖頭。

  程勿蹲下來,心裡有點難過。其實他們都有點聽出女瑤要玉寒長老以死謝罪的意思……縱是這個老頭子沒有教過他一天武功,可是到底是師父。程少俠心事重重,點一下頭後,才聽明白女瑤的話,頓時感覺到壓力極大。他怎麼可能這麼快記下來,而且記下來,和學會的區別也大得很。但是女瑤一定有她的道理……程勿額上滲了汗,鄭重點頭:「我會盡最快速度背下來,用出來。等大戰結束了,我全部背給女瑤你聽。」

  女瑤對玉寒長老一個笑臉也沒,偏頭對程勿露出了一個鼓勵的笑容:「我相信小勿你的天賦。」

  「你既然可以短時間內把《淬陽訣》練到這個地步,你也肯定能一晚上就背下全篇。」

  而女瑤與玉寒長老貼面,她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對他下了最後一個命令:「把全篇交程勿背熟後,我以斬教教主的身份命令你,我對你的懲罰,就是……」

  她說了幾個字,看玉寒長老眼眸縮起。

  女瑤平靜地諷刺道:「你可以反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玉寒長老搖了搖頭,他鄭重地跪好,蒼老的聲音說道:「我接受教主對我的懲處。」

  他抬起頭時,深深地看著程勿——女瑤教主對這個孩子,恐怕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這個孩子,可知道女瑤對他的用心?

  眾人卻只迷茫地看著女瑤好像跟玉寒長老說了什麼,玉寒長老就磕頭認罪了,他們全部無人知道女瑤的懲罰是什麼。從玉寒長老那裡問不出,也沒人敢問女瑤。而唯一可以問女瑤的程少俠程勿,他覺得這個答案恐怕並不好……左右不過是讓玉寒長老死,或者生不如死。

  程勿並不想問。

  玉寒長老則起身,趔趔趄趄地走幾步,把程勿招到身邊:「來,小勿,為師這就……把完整的《淬陽訣》,教給你。」

  他帶著程勿,在女瑤的安排下尋到安靜地方盤腿坐下。他和程勿盤腿對坐,如老先生般,第一次教程勿武功。他看著少年如玉的側臉,餘光看到負手立在他們二人旁邊為程勿戒護的女瑤。玉寒長老想,這是他第一次、當也是唯一一次教這個徒弟武功……

  心中酸澀,想他瘋癲的時候把程勿收為徒,他收了一個天賦這麼好的徒弟,總算還可以為斬教做點什麼。

  ……

  天上星光有異,小玉樓山上的戰鬥還在繼續。四大掌門終於匯合,深入樹林深處,帶頭找女瑤。爭時奪刻,都在趕時間。女瑤到來,大部隊恐怕也不遠。女瑤是大魔頭,只要殺了女瑤,其他局都可解了……

  秦霜河那部分人,終於找到了一個地方躲著。老弱病殘,奔逃打鬥四五日,這些普通教徒精神疲憊,身體已到極限。他們躲在樹林裡,小心翼翼地。秦霜河和火使一左一右坐在外頭,頭上身上戴著草,用綠色掩藏身形。火使坐得筆直,一動不動地監視著周圍的聲音。

  星河搖落,秦霜河仰頭,看到天上星光璀璨。她扒了兩根草,隨意地在手裡捏了個自己都看不懂是什麼的玩意兒。忽然臨時抱佛腳,秦霜河在星光下閉目祈禱:希望上天仁慈,希望龍閉月活下來……她也不想和那人要什麼未來,她只想讓那個男人愛怎樣就怎樣,只要他活著就好……

  已滅的青蓮教的教主夏傑和一群搜山的正道弟子在林子裡穿梭,他們走入了一個陷阱,四周安靜,一點聲音都聽不到。蟲子從土裡鑽出,密密麻麻,包圍住他們……夏傑大喊:「有敵!」

  陸嘉出現在了他面前,將往後撤退的夏少主拖入了蠱蟲陣中。其他正道弟子有的踩進來了,有的聽到不對勁躲了出去。夏傑也想躲,但夏傑之前受了蠱毒反噬的傷,夏傑又是個力氣不夠的少年郎。夏傑被陸嘉撲倒,被拖進了蠱蟲圈中。周圍的蟲不懷好意地向中間包圍,如洪流一般淹沒他們!

  夏傑恐懼無比,全力催蠱。但周圍的蟲太多,種類太多,他從未一時間看到過這麼多蟲子,他驚駭得大腦空白,忘了一切。

  陸嘉嘿嘿冷笑,將他抱倒,兩人一起砸在地上,蟲爬上他們的身體。陸嘉扣著夏傑,夏傑拼命掙扎。忘記了怎麼退蠱後,夏傑大聲喊「救命」。周圍逃出去的正道弟子有猶豫著想來救命,但是一看這密密麻麻的蠱蟲,怕得一步不敢靠近……夏傑使勁把陸嘉從自己身上拍出去:「放開我,你這個瘋子!」

  夏傑是武功不錯的,陸嘉是沒什麼武功的。

  一拳又一拳,帶著內力砸在人身上。陸嘉被打得口鼻耳眼全都滲血,被打得鼻青眼腫。可他僅僅抱著夏傑,就是不肯放這個人走。夏傑無比絕望,眼睜睜看著蠱蟲爬入體內,消失在肌膚上……他怒吼道:「我和你何仇何怨?!」

  陸嘉張口,牙齒縫間全是血。他平靜道:「你殺了我兄弟。」

  「少主,你不認識我。我叫陸嘉,我原本……也是青蓮教的。」

  蟲淹沒他們,躥入他們體內。這個自我毀滅式的毒,毒性最強。但陸嘉一個小嘍囉能學到什麼高的蠱術,這個蠱啊,因為需要的蟲多,只要身法伶俐,都很容易避開。夏傑避不開,是因為陸嘉拿命拖著他同歸於盡。

  陸嘉的聲音空茫茫地回蕩在夏傑耳邊,是夏傑聽到的最後聲音:「我原本,也是青蓮教的,你們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當奸細沒關係,兩面間諜也可以忍。反正我沒本事,擺脫不了你們。但我可以盡力活著,哪怕小人物,也有活著的權利……」

  螻蟻,苔花,米粒……不僅是普通,已是卑微。卑微地活著,就想著遲早、遲早,會好起來的。

  斬教是很不錯的,女瑤教主也沒逼著他們再去做不願意的事。小玉樓山上的每個人都不錯,小玉樓的師徒是正道,斬教教徒是魔教,但是他們一起在小玉樓山上,也沒有打得不可開交,因為彼此沒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小玉樓山,像世外桃源一般……

  蔣長老藏起了這個地方。

  這座山,四面環水,被藏在中州不起眼的地方,長時間不被發現。陸嘉和任毅在這裡,度過了最輕鬆、最快活的半年……

  「你不該殺了我兄弟。」

  「江湖就是這樣的。你殺了我兄弟,我就要報仇。我殺不了你,拉著你一起死……咱們到地下,一起見我兄弟吧。」

  蠱蟲燒起了熊熊毒煙,被包圍的夏傑和陸嘉身上都浮起了死氣。正道弟子們惶惶後退,從沒見過這麼詭異的死法。看到兩人的身體到處起紅斑,汙血流出。正道弟子們慘叫著後退,避免被血沾身。這太可怕了,他們眼睜睜看著那個小嘍囉拖著夏少主,夏少主傷勢重,最先斷了氣。斷氣的時候,鼻眼面孔被咬得已經不成人樣……同樣不成人樣的還有陸嘉,陸嘉喘著氣,萬蟲在體內衝撞,他看著周圍弟子恐懼的眼神,居然想笑。

  他竟然有讓人害怕的一天……

  然後忽然間,一道黑色人影從高空落下,數個人影一同落地。正道弟子們一個恍神功夫,這些黑衣人手裡的暗器飛出,武器捲起,一招就殺了數人。正道弟子們大叫著退後,這些黑衣人追上……為首的青年手裡長刀捲起一道半月彎弧,他頂天立地,黑衣武袍,面容冷峻。

  他低頭,看眼蟲毒包圍的屍體。

  陸嘉睜大眼……聽到女子吃驚微震的聲音:「你……陸嘉!」

  美麗的姑娘從男人背後跳出,看到陸嘉,就要衝去,被男人一把拽住了手。兩人卻並沒有停下不動,而是依著那個姑娘,慢慢地過來,蹲在了地上。陸嘉靜靜地露笑:夜神張茂,聖女白落櫻……他眼裡淚光溢出:過了這麼久,白落櫻竟然能一眼認出他。

  這說明、說明……聖女大人一直記得他啊。

  白落櫻蹲在地上,想救他,可是無從下手。張茂拽著她的手不讓她往裡面撲,白落櫻急得不行,掉出了眼淚。白落櫻:「陸嘉,任毅呢?你們兩個怎麼沒跟著五使十二影他們?你這是怎麼了……對不起,女瑤告訴我了。當初我和張茂鬧矛盾,我們不該丟下你們兩人,讓你們兩個落入滄浪派手裡……」

  任毅沒了,五使十二影也不全了……陸嘉眼裡的淚掉落。

  白落櫻伸手,除卻張茂攔著不許她向前,陸嘉也拼力往後躲。陸嘉喃聲:「夜神大人,聖女大人,我不行了……你吹個曲子送送我,你的笛聲很好聽,送我最後一程可好……」

  白落櫻點著頭,她瘋狂地點頭,到處找自己的笛子在哪裡,卻手忙腳亂,半天找不到。她抹掉臉上的淚,張茂手掠到她腰間,沉默地取下了笛子遞給她。白落櫻哽咽連連,周圍一片廝殺中,她和張茂跪在陸嘉身邊,哭得說不出話。

  橫笛到唇邊,顫抖的清音充盈天地……

  陸嘉瞪著眼,遙望著天上星辰,望著星辰下飛上天際的笛聲。穿山越嶺,起起伏伏,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把一波向上推……他含著淚微笑,心滿意足地閉上眼,和夏傑一起,被蠱蟲身上的毒沖得化成毒水,徹底消亡在山上樹林裡,消失在土地裡。

  ……

  天地間清音婉婉,玉笛橫飛,古今恩怨要幾時可消。

  風吹草動,女瑤立在洞口,仰頭看著星光流轉,聽著玉笛聲繞。那玉笛聲斷斷續續地飄蕩,她便知天鼎閣那邊的殺手到了,白落櫻到了。再明日,或多等一會兒,朝廷的兵馬、魔門的十二派,全都會來支援。

  局勢在逆轉,只要殺了四大掌門,這個江湖,就是斬教的了。她鋪好了所有路,就等著程勿……

  身後,程勿忽一聲驚叫:「師父,你做什麼!」

  女瑤轉身,看到身後正跟程勿講述《淬陽訣》的玉寒長老在程勿點頭後,忽然伸手,兩掌拍在程勿身上,磅礡的幾十年的功力浩浩蕩蕩,向程勿身上傳去……程勿身子一顫,看到女瑤回望過來的目光,他起身欲掙,不料女瑤遙遙伸來一指。

  她一指點中他眉心,真氣在氣穴間遊走。她功力精深,一指之下,就封住了他的全身氣海,讓他動彈不得。

  程勿厲聲:「女瑤,你做什麼?!」

  女瑤身後,轟然巨響,石頭碎屑崩飛。女瑤躍起,躲開身後的攻勢。兩三個教徒面色驚恐地從外進來,奔到女瑤身邊:「教主,四大掌門找來了,怎麼辦……」

  喊殺聲近了,女瑤淡聲:「慌什麼。我來對付。」

  程勿的瞳目像被水洗過一般清潤:「女瑤!你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

  女瑤微笑,慢慢走上前,走向不能動彈的程勿。她目光輕飄飄地從玉寒長老身上掠過,看到衣袍被真氣震得鼓起,看到玉寒長老幾十年的深厚內力,全無保留地傳給程勿。程勿面容漲紅,玉寒長老臉上死氣漸生。女瑤走到程勿身側蹲下,為保險,她再伸手,將他體內封住的氣海加固一遍。在程勿瞪視的目光下,女瑤從他袖口扯走了九轉伏神鞭。

  她帶著粗繭的手指撫過他玉一般的面孔,目光眷戀而溫柔地落在他身上。流光徘徊,女瑤傾身側過去,在程勿眉心親了一下,柔聲:「記得。我答應你,也答應我自己。我全心全意地愛你,拼盡生命地保護你,給你最好的一切。」我女瑤愛你的方式,就是無論何時,都站在你身前保護你。

  「轟隆隆——」山洞震動,所有人被撞得摔倒,人心惶恐,獨這片傳功天地,安然無恙。

  四面八方的焦急喚聲:「教主,教主!」

  「四大掌門來了——」

  女瑤站了起來,將九轉伏神鞭纏到了手上。她淡著臉,不再看程勿,轉身向洞外的殺戮場走去。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5
發表於 2019-8-2 09:47:1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吾懸日與月 第九十四章

  曹雲章、謝望、趙琛、羅起秀,四大門派的這四位掌門,和弟子們當然不一樣。當他們為了女瑤下場尋人時,整個小玉樓山都快被摧毀。山洞石壁上石頭滾落、木土撲撞,搖晃間,斬教弟子們要麼站不住摔倒,要麼衝出去迎敵。四處殺戮起,從來人數擋不住真正的高手。無法拖延時間,四大掌門卻越來越近。

  程勿目不轉睛地看著女瑤。

  他目中起了霧,天地昏暗,山洞遭襲,一片片土石落下來砸地,要接近他們這片傳功地時,好像碰到無形的籠罩一般,往外飛去。所有人都出去了,只陶華三人焦躁不安,時而看一眼師父這邊,時而張望外邊的局勢。而女瑤從程勿懷裡撈走九轉伏神鞭後,深深望他一眼,也要走了。

  程勿心臟顫抖,眼前霧氣重重,他喊道:「不要走!」

  女瑤的背影走入辰光下,衣袍掀飛,瀟灑強大。程勿再次喊道:「不要走……女瑤,你走了我恨你一輩子!你別走,別留下我……」

  他開始奮力運轉周身真氣,調動體內真氣,想衝開被女瑤封住的氣海。可是他體內同時被玉寒長老幾十年的內力催入,兩種不同的真氣在體內運轉,撞得七零八落。他又驚又痛,與玉寒長老相挨的手臂輕微顫抖,刺痛感入魂。他本該全身心地去接受融合兩股內力,可他的內力卻用來撞體內封閉氣海……

  「噗——」程勿口吐鮮血。

  他眼前模糊,陣陣發黑,淒聲叫她:「女瑤!」

  「小勿,屏息凝神!」玉寒長老厲聲,再次催力,強大的內功一股股如洪流般沖向程勿,程勿口鼻血流不住,眼睛也流血,分明沒有一點要接受的意思。程勿這般胡來,不但浪費玉寒長老的內功,更是有走火入魔的危險。玉寒長老不得不開口,「你想讓教主的心思白費麼?你想死在她前頭麼?」

  「屏住呼吸,接受我的內功,快速融合。你的武功強了,你才能幫到女瑤。」

  「聽我的口訣,把體內的真氣調動到《淬陽訣》指定的穴位上。雖然你學的是淬陽訣,內力卻不是用的淬陽訣心法所練,到底有隱患。這一次,有我來助,助你把所有的內功轉換,所有的隱患掐掉。我們重新梳理你學的功法,把你缺失的部分,全都補回來。」

  「程勿,認真聆聽背誦!記下淬陽訣全篇!」

  「玉皇開碧落……」

  玉皇開碧落,那銀界便失黃昏……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裡帶長刀……

  吾懸日與月,吾再繫上星與辰……

  蒼蒼水霧起,眼看著落落疏星沒……

  宏大的、浩瀚的、滄桑的功法在玉寒長老口中歌頌,那瀚海般的功法氣穴,在體內一點點點亮,與之相對。玉寒長老每出一言,身體裡有有聲音跟著念一遍。程勿口中仍不斷滲著血絲,看得旁觀的陶華幾人擔憂不已;他眼睛漆黑水霧茫茫,身體輕微地痙攣。想來極度痛苦,想來功力的衝擊極大。程勿蒼白著臉,心分成了幾部分,一部分跟著玉寒長老,梳理自己體內的缺漏;一部分默背著完整的《淬陽訣》,要把它刻到魂魄裡去;再有一部分,卻仍然不屈服,固執地,執拗地,分出那麼一絲真氣,努力衝撞著封閉氣海。

  傳功給程勿的玉寒長老自然發現程勿的小動作,他歎口氣,卻沒有阻止。

  女瑤快步走出了山洞,聽著身後少年郎喊她「女瑤」的聲音,她目中一時竟熾熱滾燙。她走得極快,怕自己稍微慢一步,就再捨不得走。出了洞,頭頂星辰萬光,女瑤摸下眼角,摸到手上的水漬。她繃著臉望手指上的水痕半天,心想我竟然有想哭的一天。

  自從跟白鳳到斬教後,女瑤絕情斷愛,從無有過落淚的衝動。連她師父死了,她也只是滿心的仇恨,不曾悲痛得想哭……

  女瑤深吸口氣,咬緊腮幫,讓自己不要再想程勿了。她走向外頭天地,她必須殺了四大掌門,結束這段恩怨。半百年的恩怨,從四大門派蠱惑玉寒長老盜走《淬陽訣》開始……玉寒長老有罪,四大門派同樣有罪!這四個掌門,讓淬陽訣的心法從一開始就出了錯。她練岔了方向,她補救已來不及,她前面的兩位教主都死在上面……

  「師爺,師父,我一定為你們報仇。」

  不單單是為了統一江湖,不單單是四大掌門強大得無法用人數去堆,哪怕是為了讓之前的斬教教主死得瞑目,四大掌門……也必須死在女瑤手裡。這段恩怨屬於斬教教主,程勿無法替她,任何人無法替她……她既要肅清武林,又要為師報仇!

  長衣淩風,女瑤提著長鞭出走,半道上,剛出山洞不到十丈,就碰上了照過來的雁北程少主程淮。程淮氣喘吁吁地站在樹林裡張望,四方正道弟子們和斬教的教徒們打鬥。他們都找過來了,四大掌門自然也不遠了。程淮一眼看到了女瑤,旁人見到女瑤露出驚恐之色,他卻一下興奮,撲過來:「程勿呢?我要和程勿比武,我……」

  女瑤視線看到了出現在林子深處的四位掌門,四位掌門也看到了她。女瑤輕飄飄走過程淮,飛向了高空,不給程淮把話說完的機會,冷冰冰地留下一句話:「保護程勿。」

  程淮:「……?!」

  什麼?!

  他保護程勿?他不殺了程勿,已經是出於少主的仁慈了,已經是大度的雁北程少主了。他怎麼可能保護程勿?而且女瑤一個大魔頭,憑什麼命令他……程淮滿心不服,自然也不打算聽女瑤的。但他轉身一看,女瑤迎向了四大掌門後,林子裡以人數取勝的這邊正道弟子,目光皆不懷好意地看向女瑤走出來的山洞。正道弟子們一合計,一部分和斬教教徒戰鬥,一部分殺向山洞。

  程淮猶豫一下,跟了上去。

  得到通信,周圍的精英弟子全都過來援助,殺向山洞。程淮因為幾番猶豫,過去的時候,便看到一個老頭子在和程勿傳功,陶華那幾個徒弟提著刀劍,渾身浴血地站在玉寒長老和程勿前,不許正道弟子打擾到那兩人。正道弟子眼睛一亮,哪裡管,一排排衝向陶華幾人。

  程淮目光一縮。

  眼睜睜看到陶華只徒弟三人,根本無法應對千軍萬馬。有弟子趁她三人之間配合的疏漏,掌風、刀劍武器向傳功的兩人身上砍去。而江湖上眾所周知,傳功時最為隱秘、最為脆弱,哪怕輕易一個不妥,都會造成人走火入魔……那些刀劍掌風,就那般向閉著眼的程勿身上斬去……

  程淮大腦轟一下,當即縱起,一掌拍去,排山之勢殺向那幾個偷襲的人。他咬牙切齒:「你們偷襲?!」

  「你們不是正道人士麼?你們趁人不備,居然偷襲?!」

  他橫空插入,陶華三人緩了一下後,震驚地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玉面少年郎。這少年郎方才在曹掌門那裡鬧出的笑話,陶華三人還歷歷在目,分不清敵我時,不想這個少年居然躍起,幾下招式劈出,凜然生威,讓陶華這邊不再一面倒。

  正道弟子們目瞪口呆地看到程淮居然站到了程勿面前,手裡的劍如寒霜,一劍劈出,飛沙走石!

  正道弟子們:「程少主,你是我們這邊的人,你身後的是魔教惡人,你快快回來,不要被惡人蠱惑,幫著惡人。」

  程淮怒駡:「屁!」

  他目中森森戾氣起,陰沉之色,與他面容極為不符。但熟悉程淮少主的,都知道這個少年本來就是這樣子,始終不曾變。刀劍飛來,他一劍劍揮開,他站在程勿身前,站在那傳功地段外,長身而立,與陶華三人一道抵擋正道弟子的殺招。

  程淮陰聲:「我雁北程家的人,輪不到你們殺!當日在曹雲章面前我這麼說,現在我還是這麼說!」

  正道弟子:「你不是一直想殺了程勿麼?他就在你身後!」

  傳功地中,程勿閉著眼,周遭聲音全然聽不見。他耳邊一直回蕩著玉寒長老傳來的要領,他進入一個玄妙的世界。他心裡有聲音催促著他快快快,他雪白的面上熱汗淋漓,膚色漸紅,他並不知道外界發生的事,自然也不知道——

  程淮把劍往身前一橫,沉聲:「我縱是要殺他,也要光明正大地殺他。而不是如你們這般,乘人之危,想要偷襲。」

  「來吧!全都上來!」

  「我還不曾和你們江湖上的高手們全都過招,今日且讓我看看,是你們厲害,還是我程家更強!」

  ……

  和弟子們的打鬥不同,女瑤倏一出現,四大掌門的目光就落到了她身上。她手裡的長鞭一揚,天地間風雲色變,四位掌門當即淩空追來。女瑤冷笑一聲,打開體內被封的所有穴位,她似輕輕扯動一根線,把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壓著的隱患拉了出來。

  當下裡,四人只見她周身真氣結結攀升,功力不斷上漲,周圍氣流全都湧向她。

  她雙目血紅,血紅中又含著一絲冰雪般的理智。九轉伏神鞭劈空,金銀色的光螺旋般盤起,整片大地都震動,如地龍將起般,土節節飛起,衝向四人。曹雲章劍氣先出,謝望等三人緊跟而上。一時間,五人的身影纏鬥到一起,林子嘩啦啦,樹木一棵棵倒下……

  正道弟子們和斬教弟子們全都張皇倒地。

  他們抬頭,看到半空氣流流速極快,卷著幾個人,眾弟子失聲——「四位掌門一起出手了!」

  再看到那道凜凜發寒的黑色身影,眾人駭然吸氣:「女瑤也出手了!她、她……好厲害!」

  天地色變,泥石逆倒,水從下往上走,石從地上往高處飛。這五人的打鬥,惹得整片山林氣象百變,甚至離得近的,直接被真氣一掃,慘叫著倒地死了過去。正道弟子們一邊躲開那幾人的打鬥,一邊凝望著半空中如龍騰飛的金鞭:「女瑤竟然、竟然這般厲害。」

  是啊,她一個人,對上四位掌門,居然把四位掌門一起牽制住了……

  不是說女瑤受傷了麼,這樣子,哪裡有受傷的痕跡……

  山林中,閉眼祈禱的秦霜河忽然睜目,看向從身邊急速抽走的氣流,仰頭看到星光被那方世界的打鬥照得極亮。黑紅色的身影被四道身影包圍,劈天裂地。她凝望半天,忽然手臂一揮,對身後休息了半宿的弟子們高吼:「教主來了!兄弟們,跟我衝出去殺!」

  天鼎閣那邊的殺手和圍過來的正道高手們作戰,殺手和武林高手還是有區別的。一開始的碾壓,在四大門派弟子發現他們是殺手後,被逆轉了過來。白落櫻吹奏玉笛馭音控人,張茂臉上沾了兩滴血,黑衣赫赫生寒。他寒著臉,一刀刀劈出。而突然間,他抬頭,看到天上流過的星河,星河下起縱的人影……張茂高喝:「女瑤教主已動手!我們衝!」

  四下裡,各方戰鬥場,在仰頭,看到星河下半空中的幾道人影,都受到了激勵,感受到了最後時刻的到來。他們重新爆發出強悍的戰力,再次與敵人纏到一起,不死不休……

  玉寒長老的臉上死氣越來越濃,程勿的面容越來越紅;

  陶華全身血多得已經看不出是個人形,喻辰喘著氣把張寶寶從刀劍光影下拖出,程淮頂上,戰力再次攀升……

  長夜如河,星光流動,一點點發生變化。星光下,女瑤拖著這四個人,從山林中一路向上走。四大掌門採取了他們一起合力的那個心法,專剋女瑤所練的那有錯的《淬陽訣》。女瑤淡著臉,帶他們一道上縱!

  最後到「聽風崖」上,聽得江濤拍岸,四方水流湧動。

  女瑤回頭,看四個人追了上來。曹雲章冷笑在先:「到了空曠地……方才在林子裡時東躲西藏,這會兒你倒不再藏了,終於捨得露面了?正好,地勢開闊,我四人送你入滅。」

  女瑤眸子裡噙著冷冷笑意,鞭子從她手中飛出:「正好,這也是我的意思。」

  「地勢開闊,我送你們四個入滅!」

  百來年的仇怨,正魔兩方不死不休。當女瑤踩到「聽風崖」的土地上,望著下方江濤滾浪時,仿若看到多年前,玉寒長老茫然地立在這片天地,四顧蒼水一心戚戚,開創了「小玉樓」。女瑤一鞭揮出,曹雲章和謝望聯手迎上,趙琛和羅起秀則從後攻去。

  鞭子打上人身,兩人後掠;身後掌風和刺直中後背,女瑤反身再跳起。

  局勢一換,四人包圍,女瑤立在中間,髮絲被冷風吹入口中。她吐掉髮絲,毫不停留,再次以強大氣勢衝了出去。電光火石,鞭影在四人間遊走。從未見過的功法克制著她,但女瑤又豈是那般容易打敗?她體內的隱患不受壓制地爆發,一面衝擊著她體內所有的問題,一面將強悍的武功全部發揮出來。

  隱患讓她痛得生不如死。

  但同時,它打開她所有的氣海,提升她的極限,讓她的戰力登上她從未去過的地界!

  「女瑤這般強!」四人慘望,然後壓著氣,知道此戰不能退,必須壓倒這位女魔頭。江湖百來年,斬教從未出過這麼厲害的魔頭。他們正道謀算了五十多年,才等到這個機會……不是她亡,就是他們亡!

  「哇——」曹雲章吐血。

  「哐——」謝望撞飛了出去。

  趙琛手裡的劍和女瑤手中的鞭捲到一起,女瑤淩空飛起,與他貼面,扣著他手臂將他往外一翻,撞上身後躍來的羅起秀。同時移位,鞭影如電,劈上羅起秀的後背。羅起秀一個戰慄,跌倒在地,捂著心臟,眼前陣陣發黑。

  女瑤仰天大笑:「再來!」

  她當真殺紅了眼,雙目發赤,滿面陰冷。「聽風崖」上冷風陣陣,包裹著他們。四個人皆有些戰慄,看向這個女魔頭。曹雲章武力最高,最先提起氣,大喝一聲:「謝望!」

  謝掌門咬牙跟上。

  二人重新攻上!

  他們四人的攻勢基本分為兩派,曹雲章和謝望是主要的戰力,羅起秀和趙琛在後方補漏。當曹雲章和謝望真氣不足時,羅起秀和趙琛便頂上去。他們有四人,可分批而戰,然女瑤只有一人。縱武力高深,卻拖也能拖死她!

  羅起秀最讓四人意外,本以為這位藥宗的年輕女宗主會是四人裡武功最弱的,打鬥時她會拖累到幾人。但是現在真正開打後,他們驚疑地發現羅起秀明明才二十多歲,戰力卻幾乎可追的上謝望。面對幾人的疑惑,羅起秀淡聲:「用了些藥。」

  於是武功最弱的,居然成了趙掌門。

  而女瑤也是奇怪,她並不針對武功最弱的那個,她針對的戰力最強的那個。最多的時候,她寧可拖著身上的傷,手裡的鞭子也要落到曹雲章身上。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曹雲章,一直跟著曹雲章走。四大門派中,她最恨的還是朝劍門。因一切陰謀的最開始,起於這個門派。

  「噗——」

  曹雲章和女瑤雙雙向兩邊摔去,謝望和羅起秀飛身,從兩道方向,一起殺向女瑤。他們手中的武器刺中女瑤的心口,女瑤神情變都不變,鞭影就纏上了二人,把二人拖到了她跟前。

  趙琛咬著牙,衝上去。

  四方雲動,星辰流光。四個人圍著女瑤,一次次地壓倒她。看她身上的傷越來越重,看她臉上的血痕越來越多。四人跌跌撞撞,血吐了再吐,不斷地受傷再爬起來,衝向女瑤……

  星光在天上似飛,如雲一般遊走。

  整整兩個時辰,天幕濃黑到極致,進入後半夜時,女瑤的戰力已經跟不上了。她撞飛在地上,滿是血的手抓著石頭,鮮血累累。這一次痙攣,竟再難像之前那樣爬起來。曹雲章當即尋到機會,一劍刺出,卻不防女瑤又驀地睜開眼,在他衝到她三步內時,她躍起來,一把扣住他。

  他手中的劍刺入了她的胸肺,但她手裡的鞭,也纏住了他的脖頸。

  呼吸越來越急促,曹雲章眼前開始發黑,他喃聲:「救、救……」

  趙琛從後攻來,攻向女瑤的背後,想救出曹掌門。羅起秀趴在地上喘氣,謝望也半天起不來。女瑤扣著曹雲章,根本不管自己身上加諸的刀劍,她拖著這兩人,一點點往後退……曹雲章喘氣:「你瘋了麼!放、放……」

  女瑤冰雪一樣的眼眸神情不變,鞭扣喉嚨的力道緊縮。她頂著後背趙琛的攻打,看眼前的老頭子先被她拖死。然後反手一掌,劈到趙琛頭上。山崖下江流滾滾,曹雲章的身體被九轉伏神鞭捲起向下拋去。趙琛將女瑤打得摔下去,她抓著鞭子爬上來,全力攻向趙琛。羅起秀和謝望咬緊牙關,把口裡的血咽下去。

  鞭影重重,包裹趙琛,金色光華看,趙琛的身影幾乎看不見。羅起秀和謝望的攻招在後,砸在女瑤身上。

  砰、砰、砰。

  噗、噗、噗。

  一道道血印,骨骼一寸寸斷。

  身子被吊在半空中的趙琛死命抓著,血痕一道道掐在手臂上。女瑤跪倒在地,正中的,胸肺上再挨一劍。她甩鞭將謝望和羅起秀震飛,但她跪在山崖前,半個身子被趙琛向下拖去,手指輕微顫抖。她閉著眼,胸前插了三把劍,她渾身驟冷驟熱,動彈不得。

  趙琛咬著牙:「女魔頭,跟我一起死吧!」

  女瑤拼力地抬起手臂,想把抓著她不放的趙琛推下去。然她只是僵硬地趴在地上,一絲力氣都使不出來。五丈開外,她眼睜睜看著謝望和羅起秀還有氣在。她殺了曹雲章,趙琛拖著她的生命,但她已經無力,已經感覺到生命在從體內流逝而走。

  完全爆發的隱患,如洪流般沖刷著她的體內。體內如爆炸般,寸寸骨血斷開,砰然幾聲,震碎聲已不知是何。她全身都在流血,她知道再不能了。她的頭顱低下,手臂上斷裂聲刺刺傳來。趙琛將女瑤的大半個身拖出山崖,女瑤俯眼看著山崖下的墨黑江海。好像突然想起當日,她與程勿在這裡習武,她看著那個少俠,劍氣如虹,劈開日月星辰……

  唇角噙上一抹溫柔笑意。天地間,星光大亮,空氣忽然變得極為安靜。

  ……

  「轟——」程勿一掌拍出,將與他手臂相挨的玉寒長老推出去。他周身爆發出浩瀚的內功,催得周圍殺紅了眼的正道弟子們全都掀開。玉寒長老跌倒在地上,口裡吐血不住,生命已走到盡頭。

  他趴在地上,眼睜睜看程勿衝了出去。玉寒長老攔不住,只伸出手臂,模模糊糊地伸出手向外。他奮力地睜開眼,想追上什麼……他喃喃張口,好像想喊:「師父……」

  「師兄……」

  記憶回到了很久以前的落雁山上,師父領回來一個十歲的小孩子,說這便是他的師弟了。在落雁山上待了很多年,和師弟一起習武,一起學字。然後最後因為嫉妒,偷走了本來屬於師弟的東西……那回不去的過去,再也見不到的落雁山。他茫茫然地回頭,好像還能看到當年,師父將師弟領過來:

  「來,見見你師弟。」

  「以後,你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們兩個,一生要互相扶持,共振斬教。」

  玉寒長老張嘴,嘀咕著,想說什麼,淚水渾濁,他的話,無人聽到。

  「師父!」

  「師父!」

  陶華三人抱著他冰冷的身體大哭,臉挨到他唇邊,隱隱的,聽到迷迷的低吟……

  ……

  「若是乘風,若是采月。

   若是你聞,若是我去。

   若是不誤,若是已故。」

   ……

  天上星光搖落,千萬道光華扭曲後,迸發出更亮的光。然後如雨般,它們劃破長空,拖出一條條雪白的長尾巴,向地上落下。

  被雙方打鬥包圍的小玉樓山上,突然間,聽到了山下傳來的馬蹄聲。軍隊已到,援兵乍現。山上戰鬥的雙方,迎來了新的勢力加入。最先趕到的魔門勢力和山下的朝廷兵馬匯合,一道上山,包圍住眾人——

  「四大門派出列,你們已輸了!」

  ……

  星光成飛雨,程勿在星海下奔跑。他奔速極快,追趕那個即將離開的人。

  秦霜河和三四個還活著的弟子坐在地上;天鼎閣的殺手死了一半,張茂渾身浴血,疲憊地抱著白落櫻往後退;

  他們齊齊抬頭,看到天上星落如雨。

  ……

  「若是乘風,若是采月。

   若是你聞,若是我去。

   若是不誤,若是已故。」

  ……

  「女瑤——」程勿大喊出聲。

  他終於追到「聽風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兩道似死一般的男女身影,看到女瑤的身體向崖外摔去。他吼聲催出,將重新站起的謝望和羅起秀震倒。他縱步衝去崖邊,女瑤緩緩地回頭,目光似與他在半空中擦過,他的手碰不到她的衣角。那一眼千言萬語……她張口,人卻跌了下去。

  「女瑤——!」

  程勿撲跪在地,膝蓋磕在碎石上,他趴在山崖上向下,什麼都看不到。他伸手,卻只抓到從下方扔上來的一道長鞭。

  「不要離開我!」他扔了鞭,發瘋似地去找她。風大如灌,程勿跪在山崖風口,怔望著下方的墨水。他跳下水,這一次卻再尋不到人。他在江水中撲騰掙扎,滿身是水,到處尋找,再抓不到那個人影。

  忽然想到她說過的「我不會水」,程勿發著呆。落落疏星終究沒了,程勿泡在墨水裡,忽然全身失力,失聲痛哭:「女瑤!女瑤!我恨你,我恨你一輩子——」

  一輩子這麼短,她離開了他的世界……好似他生命的乍然開始和驟然終結,星墜如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6
發表於 2019-8-2 09:47:2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蒼蒼水霧起 第九十五章

  正道四大門派和魔門十二門的那場大戰,在有朝廷兵馬相助下,四大門派慘敗,朝廷也不承認所謂的斬教是魔教。不管江湖人如何認為,朝廷明擺要將斬教洗白,更直接奉之為「國教」。

  四大門派得言,顏色枯槁。幾位掌門中,曹雲章和趙琛死,謝望和羅起秀重傷,他們還要因之前洛陽發生的事遭朝廷問罪……落雁山上,朝廷兵馬兵伏千里,四大門派的弟子彷彿已經能看到未來等待自己的門派凋零的命運。

  只是斬教也不如何開心。

  白落櫻等人拖著病體殘軀,默默立在聽風崖上。他們等了程勿三天,到最後一天,程勿跪在崖口,望著下方滾滾黑水出神。他一動不動地跪了一整夜,衣袍從潮濕到蒸乾。身後眾人沒人打擾他,白落櫻盯著他,都怕他一個想不開,就那般跳下去追隨女瑤而去。

  天亮時,白落櫻含著淚,從後走上:「程勿,女瑤已經死了。我也很難過,但是……人死不能復生,就這樣吧?」

  戰鬥結束後多花了三天時間,他們也沒找到女瑤的屍體。程勿一直不死心,白落櫻不忍心……她立在他身後,看著他清瘦的肩膀,冷玉般的側臉。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不忍心猜他在想些什麼。

  程勿跪在崖口,輕聲:「以前我就在這裡練武。她總恨我不肯每時每刻地練武,怪我沒有習武人的意識。現在我每時每刻地練武,我變成她期待的樣子……但是她再看不到了。」

  白落櫻低頭,目中淚意淋淋。她微微發抖,一陣難過時,渾身血淋淋的張茂從後走來,將她擁入懷中。白落櫻鼻尖酸楚,在情郎懷裡落淚,見程勿回過頭來,漆黑的眼睛看著他們。白落櫻一頓,想自己和張茂恩愛的樣子會刺激到程勿,她慌神地想躲開,卻聽程勿安靜道:

  「張大哥,白姑娘。你們不要再冷戰,吵架了。人生惶惶幾十年,在一起的日子今天有,明天沒。很沒意思。」

  夜神本就口拙,碰上程勿這般似正常似不正常的樣子,他根本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得心情低沉,張茂點了點頭。

  再後方,陶華三個人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踟躕一二後,他們不知該跟誰說,誰的話在這時候頂用。陶華帶頭含糊道:「師父死了,我們無處可去。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們想回斬教,幫師父贖罪。」

  白落櫻不開口,死了一半的五使也沒人說話。半晌後,程勿道:「嗯。理應如此。」

  程淮站在最邊緣的地方,同樣一身血。他也參與了戰鬥,最後關頭,他甚至是幫著魔教這邊。他受了點傷,本就未好的內傷加重。程淮回頭看到滿山魔門的隊伍,朝廷的隊伍,再扭頭看程勿。他用複雜的、全新的眼神看程勿——這個少年,已經不一樣了。

  他雖然跪在懸崖邊,白衣凜冽,被風吹得鼓起。但他周身的氣場已完全不同……沒人開口,他竟然已經能代替斬教說話了。他和死去的斬教教主女瑤的關係,得到了斬教的默認,得到了魔門的認同。日後、日後……程勿再不是當年程家那個挨打挨駡後視之為理所當然的羸弱孩子了。

  他學了女瑤的武功,繼承了《淬陽訣》,還得到了玉寒長老的內功……他曾經反抗不了加諸於身的命運。但他今日對命運的反抗,當如星如河,撼之山搖地動,程家已經留不住他了。

  程淮站了出來。兄弟二人,如陌路般。程淮沉默了半天,平靜道:「我內傷加重,現在比武是我吃虧。我打不過你。我不打算在江湖上待了,沒什麼意思。我想家了,我想回家去。等我傷好了,再和你重新比武。之前說的話還算數,我不和你死鬥了。以輸贏論就好。春姨你也不必擔心,我回去就解了封,讓她好起來。」

  程勿淡淡點了點頭。

  程淮再默了一下,抬起頭,目光清清地,隔著人山人海,與程勿對望:「程勿,江湖一點也不好玩,壞人好人分不清,為了一點利益爾虞我詐。我要走了,這個江湖,我再不會來了……你跟我一起回家麼?雁北,就沒有他們這麼多事。」

  程勿搖頭。

  他說:「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這個江湖,我已經走不了了。」

  程淮不再開口,他最後望程勿一眼,轉過身,不再看身後所有人。正道的,魔門的,程少主全都不看。他走下山,身形挺拔,望向雁北的方向。那裡白雪皚皚,人口凋零。程家人除了習武,什麼也不幹。練武總是很累,累得他想逃,累得他一有機會就去追程勿到江湖上玩。他來江湖走一遭,現在他覺得,每天除了練武還是練武,每天累得手指頭都動不了,不想說話不想做事滿心暴躁,好像也沒有那麼糟。

  最糟的是人心。

  白落櫻淚落如雨,埋在張茂懷中——程勿,程勿!昔日女瑤在時,清朗乾淨如琉璃般的程勿,在一瞬間,他好像就長大了。

  十七歲的程勿離他遠去,他被拔苗助長,在江湖中快速成長。成長所付出的代價,是這般慘痛。

  四大門派人數寥寥地下山,回去割地賠款去。羅起秀讓人來問,四大門派傷亡慘重的救不了的弟子,可否交給她帶走。藥宗要不停試藥,需要這些人。四大門派早就沒了心情,胡亂點了頭。死了半座山的正道人,基本都交給了羅起秀,沒人有心思爭辯。

  謝微背起自己的兄長,走回真陽派的隊伍。山下時,他遇到羅象門的隊伍。中州這裡曾是羅象門的地盤,以後可能羅象門的話就不是那麼算數了。最少在小玉樓山,這塊地盤,以後就是斬教的了。

  真陽派和羅象門的兩支隊伍相逢,領隊人默默無語。謝微和蔣聲各自走出,兩人形容都不怎麼樣好。造化弄人,謝微他還是門派中的長老;但不過幾天,他昔日的好友蔣聲,這時候已經成了羅象門的新任掌門。舊掌門死了,羅象門的規矩,一向是大弟子是掌門候選人。蔣聲當了掌門,不服氣的弟子恐怕還有不少,回去後蔣聲還得使些手段。

  謝微和蔣聲走出隊伍,站在一起,四目相對,良久無言。

  好一會兒,謝微才聲音沙啞道:「這次的事……多謝你了。」

  蔣聲冷冷道:「走吧。我已經後悔了。」

  謝微點下頭,也是沒什麼心情。但他轉身時,聽到身後蔣聲問:「難道你就不曾後悔麼?」

  謝微慢慢地側身,袍袖飛揚似雲鶴掠翅。他的眼睛看向虛空,透過虛空,又看向更遠的地方。他的目光發紅,藏在袖中的手指輕微發抖:「……其實,我也有些後悔了。」

  這場戰爭太過慘烈,四大門派徹底凋零,他的兄長更是昏迷不醒……他到底是後悔了。

  他二人一起回頭,看向蔥郁深林,看向更高的方向,目光好像落到聽風崖上——那是幾位掌門最後一戰的地方,而今那裡跪著一位少俠。

  從今日起,他們想,江湖上的格局,徹底不一樣了。

  星辰隕落,海漲潮落,屬於四大門派的光輝時代,結束了。

  ……

  三年後。

  江湖勢力整體凋零,朝廷滲入加深。自三年前一場大戰,再未曾有大的爭鬥,江湖門派再相遇,以前的正道和魔門,不說一言不合開打,這是連話都不怎麼說了。新皇初定,陛下騰出手來,想要重整江湖,派了不少人士到各大門派中。朝廷想整合所有門派,所有門派為一人所用,不服的門派,就一夜滅門。

  一時間,江湖人人怨聲載道,人心惶惶。

  當日四大門派還統治他們的時候,自然和朝廷關係不錯,但並不是上下級的關係。眼下朝廷這種作風,讓自由慣了的江湖人士不喜。但他們頭上,再沒有四大門派為他們做主了。

  有人求去昔日的四大門派:朝劍門在內鬥選掌門,沒心思理江湖上的事;藥宗外的迷霧鬼林,一般人也進不去;羅象門直接封山,表明已無力應付如今局勢;而真陽派……真陽派也封著山。

  如今沒有什麼正邪的說法了,斬教到底沒有入關,主場還在關外西林。但國都洛陽和西林實在離得近,斬教和朝廷的關係又很友好,誰也不敢再說斬教的教主是大魔頭了。雖然私下裡大家還是習慣稱呼為「魔教教主」,然而現在的斬教——它也沒教主啊。

  斬教沒有教主,魔門便沒有魔教教主。

  那邊的關係,好像也很亂,然眾人觀望,魔門是有幾個門派不服,卻被斬教鐵血鎮壓,沒發生什麼亂子。

  有機靈的江湖人士想到斬教如今和朝廷的友好關係,就求到了西林,希望斬教做個說客,讓朝廷作風不要那般強硬——但是到了西林,卻發現沒人可求。

  他們打聽情況:「斬教教主沒了,不是還有聖女麼?」

  西林人士回答:「可是聖女從來只管瑣事啊,這種大事聖女說話不算數啊。而且我們聖女近期忙著成親辦婚事呢,哪有功夫管什麼江湖勢力和朝廷。」

  來人迷茫問:「那五使十二影呢?」

  答:「沒用!新選上的五使十二影威望不夠,說的話沒人聽,除了金使……可我們金使大人現在修身養性,也不管這事啊。」

  來人近乎抓狂:「你們又沒有教主,聖女又要成親,五使十二影說的話還沒人聽……那你們斬教的日常事務是怎麼運轉的?你們到底誰是真正管事的?你們到底聽誰的?」

  斬教教徒神神秘秘道:「程大人啊。」

  程勿。

  程勿。

  到關外西林徘徊數日,前來求助的江湖人士聽到的最多聲音,便是「程勿」。西林人人都知道,程勿和他們昔日的教主女瑤定情,說是教主夫君也不為過。當日《淬陽訣》回歸,身負此絕世武功的程勿,本該是當之無愧的斬教教主。但是程勿拒絕了。

  三年來,程勿幫斬教鞏固勢力,整治魔門;

  他將《淬陽訣》送回,將「無名宮」改回「玉樓」,他在新建的「玉樓」中,補全了《淬陽訣》全篇,並花了三年時間,加上他的所有注解,他自己修習時的理解感悟。

  他試圖找年輕的孩子學《淬陽訣》,但是天賦這種東西,並非大白菜,隨地可遇。反正《淬陽訣》已經留在了斬教,總有一日能等到天賦足夠的,合適的弟子來學。

  程勿做了所有斬教教主該做的事,他卻拒不肯當魔教教主。

  斬教教徒、魔門教眾不能理解他的心思,只能含糊地叫一聲「程大人」。程勿好像屬於斬教,又好像不屬於斬教。他明明做了這麼多事,卻給人一種隨時會離開的感覺——

  有人私下便歎氣:「聽說程大人和雁北程少主有一場比武沒比呢。是不是比起魔教教主,程大人更想回雁北去,繼承程家?」

  「不能吧?雁北那苦寒之地,比我們好在哪裡?你別胡說,程大人才不會拋棄我們選雁北!」

  原來是程勿。

  求助的江湖人有了門路,就想辦法遞上消息。他們小心翼翼地求各方人牽線,想登上落雁山,見到這位程大人,好跟程大人談一談。但是落雁山實在難登,一聽他們想見「程大人」,斬教教徒紛紛擺手。那可是大人物,和以前的斬教教主一樣地位的,豈是說見就能見?

  來人無法,鎮日徘徊在落雁山上,眼看著乾糧一日日減少,上山求助的路,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

  某一晚,這群十幾個人湊在一起的隊伍如往常般在山下過夜,盯著不遠不近的山頭發愁。他們討論上山途徑時,忽聽到馬蹄聲濺起,四面八方雷鳴不住。十幾人連忙起身,看到一隊人騎馬罩面,驍勇無比。馬隊到跟前,首領嘀嘀咕咕說了一長串聽不懂的話。

  十幾個人連忙賠笑道:「大人,我們從關內來,不是本地人。如果有冒犯,請見諒。」

  關內人?

  馬隊人騎馬圍著他們,打量著這些人。看他們的穿著打扮,沉穩氣息……馬隊頭領換了中原話,問:「中原人?」

  十幾個人連忙點頭。

  再問:「中原武林人?」

  這十幾個人當然也看著這馬隊中人身形矯健,絕非一般人。當下認為大家是一樣的,十幾個人派出來的代表笑容更真了:「對對對,我們是江湖人。幾位大哥也是一樣的?都是江湖人,出門在外,大家交個朋友,互相有個照應。」

  當即遞出牛皮酒壺,想要示好。

  卻見這批馬隊人居高臨下,不接這個酒。他們扭頭用自己的話嘀嘀咕咕商量半天,回頭再看這十幾個人時,猙獰笑意加深。首領舔了下嘴,說著自己的話:「嘿,十幾個人,看穿著不是同一門派,估計就是散戶,無門無派。大老遠跑來西林,人生地不熟……就是死了,也沒人知道是我們幹的!」

  他用當地方言交談,十來個江湖人聽不懂,卻看到這些人的神情越來越古怪,交談聲越來越大。都是江湖人,心中警惕重,見到此,這十來個人彼此看一眼,心照不宣地默默向後退,握緊了腰間的武器。

  然後馬一聲長嘶,馬上的人飛縱而來,大砍刀向他們身上砍來!

  白影寒光,血色縱橫!

  「他們竟然敢動手?難道欺負我們沒有人?兄弟們上,跟他們拼了!」

  「嘿,還不知道鹿死誰手呢!」

  兩隊人交戰,大打出手。襲來的騎馬人士來勢洶洶,但一交手便發現,這些敢來關外的中原人武力並不差,一時間竟然拿不下。他們氣血上臉,凶性暴露,大喝一聲後,渾身肌肉繃起,戰得更酣!

  而對方又哪裡是易與之輩?!

  之間刀光劍影,飛沙捲石,轟隆隆,馬倒人翻。一個個人影縱橫在一起,刀對上劍,拳對上掌,招招見血。第一道血痕出現後,更多的血被打出,更多的人倒在地上,只要還有一口氣的,就重新爬起來。他們殺出了戾氣,殺得眼睛赤紅。

  「啊啊啊——拼了!」

  狂吼著,不管不顧地衝向對方!

  落雁山下,血流滾滾。

  然後突然間,漆黑的天地間,遙遙的,飛來一道光。那光呈金銀色,不急不緩,說是追,更像是慢悠悠地遊走。毫無威懾力,也不讓人恐懼。然這道光破霧而來,幾乎是剎那間就到眾人身前,無聲無息。

  馬隊的那批人反應最快,他們感覺到不對,抬頭瞠目,看到那向他們飛來的光。一個個人臉色大變,目露恐懼之色,吼道:「撤!撤!快撤……啊!」

  一聲聲慘叫,金銀色的光到了近前,中原這些人才認出這是一道鞭。金銀色的鞭……江湖人士不至如此孤陋寡聞,如那馬隊人一樣,他們臉色起變,張皇欲逃走。那鞭在半空中甩下,未曾碰到他們的身體,強大的空氣中的氣流就被真氣所引,向下方的人衝去……

  「啊啊啊!」

  一個個慘叫著跌倒,方才還威風凜凜的幾十個人,現在全都倒在了地上。他們驚恐地發現那鞭子未曾碰到他們,他們大腦中的神經好像就猛地一抽,痛得想要打滾。但他們動都動不了,胸脯劇烈起伏,臉被氣壓得變紫。一個個口吐鮮血或白沫,更是聽到身體裡的劈裡啪啦聲音,骨頭在一根根震碎……

  慘叫連連!

  馬隊人最先大喊求饒:「程大人,程大人!我們不敢了,饒我們一命吧!我們不懂規矩,在落雁山下動手,我們給您磕頭……您饒了我們吧!」

  噗通噗通,有第一個人帶頭後,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去磕頭。中原武林人模糊猜到了一點,他們清楚這條金銀色的鞭是什麼。這是九轉伏神鞭——斬教教主的武器。雖然三年前的大戰後就沒了魔教教主,但是魔教教主留給他們的巨大陰影,一直到現在都影響著他們。

  他們也連忙跟著馬隊人一起跪下。

  同時間,口齒間滲血,他們卻不管不顧地喊道:「程大人,程大人……我們是關內江湖人,我們有事來求您。請您見我們一面!」

  緊接著,半空中,他們聽到男人一道慵懶的聲音:「落雁山是斬教勢力,落雁山下不許任何人動武。不管誰在落雁山下打鬥,都視之為對我斬教的挑釁。可別說我們不留情面,這只是對你們的一個小小懲罰,回去養上它三年兩年的,你們武功就能恢復了。」

  壓力消失了。

  被壓在地上的兩方人顫抖著抬頭,看到一行人從落雁山腳下的深林中走出。最初步出的是個中年男人,英俊高大,氣質卻有些浮。他大步縱來,身後數人跟隨,冷笑著看這群人。眾人當即認出,方才那番話,是這個人說的。

  難道這就是程大人?

  兩方人士都糊裡糊塗地要再次跟程大人磕頭求饒時,見最先落入他們視線的男人身子往旁一側,收了自己面對他們時臉上輕描淡寫的戲謔笑。男人拱手,跟身後說:「大人,就是他們鬧事。」

  這一次,兩方人看到一道銀白衣衫,緩緩從男人身後步出。博雅明朗,身形高瘦,行來之勢催金倒玉。他手裡的鞭痕露出一點,當是真正的九轉伏神鞭。最開始的男人和身後跟著的男人都讓路,讓他走出。此人沉靜地立在他們面前,長袍緩帶,相貌秀如山水,明潤清透,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但他眉目冷冽,眼如深海,神色疏離,並沒有任何溫潤如玉的氣質。

  他低頭看向兩方人,目光輕飄飄地掠過,跟向自己行禮的人說:「金大哥,我只是路過,你我交情如此,你不必跟我行禮。」

  金使咧嘴一笑,正兒八經道:「那不行。規矩還是要講的。小勿你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就遇到這種事……太丟我臉了。我回去就跟聖女大人認罪去。」

  程勿輕輕「嗯」了一聲,沒再說話了。他看也不看地上跪著的人,白衣飄過,步行如風般從他們身邊掠過。他走過時,眾人被壓得呼吸困難。額上青筋顫抖,中原人士中有一個人在他已走出三步時,終於破了身上的氣壓,吼道:「程大人,我們有事求助!如今江湖式微,朝廷步步緊逼,我們需要……」

  程勿:「沒空。」

  他平靜地走過。

  金使等人在身後望著他修長的背影,金使龍閉月的目光,輕微地瑟縮了一下。頓了兩下,金使追上去,擺出自己以前的嬉皮笑臉,嘿道:「對了小勿,你什麼時候回來?你還回來麼?四個月後是女瑤的忌日……你會回來的吧?」

  前面的青年低下頭,眉目斂下。

  程勿淡聲:「我會回來的。」

  他飄然而去,行速極快,身後的金使追了半天,想再與他多說兩句話,然實在追不上。程勿的武功已和他們拉開了極大距離,那是一個即將步入宗師級的水平……龍閉月豈能追上。

  金使目光黯下,歎了口氣。終究是變了——當年那個會跟他笑、和他說悄悄話的小孩子,如今連笑影都沒有。

  地上被壓制許久的中原人士顫巍巍問:「幾位大人,程大人是去、去哪裡了啊?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還想求他啊……」

  金使低頭,他戲謔的目光,與這些人對上。他拉長聲音:「哦,求他啊,那你們就去追他啊……」

  「大人開玩笑,程大人武功那麼高,我們怎麼追的上?」

  金使:「追的上追的上,因為你們知道他的目的地啊。」

  眾人:「……?」

  金使:「程勿他啊……是去關內,踏上你們中原武林,一步步殺上曾經的四大門派,大鬧一場呢。」

  眾人:「……!!!」

  這是死了一個女魔頭,又來了一個更厲害的魔頭麼?為什麼中原武林如此多災多難?!當年的大戰,不是已經結束了麼?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7
發表於 2019-8-2 09:47:4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蒼蒼水霧起 第九十六章

  南下中原,一路過藥宗、羅象門、真陽派、朝劍門。今日不比往年,四大門派已經凋零,前去門派習武的人越來越少。藥宗招收新弟子時,特意準備了藥,破開迷霧鬼林三日,讓徘徊林外不得入的弟子可以進藥宗接受考察。

  韓二石是一個自己研究醫毒的江湖人士,無門無派,一路練武全靠的是自己。他之前並不把藥宗當回事,但他最近一年在煉藥時,卡在一個關口,遍尋無門。韓二石花了不少錢,浪費了許多珍貴藥材,還想辦法跟同樣學醫的江湖神醫們交流。但是無一人能解決他的疑問。有人便給他指一條明路:「去藥宗吧。藥宗彙集天下醫毒人士,門中典藏極多。你去藥宗求助吧。」

  可惜藥宗的規矩,是從不給非本門派的人指點的。

  無奈之下,韓二石只好跟著拜師的人們一起辛苦地穿越迷霧鬼林,攀爬藥宗山,捏著鼻子去藥宗拜師。只要藥宗真的能指點他的疑問,入這個門,他捏捏鼻子也就認了。然而比較尷尬的是,去藥宗拜師門的,九成都是小孩子。父母含著淚在迷霧鬼林外送自家的小孩子進去,囑咐一定要小心;父母們扭頭一看,看到韓二石,紛紛拜託韓二石照顧自家的孩子。

  父母們張望:「這位大俠,你的孩子呢?你莫非有關係,可以送孩子進去迷霧鬼林?」

  韓二石面無表情:「我是自己要拜師。」

  父母們:「……」

  沒見過年齡這麼大的還要拜師的徒弟。

  韓二石氣悶無比,一群蘿蔔頭中,他隨意看去,忽然間,看到林外行來一個黑衣青年。這青年面秀神清,一身黑色武袍,勁瘦貼身。許是趕多了路,他的長髮淩散地拂著面,髮絲間的紅色髮帶飛揚。眼睛清寒,一身幽暗……上一眼看時他還在數里外,再一眨眼,發現人人已經走到了跟前。

  藥宗出來收徒的弟子們吼著讓人別亂跑:「還有人麼,沒人的話我們就進迷霧鬼林了!別吵,聽我的……」

  韓二石看那個青年年紀甚輕,相貌出眾,他等了半天,見青年已到近前,沉靜站著,左右並無小蘿蔔頭冒出來。韓二石心喜自己有了同伴,連忙從人群中擠過去:「這位小兄弟,你是一個人麼?」

  黑衣青年望他一眼:「嗯。」

  韓二石更激動了:「我叫韓二石,兄弟怎麼稱呼?」

  「程勿。」

  「程勿」這個名字在中原沒什麼了不起,韓二石沒多想,只高興地和這個人閒話:「可算等到一個同伴了。到處都是小孩子,我一個大人立在裡面多尷尬。都是拜師嘛,藥宗幹嘛不把大人和小孩分開來。」

  程勿靜靜的,沒開口。

  前面維持秩序的藥宗弟子看到一群蘿蔔頭中突兀的兩個大人居然在聊天,大吼道:「快點排隊,跟我進林!都這麼大了,還不如小孩子懂事麼?」

  韓二石連忙賠笑,同時把程勿拉扯到自己身邊,排到了隊伍最後。看程勿冷冷清清,似不情不願,韓二石勸道:「我趕了好久路才找到這迷霧鬼林,這路也太不好找了。不過總算到了……小兄弟你別嫌他們說話難聽,藥宗的名氣還是很大的。咱們拜師的,要是輸在這個時候,連山門都進不了,那就太可惜了。」

  程勿聽他滔滔不絕半天,在對方停下後,終於開了口:「我不是來拜師的。」

  「啊?」韓二石張大嘴。

  程勿眼瞳幽涼,聲音沒什麼起伏道:「你今年恐怕也沒機會拜師了。」

  韓二石:「……」

  他剛想問為什麼,就見自己身邊站著的這個小兄弟淩空高躍,手裡一道金色長鞭揮出,捲向那收徒的藥宗弟子。藥宗弟子拼命抵抗,各種藥啊毒啊都用上,卻撼動不了此人。程勿躍上高處,金鞭之下,藥宗弟子紛紛倒地,拜師的父母慌慌張張帶著自己的孩子躲開。跌跌撞撞,混在人堆裡,韓二石也逃離那個青年。一時間林風赫赫,林木大晃,藥宗弟子口鼻吐血,以為自己要死了,鞭子一鬆,他們被丟下。

  藥宗弟子們驚駭抬頭,看這青年聲震如雷——

  「藥宗聽著,我前來討教,有本事的皆可出來一戰!」

  「我堵你山門十日,十日內,任何人不得進出。」

  「你們把話帶進去,帶給你們宗主。就說斬教程勿,前來討三年前的債。」

  三年前……三年前,斬教?!

  藥宗弟子們齊齊嘶一口氣,頓時想起三年前發生的事了。三年前四大門派與斬教大戰,有朝廷參與,斬教教主女瑤又殺了四大掌門中的兩個,重傷了剩下的兩個。四大門派從那時候開始在江湖中失去地位。眾人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卻不想三年後——

  有弟子大著膽厲聲:「四大掌門二死二傷,我藥宗元氣大損。你們欺人太甚,江湖好不容易平靜了三年,現在朝廷虎視眈眈你們不管,魔教又要挑起戰爭麼?非要江湖門派都淪為朝廷的走狗,你們魔教才滿意麼?」

  程勿垂目,與下方敢於叫板的弟子對上。弟子心頭一滯,怕一言不合,被此魔頭斬殺。卻不想程勿只道:「我沒打算讓你們血債血償,也沒想讓兩方重新開戰。我意不平已久,只是想為我自己討個說法而已。」

  他長眉遠目,深深凝視著迷霧鬼林。透過林中霧氣,他看向林後的藥宗。視線又穿過藥宗,他看向整片中原武林。

  他只是心中怨恨,心中不服,他只是要為自己討個說法。

  他知道中原武林和關外武林不能再次大戰,不能讓朝廷跟在後面撿漏。他知道這些門派之間的戰鬥糾葛太久了,女瑤已經用她的死帶走了恩怨,把埋在地下的秘密也全都帶走了。他沒什麼仇需要報的——若是執意報仇,不過是再次開戰。

  武林消耗不起,同時也失了女瑤的遺願。

  於情於理,都應該就這麼算了,讓事情就那麼過去。然而、然而——程勿心中不平,他憤恨又不甘,他日夜受著煎熬。他想大開殺戒,他想毀掉這一切……他變得不像他,他覺得自己近乎走火入魔了。

  最後,程勿也只能——「與我一戰!」

  「天下豪傑都來與我一戰,我堵你山門十日,一切都是我說了算!」

  ……

  青年才俊,武力超絕。

  「程勿!」

  近來,這個名字席捲中原武林,橫掃一切茶前飯後的八卦。整個江湖都在津津樂道這個人,說這個人堵了藥宗門十日,沒有一個弟子能戰勝他,能讓他離開藥宗。藥宗好歹曾經是四大門派之一,如此被堵住自家山門,如何能忍?

  藥宗想了各種法子,又是勸又是打,毒啊之類的都用上了。但全都沒用。

  他站在迷霧鬼林外,神色冷淡地看著弟子一個個臉色精彩。原本前來拜師的父母和孩子也不走了,全都縮在一邊,等了十天,看這年輕人怎麼把藥宗的臉扔到地上踩。一開始他們抱有希望,想藥宗一定會派出高手打敗這個年輕人。

  他們滿懷惡意地想:「你就一個人,還能比藥宗厲害?」

  即使是藥宗自己的弟子,最開始都不以為然地冷笑著:「等我們長老出來打敗你,就把你抓走餵藥!」

  然而一日又一日,一個個精英弟子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下出來,再一個個吐著血被抬回去;精英弟子一個個失敗,接著是各位長老前去領教,他們的武力比不過程勿,毒術對程勿沒用。到程勿那般武功程度,一般毒對他都沒用。

  藥宗弟子的目光一日日暗下去,越到後面,他們越絕望——「難道我整個山門,沒有一個人是這個人的對手嗎?」

  「不,我們還有宗主!」

  年輕的藥宗女宗主羅起秀,成了藥宗弟子最後的希望。但這宗主三年前受了重傷,藥宗弟子心中忐忑,不知宗主的傷勢是否已經養好。宗主遲遲不出來,藥宗弟子心中保持著一份希望,同時有一份害怕:如果他們的宗主也敗在程勿手下呢?

  程勿神情清淡地看著藥宗弟子一日日頹然,他並不見好就收,他心中想到當年的小玉樓山:是否那時候等待女瑤前去救援的斬教教徒,和今日的藥宗弟子一樣絕望呢?

  然而藥宗弟子又有什麼值得絕望。他程勿只是堵門十日,他還沒有如女瑤曾經希望的那樣一人殺上整個宗門,他不想挑起戰爭。

  他靜靜地看著前方:羅起秀是否會現身?

  他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殺了這位女宗主……

  到最後,羅起秀也沒有出來。她沉默著,整個藥宗門派沉默著,安靜地數著十天的日子。藥宗上下愁雲慘淡,門派凝聚力前所未有的低。最後第十天,程勿轉身走時,藥宗弟子鬆口氣時,心中不覺疑問:這樣的門派,還值得我留下來麼?門派是不是根本就庇護不了我?

  ……

  藥宗弟子不少退出門派的風波,在江湖上讓眾門派深深吸口氣,意識到程勿在山門前挑釁的可怕之處。他不殺人,造成的影響,卻比殺人還狠。殺人不過是門派元氣耗損,反而會激起門派剩下人的凝聚人;但是不殺人,他卻瓦解著藥宗的勢力。

  所有門派都在發愁:如果程勿堵到自己山門前,我們該如何應對?是第一時間求饒,還是直接被羞辱十天?

  十天度日如年,程勿離開藥宗後,遇到一些伏擊。過程眾人不知,但結果是浮屍千里,程勿行蹤不定。眾人惶恐害怕,等待中,發現程勿的第二道,是去了羅象門。江湖眾人提起信心來:羅象門的勢力,可比藥宗厲害多了。

  但是十天後,他們得到的消息是,羅象門也敗了。而且年輕的羅象門的新掌門血性重,親自跟程勿比武,卻仍然不敵程勿。如今羅象門整個門派都士氣低迷,為前程而擔憂。長老們甚至聯合質疑掌門是否是合格的掌門,是否該讓位……

  離去前,程勿放話:「你羅象門學武極雜,幸虧我當年沒拜入你門。」

  氣得羅象門的年輕掌門當場吐血。

  第三站,是朝劍門。

  朝劍門好不容易選出了新掌門,新掌門非常識趣,一見程勿的身影在山下出去,就過去求饒認輸。然程勿置之不理,仍固執地等在山門下,放話接受挑戰。這位新掌門把姿態放到了最低,不光不許門中任何弟子去和程勿打,還在山門下建了一屋,專門招待程勿。待程勿走後,朝劍門的弟子們紛紛臉紅地退出門派,這位掌門也置之不理,還洋洋得意地認為自己挽救了自己的名聲。

  整個江湖鄙夷無比。

  最後一站,是真陽派。

  江湖中人已經完全不抱希望:曾經武力值最高的朝劍門如今變成這般情況,那曾經的老好人真陽派,又怎麼可能有出色作法?

  程勿完全是挑釁四大門派,恨不得四大門派跟他開戰。但是現在的四大門派,早已沒有了當年的實力。江湖上其他門派已經看出,程勿是專門沖著這四個門派去的,他們不必太過擔心。江湖上的人心不在焉地盯著真陽派,且看真陽派又是以什麼可笑的方式收場。

  這一次讓眾人意外,真陽派竟然請來了一個助力——雁北程家少主程淮。

  一下子,江湖關於雙方的討論重新熱烈了起來:

  「雁北程少主,那不是和程勿同出一門麼?程勿也是程家的啊。」

  「聽說程少主和程勿之間有一戰,莫非這一戰提前到來了?」

  「不知道程少主和程勿到底誰更厲害?如果程少主……都輸給程勿了,那怎麼辦?」

  這種猜測一提出來,江湖上無人說話,氣氛重新變得低迷。雁北程家是他們想到的武功最高的世家,江湖平時排名武功時,從來不把程家算上,就因為程家人太厲害,帶他們一起排名,排名上就沒正經的江湖人什麼事了。

  但是如果就連雁北程少主都輸給程勿,這個江湖上,還有人能阻擋程勿的腳步麼?一個人強大至此,對江湖來說,恐怕不是什麼好消息。

  ……

  雁北程少主和程勿那一戰的結果外界不知道,江湖中只知道兩人大戰一天一夜,兩日後,程勿跟程少主走了。程勿飄然而去,不再守著真陽派的山門,讓真陽派跟前面三家一樣掉面子。籠罩在中原武林上空的程勿大魔王走了,眾人齊齊舒口氣。之後,他們怔愣:「程勿似乎也不曾做什麼,為什麼我等這樣懼怕他?」

  這就和昔年他們懼怕女瑤是一樣的道理。

  四大門派深諳其中道理,把女瑤豎立到了正道的對立面。如今程勿比當年的女瑤武力更嚇人,但是江湖上已經沒人有精力做什麼了。真陽派山下的大戰時,長老謝微在山下游走,勸說諸方成立武林盟。聽到程勿堵住山門,謝微急忙趕回真陽派時,還是和程勿錯過了。

  謝微心中悵然:成立武林盟,將武林勢力整合,和朝廷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

  武林盟的提議這麼久,自三年前的大戰後,江湖兩道基本都認可。唯一意見不統一的,是誰該成為武林盟主?成為武林盟主者,武功即使不是最高,也當是數一數二。甚至因為如今江湖上斬教作大,斬教和朝廷關係好,這個武林盟主,應該出自斬教。

  那麼,似乎只有……程勿。

  程勿背靠雁北程家,身世清白,習得一身好武功。就算如今待在斬教,也不曾聽過他做過什麼惡事。這是一個曾經的江湖正道的大號棟樑,徹底走歪了的人。然而這個「歪」,他們卻無能為力……

  這時,追程勿追回中原的人才聽到程勿在江湖上鬧出的動靜。他們前來見謝微長老,聽聞謝微的煩惱後,這十來個人苦笑:「您想到的,我們早已想到了。所以我們才出關去西林,徘徊在落雁山下。但是程公子似無意管江湖上的事,武林盟的事他不會管,武林盟主……他更不可能答應。」

  「他甚是不喜我們啊。」

  謝微默然,袖中手蜷起。是啊,程勿不喜他們,不會答應武林盟的事;他又何曾喜歡程勿了?若非不得已,他也不願跟程勿打交道。

  謝微垂下目,輕聲:「諸位放心,當盡力準備武林盟成立之事。程公子那裡……我有把握,他一定會同意的。」

  送走諸位熱心武林人士,謝微在堂中靜坐許久。兄長養傷的這三年,門中事務基本是謝微一手主持的。現今的謝微,天真心被磨去了不少,滿心疲憊,對有些人的愛恨,早已不知如何形容。

  到傍晚時,謝微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離開了正堂。他去了真陽派的後山,手持燭火,沿著一個山洞中的石階向下走。冰雪封凍,每向下走三步,面上就會覆上一層寒霜。走下四五丈時,謝微已不得不催動全身真氣抵抗下方地窟傳來的寒氣……

  ……

  當此夜,明月懸空,雲水輕輕從天上游過。

  雁北千里冰封,一片皚皚下,到處是死氣。是隔四年,故地重遊,程勿和程淮牽著馬,一步步接近程家。這條小路,地上冰,天上霜,銀裝素裹,與當年他逃離程家時走過的路一模一樣。那時程少俠連十七歲都很勉強,他第一次逃出家門,靠著一本翻皺了的話本走入江湖。又害怕,又新奇,又激動。

  然後一晃眼,四年過去了。

  程勿望著那座越來越近的古宅,睫毛上霜霧滿滿。一路前行,他和程淮都只著單薄輕袍,路上遇到的普通百姓,一個個停下步躬身讓路:「少主,您回來了?」

  「少主這次回來的好快,江湖上沒什麼好玩的麼?」

  程淮眉眼含笑,隨意地應兩句。時間在他身上也發生了改變,他不再如當年戾氣滿眼,生人勿進。他的氣質變得溫潤如水,看著雁北這片天地不再覺得煩躁,不再覺得自己被束縛了,而是親切滿滿。這是他的地盤,這裡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日後他父親老了,他就要承擔起守護這方天地的責任。

  兄弟二人,如今倒像是掉了個頭。

  程淮扭頭看旁邊一言未發的程勿,他咳嗽一聲,彆扭無比地粗聲粗氣道:「喂,謝你在真陽派時給我留面子,沒讓我輸得太慘啊。」

  程勿:「無所謂,我本來就想回程家看一看。」

  他曾經想過帶女瑤一起,打回程家。他就是打不過,有女瑤在,他們也一定是勝利的那一方。他要徹底擺脫程家,要俯視自己曾經害怕的父親。他要讓程家人承認他的存在是有意義的,他還要宣佈他和女瑤的婚事……

  程勿面上無表情,想那都是曾經了。

  程勿一路表現得很冷淡,讓程淮頻頻扭頭看他。程淮算是從小欺負程勿到大,他最瞭解程勿,程勿永遠是口服心不服,永遠是想著怎麼翻盤。現在程勿已經翻盤了,程勿看上去卻並不高興。不僅是不高興……現在的程勿,像是已失去了他的本性。

  他如行屍走肉一般,死氣沉沉。

  江湖人看到程勿的駭人戰力,程淮在和程勿打鬥時,卻看出程勿根本沒有進取心,沒有當年一往無前的鋒利氣勢。曾經那向死而生的悍勇無畏,讓程勿能在程淮手下苟且偷生,還能和程淮打一打;現在程勿完全是靠武力碾壓程淮,真論起習武人的精神氣,他卻已經沒有了。

  程淮忍不住開口:「你這樣,即使現在武功比我高,以後也還是要輸給我。你是成不了武學宗師的。」

  程勿:「無所謂。」

  他的武力是別人強迫給他的,他也不是那麼想要。武學宗師是別人的願望,又不是他的。那個別人是別人,他的願望早已無法實現了。

  當夜到達程家,程家長輩沒有一人前來接風洗塵,沒有一人想跟程勿說話。程勿無所謂,和程少主分開後,他去父親的後院找春姨。天地大寒,院中臘梅開花,身形窈窕、氣質清冷的少婦立在廊下看花。

  婦人回頭,看到廊口站著的年輕公子。

  風流一身,氣比雪涼,眉目清潤。

  雪吹花落,恍如隔世,二人怔怔對望。

  婦人唇顫了兩顫,含淚開口:「小勿,你……長這麼大了。你是回來看我的麼?」

  程勿看著她,良久良久,他眼淚忽然滾落。他一步步走上前,看著熟悉的面孔,他跪了下去,抱住她腰:「春姨……」

  寒雪無聲,狂風肆意,他抱著幼年時鼓勵他成長的婦人,肩膀輕輕顫抖。三年掉不下一滴淚,在這時,他忽然想要大哭,想要說盡自己的委屈:「春姨,我想帶她回來見你。」

  「可是她不在了。」

  「我覺得、我覺得……我的一生,都看不到希望了。」

  「春姨,她怎麼能那麼殘忍?怎麼能只顧她的江湖,不管我的死活呢?」

  「春姨……」

  婦人眼中淚落,抱著這個趴在自己懷裡哽咽的孩子。她安慰他,心臟一陣陣地抽痛。她一心關愛的孩子,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

  冰窟中,火把照亮黑暗。

  謝微立在冰台前,舉著火把,與冰臺上盤腿而坐的少女對望。許久,那少女相貌的姑娘睜開了眼。

  謝微淡聲:「你已經醒來了啊。」

  他略微嘲諷地笑了一下:「去吧,你終得償所願。」

  「江湖是你的了,女瑤。」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8
發表於 2019-8-2 09:47:5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蒼蒼水霧起 第九十七章

  真陽派後山某普通弟子不得入的地下冰窟,冰雪凝成鋒刃,寒風凜冽自四方襲來。這座地下冰窟,經過長年累月的佈置,已成為一座天然運轉的「冰洞」。因寒風冷氣無時無刻不在灌體,在此的人,都不得不運行全身功力去抵抗寒氣。若在此練武,事半功倍。

  這個地方,被真陽派經營了百餘年,向來是門派用來獎勵精英弟子的。四年前真陽派聯合中原其他三派攻打落雁山,真陽派從落雁山取得斬教教主宮舍才有的碧綠冰玉床。真陽派將碧綠冰玉床安置在冰窟中,此床和此環境兩相夾擊,使得弟子習武功力增長更快。

  幾年前,雁北程少主留在真陽派養傷,未嘗不是因為此冰窟與冰玉床的緣故——此地與雁北環境類似,對程少主的功法助益更大。

  然三年前,四大門派與魔教的大戰敗北後,真陽派封了這座冰窟,再不把此地當做給門派弟子的獎勵。

  真陽派的弟子們曾經不解,若他們今日看到此冰窟中坐在寒冰後的女子,便知門派為什麼封了冰窟不許弟子進來了——坐在碧綠冰玉床上養傷的女子,正是在江湖上已經失蹤三年、人人皆以為她死了的女瑤。

  她在這裡躺了三年,借助此地環境和冰玉床對《淬陽訣》天然的修復功能療傷。外界無人知道。

  近日,謝微來看她時,已覺得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女子呼吸漸漸灼熱了起來,便知她即將甦醒了。今日舉火把下來冰窟,站在冰床一丈外,與盤腿坐在床上的女子四目相對,謝微並不意外。

  看著這位姑娘,他舉火把的手顫抖,微微恍神——

  子夜冰雪一樣幽深清亮的眼,舜華般的相貌。面頰瘦小,膚色玉白,散髮盤腿而坐,沉著冷靜。

  她一點也沒變。還是那副少女身量,少女樣貌。她的少女面容極具欺騙性,讓人覺得她稚嫩可欺,嬌憨俏美。

  然謝微早已知道,女瑤非但不「稚嫩青澀」,她還心狠手辣,心機深重。他與她相識的數年,自他倆認識開始,女瑤不斷刷新著他對她的認知,一次次傷他的心。而今,他對她已無一絲指望。

  二人對望,半晌,女瑤聲音沙啞地先開了口:「多謝你救命之恩。若有所求,我盡力回報。」

  謝微唇揚,笑得諷刺:「我對你的所求,不過是你回去說說服程勿,讓他答應武林盟主的事。你看,對你還是有好處的。你不就是想捧他,將他捧得至高無上麼?」

  睡了三年,女瑤對江湖上的事自然不知。但即便不知,她當年赴死前就胸有丘壑,一切都照著她的預計在走。謝微說「武林盟主」,女瑤不置一詞,就理解他在說什麼了。

  謝微的目色更暗了:果然,連這個她也想到了。

  她早知道大戰之後正道式微,朝廷必將趁虛而入。若與朝廷相抗,正道和魔門必然聯手,武林盟的盟主人選必然從魔門出。而魔門的人物,女瑤當日選擇讓玉寒長老將一身功力傳給程勿時,她就為程勿安排好了這條路。

  她喜歡的,她就是要無所不用其極地去捧。

  女瑤垂下眼:「除此事,我還可答應你其他要求。我女瑤的性命,自然值得你提任何要求。」

  謝微:「我無要求,這個條件留著日後有機會便用吧。你日後將四大門派弟子看做你自己的下屬,不對正道和魔門有偏見,我已沒什麼奢求。魔教教主的人情,還是欠著為好。」

  女瑤頷首,依然是淡著臉,沉著無比。

  她忽而看身下的床:「這碧綠冰玉床……」

  謝微淡聲:「碧綠冰玉床是你斬教的,日後你們過來取吧。」

  如此二人說了幾句話,就無話可說。謝微眼簾垂落,不怎麼看女瑤。他昔年對女瑤的一腔愛慕之情,早已在見識到她的真面目後消磨得乾乾淨淨。他心中悲涼,想他少年時期,到底歡喜錯了人。那些不甘、不服……在當日見到滿身鮮血的女瑤時,就慢慢的,從他身上退走了。

  四大門派當年攻打小玉樓山,他心繫女瑤,還去求了蔣聲。他和蔣聲聯手把四大門派攻山的消息早早傳出去,就望女瑤不要來小玉樓山了,望女瑤不要死。他認為他已經做得足夠多了,事後他帶著內傷極重的兄長離開小玉樓後,他看著安靜婉約的嫂嫂等在山門前時……他心中後悔羞愧,想若非是他提前泄了消息,兄長不至傷重至此。

  謝夫人安慰他:「不怪你,這是你兄長的選擇。他早不想真陽派鋒芒太露,早想找機會封山,韜光養晦了。」

  然而嫂嫂不怪他,謝微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尤其是、尤其是……他兄長傷成那個樣子,他在小玉樓山下遇到即將瀕死的女瑤時,還是沒忍住帶走她,願意救她。雖然從那個時候起,他心裡對女瑤的愛意,就很淡了。

  想來一切皆是女瑤的算計,就覺得沒什麼意思了。

  二人無話可說,女瑤既已醒來,也不願在此地多留。三年時間,為了能夠醒來,謝微幫她廢掉了她的一身武功。三年來,她日夜修補著自己的筋脈,將昔日的隱患全從體內排出去。破而後立,重新修煉《淬陽訣》。武功從頭開始,比被當日《淬陽訣》遺留的隱患問題害死,不知好了多少。女瑤更是心情愉快:廢掉一身武功,雖然武功差一點,但是性命保住了,甚好。

  而程勿……

  想到程勿,女瑤意識微微遲滯。她的心向上揚起,有一絲迫不及待的心情流出……她睡了好久好久,不知道她的小勿現今是什麼樣子。她得快些趕回去才是……

  女瑤跟謝微打了聲招呼,便下地準備離開這裡。謝微不阻攔她,望著她的背影,到她踩上冰階時,謝微到底沒忍住,問出來:「你對我真的就這麼殘忍麼?」

  女瑤後背一僵,她慢慢回眸,向下方立在冰天雪地中的青年看去。她眸中閃過幾絲微弱的情緒,然後很快收斂。她平靜問:「何出此話?」

  謝微斂目輕聲:「三年了,我已經想明白。那場大戰不光讓你元氣大傷,你最大的問題,是你體內那股暴虐的真氣,讓你求生不得。你一直記得碧綠冰玉床被真陽派拿走了,你也早盯著我們門派的地下冰窟。你選擇跳崖,而不死在程勿面前,是怕他承受不住。」

  「你那時也無保障,不敢說你一定會活下去。但是如果你在程勿那裡,知道你想借用我們真陽派的地方,程勿一定會無條件地來求我們……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哪怕以魔門十二門的投降為代價。他到底不是魔門人,他不在乎那些,然而你在乎。你不肯把你的東西拱手相讓,你還覬覦著我們的東西……然後你想起了我。」

  謝微自嘲地想:「你想起我深深愛慕你,對你求而不得。愛人的心,誰先心動誰認輸。你渾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我做不到放著你去死。與其讓程勿來求我,不如你直接找上我,讓我帶你走。你利用我對你的愛慕,如願來到了真陽派……然後在三年後,如願醒了過來。」

  女瑤目光輕輕閃爍一下,低聲:「那時我並不保證我能活下去……我不得不鋌而走險。小勿那孩子你不知道……他能承受住我死,但一定承受不住我死在他面前。他會瘋了的。為了他,為了我自己,我只能利用你了。」

  「謝微,我很抱歉。」

  謝微幽聲:「不止如此吧?你不在程勿面前死,一方面是怕程公子承受不住,另一方面是怕斷了他的念想,從此後他忘了你,和別的女人成親生子吧?你這般自私的女人,你視程公子為你的所有物,你根本不允許他離開你。哪怕你死……你也要選一種讓他念念不忘的方式。見不到你的屍體,他就不會死心,就會一直找……你就可以一直吊著他。你醒過來了,可以和他再續前緣;你死了,他也渾渾噩噩忘不掉你。」

  女瑤搖了搖頭,道:「不。我對小勿沒那麼殘忍,我雖然心狠,但還沒有你想的那麼卑鄙。我只是單純的不想他太難過而已。」

  女瑤忽然一頓,唇微微翹了一下,望謝微:「真好,謝公子。你終於開始以最大的惡意揣摩我,當是說你對我的心思,已經徹底沒了。恭喜你。」

  謝微肩膀輕顫了一下,唇微發白。原來連這個都被女瑤算計了……她就是要斷他的情絲。這樣想來,她似乎對他,也是有情的。

  謝微輕聲:「你到底愛他。」

  「你把所有的好都給了他,就把狠心留給了我……我確實對你失望至極。」

  「那麼女瑤,日後,但願我再不用遇到你了。」

  【心裡若是有一個魔教妖女,那妖女還非常的有本事,殺人放火不費吹灰之力,那你該多慘。】

  他確實已經很慘了……

  ……

  除夕之時,風雪載途,程勿拒絕了春姨的挽留,離開了雁北。他踩在三尺厚的雪地上,行走如風飄過,不曾在雪地上留下一點腳印。身後燈火通明的古宅、半空上綻放的煙火,全都離他遠去。

  背後的春姨聲聲淒然:「小勿、小勿……」

  也被他丟在身後。

  程勿沉默地走在雪地中,任冰雪覆上眼睫,眼前視線模糊,看得天地皆是一片黑灰色。程家只有春姨希望他留下,少主程淮心情複雜欲言又止,其他長輩和同輩人則當沒看見他。他這個出身不好的人如今變得這麼強大,程家不廢了他已經仁慈,程勿從不曾奢望他們會像對程淮一樣對自己。

  那些歡聲笑語、噓寒問暖不屬於他。

  那個家不是他的。但是程勿望著灰濛濛的天際,看著空中漫飛的雪,他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裡。

  即便在落雁山待了三年,即便為斬教做了那麼多事,程勿依然沒有歸屬感。那是白落櫻、金使他們的家……依然不是他的。沒有人等他,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家。

  除夕之夜、新春之日、元宵之晚,程勿一身灰撲撲的,一直在路上走。他從一家家人間燈火外路過,他沉默地走在罕無人煙的官道上、山路上。從雁北到西林落雁山,等元宵節過,程勿才回到了山上。

  風塵僕僕,程勿將將坐一會兒,白落櫻就敲門求見。白聖女和高大的夜神大人一同來見他,白落櫻的面容如霞,眨著明亮眼睛,欣喜地跟程勿說:「你回來了!太好了,我一直怕你不再回來了。」

  程勿微微笑了一下,聲音涼涼的:「我又沒地去,馬上又到女瑤的忌日了,我當然會回來了。」

  不知為何,白落櫻他們總是憂心忡忡,覺得程勿遲早會離開。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任何人看到程勿安靜立在山上看風雪的樣子,都覺得他不屬於這裡。

  聽到「女瑤」,白落櫻目中輕微暗了一下。她勉強打起精神,道:「其實是這樣,我這兩日就要和張茂成親了……你若是還不回來,我也會讓你去找你。我們都希望你在。」

  程勿怔了一下,看向白落櫻身後的張茂。夜神輕輕點了下頭。

  見他不吭氣,白落櫻急促道:「我並不是故意挑這個時候,我已經把日子提前了……我不是觸你黴頭。是我發現我有孕了,再拖就找不到吉日了。我並不是故意的!」

  程勿再愣了一下,才明白白落櫻為何而道歉。因再過十天左右,就是女瑤的忌日。白落櫻選在這時候成親,離女瑤的忌日那麼近……她怕程勿多想,怕惹得程勿傷心。

  程勿笑了一下:「沒什麼,我不忌諱這個。」

  「女瑤也不忌諱這個。如果她還活著,她會很高興看到你成親的。」

  白落櫻俯眼,漂亮的眼睛認真地看著程勿。見程勿面色淡淡,果然沒有一絲難過或慍色,她才微微鬆口氣。踟躕半天,她輕聲:「小勿,謝謝你啊。」

  「那我也有一事相商。」程勿說。

  白落櫻當即:「什麼?只要你說,我一定辦到!」

  程勿道:「也沒什麼,就是我已經補全了《淬陽訣》,魔門和斬教的事務都步入正軌。我覺得我可以放下擔子歇一歇了……這幾年,你們也知道我心情不佳,我想離開這裡,四處雲遊。這兩日,我把手上斬教的事務過給你,之後我就能放心走了。」

  白落櫻怔忡看他半晌,青年秀麗如水,沉靜似水,他幽幽涼涼的……白落櫻心頭湧上一陣難過,答應了下來。程勿這樣子,很多時候,白落櫻都想說讓他忘了女瑤吧,縱是女瑤才是白落櫻的親人,然程勿這樣子……

  張茂握住了白落櫻的手,無聲地安慰她。

  ……

  聖女大人的成親,在斬教是一等一的大事。婚事辦得十分熱鬧,程勿出席了,五使十二影皆出席,魔門十二派全來觀禮,朝廷也派人送來賀禮。就連中原武林,都來了不少觀禮恭喜的人。

  當夜眾人喝得酩酊大醉。

  程勿坐在席上,被金使大人抱著酒罈子勸酒。金使龍閉月喝多了酒,又哭又笑,拽著程勿不放。另一邊,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目光不斷往這裡掃來,鄙夷地將金使看了一眼又一眼。秦霜河身邊坐著乖巧的小阿照,小阿照白白胖胖,煞是可愛,烏靈的眼珠子盯著不遠處的金使。小阿照幾次想跑過來,被他娘一掌拍在腦袋上按了下去。

  程勿武功高強,清晰聽得秦霜河的聲音:「給我乖乖坐著!不許叫那個人『爹』!」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崽子,娘我把你養這麼大,我說不讓你認爹,你就不能認!」

  阿照小聲抱怨:「娘啊,你們不要吵了嘛。」

  秦霜河拍桌子拍得極響:「不是吵!我和他勢不兩立!根本不是一路人,別想把我和那個死男人綁在一起。」

  而近處,龍閉月拉著程勿的胳膊,哭哭笑笑地抱怨:「那個死女人,防賊一樣防著我……阿照是我兒子啊。大家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天天拿下巴看我……艸,有沒有下屬的自覺啊?」

  「要不是為了阿照,老子早一巴掌拍死她了。」

  程勿靜靜的,說:「真好。」

  金使恍惚之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大著舌頭瞪眼睛:「好什麼好?老子這麼慘,你還說好?小勿你有沒有良心啊?」

  程勿慢慢道:「你們都過得真好。」

  金使:「……」

  程勿坐在酒席間,看著觥籌交錯,看著人人歡顏。白落櫻和張茂修成正果,金使和秦霜河打打鬧鬧,小玉樓的徒弟三人神采飛揚……燈紅酒綠,綠蟻新醅。所有人都過得很好,只有他過得不好;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他笑不出來。

  等白落櫻和張茂入洞房後,程勿就離開了這裡。之後幾天,不過是把斬教的事務交代出去。他把一項項權利交出去,斬教皆有些低迷,知道程勿要走了。程勿為人很冷淡,然他不發脾氣,他處理斬教事務的時候,斬教教徒覺得他真是一個好人。程勿從不像女瑤那樣脾氣詭譎,說翻臉就翻臉。跟程勿幾年,發現這個人好像是沒有脾氣的,再大的事,他都不冷不熱……斬教教徒有些可惜這麼好的人要走了。

  女瑤忌日那日,斬教上下轟轟烈烈地祭奠教主,叩拜教主。

  程勿放眼望去,除了白落櫻等少數幾人,大部分斬教教徒,臉上的哀傷都很淡了。時間是感情的敵人,曾經多麼崇拜女瑤,女瑤一離開他們就慌神。但現在程勿在,他們對曾經的女瑤教主就沒那麼懷念了。

  程勿低下了眼。

  當晚黑夜無聲,繁星燦爛。銀河彼岸,群星盡頭,塵埃在蒼穹下橫貫遊過。

  程勿徘徊於自己的院中。

  他將「愛妻女瑤」的牌位擺在院正中的桌案上,將九轉伏神鞭放在了牌位旁邊。他目光幽幽地看著這座牌位,透過這個牌位,好像能看到當年女瑤的一顰一笑。記憶回到以前女瑤逼他習武的時候,回到落雁山上,最後流連忘返於中州小玉樓山上。

  她像是一個瑰麗的夢,闖入他的世界。時日尚短,她就又離開了。

  程勿想到女瑤曾經鼓勵他的話:「要滿懷希望,無論我如何摧殘你。」

  而今,立在星河下,程勿輕聲,喃喃自語:「……我沒有希望了。」

  再想到那時候女瑤與他並肩站在夕陽下說:「人生路上,最難的不是看得到的眼前的成功或失敗,而是煎熬,漫長的,看不到未來的煎熬。」

  女瑤說,人生一直很苦,人生要不斷地熬。

  她曾經用這樣的話鼓勵他,讓他好好習武,讓他不要放棄,讓他有朝一日能站在她身邊。而今風清星明之夜,程勿再想到這話,開始明白人生的煎熬何其殘酷。

  他至今尚未及冠,在他之後漫長的人生中,少年時期不過一年的愛戀哪怕深入骨髓,也終有一日會忘掉。

  他太年輕了。

  煎熬那麼漫長,又看不到前方的路在哪裡。程勿忽然想,其實人生就是追求什麼,走向什麼吧。想要什麼,就不斷地向前走,去得到它。人生每一條路,都是之前的點點痕跡所組成的。條條大道形成一種平衡,人總是要跟著自己的心走。

  求仁得仁,這就是人生吧。

  而他求的什麼,想要得到的,又是什麼呢?

  星夜下,滿空明耀,院中青年白袍掀飛,秀麗寧靜,似謫仙人一般。他忽而低頭,唇角露出一絲笑,然後手按在了腰間原本只是裝飾性作用的劍上。「刷——」寒光清冽,他拔劍而出,三尺秋霜照亮明目。

  他開始覺得煎熬,他想要為他所求的付出任何代價。

  同一句話,同一個人,曾經帶他走向絢爛朝霞;而今同一句話,還是那個人,卻將他推入深淵。

  他不想活了。

  這就是他所求的——

  橫劍在頸,自刎而死。

  程勿不過二十歲的生命,將戛然而止。從此後,漫漫人生,他再不用苦苦尋覓,無望煎熬。

  鮮血迸出,電光明耀,群星流轉。

  突然間,風大吹,滿園花紛紛然灑落。靜謐夜中,院中大門被從外推開,女子撲過來,指風點向他手裡的冷劍。她那熟悉卻遙遠的聲音直摧心魂:「程勿——!」

  迷霧重重,深淵無底,不斷墜落的靈魂仰頭,睜開了眼。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9
發表於 2019-8-2 09:48:0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蒼蒼水霧起 第九十八章

  夜光星辰在眼前轉動,星海下,思念的愛人從天而降。她從瑤光落下,張開手臂擁抱住他。清亮的眼睛,如玉的面孔,她緊緊地抱住他,雙目殷切地望他,讓他仰著臉,感覺到她的溫度。

  她的嘴一張一合,急切地說著什麼。

  程勿失神地看著她,他跪坐在地,手裡沾著血的橫劍被她劈手奪去。她的手快速地點住他的幾處大穴,手捂住他的脖頸。程勿盯著她,目不轉睛,幾乎是貪婪地看著她宛如少女、不曾變化的面容。

  女瑤怒吼:「來人!都給我來人!程勿都要自刎了,你們竟沒有一個人知道麼?」

  她萬萬想不到回來落雁山,原本是算著她「死」的那日日期回來,想給大家一個驚喜。驚喜還沒到,程勿先嚇得她渾身血液冰冷。她一下奪去他手裡的劍,抱住他。她現在的武功重頭開始,她無法接住程勿的重量,竟跟著他一同坐倒在地。女瑤點了他的穴道,讓他流血速度變慢。她的手捂住他脖頸,心裡慌亂,甚至不敢看。

  不敢看只是割破了皮肉,還是把動脈直接刺破了。

  他脖頸的血從她指縫間滲出,女瑤雙目發紅,又駭又氣,還格外心疼。她咬牙切齒:「程勿!你這個死孩子!」

  竟這麼嚇她。

  程勿呆望著她,眼睛遲鈍地動了一下,他反握住她的手,茫然的,喃喃道:「女瑤?」

  女瑤怒:「對,是我……人呢,來人!」她口中出嘯聲,清亮無比刺破天際。

  然後她看到程勿眼中快速聚滿淚水,水光盈盈,又清又烏,落滿眸心。他的眼淚刷地掉落,但並沒有多少傷心的意思。他的眼淚才落在頰畔上,女瑤就看他的唇角翹了起來,露出一個笑容。

  輕快的,開懷的。

  女瑤更擔心了:「小勿,你怎麼了?你別嚇我……你把自己弄傻了?」

  程勿一邊眼中流淚,一邊輕聲笑。他滿足十分的:「真好。原來死的時候就可以見到你,你一定是來接我的。我一直怕你下了地獄的話,我找不到你。早知道的話……我早就來尋你了。」

  女瑤:「……」

  她瞠目結舌。

  然後大罵:「胡說八道!誰是來接你的,誰是下地獄的?就你高潔無辜,死後不用下地獄?呸呸呸……我才沒死!你也不會似。現在的小孩子,年紀這麼輕,就要為情而死,感情經驗如此豐富?」

  「你要氣死我麼?我怎麼教你的?我教你那麼久,給你那麼多東西,是讓你去尋死麼?你怎麼這麼沒出息?我尚且一直不放棄希望,你倒是坦坦蕩蕩,乾乾淨淨,說不惜命就不惜。程勿你這個小混蛋!」

  若不是騰不出手,女瑤直接就揍他了,打他額頭了。

  她看這個青年沉靜看著她笑,氣不打一出氣,女瑤罵得更厲害:「都幾年了,你的毛病都改不了。你這輩子是不打算長大了麼?還是有事沒事就掉眼淚,動不動就哭。程勿你這個廢物……唔!」

  忽然間,她被撲倒,唇被封住。

  震撼地瞪大了眼。

  她點中了程勿的幾處大穴,程勿只拿真氣輕輕一衝,就衝開了穴道。女瑤不停地罵他,程勿就看到她嘴張張合合,也沒聽清她在說些什麼。但他也不在乎。他都要死了,他無所謂了。他雙目噙著淚,想上天對他多麼仁慈——他一生那麼倒黴都沒關係,只要他死的時候是女瑤來接他的就好。

  他多喜歡她,多眷戀她。

  沒有她的時候,他覺得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可是斬教、白落櫻那麼多人還需要他,他的好多事都沒做完,他不能死。女瑤也不讓他死。

  他就煎熬地活著、活著……生不如死!

  程勿撲倒女瑤,不管不顧地將她壓在身下。他發狂一樣,胡亂地親著她,摟著她腰,把她嬌小的身子發狠地往自己懷裡箍。女瑤瞪大眼,被親得嘴疼,他的舌伸進來,一派胡來。女瑤幾度掙扎,兩人的唇齒磕碰間滲了血。血沿著唇向下滴,女瑤「唔唔唔」幾聲,反而被壓得更徹底了。

  程勿不再是她認識的那個程少俠。

  他已經不是十七歲時懵懂的樣子了,他的眼眸幽黑閃著簇簇寒意,冷冷若若的。他像狼一樣俯視她,將她視為他的獵物般。他的爪子尖銳,落在她臉上、身上。女瑤抬手要推,程勿的手肘壓住她手臂。

  他真氣全開,將女瑤體內剛修補好的那點兒真氣壓得瑟瑟發抖……

  女瑤氣得想大罵:親一親而已,居然還用真氣壓她!

  程勿瘋了麼!

  她急得渾身發抖,手拼命地靠近他的脖頸想壓住他頸上的血。但是程勿自己根本不管,他執意地要親她,要把她不知怎麼地往他懷裡塞。女瑤被他折騰得快要吐血,白眼直翻,不斷地拍打他肩。他的唇離開她的唇,女瑤才要張口,密密麻麻的吻就落滿了她的臉。那灼熱的溫度、迫不及待的碰觸,讓她根本尋不到機會開口。

  女瑤:「血、血、血!」

  不是不讓你親,但是你——

  她驚駭道:「脖子!程勿,脖……」

  脖什麼脖,沒有脖,她再次被堵住了嘴。女瑤幾乎不哭,然此時卻快要哭了。她捶打他,使力要拉開她。她給自己挖了陷阱,如今程勿的武力她根本撼動不了。她真正成了弱女子,只能憑他將她壓在地上……

  他頸間的血落到女瑤的臉上。

  滾燙得讓女瑤想跳起!

  女瑤:「唔唔唔!」

  那血根本止不住,程勿他的大動作,還讓血流得更快。但看青年熱情瘋狂發狠的樣子,劍估計只割破了皮肉,不曾傷到動脈。女瑤又放心又不能放心,她從未處於如此弱勢的地步,她覺得程勿幾乎想就地辦了她了……

  因他的手已經伸進了她的裡衣裡亂摸。

  女瑤一陣絕望:「……」手狠狠地捶了地幾下。

  青年的頭顱埋在她胸口,女瑤發著抖,仍不死心地想拍他後腦勺。他低著頭卻像背後長眼睛,抬手就抓住了她的手。他將她的手放在唇邊便含住吮吸,女瑤渾身一陣雞皮疙瘩——「程勿!」

  她堂堂魔教教主,謀算深遠,死裡逃生,此時此刻……才是她的結局?

  女瑤望天,反抗不了程勿,看程勿頸上的血流了他們兩個一身。她喘著氣,頰畔、頸肩、胸口都被親吮,她差不多認命。程勿緊抱著她,頸上血流成河,兩人的衣服纏在一起,頭髮纏在一起。女瑤弓著身,咬著牙忍受……

  然後「咚」一下,程勿的頭磕在她頸窩間,不動了。

  女瑤:「……」

  她臉色難看:「小勿?」

  還是不動。

  「你這是……終於失血過多暈過去了?」

  女瑤被男人的體重完全壓在地上,被他那發狂的作風撩得又痛又癢,然後他說倒就倒……女瑤簡直不知該怨惱他停得突然,還是感謝他終於不折騰了。只是女瑤被弄得很累,半天爬不起來。

  恰這時,聽到了嘯聲,白落櫻等人推門而入:「程勿——呃!」

  白落櫻與張茂夫妻、金使和秦霜河這對冤家,還有原本在跟聖女大人辭行的小玉樓徒弟三人,全都愣住,震驚地看著眼前這「血肉模糊」的一幕——

  星光爛爛。

  「死」了三年的女瑤突然出現,被程勿壓在地上。程勿趴在她身上一動不動,這兩人的脖頸、頭髮、臉頰上都糊滿了血。程勿的衣衫還算齊整,女瑤的衣衫卻是淩亂無比。女瑤的頭髮都散開了,髮帶被風吹走掛在樹上。女瑤喘著氣躺在地上,仰起的臉,唇也是一片血紅。

  這樣的場面,分外像是某種不合時宜的場面。

  金使第一個開口,羞愧無比:「打擾了,我們這就走!」

  白落櫻第二個合不攏嘴:「這這這……女瑤榨乾了程勿?!」

  秦霜河:「大神就是大神,這種事都能流這麼多血。你們二位,前途不可估量……」

  女瑤被他們氣得發抖!

  還是夜神最靠譜。張茂看到了扔在地上的劍,看到了程勿脖頸處的深紅……張茂:「程勿是失血過多吧?」

  眾人:「啊?是麼?」

  女瑤怒道:「是!趕緊給我過來把他從我身上搬走,然後請大夫來看傷!」

  眾人這才一愣後,趕緊奔過去解救女瑤。眾人七手八腳地把程勿抬進屋,讓人來處理程勿身上的傷。等程勿脫離危險後,他們才有精神看坐下來、累得連灌了三碗水的女瑤。先被可怕的場面驚到,眾人到這會兒,才有功夫關心女瑤:

  「女瑤,你沒死?!」

  「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00
發表於 2019-8-2 09:48:2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蒼蒼水霧起 第九十九章

  混沌中,程勿不停地掉著眼淚,沉浸在模模糊糊的夢魘中。夢中的青年眉頭緊皺,彷彿有說不完的沉重心事壓得他精神緊繃,喘不上氣。後半夜請來名醫,給程勿包紮了傷後,程勿就開始發高燒。但他燒得厲害,睡得昏沉中卻還知道拽著女瑤不許離開。

  白落櫻、金使等幾人使力,都沒法把程勿摟拖著女瑤腰肢的手臂打開,把女瑤解救出來。

  每當外力一沖,程勿摟女瑤的力道就重一分,被他摟著的女瑤臉色就白一分。

  到最後,女瑤擺著手認命:「別拽了……再扯下去,你們沒把小勿扯開,我得先被箍得暈死過去了……算了,我來!」

  她低頭,恨鐵不成鋼地在程勿扣她扣得死緊的手臂上打了一下:這個死小孩,一身好武功,如今全用在她身上了。

  白落櫻看到如此,臉上露出笑:「說明小勿真的很喜歡你啊,女瑤。」

  「他真的特別、特別、特別喜歡你……忘不掉你吧。」

  女瑤一頓,低頭望著青年幾乎伏在她懷裡的形象。救治程勿的時候,因為程勿不肯放開她,女瑤被迫坐在床榻上。醫者包紮傷口時,程勿昏迷中,更是一個勁地擰著眉往她懷裡縮,縮得女瑤直抽氣:她是得有多雄壯,才能任由他一個二十歲的青年把他全身窩在她懷裡啊。

  女瑤指尖輕顫,冰冰涼涼地,拂過程勿的眉梢。青年的烏黑長髮散在她腰跡,錦被將他全身蓋著,他玉白秀美的面龐完全埋在被中,埋在女瑤懷裡。呼吸間,他聞到的全是女瑤身上的氣息,這才能讓他覺得舒服。然外人從旁側乍一看,壓根看不到程勿,還會恍惚以為是女瑤臥病在床、蓋著被衾與人談話。此姿勢,已能看得出程勿對女瑤的依賴……

  哪怕他是神志不清,恐怕都沒有意識到女瑤還活著。

  一眾人旁觀,女瑤也面不改色。她溫和地,揉著程勿的眉心:「小勿,放輕鬆,我回來了,我不會再走了。」

  她揉他眉心第一下,他皺著的眉便鬆一點。

  女瑤繼續揉他眉心:「小勿……」

  他繃著的肌肉放鬆一點。

  女瑤指尖在他眉上撥弄:「小勿……」

  他在她的撫弄下,好像真的能聽到她的話一般。一點點,眉不皺了,身子不縮著了,臉從被子下露出一點,箍著女瑤腰肢的手臂肌肉也不再繃得緊實……他昏昏睡去,氣息變得平緩,女瑤在他手臂上最後一點。程勿這才徹底放鬆,手臂鬆開,女瑤跳躍而出,逃出了程勿的箍抱。

  女瑤終於一身輕地站到了平地上。擺脫程勿後,她揚眉吐氣,叉腰大笑:「哈哈哈……」

  一眾人用譴責的眼神看她。

  女瑤沉下臉:「怎麼?!」

  女瑤就是女瑤。

  哪怕失蹤了三年,帶給人記憶裡的壓力還在。她冷目一壓,金使和秦霜河等下屬就默默後退,不敢說教主如何不好。只白落櫻不怕女瑤,美目瞪著這個師姊,憤憤不平:「小勿這麼可憐,你讓他抱一抱怎麼了?」

  女瑤盯著她圓潤一些的小臉和豐腴的身形:「你是成親了還是懷孕了?」

  白落櫻:「……!」

  她憋紅了臉,勇氣被女瑤一句話壓回去。白落櫻這才支支吾吾地拉著冷面夜神到女瑤身前,說起自己的事,再委婉地問起女瑤這幾年到底是怎麼回事。女瑤大概跟他們說了下,就打響指,讓秦霜河帶人下山去真陽派一趟,把原本在落雁山上的碧綠冰玉床拿回來。

  金使回頭望一眼窩在床畔間的程勿:「那教中事務……」

  女瑤反問:「你在看誰臉色?誰是教主?」

  金使立刻一激靈,挺直腰背,冷汗涔涔:「您是您是!屬下一時心急忘了,再不看程公子了……」

  女瑤這才滿意點頭。

  幾個斬教高層交換個眼色,心中又欣喜教主的回歸,又對教主的回歸感到苦哈哈:好脾氣的程公子說話不算數了,以後大家又要猜脾氣陰晴不定的女瑤教主的心思了……

  明明女瑤教主和程公子是夫妻,為什麼女瑤教主就不能跟程公子學著改改脾氣呢?

  之後幾日,女瑤在「玉樓」中翻看程勿補齊的《淬陽訣》,她按照正確的心法磨礪己身,把自己的武功修煉回去。同時,瞭解如今天下形勢後,她快速地接手了斬教事務。女瑤回歸的消息,真真假假,放給了天下武林,武林人士幾多不安,幾多惶惑。

  最近江湖上的大事除了朝廷對武林的碾壓外,還包括魔門斬教的八卦——

  「你們聽說了麼?女瑤死而復生了!」

  「什麼?大魔頭沒死?天啊,她不會來中原報仇來吧?不會找上四大門派吧?」

  「真的,斬教好像要開慶功宴呢!就是慶祝他們的女瑤教主回來了。」

  「不會吧……魔教教主還活著,可是……」

  可是當今天下為了與朝廷相平衡,江湖欲成立武林盟,武林盟看好的盟主,正是原本斬教管事的人程勿啊。程勿和女瑤這種夫妻關係,如今程勿還能是武林盟盟主的最好人選麼?女瑤那麼強勢,會跟程公子搶吧?若是武林盟主落入魔教教主掌心,江湖中為武林盟奔走數月的人一陣窒息:

  魔教教主要是成了武林盟主,後果不堪設想,武林危矣!

  當聽說女瑤「復活」真真假假的消息,不光為武林盟奔走的人著急,最急的,恐怕是除了真陽派外的其他三大門派。幾月前程公子程勿來中原走一遭,他堵在幾大門派的大門前,其形悍然,其武不催,至今想來都一陣後怕。

  眾人覺得程勿是為女瑤報仇而去堵幾大門派的山門,如今女瑤死而復生,她會不會做的更徹底?

  一時間,三大門派都偷偷摸摸地開始做準備,目光盯著關外西林,盯著女瑤的動作。

  女瑤並無動作。

  於她來說,塵歸塵,土歸土。當日她殺了曹雲章和趙琛二人,改變武林局勢,她的目的已經達成。她並不需要如當初一夜滅青蓮教一般,剷除幾大門派,成為江湖公敵。現在和以前已經不一樣,整個江湖都是她的,她要慢慢經營,她不會給自己弄出幾個敵人來。

  而且,她也忙著啊。

  忙著跟真陽派建交,與謝微書信。二人公事公談,謝微不再抱有兒女私情後,積極爭取武林盟成立後,正道和魔門兩邊的勢力分佈。書信往來,以鷹傳信,雙方都想促成程勿當盟主這件事,自然談得不錯。當這件事基本確認下來,謝微已經打算親自來斬教一趟了。準備動身前,謝微多問一句:「我們談的這些,程公子也沒意見吧?」

  女瑤輕飄飄:「唔,這個還不知道,我還沒跟小勿說。」

  謝微:「……!」

  謝微怒:「武林盟主選的是程公子,你竟從頭到尾沒讓程公子參與麼?你就替他做了決定?你能代替他?」

  女瑤:「……」

  原本想理直氣壯地答「能啊」,但想到她回來那日被程勿折騰的樣子,女瑤一陣心虛。

  她只好含糊回信:「差不多差不多。」

  謝微:「……」

  謝微不打算出遠門了,女瑤這行事速度,讓他心裡分外沒底。他語重心長:「你什麼時候跟程公子說武林盟主的事?你要快些啊,朝廷現在派人到處收買江湖人。我們必須趕在朝廷之前。」

  女瑤非常無辜:「你的『程公子』還病著,昏睡不起。等他什麼時候醒了,我再什麼時候與他商談武林盟的事。」

  千里之外,伏案讀信的謝微窒息,氣得扔了兔毫:「……」

  女瑤這個混帳!

  女瑤這個混帳,她霸道慣了,獨斷專行,身為上位者,不考慮別人。她不體貼人,她心狠,她難說話,她有很多缺點,但她讓程勿念念不忘。程勿平日健康無比,三年也沒見他生過什麼病。但是這一次他就燒得非常厲害,一直醒不來,在夢裡不停地說夢話。

  大多都是:

  「女瑤……女瑤你回來……」

  「小腰妹妹,我好想你……」

  「春姨,她不喜歡我嗚……」

  這一睡,好像睡過了一輩子那麼漫長。程勿昏迷中,隱約記得女瑤回來了,他高興地抱住她。然後她斷斷續續地照顧他,餵他吃藥,跟他說話,還睡在他床榻外。他焦急無比,口乾舌燥,不知到底是做夢,還是她真的回來了。不知自己是已經死了,還是幻覺連連。

  睡夢中,他輾轉反側,在一個又一個夢境中穿梭。有時看到她,有時找不到她。有時她喜歡他,有時她又趕他走……她像夢一樣捉摸不透,他追逐著她,在天崩地裂間奔跑,在火山岩漿下跳縱。他站在山嵐下,站在潮浪間,他大聲呼喚,聲音沙啞淒厲:

  「女瑤!」

  「女瑤——」

  「女瑤——!」

  「砰!」程勿猛地坐起,頭撞到了床柱上,磕得他差點重新倒下。他頸上纏著紗布,醒來後覺得有些刺痛,然他無瑕顧忌那個。程勿坐在被衾間喘著粗氣,手心全是汗,長髮也被汗水打濕。他的雙目發紅,盯著屋子看。屋中空蕩蕩的,只有他一人。

  程勿心跌到谷底,冰涼無比。

  難道、難道他模糊印象中的女瑤,果然只是他的幻覺麼?難道她真的並不曾活著,已經死了嗎?這麼多天,夢裡那個幫他擦汗、跟他耳語說話的女瑤……都是他臆想出來的?

  不。

  程勿慌張地蜷縮手心:他隱約記得自己自刎時,看到女瑤了。他還親女瑤了,她罵他的架勢那般真切……怎麼會是假的?

  程勿當即下床,匆匆穿上鞋襪、套上外衫,他就奔出了屋子。此時青年形象全無,黑髮散著,濕漉漉地貼著臉。衣衫不整,衣帶繫得有一搭沒一搭。他的容顏也蒼白無比,唇上起白皮,乾燥無比。奔出屋子四處張望找人的程勿,孤零零地立在院中,既羸弱,又狼狽。

  「程公子?」過來送藥的侍女看到程勿這般形象,揉了揉眼睛,吃驚地張大嘴。

  她手腕一下子被程勿拽住。

  程勿心臟狂跳,拉著她啞聲問:「女、女、女瑤……」

  侍女善解人意:「教主在和各位大人們談教中事務。」

  程勿:……女瑤真的回來了!

  狂喜湧向心頭,順著血液流遍四肢百骸。程勿厲聲:「她在哪兒?!」

  侍女被他嚇得結巴後退:「在玉、玉、玉樓啊……」

  當日下午,落雁山上各位斬教教徒,都見證了程勿到處尋女瑤的一幕。程勿跌跌撞撞,跑去了玉樓,被告知教主跟金使大人走了。程勿再去找金使,女瑤又去其他山峰了。落雁山除去主峰,還有五峰,一共六峰,這麼大的山,程勿就在到處找人——

  「女瑤!」

  總是和她前後腳地堪堪錯過。

  程勿急得無法,奔得太用力,頸上的傷痕又開始流出血,讓他更加虛弱。然他不管不顧,越來越多的人承認女瑤確實在,程勿心中只覺得巨大歡喜。他陷入一種魔怔,他一定要看到她,不然他不安心。程勿最後尋到了聖女白落櫻的地方:「女瑤又走了麼?」

  白落櫻看青年這不堪的形象,目中溫柔道:「沒有。她知道你在找她了。」

  程勿:「那她……?」

  白落櫻手一指,指向玉樓外的山巔:「她在那裡看落日,等你。」

  白落櫻「哎」一聲:「你這樣形象不好,你好歹……」

  程勿人已經不見了。

  他直奔玉樓外山巔。他記得那裡,當年他還只有十七歲的時候,被女瑤哄騙上落雁山。女瑤那時忙著四大門派攻山之事,顧不上他,就把他鎖在「玉樓」裡自生自滅。後來玉樓失火,程勿從火中逃走。那時玉樓外的山巔處,女瑤正和蔣聲等幾人大戰。

  她從那裡跌落山崖,在星墜爛爛下,跌入了程勿懷中。

  就像是故事的開端一般。

  「女瑤……」終到了山巔口,大風灌衣,程勿目不轉睛,盯著那背對著他的少女身量的女子。

  一身凜然武袍,長髮直束,負手而立,她望著山間雲海出神。落日金輝照在她身上,她整個人被籠在光華下。風吹動她的衣髮,大約聽到了身後的聲音,女瑤轉過了臉,驀然回頭。

  與身後那衣衫不整、袍子快落到地上的散髮青年對望。

  他像個瘋子一樣形象糟糕,她卻站在落日下,顏如舜華,目如冰雪。

  程勿呆呆地看著她。

  女瑤慢慢笑開。她不常笑,她在人前總是很威嚴。她只在程勿面前會露出幾分女孩的樣子……女瑤向前伸出手,唇角一絲笑:「小勿,我送你的江湖,不好麼?」

  程勿:「……」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聲音。

  想念了一千個日日夜夜的人,突然出現在了他面前。

  滿心的難過,難過得顫抖痙攣;滿心的委屈,委屈得掉頭想走。但是還有欣喜,巨大的欣喜,像從天而降的熔漿般灼燒他;狂烈的激動,讓他血液流竄全身、心臟跳動瘋狂、眼睛火熱發紅。

  他繃著臉,一眨不眨地看她。

  驀然間,他眼中開始落淚。

  心酸、迷惘、苦澀、自憐。

  他落著淚,顫抖的,一步步走上前。他將眼眸驟縮的女子擁入懷中,緊緊地抱住她,他才能感覺到真實。程勿哽咽:「……不如你好。」

  女瑤身子輕微地抖一下,被他抱得更緊了。

  程勿眼淚滾燙地落在她髮頂。三年之別,她在他面前是如此嬌小,他個子高的,已完全籠罩住她。女瑤心倏地一酸,聽到程勿靜靜地:「我根本不喜歡什麼江湖,你送我什麼我都不喜歡。我只喜歡你,最喜歡你……你不要我,把其他的丟給我,我恨你。」

  女瑤:「……對不起……」

  他忽然低頭,與她對視:「不,我不恨你。」

  他粗糙的指腹撫摸她面孔。太多的疑問他不想問,只要這個人確實回來了,他歡喜無比。他盯著懷裡的姑娘,一字一句道:「女瑤,我不恨你。」

  「我喜愛你。」

  「比所有的、一切的……」他說的斷續,說不下去。淚水凝睫,他笑容空落,淚掛在臉上,他喃喃重複,「我最喜愛你。」

  眸子幽深,一心熾火。女瑤心頭驀地發酸。

  她張臂,手指在他後頸上一壓,讓他低頭。她熟練地親上他唇,摩挲他唇上破了的乾皮。前所未有,女瑤想自己很少有這樣強烈的感情。但在落日垂垂下,被程勿擁抱,與他親吻,她知道自己喜愛這個人。

  無比的喜歡你。

  程勿喘著氣,與她唇貼著。

  金色光燒得他臉微紅,有點躲:「不,我、我……剛睡起來,我沒有……」味道一定很不好。

  女瑤:「我愛你。」

  程勿愣神:「……你從來沒有……」

  女瑤重複:「我愛你。」

  他俯下眼盯著她,看到她眼中的鄭重。程勿喘一下後,眼睛刷得通紅。他悶不吭聲,再不說話。箍著她的力道加重,青年抱緊她,重新堵住她的嘴,與她纏綿熱烈……

  他們立在夕陽下,雲煙滾滾,天地如赤,群鶴騰飛。

  在滿天神佛凝視下,見證這段失而復得的濃烈愛意。

  ……

  女瑤回來了,程勿醒了,斬教氣氛前所未有的輕鬆。在女瑤講了自己是如何死而復生的故事後,將信將疑的程勿終於相信她不是幻覺,心滿意足地開始養傷,好時時刻刻地纏著女瑤。

  女瑤回來後,程勿看著整座落雁山,都覺得無比可愛。此前三年的世界在他眼中灰濛濛一片,現在他喝著藥,連坐在床上都能撫摸半天:這可是玉樓啊。女瑤不在的時候他住在這裡,女瑤回來了,也沒有要他搬出去……

  勉強算一算,他和女瑤也算同床共枕了。

  程勿歡喜無比!

  三年來,程勿第一次對過來送藥的侍女露出了笑,嚇得侍女慌張躲走。程勿聽話地喝了藥,給自己的傷換了紗布。他躺在床上半天,也等不到女瑤來安慰他,對他噓寒問暖,親親抱抱。程勿鬱悶了一會兒,找來侍女問,得知五使又在纏著女瑤教主問事情。

  程勿:以前怎麼沒發現他們好礙眼?

  他們總纏著女瑤,什麼時候女瑤才有功夫理自己啊!他可是傷員啊!差點死了的重傷人員啊。

  實在等不到女瑤,程勿只好自己出去,去玉樓前殿尋女瑤。

  當是時,女瑤果然跟五使在前殿中談事。五使把斬教事務一個個報告給女瑤,女瑤「嗯嗯嗯」漫不經心地回應。教主坐在高座上,手撐著額頭,對他們的話興趣並不大。金使察言觀色,笑道:「其實這些事情也沒必要事事請教教主啊。其實有更重要的事想詢問教主:教主,是不是應該給程大人安一個職位啊?光是『大人』『大人』地稱呼,感覺不太合適。」

  女瑤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說的「程大人」是程勿。第一次聽到人這麼稱呼她的小勿,女瑤心裡新奇無比。但是金使的話又讓她覺得奇怪:「有什麼不合適的?為什麼要安職位?」

  金使斥責地看著女瑤教主。

  女瑤寒目瞥過去。

  龍閉月一下子慫了:「就是您夫君,哪怕是虛名,也得在教中有職務。屬下查過,教中歷代教主夫君的職位,都掛的是『護法』。護法一向是教主親自封的,您失蹤了三年,您夫君三年來就得不到這個職位。好在您回來了,您夫君總算可以有正名了。」

  女瑤愣住。

  恰時,程勿從殿門外沉著臉入殿,正好聽到了金使大人熱情地討論「您夫君如何如何」。程勿一僵,露驚駭之色。他沒敢冒頭,心虛地轉身就走。身後,女瑤正非常認真地詢問下屬們:「是我失憶了,還是你們失憶了?我什麼時候有夫君了?程勿什麼時候就是我的夫君了?我好像還沒嫁人吧?」

  五使們:「……」

  半晌,金使小聲問:「可是程大人說你們早就私定終身了,早就是夫妻了啊?」

  女瑤:「……」

  女瑤眉一跳,托著腮幫,輕輕地「唔」了一下。金使他們再解說,女瑤便明白,原來三年來,世人都以為程勿是她的夫君啊。

  程勿……嘿。

  突然回歸,發現自己多了一個夫君,而且天下人都理所當然地承認。這種感覺……挺酸爽的。

  但女瑤想了一下,就決定默認:小勿喜歡怎樣就怎樣吧。

  這時程勿正惶恐不安地窩在宮殿中發呆:糟了!女瑤發現了他的謊言,會不會生氣?她會不會當場揭穿他?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1 22:09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