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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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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伊人睽睽] 她從瑤光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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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1:4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章

  長空明月,風吹長草。夏日夜晚空氣微燥,然天穹下景物幽靜,一切都籠罩在夢境中。

  「要麼打敗我,要麼臣服我。」

  客棧中某間客房,程勿蜷縮著身子,他眉頭緊皺,呼吸急促,手指無自覺地扣著身下的被褥。他陷入不安的夢中,那夢將他拉入火爐中一般,讓他身體發燙,輕微顫抖。他在夢中醒不過來,呼吸已越來越亂。

  他夢到了春日午後,戴著面具的女瑤將他壓在牆頭,對他所說的話。她戴著面具,他只能看到她的半個鼻子和鼻下的朱唇。那朱唇翹著,似笑非笑地戲弄著他。她的呼吸與他近距離相纏,他盯著她的唇,忽覺得似曾相識。

  夢中的程勿卻不及想,因他面前的那雙一啟一合的紅唇貼了上來,含住了他的唇。

  她像是濃濃燃燒的大火,吻上他,推倒他,將他壓在床上。

  程勿額上滲汗,他在心裡瘋狂道:不!不!停下來,停下來!不是這樣的……當時不是這樣的!

  但是夢中的女瑤也如現實中一樣碾壓他,她勾勒著他的唇線,她用舌追逐他的呼吸。他的長髮貼在頰上,他喘不上氣。他推她,卻推不開;他手捶床板,也只是徒勞無功。

  「唔……」

  淺淺的吟聲在二人間傳遞,呼吸混於一處,魂魄也像是要融化到一起似的。

  程勿頭暈無比,他白著臉,心中羞恥至極。他閉上眼,無能為力下,他心中厭惡,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但緊接著,他突然聽到女孩清脆撒嬌的聲音覆於他上方。那聲音喊他:「小哥哥。」

  程勿渾身大震:小腰妹妹!

  他猛抬眼,夢中的女瑤變了臉,面具不見了,她眉目清和姣好,正是與程勿日日夜夜待在一起的小腰姑娘的面容。那般的青澀,那般的年少。他呆呆看她,女瑤和小腰的身形在他面前合二為一……小腰姑娘驟得彎下身,重新親上了他。

  「唔……」

  又回到了青樓那天。

  簾子帷帳在身後飛揚,找尋他們的正道弟子就在他們背後幾步。程勿全身雞皮疙瘩跳起,他慌張無比,而他望著懷中小姑娘含笑的眼睛,他禁不住心跳加速。他心中有一腔發洩不了的火焰,他推倒她,他不管不顧地又摸又親又抓。他手掌貼著她清涼無汗的肌膚。

  程勿喘著氣:「小腰妹妹……」

  他身下的姑娘,在他親吻時,變成了女瑤那張覆著面具的臉。她散著髮,面具下只露出一雙紅唇。她躺在他身下,沖著他挑釁地笑。程勿怔怔地鬆開了手,他煞白著臉往後退。面前妖女旋身坐起,傾前身子勾攬住他的脖頸。

  「唔!」

  她重新撞了過來,橫衝直撞。她的臉再次變化,她又變成了他的小腰妹妹。

  噬魂攝骨,愛不釋手……

  程勿出著汗,他做著旖旎的夢,這夢讓他神魂蕩漾,欲仙欲死。現實中他絕不敢做的事,在夢裡皆嘗了一遍。巫山雲清,翻雲覆雨。他漲得難受,他的呼吸頻率隨之加速,他又痛苦,又沉迷。這陌生的望念在深夜中糾纏著他,它或許只是成長中的必經過程,或許是他心中的魔鬼……

  程勿身子一顫一僵,緊繃的肌肉忽然泄力。他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滿頭大汗地從夢裡醒來,一激靈,坐了起來。

  明月照在床前,少俠劇烈的呼吸仍未平緩。程勿捂著自己的心臟,他的手心也滿是汗。他大腦中殘留著夢境帶給他的激動感覺,那張面孔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揮之不去。程勿感覺到褻褲裡一片潮濕,他臉色微變,猶豫了下,伸手進被窩摸了一下。

  程勿臉色頓時灰白,羞惱之色湧上脖頸。

  這都是金使教給他的,男人都會有的……他以前從來沒有過,他既沒有遐想,也沒有自覺。他的青澀感知在某一日被觸碰後,那個斑斕的、炫目的世界在他面前推開了一扇門。從此後,這種事完全不由程勿控制。

  程少俠深覺丟臉。

  已經沒法睡了,程少俠臉色青青白白紅紅,他偷偷摸摸地爬下床,換了乾淨的武褲後,乾脆出了門,去後院把換下的褻褲洗了。深更半夜,他都不敢從正門出,做賊一樣抱著衣物,從窗口翻下去,溜去了客棧後院。

  程少俠躲在後院裡吭吭哧哧地洗衣服,他神智恍惚,又想起了那個夢。夢裡的姑娘讓他紅透了臉,夢裡姑娘的頸、胸、腿在他面前一遍遍晃。程勿趕緊把那些揮去,專心想著夢裡姑娘的唇。他想、他想……

  程勿突然一個抬頭,看到了推開門耷拉著肩走進後院的一個青年。這青年是那師徒四人中的二徒弟喻辰,喻辰打著哈欠,踢踢踏踏地溜進了後院,想去灶房找點吃的。畢竟是江湖人,白天又跟自己的師姊過了幾招,身體需求強,晚上就餓了。喻辰只是沒想到本來應該空無一人的後院井水邊,居然坐著一個洗衣服的少俠。

  喻辰一下子清醒了:「……」

  程勿緊張地看著他:「……」

  喻辰詫異地看著程勿,從他的臉看到他浸在皂水中的手。喻辰好歹武功不弱,儘管夜裡只有月光,他卻瞥一眼,就看到了那緊張兮兮的少俠洗的是什麼。少俠鼻尖滲汗,面頰慘紅,滿是驚恐。程勿近乎發抖。

  喻辰:「……」

  喻辰是個厚道人,都忍不住看著程勿笑了:「遺精啊,都是男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程勿:「……!」

  他臉色蒼白,心中羞恥的地方被喻辰一語中的,他駭得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喻辰不是金使,金使若在這裡,必然調侃程少俠的臉薄,喻辰卻只是笑了一下,就繞過程勿,去灶房找吃的了。

  程勿鬆了口氣。

  然過了一會兒,喻辰端著幾個饅頭堆在一起的盤子就出來了,坐到了程勿對面,探尋地看著程勿。

  程勿:「……」

  喻辰:「既然你有可能是我的小師弟,我關心一下你的心理問題總不為過吧?小勿,你緊張什麼?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有膽子偷女人的,那你幹什麼這麼慌?精滿則溢,不是很正常的麼?」

  程勿:「……精滿則溢?」

  他又學到了一個新知識。

  喻辰:「……」

  程勿的無知,刷新了喻辰的認知,讓喻辰哭笑不得。和喜歡左擁右抱玩女人的金使不一樣,小玉樓的三個徒弟皆非常潔身自好,例如喻辰,他便從未抱過女人,對此也像是沒興趣的。金使從女人方面講解給程勿的知識,被喻辰從人的身體構造方面補充了一番。

  程勿喃喃自語:「原來精滿則溢啊。」

  並不是說他真的非常饑渴!

  喻辰吃完了他的饅頭,拍了拍程勿的肩,便準備離開。卻見經過他的開解後,程勿臉色好了一些,然蹙著眉,好似陷入了另一種糾結。程勿眼睛漆黑,睫毛又長,他垂著眼瞼出神思考時,實在是秀美無比,很吸引人的眼球。

  喻辰腳步只是停了一下,便見程少俠掙扎一番後,仰起頭看他。程勿覺得喻辰是個比較靠譜的人,他詢問:「喻大哥,你有過……女人麼?」

  喻辰渾身一震。

  女人?他真沒有過!但是程勿認真地看他,程勿才十七歲,十七歲的小孩子就有一個漂亮的魔教妖女跟著他……喻辰一凜然,覺得自己絕不能被十幾歲的小孩子比下去。

  喻辰咳嗽一聲:「當然有過了。」

  程勿猶豫了下,繼續問:「那你有……兩個以上的女人過麼?」

  喻辰:「……」

  他眼睛一抽,簡直想認真研究一下程勿!十七歲的小孩子,看起來一派單純,居然就被兩個女人追過了?這世道……長得好看的少俠,真的就這麼討人喜歡?

  喻辰避重就輕,擺出一副兄長的架勢語重心長道:「程勿,你年紀尚小,可得守好精元,萬不能沉迷女色啊。」

  程勿臉一紅。

  他說:「哪有!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誤會了!」

  程勿糾結道:「我是想說,如果我把兩個女的認成是同一個人……我是不是太壞了?」

  喻辰耳朵一動,重新坐了下來,傾聽少俠的煩惱。喻辰裝出老熟的樣子,問起程勿在愁什麼。程勿把他當經驗豐富的人,又兼深更半夜只有他二人相遇,喻辰還是男的,程少俠不怕喻辰笑話自己的無知。程勿說:「就是、就是……她們兩個親我的時候,我感覺我在和同一個人親。」

  程勿手托著腮,睫毛顫抖:「真的感覺好像啊……喻大哥,到底是所有男的和所有女的親,都覺得是一個人,還是只有我會這麼覺得?」

  喻辰神情複雜地看著程勿,心想:我不知道!

  程勿輕聲沮喪道:「還有小腰妹妹……我不敢問她,不敢跟她說話……我真的覺得好像,我感覺好亂。我到底喜歡的是誰……我是不是對那個妖女……不!一定不會的!我一定不喜歡她!可是、可是……我夢到她,她和小腰妹妹一樣……」

  程勿:「喻大哥,我是不是一個三心二意的男人?」

  喻辰:「……」

  程勿看喻辰臉微僵,疑心是自己的問題問得太亂了。程勿檢討自己後,整理斟酌了字句,問出自己最想要的經驗:「我如果問小腰妹妹,我親她的時候,和親另一個女的感覺一樣……是不是不太好?」

  喻辰頓時有了精神。其他問題他可能提不出建議,但這種問題正常人都知道答案:「自然不應該了。小勿,以大哥的經驗看,女人都喜歡吃醋,都是禍水。人家說王不見王,你好過的兩個女人,也絕對不能碰面。你絕對不能問小腰姑娘親她的感覺!」

  程勿「唔」了一聲,心想果然,他肩膀微垮,看著院中空地發呆。

  是不是天下的男人都三心二意呢?

  程勿想到教自己走進這個江湖的話本。話本以蔣家公子蔣沂南和魔教教主白鳳的愛情為原型,講了一段情深不壽的故事。在那故事中,哪怕講述者站在蔣沂南的角度斥責妖女糾纏不清,給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可到頭來,變心的人,確實是蔣沂南啊。

  蔣沂南娶了他的師妹,至今在羅象門中擔任長老,地位不低;而白鳳呢,再沒聽過她有過別的什麼男人。

  程勿不想變成蔣沂南那樣的男人,他想喜歡一個人,就得一輩子。可是忽然有一天,程勿發現自己也不過如此。他心中對小腰妹妹有好感,可是他卻總記得那個戴著面具的女瑤。他到底是在乎女瑤奪走了他的第一次親吻,還是忘不掉女瑤這個欺負他的女人……他對小腰妹妹的感情,在其中又算得上什麼。他是否自欺欺人,最終誤人誤己。

  想到自己竟是這樣一個爛人,程少俠眸中水光濕潤,如清湖一樣蕩漾。

  喻辰還在苦口婆心:「記住啊小勿,千萬別告訴你的小腰妹妹……」

  「告訴我什麼?」一個感情冷淡的女聲在他們身後響起。

  喻辰和程勿一同僵了下,立刻回頭,看到皎皎寒月下,散著髮、披著寬鬆衣袍的小姑娘,幽幽靜靜地看著他們。小姑娘臉色微白,緩緩扶著牆走進後院。她眼皮耷拉,精神看著不濟。但自從相識,女瑤的狀態始終也沒臉蛋紅潤過,喻辰並沒放在心上。

  喻辰抬頭看月亮:今夜是什麼日子,怎麼一個個都不睡,在後院聚會?

  反是程勿立即看出女瑤的不妥,他袖子一揚,起身去扶女瑤。他看一眼自己泡在水裡的衣服,慌張一踢,把木盆踢遠,再把女瑤扶到自己的小板凳上坐下。程勿蹲在女瑤面前,抓著她忽冷忽熱的手腕,第一時間就運起內力送至她體內。

  女瑤搖了搖頭示意他別忙活:「用處不大,別浪費內力了。」

  程勿:「小腰妹妹,你得的到底是什麼病,為什麼經常發作?我要怎麼才能讓你好一點?」

  女瑤心想,等你的武功什麼時候能好到我這般地步,什麼時候把我心法中殘缺的部分改好了,也許我的問題就根治了。否則,不過是像我師父一樣短命的命啊。想到此,女瑤心中發虛了一下,低下頭,有點不太敢對上程勿清澈的眼睛。

  她要程勿練跟自己一樣的功法,若是她始終推演不出正確的……那她的今日,就是程勿的明日。她會害了程勿。

  而想到程勿會早逝……女瑤的心竟像是被蜜蜂狠狠蟄了下,鈍痛。

  程勿:「小腰妹妹?」

  女瑤笑眯眯地轉移話題:「我的病是胎裡帶來的,不好說呢。不過小哥哥你怎麼回事啊?我晚上疼得睡不著,說出來走走吧……你和喻大哥待在這裡嘀嘀咕咕說什麼?我還聽到你們說我了。背後說我壞話麼小哥哥?」

  程勿大聲:「自然不是了!我怎麼會說你壞話?」

  女瑤本來只是隨意轉個話題,但程勿這激動的反應,讓她一下子注視著他了。兩人對視片刻,程勿雖定定望她,內裡的心思卻很飄。他鼻尖上細汗淋漓,分明慌張之態。女瑤:「小哥哥……」

  程勿一邊努力鎮定地回望女瑤,一邊跟喻辰使眼色,讓這位大哥趕緊走。喻辰在旁邊看程勿如臨大敵,他驚奇這小姑娘也沒說什麼,程勿怎這般不中用?他忍不住心生憐意,沒仔細看程勿的眼色,他好心替程勿解圍:「我們也沒說什麼,小腰姑娘你也莫問了。我們只是說一些男人之間的話題而已。」

  女瑤詫異:「又說男人之間的話題?」

  程勿:「……」

  她看著程勿:「你怎麼這麼多男人之間的話題要說?」

  程勿:「……」

  女瑤想到上次程勿就跟金使扯男人話題,這次又跟喻辰說。她疑心程勿這年齡,說的次數未免太多?練武修身為主,程少俠這樣……女瑤眼睛往下三濫的地方遛,程勿登時跳起瞪她:你看哪裡?你說你看的是哪裡?!

  女瑤想了下,說:「那你們繼續說吧,不必在意我。我聽聽你們都說些什麼?」

  喻辰目瞪口呆,他看女瑤這淡定的樣子,第一次見識到這麼不要臉的姑娘。

  而程勿,程少俠他臉色白來紅去,自然不肯當著小腰妹妹的面討論什麼。他更是心中羞愧,覺得自己如此骯髒,玷污了純潔無瑕的小腰妹妹。但程勿沒尷尬多久,因女瑤說完後,臉色難看,手扶住了額頭。

  她輕輕發抖,體內新一波的隱患又在折磨她了。

  程勿立刻蹲下:「小腰妹妹我扶你回去睡吧,你別亂逛了。夜裡涼,你越走越難受。我陪你,大不了、大不了……像上次一樣點你睡穴。」

  女瑤沒來得及說話,程勿已經摟住了她的肩,心一橫,將她橫抱到了懷裡。一旁被人忽視的喻辰眼睜睜看著那少俠對小姑娘噓寒問暖,最後更直接抱著小姑娘走了。程勿的一顆心都在女瑤身上,他既忘了他仍在水盆裡沒洗完的褲子,也忘了傻站在院裡的喻辰。

  喻辰心口如被刀戳,他嘴角直抽:這個程勿,嘖嘖,眼裡只看到他那小腰妹妹啊。

  程勿將女瑤一路送回了屋,他始終握著她的手腕,不理會女瑤的拒絕,非要傳送內力給她暖身。到了屋中床上,懷裡抱著小姑娘,程勿的腳步趔趄,臉色也一時蒼白。但他心中不覺後悔,因他送過去的內力是有效的。

  女瑤窩在他懷中,臉靠著他的胸口,閉上了眼。她睫毛顫抖,但她努力入睡。

  程勿抱著她良久,女瑤的呼吸才漸漸平穩。程勿低頭,看著姑娘在月色下雪白的頰面,簌簌若雪,唇瓣嫣紅。她在他懷裡這麼小,這麼瘦,閉著眼安然的模樣,讓人格外心動。

  程勿望著她,緩緩低下頭,他呼吸沉重,唇即將貼上姑娘光潔的額頭時,手腕突然被女瑤拽住。

  程勿喘氣:「……!」

  女瑤閉著眼,口中含糊說了一句:「對了小哥哥,我忘了跟你說一句。學習我的功法,你是童子身效果最好,所以你不要有和女人共赴巫山的打算。我會看著你,你不能談情,不能去睡女人,也不能用別的手段解決。誰敢誘你,我殺了她。」

  她將「殺」字說的輕描淡寫,她閉著眼也不知是清醒還是不清醒。

  而想親她額頭的程勿僵在床頭,捂著自己的心臟大喘氣:嚇、嚇死他了!

  小腰妹妹是不是知道了他的齷齪心思?她是不是聽到了他和喻辰的話?

  晴天五雷轟!

  怎麼辦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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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2:0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一章

  「誰敢誘你,我殺了她。」

  夜中,女瑤睡前含糊的話如炸雷般,轟在程勿耳邊。

  程勿駭得不敢動作時,一把反扣住她的手。他聲音變冷,急切問:「你說什麼,小腰妹妹?你要殺了誰?!」

  但是女瑤沒有回應他。她很信賴他,曾經她說她睡著時不許程勿挨她身;但這會兒程勿就摳著她手腕跟她說話,她仍呼吸平穩,睫毛垂垂,沉入睡夢中。程勿心中焦躁,他抓著她手臂想喊醒她問個清楚,但他目光落到姑娘的脖頸上——

  那裡始終用高領擋著,那下面有兩個已經結了痂的大血窟。

  那是女瑤最近才受的重傷。

  程勿喉間哽塞,他手指顫抖,面孔一瞬因沉痛而扭曲。他淚光閃爍,那點兒疑問在他口腔中消散,慘然間,他再問不下去了。程少俠捂住臉跌撞離開女瑤的房間——就算小腰妹妹這話說的太狠,太像魔教妖女,太像他們教主那種不留情面的風格……可她到底因為他的緣故受了那麼重的傷。

  程勿哽咽:她都沒有怪他,他怎麼能怪她出身魔教,自來心狠如狼呢?

  程勿站在長廊上,深吸口氣,暗暗將心放回心房:我要改變這一切。我不要猶豫不決,我不要害了小腰妹妹……

  後院中,喻辰受不了的喊聲傳來:「程少俠,你這褲子還洗不洗了?天快亮了啊!」

  程勿頓時一個哆嗦,從自己的堅定信念中回過神。他臉色大變,精神高度緊張。他想起了自己丟人的夢,再想起女瑤對他的警告,他慌裡慌張地跳下樓,快速竄入後院。喻辰真是個好人,都這樣了還記得提醒程勿少俠……

  次日女瑤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新一波的隱患她熬過去了,又迎來了一個新的開始。她坐起來,聽著窗外鳥鳴聲,發了一會兒懵。女瑤和程勿不一樣,程勿剛進入一個武學初級階段,需要每日練習;但武功到女瑤這地步,她很少晨練,她大多數時候,睡夢中就能自覺運轉周身元氣,從而練功。在落雁山上,女瑤有一張碧綠冰玉床,此床常年溫涼,不傷人體,卻因涼而逼得人自動運功去抗冷。她師父當年教她武功時,曾用這樣的床強迫她身體適應這種時刻運功的節奏……讓練武變成呼吸吃飯一樣簡單的事。

  女瑤摸下巴,眼神向上飄:真想把這張床從落雁山上搬下來給程勿用。

  但是程勿不肯做她徒弟。

  這種親傳弟子的資源若是傾斜向程勿的話……日後她在黃泉下見到斬教各代教主,總是不好意思的。

  所以程勿為什麼不做她徒弟啊啊啊啊——

  一顆收徒心始終在跳躍的女瑤下了床,她快速紮髮後,便去隔壁程勿房中喊人練武。但是推開門,程勿房中一清二白,斷無少俠身影。女瑤挑高了眉,心生欣慰:程小勿都知道早早起來自己練武了啊?

  程勿這麼乖,女瑤心中非常滿意。她回到房中梳洗了一番,換上漂亮的衣服後,才下樓去買了幾個包子。女瑤邊啃著剛出籠的熱包子,邊往客棧後面的樹林晃去。她耳聰目明,隔著距離就聽到簌簌的樹葉飄落聲,想是程勿的功勞。

  女瑤進入綠森樹林後,沒繞多久就見到了程少俠的身影。她目中亮了幾分,看到樹影婆娑,透明光線打在這裡,周圍像是一片碧綠的海洋。而在這一波波漂浮的海潮中,程少俠手中持一根竹竿,身形在浪潮中穿梭,翩若驚鴻,矯若游龍。他靈敏而儀姿美,衣袍飛揚,輕飄飄落在地上時,眉目抬起,少俠清潤的眉眼中,那種生氣勃勃的朝氣和自得,頗讓人心動。

  旁邊傳來鼓勵聲:「不錯,小勿的素質還是很高的!」

  是師徒四人中的大師姊陶華的聲音。

  女瑤走入了他們視線中,不光喘著氣出汗的程勿看到了她,在一邊指點程勿功夫的大師姊陶華也看到了女瑤。原來陶華自覺自家功法可以和別家並存,見程勿早上練武,她禁不住跟上來教一教。現在看到女瑤出來,陶華臉刷地一紅:她還記得程勿不是她的小師弟,是跟著這位小姑娘學武的呢。

  陶華鎮定地跟女瑤點頭打招呼:做人大師姊,再有一個瘋瘋癲癲的師父,臉皮當然要從一而終地厚。

  比起尷尬的陶華,落了地的程勿看到小腰妹妹纖瘦的身量從綠林裡走來,他眼睛亮起。他不顧滿頭汗,奔了過去:「小腰妹妹!」

  女瑤太喜歡他這種不自覺的湊近了。第一時間看到她,第一時間眼睛發亮,第一時間跑過來靠近她,眼巴巴地望著她……女瑤眸子彎彎,她有點理解師父收徒的心態了。可能就喜歡一個人那般親熱地纏著她,一刻都離不開她,哭著喊著要和師父在一起吧?

  女瑤把自己買的熱乎乎的包子從油紙包中取中,掰一點給程勿吃。她憐愛道:「餓了吧小哥哥?你這麼用功,我給你送飯來了。」

  程勿看著她蔥綠的手指纖白,夾著一片包子肉,仰著臉眼見要餵他。他喃聲:「小腰妹妹你對我真好。」

  女瑤笑嘻嘻:「喜歡你嘛。」

  她說的這麼自然,程少俠耳根紅了,卻沒有辯解,而是含著笑,低頭就要咬下去。不想陶華為討女瑤歡心,在後面補了一句:「小勿當然想好好練武啊。他跟我說,覺得小腰姑娘可憐,人在魔教身不由己。他要好好習武,打敗那個可惡的魔教教主女瑤,把他的小腰妹妹從女瑤手裡救出。」

  程勿紅著臉:「別說了啊陶姊姊!」

  他是決定自己不要三心二意,以後絕對不要再想起那個女瑤來著……但這是他心裡的目標,陶姊姊怎麼都說給小腰妹妹聽了呢!

  女瑤:「……」

  程勿看女瑤眉毛似困惑地揚起,似不解他為什麼有這種想法。程勿硬著頭皮解釋:「我是覺得小腰妹妹有點凶啦……但我知道那是那個女瑤欺負小腰妹妹的結果。女瑤太壞了,我恨她!我要把小腰妹妹從她手下救出,小腰妹妹以後不要再受那個老女人的控制了。」

  而他也不能一親小腰,就想起女瑤的吻。

  他不要三心二意。

  女瑤:……我討厭程小勿動不動說我是「老女人」。

  女瑤手一頓,把已經送到程勿嘴邊的包子肉收了回來,塞到了自己口中。她把油紙包一攏,一個包子也不打算留給程勿了。程勿瞪大眼不可置信看她,看小腰她鼓著腮幫子吃包子,她眼睛垂下不看他了。

  一口口咬著包子,麵食的軟香甜味在口中咀嚼,小姑娘面無表情道:「我不喜歡你背後說人壞話,不喜歡你練武是為了打敗某個人,所以包子不給你吃了。」

  「你懷著目的練武,我現在開始不喜歡你了。」

  程勿:「……」

  陶華:「……」

  程勿扮起了臉,瞪著女瑤。但他再瞪,他那個頭嬌小的小腰妹妹也不理他了。她凶著臉的時候,哪怕稚嫩,也是很有架勢的。程勿沮喪地垂下了頭,鬱悶地想怎麼這樣啊。他想討小腰歡心,誰知道她一點都不喜歡。她還說不喜歡他了……

  程勿操起他的竹竿,化悲憤為動力,重新躍入林中,踩上樹木向上高攀,開始練武。

  他形容太俊,身手好看,女瑤說著不理他,眼神卻還是飄了過來。陶華在一邊忍不住繼續指點,女瑤一聽之下,目光凝住了。她喃喃自語:「奇怪……這小玉樓的武功,怎麼和我們斬教的某些路子很像?」

  她盯著陶華,陶姑娘高挑清瘦,腰杆筆直,專注地盯著場中的程勿……女瑤心中充滿了疑惑和懷疑,她忘記了吃包子,只看著陶華,陷入了深思。

  ……

  這邊女瑤無意中發現了一件可大可小的秘密,另一頭,再過了半天後,夜神張茂才頭痛欲裂地酒醒了。他坐在客棧床上,醒來的時候整個大腦發木,脹痛得厲害,渾身也沒力氣。

  張茂沉著臉下床,給自己倒水喝,重新坐回了床上。他手撐著額頭,記憶混亂,發生的事情在他的大腦中轉得他很暈,時不時有一個美人笑容浮現,再時不時冒出一些類似親啊抱啊之類的畫面……張茂頭痛欲裂,他呻吟一聲,只想以頭撞牆去!

  他做了什麼!他做了什麼!

  酒是穿腸藥,色是刮骨刀……他兩樣都犯了,兩樣都犯了!

  白落櫻……他對白落櫻做了什麼……

  「砰砰」,門敲兩下後,自動推開,一張姑娘嬌俏的面孔躍入了張茂眼中。張茂僵硬地看著白落櫻跳了一下後,輕盈無比地從外進入他房中,還貼心地關上了門。白落櫻看他那陰鷙的眼神,瑟縮了一下,卻還是噙著笑,勇敢地走過來:「你睡的時間太久了,別的弟子都走光了,只剩下我留下來陪你了。我在外面聽到裡面有聲音,知道你醒了,就過來看看。」

  姑娘臉頰染飛霞,含羞帶笑地垂眼看他。

  張茂:「……」

  她為何用這種眼神看他?!

  張茂沉聲:「有事麼?」

  白落櫻:「……」

  她扭過臉,用新奇的眼神打量如往常般臉若冰霜的夜神大人。酒醒後的夜神,煞氣滿滿,再不是昨晚那個拉著她舞劍,抱著她親她迫她的熱情青年了。白落櫻睜大明眸,她發現張茂一個嶄新的一面了:哪怕他面上不動如山,但他有一顆躁動的心啊。

  白落櫻噗嗤一笑,拍拍自己發燙的臉頰。昨晚、昨晚……那麼豪放的、熱情的夜神,她還蠻喜歡的。雖然後續草草,但那是因為張茂酒量不行的緣故。她現在不怪他了。

  白姑娘坐到張茂床頭,她垂著頭,露一段修長脖頸給他看。

  張茂盯著白落櫻發呆:白姑娘……還是這麼好看。他怎麼就有這麼好看的情人呢……白姑娘有時候漂亮得讓他很憋屈,他心裡動了又動,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昨夜,昨夜……

  白落櫻低著眼,手指轉著自己散下的一綹長髮。她看著自己的腳尖,被張茂目不轉睛地看著,臉頰更紅了。白落櫻嬌滴滴道:「昨晚的你,我是很喜歡的。」

  她的潛臺詞時,我喜歡那個樣子的你,我覺得我們的感情可以升溫了。

  張茂:昨晚?昨晚的他是什麼樣子?她喜歡的是什麼樣子的?

  張茂半天沒回應,白落櫻嬌羞不下去了,她抬頭,眨巴著眼睛看張茂。好半晌,兩人面面相覷,死寂無聲。僵硬地對視了半天,張茂才意識到白落櫻在等什麼。張茂慢慢的,遲鈍的,給出白落櫻一句:「我也挺喜歡我自己的。」

  白落櫻:「……你!」

  她氣得臉更紅了,刷地跳起來,伸出食指顫抖地指著張茂。張茂那粗到極致的神經,那剛硬的風格,和她這樣自小被寵著長大的女孩子希冀的一點都不一樣。

  他到底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張茂愕然,驀地從床上坐起:「白落櫻!」

  白聖女恨恨剜他一眼,轉身跑出去了。她來去一陣風,在他這裡都沒坐超過一刻鐘的時間,人就消失了。張茂追了兩句,頭疼讓他停下來。等他好一些了,他還在納悶:她在不高興什麼?

  為什麼相談甚歡,她就虎著臉走了呢?

  相談甚歡,倒真是一個夜神獨自的感覺。他覺得跟白落櫻說話就很高興了……白落櫻別過臉,寧可跟自己俘下的兩個魔教叛徒,任毅和陸嘉說話,也不想在張茂那裡自討無趣了。

  但無論兩人怎麼樣彆扭,時間也不能再拖了。他們必須馬上趕路,好趕上名器大會的時間。

  羅象門好不容易混入了他們斬教的高手,會傳遞名器大會的消息給他們。這樣的好機會,如何能錯過?

  斬教的、魔門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聖女何以這般有自信,覺得他們的內人一定能混入羅象門,不被羅象門發現。白落櫻怕走漏風聲,當然不會告訴他們,想辦法混入羅象門的內線,是他們斬教赫赫有名的四使之一,金使龍閉月——

  金使早早與聖女打過招呼,他聽教主的命令進入羅象門,羅象門和名器大會的情況,金使自然會想辦法把消息送出去。

  當教主和聖女、斬教其他教徒都在趕往羅象門時,金使在這裡已經待了一段時間了。他殺了一個中等地位的羅象門弟子,喬裝打扮後混入羅象門,到處刺探情況。既然是名器大會,那麼各大排名高的武器都會在大會上亮相,羅象門早早就會開始準備。

  金使對他們正道的這種給武器排名的大會不感興趣,他只想找到他們教主的武器——九轉伏神鞭。

  但是真奇怪,蔣聲已經回了門派,名器大會的流程每天都在遞進,金使甚至有一次混到了蔣聲身邊。可是金使見了許多武器的名冊,他卻始終沒見到「九轉伏神鞭」。

  九轉伏神鞭到底被蔣聲藏到了哪裡?

  金使摸下巴:名器大會既然是針對他們斬教的,那九轉伏神鞭當然會亮相。只有斬教教主的武器被四大門派的人拿到手,才能最好地羞辱斬教。

  隨著大會的日子越來越接近,金使也越來越著急。白天聽到蔣聲說藥宗的人、真陽派的人都已經到了羅象門,金使更加感到時間緊張。晚上,金使硬下心腸,換上一身夜行衣,用口罩罩住面。不管如何,他都要再把羅象門細細闖一遍!一定要把「九轉伏神鞭」拿回來。

  羅象門佈置森嚴,因為名器大會臨近,夜裡的梭巡看守更是嚴謹。弟子們不斷行走,舉著燈籠,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處。金使伏在樹頂,他在樹上等候,額上慢慢滲汗。他算計著下面人換班的時間,抬頭看月亮:等新一撥換班,趁著這個流程,他就能下去了。

  咚、咚、咚……

  時間慢慢遊走,下面的弟子隊形沒有發生變化。

  金使臉色微變:他們改變了梭巡的時辰?

  金使沉默半天,還是決定碰一下運氣。他從高處躍下,身形極快,儘量在夜色深重的角落裡穿梭。金使武功高,大部分弟子發現不了。他運用自己精妙的武功進入一個個屋子,再出來。外頭搜尋的弟子,幾乎發現不了一陣風似的飄過的人。

  金使慢慢放心。

  然就在這個時候,異變突生!

  金使小心地關上一扇放置武器的門,轉過頭,迎面看到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在弟子們的跟隨下走來。蔣聲冰著臉,皺著眉聽弟子們彙報情況。蔣聲耳朵一動,聽到「哢擦」一聲細微聲音,他冷不丁抬目,目光如電,與躲在房後角落裡的金使四目對上。

  金使:「……!」

  艸,這個小子!

  蔣聲一巴掌扇向身後喋喋不休跟他彙報無用情況的弟子:「你們做什麼吃的?魔教人混進來了!快抓!」

  當即,蔣聲淩空躍來,親自來追殺。弟子們發愣後,跟在蔣師兄身後,看到了那個黑衣人的背影。他們凜然,連忙發出信號,讓更多的人來搜尋。剎那時間,羅象門中夜裡的燈燭全都點亮,無數弟子奔了出來,隨蔣聲一同追拿賊人。

  藥宗的弟子們被喊醒,真陽派的弟子揉著惺忪睡眼也出來了,朝劍門的院子開了門……

  滿夜燈如遊火,從四面八方,向金使逼近!

  金使發抖,他慌張逃跑,幸虧提前來這裡幾天,他對羅象門的地形還算熟悉。身後的蔣聲對他緊追不放,看那賊人熟門熟路地翻牆掀頂,蔣聲氣得倒仰:「原來這賊人混入我羅象門已經這麼久了!」

  「一個個都在幹什麼!賊人把地形都摸熟了!」

  金使苦笑,他還受著傷呢,後面追他的那個蔣聲當真難纏,大有追不上不罷休的意思。四面的腳步聲洪濤滾浪一樣讓人驚惶,金使被他們逼得逃跑路越來越窄。最後沒辦法,眼看前面一個幽靜院子無人點燈,也無人從裡出來。金使騰地翻牆,躍入了這個院中。

  遠遠追上來的蔣聲驀地停步,看向這個院落。夏日蟬聲急促,此處院落卻格外寧靜,飛花落葉輕輕飄過,與天上的明月交映,流水一樣緩緩而去。身後的弟子們腳步聲跟上,他們的臉色與蔣聲臉色一樣。

  他們看向臉色凝重的蔣聲。

  聽他們的大師兄深吸一口氣:「這是我父親的院子……我親自去敲門。」

  蔣家在山上有自己的別院,但自從蔣聲母親過世後,他父親悲痛欲絕,心如死灰。蔣聲父親搬回了羅象門住,關上了院子門。蔣聲的父親蔣沂南占著羅象門長老中的一個名額,但平常,蔣沂南很少出來見客。大部分時候,都是蔣聲代替父親處事。

  蔣聲上前,扣住了門環,砰砰敲響。

  金使已經入了院中,院中無人,只有一間房舍點著燈。金使心中猶疑,身後追來的弟子沒有直接進來,而是選擇叩門,讓他猜測這裡主人在羅象門中當很有地位。金使沉吟了下,他若是不在這個院子裡找機會,說不定今晚就逃不出蔣聲的手心了。

  金使縱上,跳上屋頂,掀開一塊瓦片後,看到下方燈火通明,隱約聽到聲音低微的曲聲。他屏住氣息,從房頂跳下,躍入了這個房中。他一進入屋中,就跳向光線暗的角落裡,提防前方可能迎來的打鬥。

  然過了很久,只有曲聲,沒有高手發現他進來了。

  這對於羅象門中能單開一院的門中高手來說,是多麼不正常的一件事。

  金使更加警惕了,他看到帷帳紛揚,其後人影躍動。他一步步走前,手指始終按在袖中匕首上。一步步上前,視線越來越清晰,帷帳後坐著的人,在金使眼中越來越看得分明。簾子如紗一般紛揚,榻上臥躺著一個人,榻外帷帳中,坐著幾個歌女。

  歌女們彈唱著小曲,曲聲婉婉,悠揚清脆,自有一段繾綣纏綿之美。

  金使站在帷帳外,面無表情地看著那臥榻上閉眼似睡的男人——

  面如冠玉,寬衣散髮,眉眼秀致,當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

  他眉眼不抬,手指搭在曲著的膝上,聽著小曲呢喃,對金使的到來完全沒反應。他好似極為疲憊,一點兒不想動彈,而他這種恰到好處的慵懶,讓他的氣質格外優雅,呈一種優雅的致命吸引感。世間女子,當很少人擋得住他這樣的男子。

  金使盯著他,眼色轉陰冷,手握緊了匕首:這個人,還真是和外面敲門的、筆直如劍的蔣聲完全不同啊。

  而誰又能想到,十幾年過去了,斬教的教主白鳳早已入土,蔣沂南卻還活得好好的。不光活得風光,還有心情聽小曲!

  那小曲幽幽唱著婉轉之調:

  若是乘風,若是采月。

  若是你聞,若是我去。

  若是不誤,若是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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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2:2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二章

  紗帳輕軟,如夢似霧。火光照著帳子中間地段,蔣沂南臥在帳外,他的身後,是一個擺滿了書籍的架子。架子濃長的陰影罩著睡在臥榻上閉眼的俊美男人,從他腳下起,地上氆毯一路沿著帷帳,向屋外延伸。光影交錯下,忽聞得屋中燒著熏香。那香氣濃郁,煙氣和歌聲混在一起,讓此處顯得幾多虛幻,不真實。

  「若是……若是……」

  歌女們嗓音柔和,唱出的小曲之調綿軟清甜,讓金使恍了一下神,思緒飄遠。他想到了關外的關道重重,蕭瑟秋風,冬日嚴寒。關外大河水日夜不停,從北向南流向大海。黃昏下,金河發著光,關外兒女們坐在城牆下,望著牛羊成群。這小曲……他也聽過。他是關外人,這首曲名喚《若是》,自小長在關外的魔門人士,多多少少都會聽過、學過這首小曲。蔣沂南竟也會……哼。

  但金使只是恍了一下,重新眯眼,火光照明他眼中的銳色:因他看到,蔣沂南所臥榻上,他的手邊,抬手可觸的臥榻扶手上,搭著一根銀金色的長鞭。長鞭上血腥味重,金銀色的光拖著鞭身流轉,紋理分明,若天上的電光環繞。

  「九轉伏神鞭」。

  斬教歷代教主的武器,竟在蔣沂南這裡!

  如此良機,若是錯過,還不知會等到什麼時候!

  金使當即不再猶豫,不再顧忌某人的武力。他從帳外自己藏身的角落裡飛出,從後撲出,眼睛緊盯蔣沂南手邊的那根長鞭。他目標明確,只要「九轉伏神鞭」。過了這麼多年,蔣沂南這老不死的武功精進幾何他一無所知,金使並不想在這時候和蔣沂南對上。

  然高手過招,呼吸之頓。

  男人懶洋洋地臥於榻上,看似對周圍環境全不提防,但身後厲風襲來,他散在頰上的青黑髮絲,輕輕向上飄了一下。好似沉睡的蔣沂南忽而睜眼而動!他手向身後擒拿,龐大的內力與身後襲來的金使對撞。金使身子就地一縮,借翻滾躲過蔣沂南的殺招。金使向前再縱,身子到臥榻邊,抬手去抓那根長鞭。

  鞭子的另一頭,被蔣沂南握住。

  蔣沂南隨手一甩,連著長鞭,他將金使一下子推出去。

  屋中曲聲驟停,歌女們掩住喉嚨發出一聲聲驚叫聲。她們手裡抱著的琵琶、古琴、長簫,乒乒乓乓,全都摔了地,發出「砰」的金玉撞擊聲。而屋中若起龍卷大風,寒意吹起帳簾,那安然臥於榻上的男人手抓著長鞭,淩然而至,掌力破金倒玉,催向金使。

  金使「哐」一聲重摔到門上。

  他悶哼一聲,背靠著門。幸得他穿了夜行衣偽裝,哪怕唇吐了血,外人也看不到。金使肺葉被蔣沂南一掌便傷,正統而龐大的中原武學匯於一掌,金使只扣著他手裡這頭的「九轉伏神鞭」,無論如何也不鬆。

  歌女們:「啊啊啊啊!」

  蔣沂南眼神冷淡地瞥過去,歌女們眼中露驚恐之色,捂著嘴齊搖頭,紛紛閉上了嘴。

  而蔣沂南握著長鞭這一頭,他走過帷帳,長衣揚起,他的面容在燈火下看更是清如白雲黑水般。那光照在他臉上,他眼眸清黑,向上揚起時,勾起一波驚心動魄般驚豔的弧光。

  蔣沂南與這個想要偷鞭的黑衣人對視。

  戴著面罩的黑衣人嗤笑:「嘿,蔣沂南。原來是假公濟私。說著開名器大會,你倒是運用這職務之便,大會還沒開始,就讓你兒子把『九轉伏神鞭』送到你面前了。怎麼,人都死了,你還要靠一根鞭子懷念?」

  金使嘲諷他:「九轉伏神鞭可不是白鳳的專屬武器!白鳳只是九轉伏神鞭的其中一代主人而已。」

  立在屋中央的男人打量著靠在門上的金使。蔣沂南揚眉,勾起唇,輕輕笑了一下:「哦,魔門人?斬教人?羅象門這般不中用,不小心把魔門的人放進來了?」

  金使:「……」

  蔣沂南這種語氣,聽在他這個魔道人耳中,實在奇怪——這語氣,太不像正道人的口吻了。

  「砰砰砰!」

  「快!跟上!」

  院中的砸門聲、腳步聲紛至遝來,金使身子一凜,想要逃走。但他跨步才挪,蔣沂南身形一動立刻跟上,將他的路堵得死死的。金使吞下口中血,他的手用力,繼續與蔣沂南角逐「九轉伏神鞭」的歸屬權。他的內力發出,對方毫不相讓。鞭子的另一頭綁在蔣沂南手中,蔣沂南側目,向門的方向看去。

  門被敲響,門外羅象門大弟子蔣聲的聲音很急切:「父親,有賊人闖入了羅象門!您這裡有發現賊人麼?」

  金使大驚,臉色變寒,手中更加用力。

  蔣沂南緊緊扣著鞭子的另一頭,似笑非笑地看著金使。金使心裡暗驚,沒想到這個男人多少年不出現在江湖上,他的武功已經練到了自己動搖不得的地步。蔣沂南手上內力再向外一震,沿著鞭身內力一層層震去,鞭身光華流離,金使握著鞭子的手抖動戰慄。

  而蔣沂南則閑閑地跟門外答:「賊人?我不曾見到。你去別的地方找找吧,若是有人來我這裡,我會通知你的。」

  門外半晌無聲。

  蔣沂南唇角的笑加深:「怎麼,你是信不過為父的武力,還是信不過為父的為人呢?」

  門外青年的呼吸聲瞬間雜亂。

  過了半刻,才聽到蔣聲壓抑的聲音:「……我知道了,父親。那您好好休息,若發現賊人,還請父親告知孩兒一聲。父親……半夜聽曲終是傷身,請父親保重身體。」

  蔣沂南沒說話,他的眼睛與戴著面紗覆臉的人對視。屋外的人,不放在他眼中。

  很快,外頭的腳步聲遠去,落在兩個武功高手耳中,都聽得屋外是蔣聲帶著弟子離去。不管弟子們服是不服,這扇門,他們到底沒有推開。金使心中驚疑,不解他們羅象門這是搞什麼,父子之間怎麼這麼奇怪。但蔣聲的腳步聲一遠,顧忌少一分後,金使當即躍起衝撞向蔣沂南,想趁蔣沂南分神之際逃走!

  「砰——!」

  他被蔣沂南甩出去,砸到地上。蔣沂南追上,兩人身影纏在一起,飛快過招。手中長鞭被他們始終抓在手中,一地桌椅榻架都被這兩人的打鬥掀起。歌女們嚇得抱著柱子不敢動,她們蹲下躲到牆頭,眼睜睜看著屋中器物全都飛了起來,她們的主人蔣沂南躍上半空,身形如龍過水,龍鬚翹飛,氣勢何等駭然!

  九轉伏神鞭到底是斬教幾代教主的武器,據傳材質取自天外,被兩大高手這般夾擊,都沒有毀去。

  蔣沂南的武功明顯勝過金使,金使之前又受了傷。兩人過了不到百招,金使被打得砸到那擺滿書籍的架子上。蔣沂南再次追近,金使艱辛躲避。他背靠著架子,不知觸發了哪裡的按鈕,下面地磚噗噗作響。金使心裡一驚,才要跳起,但已經來不及,一整個書架,包圍著金使,向地磚空了的地下砸去。

  人和架子、書籍一同被甩下去。金使目中一凝,身子在無處可著時攀著鞭子向上一滑,他另一手從懷中飛出一盤銀針。蔣沂南為躲避銀針,身向後飛斜時手中鬆了,那「九轉伏神鞭」便如蛇一樣從蔣沂南手中滑出,飛入了金使手裡。金銀色的長鞭跟著金使,一道摔下了地面。

  而瞬息後,按鈕重啟,地磚方位一換,地上破開的大洞已經消失。除了沒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書架,人再看不出這下面竟是個地道。

  蔣沂南立在空地上,幽幽望著地面出神。他目中清清淡淡,好似對「九轉伏神鞭」的離開、金使的墜落分外不關心。他出了一會兒神後,回頭瞥一眼屋中嚇得發抖的歌女們:「把這裡打掃清理乾淨,重新弄個書架回來。若是被人發現了,你們就去死吧。」

  歌女們含著淚點頭:「謝、謝……謝主人不殺之恩。」

  圓月懸空,屋中歌聲停止,長老院中始終沒傳來動靜,等在院外的蔣聲等弟子們,呼吸越來越重。他們悄悄去看大師兄蔣聲的臉色,蔣聲沉默半天後,勉強道:「包圍這裡,如果那賊人出來了,就把他一網打盡。如果他始終沒出來……」

  眾人出了汗:如果始終沒出來,不正是說蔣長老包庇那賊人麼?這,就需要掌門定奪了吧。

  蔣聲咬牙:「名器大會將至,不能有絲毫意外。掌門辛勞,如無大事不可去煩他。除非我父親真的鬧出什麼來……不然都不要亂來。」

  蔣聲大師兄的威名還是在的。羅象門其他門派支援的弟子們趕到,看到蔣聲黑著臉離開,而問起這裡發生了什麼事,羅象門的弟子們打著哈哈,當然不會讓別的門派看自家笑話。

  立在寒夜中,藥宗因為戰力弱,大戰向來與她們沒太多關係。藥宗的女宗主羅起秀帶領弟子們慢慢趕到,看到的便是蔣聲沉著臉離開的身影。那青年滿面沉色,額上青筋直跳,手心攢著,可見心中之火大……

  藥宗的弟子們交頭接耳:「看來這羅象門的內部,也不夠團結啊。」

  她們的宗主羅起秀長衣博帶,冰清玉潔,如清月般高貴出塵。羅起秀也不過二十多歲,年紀輕輕,卻因整個宗門的事壓在她一人身上,讓她常年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失去了這個年齡女子該有的活潑感。

  羅起秀深深望一眼緊閉大門的院落,再看眼蔣聲的背影。她唇向上揚了下:「蔣沂南……你們且看著吧,這位在江湖上消失了十多年的蔣公子,被羅象門雪藏了十多年的曾經天下第一美……他身上,還不知藏著什麼樣的秘密呢。」

  「宗主,那我們?」

  羅起秀:「我們不必做什麼。看著吧,名器大會……當會很精彩。」

  羅起秀垂眸,轉身離去。她長裙飄飄,走在風中,冰雪一樣高邈、明月般皎潔,引得身後各大門派來羅象門做客的弟子們竊竊私語。他們小聲討論藥宗這位女宗主的年輕,貌美。現在江湖人新一代天之驕子們輩出,女瑤不提,蔣聲、謝微等人在江湖中大放異彩,江湖當迎來新一代的鼎盛……

  而羅起秀背影娉婷,她想著,很多年前,她師父還活著的時候跟她說過的,那時候,蔣沂南當是天下第一讓人追捧的公子。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羅起秀唇角含笑:誰能想得到,曾經天下第一的公子,如今把自己關在一個偏遠的院子裡養老。真是有趣。

  這個時候,外界都在討論著羅象門混入的這個賊人是怎麼回事,蔣沂南到底有沒有見到賊人。但這些並不重要,因為名器大會在即,蔣沂南之後沒有出院子,那個賊人也始終沒從院子裡逃出來。畢竟除了蔣聲,誰也沒跟那個賊人打過交道。等謝微領著雁北程家少主程淮上山的時候,羅象門中已經沒人再討論那個賊人了。

  而賊人,金使龍閉月,他咳嗽著醒來的時候,被厚厚的一堆書壓著。握緊手裡的九轉伏神鞭,金使鬆口氣,所幸最該拿到的東西他拿到了。金使這才有心情四處張望,看他是在哪裡——他身處一段烏黑地道中,聽到周圍滴答滴答的水聲。出門在外,火摺子乃必要之物。金使滿頭大汗,一把扯下自己罩住口鼻的面紗,從懷裡掏出火摺子點亮火。

  他隨手扔開身上的書籍,一眾書籍攤開後居然大都無字,是一片空白。金使真是納悶,蔣沂南他沒毛病吧,收這麼一堆「無字書」擺在書架上?推開小山堆的書籍,他伸手可觸的一本書,打開的一頁上寫著「小玉樓」三個字,但金使一眼瞥過,把書扔了——小玉樓?什麼玩意兒?沒聽過!

  他舉著火摺子照亮四面,一照之下差點神飛魄散,嚇得把手裡火摺子扔掉——

  一具靠坐在牆壁前的骷髏架子,白慘慘的,和他面面相覷。

  金使:「……!!!」

  蔣沂南有病麼?!他在自家地道裡放一個骷髏架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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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2:4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三章

  蔣沂南這個人,當年和他們教主一場愛談得那般轟烈,以至於市坊禁了再禁,至今都還流傳著他二人最風華時候的話本。

  女瑤那時幼小,她被白鳳帶回斬教的時候,正是白鳳情傷之後,感於自己壽命不多、要留下後人之際。那時,白鳳和蔣沂南轟轟烈烈的愛情早已結束,白鳳在落雁山常年閉關,女瑤被師父嚴厲教武,聖女白落櫻還只是一個剛剛出生只知道哭泣的小嬰兒。反是當時已經十幾歲的金使,他眼睜睜經歷過白鳳和蔣沂南的愛情。

  正是經歷過,龍閉月才對蔣沂南、蔣家、羅象門這般痛恨!

  說得多麼大義凜然,到頭來目的不過是為了讓白鳳墜情河、生心魔,從而瓦解斬教。正道的主意自然沒有成功,多虧他們的教主大人白鳳及時止損,沒有全身葬在那場情愛中。然就是這般,白鳳也拖著傷重體虛之體,擰著那口氣,生了白落櫻。

  而之後,正道和魔門在白鳳死前半年,還有過一場大戰。膽小鬼蔣沂南,卻到那時候都沒出現過。正道籌謀在多年後到底有了結果,白鳳心魔終生,臨死前,她打入關內,想要見蔣沂南一面……然白鳳和蔣沂南見的最後一面,不過是蔣沂南大婚時,白鳳去大鬧羅象門,之後敗歸。

  時間過去了多少年……漫長的歲月,讓女瑤從跟在師父身後哭著追喊的小丫頭,長成了引領魔門一脈的斬教教主。

  白鳳已經死了,蔣沂南還活著。這個曾經的天下第一公子,讓魔教教主只聽他名字就心生悸動的男人,他老了後,慵懶優雅,還是如罌粟般吸引著女人……他和白鳳最後一面之後,時間已過去了二十年。金使再一次見到蔣沂南,是在羅象門中一處偏遠的院落。蔣沂南房中地下有一段地道,活生生將金使葬了進去。

  在黑暗的地道中,金使捂著嘴掩住咳嗽,他傷上加傷,這時臉色慘灰,形容枯槁。他不敢大聲咳嗽,怕呼吸加重,怕這裡的空氣不夠用。憑金使的功力,他已發覺這地道似是封閉的,假以時日,如果蔣沂南不再打開暗道,只消兩日,金使就會窒息死於此。

  金使哼了一聲:蔣沂南小看他!

  金使駝著背,推開砸了自己一身的空白書籍,拿火摺子湊近去照那架骷髏。火光森森,照著凹凸不平的土牆,土牆斑駁,骷髏架子靠牆而坐,長髮乾枯,一堆綾羅綢緞。綾羅綢緞未腐朽,但屍臭味經久不散。金使盯著雖然凹凸卻沒有血跡的土牆面……若人是窒息而死,定會留下痕跡,這架骷髏,分明是已死後,被帶進這裡的。

  金使握著手中的金銀色長鞭,心中一凜:這骷髏……莫非這蔣沂南瘋了,把他們前教主白鳳的屍首從落雁山上挖了出來?不、不至於吧?!

  金使被自己所想像的蔣沂南嚇得向後退,他踩到地上的綾羅,差點被絆倒。金使手中的火摺子晃了一下,擦過半壁牆,在骷髏上劃過。金使忽然目中一凝,將火把舉近,照向那骷髏。他蹲下來,在骷髏上看到好些鞭痕、刀痕。骷髏的骨架色澤,也顯得發黑……

  用過毒,有過刀劍砍傷,還有……

  「九轉伏神鞭」打下後,對人體的傷害直接深至骨髓,這具骷髏架上的鞭痕……金使定定看著:莫非是「九轉伏神鞭」的功勞?

  這、這絕不會是他們的前教主白鳳!

  金使一下子否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測,想蔣沂南就算不是人,就算陰險狡詐,但蔣沂南也不至於大老遠地把白鳳的屍體挖出來後鞭屍。到底是舊愛,他不至於瘋到那個地步。蔣沂南若是真瘋到了那個地步……他敢鞭斬教前教主的屍,整個斬教都不會饒他!

  那麼不是白鳳,這屍體又會是誰的?

  金使想了半天沒想明白,他嗤了一聲,他哪裡有心思想蔣沂南的事。金使把火把舉高,他從自己懷裡開始掏鐵骨爪。鐵骨爪一甩而出,攀上土牆高處,金使借力而躍,爬上牆壁。他耳貼牆,聽滴答滴答水流的聲音,判斷自己可以選擇哪個方向逃生。

  金使運氣於掌,掌屈成爪,在牆上一劃,一片黃土嘩嘩落地,被他劃開了一長道痕跡。

  金使滿意無比。

  蔣沂南若是關別的人進來,別的人會窒息而亡,金使卻絕不會。金使的一身功夫皆在手上,他學的鷹爪功,一手功夫在手,哪怕蔣沂南把他關在一個封閉的暗道,他也能硬生生挖出一片天地,逃出這裡。

  金使暗歎:就是可惜了,這幾日外面收不到我的消息,可能以為我已經死在羅象門中了。這個蔣沂南恐有大謀……等我出去後就與教主聯繫!教主深謀大略,武藝出眾,比前教主白鳳更厲害,蔣沂南哪裡是我教主的對手……

  就是,教主那武功缺陷太大,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哎。

  金使被困在蔣沂南屋下的暗道中,各方斬教人士已從四面八方,悄悄進入羅象門所在地段。白落櫻那邊更是已過沃水,只需行三日,便能到山下。越靠近羅象門,白落櫻所抓的兩個俘虜,任毅和陸嘉就越不安。

  兩個人求聖女道:「那四大門派,好歹跟我們兄弟打過交道。蔣聲認識我們兩個啊……聖女大人把我們帶進去,蔣聲要是殺了我們兩個……」

  白落櫻:「不該殺麼?現在留你們一命就是讓你們報恩!殺了也活該!」

  二人大哭:「我們兄弟有別的用處的!我們雖然奉我們教主之命,但我們沒什麼本事啊,就是傳傳話而已,我們連人都殺不了……聖女大人對付我們青蓮教去嘛。」

  白落櫻笑嘻嘻:「你們教太小了,不說我們教主懶得搭理,我都不想理你們跳樑小丑。」

  任毅和陸嘉:「大人嗚嗚嗚……哎喲!誰打我!」

  「聖女大人小心!有人偷襲我們!」

  白落櫻騎在馬上,手中抓著繩索,繩索另一頭拴著任毅和陸嘉兩個難兄難弟。兩個小嘍囉一路緊跟著馬,走在白落櫻身後,還陪白姑娘聊天。兩人拼盡力氣耍猴,腦後突然噗噗兩下,被什麼砸得一痛。

  小嘍囉們大怒:誰打我?誰敢當著斬教聖女的面打我?打狗不看主人麼?!

  他們緊張兮兮地扭頭,害得白落櫻被嚇一跳,也跟著他們回頭——他們看到身後另一匹棕色大馬上,張茂冷目而望,放下了手。他的手上戴著鐵指虎,脆脆兩聲,針從指虎中飛出,打上前面兩個與白落櫻聊得熱火朝天的小嘍囉腦袋上。

  嘍囉們看到是夜神的臉,當即賠笑,轉過頭去,繼續和白姑娘聊天。

  二人:「聖女大人,別讓我們上山啊,我們用處多多。我們以後不跟著青蓮教了,我們跟著斬教辦事……哎喲!哎喲!」

  白落櫻回頭,看到張茂抬著手,手上鐵指虎閃著寒光。

  任毅和陸嘉敢怒不敢言,二人熱淚盈盈地看向聖女:大人,夜神他虐待俘虜啊!您一和我們說話夜神就打我們!

  張茂冷冰冰:「著急趕路,不要廢話。」

  白落櫻沖他哼了一聲,撇過臉:死男人,事真多。他自己一個悶葫蘆,還不許旁人跟她說話啦,討厭!

  但是一路上,張茂就頂著這麼張黑臉跟他們同行。兩個小嘍囉看得出,白聖女和夜神大人之間吵了架,誰都不理誰,卻苦了他們中間人。白姑娘不說話,張茂他想說話,他不知道怎麼開口。踟躕來去,誰跟白落櫻說話,張茂他就站在陰暗處,拿指虎掃人。

  最容易中招的,就是任毅和陸嘉兩個無辜路人了!

  但夜神不知悔改。

  到了午間休息,幾人下馬,張茂自覺去生火。張茂積極地牽過馬,搬來樹枝,打下鳥禽,他知道自己大概哪裡出了錯,讓白落櫻對他擺臉。夜神是個實幹的人,他悶不吭聲地幹活,想安排好一切,白姑娘能夠明白他的苦心。

  但好不容易生好火、累得要死要活的張茂聽到旁邊的笑聲,他一扭頭,看到任毅和陸嘉蹲在白落櫻腳邊。兩個小嘍囉不知道說了什麼俏皮話,將白落櫻逗得捂嘴笑,拍他們兩個的肩。白姑娘容貌甚美,世間少有,她身上全無魔教妖女的陰狠氣,反而優雅高貴,像是出身名門的大家小姐一般。

  姑娘笑起來,春水瀾瀾,萬物將生。

  偏這笑不是對著張茂,是對著兩個嘍囉……張茂心中甚是不爽,他又抬起了手,將鐵指虎對上了兩個人。

  「哎呦!哎喲!」

  兩聲慘叫聲後,白落櫻驀地抬目看來,張茂若無其事地移開眼。但這一次,白落櫻沒有饒他。姑娘沉著臉走過來,夜神張茂凜然而坐,背脊挺直。白落櫻幾步走到了他面前,低頭看著他。

  張茂心想:不管她說什麼,我拒不承認!

  白落櫻眼瞼低垂,清風剪過:「喂,喜歡我就說啊,不想我跟別人說話就說啊。你再打任毅和陸嘉,還沒到羅象門,他們就要犧牲了。」

  張茂:「……」

  他鎮定地坐著,但脖頸,一下子紅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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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2:5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四章

  白落櫻滿腔抱怨——想她哪裡是給自己找了個情人呢,她是給自己找了個大爺。

  以前她在落雁山時,上下兩任教主都寵著她,將她養得嬌美人甜,是斬教上下教眾心中的仙子。離開落雁山後,白落櫻實在打不過張茂,只好委曲求全,給自己認了個情人。她沒好好學過武,她和張茂在一起天天膽戰心驚——怕張茂恢復記憶,怕張茂恢復記憶後就要殺她。

  白姑娘彎下腰,柔軟芳香的長髮髮尾拂過青年面孔,讓青年整張面孔紅如烤蝦:「夜神大人,如果你真覺得我們不合適,那我們不如……」

  張茂立即:「對不起。」

  白落櫻:「……?」

  她訝然揚眉,看面前男人腰板挺直,眉毛都沒動一下,就給她來了這麼一句。白落櫻默了一下,戳他硬邦邦的肩:「你哪兒對不起我了?」

  張茂不知道,但是張茂很認真:「你不高興,總是我惹了你。雖然我不知道是哪裡的問題,但一定是我的錯。我沒有照顧好你。」

  白落櫻望著他英俊的面孔,他抬目,與她目光對上。白落櫻心中一蕩,忽然想到了那晚他抱著她強迫她、索吻的強勢樣。白落櫻睫毛顫了顫,她捂住半張臉,有些靦腆地笑了一下:「其實……也不怪你啦。」

  張茂看她如此甜美,心中大動。他這位情人,身嬌體軟,性格純真,讓他手指發癢。

  張茂聲音粗啞,剛硬如脅迫:「那能牽下手麼?」

  白落櫻跺腳。

  牽手牽手,他就知道牽手!

  白落櫻把手往後一背:「不行。」

  張茂愣一下後,沒吭氣,眼中神色微失落。他真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嬌美的姑娘都彎下腰與他說話了,他還筆直地看著前方,不知要看向哪裡去。白落櫻等了半天,發現自己真是高估夜神了。她暗示再暗示,矯情再矯情,但夜神獨身這麼多年,不是沒有緣故的。

  白姑娘只好上前,在張茂詫異下,往他懷裡一滾。張茂滿心驚駭,溫香軟玉驟然撲了過來,他愣愣地張開手臂接了滿懷。白姑娘已經坐到了他懷裡,抱住了他的脖頸,笑盈盈地抬下巴看他:「不給你牽手。但可以給你親親抱抱。」

  夜神:「……」

  他滿心驚喜!還能這樣!

  還能這樣!

  另一旁蹲著的俘虜任毅和陸嘉二人捂著眼,簡直沒眼看那兩人的甜蜜。他們光聽到白聖女的笑聲,都沒聽到夜神怎麼說話。真是納悶,悶成這樣的夜神,一板一眼,整日不是揍他們就是準備揍他們,和白聖女的交流實在少得可憐……就這樣,都能拐到白姑娘這樣的美人啊?

  老天不仁啊。

  白落櫻則坐在夜神僵硬卻發緊的擁抱中,摟住他脖頸笑。他一方面無措,一方面卻知道緊緊抱著她不捨得放開。白落櫻拂開他臉頰邊貼著的髮絲,紅唇湊到他耳邊,她聲音小小地訴說自己的請求:「我不喜歡你冷冰冰的,我喜歡你那晚的熱情……」

  張茂:「唔。」

  他努力回憶:他是怎麼熱情的?

  無奈他大腦空白,想到那晚,就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記憶湧出來,讓他頭驟痛。他的額頭一抽一抽,那些失去的記憶片段和飲酒後斷片的記憶湊在一起打架,打得張茂臉色難看……白落櫻抬頭,張茂立即抱緊她。

  他保證:「我會的,我會的。」

  白落櫻橫他一眼:你會什麼呀?

  但她抱著他脖頸,任他十指掐扣著她柔軟的腰,將她整個人緊緊護在懷中。白落櫻親一親他的臉蛋,他就快速慌張卻裝淡定地紅著臉。白姑娘心裡覺得有趣,她從來被人捧著,還沒遇到過這種滿身煞氣、想對她好、卻不知道怎麼對她好的人。

  美麗的白落櫻,從出生起,先被母親白鳳疼愛,後被她的師姊女瑤寵著。母親和師姊前後給她營造出無憂無慮的生長環境,她不必練武,不必關心江湖大事,不必考慮正邪之分。連她生平第一次動情,碰上的也是張茂這樣正邪不定、隨時可變立場的人。

  白落櫻依偎在情郎懷中,望向羅象門的方向。她想的仍然是:先闖名器大會救人;再去洛陽和朝廷大人物聯絡。

  其他事,她尚不知,也不關心。

  她此時最擔憂的,也不過是金使的消息已經兩日沒送出來了,莫非金使已經遇難?

  ……

  大夜將落,天邊魚肚白清光俯罩大地。鳥鳴聲啾啾,客棧後院中,女瑤立在水井邊,一隻鴿子從她手中飛出,拍震翅膀沖上蒼穹。她眸子幽黑,盯著夜空。女瑤也得知了金使失蹤的消息,她沉眉,想著這件事,和自己發現的小玉樓秘密,是否會有聯繫。

  在寒風中站了半天,倏而,女瑤耳朵一動,側過頭,看到後院門口進來身量瘦長的少俠。少俠雋秀美姿,抬著清明眼眸看她,他的眼神分明幾個大字——讓我抓到你了吧?哦哦哦,你又在和斬教壞人們聯繫。

  他的眼神實在可愛,還沒有威脅性,女瑤被逗得噗嗤樂。

  她又板起臉:「我跟魔教人聯繫怎麼了?我救我的同僚們,還礙著你了啊小哥哥?幫助朋友難道不對麼?」

  程勿臉被她說的一紅。

  他那副正直的「抓到你小辮」的神色一收,乾咳一聲,說道:「我沒有說不對。但是小腰妹妹你還記得你受了重傷麼?你自己傷勢好不了,日夜受折磨,還要跑去鬧人家的名器大會……這多不好。」

  程勿不贊同地看著她:「你就不能好好養傷麼?你在斬教地位也沒高過女瑤吧,你們教主都不急著救下屬,你幹什麼總積極衝在前頭?衝在前頭當然不是不好,可是你有傷啊……你就歇一歇,讓斬教其他人衝前頭不好麼?」

  女瑤手蓋住半邊臉:不好意思,我就是女瑤,我就是我們斬教最著急衝在前頭的那個人。

  程勿再猶豫了下,說:「而且你們魔教……都不是好人。」

  女瑤抬目,神色莫測地看他。

  程勿連忙走過來急聲:「我當然不是說你!但你們魔教,就是,就是做壞事啊……你、你就不能脫離魔教麼,小腰妹妹你當然沒做壞事,可是你總跟著那些人……」

  女瑤:「小哥哥,你不懂的。江湖上勢力劃分,並不是你眼中所看到的正和邪。魔門講的是無所拘束,黃泉無路,惡鬼回頭,那並不是你眼中的濫殺無辜。我們正邪兩方,這一次勢力劃分,起碼過了百年了。魔門被壓了百餘年,江湖上所有的聲音,都是四大門派發出的。」

  「他們說誰是惡人,誰就是惡人。」

  「他們說自己是君子,那自己就是君子。」

  「現在的四大門派,和一開始早就不一樣了。四大門派用各種聲音將斬教推到對立面,讓人說女瑤羅剎、人人誅之而後快。但是事實如何,除了四大門派內部,世間人都是不知道真相的。就拿你們雁北程家來說,有江湖第一的美稱。人人都以為程家的天才是用來對付鉗制魔教教主的,但是程家那種聚一輩人為一人用的心法……小哥哥你是受害者。你以為,程家不讓你們出家門,沒有原因麼?你們程家那種心法,敢公之於眾麼?」

  「這也是邪道。和我們魔門沒什麼不同。程家避世,自然有保護自己的意思。」

  女瑤微笑,她的聲音充滿蠱.惑:「現在的正道和魔門沒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是立場。真正的魔道,是人生了心魔,執念已生,無惡不作,喪失理智。無論是正道人士還是魔道人士,到了生心魔、亂殺人的這一步,那才是真正的墮入魔道。但事實是無論我們還是四大門派,學武所為的都是遠離這種事……你說,正邪之分有什麼意思?」

  程勿呆呆看著她。

  她的說辭……和他曾經聽到的女瑤說辭,真是一模一樣。

  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她一步步逼近他,她抬頭望著他,她把她那套理論說給他聽,試圖說服他,誘拐他入魔門……

  程勿猛地側頭,躲開女瑤的視線。他身子顫了一下,輕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誰是壞人,誰是好人,因為我不認識你們。但是我會自己看,用自己的眼睛看……我不偏袒正道,也不偏袒魔門。我要自己看清楚,這個江湖,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手搭在女瑤肩上:「……在此之前,小腰妹妹,你別蠱惑我,好麼?」

  女瑤:「……」

  她愣住,神色古怪:程小勿居然知道她在蠱惑他?

  程勿眼睛移回來,他漆黑乾淨的眼睛俯下來看她。他的睫毛濃黑,下面的眼睛水量充足總像是隨時沾著水霧。這雙眼睛純澈黑暗,像黑色的玉石,水潤而溫暖,他靜靜地看著女瑤……女瑤被他看得幾分不自在,別過了臉。

  他們目的不一樣,女瑤是要去名器大會上鬧事,攪得四大門派越亂,對她來說越好;程勿剛入江湖就和一個妖女混在一起,他心中卻充滿嚮往,還想見識一下大門派的氣度,想偷個懶,看以他的資質能不能入得了羅象門。

  目的不同,二人竟然如此和平地要趕去同一個地方。女瑤覺得命運真是逗趣,她忍不住笑染腮幫:「知道了,小哥哥。」

  她握住他的手,往院外走。她很快調整好了情緒,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那小哥哥,我就來帶你見識這個江湖,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吧……」

  「這個江湖壞人和好人都很多,我們此去名器大會,不知會遇上什麼事。小哥哥倒不用怕,站在我身邊就好。我呢,別的優勢可是寥寥無幾。但是誰欺負了小哥哥你,我就會殺了他。」

  程勿心中感動。

  然後他緊張地說:「不能濫殺無辜!」

  他再補充:「我不用你保護我,我會保護你。」

  女瑤回頭無語看他:「……」

  女瑤和程勿一起回客棧,他們行在清晨的早露中,身後天邊的火紅色光跟隨他們,染上他們颯然的衣袍。少年溫潤初成,姑娘自信強大,他們衣袂彼此相挨又拂開,如他們的關係一般。紅日在身後生起,天光大亮,他們慢悠悠地並肩而行,腳下塵煙不生。他們抬眸,順著女瑤手指的方向,看向遠方——

  中州羅象門,青山如屏,鬱草為鄰,蔥蔥郁鬱,整座山籠罩在乳白色的雲霧中。羅象門依山而建,當是四年一次名器大會今次的主場,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時不我待,歲月永追。時入七月尾,名器大會召開的日期已到,各方人士,無論正邪,都向羅象門趕去——

  白落櫻和張茂趕向山下,在那裡,與四面八方的魔門人士匯合。大著肚子的秦霜河不遠千里追隨聖女,他們盯著羅象門,目光如炬,想要救出關押在山上的魔門人士。他們在山下相聚,開始踩點,入不了正門,他們打算在四方逛逛,尋找最合適的攻山地點打上名器大會去;

  女瑤和程勿也動了身。他們混入小玉樓這個門派中,這個門派當真神奇,隸屬於羅象門下,享受羅象門下屬門派可以得到的好處,但因為門派內人丁稀少,居然不用履行義務。一個瘋瘋癲癲的師父和三個茫然的徒弟,皆不知羅象門怎麼就把小玉樓收成了下屬門派。然小玉樓當真有羅象門發下的請帖,三個徒弟給自己的師父好好打扮一下,領著女瑤和程勿,顫巍巍地向羅象門看守人遞出請帖,要求入山門;

  謝微說服了沉浸在紅塵百象中的雁北程家少主程淮,青年才俊、真陽派的長老謝微整理儀容後,帶領程家少主程淮登上了山門。程淮眼神依然陰鷙,周身戾氣卻因許多天的江湖磨煉而減了很多。他好奇地跟在那謝微公子身後,抬起頭,參觀這赫赫有名的四大門派之一羅象門是何等樣貌,和他們程家有什麼不同;

  藥宗的女宗主進了大殿,和羅象門的五十餘歲的老掌門見面。藥宗在四大門派中地位最低,這位年輕的女宗主羅起秀,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的姿態放得極低。她恭敬禮貌,客氣有度。有些人嘲這位女宗主毫無當家掌門之氣度,藥宗遲早從四大門派中除名;有些人目光淫邪地盯著這位女宗主,想她人前冰清玉潔,人後不知是何面孔。女宗主羅起秀對此一概無視,垂下眼,眼觀鼻鼻觀心,等著名器大會的召開;

  雲頂山上,真陽派的弟子們練武勤奮,他們的掌門謝望,和妻子站在山巔,目光穿越層層雲靄,探向遙遠的羅象門所在地段。謝夫人靠在夫君肩上喘氣,想她不曾習武,隨夫君登上山巔,她已氣喘吁吁、渾身乏力。身後弟子匆匆前來,遞給謝望一封手書。謝望瞥了一眼後,跟妻子說:「朝劍門的掌門曹雲章到底還是坐不住,悄悄趕往名器大會去了。」謝夫人詫異:「名器大會都要開始了,他還趕得及麼?」謝望含笑,笑而不語;

  朝劍門整個門派上下習劍為主,因所在地段相近緣故,朝劍門這幾年和真陽派交情比較多。許是交情多了,朝劍門上下也學著真陽派的作風,開始修身養性,這幾年在江湖上的行動已經很少。此次名器大會,與上一次的落雁山討伐女瑤一樣,朝劍門只敷衍十分地派去了些弟子,表示朝劍門出了人。但這一次名器大會,朝劍門的弟子們已經到了羅象門,朝劍門的老頭子掌門曹雲章還是放心不下,在大會即將召開時下了山,趕去羅象門;

  羅象門山門大開,羅象門的掌門出了關,與各門派人見面。然此次大會的主負責人,當是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蔣家族人、羅象門弟子在大師兄蔣聲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地接見各方人士,調節四處矛盾,給客人安排合適住處……

  ……

  七月的最後一天,女瑤也過了山門,登上了羅象門。

  她與小玉樓的師徒幾人一起,旁邊跟著程勿,如這方好奇名器大會的普通小門派的人一樣,興致盎然地仰頭,打量著這建立在大山中的門派。羅象門的弟子們引路,矜傲無比地把這些沒見過世面的普通江湖人領進自己大門。

  程勿眼睛發亮,目中激動之光閃爍,身子輕微發抖。他立在山間,呼吸一口清新空氣,只覺滿心暢意。

  女瑤拉著他因緊張而汗濕的手走過幾個羅象門弟子,還聽到離得遠的弟子對他們的嘲弄:

  「瞧那個少俠!長得人模人樣,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剛進了山門就快暈過去的樣子,嘖嘖……」

  女瑤慢悠悠地回頭,含笑看向那身後嚼舌根的幾個弟子。她的眼睛幽暗,非是戾氣十足,把人震得當場嚇哭那種,而是那種陰測測的,噙著笑的,看你一眼。她的眼神是那種記仇的眼神,她輕飄飄地看一眼,那眼神在輕描淡寫地說——我記住你了。

  這種「你給我等著」的眼神,駭得那幾個弟子當場變色。他們臉色大變,跨前幾步就要理論。不想那個被他們嘲笑的少俠身子忽然一側,擋住了小姑娘的眼神。少俠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低頭責備地看女瑤:小腰妹妹,你答應過我不亂來的。

  而小玉樓的師徒幾人看到了這番動靜,徒弟三人換了個眼神:哎,我就知道,魔教妖女肯定要鬧事。

  人來人往,上山的人太多,那幾個弟子一個愣神,被少俠擋住視線片刻後,再看時,小玉樓那幾人已經上了山,看不見了。幾人無奈,卻又大怒生氣。他們尚不知程勿救了他們一命,若是讓斬教教主真的記住他們幾人——這世上,能讓女瑤記住的,目前也只有四大門派的掌門而已啊。

  當天晚上,幾人住在山上,再過一日,名器大會就會召開。像小玉樓這種無關緊要的小門派,羅象門的人只是隨便過來登記了下,像大師兄蔣聲這種重要人物,都不會過來。女瑤壓根不怕身份暴露,晚上用過膳後,跟同行者道了別,回到自己客房,女瑤就開始換衣服了。

  她把漂亮的耳璫、簪子、臂釧摘下,收入包袱;擦乾淨口脂,洗乾淨臉,脫了一身襯得她明媚多嬌的少女衣衫,從包袱裡把她很久不穿的一身黑色武袍翻了出來。女瑤換好衣服,長髮一束,再把匕首、銀針之類小雜物往懷中一塞,就從窗戶跳出去,出了門。

  女瑤躍上房頂,她看著燈火闌珊的夜景,挑高眉,要再向前跳時,屋下傳來一個無奈的聲音——

  「小腰妹妹!」

  女瑤被嚇得一哆嗦,差點從屋頂摔下去。她頭皮發麻,身後勁風吹過她頸後汗毛,少俠已經躍上了房頂,站到了她旁邊。程勿扣住她肩膀,非常無語地看著她:「我就知道你不會聽我的!你還受著傷啊小腰妹妹!」

  女瑤被他那種直透人心的眼神看得臉紅,她別過臉,心想:艸。程勿的武功進步真是快,這麼容易就能跟上我了。

  她知道程勿內力龐大,他以前是身懷寶藏,但是他不知道怎麼用。經過女瑤開發後,程勿會用他的內力了。但是女瑤心中憋屈,她微微哀傷:是不是從此以後,我幹什麼都瞞不住程勿了?我是不是給自己找了個行走的正直大禮包?

  程勿瞪著她。

  女瑤抬頭,冷冰冰:「怎麼樣?你非要攔我不成?」

  半晌,程少俠眉目下壓,輕聲:「你非要夜闖羅象門的話,我攔不住你,只能跟著你一起了。」

  女瑤:「……」

  程勿:「你要去哪裡?我們快走吧。」

  女瑤定睛一看,程少俠一身黑衣,英姿颯颯,手束袖、踩武靴,多了幾分江湖少俠的俊俏瀟灑感。他倒是真的料到了她不會聽他的,早早換好了夜行衣,願和她一同去,照應照應她。

  女瑤心中一軟:她的小勿,真是、真是……

  程勿低頭,嚴肅申明:「但我不會幫你亂殺人的。」

  女瑤白他一眼,纖細手指牽住他的手。她的十指在他手心輕輕一掃,讓他雙腿發麻、差點跌倒。程勿滿面赤紅時,被女瑤一提而起,二人淩空躍步,深入了寒夜中,進入羅象門少人的山頭……

  一刻後,兩人走在荒涼的山道上,沒有找到哪裡人能少一點的地方。女瑤也是第一次來這裡,她滿目迷茫,跟在程勿身後。看程少俠在前帶路,女瑤戲弄他道:「小哥哥不必心急,有沒有結果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不要撞上人就好。」

  程勿面孔緊繃,回頭望她一眼。

  女瑤:「……?」

  程勿苦著臉:「你別這麼說。你越說不會什麼,我越會——啊啊啊啊啊救命!」

  程勿腳下,突然伸出一隻手,準確地抓住程勿的腳踝。少俠一駭,轉身跳起,一腳把抓著他腳踝的手踹下去,他衣袍揚起,抑制著全身尖叫的衝動撲入了旁邊姑娘的懷中。

  女瑤:「……」

  艸。

  小哭包這倒黴勁兒,換個地方都還這麼靈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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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五章

  程少俠說是嚇得半死,可他腳下功夫真一點也不弱。他抖得抱住女瑤不肯撒手,但腳下的手抓他,他腳向下又踹又踩,腿力之猛,將土裡伸出的手踹得哆哆嗦嗦。

  程勿捂著自己的嘴:「啊啊啊啊——」

  三更半夜,羅象門遍地是看守巡邏的弟子,好不容易尋到一個人少的山道,地裡就鑽出一隻手抓他,這多可怕啊!

  那隻爬出土的手被程勿的腳踩得回到土裡,半天沒動靜。女瑤被程少俠摟著,少俠的髮絲擦過她的臉,她的視線完全被程勿擋住。女瑤又想笑,又覺得他可愛。少俠哆哆嗦嗦,女瑤不覺伸手摟住他肩,安慰他:「好啦好啦,不要丟人……」

  下方傳來虛弱的聲音:「是教……小腰和小勿麼?」

  程勿:「……」

  女瑤:「……」

  女瑤擰眉細思,從自己的記憶裡用心翻找:「誰?」

  江湖大神的記憶永遠很差,只記得自己同水平的人。女瑤半天沒想起來管她叫「小腰」、親切稱呼程勿為「小勿」的人是誰,旁邊瑟瑟發抖的程勿肩膀一僵,臉色一變,他不害怕了,他回過神了。程勿眼睛一凝,立即跪下去翻土找那只手:「小腰妹妹,快幫忙救金大哥啊!」

  女瑤仍茫然:「誰?」

  程勿:「金使龍閉月!」

  女瑤:「哦哦哦。」

  土下挖暗道的金使奄奄一息,聞言潸然淚下。想斬教教主以下、聖女以下,說的是二老五使十二影,但二老非魔教生死存亡之事、否則不出山,女瑤手下,她直接用的就是五使幾個人。偏這樣,教主她都記不住金使,金使何等黯然神傷。

  深更半夜,寒風刺骨,下方與上方的山頭燈火徹夜不滅,蹲在土丘深處,程勿和女瑤聯手把土裡藏身的金使挖了出來。死裡逃生的金使出了地洞後就癱在了地上喘氣,他的十根手指俱呈紫黑色,鮮血淋淋;他臉色也發青,灰頭蓋臉,昏沉沉地望一眼救自己的二人——見果真是教主和那竟然還跟教主在一起的程少俠,金使放下了心,暈了過去。

  金使暈過去,程勿大駭:「小腰妹妹!」

  女瑤蹲在旁邊扣住金使的脈搏,再摸他的呼吸:「沒死,只是長時間窒息的後遺症。」

  窒息?

  視線往下溜,看到金使挖出來的這個小土坑,幾可想見這幾日金使被關在一個封閉空間中,空氣越來越少,金使存活的希望越來越弱……

  程勿怔怔看著金使現在的樣子,他緊緊把人抱入懷中,睫毛輕抖,眼中潮濕。他手握住金使昏迷後仍痙攣的手,顫聲:「羅象門……好歹也是堂堂四大名門之一,竟這般折磨人?」

  女瑤:「先把洞口填上土,別讓人發現這裡了。」

  女瑤和程勿想夜探羅象門,看羅象門內部有什麼有趣的東西流傳出。一個時辰後,程勿背著金使,和女瑤撤回了他們住的客居院落。門外弟子們人數眾多,一波波換人,兩人帶著金使溜進來,也花了不少功夫。

  回到院中,站在院子裡頭疼的三個徒弟看到女瑤和程勿回來,再看到程少俠背著一個人。二弟子喻辰眼前一陣陣發黑:「師姊、師姊!這魔教妖女進羅象門已經很可怕了,妖女還救了一個遍體鱗傷的人回來……羅象門事後跟我們清算怎麼辦?」

  大師姊陶華很淡定地看著女瑤和程勿急匆匆背著人進了房:「沒關係,我們小玉樓這麼小,羅象門都不一定記得住我們。日後真出了事,逃就是了……關鍵師父要收徒,他要收的徒兒愛折騰,我們有什麼辦法?」

  小弟子張寶看著兩個師姊師兄,他還未發表意見,那扇關閉的門重新打開,女瑤低喝:「傻站著幹什麼?打盆水進來!」

  陶華看著三徒弟:「……去吧。」

  經過連番搶救,終於讓金使的臉色好了些。金使還在昏迷,女瑤拄著下巴,翹腿坐在桌前矮凳上,猜測金使這是遇到了什麼事。她一扭頭,看到程勿悵然若失地坐在邊上,少俠姿容靈秀,一綹髮絲貼著頰面,他革帶紮腰,腰杆如竹,夜行衣都被穿出俊俏風流的美感。而這麼好看清瘦的少俠,此時坐在邊上,垮著肩,神情很沮喪。

  女瑤心中一動,隔著一張桌子,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小哥哥,金使沒大礙,你想什麼呢?」

  嘭,心火忽而跳躍,火星濺起。

  燭火相照,程勿放在桌上的手被女孩摸住,他想向後縮,卻只是動了下,沒有移開。他漲紅了臉,抬起眼睛看她,神色幾分嗔,頗讓人心動。

  垂下眼簾,他既不想被女瑤握手調戲,又覺得心中喜愛。眼睫翹顫,眸子潮潤,程勿唇輕輕動了下:「我沒想金使。我只是在想我的運氣。我覺得我很倒黴,被土裡鑽出的手抓住腳踝這種極小可能事件,我都能碰到。」

  女瑤心想:你才發現麼?

  程小勿你的倒黴,從我認識你第一天,我就發現了。若是不倒黴,你怎麼會剛出家門就被我斬教人抓住;怎麼會剛憑自己的本事逃出關押地方,就撞上隨意在街上亂逛的我;怎麼會被我關上山沒幾天,就碰上了落雁山被攻;再怎麼會又憑著出色的能力逃出生天後,被從天而降的我砸得吐血暈過去……

  樁樁件件,不一而足。程勿這一路的倒黴事件,女瑤皆有參與。她非常佩服程勿:倒黴成了這個樣子,他還能不缺胳膊斷腿,長得清秀好看,坐在這裡跟自己聊天……程勿的自救能力,還是很不錯的。

  但是心中覺得程勿是個倒黴蛋兒,面上自然不能持續打擊他。

  女瑤笑著安慰他道:「別這麼說啊小哥哥。當時天那麼黑,別的地方又被羅象門弟子占了,金使只有這麼一個出口能出來。再說從地下鑽出的人是金使,你也不算倒黴啊。」

  程勿幽幽看著她:「可是方寸之距,只有你我二人。金使從土裡鑽出一隻手,他在下面都那樣了,當然判斷不出上面的人誰是誰。他隨手一抓,抓住的就是我的腳踝。我把他踹下去往你那裡逃,土裡冒出的手抓的還是我,根本沒有碰你一下……這難道不是更說明我很倒黴麼?」

  女瑤:「……」

  話,自然是沒錯的。

  她與程勿面面相覷,程勿目中哀愁,對自己的際遇頗為難過。他把女瑤說的都不知道如何安撫他了,而程少俠想到人生路這麼漫長,他才剛剛十七歲沒幾天,他以後還有漫漫的大幾十年人生要過……程勿悲從中來,覺得自己要成功從未來降臨到自己身上的無數黴氣中拼出一條活路來,前路甚是艱難。

  女瑤噗嗤樂。

  她從凳上跳起來,手撐著圓桌輕盈一轉,就轉到了程勿面前。她彎下身與坐著發愁的程勿對視,一手握著他放在桌上的手,另一手撫上他膚色冷白的面孔。程勿身子一僵,抬起眼,與女孩杏圓的含笑眼睛對視。

  女瑤:「別怕別怕,我自來運氣是不錯的。運氣分你一半,你和我在一起,起碼能保證你活蹦亂跳,不會被路過的大神當螞蟻一腳踩死。」

  因為她就是大神啊!

  程勿眼眸清亮,慢慢浮起了笑。幾分羞澀,幾分喜悅。他眼睛像落入湖水中的星辰,被水洗過後,何等耀人。

  微微一笑,少俠安靜地坐著,紅意染面。女瑤捧著他臉頰的手感覺到手下的燙意,他靜靜微笑的樣子,如水照花,讓女瑤也不覺心動。二人視線對上,靜謐的氛圍中,幾縷欲說還羞、瑩瑩暗暗的曖昧情絲在他們中間流竄。程勿目中顏色一暗,他忽的伸出手,手碰上女瑤的腰肢。

  女瑤一僵,低頭看他按住自己腰上的手。

  程勿摟她的腰,幾乎要將彎著腰的小姑娘抱入懷中,要親她眉心。他聲音低低的發顫:「小腰妹妹……」

  床畔的方向,放下的帷帳內,傳來男人的呻吟聲:「唔……」

  程勿被那聲音嚇得手一抖,還沒把女瑤摟入懷裡,他就放開了手,猛跳起往旁邊躲開。女瑤被他突然一甩甩得往後趔趄了兩步,腰碰上圓桌,她瞪大眼,不能相信程勿敢這麼對她!說推就推!力氣大的還差點扭了她的腰!他怕什麼!

  不敢與小腰妹妹對視,鬼迷心竅還沒得逞後,程少俠紅著一張臉,急匆匆奔向床頭方向:「金大哥,你醒來了?!」

  床中,金使的聲音虛弱:「混蛋,說過我不姓金了……」

  程少俠扶金使坐起來,餵金使喝了兩碗湯後,金使才有了些力氣。金使靠著程勿肩膀,女瑤慢悠悠地走過來,抬腳隔空一點,一張小凳被她扯過來坐下。女瑤瞥金使壯碩的身子,他全身力氣壓在少俠瘦弱的肩上。女瑤心中不滿:自己那麼重,沒點自覺麼?還壓著程勿。不怕把她那年齡還小的、還在長骨架的小勿壓壞?

  金使看懂了教主的臉色,他心裡很虛,卻實在沒力氣,只好讓程少俠委屈委屈了。

  金使手摸上自己袖裡藏著的「九轉伏神鞭」,幸好還在。他看眼教主,再看眼旁邊的程勿,眼神一閃。金使離開時程勿還哭哭啼啼地離開了女瑤,女瑤還殺氣沖天地說要把程勿「抽筋斷骨」,而今再見面,女瑤和程勿又走到了一起。金使摸不清楚他們兩人這是在做什麼,自然也不會傻得當著程勿的面,把「九轉伏神鞭」還給教主——萬一教主還在玩「過家家」的遊戲,騙程少俠她不是斬教教主呢?

  女瑤:「說說吧,你怎麼鬧成這個樣子?羅象門有什麼了不起的大秘密啊?」

  金使猶豫一下,看向旁邊的程勿:當著程勿的面說?

  程勿無知是無知,這會兒被金使這樣看著,他心裡一刺,當即渾身不自在。程勿說著便要走:「我不適合知道這些,你們聊,我先……」

  他手被女瑤按住:「沒事,我信小哥哥為人,他不會亂說的。」

  程勿望女瑤一眼,他目中亮燦,又穩穩坐了下來。而轉頭,女瑤給金使一個陰陰的眼色:所以你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吧?

  金使:「……」

  金使哭喪著臉:他真的好討厭跟教主玩這種「使眼色」的遊戲!他和教主又不是真的心有靈犀,他每次猜教主的心思都好難!他好怕自己說了不恰當的話,讓教主和程少俠吵開了……而程少俠一不高興,教主就會來折磨金使這類的手下。例如上次那個讓金使很為難的「把程勿抽筋斷骨」的命令。

  程少俠要是真的被抽筋斷骨了,金使還能好生生坐在這裡被教主照顧麼?

  金使深吸一口氣,調整自己那為難的心靈。他整理了自己的言辭,撿著能說的先來:「我是被蔣沂南,就是跟我們的白教主糾纏不清的那個人,關起來的。二十多年不見,那個男人好像瘋了……他自己有一個暗道,還在裡面藏了一架骷髏。那骷髏……」

  金使把自己被蔣聲追殺、慌不擇路後逃入蔣沂南的院子,給他們講了一遍。金使心知程勿有蔣沂南和白鳳往事的話本,程勿對這兩人的故事很熟悉,這麼講,也不算自己說錯話。果真程少俠目中一閃,想起了蔣沂南是誰。金使遲疑了下,看女瑤面色不動,他猜不出女瑤的心思,乾脆硬著頭皮,把自己判斷的事情全說了。例如蔣聲和蔣沂南父子之間奇怪的關係——

  「雖說父親嚴厲。但是蔣聲也太怕他這個父親了吧?蔣沂南在門裡說話,蔣聲身為羅象門大弟子,他都沒敢推開門進來看一眼,而是直接就走了。」

  女瑤慢慢點頭。

  程勿和金使一起看她,女瑤摸下巴:「蔣沂南真的瘋了吧,身為羅象門的一介長老,在自己家裡放一個骷髏,聽你的意思還在那人死後折磨那個人……堂堂的羅象門,出了這種事,比我們魔門行事還像邪道……這事若是在名器大會上爆出來,我且看他們如何包庇蔣沂南,四大門派如何在所有江湖人面前立足!」

  名器大會,可是有不少門派、江湖人在啊。

  女瑤這般一說,頓了一下,疑心自己這種行事,程勿會厭惡。她側目看,卻見程勿面色如常,安靜地聽著,並沒有覺得她的言行不妥似的。程勿察覺到女瑤的注視,默了一下後道:「你看我做什麼?難道我應該反對麼?蔣沂南這般折磨金大哥,還虐待屍體,他的行為根本夠不上四大門派宣傳的那般正義。你要在名器大會上爆出來,讓天下人知道了蔣沂南的真面目,那也是應該的。」

  女瑤看他半天,笑:「是麼?」

  程勿點了下頭,他被女瑤看半天,忽然反應過來:「你需要我幫忙?」

  女瑤:「金使受了傷,我來拖住蔣沂南,你去把那架骷髏帶出來,展示給天下正義人士們看。」

  程勿眉目幾晃,神色掙扎。他非是意志不堅定,他自救時一直靠的是自己。但是碰上小腰妹妹的事,他對自己的武力沒信心,對自己的迷路體質也不太有信心,對自己的倒黴運更沒信心……小腰姑娘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他做,程勿心裡露怯,怕自己誤了事。可是他被女瑤溫柔而鼓勵的眼睛看著,聽女孩柔聲:「小哥哥,你是很厲害的,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

  你的應急能力是很強的——不然你也不會在一眾大神的眼皮下,活到今天還平安無事。

  程勿眉目抬起,他眼中淩厲之色躍起。他點點頭,沉聲:「嗯,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金使靠在床頭左看右看:……艸,這兩人眉來眼去,看著就要親上了啊。

  女瑤再問金使:「除了骷髏,就沒其他疑點了麼?」

  金使定定神,努力在腦中翻找記憶。他一寸寸地審視自己的記憶點,忽然想起了一個細節:「對了,我被蔣沂南打下去的時候,他身後的書架跟我一起摔進了暗道中。我醒來後,發現那些書上面大都是空白,只有一頁上寫了三個字——小玉樓。但我沒聽過這個,想來也不重要……你們怎麼了?做什麼這麼奇怪地看著我?」

  靜半晌,程勿幽幽道:「大哥,你知道麼,我和小腰妹妹之所以能進來羅象門,就是因為我們所靠的小門派,門派叫『小玉樓』。」

  金使怔住,然後大震,看向女瑤。

  女瑤站起來,她在空地上踱了幾步。中年男人和年輕少俠都看著她,女瑤回過頭來,望向兩人。她似笑非笑道:「斬教有一個你們不知道的秘密,我告訴你們也無妨。在我師爺(師父的師父)之前,我斬教教主的寢宮,並非不提字,沒有宮殿名。那個時候,我斬教教主的寢宮,名字就叫『玉樓』。之後我師爺那一代出了些事,斬教發生叛亂。我師爺大怒後,劃去了『玉樓』二字。從此後,斬教教主的寢宮,就是『無名宮』,匾上再沒有提過字了。」

  「而且這幾日同行,我發現這小玉樓的武功,和我們斬教的一些功法有相似處。」雖然不是她練的那種無上密法,但在斬教的功法上,也是偏上水準,還經過了改良。

  女瑤眨著眼睛:「你們說,這『小玉樓』,和斬教以前的『玉樓』,會不會有關係呢?」

  金使和程勿眼眸縮起:必然是有關係的啊!武功類似,名字相仿,還是羅象門的下屬門派……套起來看,說不得連程勿、女瑤結識這個門派的人,都不僅僅是程少俠的單純倒黴呢。

  女瑤笑眯眯:「羅象門所謀匪淺啊,有點意思了。唔,蔣沂南這又是『小玉樓』,又是『骷髏』的,還拿走了我教主的武器,他這,莫非是對前教主白鳳念念不忘?如此說來,我該做一些準備了。」

  白鳳,嘿,她師父嘛。

  女瑤一拍手,旋身而出。離名器大會召開只剩下了幾個時辰,院中的師徒四人蹲著發呆,看那姑娘從屋中奔出後,轉身進了自己的屋舍,還招手把陶華叫了進去:「姊姊,你行走江湖經驗多,會不會做人皮面具啊?」

  而屋中,程勿站起來,呆呆看著女瑤關上的那扇門。他擰著眉,覺得這一切陰謀重重,江湖真是太大了。程勿思量女瑤這是做什麼去了時,他的後腰,被身後的金使抬手戳了下。

  程勿回頭。

  看女瑤一走,躺在床上的金使就換了一張吊兒郎當的嘴臉。金使沖他擠眼睛笑,說男人之間的話題:「哎,小勿,你和小腰這怎麼回事啊?你到底是上了她,還是被她上了啊?」

  這個疑問,金使每次看到這兩人,都想弄清楚,卻一直沒弄清楚。

  程勿臉爆紅,結巴道:「……你、你說什麼啊!我們之間清清白白……」

  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一男一女,還清清白白?金使嘲笑:「不是吧?你好歹一個大男人,還長得不錯,過了這麼久,都搞不定一個小姑娘?你要是不喜歡我們小腰,你別耽誤我們小腰找下家啊。」

  程勿大聲:「我沒有!我只是、只是……只是她不想和我談情而已。」

  對自己教主很瞭解的金使同情程勿:「她不想?我就知道!哎!那你怎麼辦?你是打算就這麼沒名沒分地跟著她一輩子?你就甘心被她……就不能管她要一個名分?」

  程勿目中黯然,抿起了嘴。

  有名分啊,人家要他當徒弟,他不願意而已。

  金使又偷偷摸摸問他:「所以,你真的沒有和她睡?」

  程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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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3:3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六章

  救人是聖女白落櫻安排的,給羅象門找點事,才是女瑤的目的。

  「都出來!」外頭傳來少女清脆的聲音。

  本就在院中的師徒四人自不必提,屋中正說話的金使和程勿兩人,也聽到了外面的女聲。金使立即讓程勿扶著身體受傷的自己下床,顫巍巍地開門出去,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門打開,星光爛如銀河灑在門前地磚上,金使抬目看去,一瞬間癡住——

  見那站在星光下的少女,長髮梳下許多小辮,小辮與未紮青絲一同垂肩,新奇而清麗。她戴著紅寶石鑲嵌的額飾,光華流連,映照著她如畫眉眼。瓊鼻秀唇,嫣紅一點,一身雪白微薄衣裙,裙擺、手腕、腰間,都有紅色絲綢衣料相罩。她身形玲瓏,紅色與白色相間的衣衫貼身,讓她呈現出女孩兒的嬌俏感;手指轉著長髮打量人時,那種睥睨眾生的眼神,讓她又與眾不同。

  這是一個美麗大方、嬌婉動人的少女。

  金使一個凜然,他初看之下,一旁程勿沒反應過來,金使腿一軟,噗通跪了下去,硬硬道:「教主!」

  程勿:「……!!!」

  少女咳嗽一聲:「嗯?」

  金使反應過來:「白教主……」他一頓,怔愣看前方,這次徹底反應過來——哦,不是白鳳,聲音是女瑤的。

  程勿輕聲:「她就是……白鳳麼?」

  師徒幾人也在竊竊私語:「白鳳教主啊……很久以前了……師父你見過白鳳教主麼?」

  三個徒兒回頭看他們老糊塗的師父,他們師父卻也皺著眉,疑惑茫然地看著女瑤。他們師父的眼神飄忽,似是認識,卻又似不認得。

  程勿睜大眼,與金使一道看著院中的紅衣少女。女瑤變了一張臉,是戴上人皮面具的功勞,她迫不及待地出來實驗自己的效果。她笑眯眯地看著所有人,程勿和金使呆呆的,師徒幾人也發著呆,他們都望著這個姑娘——

  原來,這就是白鳳的長相啊。

  二十多年前,不,三十多年前,白鳳是魔門領袖,是斬教的教主。時間過去的太久,曾認識白教主的人,要麼死了,要麼老了。白鳳已經成為江湖上過去的傳說,江湖上現在最大的傳說,是白鳳的徒兒女瑤。

  三十多年過去了。

  金使面色恍然,他突然間想到了已逝的白鳳教主。當白鳳二十歲的時候,當白鳳在江湖上嶄露頭角的時候,她也只是一個俏皮的小姑娘。她和女瑤不一樣,女瑤自來是獨當一面,什麼都衝在前面;但白鳳的時代,她師父的名號,還是很厲害的。那個如女瑤一樣闖蕩江湖的小姑娘,那個帶著魔門和正道決戰的姑娘,她的徒兒已經長這麼大了,她卻早已被人遺忘……萬千難過湧上心間,金使忽然目中含淚,低下了頭。

  女瑤掀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她本來的樣子。

  她笑眯眯地晃了晃手裡的面皮,但她本人的臉蛋也化了妝,消減了她臉上的稚嫩感,多了許多精緻美麗的女人感。她望著程勿,程勿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她;她看金使,金使他心情激動得快哭了。女瑤拍拍掌,對眾人的反應非常滿意。所有人都震驚,可見她真的裝扮很像。女瑤低聲對旁邊發愣的陶華說:「你們琢磨明天出事時怎麼逃的事吧。」

  陶華:「……」

  她身後的兩個師弟苦著臉:果然……妖女這一看就是要幹票大的啊。師姊,現在覺得和妖女合作是個麻煩,咱們還能退貨麼?

  陶華鎮定地用眼神安慰兩個師弟,還有那個不知在想什麼的老糊塗師父:沒事,明天名器大會必亂,我們幾個保護好師父便好。

  而他們只能再休息幾個時辰。

  四個時辰後,天大亮,山中鐘聲如擊敲響,名器大會正式開始。

  當日,羅象門的弟子們前來引路,帶領看客們去羅象門觀禮最大的迎賓場。昨日本就眾多的人,在今日齊聚一個地方,人聲惶惶,更加嘈雜。女瑤和程勿二人也跟隨小玉樓,沿著石階向上走。鐘聲在耳邊清響不絕,場中早已佈置妥當。

  眾人齊聚一個圓形看臺所,拾階而上,圓形檯面空間極大,如一個露天大堂般。臺上放置著三個武器架,此時用黑色綢布罩著,著正式場合的弟子服的羅象門弟子們立在武器架旁看守。下方人頭攢動,羅象門的弟子們盡心照顧,滿足客人們的需求。

  而看臺的斜向上方,是羅象門真正見客的大堂「燕雀堂」。小門派們、無門派的人士在堂外露天場所交流,而真正的名門大戶,都在弟子的帶領下進得燕雀堂,和羅象門的掌門相談甚歡。為了讓天下英雄豪傑都看得清各大掌門的相貌,燕雀堂的大門皆在今日被拆掉。日頭正起,各位大人物的儀容,惹得下面人議論紛紛——

  「啊,那位就是真陽派的謝公子,我在山下見過!謝公子風采怡人,他旁邊那位,正是雁北程家的少主。兩位青年才俊都這般有氣度,英雄出少年啊。」

  「謝微算得了什麼?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也厲害啊。聽說這次名器大會,是他跟掌門提議、他獨自主持的。」

  「都厲害、都厲害!」

  「那位是藥宗的宗主,真是個美人,莫非有本事的人都相貌出眾?」

  「那位背影也不錯啊!那是、那是……」

  下方的議論聲微古怪,女瑤混在人群中,饒有趣味地聽著身邊人討論江湖上的大人物。她旁邊的程勿被她握著手,程少俠滿手汗漬,鼻尖也滲汗,他緊張無比,在腦中不停地背誦自己待會兒要去地方的目的地在哪裡。他很容易迷路,他記路不能依靠「東西南北」,他靠的是:「左三十步右行百步,再右轉,對上一棵樹……」

  女瑤小聲:「你『左左右右』的念得我頭都暈了。」

  女瑤貌美,今日又特意在臉上做了些偽裝,她說話時,周圍人聽到,看過來時目中露出驚豔色;但看她的人很快遺憾,因為他們看到女瑤和程勿握在一起的手。程勿低著頭一路嘀咕,女瑤牽著他的手,不斷往人多的地方擠。她個頭嬌小,還得踮著腳尖才能看到。周圍忽然討論聲變得小了、奇怪了,女瑤抓著程勿的手借力,仰頭看去——

  她看到大人物們入場。

  朝劍門、藥宗、真陽派三家門派派來的弟子,與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見面。羅象門的掌門坐在高位上,始終沒說話。但忽有一瞬,門口進來一個人,立在門邊的蔣聲一僵後,走了過去;堂中氣氛微怪,羅象門的掌門激動站起,親自出來相迎。

  羅象門的掌門趙琛已經五十多歲,在江湖上德高望重,此時卻走出大堂,神色激動地看那人。而所有人也看去,那與蔣聲一前一後,緩緩走來的男人何等氣度典雅。年齡與他無關,他羽冠博帶,面容多秀,他藍白色的長袍飛揚,那樣的優雅,緩慢。這種隨意的,不在乎的氣度最奪人眼球,他目中含笑與場中人見禮,連冰霜般不言不語的藥宗女宗主羅起秀都不自主地點了頭:「蔣長老。」

  這是蔣聲的父親,蔣沂南。

  他的出現,讓場中出現短暫寂靜。原因眾所周知,蔣沂南曾經名冠天下,但他被羅象門雪藏,已經很多年沒出現在公眾場合中,很多人甚至以為蔣沂南已經死了。而今蔣沂南重新出現了,眾人目色微閃——莫非這代表從此以後,蔣沂南他要回到眾人視線中了?

  對此,眾人頗有微詞。連公認最有君子之風的真陽派代表,謝掌門的弟弟謝微,望著蔣前輩,謝微蹙了下眉,不解羅象門這是做什麼。

  羅象門的掌門趙琛無視眾人猜忌的目光,他迎蔣沂南入大堂,握住蔣沂南的手,輕聲用只有他二人聽到的聲音說:「師兄放心,你被關的時間夠久了。名器大會是第一步,以後,你可以更多地進入江湖中。他們已經忘記了當年的事,你再不必被指責了。」

  蔣沂南神色似笑非笑,他根本沒有開口,他目光一一掃過大堂中人,各人或皺眉看著他,或在聽別人的解釋。他眼睛似看著人,又似穿透人心。他懶洋洋地坐到給他安排的位置上,手撐著額頭,打了個哈欠。但他這般俊朗雍容,偷偷看向他的女子,不乏少數。

  羅象門的掌門回到高位上,向下方立在父親身後的蔣聲點下頭:「可以開始了。」

  蔣聲向堂中人欠身行禮,面容肅穆,轉身走出了大堂。各位弟子聽從他的安排,翻身登上堂外大臺上,掀開了武器架——

  「名器大會就此開始!請諸君入席。」

  「此刀乃是江湖第一刀,名『斬風』,乃雲滅長老的武器。『斬風』大名如雷貫耳……」

  看臺下的人小幅度地走動,觀賞武器架上被展開的大刀。也有人另有心思,在人群中尋找。除了幾大掌門之類的大人物,大部分年輕弟子都立在人群中。羅象門的弟子們如臨大敵,他們跟在蔣聲身後,與蔣聲一同眼觀八方。他們沒有忘記名器大會的最重要任務——魔門的人一定會打來!要做足準備。

  「這把刀,乃百年前的武器大師打造。為打這刀……」

  蔣沂南再次打了個哈欠。

  真是無聊啊。

  他手指扣著扶攔,對下面武器的排名一點都不感興趣。他身邊坐著的各位長老、掌門,聽到哈欠聲,都對蔣沂南怒目而視。蔣沂南換了個坐姿,手支著下巴,看向看臺下的人群。江湖總是這麼熱鬧,各種各樣的聲音都在耳邊飄。他被關的時間太久了,離這種聲音太遙遠了。遙遠得他已經不適應了。

  蔣沂南看著看臺下人群,唇角微微含笑。他這種樣子,落在女子眼中,眾多女子更是呆呆看著他,如好多年前一樣。

  坐在大殿中,蔣沂南疲憊地抬眼皮,他漫不經心地掃過這些懷春女子,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一張面孔,他一愣,手握緊扶攔。那面容如玉如畫,微帶笑意,如電光一樣擊向他。他一下子恍惚,一下子停下思維。蔣沂南輕輕蹙著眉,想到了一個人——

  白鳳。

  想到當日他們的第一次當面。

  白鳳魔女在江湖上的傳說多,蔣沂南第一公子的風采也同樣不少。那時候蔣沂南跟前輩一同出去辦些事,他聽過白鳳的大名,他卻沒有見過白鳳。而那時候,就如今日這般,蔣沂南走到哪裡,被女子的目光包圍到哪裡。蔣沂南早已習慣這種目光。

  卻是那晚,他隨前輩在山下的客棧休憩。半夜時分,窗子被從外打開,一個紅衣女子翻窗而入。風簌簌敲打窗子,她在月光下露出半張臉,與警覺醒來的蔣沂南目光對上。

  蔣沂南忽然醒來,讓那紅衣少女愣了一下。

  然後便見她彎眸而笑:「蔣沂南,江湖第一美公子。聽說了你不少傳說,我實在好奇,看你到底生的什麼樣,入不入我的眼。」

  蔣沂南挑眉:「入你的眼如何?不入又如何?」

  紅衣少女從窗臺上跳下,腳落地,整片月光在她身後。她向前走,蔣沂南翻身而作,躍起攻打之勢卻沒有她抬手一指的速度快。她點中了他的穴,勾起他的下巴,笑盈盈道:「入我的眼呢,那就幫我一個忙。蔣沂南,可否讓我借個腹,生個子呢?」

  她似發愁:「哎,我這一脈壽命有損,我須得早早生子,有個後輩,才可放心。就借你一用好了。」

  「對了,忘了跟你說,我叫白鳳。」

  白鳳、白鳳——!

  「這把排名第二的劍……」

  「嘩——!」

  蔣沂南站了起來,他目中懶怠之色消失,他目光銳利地看向人中。但那似曾相識的感覺一閃而過,他再看時,人已經消失了。身邊人定定看他,蔣沂南重新坐下。良久,他垂下眼,露出興味色。

  而女瑤在下方,與蔣沂南目光不經意對上時,她心裡一咯噔,為怕蔣沂南當即拆穿,她立刻拉著程勿在人中走動,再不抬頭。然走動中,女瑤耳朵一動,聽得四方雜亂聲,旁側程勿與她交握的手一緊。

  程勿:「……有人在跟著我們。」

  女瑤面色不變,拉著他繼續走。

  「小妹妹,」隔著幾個人,謝微的面孔,與程勿、女瑤二人對上,謝微壓低聲音,「你又要做什麼?」

  謝微清俊身形在人群中跟著他們走,面容與他們時而交錯。他不緊不慢,溫潤如玉的眼睛看著女瑤,又看向女瑤身邊的程勿。清風拂衣,郎朗如月。在人中不停換方位走,與女瑤的距離一次次擦遠,又一次次靠近。謝微不再開口了,而是用內力將聲音傳至女瑤耳畔:「你又要故技重施,利用這位少俠,像當年殺藥宗宗主一樣,在名器大會上鬧事麼?!」

  為了某種效果,青年傳音而去的人,不光是女瑤,還包括程勿。

  程勿的眼睛冰雪一樣,忽而抬起,在攢動人群中,和謝微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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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七章

  滾滾雲濤,漫無邊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此方天地快速推進。天光不甚明朗,名器大會上看臺上的武器架還在展示自己的武器,嗡嗡亂亂中,一陣冷風襲來,吹得人後脊一涼。

  疾風吹過,衣袍漫揚,人群中,繼抬眸看去的程勿,女瑤也慢慢抬起了眼,隔著數人,與那人後的翩然君子對望。

  謝微,女瑤已經見過兩次了,也和這位江湖上新出的青年才俊打了兩次。

  確實不錯。

  擔得起江湖上給他的評價。

  女瑤眯眼:但是,也就到此而已吧?

  謝微靜靜望著她,眸色清朗,唇角含笑。他不曾發聲,微微伏身向她一欠,他用內功傳來的聲音清晰簡潔,只吐了幾個字:「八年前,迷霧鬼林,性命相托之恩。」

  啊——

  記憶穿越歲月時光,萬物快速向前推移,煙灰雲滅,山中風更大了,程勿與女瑤交握的雙手也一陣發冷。在這陣陣寒意襲面時,女瑤拉著程勿在人群走動的腳步不停,但她抬眼盯著謝微,終於眸心一動,回了頭:「……是你。」

  女瑤神色微微怪異:「……你……都長這麼大了啊。」

  她上下打量他:「原來我記憶裡的你,就是謝微啊。」

  她努力的,將記憶中那個面容模糊的少年,和眼前俊朗灼灼的青年對上。

  程勿手一緊,女瑤沒有回頭,只專注地盯著謝微。程勿臉色微白,唇顫了顫,他壓下自己心中的萬千心緒,低下了頭。

  一直試圖跟隨她的謝微身子輕微一顫,隔著人叢,他與女瑤的距離像是很近,又像是很遠。長袍被風拂開,他立姿如玉。他望著這位年少的、容顏因添了些妝而明豔十分的小姑娘,他心頭激蕩,潮熱急促。良久,謝微苦笑,繼續用內力說話:「我已經長大了,你卻是還如當年一般,豆蔻青春,天然無瑕。近十年過去,時間在你身上沒有停留下一點痕跡。」

  女瑤戲謔道:「還是有一點痕跡的。」

  那時她更小,那時她才是真的小。

  女瑤天生臉嫩,她這麼大年齡的時候,臉嫩的像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她真正十四五歲的時候,她看上去,也就十一二歲。時間在她身上停留的很短,她越是長大,臉長得越慢。臉蛋這麼稚嫩的樣子,女瑤已經停了很久了,且能預感到未來會更久……如果她如師父一樣三十多歲就死了的話,斬教教徒打開面具,也許會發現他們的教主看上去怎麼還未過雙十。

  謝微啟迪了她,在迷霧鬼林時期,他讓女瑤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臉蛋,是難以在斬教服眾的。離開迷霧鬼林後,與謝微分開回到斬教後,才是女瑤戴上面具的第一次。

  由此,女瑤對謝微的觀感,其實很不錯。

  此時雖不能讓謝微近身,女瑤卻目中含了笑:「你真是長大不少,我都不認得你了。」

  謝微不受她騙。

  名器大會高臺上的宣聲還在傳遍整個觀光場所:「這把刀從十丈深的冰川下取出,花了整整一月時間。這把刀鋒利無比,寒氣逼人,諸君有不服氣的,可上來一試……」

  看臺下,那仍與女瑤在人群中繞步而走的謝微斂目一笑,他迫不及待地追問她:「那你,是否要如當年利用我殺藥宗宗主一般,今日利用這位程少俠而另有所謀呢?」

  女瑤:「……」

  她與程勿握著的手再次一緊,女瑤側頭看她旁邊的少俠。程少俠定定看著謝微,也沒有開口,選擇用「傳音入密」交流:「你知道我姓『程』了?」

  謝微一頓,再頓。他的視線,稍微地離開女瑤,落在了女瑤身邊這個他原本以為毫無威脅的程勿身上——

  因為程淮說:「程勿?他算個什麼玩意兒?我爹除了教他練內功,什麼也沒教過他。他根本就不會武,頂多憑本能瞎武兩下,花拳繡腿一樣。那天要不是那個女的突然醒過來,我肯定是能帶走程勿的。」

  程淮輕蔑道:「程勿根本就沒有威脅。他懂個屁!我就讓他好好逃,他再能逃,最後也還是要落到我手裡。」

  謝微和程淮待了月餘,謝微瞭解這位雁北程家的少主。程少主名氣說出去唬人,武功也是真的了不起,但是程少主對四大門派來說毫無威脅——因為哪怕程少主武功高,程少主他沒有江湖經驗,他誰都鬥不過。同是程家人,資源、武功都不如程淮,謝微沒想明白,女瑤為什麼選擇程勿。

  謝微曾經擔心程勿落在女瑤手中,很快會死掉。然女瑤選擇了程勿,到現在都沒有殺了程勿,或者丟開程勿。

  此時謝微與程少俠四目對上,少俠漆黑如夜雪、內裡卻自銳利分明的瞳眸,讓謝微沉了心:程勿跟女瑤認識,從春到夏,也不過幾個月時間吧?若說「傳音入密」這種交流方式是女瑤教他的,那他能第一時間察覺出「你知道我姓『程』了」,便可知,程勿和單純的程少主,還是有那麼點兒不一樣的。

  因程勿這話無疑在問:你和程淮走到一起了?程淮把我的事都告訴你了?好,那你也是我的敵人了。

  謝微不敢再對程勿大意,他溫和的笑容收起來了。

  女瑤漫不經心:「此一時,彼一時。」

  謝微的眉毛,在她這種心不在焉的態度下挑起。看女瑤望著他笑:「我當日利用你,是因為我走不出『迷霧鬼林』。我要殺藥宗宗主,可是那老頭子也知道自己武功低,在藥宗谷外弄出了個十里的『迷霧鬼林』。想我也不是擅毒擅陣之人,我怎麼走得出?我在『迷霧鬼林』裡迷路了有十天,好不容易才遇上你……謝公子,我是真的感謝你,助我走出了那裡,走到了藥宗家門口。」

  她越說,謝微臉色越白。酷暑嚴寒之日,陰風陣陣,吹得他滿心麻木。

  良久,謝微咬牙:「果真!是我害的老宗主!」

  女瑤輕輕一笑。

  女瑤可從來不是逃避之人。她短暫地望了旁邊臉色蒼白的程勿一眼,神情頓了下,說:「而今日,我已經走到了名器大會,我已經站在了羅象門中。羅象門沒瞧得起我,沒提防我,他們友好歡迎我……我何必再利用我的小哥哥呢?」

  謝微:「……小哥哥?!哈,哈哈……你當日也叫我『小哥哥』!你、你、你!」

  饒他修養如此,也不禁熱血湧上喉頭,嗆得他喘息困難。謝微的眼角發紅,身子輕微顫抖。饒他多年來對她有所猜忌,當女瑤把真相公開時,他還是禁不住心頭如被刀捅。理智漸漸消失,恨意上湧。謝微禁不住上前,禁不住追問:「所以,你承認你是女瑤了?」

  「你承認你是女瑤了?!」

  晴天一個霹靂打下,震得人心發寒。振聾發聵的內力傳來的聲音,讓女瑤與程勿交握的手一抖。而幾乎是剎那時間,程勿就鬆開了與她牽著的手。程勿向後退,他的眼神開始變化,他盯著女瑤——

  程勿這眼神,這臉色!

  讓女瑤心頭如被刀割!

  她勃然大怒,怒目瞪視謝微。她寒氣森森的眼睛看著一個人,謝微慘然而笑。女瑤、女瑤……謝微唇發白,他儘量讓自己冷靜:「你若是女瑤,你就快走。羅象門專門針對斬教,你能救得了自己無事,可你救不了這麼多武功不如你的斬教教徒。」

  「你聽我一勸……當年、當年我不怪你……但你今日,你、你走,別留在這裡……」

  陰風呼嘯,整片大雲籠住了山頭。濃雲滾如滔天巨浪,在上方掀翻,擋住了所有的日光。山中諸人微微燥亂,左右看人,竊竊私語莫不是要下雨了。看臺下的人悄悄抬眼看,大堂中的幾位大人物坐得還平穩,看臺上的蔣聲蔣公子面容冷毅,靜靜看著虛空。眾人的心慢慢放了下來。

  看眾人已漸漸不耐煩,蔣聲低頭對弟子說了幾句話,弟子上臺:「諸位稍安勿躁!想今日來此的各位都知道,此次名器大會的召開,不光是為了給天下名器排名,還有讓天下英雄見識下斬教那些惡賊的意思!」

  「斬教乃魔門之頭,數年來,和我正道分立而治。他們燒殺搶掠,姦淫無道!各位英雄都知道,幾個月前,我們四大門派一同聯手攻上落雁山,托天下英雄之福,我們攪了斬教的老窩,還抓到了那些淫惡賊人!」

  「今日,就當著天下豪傑的面,將他們殺之,平眾怒!」

  下方人群沸騰:「好!」

  一行被鐵鍊鎖著的、步履蹣跚的魔教弟子帶了上來,他們耷拉著頭,被羅象門的弟子看著,一步步走上看臺。蔣聲站在一旁,冷目盯著他們;他身體緊繃,提防著四周會出現的變化;女瑤微微扭頭,看向正台……

  謝微聲音催促她:「女瑤,你得不到好處!快走!」

  「正邪兩分,此地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這裡不是當年任你胡來的藥宗!羅象門絕不是藥宗那般弱小,任你欺淩!」

  轟——

  雷聲響起。

  羅象門觀禮台所處四周山崖,密密麻麻如蟻,無數黑影攀著高峰,掛在半空中,他們攀著山石向上。名器大會中武器的介紹聲離他們越來越近,他們逼近羅象門也越來越快。領頭的人,正是斬教聖女白落櫻,和跟在她身邊保護的夜神張茂。

  黑雲湧如潮——

  上方展示的武器贏得眾人喝彩,大堂中坐的各位大人物開始不安,看臺下的人群中,程勿一步步後退,這一步步後退,讓女瑤心中巨怒翻天,謝微苦苦勸說她離開。天上轟雷炸裂,電光蛇龍般遊走天穹,此處半邊天被照得紫光凜凜。

  女瑤看著謝微,冷冷說:「走?已經晚了。」

  她話音一落,天地間,忽然響起清亮如春的笛聲。笛聲悅耳,從所有人的後方響起,如絲如縷,如切如磋。笛聲如山川般,如海浪般遊動,它在黑下來的天宇下方行走,它貫穿整片山林。它這般清越,像是冰山破春聽到的第一聲,像是宇宙洪荒的第一道光……它拂去雷聲電光給人心帶來的不安感,它讓人如沐春風。

  所有人都閉上眼,沉浸於這般美妙的樂聲中。他們的心神跟隨笛聲走,他們體內的氣血被調動起來。

  隨著笛聲緩緩,四方樹木、房頂上,一個個陌生人從上跳下,雲梯如裁,助他們襲向整個大會現場!

  大堂中砰然一擊,原是羅象門的掌門拍碎了一張桌子,巨大聲音將堂中諸人喚醒。羅象門的掌門趙琛大喝:「諸位清醒!堵住耳朵不要聽這魔音,它會擾亂心智!魔門攻上了山,絕不能讓魔門奸計得逞!」

  眾人被掌門大喝,紛紛驚醒。大堂中坐的各位長老還好,醒過神後就不會再被笛聲影響。但場中那些內力低微的、心防弱的,羅象門掌門的喝聲悶雷一樣在心頭炸開,與他們心中早就侵入的笛聲相撞……看臺下,多少人「哇」的一聲,口吐鮮血,倒了下去。

  人群開始慌亂:「妖女!妖女來了!」

  他們抬頭看,見牆頭上方,站立著白衣翩躚的姑娘。那姑娘秀美如畫,氣質優雅絕倫,她立在牆上,橫笛於唇邊。女子垂眼,笛聲從她口中悠悠瀉出,持之以恆地充盈這方天地。她笛聲所灌之處,人們紛紛吐血。

  眾人先是一震:這姑娘好生貌美……不類魔教人,反倒像是他們正道該有的樣子。

  然後回神:馭笛而戰,這位是斬教的聖女,白落櫻!

  眾人色變。

  羅象門的掌門趙琛色變,他當即看向自己的師兄蔣沂南。堂中長老功力深厚,在笛聲侵襲的第一時間醒來,立刻投入堂下,和各方湧來的魔教人馬大戰。蔣聲早等著這個時候,唇角滲冷笑,讓自己佈置的羅象門弟子從四方角落裡冒出,出其不意地迎上攻山的人。

  蔣聲冷笑:「我讓你們有來無回!」

  但不經意的,趙琛的目光、蔣聲的餘光,都落在蔣沂南身上。笛聲如醉,輕柔似拂,他們心跳如鼓,他們心裡微慌,他們心知肚明!他們看到,那以懶散之態坐在堂中觀禮的蔣沂南,他沒有被笛聲所侵;當眾人都大怒下場而戰時,蔣沂南仍坐在堂中,慢慢地抬頭,看向那站立在牆上的姑娘。

  姑娘美如畫,立在牆上,她低眸吹笛,目中含情,驚鴻一般動人。

  白落櫻啊。

  羅象門的趙琛緊張地看著坐在堂中的蔣沂南,他手心時握時鬆,他在心裡發抖:不,師兄!什麼也不要做!不要去幫魔教!我好不容易讓你被放了出來,你被關了這麼多年,還沒被關夠麼?你千萬不要亂做什麼!這是你能證明自己立場的唯一機會!你要珍惜!

  哪怕白落櫻……哪怕白落櫻是你從未逢過面的女兒。

  趙琛的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他昔日的師兄蔣沂南仍然穩穩坐著,沒有動。周圍皆是大戰,蔣沂南安靜地坐著,手撐著下巴,微笑著看那牆頭少女。蔣沂南優雅慵懶,他沉靜地看著,看多少人想隔斷笛聲,奮力去攻那姑娘;但姑娘只垂眼禦敵,任何人攀上牆頭,一道黑影無情襲殺,血氣縱橫!

  高大的青年鬼魅般圍著白落櫻出沒,眾人發瘋:「夜神!夜神也在!」

  「夜神居然和魔教妖女混到一起了!快,分開他們!」

  白落櫻馭笛攻人心,夜神神出鬼沒地殺人。他二人這片地方,竟一時被攻不下。

  趙琛看著蔣沂南唇角微微露出笑,繼續興致盎然地看著。趙琛輕微鬆口氣:無妨,只要師兄不去幫斬教,不去幫他女兒,他就算在這裡坐到名器大會結束,坐到天荒地老,我也認了!

  蔣沂南回頭,對趙琛一笑:「哎,我女兒好像武功挺弱的?」

  趙琛:「……」

  他一口血卡在喉嚨,緊張得眼前發黑。蔣沂南這語氣,含滿笑意,評價白落櫻……他似自豪,又似揶揄,讓趙琛猜不出這位師兄在想什麼。好在、好在蔣沂南真的只是看著,他沒有起身。

  讓趙琛鬆口氣。

  也讓外面戰鬥中的蔣聲鬆口氣。蔣聲凝目——他最怕,最怕父親再給家族蒙羞,讓家族在羅象門的地位雪上添霜!

  人群中,謝微和女瑤對立而戰。

  當女瑤輕聲「來不及了」時,她忽然躍身跳起,縱向謝微。謝微心隨意動,當即身如劍般起來,他身子急向後退。女瑤追得卻遠比他快,謝微縮眸:果然!當時在落雁山上,那根本不是女瑤的實力!女瑤比他和蔣聲想像得厲害的多!

  謝微:「你……噗——」

  女瑤一掌擊在他胸口,推著他向後,謝微被推開,口吐鮮血,跌在地上。他抬目,神色複雜地看女瑤。謝微目光閃動,他喘著氣,輕聲:「當年、當年……那時你救我,現在你要殺我?」

  女瑤微默:「……」

  女瑤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耳邊有風,蔣聲從側攻來,女瑤眼睛卻看到盯著她的程勿。女瑤頓一下,蔣聲的劍襲來。她向後飛起,袍袖大揚。女瑤不看身前攻擊,她眼眸緊盯著人群中臉色慘白的程勿。她大聲:「程勿!」

  程勿一顫,抬頭看向高處那與敵戰在一起的女瑤。

  女瑤再次:「程勿!」

  她眼神短暫地與他對視,交替的目光,讓程勿向後退了一下。他臉色發白,肩膀輕微顫抖,女瑤連叫他兩聲,程勿眉心一壓,轉頭就走。是是是,那些再說、再說……蔣沂南……他先去找那具骷髏。

  對了,方位是怎麼樣的?

  先左走是吧?

  程勿大腦混亂,他努力地冷靜,他在混亂中運起內力……忽而,身後一掌拍向他,將他推得飛了出去。程淮身子隨後就到,陰狠狠:「小崽子,可讓我等到你了!」

  程淮一腳將程勿踩到腳下。

  程勿哇地吐出口血,眼前發黑。

  女瑤聲音繼而:「程勿——!」

  程勿手指顫抖:對,先完成她交給他的任務再說,她到底是誰,之後再說、再說……

  眼中淚水掉落,程淮的惡意從後箍來,程勿騰身躍起,側肩時一掌向後對上,他的內力震得程淮往後退了三步,程淮驚疑滿滿,想不到這個小崽子能躲得掉他。程淮要大怒,卻見程勿煞白著臉,目中淚水盈盈。

  程勿眉目無情,看人的眼神如看死人,他唇角沾著血,身子還因被程淮一掌擊中而輕微顫抖,他聲音冷漠:「別跟著我!」

  程淮一呆:「……」

  然後發怒:什麼?!這個小崽子說什麼?居然敢這麼跟他說話?他……

  程勿看他的眼神,嚇住了程淮一刻。看程勿轉身而飛,程淮回過神後拍了自己一掌,立即追上:「小崽子你怎麼跟我說的話?你敢無視我?程勿……」

  當空,女瑤與蔣聲一戰即走,追向程勿動的那個方向。旁側再有一人,謝微迎上。女瑤眉心一跳,冷眼看著謝微。謝微與她對招,近身時仍勸她:「眼下不適合你,你離開這裡,不要再殺……」

  女瑤怒道:「謝微——!」

  「你不要招惹我,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藥宗宗主是我殺的,你是我救的。但是藥宗宗主當年投毒害我師父,我師父死後我才發現!我難道不該闖一闖迷霧鬼林,不該讓藥宗宗主付出代價麼?!」

  場中武功高的人,藥宗的年輕女宗主羅起秀眉輕微一跳,她繼續與魔教人士戰鬥在一起,沒有向那邊的女瑤看一眼。蔣聲目中詫異,沒想到這個小姑娘和謝微說這些話……堂中的羅象門掌門趙琛、坐著的長老蔣沂南都看了過來。

  他們問:「謝微!她是誰?!」

  謝微唇顫,握著劍的手輕輕發抖。

  他們喝問:「她到底是誰?!是否就是斬教女瑤?!」

  謝微不言不語,一劍飛起,與女瑤對上。劍光如雪,映著二人的眉眼。明晰秀麗,迷霧重重,過去的、現在的,交替在二人中間。女瑤不用武器,她徒手而戰,逼得謝微步步後退。

  謝微看著她,怔忡:「……你要殺我?」

  女瑤與他面頰相貼,寒風肆意包圍著他們,大神們的吼聲催命般跟隨。青年閉上眼,少女扣著他脖頸的手一抖,沒有捏碎。他再睜開眼,與女瑤複雜的眼神定定而望。緩緩的,謝微露出一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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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4:1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八章

  ——心裡若是有一個魔教妖女,那妖女還非常的有本事,殺人放火不費吹灰之力,那你該多慘。

  大堂外有一座三人合抱般大的青銅大鼎,鼎中燃著無味的香。煙氣飄飄浮浮直達天穹,乳白色的煙朝著天上翻滾的雲層接近,下方正道和魔教打得血流成河,只有大堂外的這座大鼎,安然地立著,靜看著他們。

  「她是否就是斬教女瑤?!」

  喝問聲刺穿人心,堂中唯一安坐的掌門,羅象門的趙琛也坐不住了。他沒法再看著他的師兄,蔣沂南蔣長老,他看場中與謝微、蔣聲戰在一處的魔教妖女,趙琛肝膽俱裂,駭然十分。他的驚懼之狀,讓他想到多年前那同樣闖入羅象門大戰的妖女白鳳。

  曾經是白鳳!

  現在是白鳳的徒兒女瑤!

  皆是年輕貌美,蛇蠍心腸,習得一身絕世武藝,打起來,紅色與白色的裙裾散開。她們的英姿,她們的瀟灑,將江湖攪如亂粥!

  趙琛怒吼:「妖女——!」

  為何斬教的教主總是視他羅象門如自家後花園?總是想來便來想打便打?總是在羅象門的每一個重要場合,公然鬧事,讓羅象門一次次下不了臺!而蔣沂南,蔣沂南……

  趙琛的餘光關注他的那位師兄。他那位師兄天縱之才,多年前的嫡傳大弟子,曾是羅象門掌門的不二人選。而今,滿場混戰,蔣沂南沉靜地坐在器具被內力飛蕩開、塵土彌漫的「燕雀堂」中,紋絲不動。他的羽冠、衣袍都被驟風吹亂,蔣沂南卻只是看著,眸子幽黑,有一派天然的混入骨血的雅致,還另有一番疲態。

  他那雙漂亮的、疲態畢現的眼睛,從場上白落櫻的身上移開,落到了女瑤的身上。

  蔣沂南微微笑:白落櫻有白鳳的美麗和驕傲;女瑤卻學得了白鳳的一身武功。那一身本事,如烈火一樣在風中燃燒,致命、可怕,像罌粟一樣。那身本事悍勇無比,卻傷人一千自損八百。

  女瑤她一舉手一投足,她和趙琛、蔣聲、謝微對打的每一個招式,都能與蔣沂南記憶中的一個身影重合。

  蔣沂南笑得有些悲涼:甚至女瑤學得更好,比她的師父白鳳更強。

  因為白鳳性格跳脫,卻為情所困;但是女瑤心硬如鐵,無所牽掛……

  女瑤:「程勿!」

  滿場打鬥,無人識得「程勿」是誰,不知女瑤在說誰。只有那已退到大堂外圍,和雁北程少主纏在一處的少俠身子顫了下,唇角滲著血,卻神色冷厲堅定地照著自己的步調走,一步步退。哪怕程少主招招要索他的命,他卻只是退、退……明確無比的,向著一個方向。

  程少主罵道:「程勿,你不是我的對手!跟我走!這裡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再這樣拼命,我就殺你了!」

  程少主家學淵博,武功確實高,起碼比所謂的江湖青年俊才謝微、蔣聲都要高。未曾及冠,便能打成這樣,真是厲害。他的每個動作都又快又狠,正道和邪道的變亂與他無關,程淮只跟著程勿!

  他的拳頭打在地磚上,地磚如地龍般淩空捲起大風,刮向程勿。

  煙塵土屑、鐵板樹木拔地而起,一同飛向程勿……程勿被推得撞上牆,他沒有摔下來,直接攀著牆爬上房檐。身前被程淮打得狼狽,程勿少年睫毛上黏著水和土,臉一片土灰,又不停咳血。但他在程淮那般力道下都沒死,還穩穩地爬上了牆!

  程淮氣得眼睛紅了。他突然啊一聲,覺得手指一痛,低頭,看到自己的手上被什麼紮了下,出現一片紅。而和他近身打鬥的,只有程勿……程淮全身發抖,程勿!幾個月不見!程勿就這般厲害了!

  看程勿站在牆上,對他一笑。程勿笑容冰冷:「說了別跟著我!」

  那少俠秀美清靈,滿是土滿是血,他清瘦單薄,卻如璞玉般溫潤美好。把追著他的程少主氣得哇哇大叫,快要吐血。

  蔣沂南靜靜地看著:唔,這就是女瑤喊的「程勿」?

  這個少俠,和女瑤什麼關係?莫非他是女瑤的心上人?

  蔣沂南看看那邊的白落櫻和夜神張茂,再看看這邊扛著十來個高手的女瑤、和程淮邊退邊打的程勿,蔣長老忍俊不禁:什麼意思?難道魔教家教淵博,妖女們,都有喜歡正道少俠的優良傳統?遺傳不遺傳的,都喜歡和正道年輕人在一起?

  蔣沂南真是個混蛋!

  所有參與戰鬥的高手們都在心裡大罵!

  自始至終坐著不下場,雖然他們怕蔣沂南倒戈向魔教,但蔣沂南也不至於一個手指頭都不動吧?魔教今日來的人士,和正道安排的人戰得酣暢,意外是這個貌似是女瑤的小姑娘,忒得能戰!她一個人抗住了謝微、蔣聲、趙琛,蔣沂南他還在無動於衷!

  和他比起來,他的兒子蔣聲就懂事多了。大約父親越不作為,兒子就越拼命。蔣聲把自己所學全用在了和女瑤相拼上,但他越打,越是心生絕望。對方龐大的內功、極快的速度、敏感的反應,他們的掌門趙琛都下了場,還拿不下來這個小姑娘!

  猛一下,謝微被女瑤手掌擊中胸骨,他吐血向後退,留下的空缺被掌門趙琛頂上。蔣聲飛身躍起,將胸骨斷裂的謝微接住。二人落了地,謝微不斷咳血,被蔣聲拽住胸,逼視雙眼問:「謝微!到現在了你還在隱瞞!她是不是女瑤?她到底是不是女瑤?!」

  謝微眼前金星亂竄,陣陣發黑,只有一點模糊光線,能看清女瑤的身形。女瑤和趙掌門纏在一處,趙掌門多年武力都不能壓下她,還讓她遊刃有餘,有空與那邊的白落櫻交換眼神。笛聲音調升高,內力狂捲,謝微再吐口血。

  蔣聲抓著他的手疾問,淡的近乎無氣味的煙香飄在他們鼻端。到這一步,謝微目光移開,唇角顫抖。他始終不肯說出答案,他只慘然道:「她是不是女瑤,重要麼?」

  蔣聲怔住:「……」

  扭頭看向那個白裙紅罩的小姑娘——是的,不重要。她這般厲害,當是該死。

  蔣聲將謝微放到安全地方,提起劍重新殺進去,去幫他們掌門人。刀劍金戈聲鏗鏘,如火星般竄起寒光,血味在風中更濃。謝微喘著氣,苦笑連連。他的視線模糊,周身力氣好像在緩緩流失。他十分疲累,眼皮向下垂,幾要睡著——

  「不要睡,」姑娘沉靜的聲音在耳邊突響如炸雷,「小哥哥,迷霧鬼林中的空氣都帶著毒,想活著出去,你睡的時候,須得有人在旁戒護。你撐一會兒,再過一刻我們休息了,我幫你戒護。」

  謝微一個迷糊後,清醒過來。他與黑色樹林中走在前頭的少女並肩,迷霧包圍著他們。弟子們因為追殺已死亡半數,兄長臨行時給他的解毒丸,也被追殺者拿走。漫長的二十天,謝微只和那個黑衣小姑娘在一起。

  他們相依為命,憑謝望絞盡腦汁記起地圖和陣法,好走出迷霧鬼林。

  那個小姑娘,她真的是很小啊。

  十歲?十一二歲?這麼小的小姑娘,沒有長輩看護,就敢闖迷霧鬼林?

  小姑娘嗔他一眼道:「什麼十一二歲?我已經不小了。」

  可她穿一身黑,衣衫寬大,女兒家該有的玲瓏有致的身材,謝微一點也看不出來……謝微憐憫地想,莫非是家裡條件不好,她師門對她不好,才讓她像個菜芽一樣乾癟無料?看起來才會幼稚得像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

  想來,那是女瑤最無害的時候了。

  迷霧鬼林中的女瑤,讓謝微覺得她又柔弱又強悍。小妹妹她會殺人、殺林中毒蟲,可她不會生火,餓了不知道怎麼找吃的;她言語很少,身形瘦癟,可她無疑是非常值得信賴的。她也不兇惡,也不亂殺無辜,追殺謝微的人、謝微說放過,她就放過。她滿不在乎,自信地向前走……謝微臉紅,想她是一個正直的有原則的好姑娘。

  他和她在一起待了二十多天。回去後,總會有人問起吧?他想問清楚她的師門,那等他們給藥宗宗主賀壽後,他就讓兄長提親。雖然小妹妹的師門可能不太好,但是小妹妹救了他,兄長一定會答應他提親的。

  女瑤真是一個讓謝微看不透的姑娘。

  他眼中的她,都不是真正的她。

  當他們走出迷霧鬼林,當其他賀壽人士調笑謝微怎麼迷路怎麼久、堂堂真陽派派來的賀壽弟子怎這麼沒禮貌,黑衣小姑娘在邊上安靜地看著他們敘舊。謝微側頭看她,看她的笑容,越看,他心中越覺不妥。他猛回頭要攔,見她忽而袍袖一揚,金銀色的長鞭從腰間飛出。她在謝微愕然下長鞭甩出,圍著謝微周圍的人盡倒,慘叫著沒了動靜。

  小姑娘提著長鞭,高聲如震:「藥宗宗主何在?膽敢出來應戰?!」

  「藥宗宗主聽著,你不出來,我就一步步走進去。我走到哪裡,就殺你哪裡的弟子。你看究竟是你躲的時間久,還是我殺人的速度快!」

  謝微:「小妹妹!」

  他握她的手,手腕卻被她一點就麻,被迫推開。她回頭看他一眼,眼神詭譎,她目中似無奈,似憐惜。她輕聲:「你還真是一個善良的笨蛋……善良的笨蛋都有福氣,好好睡一覺吧。」

  他追她,被她一鞭甩開,暈倒。等謝微再次醒來時,他已經回到了真陽派。聽兄長說,若非那個小姑娘一直幫他療傷,他撐不出迷霧鬼林;可是他走出迷霧鬼林後,藥宗老宗主死了,弟子也慘傷一半。藥宗慘狀,比半年前斬教前教主白鳳發起的那場戰爭,毫不遜色。

  謝望歎氣:「你知道她是誰麼?」

  謝微心口顫抖,他的喉嚨如被人掐住。少年呼吸困難,他肩膀哆嗦,被兄長握住手後,久違的溫暖回來。謝微停頓了很久,低著頭,茫然搖頭。

  謝望說:「我著人去探查斬教高層人的蹤跡了。我們不敢追得太近,只知道今年去過迷霧鬼林的,一個是女瑤,一個是白落櫻。你希望是誰呢?」

  癱坐在病榻上的謝微抬頭,他神色委頓憔悴,臉白若寒霜。少年目光閃爍,神色悽楚地望著一臉平靜的兄長。他奄奄一息,氣血翻湧,愛恨難言之情困在心頭。謝微一口血噴出,暈倒在了兄長懷中。

  一旁的嫂嫂紅了眼圈落淚:「阿微這孩子……怎命苦,就遇上這種事……藥宗我們賠些錢好了,他們宗主的事,別讓人知道和阿微有關……」

  神智恍惚,好像聽到兄長和嫂嫂的討論。謝微心裡發悶,他氣得不行,他想,他一直想——他想問個說法,他想問清楚,她這般利用他,為什麼不乾脆殺了他。她既然一心利用他,為什麼出了迷霧鬼林還不殺他……她是從頭到尾地利用他,還是心存憐惜,終是不捨。她可曾有心?他說的話她可曾聽進去?

  「出去後,我娶你好不好?」

  她笑著看他,站在大霧中,黑衣隨風舞揚貼身。她但笑不語,眸子幽黑。多少次午夜夢回,寒風獵獵,風在她身後簌簌吹拂,她在前越走越遠。大霧迷煙,苦追無望。謝微想,其實她已經告訴他答案了——

  心裡若是有一個魔教妖女,那妖女還非常的有本事,殺人放火不費吹灰之力,那你該多慘。

  ……

  枉被人說一聲君子,卻始終心存疑問。寫了信去試探兄長看法,倒也真的不敢一走了之。既想問她要說法,又想跟著她走。心有愧疚,愛意不去,左右為難……

  「蔣長老,你就這般坐著看,當真一點都不動一下麼?!」現實中的誰人厲喝,將謝微從混沌記憶中驚醒。

  他頭腦昏脹,四體無力,手撐著額頭,一時間猛覺得不對:縱是受傷,我也不至於虛弱至此?

  大堂中,蔣沂南坐了很久,當終於有人受不了沖他大吼時,蔣沂南微微一笑,站了起來。他沒有讓趙琛這個掌門人為難,他隨便選了一個方向,就要下去戰鬥。蔣沂南的目光,從所有人臉上飄過。

  香氣若有若無。

  蔣長老看過白落櫻、看過張茂,他看過女瑤、再看過程勿。香氣侵蝕心神,讓人恍惚,讓人睏頓。男人慢悠悠,清風月明一般走下臺階,衣袍在風中舞如鶴飛。緩慢而高貴,蔣長老露出一個溫和的、慈悲的、又悲哀的笑容:

  下不下場有什麼關係?反正今天所有人,都是要死在這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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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4:3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四十九章

  頭頂蒼穹陰風陣陣,雷電交映,照亮下方人士煞白慘淡的臉。隨著時間推移,正道和魔道兩方的體力皆有消磨,不再如一開始那般悍勇無畏。和自家掌門一同對付那疑似女瑤的妖女的羅象門大師兄蔣聲,他滿心焦慮,悔自己的自大——

  原本以為女瑤交由掌門對付即可,而且女瑤也不一定來。如今戰局難分勝負,實在不好把握。

  他目中瞳心跳躍,力不從心,煩躁下,漸漸也不停地回頭尋找自己父親的身影。羅象門的現今掌門尚是他父親的師弟,蔣聲他父親雖然在羅象門中隱居了這麼多年,但父親的武學一向出色。蔣聲盼望他父親顧全大局,別給蔣家蒙羞,想想蔣家在羅象門中的聲望。

  這冷不丁一瞥之下,蔣聲氣力發緊,忽地一震:他看到他父親蔣沂南終於看夠了熱鬧,晃悠悠地負著手,從已經被內力餘波衝擊得瓦屑狂捲、搖搖欲倒的大殿中走出。

  蔣沂南眼睛盯著虛空,目中不聚光,誰也不知他在看什麼。但他忽而袍袖展揚,當空淩雲,縱起如一道白煙,向一個方向衝撞而去!

  蔣聲等人目力追不上蔣沂南,只看到蔣長老在大堂前平地消失,「咻」一下,他出現在了大殿高空的屋頂上,與兩個少年人當面。他們暗驚,沒想到蔣沂南消失這麼多年,武力竟然這般高了。

  大殿上方的錄頂上,程勿與程淮還在你來我往。程勿一心想走,他也確實走出了不遠。但程淮對他緊追不放,拼著受傷吐血也要把程勿留下。他們二人從地上拼到樹上、牆頭,再翻上了已經快要瓦解的錄頂上。來往之間,程勿竟已帶著程淮離開了堂中中央戰局不少距離。他站在錄頂,腦中想著蔣沂南的居所在何方,目力所及,他已經可以看到了。

  程勿微微放心:從高處走,不怕迷路了!

  「砰——!」

  身後襲來的大力未到,程勿騰身向斜側方一滾,踩著一片片飛開的瓦礫加速。他運起輕功如霧如雲,時快時慢,讓身後的程淮心中暴躁不已。程淮目中的力氣快要衝爆,周身寒意一重重攀上高峰。他追著程勿,他有一拳打上棉花的感覺!

  不管他怎樣,程勿就是退、退,不停地退!

  他把破綻送到程勿面前,程勿都只是退!

  程勿給他的感覺,好像是一心要離開這裡,根本不在乎他的追殺。

  程淮眼眸赤紅:他如何就能不在乎了?!如何就能讓自己殺不了他了?兩個月前的城隍廟,程勿明明還被他壓制得喘息不得。兩個月後,程勿就能一次次險之又險地從他手裡逃生了。且隨著打鬥時間加長,程勿越來越遊刃有餘。

  氣血翻湧,滿腔火氣難以發洩,一拳拳打在空氣中,空氣的爆炸不絕,程淮再一次伸手抓住少俠肩膀、程勿再一次從他手下溜走時,程淮「哇」地張口,一口血吐血,趔趄退了兩步。

  程淮這一退,讓前方的程勿都詫異了一下。

  程勿回頭看了程淮一眼,若有所覺:「……原來你練武出的岔,是無法長時間運氣?所以才追著我不放?」

  程淮:「……!」

  他胸口劇烈起伏,氣悶無力。他顫巍巍爬起,怒瞪著程勿,看少俠衣袍掀飛,塵土血氣下他面容秀美,目中隱沾著淚光……淚光?!程淮被程勿噁心了一把,冷笑:「真沒看出你還有這種天賦。動不動掉眼淚……你春姨見過你掉眼淚沒?」

  程淮故意激怒程勿,讓程勿記起他的「春姨」。但上一次他這麼說時,程勿眼圈發紅、整個人瘋了般向他撲過來,這一次,程勿目中只是一寒,肩膀微微顫抖,卻硬是忍了下來。

  程勿怔然垂目:「你不懂。」

  ——他也是離開程家後,遇見某個妖女後,才總是覺得委屈,總是眼睛動不動就紅了,總是掉眼淚。

  因為在程家時他不能哭,哪怕是春姨也性情清冷。春姨肯偷偷照顧他已是恩賜,程勿在家的時候他沒有委屈可言,因他受到的所有不平等,被他當做是正常。他一直被程淮動輒打罵,被爹無視,被各位長輩看到就歎氣……他們的態度,讓他覺得他不該活著,他活著是個錯誤。

  他也是爹的孩子,但他和程淮的待遇天壤之別。他連普通的雜役弟子都不如。

  可是春姨說得對,逃出了雁北……就不一樣了。

  他是個人啊。

  他會委屈,會難過,會紅眼圈,會掉眼淚……因為她對他很好,他不高興的時候,她雖然板著臉,卻會心虛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了;她口上從不道歉,可是她的行動已經道了很多次歉。

  有人心疼他,他才能委屈。不然他的委屈只是矯情而已。

  可是這個人、這個人……程勿臉色蒼白,眸中發暗,心中悲意、寒意滲骨,他痛得難受……她騙他,她是女瑤,她就是女瑤……她大約一直在戲弄他,覺得他好玩,從頭到尾騙他……她和雁北程家的人有什麼區別!

  程勿發怔落淚時,瞅準時機,程淮躍身來擊。他將程勿推倒,推得向後飛落,掛在錄頂簷角,搖搖欲墜。程淮掐住程勿的脖頸,將程勿掐得面色發紫,湊近這張與他自己十分相似的面孔旁,程淮陰測測道:「程勿,跟我走!你要保護誰,我就殺誰!」

  程勿張口喘著氣:「……」

  他手指拼力地亂抓,扣住簷角的一塊瓦,另一手抬起抓住程淮的手臂,內功震去。程淮臉色沉下,程勿的內功強大,以前是身懷寶藏而不自知的小孩子,現在他知道了……痛意沿著手臂一寸寸攀升,兩人翻身,位置交換,踩在簷角對打。二人的打鬥氣勢極強,整片天地都在他們四周炸開。

  一個屏息,程勿身子在柱上一踩,重新跳上了屋頂。他手上功夫不停,將追他的程淮打了下去。程淮怒吼著,看翻身踩到屋頂的程勿垂眼看他,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程勿冷冰冰的:「我要保護女瑤,你去殺她啊。」

  程淮心口一滯,被氣得再次吐血:「……」

  魔教教主女瑤!程勿這個混蛋……他不怕自己的威脅了,因為他和女瑤在一起……程勿這個混蛋!

  好不容易甩開程淮,預計能拖得一息時間,程勿不敢耽誤,立即要跳下屋頂向那處院落潛去。但他剛轉個身,面前人影忽然一閃,蔣沂南雋永頎長的身影攔在了他面前。程勿心一寒,全身肌肉驟繃,盯著這位蔣長老。

  蔣沂南瞥他一眼,如看死物,他漫不經心地抬手,隔空向程勿抓來。程勿周身空氣流速加快,全部湧向蔣沂南。程勿雖幾次向後滾開,都躲不開蔣沂南。蔣沂南隨手扣住了他,程勿擊他肩,他肩不動,反彈之力拍向程勿!程勿面色冷白得近乎透明,被蔣沂南扣住脖頸,漸喘不上氣……

  程勿發抖:這個蔣長老……比程淮還要厲害……

  他心生絕望:為何我一個武功低微的人,總是和這些大神們打!

  他要死在這裡了……然旁側一個猛力撞來,那力道直接卸了蔣沂南的力。蔣沂南背脊被攻,撲面而來的內力攻擊讓他不得不暫時退開。但蔣沂南反應極快,他袍袖甩開,與這旁側擊來的力道對上掌。二人的力道衝擊,讓「哐」一聲巨響,整個錄頂轟然倒塌,火星竄上高空,一點之下,火勢燃起!

  瓦片、鐵馬、金磚、橫樑……片片碎開,向下方砸去!

  下面的羅象門掌門趙琛眼看多少人要死在爆開的錄頂下,大吼:「躲開——!」他當即飛去救人。

  衝擊熱浪沖來,程勿被向後甩得眼前金星亂冒,胃中翻滾,噁心嘔吐感弄得他難受。他隨著整個錄頂要被砸下時,旁側伸來一隻手,將他抱住。程勿身子一抖,猛抬眼,看到女瑤清麗沉靜的側臉。

  她一身明豔打扮,白色的裙衫貼身,紅色的罩托著手腕、腰肢、裙尾等處。她眉目勾畫後,是世間所有愛美的明麗小姑娘樣貌。她比她們還要好看,可她不光好看,她還武力高強。他被蔣沂南所攻,她明明被趙琛、蔣聲、還有其他長老們聯合攻打,她卻一下子撞來,將蔣沂南拉入了她那裡!

  少女側臉沉沉,目中無情,甚是冷漠——當是,當是斬教教主女瑤的風采!

  程勿看到她便目中潮熱:「小腰……」她還是小腰麼?

  再不是了。

  兩人一同落地,女瑤抱緊程勿在地上滾了兩圈來泄力,安全後,女瑤將程勿往外一推。她冷肅的眼睛看著他,她再不是他那個嬌俏伶俐的小腰妹妹了,她命令他:「程勿!」

  「程勿!」

  她一疊聲叫他「程勿」,程勿心痛如麻,他口腔中鐵腥味苦澀,苦得他淚水模糊視線。程勿全身被蔣沂南攻得酸痛無力,但是他吐口血後,咬著牙重新站了起來。他冷目錯開女瑤凝視他的專注目光,他的袖子擦過眼角的水漬。深吸口氣繃起臉,程勿一言不發,轉身跳起。他不看女瑤一眼!這次拖他後退的程淮沒有及時追來,終讓程勿翻出了牆,腳踏高樹,向某個方向躍去。

  女瑤鬆口氣,心情短暫複雜:……程小勿跟她鬧脾氣呢……

  她好頭疼,事後該怎麼跟他解釋,安撫他。想到小哭包眼淚滴答滴答,女瑤就嘴角直抽。她煩的不行,心中卻又喜歡看他那又氣又怒、淚水極多的樣子……那都是事後了,現在是……蔣沂南!

  女瑤一凜,程勿一走,她周身再次被蔣聲等人纏上,女瑤不理他們,她尋找蔣沂南!萬不可放蔣沂南走,讓蔣沂南追上程勿!然這麼定睛一看,女瑤心頭大怒,吼道:「蔣沂南!」

  你這個混帳——!

  她目眥欲裂,竟看到一攻之後,蔣沂南既不糾纏她,也不糾纏程勿。錄頂毀了,整個大堂毀了,大火熊熊,趙琛等去救人,女瑤去救程勿,蔣聲忙著殺女瑤。而蔣沂南他抽身而走,躍身攻向站在牆上吹笛的少女!

  他竟然對付他的女兒!

  白落櫻駭然,手上一痛,震得她手中笛子脫落。笛聲一消,四方正道人士所受的折磨頓消,不再暈眩難忍。四方人士一看,是蔣長老出手,當即一聲大喜:「大義滅親,好!」

  女瑤:「呸!」

  她踩著人頭疾走,追著蔣沂南,攻勢隔空,排山倒海般卷起巨浪,沖向蔣沂南。

  蔣沂南含笑看著白落櫻,他低聲:「想要救人,靠的是在這裡吹笛子,就能讓人跟著你走?」

  他武力詭譎而高,他身形在半空中時隱時現,他唇角還微微噙著笑。他優雅修長的手指伸出,眼看要點向白落櫻。白落櫻驚嚇無比,睜大眼睛。她不認得這個人,可她武功確實很弱,她母親沒有好好教過她武。她嚇得往後退,腳下一空,摔下去之時,一個男人刷地縱來,一把將白落櫻抱到懷中,並且轉身,替白落櫻挨了身後那掌。

  肩膀半麻,全身力氣卸掉,張茂一聲悶哼,抱著白落櫻摔了下去。他緊緊抱住懷中姑娘,摔下去時身子再一轉,替她卸了最後一道力。

  蔣沂南不愧是曾經的天下第一公子。

  抱著白落櫻落地的張茂唇角滲了血,他第一時間低頭,查看懷裡臉色慘白的姑娘可有受傷。白落櫻著急地握著他手,撫上他唇角:「夜郎,夜郎你沒事吧?夜郎……你混蛋!」

  白落櫻抬眸,怒目與這個蔣長老對上。她怕得發抖,可她扶著張茂站起,她跨前一步擋在張茂面前,不畏懼地盯著這個蔣長老!四目相對,剎那的心中怪異,讓白落櫻一怔。

  蔣沂南神色溫柔地看著這對苦情小兒女,他輕輕發笑,但他之冷靜癲狂,任由哪個正道人士看了,都不會覺得蔣長老在包庇他女兒!

  身後攻勢如潮,女瑤攻擊隨到,蔣沂南當即轉身,掌心力道如綿,不甚強大卻綿綿不絕,打向身後的女瑤。當即,蔣聲、趙琛也趕了過來,與蔣沂南一道纏住了女瑤。片刻時間,白落櫻身邊有張茂,蔣沂南竟是無視了她。

  張茂帶著白落櫻飛快退開,他退得極快,二人卻還是被那幾人打鬥所掀起的氣流衝擊得胸口沉悶。

  抱著白落櫻,張茂眸心猛縮,心裡微驚:這個蔣沂南……這位蔣長老,他方才用來對付白落櫻的一招,比起他現在和女瑤開打的招式,前者完全像是逗弄小孩一樣啊!若是蔣沂南用現在的攻勢來殺白落櫻,白落櫻就不是只是笛子毀了而已……

  ……蔣沂南,竟是手下留情了?

  心中一頓,想到了江湖上廣為流傳的蔣沂南和魔教教主白鳳的愛情版本……張茂深吸口氣:難道小白,小白……

  女瑤厲聲:「小白!你還在發什麼愣!」

  「小白,你幹什麼來的?!」

  白落櫻捂著疾跳心臟,被女瑤喝得回了神。白落櫻鼻尖滲汗,面頰羞愧得發燙。她收了腦中亂糟糟的念頭,著急地開始自己的正事。她要救人!是的,哪怕魔門人和正道人打得不可開交,讓他們激動得昏了頭,可是他們來此的目的,最開始是成功把被抓的斬教教徒救出!

  白落櫻當即躍上臺,與張茂一同去幫教徒解繩索。

  旁邊正道人士殺來,脫困的斬教教徒幫聖女擋了一道,急促說:「後面還有人!」

  白落櫻抓緊時間:「多少人?」

  教徒:「近百人!」

  白落櫻深吸口氣:這麼多人!

  大腦中,忽然炸起蔣沂南似乎心不在焉的、隨口說起的那句話:「想要救人,靠的是在這裡吹笛子,就能讓人跟著你走?」

  張茂冷靜道:「羅象門中定養了寶馬上百,這裡打成這樣,一會兒怎麼走?小白你武功不行,不值得在這裡浪費時間。我們去找馬廄!」

  白落櫻:「嗯!」

  白落櫻當即被張茂帶起而飛,跳出高牆,離開了這處。被張茂摟在懷中淩空飛騰,頭靠在男人肩上,白落櫻忍不住回了頭,向大殿那方混亂的戰鬥看去。她看到那個男人唇角始終掛著不在意的笑,他打架之餘,還抽空,抬頭看了她這個方向一眼。

  白落櫻睫毛顫抖,眸子睜大:「……」

  他那眼、他那眼……溫柔無比,憐意十分,又慈愛,又難過。亙古的悲意藏在他眼中,他卻又忍不住地看她一眼。既像是看著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看誰……

  不知為何,白落櫻眼中掉下一滴淚,忽然覺得心如刀絞,難受得近乎窒息。

  女瑤「噗——」吐出口血,被幾個高手聯合打得砸到地上,地磚被砸出巨坑,風雲狂湧,眾人圍上。原本趙琛、蔣聲她勉強能遊刃有餘,再加上一個武力超絕的蔣沂南……活得越久,修煉的武功越厲害。

  女瑤被砸到地上,半身發僵,起不來身。

  蔣聲高聲:「妖女束手就擒!快說出你們的教主女瑤在何方!」

  幾人逼近她,刀劍齊飛,氣息無聲地在空中流竄,殺氣凜凜……十拿九穩之局,眼看要將這厲害妖女擒下,蔣聲心中繃著的那口氣搖搖欲倒。見這跪在地上的妖女低著頭微微笑,她口、鼻、耳滲著血,長髮在風中飛散,襯得她面白如玉,目中神色妖冶十分。

  女瑤慢慢的,輕聲:「束手就擒?我們的教主女瑤在何方?」

  她笑容詭異,袖口輕揚。蔣聲察覺到危機,大聲吼「不好」,他連忙向後退,但仍然被翻得眼前發暗,跌摔向後砸到樹上。場中大部分人震驚,看一道銀金色長鞭從這女子袖中飛出。原本已經氣力微弱的她好像突然間重新有了力氣,周遭靈氣重新向她飛湧而去。她躍起,手中那條飛出的金銀色寒光照天,如火紅龍蛇般沖天而起,與天上的紫電交錯映照!

  她長鞭飛去,趙琛、蔣沂南均被掀得退後!

  聽她大笑:「斬教教主女瑤……她不就在你們面前麼?!」

  眾人譁然,一整個羅象門中此時在大殿這邊打鬥的正道人士都又驚又怕,惶惶欲逃——

  「女瑤!女瑤出現了!」

  「九轉伏神鞭出現了!」

  「快,快逃!」

  他們對女瑤的懼怕根深蒂固,江湖上說女瑤是魔頭,是羅剎,見人就殺,男女不忌。她三頭六臂,她非人,她可怕!

  金銀色的光華照亮滿場,一半正道人士被嚇得腿軟,被突然振奮的魔道人士斬殺了頭顱。魔道人士們高聲歡呼——

  「教主!我們教主來了!」

  「教主來了,我們得救了!」

  「哈哈哈羅象門,四大門派,都受死吧!」

  金銀色的九轉伏神鞭,氣焰沖天,它淩空一甩,半空中「啪」聲不絕,地上弟子們慘叫著癱倒數人。九轉伏神鞭只有落到斬教教主手中,才能發揮它最大的威力。它在別人手裡只是一個鞭子,配合斬教教主的功法,鞭力卻能穿透骨髓、直擊心魂!

  遠方,程勿猛回頭,看到了半空中飛揚的金銀色的光。立在高處屋頂上,他怔怔看那條長鞭,聽到那裡慘叫聲連連。程勿眸心暗下,最後一絲懷疑也蕩然無存了——

  真的是女瑤。

  他心之悲涼,再無可訴。

  單薄的身形在風中搖晃,淚水在眼中凝聚,程勿身體顫抖,好像一下子失了力氣。他唇瓣蒼白,咬紅了血,他氣血滾滾,充盈上眼,他恨得想和她決一死鬥……身後程淮聲已近:「程勿!」

  程勿咬牙,抹去眼中悲意,跳下房,再次趕路——骷髏,找到骷髏再說!其他的事之後再說!哪怕被她殺掉,也要之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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