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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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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伊人睽睽] 她從瑤光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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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4:4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章

  「斬教教主女瑤……她不就在你們面前麼?!」

  女子一聲高喝,聲震雲霄,傳遍山林。

  風雲漆黑,聚匯於天邊。轟雷悶響不覺,形成一個無形的紫黑色旋渦,在頭頂上空壓著天下豪傑們。而在這一團悶黑色中,女瑤手中的九轉伏神鞭騰空飛掠,在半空中轉個彎,將大片浮雲籠罩其中。

  眾人驚駭、震驚,他們對女瑤的恐懼已形成一種條件反射。四大門派上百年的宣傳,讓他們聽到魔教大名,聽到女瑤大名,就雙腿發軟,渾身無力地跌倒。他們眼睜睜地看這個金白色的長鞭纏於那魔女手中,那魔女重新站了起來,身形掠過半空。普天白底,鞭影劈山迫海般斬來,氣勢驚人!

  衝擊氣流如波般向上攀、再攀、不住地攀升!

  瓦屑、樹杈、狂風全都捲起來,在天地晦暗下,眼看女瑤似解開身上封印般,她的武力節節攀登後,她口鼻耳處的傷也不再流血了。她的長鞭一揮之下,卷著風雲,半邊人倒了下去。女瑤大笑,當真像個大魔頭一樣,衝向下方!

  九轉伏神鞭!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它排名不在天下名器中,但無人敢小看它的戰力!尤其是當它在女瑤手中時。

  趙琛怒極,瞪視向蔣聲,低吼:「怎麼回事?!」

  蔣聲被強大的氣壓撞得倒在地上,他就勢打個滾,勉強沒有被拔地而起的樹木撞暈過去。但就是這樣,他的額頭也被砸傷,鮮血淋淋下,蔣聲胸中呼吸困難,喘氣如八十老叟般。望著那條龍蛇一般的金銀色長鞭,他露出一個比哭還僵硬的慘笑,他知道掌門在問什麼——九轉伏神鞭不是被你收走了麼?為什麼會回到女瑤手裡?

  趙琛看蔣聲神色如此,他心裡一突,立即明白了:是,蔣沂南。

  蔣聲雖心高氣傲,到底孝敬他父親。回到羅象門後,一定是蔣沂南問過後,蔣聲就把「九轉伏神鞭」送去給蔣沂南了。那麼,送到蔣沂南手中的鞭,又為什麼回到了女瑤手中?

  趙琛不敢看向蔣沂南,他全身僵硬,他懼怕那個答案,他怕——他怕這「九轉伏神鞭」,是蔣沂南親自給女瑤送回去的。他怕蔣沂南還和魔教牽扯不清,怕蔣沂南繼續被江湖各大勢力排擠,繼續被拉入泥沼中出不來……

  為什麼女瑤這麼厲害?

  她臉色白如紙,隱有慘青色的青筋浮動。她卻冷笑一聲,重新攀升了自己的戰力!她重新向他們打了下來!

  最先反應過來的,居然是趙琛最擔心不盡力的蔣沂南。九轉伏神鞭向下橫掃,蔣沂南比他們都最快回了神,他的視線穿過煙雲,鎖住女瑤。一瞬之間,蔣沂南踩著飛到他腳下的樹木一腳,借力飛登上空,向女瑤急衝了過去。他眼睛亮得可怕,他緊盯著女瑤手中的長鞭!

  女瑤面無表情,一鞭揮下!

  氣流形成無形刀刃,霸道之力撞向蔣沂南。震動從鞭上貫穿手骨、手臂,那痛覺深入骨髓,直擊魂魄。轟!每一擊下,蔣沂南臉色白一分,身上多數道血痕。血滴在他秀雅的面孔上,他眼睛更加亮,寒氣森森,他再次衝向那一片血紅中!

  「師兄!」趙琛大吼,奔去助他。

  「父親!」蔣聲艱難地握著劍,重新爬了起來。

  他們重新將女瑤包圍到中間,對女瑤形成包圍之勢。得到九轉伏神鞭的女瑤戰力得到提升,也或許並不是提升,而是她採取了某種秘法,讓她的氣勢和之前不一樣。因她的臉色不好看,全程眼眸冰雪一樣,更是一言不發。但更讓人心驚的是蔣沂南!他不知後退般,鞭痕一道道甩出空響聲,幾將蔣沂南一人包圍其中。

  蔣沂南一個人,頂上了他們所有人可能受到的打傷!

  眾人咬牙,心中顫抖。蔣長老如此盡心盡力,他們竟懷疑蔣長老是魔教細作,太不應該。他們連忙聚集心神,配合蔣沂南,與這個女瑤打得更為激烈。蔣沂南全然不管他們怎麼想,他不要命般衝上去。他盯著這根金銀色的長鞭,他越看,臉色越呈現一種不正常的潮紅色;女瑤越是針對他,他越是往前走。

  他盯著女瑤,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身形——

  紅衫烽火一樣獵獵燃燒,她漆黑的髮、雪白的臉,那只是外皮。內裡,蔣沂南看到她熟悉的攻招、熟悉的內息運轉方式、熟悉的停頓、熟悉的反應。

  他一時看到白落櫻站在牆頭斂目垂著長笛,衣裙飄揚,清麗若仙;一時又與眼前的女瑤交手,招招打在血肉之軀上,打得他胸肺受傷、手臂發麻,他與她近身相戰,周身卻是因興奮而戰慄!

  她彌補他心中的空虛、寂寞、孤獨。

  血紅腥味包圍著他們,女瑤冷漠的眼睛與他相對。蔣沂南卻已經看不到她,他的神智在風中飄蕩的香氣裡變得恍惚,他目光穿透她的身影,他看到了另一個人……

  他看到了當年的他。

  與前輩出門忙一件大事,這件秘密牽扯甚廣,不好為天下人知道。他們避著江湖人,在探尋那件事時,不小心衝撞了魔門的人。年少的蔣沂南與前輩走散,匆匆逃亡。他躲入了一個客棧,外頭追殺者絡繹,他從樓上窗口中翻入窗,從內閂上。他靠著窗靜聽外頭動靜,忽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殺氣捲向他。

  蔣沂南轉身一掌拍出,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清俊的少年不逗留,一掌拍出後立刻換位。他手中劍揮出,冷然向一團黑砍去。他感覺到殺氣縱橫,不管原因,動手再說。

  黑暗中那人卻十分厲害,他又受了重傷,那人不過十招就奪走了他手裡的劍柄。蔣沂南悶哼,被一隻手抓住手臂擒去。女子香氣中,他一愣,倏而,屋中的燈火被那人一勾指點亮。明耀燭火下,蔣沂南與少女美麗卻驚愕的面孔對上。

  白鳳:「……」

  外頭門被敲響:「教主,屠門在追一個混入他們地盤的少俠……」

  蔣沂南雪白的面孔望著她,他的眼睛漆黑,像是冰川中的寒星般。

  白鳳慢慢鬆開了擒著蔣沂南手臂的手,她十指鮮紅細長,撩了一下長髮,漫不經心:「找死麼?找人找到我這裡來?」

  門外人當即禁聲:整個魔門都是白鳳的,小小一個屠門,竟敢搜白鳳住的地方,確實很找死。

  門外人退走,聲音漸漸消失,白鳳好整以暇地看著蔣沂南。看這位公子靠著門聆聽了聲音後,向她拱手輕笑:「多謝白教主救命之恩了。只是屠門的人還在找我,我又受了重傷,白教主可否收留我一晚?」

  白鳳挑眉,看向他笑意盈盈的面孔。她驚訝無比:他一個正道棟樑,混入魔門也罷了,衝撞了屠門也罷了。還敢向她這個大魔頭求助?

  白鳳好奇:「你為什麼覺得我要幫你?」

  蔣沂南沉默了一下,笑道:「我還以為白教主會問屠門的人為什麼追殺我。」

  白鳳揚眉,為什麼?唔,她以後想起來會問屠門的,但不是現在。而且,她怎麼知道蔣沂南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卻是蔣沂南深深望著她,他慢吞吞地走過來,氣質典雅,修養極佳。他眼神飄了下,又飄回來,看著她笑:「教主當然應該幫我……你上次的借腹生子,說的是『幫忙』。有借有還,來而不往非禮也。」

  白鳳:「……」

  她愣了半天,然後噗嗤笑出聲。她笑得渾身戰慄,她沒見過這樣的人。蔣沂南的話讓她一下子想到了她那次的戲弄,她本是想要天下人都看好的正道弟子難堪,本是要羞辱蔣沂南……然而、然而……白鳳紅了臉,笑眯眯:「蔣公子想留下,就留下吧。」

  蔣沂南真是鎮定,白鳳好玩地看著他,他耐心地換衣、包紮、洗漱。他露出一個後背,知道那坐在桌邊的姑娘就翹著腿、目光灼灼地打量他。蔣沂南回頭看她,而魔教妖女當然不知羞恥,沖他露齒一笑。

  熄了燈火,蓋上被褥,蔣沂南閉上眼。

  一片沉默中,他忽而開口:「你的手在摸什麼?」

  少女噙笑的聲音水一般飄在他耳邊,吐氣如蘭:「蔣公子,上次的借腹生子,我沒有懷上,真是可惜……」

  蔣沂南慢悠悠,伸手不見五指,他睜開了好看的眼睛,眼中戲謔之色點點:「哦,真是可惜。」

  再片刻靜寂。

  她忽而轉身,含住他舌根。他一動不動,少女輕輕一笑,蛇一般靈動,滑入了他的被窩中,擁抱住了他。蔣沂南側頭,與她的紅唇碰上。她的唇與他相挨,他看不到她的面容,都能想像到她微帶興奮的眼睛:「我救你一命,你當還我。借腹生子,還要再委屈蔣公子一次。」

  來而不往非禮也。

  蔣沂南微微笑,笑容靜靜的,變得慘淡。

  就是那般。命運將他一次次推過去,又把他扯回來。有時候她來找他,有時候他去找她。怪他道德甚低,被妖女影響而不覺得是什麼大事。他心中知她是魔教妖女,他和她不會有結果。但是她那樣好看,他又不吃虧。他又不會出賣正道的事給她,私下玩一玩,只要他師父不知道,這又沒什麼。蔣沂南他天縱之才,從小到大沒什麼事能難住他。他驕傲無比,他覺得世上沒什麼阻礙。

  白鳳:「喲,蔣公子又來了啊,稀客稀客。」

  蔣沂南:「你到我師父這裡還敢來找我?小心我告密,讓我師父對付你。」

  他們笑嘻嘻地擁抱,說著說著,一抬頭一垂眼,就親在了一起。親著親著,就滾到了床上。他手撫她的腹部,親吮她的脖頸。他含笑問:「你這借腹生子,為何一點動靜都沒有?」

  白鳳嬌滴滴:「不知道啊。許是你不行?」

  許是不在意,他才一次次和魔女相混。

  他越是滿不在乎,他露出的破綻越多。事後想來,悲劇的開始,源於他和白鳳在一個鎮上玩耍時,被他的師弟趙琛撞見。那時白鳳跟他保證四大門派的弟子絕不會出現在她的地盤,蔣沂南可以放心。但是趙琛接受師門的任務,無意出了關。趙琛萬萬想不到,他以為的仍在關內的蔣沂南,會出現在這裡。

  蔣沂南至今記得趙琛那種震驚、驚恐、煞白的臉色。

  蔣沂南心裡一頓,那時想的,也不過是趙琛從來乖順,與這位師弟說一說,師弟不會將自己的事告知師父的。

  事後很多年,蔣沂南反省自己。他太自負,以為他聰慧,他天賦高,四大門派就不會拿他如何。以為他不動情,他和白鳳只是玩一玩,不會怎樣……事後想來,白鳳體內的毒,就是從那之後埋下的吧。而趙琛跟在他身後不停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沒有想害師兄……師兄不要管那個妖女了好不好?」

  蔣沂南一巴掌扇過去——他清俊的面孔第一次變得扭曲,他掐住趙琛,他陰聲:「妖女?她是我的女人!」

  但白鳳身體漸漸衰竭,他還以為是她那武功的緣故。他心裡動了意,他想說服她離開魔教。他終是慢慢開始害怕,怕羅象門發現他的事,怕白鳳離開他,怕她和他真的只是一場遊戲……

  「蔣沂南!蔣沂南!」

  夢中輪回千萬遍,白鳳的慘叫聲如在耳邊。

  他從未親眼見到她的死,他被關起來,他跪求師父,可是他走不出羅象門。他知道正道和魔教的大戰,他被關了許多年了,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但是他的小師妹跪下來抱著他大腿,她日日抱著嬰兒給他看,所有蔣家人跪下來求他——「不要去!你要是去了我們就死在你面前!」

  「師兄,你要為了一個妖女害死我們麼?」

  蔣沂南心生魔念,他靠在門上,他砸門,他想出去,他瘋了一樣的想出去——「蔣沂南!蔣沂南!」

  他好像聽到她在喊他,她想見他。

  他去求師父:「她快死了,讓我見她最後一面,讓我見她……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她了,就最後一面……」

  但是師父說:「一切都是妖女的詭計而已,沂南,你不要再被蒙蔽了。師父是為了你好。」

  「師兄(夫君)(父親)(孩子)(兄弟)我們是為了你好。」

  他靠在門上,門被徹底封住,一點光都看不到。日月輪轉,一日又一日,他等啊等,他麻木地等著——終有一日,那門被打開,趙琛一身血地跪在他面前。四目相對的第一眼,蔣沂南腦中輕輕一啪,他好像聽到了什麼離他而去的聲音。趙琛握住他肩,唇發抖:「師兄……她死了。」

  「斬教新任教主已經登位,魔門換了新的首領。新首領叫女瑤,是她的徒弟……」

  他耳邊好像又響起她的慘叫聲,她向他伸出的手。他想伸出手去抱她,可那都在他的想像中……怪他自負,怪他一開始沒看清他的心。怪他直到事發,才知道他選了一條什麼樣的路。蔣沂南輕聲問:「她到死,是不是都想見我?」

  趙琛與他相對無言,忽而慘叫一聲師兄,上前擁住他。趙琛發著抖,看蔣沂南耳目滲血,看他的師兄慘淡無比地跪坐在日頭下。日頭暴曬,蔣沂南怔怔坐著。而從那一刻起,趙琛想,他的師兄,已經死了吧。

  ……

  「砰!」兩相撞擊,雙方皆倒在對方強烈攻勢下。蔣沂南不要命般的打法,讓本就受傷的女瑤步步後退。蔣沂南像是瘋了般,臉頰紅得不正常,眸子也亮得像鬼一般。趙琛、蔣聲都跌在地,只有他還搖搖欲晃地站起。

  蔣沂南垂眼,目光憐愛地流連在女瑤手中的鞭上。金銀色的鞭,不是她專屬;可是他什麼都沒有。

  他呆呆地立在毀掉的大殿前,立在女瑤面前。男人出著神,唇漸漸顫抖,無聲地說:我想死。

  女瑤眸心驟縮,捂住心口咳著血。她顫著站起,握緊手中鞭。她咽下口頭血,壓下自己的傷勢,她的手腕微微發抖,忽然覺得周身的力氣都在消失,視線有短暫模糊。

  女瑤一震,怒起:糟糕!這空氣裡……空氣裡竟有毒?!

  蔣沂南渾然不管,他飄飄然向前走,他瞳眸深處的光何等詭譎。看不見的刀光成氣鋪展成殺陣,推進向女瑤。他躍上高空,一掌拍去,山河重逢之勢沿著袍袖揮出,電光般游離。身後半空中的刀氣動盪,一起向前!刀光如虹,斬向失力重傷的女瑤。千鈞之勢湧向眼睫,刀光劍影映在女瑤抬起的清冷眉眼中,半寸之距!

  然下一刻,旁側勁風襲來,跪在地上被蔣沂南壓制的女瑤腰肢被從後攔腰抱住。寒風呼嘯,刀劍之氣縱下,數把刀斜刺裡飛來,擋向身後捲來的氣流——

  咣!

  刀劍相撞,光華刺目。萬千雷電交映在空,程勿抱住女瑤,以後背相對蔣沂南的徹天刀影。他抱著女瑤,二人被大力衝得向前驟撲。數聲「乒乒乓乓」,程勿懷裡抱著的布料扔了出去,一地的散開的骷髏砸開,駭了眾人眼。

  程勿一口血吐出,濺在女瑤面頰上。

  女瑤發著抖,在滾燙熱潮中抬眼,她在程勿懷中抬起頭——

  灰飛煙滅,萬籟俱寂,程勿緊緊地抱住她,擰著眉,徹底承受身後的所有力道。

  程勿唇角顫抖,他好像想說一聲「小腰」,可他只是唇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來。

  轟轟雷電下,紫氣交錯。程淮終趕了回來,滿身血、滿身土,目中陰鷙。但他震驚地瞪大眼,看到程勿懷裡抱著的骷髏,散了一地。不光他看到,殿前打鬥的所有人都停了下來,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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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5:0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一章

  程勿將女瑤完全抱在懷中,他用後背擋住了身後的所有衝擊。哪怕他撲來時就運起周身內力來抵擋、卸力,他還是抱著女瑤,被向外推滑了五丈有餘。他的血濺到女瑤面頰上,火熱滾燙潮濕,女瑤的心登時被燙得瑟縮。

  她看著少俠蒼白虛弱的冷色面容,腦中一根弦砰地斷掉,她大腦空白,無法自控,暴怒之意頓起。她發著抖紅著眼,手握著九轉伏神鞭,氣焰沖上頭頂,哪怕此時備受毒氣侵蝕,她也要站起來——「蔣沂南!」

  程勿緊緊抱住她,他痛得說不出話,只能抱緊她不許她走。平時總是淚盈於睫的程少俠,這會兒竟一點眼淚都沒有。他只知道——

  她受了傷!受了重傷!她不能起來,不能再打……我代她,我代她。

  我再恨她我也代她!

  她不是我的小腰妹妹我也代她!

  蔣沂南癲瘋之態不被他們影響,女瑤武功那麼高,雖說受了傷,可是蔣沂南受到的衝力也不小。他的師弟趙琛、兒子蔣聲都倒了下去,只有他還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他衣袍上一道道的血痕滲出,他眼睛亮得孤星一般。天地湧泉,他逆行而上!

  程淮瞠目,他喘著氣,不敢置信地看著這群瘋子。他追程勿,兩人從這裡打到蔣沂南的院子暗道中;他眼睜睜看著程勿拼著受他的虐打也要把那架骷髏搬出來。程淮回到大殿前時,他和程勿一番折騰,他也是氣力微弱、呼吸艱難。

  程勿猜得對,程淮武功出的岔子,就是運氣不能持久;他一旦不能短期內拿下程勿,他就會越來越撐不住。

  此時的程淮就跪在地上,明明程勿身受重傷就在他幾步之遙,他咬緊牙關滿腔是血,他卻爬不起來……

  程淮聽到低微的咳嗽聲,塵土滿天、電閃雷鳴之際,程淮側頭,看到倒在大片瓦礫下的一片雪白衣角。咳嗽聲有些耳熟,程淮一怔,忽然彎腰爬去,他費勁地推開那些小山般一塊塊零碎的、尖銳的瓦片、木頭,他抓著那片衣角,將人從倒塌的屋頂下救出來。

  程淮驚訝:「謝公子?!」

  謝微閉著眼睛、渾身是血地躺在他懷中,面色慘白,呼吸甚弱。謝微先是受了傷,然後被倒下的瓦礫壓,心肺脾俱受了損。謝微躺在程少主懷中微微苦笑,之前蔣聲將他搬到樹下放置,誰能想到那錄頂被女瑤和蔣沂南直接掀翻了……魔教教主的武力,果然不容小覷。是他自大了。

  謝微手指發抖,他握住程淮的手。他撐著這口氣沒有暈過去,也不過是為了:「告訴大家,快、快停手……空氣裡有毒……」

  空氣裡有毒,真氣運轉越快,毒性滲入的越多。誰最厲害,誰打得最用力,誰就傷最重……而謝微是個倒黴鬼,他真氣比下有餘,他比不過女瑤。他最先中了毒,想要提醒時,連開口都發不出聲。繼而,他就被埋了……

  程淮呆住了:什麼?!有毒?你們打架歸打架,怎麼還這樣卑鄙?!

  單純的程少主,哪怕他裝得再兇狠,他再瞧不上四大門派所謂的高手,他的成長環境讓他不識人間勾心鬥角。他根本想像不出都打成這樣了,還有毒。他的戾氣,他對程勿的仇視,他恨不得程勿死……比起這世間的陰謀來說,程淮簡直是一隻純潔的小白兔。他眨著懵懂的眼睛震驚看世界:什麼?有毒?你在說什麼?誰下的毒?你們怎麼能下毒?我和你們無關啊,難道我也會中毒?

  他抓著謝微的手正要再問清楚,謝微咳嗽著不斷吐,他吐出了發黑的血塊。程少主一震,當即知道謝公子堅持不了多久了……程淮當即抬頭,看向四周。他有些無措,說實話這麼多正道弟子、四大門派的人,他立在羅象門的主場,他被人恭敬叫一聲「程少主」,但是他的人,上山的時候就被羅象門的人客氣地請走了。

  滿堂人頭,斷壁殘垣,程淮竟然只認識程勿一個人!多麼荒唐!

  程淮:「程勿,他們……」

  比他更早的,是蔣聲開口打破了沉默。他滿是震怒,目光落到程勿從懷裡扔出去、散開的被撞得快要碎掉的骷髏架上。他跪在地上,唇角滲血,胸口氣得劇烈起伏:「母親?!」

  他盯著骷髏架手腕處所戴的一塊已經斷開的碧綠玉鐲:那是母親臨死前,他親手給母親戴上的!他戴上的!

  周圍頓時竊竊私語,戰力都或多或少失去的人們沒來得及察覺他們體內的異象,他們只盯著那扔得滿地的白骨,那白骨上的玉鐲。蔣家人、張家人、羅象門弟子們寒心無比,然後怒極:

  「誰?是誰這麼做?」

  「是張明明!我認得這玉鐲!」

  蔣聲雙目瞬間赤紅,他撐著劍瑟瑟發抖地站起。他氣得吐血,又氣得熱淚盈眶,他幾乎站不起來,他已經沒空想這是什麼原因了。他仇恨無比地盯著那個擁著女瑤的少俠,他發狂:「我殺了你——!」

  程勿仍跪在地上抱緊發怒的女瑤,他回頭,烏黑幽沉的眼睛望著蔣聲。他平靜地、淡淡地說:「我從蔣沂南屋中暗道中取出的。」

  一言激起千尺浪,萬籟俱寂。

  蔣聲怒吼:「你胡說!你——」

  程勿:「雁北程家少主也能證明。他追了我一路,砍了我一路,他親眼看到我從哪裡搬出來的骷髏架。」

  蔣聲立刻轉頭去找程淮。看程淮抱著奄奄一息的謝微,程淮發呆,唇動了動。程少主目中凝起吃癟般的怒意:問我做什麼?我和你很熟麼?我為什麼要幫程勿你說話?我不會幫程勿你的!

  但是那些又是事實,程少主憋了半天,只憋得自己忘了謝微說的毒。他被程勿氣得狂吐血,惡狠狠地瞪著那個人,一聲不吭,拒絕回答蔣聲的疑問。

  天真的人,被心機深沉的人,卻是只消看一眼……蔣聲心中發冷,手中劍哐當掉地。程淮這樣懷怒卻不說話的兇狠表情,已經告訴他答案了。

  「怎麼可能?」

  「和蔣長老有什麼關係?不可能不可能的!」

  「蔣長老和其夫人伉儷情深啊!」

  「伉儷情深?你們是不是忘了很早以前……蔣沂南是和誰勾搭著,背叛正道來著?他可是都快被妖女蠱惑得入了魔門啊。」

  竊竊私語,萬千不滿,骷髏架子的出現實在太震撼,所有人竟都停止了打鬥。他們討論著,不懷好意地扭頭,去看那戰鬥中心的蔣沂南,羅象門弟子。魔門弟子們挑眉,也感興趣地扭頭打量這位蔣長老:喲,看不出啊。

  真是看不出啊!

  羅象門武功包羅萬象,有教無類。如女瑤便嘲他家什麼樣的弟子都收,弟子人數最多,質量卻最差,最參差不齊;羅象門的大部分弟子,武力都是中下水平。能成為四大門派之一,羅象門靠的是人數,底蘊。所以當日程勿說想拜師羅象門時,女瑤就狠狠把羅象門諷刺了一通。

  但是蔣沂南絕對是個例外。

  他是羅象門百來年天賦最高的弟子,他學成了羅象門中武功的包羅萬象。正是天賦極高,蔣沂南從小就被羅象門掌門小心看護,做什麼都帶在身邊。天下人都知道,未來羅象門的掌門,一定是蔣沂南。羅象門掌門對蔣沂南寄予了厚望。

  但這個厚望,結束於蔣沂南的二十五歲。

  許是天賦太高、被人看中的人,自來都與眾不同。他們自負,驕傲,道德感低。身邊人皆是稱讚,他沒什麼得不到的,所以他就要去挑戰下那個極限。蔣沂南與魔教教主私通數年的事,將羅象門老掌門氣得走火入魔,差點入滅。四大門派一同壓制,蔣沂南被關了起來。

  所有人眼睜睜看著這個羅象門最看中的弟子,硬生生從羅象門的記錄中消失。羅象門的老掌門自此一蹶不振,鬱鬱寡歡後去世,趙琛繼任了掌門。趙琛出關後參與的第一次名器大會,就是將蔣沂南放了出來。

  這位昔日最風光的公子,他依然秀麗優雅,如玉立於萬千瓦礫中。

  他微微一笑,世間女子都忍不住看向他;他卻只是疲憊地看著眾人,對什麼都提不起勁。然正是這種慵懶的、什麼都沒力氣的氣質,反而讓他一舉手一投足間更加雍容,韻味十足。

  寒冷肆意,人心驟涼。

  蔣沂南迎著所有人的目光,他疲倦地看著他們,他厭惡地看著他們。他輕輕笑,幾多古怪。他大方承認:「不錯,是我。」

  蔣聲僵硬地轉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父親:「……是你?為什麼?為什麼?!」

  倒在地上的掌門人趙琛也發怒:「為什麼?師兄你對小師妹下手?她是你妻子啊!她和你共孕一子啊,你縱是心有怨恨,你怎麼忍心……」

  蔣沂南側頭,目中含著笑:「怎麼不忍心?」

  他目中神色慢慢開始變化,從溫和、自憐、迷茫,他眸中顏色一點點加深,他開始變得冷漠、斷情、恨惱、怨氣沖天!他手裡的劍向四周劃出半個圓,一圈人瑟瑟後退。看蔣沂南哈哈大笑,重複一聲:「我為什麼不忍心?!」

  他手裡的劍一下子指向那具散開的骷髏,蔣聲撲過去,將母親的屍骨抱在身下,才免去被父親直接砍碎。蔣聲怒吼「父親」,他父親卻已經瘋了:「是她!一次次地跟著我,一次次地告訴所有人我不能走,一次次地用人來壓我,一次次地非要嫁我。」

  「非要嫁我!非要纏著我不放!還跟人說我是被蠱惑了,我是愛她的,說我只是病了,我會清醒的。我哪裡都去不了!我只能跟這個女人綁在一起!下毒!做戲!誰比她做得多!……我為什麼不恨她?她死了,我都不甘心。」

  「你!」蔣聲目赤紅,他全身顫抖,狂風獵獵,他一字一句,「所以母親果然是你害死的?!你不只是平時惡言惡行,從小不喜我……你根本恨我們!」

  蔣沂南微微笑,溫柔道:「是。死都不解恨。」

  羅象門的掌門趙琛怒道:「你為什麼殺她,不殺我?下毒不是她下的,她只是太喜歡你……當年撞見你和那妖女的,明明是我,是我!」

  蔣沂南慢慢轉頭,他冷煞的眼睛盯著趙琛。他一貫的清雅,他寒氣森然的模樣,讓趙掌門發怔。看這位昔年師兄一字一句:「我再說一次。不要叫她『妖女』,她是我的女人。」

  蔣沂南又輕描淡寫:「你以為我不想殺你?我只是被關起來,沒機會而已。」

  趙琛心如遭重擊,聲音沙啞:「……師兄!」

  他跪在風口,滿心傷痕累累,他不認識般地看著這位師兄。

  他想到當日他撞見師兄和那妖女在一起的樣子,嬉笑怒駡,漫不經心。私通妖女是何等大罪,蔣沂南在四大門派中還是那般地位。那白鳳教主有什麼好的?有小師妹喜歡他麼?有小師妹對他用心的一二分麼?甚至,蔣沂南和那白鳳,多久才會見一次……趙琛惶惶不可終日,他的異樣被小師妹張明明發覺。張明明那時才從趙琛口中得知,得知大師兄和魔教白教主混在一起。

  張明明:「不、不行……師父會殺了他的……」

  趙琛訥訥道:「師兄說他不會把正道的消息賣給那白鳳的。他說他們從不談那些的。」

  張明明急道:「他說不談,旁人就會信麼?那妖女若是、若是……若是有了他的孩子,那師兄豈不是要被四大門派活剮了?」

  明明是一片好心,怎麼竟走到今天這一步。

  趙琛慘然而笑,怔怔望著發狂的蔣沂南。

  看蔣沂南徹底瘋魔,他手指一圈,大笑道——「你們都裝什麼高風亮節?藥宗!好像鳳兒的毒不是你們下的一樣!」

  藥宗的女宗主羅起秀也受了傷,手扶著流血的手臂,她冰雪般坐在斷壁間,聞言冷漠道:「下毒是四大門派一起商議的,何以事後推到我藥宗一人頭上?」

  蔣沂南含笑:「是、是,你說得對。」

  他亮得不正常的眼睛望向被程勿抱在懷中的女瑤,他說:「女瑤!你知道你師父是怎麼被中的毒麼?是從我身上引過去的!他們知道我們的苟合,他們知道,哈哈……可笑不?四大門派知道,卻根本沒有第一時間懲處我!他們想的,是借我的身,將毒送進鳳兒體內。整整六年,六年!他們就耐心地等著,就裝作不知道,就看著我和鳳兒演戲給他們看……我們是跳樑小丑吧?在四大門派面前,我算什麼?」

  他的淚水,滴在面頰上。他人已出神,喃喃自語。

  女瑤沉默,垂目。是,毒。她師父白鳳體內有毒,白鳳死後女瑤和白落櫻檢查白鳳的屍體時才發現她的骨架是黑的。她清了毒,卻沒有清乾淨。白鳳閉關不出的九年,一方面是在教女瑤練武,另一方面是在養身子。但是白鳳從未提過她有中毒。

  所以白落櫻和女瑤先後去過迷霧鬼林。

  女瑤直接殺了藥宗宗主,在白鳳發起的那場大戰後,她幾乎要把藥宗屠殺乾淨。

  這事,謝微是知道的。真陽派也是知道的。

  女瑤唇角上翹,露出一個嘲諷笑:但是四大門派中的朝劍門、羅象門卻不知道。四大門派之間的關係,從來都是互相提防,又互相利用的。

  女瑤抬目,與蔣沂南對視。她不為他的深情感動,她只戲謔道:「蔣長老,我師父從未跟我和小白提過你。我師父也沒提過她體內的毒。」

  蔣沂南面色不變,不受她激。

  蔣沂南淡聲:「她不知道她中了毒。更不知道毒是從我身上傳給她的。」

  女瑤:「……!」

  她眼眸眯起,寒意如劍般朝上,鏗鏘之意即將出鞘!她聽蔣沂南說:「我給她服了解藥……代價是我留在羅象門,與她永不相見。」

  他垂下目光,怔然道:「本是服了解藥,就可無事的……但我不知她竟懷了身孕,解藥的功效,無法完全揮發……她懷了孕啊。」

  他微微笑,目中含淚:「我和她好了六年,她都沒有懷孕。我要成親了,她竟然有了身孕。老天在捉弄我,我卻沒有辦法。」

  他猶記得當日抱著滿身鮮血的姑娘下山。羅象門居然那麼大,下山的臺階,是他此生走過最長的。他身後跟著趙琛,和新婚妻子張明明。那二人跟著他,監督著他。他們一路跟著他,跟隨他出關,去落雁山,將白鳳送回去。

  大雨滂沱,他抱著昏迷的她走在泥地裡,血地裡。他心如刀絞,他知道此路她永不會知。他將她送回去,從此他們就永別了。他到落雁山下,懷抱著心愛姑娘,他當著趙琛和張明明的面,將解藥以口餵入她口中。

  他手指扣著她的脈搏,他一瞬間停頓。

  趙琛:「師兄,怎麼了?」

  張明明別目,面色蒼白,不想看自己的新婚夫君當著自己的面親吻別的姑娘。

  然蔣沂南手扣著白鳳的手腕,他掐著她的脈搏,他聽著那弱而有力的聲音。他在那一刻,就知道她懷孕了。雨澆洗著天地,給他心中晦暗的世界沖出一片清亮地。他與她額抵額,他一聲未吭,他的淚流向她面頰。他抱著昏迷的姑娘,獨自品嘗初為人父的心酸之味。

  他想為她解毒,又覺得這段關係無望。所以他答應退回原位,只要藥宗給出解藥,他情願被困在羅象門,和張明明成親,把自己的天賦遺傳給下一代。他心不在焉,卻是到成親那日,他眼睜睜看著白鳳闖山門,他才知道他心裡愛她。可是他走不了了;

  他向來自負,稱絕不動情。他走過漫長的山路,將她送回落雁山。他剛得知他喜愛她,他一句話說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只是送她平安離開羅象門。他在雨裡抱著她,他聽著四面漸來的腳步聲,他被趙琛和張明明扯起來。到那時候,他比世上誰都最早知道她有了身孕,可是他一字不能說。

  他愛意最深的時候,便是他最痛苦的時候;他最痛苦的時候,又是他最幸福的時候。

  場中大風再起,雷鳴轟轟,蔣沂南瘋狂大笑,笑得喘不上氣。

  他目光掃過場中所有人,劍鋒指著四大門派的人:「真陽派!自詡君子之風,可即使商量給一個女子下毒,從來不會手軟。藥宗!說的是救死扶傷,不參與江湖事務,參與的比誰都深!什麼時候想要毒,他們都能提供!羅象門!親眼看著自己的弟子被四大門派一起利用,親自參與,絕不手軟!還有朝劍門!劍術最高,心也最狠!你們看今日朝劍門的弟子最少,你們看著吧……最厲害的,就是朝劍門哈哈哈!」

  他劍再一轉,指著其他弟子:「蔣家,張家!你們對我苦苦相求,你們排排在我面前自盡要我發誓!家族,面子,那比什麼都重要!我就是你們的傀儡,我活在這世上,就是要聽你們的安排。你們為什麼不直接侵入我的靈魂,直接替我活?你們為什麼不殺了我好取而代之?」

  蔣聲:「父親,你瘋了……你瘋了……」

  眾人呆住:「你瘋了……」

  魔門弟子們面色難看無比:蔣沂南倒是瘋了,針對四大門派也就罷了。關我們什麼事?哦,忘了,我們是魔門嘛。你恨不得全滅才好嘛,呸。

  女瑤皺著眉,喃聲:「不對勁……」

  她目光閃爍,自語道:「他……心魔已生啊,難辦了……」

  心魔已生的人,如她師父死前最後那段時間。沒有理智,盡是瘋念,這才是真正的墮入魔門……驟然間,女瑤最先察覺到不對勁。她忽而抬目,看到四面八方,牆頭、樹上、山石上,出現無數黑衣人。陌生人們密密麻麻,包圍這裡,他們各持武器,對向名器大會場面上的這些人。陰風刮過,其餘人紛紛發現,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周身無力,已經動彈不了……

  蔣沂南大笑!

  眾人怒:「是你!你做的?!」

  蔣沂南冷冷地看著他們:「是,我做的。都死了才好。正道人,魔道人,既然相親相愛這麼久,生死不放這麼久,全都死在這裡好了。江湖上大半的高手都在這裡,全滅了,以後江湖上就紛爭不起來了……都死吧。死乾淨了,才讓人放心不是麼?!」

  他一抬手,四方包圍的黑衣人當即飛下,殺向場中已無戰力的諸位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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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5:2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二章

  這空氣中的毒、這從四面撲殺而下的明顯經過特殊訓練的人,是蔣沂南所安排的!

  這些黑衣人撲入場中,不用區分,任意砍殺。所有人都失去了戰力,連武器都握不起來,只能睜大眼看著敵人的刀劍向自己砍來。這些黑衣人出招非正大光明,而是劍走偏鋒、很是刁鑽。他們神出鬼沒,將死亡的陰影罩上名器大會的上空!

  殺殺殺!

  血成河,人哭叫,風狂嘯!

  有見識的人認出來了——

  「天鼎閣!他們是天鼎閣的人!」

  「江湖第一殺手樓?莫非人齊出?蔣沂南買凶殺人……完了,這次我們逃不出去了!」

  「夜神呢?夜神剛才不還在這裡?夜神不就是天鼎閣的麼?」

  「這時候提夜神有用麼?你什麼時候聽過殺手互相之間還有交情?夜神那麼冷冰冰的……他沉著臉那麼一出現,殺手樓的殺手說不得更想殺人了?」

  江湖上這些失了氣力站不起來的高手們面色惶然,尤其是四大門派的某幾個高層弟子臉色變得鐵青、怪異。天鼎閣的人……他們之前聯手攻打落雁山時,正是見識過一位。

  那就是天鼎閣排名第一的殺手,夜神張茂。

  那時四大門派請夜神張茂,是經過細緻考慮:斬教教主女瑤的名氣太大,一般高手不敢挑戰她。但是殺手無所謂,殺手只要出錢,他們就願意出手。四大門派花了大價錢請夜神出手,事後夜神把他們坑的……恐怕夜神拿到的錢,全都賠了回去。但就是賠了錢,他們對夜神也不解恨!好好的請人幫殺,夜神竟幫了斬教!難怪夜神在殺手榜上排名第一,但喜歡跟他做生意的人寥寥無幾。

  ……然而眼下這批殺手們和夜神不一樣。

  夜神太過隨心所欲,這批殺手卻應該是正常的殺手!誰給了定金,誰就是主人!

  「艸,這個蔣沂南,他真的瘋了!」

  眾人嗷嗷慘叫,努力地與這些殺手抵抗。他們手腳無力,他們繼而發現藥宗的女宗主安安靜靜地、憔悴無比地扶著手臂坐在殘垣上,手臂失血過多,羅起秀和藥宗的弟子們沒有反應。眾人這才想起來,以羅象門為首的弟子們面色陰下:

  「蔣沂南又不懂毒,他怎麼可能有毒藥這種東西?到底是不是你們跟蔣沂南勾結的?」

  藥宗的弟子們一愣後,破口大駡:「胡說!我們怎麼可能給蔣沂南毒?」

  「那如今大家都倒下了,你們藥宗難道給不出解藥?」

  「羅宗主,連你們藥宗都應付不了這種毒?不可能吧?」

  眾人懷疑的目光盯著藥宗,藥宗弟子只氣得面色漲紅。連趙琛這位羅象門掌門,都看向藥宗的年輕宗主。羅起秀淡聲:「解藥自然是有的。但我們又不知會發生這種事,現在我門派弟子也著了道,恐怕一時間配不出解藥。」

  「蔣長老為什麼能拿到毒,該審你們羅象門的內部人。是否和我藥宗有關,也不是現在的重點。」

  羅起秀:「都要死了,還有精力來審我們藥宗是不是出了細作?」

  這位女宗主看著冷冷清清,不染纖塵,一張嘴倒是很厲害,直把周圍人那不懷好意的目光說得移了開。然眼下他們都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蔣沂南癱坐在地、仇恨地看著場中混亂的戰局笑,眼睜睜看著大屠殺將他們掃入……

  毒是針對所有人的,蔣沂南也不例外。

  他也許因為一開始坐在大堂中沒有動用真氣而中的毒不多,讓他還能行動,但他身心疲憊,他不想做什麼。他就坐下來,面上沾血,袍袖飛揚,他眼神飄虛無比。他不看這場上任何一個人,他仰頭看著半空。他的視線穿過他們,看著這場單方面的屠殺——

  「你們中一定會有人逃出去的,高手嘛,超級高手嘛。哪有那麼容易死盡。但是沒關係,大部分高手都死了,活著的也翻不出什麼。從此後正道衰落,魔門亡滅,多符合你們的希望啊。都想對方死,都在採取行動……你們再不用爭了,算了。」

  蔣沂南目光哀哀地看著虛空,眼中不聚焦:「你們不覺得,這和當年很像麼?鳳兒闖上山門來尋我,成親大典哇,她說闖就闖……」

  這個瘋子啊!

  正道弟子們要瘋了,魔門弟子們也要瘋了!他們跟聖女救人,他們哪裡料到這個瘋子會在這時候發瘋。魔門弟子們滿心絕望,期待著他們的教主女瑤,能幫他們想出一個辦法。

  攔住蔣沂南這個瘋子!

  高手們到底和一般弟子不同,天鼎閣的殺手們衝下來,幾個厲害的高手當即拖著殘軀艱難地轉移到較安全的地方。他們轉動大腦,焦慮地想如何才能制止這場殺戮。其中程少主程淮坐在瓦礫間,看眼自己懷裡神昏沉、氣息近無的謝微,再看眼場中的殺戮……

  程少主無語望天:艸,我該怎麼辦?

  扔了謝微不管先逃再說?

  程淮遲疑了下,眼下這麼亂,謝微已失去戰力,他丟下謝微……謝微平時對他挺好的,在他下山後挺照顧他的。謝微又不是程勿那混蛋……程淮一動不動,坐在瓦礫間瞪著不遠處的程勿。他看清瘦單薄的少年趔趄站起來,扶著懷裡的姑娘。

  那魔教教主,呸!

  女瑤轉頭,準確地看向這裡,她眼睛,像是黑夜下的寒雪。她勾唇,向這邊點一下頭:「程少主,幫個忙來。」

  女瑤再看向那邊抱著母親骷髏淒淒而坐的蔣聲:「蔣公子,幫個忙啊。」

  再看向趙琛:「趙掌門,搭個手。」

  眾人:「……」

  他們面無表情地看著女瑤:呿!魔教教主女瑤!我等正道高手,不屑於幫爾任何忙!我們恨不得殺了你!

  自然他們想殺女瑤,眼下女瑤戰力已失,是多好的殺她機會……趙掌門等人目光黯然,可惜,他們的戰力也失了。眼下好像只有女瑤旁邊的程少俠、抱著謝微的雁北程家少主程淮還有戰力。但這兩個人,一個抱著女瑤提防著他們,一個呆呆看天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也瞧不上四大門派……四大門派的高手們慘笑:難道我們要死在這裡麼?

  謝微聲音虛弱道:「蔣、蔣……師侄,幫她……她一定、一定……」

  蔣聲臉色空白,神色怔忡。他聽到了謝微斷斷續續的聲音,他看眼程少主看著天發呆的樣子……蔣聲抹把臉,讓自己冷靜。他最先撐著劍起來,僵著臉走向女瑤。幾個高手看著蔣聲,趙琛面露異色,跟著扶牆站起來。

  「女瑤你要做什麼?」

  女瑤頭靠在程勿肩上,她笑眯眯:「只是讓你們擋個風,擋住蔣沂南視線而已。」

  他們慢慢走過來,站到風口,站得很分散。他們不開口,好不引起蔣沂南的主意。看女瑤扶著程勿的手坐下,開始艱難地從懷裡找東西。她找到了一張人皮面具,其他人還在發愣,程勿跳一下眉,剎那明白了。然後他看著女瑤非常自然地開始寬衣解帶、散開長髮、露出半個肩……蔣聲和趙琛癡癡地看著女瑤露出的雪白肩頭。

  程勿:「……」

  他一下子回過神,撲過去擋住女瑤。程勿警惕地看向四方:「不許看她!」

  蔣聲和趙琛:「……」

  大難時刻,他們忽然覺得可笑。蔣沂南都瘋了,天鼎閣的人都快把他們屠殺盡了,他們居然窩在一個角落裡看妖女寬衣解帶……而且可悲的是,他們竟然將希望寄託在了女瑤身上。

  明明是敵方!

  趙琛臉色幾變。

  蔣聲低聲喊了一聲:「掌門!」

  藥宗女宗主羅起秀也輕聲:「請趙掌門以大局為重。」

  「請各位高手以大局為重。莫在此時和女瑤結仇。」

  ……

  蔣沂南發著呆,他其實也不在乎那些高手。他心裡很累,累得他做什麼都沒有心情。他和年輕時的蔣沂南已經不一樣了,年輕時的他自信,生氣,強大。他現在只是覺得連呼吸都費勁,和任何人說話都難受。殺戮不讓他覺得解恨,不讓他興奮……他看著一地的血,看著一個個人失去呼吸,他覺得更加疲憊。

  但是他們都該死……

  「沂南,讓他們住手。」忽而,一個聲音在他前方響起。

  這個女聲聲調有些習慣的上揚,微微帶著戲弄、俏皮,還有不容置疑的「聽我的」語氣。

  蔣沂南抬頭,他呼吸一滯。他又開始恍惚,他的記憶又回到了那一天——

  白鳳一身紅衣,紅衣染血,提著九轉伏神鞭一步步走上石階。她並不凶煞,並不瘋狂,她帶著那一點兒笑,抬頭看著他。她非常詫異的,不解的,不高興的:「蔣沂南,你不能娶別人。」

  眼下,這個紅衣少女,眉目婉婉如畫,她正是向他走來。

  一地雜亂,她走在屍體中,閒庭信步,眼睛只溫柔地看著他。這樣突然出現一個貌美如花的姑娘,自然會引起大開殺戒的天鼎閣的殺手們的注意。好些人當即躍向這邊,手裡的武器揮出——

  蔣沂南高聲:「住手!停下!不許殺了!」

  他聲震如雷,傳遍全場。天鼎閣的殺手們一愣,卻都同時停了手,看向這邊。

  趙琛等人躲在角落裡,心中緊張,一口氣不敢出:成功了……成功了,蔣沂南居然真的讓他們停下了。但這還不夠,天鼎閣的殺手還是危險的……

  他們屏著呼吸,與目色迷離的蔣沂南一道,看向那娉婷少女。看蔣沂南唇輕輕動了下,發出一聲:「鳳兒……」

  「白鳳」微笑,她已經走到了蔣沂南面前,與他相對。天上雷電閃光,雲層濃密,她的面容在光華中一半明,一半暗。她俯下臉,看著蔣沂南深幽的、不著點的眼睛。他眼睛真好看,幽靜,漫不經心,偶一回神,他眼中浮起悲傷之色。

  他輕聲:「鳳兒,是你麼?」

  「白鳳」抬起指甲鮮紅的手,她冰涼的手撫摸上他的面孔。他輕微一顫,眸子後縮。她當即捧著他的臉,不許他躲開。她低頭看他,眸色溫柔:「好了,乖。讓他們都停下……別管他們了,跟我走吧,沂南。」

  蔣沂南反應微慢:「……跟你走?」

  「白鳳」蹲下來,與他額頭相抵。她吐氣如蘭,專注地望著他失神的眼睛:「對,跟我走吧。正道有什麼意思,四大門派有什麼好,盡是欺負你。跟我走吧,跟我回斬教吧。跟我走,沒有人再會分開我們。」

  蔣沂南發著愣:「……」

  忽然間,他雙目中微熱,讓他垂下眼睛。

  他心中酸楚,想到了她總是這樣說。他讓她離開魔教,她就讓他離開羅象門。他不想動情,不想放棄唾手可得的榮譽……他以為他把自己的心看得很好,只是上上床而已,連生個孩子都費勁,怎麼就會把心迷失掉呢?

  「白鳳」靜靜地等著他。她笑道:「怎麼,不捨得麼?沂南。」

  她修長而冰冷的手向後退,離開他的臉。蔣沂南驀然一陣心慌,他立刻伸手握住她的指節。他快速道:「不!捨得,我跟你走……」

  他輕輕道:「我跟你走……鳳兒,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麼?」

  「白鳳」:「嗯?你又說什麼了?」

  蔣沂南低著頭,唇角笑容很淡、很涼。他摸著她的手,一寸肌膚一寸肌膚的。他頓了再頓,良久,他說:「我說過,來而不往非禮也。可是我也不想跟你走,我想……」

  「白鳳」被握在他手中的手輕輕一顫。

  她意識到了什麼。悲意包圍著他們,她靜了片刻。她問:「你想要什麼?」

  「我想……」

  「咻——」

  什麼在風中飛過的聲音穿透耳膜,那光極淡,極輕,在風中卻格外快。雷電聲蓋住了眾人的耳膜,沒有人回過神,他們突然瞪直眼,看到天外飛來一把寒劍,從後直入,刺入蔣沂南的後背,一直到前胸——

  同一時刻,「白鳳」發抖,眼眸睜大,看蔣沂南輕輕說道:「我想死。」

  天地靜了下來。

  只聽到風聲、雷聲,殺手們面面相覷,各位失去戰力的高手看著那柄劍從後刺穿蔣沂南的心臟。一個呼吸後,血才滲了出來,滲透男人前胸的衣裳。蔣沂南靜靜地跪在那裡,也不躲藏,也不反抗,任身後那柄天外之劍飛來,殺了他。

  因為他說,我想死。

  女瑤勃然大怒,手摟住蔣沂南的肩,她美眸抬起,兇狠惡煞:「朝劍門……曹雲章——!老賊敢爾!你竟敢從我手裡搶人——!」

  蔣沂南低著頭,跪在女瑤面前,他溫柔地、慈愛地、悲憫地看著她。

  他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突然間,他聽到了馬蹄聲、聽到了萬馬奔騰的聲音,聽到了「聖女」「小白」。血順著他的胸前衣袍,一點點滴落。女瑤伸手要點他身上的穴,被他握住手不許動。蔣沂南回頭,往身後很遠的地方看去——

  他好像回頭千萬遍,看向身後濺起的馬蹄聲陣陣,看那個少女明媚的面孔根本看不清……

  他千萬次地回頭,看向自己的身後。他回頭看向自己的身後,身後佈滿一條血河,他耳邊又聽到她喊他——

  「沂南!沂南!」

  「你們給我讓開,我只要蔣沂南!哪怕最後一面……我見他最後一面!」

  他輕輕笑,想到當日關外落雁山下,他們坐在風中看日落,看草長鶯飛。他摟著她的肩,聽她笑吟吟地唱一句,跪在他懷裡親一下他。親著親著,他們就滾入了芳草中。大雁在空中飛過,天水一樣清。

  人間離他遠去,讓他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蔣沂南唇翕動,含糊的、曾經的她教過他的那首小曲從他口中斷續吟出。他的聲音極低,只有抱著他發抖的女瑤聽得到。離別之情,絕望之愛。女瑤聽到他近乎無聲地唱:

  「若是乘風,若是采月。

   若是你聞,若是我去。

   若是不誤,若是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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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5:3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三章

  「朝劍門!曹雲章!」

  「太好了,曹掌門救我們來了!」

  飛劍在天,無聲掠來,一道光劈開黑沉天幕,破開這裡的陰暗壓抑。

  蔣沂南跪在女瑤懷中,血滲她衣袍。他垂著頭,徹底沒有了聲息。他死了,天鼎閣的殺手們就不知如何下手了……殺手講究交易原則,交易的主人都死了,他們拿不到剩下的錢了,他們何以繼續做事?名器大會上的危機,大約解了吧。

  蔣聲盯著自己的父親,再低頭看自己懷中抱著的骷髏。他忽而感覺到歲月的滄桑,人生的無力。他怔然想到自幼到今日,父親對自己的嚴厲,看著自己的複雜眼神……旁人都說蔣沂南溫雅從容,但在蔣聲眼中,他父親是一個折磨他和母親的魔鬼。那種不動聲色的戳人心,傷人心……常讓母親在夜裡無聲地抱著他哭。

  蔣聲曾想他日後絕不要變成父親這樣只會欺負家人的人,他要頂天立地,他要走出家門,他要成就一番事業。他要讓那些提防他們蔣家的人,全都跪在他腳下;他要他父親身上的汙名,被自己徹底洗清。

  然而、然而……那是汙名麼?

  蔣聲忽覺得喘不過氣,他看著蔣沂南靜靜等死……那劍他明明能躲開啊!場中人大都失去了戰力,可是蔣沂南中毒未深,他有行動能力。他能躲開劍,蔣沂南卻一動不動。死亡對他來說是解脫,活著是一種折磨。他恨所有人,最厭他自己……

  蔣聲大腦空蕩蕩的,熱意似湧到眼底。他像是被淹在水中般窒息,巨大的沉痛,在看到父親身死這一刻襲來。他一遍遍在心裡問:活著你覺得痛苦麼父親?

  你從來不愛我麼父親?

  終究這一切都是錯了……對麼父親?

  他失去了母親,然後他也失去了父親。母親被父親折磨數年後,毒發作而死;父親入心魔,敵我不分,他自己殺了自己。蔣聲驀地別目,眼瞳緊縮。他感到茫然,感到可笑,感到自己何等自負……他這一別目,看到了他旁邊的羅象門掌門趙琛,已經淚流滿面。

  蔣聲怔忡:「……」

  他第一次看到掌門這麼大年紀,落淚落成這個樣子。

  趙琛嘴無聲地動,他在輕喊:「師兄……師兄……」

  可是他沒有奔過去,他發著抖縮在角落裡,他痛得心臟痙攣。趙琛想最後一刻,師兄也是恨他的吧。師兄不會想見到他的……趙琛發著怔,遙想那很久的過去。

  那時候多麼輕鬆,蔣沂南、趙琛、張明明,他們三人都是師父的親傳弟子。師父就是掌門啊,他們在整個羅象門中,何等風光。蔣沂南是少有的天才,趙琛和張明明從小就追在蔣沂南身後。他們一同學武,明明是一樣的時間,他們眼睜睜看著師兄一路絕塵而去,他們和師兄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若是蔣沂南沒有被耽誤這麼多年,他的武功,也未必不能和女瑤決一生死啊!

  斬教教主歷代選天才,難道他們羅象門就沒有天才麼?

  天才是有的,天才都太與眾不同,天才把自己害死了。

  「師兄!師兄!」

  趙琛想起蔣沂南和魔女私通被發現的時候,自己和張明明如何日夜跪在師父面前求情。一夜之間,他們師父老了二十歲,一夜頭白,倒了下去。蔣沂南跪下來,他頭靠著師父的手心無聲懺悔。他不止懺悔,他還想要解藥。趙琛不安地跟在後面,張明明焦灼無比。

  他們聽羅象門的掌門輕聲:「……回來吧,沂南。你回來,我就不追究那些事。四大門派想要白鳳死……為師卻想你好好活著。我羅象門的未來,在你身上啊……為師去與他們說,哪怕跪下求那幾個老頭子。白鳳的生死,對為師來說,哪有你重要……哪怕羅象門讓利一些好處,也會幫你重新回來的。」

  蔣沂南顫聲:「我對不起師父。」

  也許那時,白鳳後來沒有闖山門、大鬧成親大典的話,蔣沂南是有可能退回原位的。他有為他細心安排的師父,他有支持他的師弟師妹……但是在白鳳上山後,她與蔣沂南對視那一眼,蔣沂南陷落了。

  他自願被關二十年,他放棄羅象門中掌門之爭,他什麼也不要了,他願意不光生一個兒子,還願意悉心教導那個孩子,讓那個孩子成為第二個他……他徹底從羅象門中除名,他還答應朝劍門掌門一些事,他與藥宗宗主也有過對話,只有一個真陽派沒有什麼能拿捏的……他只想讓白鳳離開。

  也是到很多年後,趙琛自己成為了掌門,他與藥宗新的、年輕的宗主會面,說起當年白鳳身上的毒,趙琛才知道真相。藥宗新的宗主羅起秀說:「我們種了六年的毒,考慮了各種可能性。即使有了解藥,但一旦白鳳身體有變化,她體內殘留的毒定會主動侵蝕。服了解藥的她哪怕不會致死,她的武功也會打折扣……況且斬教教主的壽命向來不長,我們應該等得起。」

  趙琛:「……何謂各種可能性?」

  羅起秀:「例如懷有身孕。」

  「你們知她會懷孕?!」

  「她和蔣沂南好了六年……無論如何,都應該懷孕吧。」

  毒不致死,卻也讓白鳳再無法在江湖上囂張。若非白鳳最後走火入魔,正道和魔門間的那場大戰都不會發生……那場大戰讓白鳳漸漸死去,讓她的徒兒女瑤在大戰中嶄露頭角,讓女瑤成為四大門派心中最新的恐懼,讓蔣沂南心魔終成,從此後徹底放棄了所有的道德,溫暖,正面。

  少年時的快樂終於徹底結束了,再不會有了。趙琛心中再掙扎,師妹終是死了,師兄也回不了頭了……多少次做夢,夢到他們小時候一起學武,師兄似笑非笑地看他們,師兄眉毛一揚,陽光渡一層金,師妹的臉就紅了。

  師父教他們武功:「沂南,沂南!說你呢!別睡了,起來給師弟師妹們做個表彰。」

  蔣沂南被師父拉起來耍一招劍,趙琛和張明明瞪大眼在一旁看師兄懶洋洋地動了幾下,所有的都不對啊,動作遲緩、心不在焉。他們替師兄捏汗,想師父一定會罵師兄。但師父回過頭來教育他們:「看見沒?就是你師兄這樣的……這招目的在人手腕,手腕力氣到了就行。」

  趙琛和張明明茫然:看見了,沒看懂。

  然後師父就用看「朽木」「笨蛋」的眼神看他們兩個,再回頭看蔣沂南……師父便會欣慰:幸好還有沂南。

  「師兄……師兄……」

  趙琛一口血噴出,身旁的蔣聲扶住他。卻是趙琛整個人壓下,他二人都跪坐了下去。蔣聲無言,看趙琛滿面是淚,看趙琛咳得喘不上氣。逝去的終究逝去了,他的師兄,終是徹底離開他了……那些年,少年時的無憂無慮,隨著蔣沂南身死,徹底沒有了。

  然場中之困卻還在!

  從牆門外圍,飛來數劍,大部分和蔣沂南沒有感情的人在蔣沂南死後鬆了口氣,緊張而興奮地抬頭看數劍齊出,若光出層雲。他們看到好些弟子從山道上躍入,手持長劍,挺拔如山。為首的白鬚飄飄的老頭,一步既出,倏忽一閃,他人從十丈外掠了進來。

  場中受傷的朝劍門的弟子們最先歡呼:「掌門!我們掌門來了!」

  「太好了,得救!」

  天鼎閣的殺手們一凜,因朝劍門的弟子們一來,二話不說,當即向他們殺來。完好的朝劍門弟子一劍出鞘,逼得本就心生退意的天鼎閣殺手後退。天鼎閣殺手再無法碾壓全場,蔣沂南死後,他們只想趕緊離開此地。然朝劍門的弟子們看到滿場被屠殺成這個樣子,焉能放過他們!

  長袍飛揚、鬚髮皆白的朝劍門掌門曹雲章一出現,給諸人吃了定心丸——

  「曹掌門來了,曹掌門如今是我江湖的第一人吧。曹掌門武功如此高,定能拿下那女瑤。」

  「對對對!之前攻打落雁山的時候,如果四大掌門一起去,就不怕那女瑤逃走了。」

  「噓……小聲點!四大掌門怎麼可能齊出山?不確定女瑤必死的話,我們不可能看到四大掌門聚首的。掌門嘛,一派之定海神針,輕易不離山的。」

  「那曹掌門這次竟……定是為了殺那女瑤!」

  場中失去了戰力的江湖人士躲著新來的朝劍門弟子和天鼎閣殺手的互殺,他們想辦法躲避,他們血液卻急流,興奮地偷偷看,想看曹掌門如何殺那女瑤。卻是女瑤最先動作。

  跪在蔣沂南面前,頭被男人枕著,男人的血在她懷裡涼透。這一瞬間,女瑤暴怒之心,無法忍耐!她想帶走的人,她想要的蔣沂南……曹雲章竟然敢跟她搶?曹雲章竟趁她無力還手、從後殺了蔣沂南?!

  將死去的男人放下,女瑤撕掉面上的人皮面具,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

  那抱著蔣沂南的「白鳳」果真是她,她為了今日,不光準備了人皮面具,她的外衫裡,都多穿了一身紅,是她師父生平最喜歡的顏色。她為了說服蔣沂南,用心地模仿自己的師父。她在一時心軟,想乾脆帶走蔣沂南好了……然而!然而!女瑤臉色冷硬地站著,長風拂髮,她陰鷙的眼睛盯著站在牆上、衣袍飄似仙人的老頭子。

  二人第一次對視,曹雲章第一次看到女瑤的真面目。

  女瑤:「你殺蔣沂南,是想掩飾什麼?!」

  曹老掌門平靜道:「蔣長老已經入魔了,他殺我江湖棟樑。我殺掉他,才是對得起天下,才是讓他解脫。倒是你這個妖女,又想蠱惑蔣長老。若非老叟及時趕到,這裡說不得變成你的修羅場。」

  女瑤冷冷看著他。

  她沉聲:「你當你殺得了我?」

  曹雲章哂然,女瑤戰力已這般低弱,想帶走蔣沂南居然需要靠用計。魔教教主受傷至此,當是拿下她的好機會,有何要猶豫的?他可不是羅象門那個老掌門,為了一個弟子,硬生生給其他三派掌門下跪求情,最後那弟子還是入了魔……曹雲章長劍從手出,他的人跟隨:「女瑤,受死!」

  女瑤手握九轉伏神鞭,她周身的氣勢又開始攀升。暴戾之氣在她體內湧動,她殺紅了眼,她憤怒無比。肉眼可見,這位女魔頭的武功開始失控,她周圍氣流如被什麼激起一般快速流竄,湧向她體內。她的衣袍無風自舞,眸子亮得駭人,如有一團黑氣包圍著她。那失控的、暴虐的……

  忽從後,一個人撲來,按住她的手:「住手!」

  程勿撲來,一手按住女瑤的手腕,將她體內即將爆發的瘋狂流竄的內力壓了回去。同時,他將自己體內的內力傳入,壓制她體內暴走的氣血。程勿撲倒女瑤,從她手裡搶過長鞭,向後快速一甩,二人就地打滾出五丈遠。

  曹雲章空中飛來的劍與揮出的長鞭一抵,曹雲章的腳步一滯,程勿直接吐了血。

  程少俠今日不斷吐血,他眼前金星亂竄,精力快速流失。但是他緊緊按住女瑤的手腕,他抱緊她,攔著她不許她發瘋——他見過女瑤發瘋時的樣子!他現在想起來了,他第一次和女瑤見面,就是她體內隱患爆發的時候。

  她體內的隱患一直折磨著她,威力巨大,卻也傷及壽命。

  女瑤她此時失了力氣,她竟是直接牽動體內氣血,想引動隱患,讓自己達到巔峰狀態。她要殺了曹雲章,她不考慮後果……程勿心中遲疑,他還在恨著女瑤,可他不能看著她送死!

  被他壓在身下躲避淩空劍勢的女瑤眸子一縮,神智微微恢復。她看到少俠蒼白若透明的臉:「程勿……」

  曹雲章的攻勢再來,程勿轉身躍起,手裡的鞭再次揮出。劈啪空響聲不絕,他體內所有的內力都運轉起來,抵抗這位曹掌門的攻擊。曹掌門的年齡,相當於三四個他;曹掌門的武力,比三四個他還厲害。面對大神,程勿根本沒有勝算!

  他只能奔跑、跳縱,帶著女瑤逃開那緊追的劍!

  少俠反應機敏,上高、下地、踩樹、繞著人群走……他全速運轉的內力讓他面孔漲紅,他眼中神色冷靜。他不斷地攻與守,空中的劍被程勿牽引,罩住他,形成一個撕裂天穹的大網。

  曹雲章凝神:「咦,你這武功……你跟女瑤學武?那你也不能留了。」

  曹雲章心中可惜,程勿這樣的反應、骨架,該是多好的習武之才。卻是被魔門收攏。哪怕他再天才,那也要除掉。劍一次次刺中他肩、手、腰,程勿身上很快多了許多傷,劍氣縱橫,滿天雲煙湧動。程少俠後頸被浩瀚無比的內功擊中,那劍氣在空中催著他,催得他前撲。

  「哐——!」程勿抱著女瑤,再次被砸入了一個深坑中。

  羅象門這大殿,今日算是徹底毀了。

  女瑤心裡驟麻,她抬手腕就要奪程勿手裡的鞭,程勿自是不肯。他咬得整個牙關都是麻的,他煞白著臉,可是不肯放她亂來。兩人無聲爭奪,程勿還帶著女瑤再一竄,躲開後面的殺招。但曹雲章攻勢更急,程勿被催得氣血翻湧,內力運轉太快,他難受得想死。

  女瑤忽道:「程勿!」

  當女瑤這麼一說,程勿慢半拍,聽到了空中傳來的一聲清嘯。隨著這聲清嘯聲,場中所有的魔教人士心中一頓,聽明白了暗號。他們沒有交流,但是魔門中的暗號,當是自家人才懂。當即,修羅場外,馬匹狂奔!

  萬馬奔騰,卷起煙塵!

  為首的,白落櫻坐在夜神張茂懷中,口出清嘯聲,清嘯聲傳遍天地,所有魔教人都在積蓄力量。

  眾人——

  「馬!快躲開!馬蹄下無眼!」

  這萬馬齊來,竟根本不停,無論正道人、魔道人,馬匹一貫衝撞。白落櫻失了長笛,但她手指放於唇邊,嘯聲不絕。她習得馭音之術,哪怕長笛不在,她以指為笛,也能讓羅象門中的馬聽她口號,奔跑迅疾!

  曹雲章等人神色微變:「不好!」

  「快躲!」

  剎那之間,馬由遠而近。曹雲章往後一飛,看那女瑤猛翻身而起,抱起那程少俠騰空。曹雲章怒極,拼動全力奔出,一掌劈下。女瑤無視他的掌,後背被他掌拍到,她身子一僵,但這掌卻送她更快向前縱。她帶著程勿跳上了馬!

  女瑤高喝:「分開走——!」

  魔教人士們早聽得嘯聲,當白道人屁滾尿流地躲開馬蹄時,他們緊盯馬本來的方向。馬到跟前,他們一躍而上,緊跟在教主身後!馬跳上矮了一大截的牆頭,踏雲一般飛出,如洪水般,向山中四面八方湧灌而走!

  曹雲章目眥欲裂,他追上數步,緊跟女瑤落在馬上的背影。他橫劍起,要向外飛出時,天外一道光掠入,斜刺裡衝來一個少年郎,擋住了他這一攻。一攻後遲滯,再看時,女瑤和馬匹的身影已經要追不上了。曹雲章大怒,看向面前擋他一劍的少年郎。

  曹雲章滿心驚異:剛才那個抱著女瑤能從他手下死裡逃生的少俠!面前這個面容清秀的少俠!如今江湖上……怎這麼多天縱之才?

  趙琛在蔣聲扶持下站起來,在一邊虛弱解釋:「曹掌門,這位是雁北程家的少主,程淮。」

  曹雲章眸子猛縮,盯著程少主程淮看。江湖紛爭中,程家若是不出世,他們說誰武功天下第一都很可笑,程家人……曹雲章震怒:「程家不是不參與江湖事務麼?程家這是要出山了,要站到魔門那一道去?」

  程淮:「我沒有理會你們江湖事務啊。」

  程淮說:「我明明管的是我程家事。程勿哪怕叛徒,那也是我們程家的人。我們能殺他,你們外面的人,誰也不許動。你們要是和我程家為敵,我也不介意!」

  曹雲章和趙琛:「……」

  良久,趙琛苦笑:「魔門人已經走了,曹掌門,程少主,我們先救人,再商議這些事吧。程少主到底不瞭解江湖事,其中定有誤會,大家坐下來可以好好說一說。」

  他回頭,看向這一地殘骸。天鼎閣的殺手們趁亂逃走,朝劍門的弟子們追殺而出,一方追著魔教人,一方追著天鼎閣殺手。羅象門的這場名器大會,折騰成這個樣子,山門到大殿這一邊,是完全被打得毀了。

  趙琛再看,蔣沂南靜靜地倒在血泊中。他只是一看,便心中酸楚。

  趙掌門輕聲:「……打理戰場吧。」

  ……

  萬馬齊出,共出羅象門,然後分散,各走各的,可讓身後的追兵分散力量。這一趟救濟,魔門損失多,但四大門派只比他們損失的更嚴重。不光是人力的損失,還包括四大門派一直給天下人營造的良好形象……哈哈哈!蔣沂南瘋是瘋了,也給四大門派埋下了隱患。這一趟,不虧。

  眾魔教人士心中輕快,駕著身下馬,逃得更快了。若說有遺憾,也只是明明都見了教主女瑤,卻沒有跟教主搭上一句話……而且他們的教主,看上去居然那麼小啊!

  看上去是一個十五歲都不到的小姑娘吧!

  太震驚了,太不敢相信了!他們威武的、強大的教主,怎麼會是那麼個小姑娘的樣子。聖女看著都比教主成熟啊!

  這時,他們心裡悄悄嘀咕的女瑤,心情卻一點也不美妙。教徒們是得救了,但是蔣沂南死了。很少有人,能在女瑤想救的時候,在女瑤手裡死去。因女瑤太過強大,她的一身武力讓她悍勇無畏。她像是魔教的神一樣,她統領魔門,正道和邪道的人都怕她。

  她習慣了自己無所不能!

  曹雲章卻當著她的面殺了蔣沂南!不可饒恕!

  身後敵人已遠遠甩開,女瑤和程勿共乘一騎。二人同騎,並無多少旖旎,因他二人都受傷慘重,眼前陣陣發黑。被女瑤抱在身前的程勿堅持了一段時間,到底身子一軟,向下倒去,吐血吐在了馬的鬃毛上。女瑤回過神立刻伸手撈他,再一見眼前景象,她抓著馬韁停了馬。

  一聲長鳴,馬前蹄高揚,鬃毛張開,肌肉流暢。馬匹一躍頓停之勢極大,給身上的兩人帶去衝擊。

  二人從馬上一同滾了下去,前方馬停下的方向是懸崖,是滾滾江濤。已能看到雲霧之氣蒸蒸,水聲浪濤聲在下方嘩嘩作響。女瑤和程勿滾了幾圈,在懸崖前停了下來。

  女瑤抹把口上的血,鬆口氣,放眼看四周:「歇一晚,養養傷再走吧。」

  沒人回應她。

  女瑤沉默,低下頭,看到程勿漆黑的眼睛。蒼綠深林中,他烏色的眼睛與蒼白的臉落在她眼中,讓她看到這個少俠的羸弱,弱中,卻幾次從大人物手下逃生。他真是了不起,竟然能在曹雲章手下活下來。

  但是程勿目色沉沉地看著女瑤。

  程勿睫毛下垂,擋住他的眼中神色:「你養傷吧,我不和騙我的壞人為列。」

  他趔趄爬起來,推開她的手,他躲開她目光。腿腳顫顫,眸中濕潤,然他意志堅定,他起身就要走。

  女瑤:「……」

  她的臉刷地拉下去了。

  哦,忘了。程勿這裡還有個「恨女瑤」「你騙我」等著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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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5:5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四章

  出羅象門,星夜相追,遍地蒼苔,千里綠林疾走。羅象門這名器大會一鬧,各大派都死了不少江湖高手,日後四大門派在天下人面前維持自己光輝的形象,會困難很多。這一波鬧出,魔教人士終於逃出羅象門時,天已經黑了。

  夜神和白落櫻共乘一騎,在星夜颯遝的密林中奔行。他們身後,朝劍門的弟子們還在緊追不放,畢竟白落櫻有個聖女身份。行這麼一段路,白落櫻完好無損,反是抱著她的張茂,脖頸動脈越跳越急。

  張茂伏著身,將姑娘保護在身前。他手緊勒著韁繩,感覺體內血氣直向上湧,頭陣陣發痛,周身也開始冷熱難定……寒夜中,伏在馬身上,張茂喉結滾動,他平靜的、默默的將已湧到喉頭的血重新咽了下去。

  之前在名器大會中硬生生挨了蔣沂南一掌,不致命,卻也不那麼好受;之後陪白落櫻偷馬時,少不得再和那些看守馬廄的羅象門弟子大戰。到底白落櫻武功差,笛子也毀了,白姑娘還在猶猶豫豫該怎麼騙開那麼多的弟子,張茂給彈弓裝滿彈,確保各種暗器都還在,他就衝了上去。直接的、不婉約的作風,擊退了馬廄那邊的弟子,同時也讓他傷上加傷。

  這一段路,倒真是很慘,很不好受。

  白落櫻被抱在男人懷裡,她靠著青年的脖頸,已經感覺到他身體的不適。且行了這麼久,身下的馬也漸漸疲憊。哪怕白落櫻再馭音影響馬,馬的奔速也越來越慢。白落櫻心中一頓,忽而側肩,手摸向青年的懷裡。

  張茂:「……」

  他一凜,抓緊韁繩。馬一聲長嘶,前蹄高揚,被勒得瘋狂大叫。馬口吐白霧,身上的夜神差點被這番變故從馬背上甩下去。虧得張茂反應快,連忙調整姿勢,這才抱著白落櫻,險之又險地腳踩馬革,從馬身上翻落到了地上。同時,也讓可憐的馬停了下來,休息一下。

  張茂抱著白落櫻落地,火冒三丈:「你……」

  為什麼摸他!

  白落櫻被他的黑臉、額上直跳的青筋嚇得小臉一白,張茂看她瑟縮一下,意識到自己太凶了。夜神緩和一下語氣,硬邦邦:「……幹什麼啊。」

  白落櫻無辜:「後面人一直追著我們不放。我知道你身上有好多暗器啊、小箭啊、匕首啊、銀針啊……你專心馭馬,我想幫幫你嘛。」

  張茂瞪著她無辜的漂亮眼睛:「……」

  ……反正不能亂摸他!

  然心裡千言萬語,現實中,夜神半天沒磕出一個完整的字眼,只知道用兇惡的眼神壓著他的小情兒。白落櫻困惑無比地仰頭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他這麼發火。但是張茂救了她,他不高興,肯定是她的錯。白落櫻乖乖低頭,打算認錯時……張茂忽然拽她手腕,將她拉到一旁。

  青年一言未發,但周身寒氣凜凜,氣勢猛緊,白落櫻立刻乖乖跟隨。

  聽到身後馬蹄聲,目力驚人也已經看到了空中飛來的劍隻。當是朝劍門追了一路的弟子。這幫弟子,真是煩人。張茂冷哼一聲,手按到懷裡,摸上懷中的梅花鏢。只待朝劍門弟子一近身,他就飛鏢殺之。

  白落櫻小聲:「看,我就知道你身上暗器好多。」

  殺手嘛,武功可能不是最高,但保命手法一定最多。如果把夜神抓起來倒一倒,身上恐怕能倒出幾斤重的乒乒乓乓。

  然張茂還沒來得及動手,已經聽到後方兩聲慘叫,伴隨著馬的嗚咽聲,還有「噗通」聲。張茂凝神判斷之際,後方大呼小叫、氣喘吁吁的聲音已經追了過來,在林中小心翼翼:「夜神?聖女?是你們麼?」

  這聲音……

  白落櫻「啊」一聲:「是任毅和陸嘉那兩個小子!」

  青蓮教的兩個俘虜嘛。

  任毅和陸嘉下了馬,哆哆嗦嗦地在濃霧深重的林子裡往前挪。兩人武功近乎於無,膽子還小,虧得他二人武功差、不敢抖機靈衝到前面去,名器大會一場大鬧,他二人雖被聖女帶上了山,卻硬是躲在角落裡沒敢出去殺人。正是如此,名器大會的大變沒波及到兩人身上,蔣沂南瘋了後,馬來了後,任毅和陸嘉唯一大膽的舉動——就是搶了馬,趕緊往山下逃。

  他們撿著小徑走,繞來繞去,沒料到隱約看到前頭夜神的高大身影。兩個牆頭草當即大喜:雖然夜神不是什麼好人,但正是因為夜神不是什麼好人,才有可能保全他們兩個小人物的性命啊!

  兩人從斜刺裡衝出,用繩子絆倒馬,將兩個追兵甩下馬去。他們幫夜神解決了夜神身後緊追不放的兩個朝劍門弟子,才敢小心走出,深情呼喚夜神。如今涼夜,前後無人,敵人神出鬼沒,他們兩人抱成一團,覺得沒有夜神,他們好危險。

  「夜神、聖女……夜神、聖女……」

  眼前陡得風過,張茂和白落櫻從樹後走了出來。

  白落櫻瞪大眼:「咦,你們兩個!居然還活著啊。」

  任毅和陸嘉尷尬地紅了臉:「聖女大人說的這是什麼話!小人物才活得久啊,像名器大會上那些出風頭最多的,不是重傷,就是死了……以後江湖,未必不是我們小人物的天下呢。」

  白落櫻彎眸笑,她笑起來真漂亮,頓將兩個小嘍囉閃得神魂顛倒。

  看白落櫻自然無比地走向兩個小嘍囉,她笑盈盈地和兩個小人物對話,完全沒有平時和自己在一起時的安靜。張茂冷眼看著,心中頗不爽。張茂不爽之後,他咳嗽一聲,吸引白落櫻的注意力。張茂:「以後不許亂摸我的胸。」

  任毅和陸嘉眼睛瞪直:咦!在我們看不到的時候,你們兩個做了什麼啊。逃亡之際還有功夫調情,聖女和夜神太厲害了。

  白落櫻臉驀然一紅,氣得跺腳。她旋身一撲,撲到張茂身前抓著他手臂就打了一下:「我沒有!你胡說八道!」

  張茂紋風不動,任白姑娘打他的手臂,他只眯起了眼。他享受白落櫻在他身邊,他不喜歡白落櫻總跟別人比跟他親。他才是救她的人……張茂口中不好意思直說,也說不出口,他只絞盡腦汁把白姑娘騙到自己身邊。他的彎彎道子,想來一般人也猜不到。

  被夜神掃一眼,任毅和陸嘉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地表示:對對對,我們猜不到。我們這種老江湖,絕對猜不到你這種純情大男人在幹什麼。

  四人相匯,聽兩個小嘍囉說後面沒人追來了,他們各牽著馬在林中慢悠悠走。到這會兒,幾人才有功夫交流名器大會上發生的事。張茂和白落櫻知道得最少,他們去馬廄前,斬教教主女瑤還獨當一面;他們回來後,女瑤已經受了傷,連程勿都下場了。

  兩個小嘍囉:「……那位程少俠是咱教主的姘頭麼?女瑤教主就是厲害,隨便找一個姘頭,那姘頭都能在曹掌門手下活著。這可是很了不起了,就是謝微、蔣聲那樣的,也就是能在曹掌門手下活著而已。」

  白落櫻悵然道:「我不知道。我上次見到程勿時,他還被女瑤欺負得掉眼淚呢。」

  兩個小嘍囉面面相覷:……掉眼淚?太誇張了吧。

  白落櫻憂愁道:「好久沒見女瑤了,我好想她。她那個混蛋……雖然我知道她活著,可是她鼻孔朝天,都不跟我親自說。教主就是厲害,不把我的意見當回事,只命令我,哼。」

  兩個小嘍囉互相看一眼,心情複雜:白聖女在抱怨女瑤教主呢。蔣沂南的死,讓他們從另一種角度看白落櫻和女瑤的關係。他們想,也許女瑤並不是如他們猜的那樣一味打壓白落櫻?前任白教主,似乎是在保護她女兒?

  張茂牽著馬,沉默地在旁邊走著。他聽白落櫻和兩個嘍囉聊得繪聲繪色,他也想插一句話。但是往往他絞盡腦汁才想出一句俏皮的話,那三個人巴拉巴拉已經笑著說到下一個話題了。張茂只好憋屈的,繼續沉默。

  反是白落櫻說了一會兒,扭頭盯著兩個嘍囉:「……你們眉來眼去的也這麼久了,商量好了沒?想清楚到底要怎麼告訴我了麼?」

  二人一驚:「……!」

  聖女大人竟如此洞察人心,知道他們在欲言又止。

  兩人猶豫一會兒,還是誠實把蔣沂南的事說了出來:「……那個蔣沂南,他生了心魔……」

  白落櫻怔然,眼睫輕輕顫了一下。踩著腳下簌簌落葉,半晌,白落櫻問:「是那個很卓爾不凡、很有魅力的男人?」

  是那個打下她笛子的、笑得很疲憊很傷感、將她看了一眼再一眼的男人?

  白落櫻握住自己的手腕,靜靜的。她某一瞬,感覺到脈搏的急速跳躍,感覺到心臟的驟然疼痛。她痛得背脊上出了汗,她低下眼睛。她想,那原來就是她的父親麼?母親從不說出口、卻一直掛在心上的男人?

  白鳳的最後時刻……她喊「沂南」,原來就是蔣沂南啊。

  母親不告訴她,便是不想她和女瑤姊姊去找人麻煩。母親從不提那個男人,白姑娘從小也不敢多問自己父親是誰。白落櫻是自小懂事的小姑娘,她體諒母親的難處。哪怕母親臨死前喃喃「沂南」,白落櫻也從未想去深究。她想母親不願她相認。

  母親養大了她,對她這麼好,她若是去認一個陌生人當父親,她多愧對母親……

  白落櫻垂著的眼睫上水漬輕凝,她微微笑。她那逝去的父愛啊。她一生就見過他一面,之後他便死了。他什麼都不想說,她也什麼都不問。只是為何在事後聽到他死了,心裡會這般難過?

  旁邊三人盯著白落櫻。某一瞬,他們看著這位聖女恬靜平和的側臉,心中頓了再頓。她走在星光下,她周身像是點綴著柔和光芒。她低著眼睛微笑的樣子,疲憊、哀傷、自憐,慵懶的,優雅的,沉靜的……和他們所見到的那個男人,多麼像。

  白落櫻長得像她母親,性格中,卻到底遺傳了她父親的一點。

  靜謐中,白落櫻的手腕被青年握住。她側頭,看向張茂的眼睛。張茂沉沉問:「你是否希望把你父親的屍體從羅象門中偷出?」

  白落櫻愣了一下,然後她眼睛彎起,搖搖頭笑:「不,他是屬於羅象門的。他不是我斬教的。雖然他是我父親,但是、但是他離我而去……我想,就這麼結束吧。」

  張茂握著她手,無聲地給她力氣。四目相對很久,夜神想憋出一句安慰的話,嘴張了又張:「……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白落櫻:「……」

  兩個小嘍囉:「……」

  噗一聲,白姑娘被逗笑,笑倒在夜神懷裡,前仰後合。她伸手指撩男人鬍茬扎手的下巴,渾身發抖,一點兒也悲不下去了:「會不會說話啊夜郎?我母親都死了,你就不要『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了吧?你是想氣死我母親,還是氣死我父親,還是給我找個後爹啊?」

  張茂漲紅著臉,悶不吭聲。傾而他耳一動,突然出手摟起懷裡哭笑不得的白落櫻上樹。星如銀河流動,樹影在頂婆娑,他一縱七丈,身後砰砰兩聲,兩個小嘍囉嚇得大喊。那破風尖銳聲從四面八方追逐而來,夜神眼眸縮起,帶著白落櫻在深林中起跳,連續躲開多次攻擊。

  攻勢一停,張茂肩上還是刺入了三枚銀鏢。他抱著白落櫻,側頭向一個方向看去,肩部出了一片血。白落櫻手當即捂住他肩膀,靠著青年僵硬繃實的肌肉,白落櫻緊張看去,見蒼樹樹枝上頭,立著幾個黑衣人。

  天鼎閣的殺手。

  白落櫻深吸一口氣。

  張茂長身而立,靜靜等候。林中風霧輕飄,吹起青年的衣袂,卻拂不起青年身上那挺拔無畏之勢。

  天鼎閣的殺手們輕笑:天下第一殺手嘛,夜神張茂,有自傲的資本。

  天鼎閣的殺手站在高處,抬了下手,示意自己並無敵意。但是張茂寒著眼看他們,壓根不動,也不問他們是幹什麼的,為什麼找上來。站在樹上的幾個殺手沉默了下,主動說道:「鏢上沒毒。只是試探下夜神的功夫是否還在,我等不曾有惡意。」

  張茂還是不吭氣,陰沉的眼睛輕動,眼看已經在想如何留下他們了。

  幾個殺手向後退,不敢小看張茂。他們快速說完自己的目的:「夜神消失數月而不歸,天鼎閣裡夜神你留下的財產,已經全賠去了買方,閣主大人還自己掏腰包墊了些才夠。閣主很生氣,要夜神你快快還他錢!」

  張茂臉皮抽了一下:還錢!又是還錢!

  他怒道:「我接過那麼多生意!」

  上方的殺手笑道:「十有九成都賠錢啊。夜神大人你脾氣這麼大,賠錢多正常啊。」

  想其他殺手暗裡殺人越貨,明裡豪宅美女,過得多風光;只有夜神暗裡殺人,明裡還在繼續風餐露宿。夜神的生平,讓天鼎閣中的殺手們感到安慰:雖然夜神最厲害,但是夜神最窮。武功那麼好,好像也沒什麼用。

  上方的殺手們繼續笑道:「閣主還讓我們傳話,夜神幾個月不聯繫,是不是忘了主人?別的人隨便坑,夜神若是把主人坑了,那就不好了。」

  他們笑著說完,向上方再躍,便離開了這個地方。他們來去如風,當不敢在張茂面前久留。但哪怕他們動作如此快,白落櫻身邊的張茂還是倏而縱起如電,快速躍起追向他們。

  手中指虎中銀針出,紮中前方一人胸口!

  在半空中一旋,一拳打中從後方要遛的人鼻子。

  長腿一踢,全身纏去,扣住那武功最厲害的一個人。

  下方的白落櫻、再次死裡逃生的任毅和陸嘉,三人眼睜睜看著張茂拖著身上的傷,硬是一躍而起,把三個人都從高處打下來了。張茂落到地上,一腳踩中一人心口,碾了碾:「我主人是誰?說!」

  三個倒黴的來刺探夜神的殺手大氣喘不上氣,滿目驚恐:「……!」

  兩個嘍囉:艸,這男人好兇殘。

  白落櫻默默後退。她忽而想起一事:夜神失憶了一部分,她好像給夜神捏造了一個情人的身份。看男人這種殺伐力度,將人踩在腳下的狠意……白落櫻想掉頭就跑。

  完了!

  他知道真相後會殺了她!

  ……

  白落櫻那邊折騰不已,女瑤這邊也不枉多讓。

  程少俠真是一個堅強的強硬人兒,說惱女瑤,他是真的惱。他們從黃昏時進入林子裡,到懸崖邊。到天已經微微亮了,程勿都堅決拒絕和女瑤為伍。他把馬留給女瑤,他什麼也不要,他掉頭就走。女瑤臉拉得很長追他,她心情不美妙,卻硬是壓下心中暴躁,軟下語氣討他歡喜。

  但是程勿面沉如水,低著頭一瘸一拐地趕路,就是不理她。程勿心真狠起來,眉目清冷,與人間世隔斷距離。他的疏離很容易,他冷清淡漠,好像平時的溫言細語都是假的一樣。

  這般有主意的小破孩!難怪敢離家出走——

  「程小勿,江湖是很險惡的。你一個小孩子最好不要亂跑。」

  程勿心想:對,很險惡。你就很險惡!

  「姊姊也不是故意騙你的,見你可人愛嘛,忍不住逗一逗,誰知道你當真了呢。」

  程勿心中起火:滾!討厭你!你總欺負我!看我那樣,你很得意,很開心吧?

  越勸,女瑤的耐心越差。

  夜深露重,兩人明明都受重傷,正是該養傷之時。現在,程勿走在山道上,女瑤跟在比他高一些的山道上。他受了重傷,走得緩慢;女瑤也沒比他好多少。女瑤真是不理解,至於這樣拖著殘軀也要矯情麼?

  女瑤氣喘、體虛,手腳發涼。她走不下去了,她站在高處,手叉腰。天邊晦暗的紅光隱隱約約照在女孩身上,女瑤毫無耐心地厲聲問:「程勿!好話說了一晚上,你一字不吭!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是不是非要離開我,非要和我分道揚鑣?」

  少俠的眉目在清晨中染一層紅暈,他依然的眉清目明。哪怕衣衫因打鬥而破爛、哪怕每走一步體中傷勢都加重,他也不回頭,不看向女瑤一眼。女瑤那般嚴厲的問話,程勿眼睛平視前方,下巴抬著,他根本不答。

  高處的女瑤被氣笑:好好好,程小勿你很有骨氣。姊姊我就喜歡折騰這麼有骨氣的人!

  女瑤不耐心追了,她目中戾氣一起,忽如大鵬展翅般當空跳起,向捕捉小雞般往下撲縱。想程勿也是傷勢極重,女瑤從高處一撲,就將他撲倒了。兩個受傷的人滾在地上,程勿被女瑤壓得一口血吐出。

  女瑤箍住他脖頸,手掌按在他頸肩動脈上。

  程勿大氣:「你、你滾開!」

  程少俠安靜了一路,終於開了尊口。他掙扎,可是女瑤緊緊纏著他。女瑤捏著他手骨,惡狠狠道:「姊姊屢次給你機會,你敬酒不吃吃罰酒!」

  程勿氣得再次吐血,他絆她勒著自己脖頸的手。女瑤也受傷,他也受傷,但女瑤比他強的是,她的武學淵博,一旦纏上他,她的力道不大卻很巧,她很難被程勿掙脫開。程勿一開始不敢跟她動手,後來發現他不動手不行。他咬著牙拼上內力翻身壓下她:「滾開!」

  女瑤伸出兩指,搗他眼睛。

  駭得程勿向後仰身。

  他一仰,女瑤再次腰間一擰跳了起來,將他壓在身下。程勿手向她腹部打去,女瑤承著這力道不躲,手指點向程少俠的胯下部位。程勿臉氣得臉通紅,又不得不回手自衛。他再次被悶悶的、穩穩的壓了下去,女瑤一指點中他脖頸動脈,程勿的眼淚當即流出。

  他氣得發抖:「混帳專攻我下三路!」

  兩人貼身而打,你來我往,手下不留情。程勿的武功都是女瑤教的,他的反應都在她意料之中,雖說眼下是菜雞互啄,程勿照樣被女瑤克制得死死的。而且女瑤不講規矩,程勿不敢碰她傷處、不敢碰她胸,她就敢碰他少年郎不該被碰的地方,逼得程勿步步後退。

  程勿只知道罵她:「放開我!你混蛋!壞女人!」

  女瑤:「你就只會罵這兩三句?」

  「姊姊真壞的時候,你只是個不長毛的小孩子而已。」

  程勿眼紅,怒瞪她:「有本事你殺了我!」

  女瑤眉目清明,當即一手扣著他腰,另一手掌往下拍去。程勿瞠目——艸,你竟然真的動手殺我!

  滿天的委屈,水漫金山一樣填滿胸脯。程勿胸脯中那寶貴的心臟脆弱無比,不肯相信她真的要殺他。明明是他說的,可是她一動手,他就滿腔委屈憤懣。他瞪大的眼睛,他受傷的眼睛在說:只能我罵你,你不能還手,你不能殺我。我討厭你,但是只能是我討厭你。

  女瑤心中一定,目光溫溫落下:哼。

  她的手掌拍下,按在他前額眉心。程勿剎那之間魂魄飛起,以為自己要死了。他心死如灰,想自己被這妖女騙得團團轉,惡果自食。但女瑤的手按在他眉心,只是溫溫涼涼的,並沒有殺意攏下。

  程勿一怔,睫毛揚起,看女瑤唇一揚。她再不是天真活潑的小腰妹妹了,她的眼中邪氣滿滿,睥睨著他。氣息交纏,她那邪魅的眼神又換了,神情變得很溫柔。長髮落在少俠臉頰上、頸上,女瑤貼著他的臉,轉臉湊過來。她一手按住他腰,一手捧著他臉,不管不顧般親上了他嘴角。

  程勿:「……!!!」

  他掙不開,手狠狠捶地: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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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6:1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五章

  這樣的感覺!觸電一般!

  唇舌共纏,相濡以沫。

  熟悉的觸覺通過口腔傳遞,大腦轟轟欲炸。程勿被女瑤已反扭的姿勢按著,她貼著他的臉從後方吻來,不容置疑地直入唇中。程勿牙齒顫抖,口腔中的鐵腥味血液和女瑤的混在一起,女瑤這疾風驟雨般的作風,讓他不禁抖了下。

  睫毛飛翹如蝶翼初醒,瞳眸如被春風濺水,一瞬間沾上水洗後的清潤光澤。紅暈沿著脖頸向上攀登,細細密密,如他體內甦醒的、戰慄的雞皮疙瘩一般。多麼熟悉,多麼自然……他體內所有日日夜夜狂嘯的血液都激動起來,飛奔起來!

  程勿喘不上氣。

  他悲憤無比,卻又強捨不得。多少次做夢,他都夢到女瑤的強勢,小腰妹妹的激動……少女按著他的臉親他,他激動不已,他深深困惑。他糾結於自己為什麼同時迷戀兩個人的親吻,他沮喪自己竟是這樣意志不堅定。他口口聲聲說喜歡小腰,可是他心裡又忘不了女瑤。

  他多恨女瑤!

  騙他,騙他,不停地騙他!

  可他又多忘不了她!

  滿天星河,她從瑤光而落,落入自己懷中。他半死不活,還救下這個女孩。瑤光照耀天邊,那遙遠的北斗第七星,沉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天慢慢亮了,星光在天上已經看不到。想必瑤光已躲入雲層後方,揶揄地、嘲弄地看著程勿。

  程勿目中漸狠,漸沉。

  左右交加的情緒,又愛又恨,又酥又痛。他厭惡,他又沉淪。女孩的芳香纏於他口中,他的魂被勾起,顛三倒四。他體內汩汩奔騰的血液饑渴著催促他,他被燒得青筋突突跳。程勿手突得按上女瑤的腰,她從後貼著他,她的腰因為情動而柔軟。少年滾燙的掌心一碰,女瑤身子一顫,猛然間天旋地轉,她被翻身撲下的程勿按倒了。

  女瑤:「唔……!」

  她的嘴被含著,程少俠瘋了一般地按著她,反客為主,主動親她。他手在她腰上一陣亂摸,摸得她氣息飄忽,心中騷癢。她抬手打去,腿向上踢,被程勿用膝蓋壓制住。少俠沾著血的長髮撩著女瑤,落在她脖頸處,在涼風中撩撥她,讓她脖頸快速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程勿眼睛赤紅,惡狠狠地瞪著她,卻又用力地吻她。他不得其法,不得而入,他只一陣亂摸,一陣亂吻。吻從唇到脖頸,他後脊緊弓如弦,密不可分地與她相貼。呼吸灼熱,女瑤手按在他脖頸,砰砰砰,她感覺到他大動脈的劇烈跳動。

  他親得又狠又用力……女瑤吃痛:這個……小狼崽子……

  忽然,女瑤:「啊!」

  她一聲叫,因伏在她脖頸的少年又親又吮下,他一口咬下去。惡狠的,不留情面的,幾要咬破她肌膚。並非挑逗似的那種咬發,當是那種「恨不得食你骨肉」的仇視咬法!

  女瑤怒:「程勿!」

  她一掌向他後頸拍去,程勿貼著她身、抱著她腰再一轉,他落到了下方,後頸貼地,壓住了女瑤的手。女瑤腿曲起向上,程勿身子向下滑,泥鰍一樣滑溜從她的攻勢下逃走。二人竟這般又開始貼身打,好像方才的親吻是鬧著玩一樣。

  只是他們都受傷重,這種打鬥,到底是菜雞互啄,誰也不服輸。

  女瑤盯著程少俠充滿狼性的發紅眼睛,她氣得發抖:好好好,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始終不服軟的小孩子!其他不服軟的小孩子早被她一掌拍死了,就程勿還活蹦亂跳地與她打!這樣討厭的小孩子!

  太有主意!

  程勿掌心拼上寥寥無幾的內力,綿綿之力打入女瑤胸口,將她催得向後翻去,在地上滾了兩圈才卸了力。一腿跪地一腿屈膝,離程勿不到三丈距離,水聲汩汩在崖下流動,震動聲便在二人下方。水汽雲煙從下向上湧,一番又親又打後,女瑤的長髮散了下來,髮帶被攢於程勿手中。

  程勿低頭,握緊手裡血跡已經凝固斑駁的髮帶。他擦掉嘴角的血,抬頭望向那不遠處半跪的姑娘。

  烏黑長髮垂散至地,小臉雪白眼眸亮透。她手摸一下自己脖頸被咬出的血痕後,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子,抬眸惡狠狠地盯著他。這般小巧玲瓏的樣子,怎能怪人錯認?怎能怪世上無人知道她就是惡名昭彰的女瑤?

  他們身後的天邊,紅霞密佈。昨日白天陰風陣陣,電閃雷鳴,但雨到底未下,到傍晚時已經消停。次日天邊璀璨霞光鋪就,緋紅輕紗般蓋滿天地。火紅的滾動火球壓在雲後,已露出一點光。萬道金光還在醞釀,還在雲層後跳躍。

  紅霞滿天下,女瑤和程勿均喘著氣,不解恨地瞪著對方。這心中之煩躁,又豈是一個親吻所能化解的?

  女瑤慢慢點了頭:「程勿,厲害。我教你的手段,你全用在我身上了。原以為我養了隻小綿羊,不想我卻是親手養大一頭狼,最後反咬我一口。厲害。」

  如一巴掌當面扇來,程勿脊骨挺高。

  他雙目血紅,大聲:「我沒有反咬!欺騙我的人一直是你!世上的男的那麼多,你為什麼就欺負我?你是女瑤的事,我幾次懷疑,你都不說。你親眼看我苦惱,看我喜歡小腰你當不知道,看我罵女瑤……幾個月了,你有那麼多次機會說出你就是女瑤,你卻從來沒有那個打算!你把我當什麼?你為什麼總扒著我不放,為什麼不去禍害別的男的?」

  「你是不是就是那麼噁心,對年少男子……」

  女瑤眸子眯起:說,繼續說。

  程勿驀地收聲,只憤恨看著她,卻硬是不把那句傷人的話說出。他要罵她噁心,罵她老女人,年齡大,禍害年輕小孩子……可是他望著女瑤沉靜的眼睛,大腦空白,硬是活活憋回去,不敢說出。他怕說出後,她當真反目……當真與他……就這麼結束了。

  程勿心裡茫然:我到底是要結束,還是不要結束?

  他的一滴淚掛在睫毛上,整雙眼睛被水打得濕潤。他臉慘白,眸靜黑,他心酸無比地跪在地上看他。衣袍破爛,滿身傷口,少年郎清瘦單薄,無措地跪在清晨風中。風吹他袍,襯得他更是瘦,楚楚可憐。

  明明心裡怒極,可是看到這樣子無助的程勿,女瑤心一僵,到底慢慢平靜了下來。她垂下眼,與他發紅的、想哭未哭的眼睛對視。程勿這樣子讓她心動,讓她心軟。若是旁人膩膩歪歪如此,她早一掌打死。可是程勿……女瑤的睫毛顫了下,她是捨不得打死他的。

  不僅僅是他是練武奇才,是自己推演心法的關鍵道具……單是看著他沾在睫毛上的眼淚,她就下不去手。

  複雜的感情啊。

  女瑤唇上揚,想起了自己的師父白鳳。白鳳說「愛情最無趣」「男人最不可靠」,白鳳自來教女瑤不要動情,不要把天下男人放在心上。不動情,當可一生沉迷武學,魔教當可大興。但到今日,女瑤也才知道,白鳳說不要動情,是因為她自己已經做不到了。

  女瑤微微茫然:而對程勿,我又是怎麼想的呢?我只是單純的覺得他是天才,想於他微末之際拉他一把麼?他紅臉看我的時候,我是真的心如止水,紋風不動麼?我幾次想親他,是真的不在乎男女之情,還是僅僅是對他?

  女瑤的眼中神色變幻難測,日頭在他們頭頂上空生起,程勿還在靜靜地、難過地看著她。

  在這一刻間,女瑤心裡忽然做了決定。

  她慢慢站了起來,看程勿當即眸子縮起、警惕看她,女瑤笑了一笑。然後她冷冰冰地回答他之前的疑問:「世上男人那麼多,江湖從未傳過我情史,我為何不禍害別的男的,獨獨這麼對你?」

  程勿眸中一跳,神色幾分掙扎。他想:我……對你來說不一樣?

  女瑤冰冷的、睥睨的語氣打斷了程少俠溫柔的幻想:「程勿,我是魔教教主。沒有人跟我競爭教主之位,當我到斬教的第一天,無論魔門接受不接受,我就是他們的前教主為他們選的新任教主。我從一開始就是他們的前教主為培養一個新教主而入斬教的,他們沒有選擇,魔門只能接受我這個大魔頭。」

  「我為什麼不禍害男人?因為我不喜歡別人跟我耍心思,不喜歡別人把我看透,或者照顧我。我還不喜歡別人教育我什麼對什麼不對。誰能教育我?我師父都不命令我!我的話是真理,你可以不滿,你不能與我為敵。我享受別人仰視我……比起大多性格已定的人,不管溫和還是冷漠,我都更喜歡一張白紙,任我隨意塗畫。」

  「這就是我選你的原因。」

  程勿胸口積雪湧至咽喉,他被氣得一口血噴出:「你!」他在她眼中,竟只是一張白紙一樣任她塗抹的存在。

  女瑤面如冰雪,面無表情。

  女瑤困惑:「但我也從未傷害過你。你為何對我要求如此之高?我不過是幾次騙你我不是女瑤而已,對你有什麼影響麼?沒有。你沒有因此受過傷。我聽金使說,你在雁北程家時,自小就被程淮那小子打罵。你從小那樣的生長環境,你該是習慣,你為何這麼接受不了我騙你?」

  程勿猛抬眼。

  他忽然平靜下來,輕聲:「他們只是傷我身,你卻是傷我心。你怪我心臟太脆弱麼?」

  女瑤哂笑。

  程勿心臟脆弱?不,他可是強大得很啊。

  女瑤低下頭,輕輕笑:「看來我還真是對不住你,不過我討厭一件事沒頭沒尾,尾大不掉。既然我哄騙你,欺辱你,傷你自尊,奪你信賴,讓你愛不得恨不得,把你對江湖的美好期望毀得亂七八糟……我也當親自解決這件事。」

  她冰雪一樣的眼睛幽幽抬起,向後退了一步。

  程勿怔然:「……」

  女瑤輕飄飄撩眼皮,向後方雲濤下滾滾的江河瞥一眼。程勿忽覺得不對,他站起來,看女瑤決然無比道:「程勿,我認罰。你要是覺得我罪致死,我就這樣以死回報你。江河三千道,你知道我不會水的。」

  「之後我便不欠你。我若是大難不死,你要和我分道揚鑣,也任由你去。日後江湖重逢,我當不認識你。你我莫再糾纏不清,左搖右擺。我做我的魔教教主,你做你的正道棟樑去。」

  「你選擇吧。」

  程勿:「不,小腰——!」

  他猛向前躍,向她撲去。蒼蔥白水之上,程勿瞪大眼,萬萬不想要這種決然的解決方式。但女瑤功力比他高,她還就站在山道旁。她話音一落,程勿向她飛撲時,她再向後退了一步。她沉靜無比地看著程勿,眉目不動,一步跨空,向下跌了下去。

  「嘩——!」

  程勿大吼:「不——!」

  他撲跪到了山道口,連她一片衣袖都沒抓到。他眼睜睜看她躍下了水,濺起很高的水花。下方巨浪在兩方山崖間衝擊,女瑤落水後一下子就被沖走不見。一個不會水的人,靜靜地落了水。也不曾聽到她的呼救,也不見她的掙扎。

  當是求死。

  程勿大腦空白:「……」

  她的話雷霆般炸在他耳邊:「要麼打敗我,要麼臣服我。」

  女瑤,小腰……

  黃昏殿中,她戲弄地調戲他,把他當個玩意兒耍。小腰妹妹乖巧而笑,伏於他背,與他拉手。她笑眯眯地抱他,或被他抱。星光漫無邊際,遠方船隻火焰高照,她和他坐在一塊漂浮的木板上,好像整個天地只剩下他們兩個。

  她回頭,甜蜜地叫他:「小哥哥,小哥哥……」

  再是清晨時分,她恬靜地坐在他身前,任他幫她打耳洞。她換了裝扮,變成了清新美麗的小姑娘。她趴在他懷中,又溫又暖,與他牽著手。他不自覺地靠近她,趴在她床頭,心動無比地想親她額頭……

  小腰妹妹笑盈盈:「小哥哥別怕,我保護你。」

  女瑤似笑非笑道:「他是我的愛寵。」

  火光滿天,紅日從雲中躍起,高照於天。爛爛金光銀河般肆意,灑滿天地。跪在崖頭的少年郎,臉色蒼白,唇色無血。腦中最後是她決然的話——

  「你選擇吧。」

  他到底是要她活,還是要她死?到底是要怎麼樣?

  天地一瞬間安靜,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腦中千思萬想,往日舊情過了千萬遍,現實中,也不過過了三個呼吸時間。大浪拍岸,白濤沖山。程勿靜頓一刻,忽然間向前,跳下了水。

  淚水滾落,面色冷毅,心中酸楚後定下。他從山崖上跳下,向水下被沖走的人遊去。他去救她——「女瑤!」

  「小腰妹妹!」

  程勿做了決定——他沉入水中,無論如何,他想他被她打敗了。

  ……

  這時的羅象門主場,一片愁雲慘淡。弟子們耷拉著肩忙碌長老、掌門交代的事務,登記著死亡人數。不時有小門派的人過來領人,將他們罵一通,羅象門的弟子只能賠禮道歉。小門派的弟子們損失慘重,恨不得刨了羅象門的墳;但四大門派只會比他們損失更慘重。

  羅象門損失了好幾位長老,武力高的蔣沂南更是直接死了,年輕一代的弟子也死了不少,活下來的情緒低迷,蔣聲也是心中沉沉;真陽派的更糟糕,他們派來的地位在門中最高的長老謝微,直接身受重傷、差點慘死,剩下的弟子們也是受傷的受傷,沮喪的沮喪,萎靡不已;朝劍門前期弟子死得差不多了,也就後來曹掌門親自來,朝劍門弟子恢復了些士氣;藥宗弟子實力最低,本該損失最小,但天下人現今都在指責藥宗,猜測蔣沂南怎麼可能拿得到毒,定是藥宗人所助。

  大戰過後,各位長老們、掌門們拖著傷體殘軀,因羅象門大殿已毀,他們不得不挪去後山原本祭祖的殿前開了會議。能來的人都來了,年輕一輩的代表蔣聲雖心情低落,也強打精神參與;謝微被程少主攙扶,也是一臉蒼白憔悴地勉強入席。坐在高位平起平坐的羅象門掌門趙琛,朝劍門掌門曹雲章,唏噓無比地看著場中殘留的戰力,二人苦笑一下。

  座位低一些的掌門,是藥宗的年輕女宗主羅起秀。羅起秀本該與趙琛、曹雲章同位,但這位女宗主向來把自己架子放得極低,願以晚輩身份坐在下首。只望其他三家門派看在她如此識趣的份上,莫要將藥宗從四大門派排除。藥宗已凋零至此,若是出了四大門派,會失去太多資源,羅起秀擔不起這個責任。

  再下首是謝微這樣代真陽派掌門出席的長老,雁北程家少主程淮與他同級別。

  最後才是蔣聲這類年輕弟子。

  咳嗽一聲,趙琛作為主場主人,環視一下四周:「都到了吧?那我等討論下名器大會之後的事。」

  眾人不語,謝微低頭發著呆,程淮望天發著呆,蔣聲平視前方發著呆……趙琛無奈極了,只好自己繼續開口:「蔣師兄發瘋的事瞞不住,天下高手來名器大會長見識,卻在名器大會上死了一半。這些門派們,無門派的人出去,自會把名器大會上發生的事大肆宣揚。我們既沒有滅了魔門威風,還被魔門女瑤混入主場,還被他們劫走了人,還被蔣師兄這般鬧了一場……天下人眼中,日後我羅象門的聲望,可能會大打折扣。」

  謝微、程淮、蔣聲依然發呆。

  謝微和蔣聲在想什麼不清楚,但是雁北程家少主空白的神情很明顯:你們在說什麼?關我什麼事?無聊。聽不懂。我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參加你們這種大會?要不是我受了點傷,我就去找程勿了,懶得理你們。

  曹雲章和趙琛再次相望,苦笑一聲:這次名器大會,真的打擊士氣。長老們顧著身份不開口也罷,往日總是主意很多的年輕孩子們竟然一個都不發表意見。

  半晌,曹雲章主動接過章程:「這次蔣長老的事,是我等疏忽,不等單怪羅象門一個。日後四大門派威名受損,行走江湖會帶來一些不可控的、不受尊重的後果……諸位回去告訴自家長輩,當心裡有數。當然,我和趙掌門、羅掌門、謝掌門會努力,消滅天下人現在的錯誤印象。蔣長老入心魔,雖出於羅象門……但這只是意外,絕不會是四大門派的常態。」

  因實在太可笑。往日總是魔門入心魔的多,這次蔣沂南的發瘋……天下人對四大門派都開始質疑了。開始有人覺他們虛偽,空洞……

  趙琛又接過話:「我等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的。我詢問過蔣師兄身邊照顧的人了,因為近年來我當掌門後,對蔣師兄的看守已然鬆了些。蔣師兄確實與藥宗的一個弟子聯繫過……」

  趙琛說出了一個名字,場中人俱驚,皆看向藥宗的女宗主。他們目光穿過羅起秀,看向羅起秀身後站著的一個面色惶然的弟子。眾人看那弟子害怕的樣子,心中明白了:果真是藥宗有弟子與蔣沂南暗中勾結啊。

  趙琛說出這個名字後,這位弟子惶惶看一眼他們的女宗主羅起秀,羅起秀沒表情。這個弟子腿一軟,當即跪下求道:「宗主救我!我不是……」四大門派要把她拉出去交代了,給天下人交代,這是一個什麼後果,由不得她不怕。

  羅起秀開口:「你在我藥宗二十年,與我尚是同輩。若非當日師父選我繼承掌門,你當是也有競爭機會。想不到你竟會和蔣沂南勾結,作出這種事。」

  這位女弟子跪著發抖:「不不不,我不敢、不敢……」

  羅起秀抬手,按在她髮頂。趙琛、曹雲章眉心一跳,沒動;謝微猛抬頭,大叫一聲「不可」,嚇得旁邊的程淮回神……程淮回神,看羅起秀的袖子雲一樣揚起,跪在她腳邊求她的女弟子已經軟軟倒下。女弟子髮頂插著一根針,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一滴血沒留。

  羅起秀:「我門中弟子犯此大錯,已被我當場除掉。諸位當心安,我藥宗絕不會放任這般弟子行兇。」

  謝微白著臉,怔然看她月中仙子般高貴皎潔的形容,他唇顫了顫,方要開口,被羅起秀客氣而警告地回頭看一眼——謝公子忘了我藥宗的前宗主死在誰手裡?你要說什麼?

  被女瑤利用之罪。

  謝微臉上的血色更是淡了,他顫著唇,到底沒開口。見羅起秀起身向眼神同樣複雜的趙琛、曹雲章欠了下身:「此次名器大會上受傷的弟子們,我藥宗都會幫忙醫治。但有些無藥可治的、缺胳膊斷腿的、或者已經死了的弟子,希望兩位掌門做主,將他們交給我藥宗。藥宗平時研究醫藥,需要這些幫忙。」

  羅起秀說的很委婉,又給出了幫忙醫治的條件,趙琛和曹雲章便閉了嘴,把方才羅起秀當場殺人的舉動忘掉——羅宗主不願她門中弟子被推出去當罪人,受江湖人指責吧。

  謝微慢慢道:「我真陽派受傷的弟子跟我走,哪怕死了也會回雲頂山去。我真陽派的弟子,自不勞藥宗費心。」

  羅起秀回頭看他一眼,雲淡風輕:「隨你。」

  程淮眸子戾氣起,他左右看看,見他們又開始平靜討論起怎麼撫慰人……程淮胸口發悶,這般壓抑情緒讓他難受無比。哪怕他第一次入江湖,第一次參與這種事務討論,他也看出了這些上位者的可怕。

  他們竟這麼輕描淡寫……

  程淮眯眸,忍不住要開口諷刺他們一句,被謝微緊緊按住手。謝微向他搖下頭,程淮一愣;蔣聲也側過頭,看了他一眼。程淮忍耐,繼續抬頭,望著高處橫樑發呆——好,我當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好了,反正你們江湖上的事和我無關。

  但他們討論到程淮身上,還是觸了這位少主的逆鱗。

  因曹雲章說:「那位程少俠,在程家是如何地位?程少主可否詳細說一下?」

  程淮暴怒:「你們管得著麼?!」

  眾人一愣:他們好像也沒說什麼吧?

  被謝微緊緊壓住手,程淮僵著臉怒視眾人:他怎麼可能告訴外人,程勿的出身?他哪怕再天真,也不可能到處跟人說——程勿是一個亂倫而生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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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6:2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六章

  從議堂出來,各家門派各去忙碌自家事務。名器大會草草結束,女瑤也跟丟了,自家弟子傷亡嚴重,各家皆是心中不痛快。繼鬧事和不滿的小門派後,除了藥宗自願留在此地照顧傷患,真陽派、朝劍門都紛紛告別。眾人情緒低落中,只雁北程家少主面形於色。程淮筆直如峰松,沉著臉從議堂一陣風般出來後,一掌拍得堂外院中古松簌簌落葉。

  謝微和蔣聲走在最後面,因謝公子此時行路都艱難,蔣聲便扶了他一把。蔣聲沉浸於自己持續萎靡的情緒時,察覺到謝微傷重到搭在他手臂上的手都輕微顫抖。蔣聲側頭看了這位清俊的公子,忍不住開口諷刺道:「被你維護的妖女打成這個樣子,感覺怎麼樣?你倒是向著她,沒想到她對你這麼下狠手吧?」

  蔣聲忽然想到攻打落雁山時謝微的屢屢異常,總是拖自己的後腿……這一下,他心頭如亮冰雪,全明白過來了。蔣聲冷笑:「原來你從一開始就是醉翁之意啊。我當你真陽派和斬教也無甚仇怨,你那麼積極是當真替天行道呢。那高風亮節,真是讓我仰之瞻之。」

  謝微低頭苦笑,搖了搖頭。

  蔣聲看他這樣子,心裡又軟下。蔣聲向四方看看,沒人注意他們。蔣聲壓低聲音:「謝微,你搞什麼?我父親的前車之鑒你還沒看明白麼?你還敢和妖女走得那麼近,你不怕四大門派像利用我父親一樣利用你?」

  謝微怔了下:「不……我兄長不會那樣對我。」

  蔣聲唇角滲出一抹嘲弄的笑。他的目光與謝微對上——事到如今,你覺得四大門派又是有多乾淨呢?只要能滅了斬教,滅了魔門,四大門派什麼不會做?

  謝微繼續搖了搖頭。他兄長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他的兄長,又怎麼會和其他人一樣利用他……況且,他一直覺得自己兄長所謀甚大,並不在意魔門崛起。

  謝微與蔣聲一路走著,兩人出了堂,站在門口,天正中金燦的日頭耀得他們睜不開眼,兩個青年眯眼抬頭看日頭。謝微忽然輕聲:「蔣聲,這個江湖,是不是太骯髒了?」

  ——這個江湖,爾虞我詐,恃強淩弱。勢力之爭,你死我活。一樁樁往事背負著一件件秘密,一件件秘密背後都是逼死人的利器。話語權被掌握在幾個人手中,永遠聽不到別的聲音,永遠對不同者充滿恐懼。這個江湖,是不是太骯髒了?

  蔣聲與他搭著的手輕微地縮了一下,這位面孔又瘦又冷的青年人,從他臉上很難看出他父親的輪廓。在他成長過程中,他受到父親的影響實在太小。他從來瞧不起父親,從來將家族使命背於身。可是在他知道他父親是怎麼死了的後……蔣聲那挺拔的、淩厲的、孤傲的氣勢弱了下去。他想,他父親是被整個江湖給逼死的。

  父親殺了他母親,然他母親也是逼死父親的劊子手。整個江湖,都是。

  謝微望著遠方,悵然道:「我和蔣長老終究是不一樣的……蔣長老和白教主兩情相悅,我卻……」

  他腦海中浮現了程勿的身影。那個少俠,每見一次面,就帶給他一番新的感覺。那少俠成長得太快,城隍廟時尚且快被程淮殺了,名器大會時就能與曹掌門當面。那少俠秀美溫潤,明明相貌柔弱卻抿著唇總不服輸,清明眉眼中自帶森嚴淩然之氣……而女瑤笑盈盈地、目光溫暖地看著程勿。

  謝微笑容苦澀,發怔:怪什麼呢?怪他遇到女瑤的時候太早麼?什麼時候認識一個人太早,已經是原罪了呢?

  謝微勉強讓自己忘掉女瑤,說起自己真正想說的:「此間事了,我打算回雲頂山了。名器大會上的事讓我觸動太多,四大門派的手段實在……我想回山去見我兄長,我想嘗試走出這種互相仇視的關係。我想在江湖上嘗試一條新路……我要徵得兄長同意。」

  想到謝微的兄長謝望,那位謝掌門年紀輕輕就謀得了真陽派的掌門之位,蔣聲對謝微心中幾多羨慕。謝微有關愛他的兄長,他受了重傷只消回去雲頂山,他兄長自會照料他。就是心裡的傷,有謝掌門在……蔣聲語氣平平:「有親人在身邊就是好。」

  他想:我等著你試驗出的新路的好消息。

  說罷,蔣聲不等謝微接話,就想終結了這個讓自己尷尬的話題。蔣聲抬一下下巴,看向院中古松旁打拳打得一地落葉的程家少主,他難得看好戲:「那程少主你打算怎麼辦?把他丟到江湖裡自生自滅去?程少主可是一個會移動的大型殺伐武器啊。」

  蔣聲揶揄無比。

  這位雁北程家少主來到江湖後,讓四大門派緊張無比,以為程家對他們江湖上的事有什麼意見,以為程家要入江湖了。程家人關著門專心練武,他們有功法可以合一輩人的武功於一體,他們可以造就「天下第一武功」的神話。但是因為不入江湖,這種手段程家平時關著門是不會用的。四大門派唯恐程家要投放一個「武功天下第一」,來江湖上挑釁大家。

  幸而沒有。

  幾大掌門與程家少主一對話,就放下心了——程少主這種單純的智商,讓他不足以成為四大門派的威脅。

  而既然沒有威脅,羅象門自然痛快放人,歡迎程少主到處玩。他們還親切詢問程少主抓人的事需不需要幫忙,被程少主「關你屁事」的態度給罵了回去。掌門們不把程少主放在心上,其實蔣聲也沒放在心上,但是謝微不一樣。蔣聲在一邊看好戲——這個多年好友,他有一顆被壓制多年的閃閃發光的聖父心。明知道程少主是個一言不合就會開殺的人,蔣聲會熟視無睹,但謝微會把這種人扔到江湖裡自己玩麼?

  謝微苦笑:「程少主……也受了點傷,我想邀請程少主跟我回雲頂山。找程勿的事,真陽派一派之力,總比程少主帶著幾個狐假虎威的下屬在江湖上亂晃好一些。」

  蔣聲聳肩:隨你。

  與蔣聲分開後,謝微自去找程淮,問程少主願不願意跟自己回雲頂山。程淮身上戾氣重,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視一切為理所當然。謝微心中略微忐忑,怕程淮對程勿的恨意太深,不願跟自己走,非要在江湖上亂跑。到底幾個月的相處,謝微也看得出程少主很喜歡到處玩——可憐的小孩子,大約從來沒遊山玩水過吧。

  謝微一湊近,便聽到程淮一拳拳打在古松上,口上罵咧:「該死的程勿!混蛋!敢和我作對!我遲早殺了你……」

  謝微:「……」

  他原本對程少主的一腔憤恨心不發表意見,畢竟是程家的事,謝微怕自己說得多了,惹人猜忌。但是程淮這番樣子……謝微實在對那位程勿少俠好奇得不得了:「程勿到底做了什麼事,讓少主這樣厭他?」

  程淮一早聽到謝微那虛弱的腳步聲。他情緒激動,當即脫口而出:「他出身就有問題,他一個……」程淮驀地住口,回頭警惕看謝微。他眼神閃動:你是不是要套我的話?故意在我激動的時候靠近我?你們這些人,陰謀太多,我得防著你。

  謝微失笑,程少主的一切心思,都寫在了他的眼神裡,他防得住誰啊?謝微對程少主行走江湖更加擔憂了。

  同時間,謝微眉頭一跳,捕捉到程淮話裡的重點:出身問題?

  謝微:「僅僅是出身問題?」

  程淮:「還有各種問題!他就不該活著!他就應該聽我的話,他不該違背我的意願!」

  謝微靜靜地看程淮半晌,慢慢說道:「程少主,一個人出身有問題,他是死罪麼?」

  程淮愣住:「……」

  他眼眸向後緊縮,表情微微空白。

  聽謝微再說:「他不聽你的話,他違背你的意願,他該死麼?他並不是僕從,他和你都是程家人。你是少主,他死罪麼?」

  程淮:「……」

  不,不是這樣的……謝微他根本什麼也不知道……但是、但是,如果別的人僅僅是不聽我的話,我要他死當然是不對的……但是我是少主啊,我管不到你們江湖裡,我自家的人就是應該聽我的啊。從小就是那樣啊……他為什麼反抗……可是,可是「死罪」好像很嚴重……但是我家人都那樣啊……

  不不不,我不知道。

  程淮安靜下來,他茫然地垂下了眼睛:我不知道……我家長輩都那麼對程勿啊,我為什麼不可以?他不該死麼?

  謝微手按在少年的肩上拍了拍,覺得自己似乎任重而道遠。謝微溫和道:「少主先不要想那些了,程勿少俠如今和女瑤在一起,我真陽派也在找人。少主可先與我回雲頂山療傷,少主可以好好想一想程勿少俠是否死罪的問題。少主已經看到了蔣長老的死……當知道自己是強者時,更該慎重,想清楚武器該對著誰。」

  「我們先回真陽派吧。」

  程淮低頭想片刻,點了點頭——唔,江湖人雖然大都討厭,但大都討厭的人裡,謝公子好像還真沒有做過讓他討厭的事。那反正現在不知道程勿在哪裡,就聽謝公子的話吧。

  而程勿……

  程少主低下的眼眸閃動:出身備受質疑的程勿,難道不是死罪麼?

  ……

  「小腰……姊姊,我自來出身有問題。我爹是程家現在當家人,我娘是他的堂妹。生我的時候,我娘難產而死。我沒見過我娘,但是我爹,我其實也沒見過幾次的。他不喜歡我。」

  夕陽晚照,江水撒金。徐徐清風吹皺一江紗,江面被落日籠入紅焰色的光華中,爛爛多情。紅色光浮在水上,浮在蘆葦上,浮在天穹。一整片紅光,從小小洞口看去,那已經是一整個世界了。

  靜謐,暗香,羌笛聲悠悠。

  女瑤從昏迷中醒來,她渾身鈍痛,手撐住額頭。她發現自己的衣衫已經乾了,手腕處、脖頸處的傷也被完好包紮。睫毛一撩,眸子黑暗,她看到天地間被罩上火紅色的江面風光,也看到離她遠一些、坐在洞口望著江面發怔的程少俠。程勿看著江面發呆,但女瑤醒來時,他不用回頭就知道了。他平靜開口,與身後醒來的姑娘說話。

  女瑤一邊觀察自己的身體狀況和周圍環境,一邊聽程勿說話——

  「我家裡人都不喜歡我,我出生就是罪。我小時候不知道為什麼都是小孩子,我天天挨打、吃不到飯,程淮卻能穿金戴銀、還把我當狗一樣使喚。後來春姨看不下去,她悄悄給我水喝,幫我處理傷口。慢慢和春姨好了,我才知道我父母是亂倫。反正我娘早就死了,她和我爹到底如何也沒人在乎,我爹也只是在我一出生就想掐死我。」

  女瑤輕喃:「掐死你……小勿?」

  程勿背對著她,平淡道:「沒掐死我,因為他發現我出生就打通了任督二脈,體內先天自行運轉真氣。放到哪裡,這都是說一個天才要誕生了。掐死一個天才,他捨不得,我家裡長輩更是攔著他不許他碰我。」

  「我爹很厭我的存在吧。我代表他不光彩的一段錯誤,我要是消失了,他的錯誤才會被忘記。我越長越大,他的錯誤就會被越來越多人看到。長輩們攔著他不許殺我後,他就給我取了名『勿』。小腰……姊姊你說得對,我在程家就是人嫌狗憎。我爹給我取名『勿』,他告誡我安安靜靜的,什麼也不要做。不要做夢,也不要反抗。我長到十七歲,我就挨了十七年的打。」

  女瑤:「程勿……」

  「姊姊,你聽我說完,好麼?」

  程勿眼皮下垂,他的側臉映在紅色光霧中,溫潤寧靜。他的睫毛又長又翹,女瑤疑心他的睫毛濕潤,他又要開始哽咽了。但是程勿語氣平緩,聽不出多少悲意:「我出了家後,才知道原來程家是讓天下四大門派都忌諱的大世家,程家出來的人,讓他們那麼緊張,那麼害怕。可是他們不用擔心我,反正我什麼也沒在家裡學到。」

  「我的內力是先天自帶,後天常年累月所養。我比程家任何一個人都內力充沛,可是我也打不過任何一個人。沒人教過我習武……我長輩留著我這個禍害,他們其實也覺得我不該存在。我程家有秘法可以合一輩人的功法,不過我家以前沒怎麼用過,畢竟深山老林,他們不用跟別人打。但是這秘法是一定要用到我身上的。」

  「我不該存在……他們要等我成年,等我及冠,到那時候就提取我全身的內力給程少主。到那時候,他們就會殺了我,讓我爹再不用看著我心煩了。」

  「這些……都是我離家前,春姨悄悄告訴我的。她讓我越走越遠,除非我能打敗所有程家人,她要我永不回程家。」

  女瑤心口刺痛,她喘口氣:「程勿……」

  程勿輕聲:「可是我怎麼可能不回去?我要救春姨,我要好好活著,我要學武打贏他們。」

  「其實我小時候過成那樣,從來沒吃過飽飯,喝過熱粥,被打被罵都只是常態。我以前也不知道那是過得不好。我以為別人家小孩,除了程淮,都是那樣過的。因為我不知道那是錯的,所以我被欺負後我也不難過。可是你不一樣……你把情緒帶給我,他們欺負我是打罵,你又不打又不罵,但你騙我,折騰我,傷我心。」

  程勿發了一會兒呆,眼睛再次垂下,他看著自己的手掌:「認識你後我才知道各種情緒是什麼樣的……因為沒有人對我好過,沒有人對我表露過憎惡、同情、憐憫以外的情緒,所以其實姊姊你只要對我好一點,我就很容易原諒你,不怪你了。可是姊姊,你也不能因為我很容易原諒你,就一直傷我心。」

  女瑤靠著山壁,看著落日餘暉俯罩的少俠。

  良久,女瑤聲音沒有情緒地問:「你又哭了?」

  程勿:「……」

  程勿後背一僵,想自己聲音也沒露出痕跡,她怎麼……然後他覺得沮喪,想女瑤那麼厲害,武功比他強那麼多。他引以為傲的內力,事實上在女瑤那裡也沒多了不起。女瑤是江湖上的大魔頭,她能聽出他落了眼淚,多正常。

  反正他在她眼裡從來就沒有秘密。

  她還跳下水逼他……逼他承認她的存在。

  程勿紅著眼睛,繼續看著江面。他不回頭,眼中的灼熱讓他情緒何等低落。想她定是在心裡嘲笑他的脆弱,幼稚。程勿自暴自棄般道:「我知道我搞砸了一切,我事事不如你,你瞧不起我也正常……你可以明天再罵我麼?」

  讓我今天最後難過一下可以麼?

  突得,無聲無息,程勿後背貼上了姑娘溫熱的身體。他背脊一僵,女瑤卻已經從後抱住了他,臉靠在他後背上。女瑤嗤笑,聲音虛弱卻溫和:「真是一個傻瓜,我不罵你。」

  程勿低著頭。

  察覺身後姑娘攀著他肩,努力地抱著他肩頭坐起。他僵直地端坐,眼中含著淚平視前方。女瑤伸手將他面頰上雜亂的長髮撩開,溫涼手心摸了下程少俠的臉。果然濕漉漉的。女瑤望天,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難道程少俠此前十七年沒什麼情緒,十七年後終於學會了各種情緒,就加倍放大?

  女瑤堅定無比地摟住他的肩,臉貼著他耳後,鄭重無比地與他保證——

  「程小勿,程家算得了什麼?是,程家的武學很厲害,但那是在我斬教心法不全的前提下。百餘年前,我斬教心法全的時候,那也是出過武學宗師的……你跟著我好好學武,等姊姊哪天補全了所有心法,姊姊帶你打上程家,救你春姨。到時候,你就是天下第二,高不高興?」

  程勿臉頰慢慢地熱了。女瑤體力不支,貼著他耳朵說話,他耳後又麻又癢,又酥。他的骨頭好像都開始發燙,可是他僵硬著不敢動。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一個大魔頭同伍,程勿少俠迷惘無比:我該怎麼跟一個魔頭相處?江湖上不都說魔頭很可怕麼?

  程勿少俠默了半天,只怔怔道:「我天下第二,那你是天下第一麼?」

  女瑤笑了一聲。

  她的氣息拂來,程勿的身子差點軟了。他咬著牙,堅強地挺直腰背坐著,不向她低頭。他想女魔頭肆意妄為,但他對女魔頭有非分之想……程勿讚歎自己:我可真厲害啊。

  兩人靜坐在夕陽黃昏下。

  女瑤舒服地從後抱著少年,心中甚覺滿意。她到底靠自己的心狠征服了程勿,把程勿留了下來。不管程勿抱著什麼樣的想法留下,他到底如了她的意。比心狠,天下可是少有人是女瑤的對手。

  但是女瑤快活,程勿心中卻自糾結。他糾結了半天,還是覺得一個問題甚為重要。

  程勿小心翼翼地問:「那……姊姊,你到底多大?」

  女瑤:「……江湖大神的年齡豈能讓你隨便問?練武到我這般地步,年齡對我來說沒意義。」

  程勿故意道:「可、可是……我只有十七啊。你到底、到底多大?你比我大多少歲?一歲,兩歲……五歲,十歲?你……你是不是我春姨那麼大的年齡啊?我、我很介意這個的……你要是我春姨那麼大,我、我就……只能叫你姨姨了……我是不能喜歡我姨姨的……」

  女瑤:「……」

  她一巴掌扇在少俠後腦勺上,把程勿扇得一通慘叫。女瑤怒道:「告訴你多少遍了:不許談情說愛!不許破童子身!小孩子不要想那麼多。」

  ——江湖大神的年齡,和他有什麼關係?!是他可以亂問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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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6:3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七章

  「張茂你混帳……啊啊啊——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再問我也不知道啊——!」

  「張茂!張茂!為難我們對你何益?!」

  「啊啊啊啊——我發誓我與你勢不兩立!你問什麼,老子都不知道,說了不知道!」

  「……」

  慘叫聲不絕。

  密林中,只隔著幾棵樹的距離,天色已晚,倦鳥歸飛,如殺豬聲般慘烈的叫喚聲此起彼伏。夜神的身影不見,但他留下的陰影永世長存。白落櫻和兩個小嘍囉局促無比地坐在樹下生火烤肉,但身後的叫聲太淒厲,三人互相望一望,彼此的小臉都是煞白煞白的。

  俘獲了三個殺手後,已到夜間。幾人停下來準備野間晚膳,夜神生了火、烤好肉、甚至把肉串都遞到姑娘嘴邊後,彬彬有禮地跟白落櫻說一聲:「我去去就來,你先吃。」

  他這一去,便是沖著那三個可憐的殺手去了。

  白落櫻舉著手裡的肉串,她的貝齒向下一挨,後面衝破靈魂般的尖叫聲響起,嚇得白聖女手一抖,肉串落了地。任毅和陸嘉識眼色,兩人連忙再串好一串肉給聖女大人。白落櫻艱辛地再次唇靠近肉串,後方那陰冷仇恨的「張茂我殺了你」把她的小心臟嚇得噗噗跳。白落櫻瞪大烏黑眼瞳,盯著手中肉,她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夜神既不懂女人的害怕,也不知白落櫻的不安。

  身為一個姑娘家,白落櫻本就被身後連綿不絕的刑訊哭罵聲弄得食之寡味;再加上白落櫻有心病,她偽造了一個情人的身份欺騙張茂,而張茂現在正通過刑訊那幾個殺手要獲取正確答案。

  白落櫻憂慮地放下肉串,抱著膝蓋擔心起自己的性命安全。她與兩個小嘍囉對視,兩個人的臉色也是蒼白,可見與她一樣怕夜神那手段。兩人看到聖女無助的眼神,鼓起勇氣安慰:「聖女別怕,夜神不會這麼對你的。好歹他喜歡你嘛。」

  白落櫻:「……」

  她更怕了!

  這個喜歡是她騙他的後果呀!他單純是覺得她好看而接受了情人的設定。一旦他發現事情不是那樣的……

  白落櫻的心臟跳得起伏不定,她手指攢著裙裾,咬著唇。她幾次想站起來,又幾次拿不定主意。惶惶無比之下,那幾個殺手的呼叫求饒聲不知何時停了,身後響起男人陰氣森森的聲音:「你怎麼不吃?」

  白落櫻捂著心臟,當即跳起:「……!」

  她驚惶不定地抱著胸口,和身後無聲無息靠近的夜神面面相覷。

  張茂:「……」

  他皺了下眉,心裡微微不舒服。小白為何總這麼怕他?她和別的男人,例如那兩個嘍囉在一起時能說能笑,為什麼他一出現,她就非常局促?之前好了些,她還會挽他手臂跟他笑,嬌嗔地打他腰,還會坐到他懷裡摟他……但為何現在,她又回到了最開始那種戰戰兢兢的狀態?

  張茂沉默著坐下。

  兩個小嘍囉自覺地給夜神讓位置,躲到了角落裡,希望夜神不要注意到他們。張茂是真沒注意那兩個小人物,他只盯著篝火看一會兒:「你怎麼一口不吃?」他走之前,替她烤好了的兩串肉,現在一串扔在土地上,一串被重新架到了火上。白落櫻分明動都沒動過。

  白落櫻輕輕發抖,她盯著他筆直而坐的背影。夜神太凶煞,但他跟她說話的語氣尚平和。白落櫻拍胸口安慰自己,想不要怕,他對我不會那樣的……白落櫻鼓足勇氣坐下來,她才要偽裝成正常的樣子笑眯眯回答夜神問題,白落櫻目光忽然一凝。

  她看到了張茂手上的血跡。但他熟視無睹,就用沾著血跡的手去碰肉串。

  方寸後方樹林裡的慘痛求饒聲再次轟雷一樣在白落櫻的腦海中炸開!

  白落櫻聲音帶著顫音:「我我我不餓。」

  張茂:「唔。」

  他繼續沉默下去了,自然無比地開始自己吃。他壓根沒覺得這般有什麼不正常。他當然知道白落櫻在怕他……但是白落櫻本來一開始就怕他。現在回到了原點,張茂雖然心裡有些刺,卻也沒多難受。他自己開始吃自己的晚膳,沉默的,安靜的。

  之前名器大會上受了傷,又拖了兩天,張茂現在已格外疲憊。他只想補充體力後好好休息,他向來不多想。

  白落櫻站在他後方,看他眼睛直、臉頰繃,他緊盯著手上肉串。他坐在篝火邊的角落裡,讓光一點都照不到他身上。如張茂這樣出色的殺手,他幾乎是每時每刻都在避免高調。樹叢陰影下的青年吃飯不發出聲音,吃肉的樣子沉靜專注,卻又有狼一般的兇狠斂于全身,隨時可以暴起。此時的張茂,眼裡只看到他的晚飯,並沒有白落櫻。

  白落櫻小心翼翼地在青年靠後一點的位置坐下,托著腮幫,擰眉看張茂。她咬著鮮妍唇瓣,欲言又止下,又覺得坐在黑暗裡的青年側臉線條流暢,那般英俊。

  張茂忽然手伸到懷裡,掏出一個什麼東西拋給後方的白落櫻。

  白落櫻一驚,差點再次跳起:是不是暗器?是不是要殺她?這就要動手了?!

  白落櫻慌慌張張,手足無措。她在一瞬間渾身血液降到最低點,她全身冰冷,反應也變得遲鈍。她滿腦子都是「他要殺我」的絕望,她的心臟不由自主地緊縮,像是被一隻無形大手抓住蹂躪一般。一息的時間,白姑娘喘不上氣,呆呆地瞪大眼,看那拋來的東西向她砸過來。

  一根笛子砸中一動不動的白落櫻額頭,一聲脆響後,笛子掉入了白落櫻懷裡。

  張茂詫異扭頭:……你怎麼不躲,就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砸?

  白落櫻虛弱一笑,她的心臟這時還跳得厲害,她抓著笛子的手全是冷汗。她要如何告訴張茂,如她這樣的弱者,面對他這樣的強者時,大多時候都會驚慌。白落櫻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碧綠笛子,這是她在名器大會時被蔣、蔣……弄掉的。張茂又取回來了?

  白落櫻睫毛輕揚,小聲問:「夜郎,你拿回來的?」

  張茂咬肉的樣子如咬仇人,他漫不經心道:「嗯。笛身有損,你先拿著,等我有時間了幫你修一下。」

  白落櫻驚奇極了:「咦,你還會修我的笛子啊?那你是懂音律的?」

  張茂:「……我會學。」

  白落櫻忽而一笑,她把玩著她的笛子。她將笛子放到唇邊,試了幾個音。幾聲短促卻不難聽的聲音在空寂的樹林中響起,寥寥冷清。白落櫻試過音後,笑道:「沒關係,我的笛子還能用。謝謝你啊夜郎。」

  張茂:「嗯。」

  青年始終平靜的態度,讓白落櫻不那麼焦灼了。而且他送她笛子,如夜神這種粗枝大葉的大男人風格,他還記得離開名器大會時拿走他的笛子,他應該是對她和別人不一樣的吧?白落櫻心中微微放鬆,有了點兒跟張茂交流的想法了。

  她身子前傾,好奇般地跟他打聽:「你從那三個殺手那裡問出你的主人是誰了麼?知道你丟了哪些記憶了麼?」

  張茂:「他們說不知道。」

  白落櫻放下心,然後:「那怎麼辦?你這麼對同行,天鼎閣的閣主會不高興吧?」

  張茂:「天鼎閣的閣主怎麼可能知道。」

  白落櫻怔然:……張茂是已經做了殺人越貨的打算了?

  不過這也沒什麼。她一個魔教人,應該對此習慣。她只是不喜歡……這種手段用在她身上而已。

  白落櫻努力克服自己的不安,再次詢問:「夜郎,如果、如果有人欺騙你,你會殺了她麼?」

  張茂:「不會。」

  白落櫻一愣,然後微喜。她才要放下心,已聽到張茂的下一句話:「我為什麼要殺了他?誰騙我,我會讓他生不如死。」

  白落櫻怔然:「……」

  她握緊自己的長笛,聲音極輕:「那如果是你親近之人,你也要讓她生不如死?」

  張茂冷冰冰:「我沒有親近之人。欺騙我的人還想做我親近之人,可笑。」

  白落櫻:「……」

  她望著夜神的背影發呆,她低頭看到他修長的影子。他連影子都巍峨高大,靜靜地坐著,像夜裡的一團黑霧。這團黑霧讓她身體驟冷驟熱,她的唇輕輕發抖,她心中的恐懼,難過,迷惘,要與何人說?她本還想鍥而不捨地再問「如果是我呢」……但是白落櫻垮下了肩。她再問下去,恐怕就算以張茂這種遲鈍的大男人神經,都會察覺到她的不妥吧?

  她太害怕了。

  張茂終於抬起了頭,臉微側,看向後方落落寡歡的姑娘。他見不得她這般抑鬱垮著肩的樣子,像是很難過一般。張茂局促地問:「你怎麼了?不舒服麼?喝點熱水吧。」

  他把牛皮水袋扔過去。

  白落櫻:為什麼他覺得她喝點熱水就會好了?

  白落櫻接過水喝了一口,心裡無奈地笑。她想我也不願這樣,可我真的怕你。仰頸喝水瞬間,張茂一動不動地望著姑娘修長如天鵝、細嫩如冬雪的脖頸,他心頭燥熱,喉結滾了滾,一時不自在地低下了眼睛,避開目光。他恰恰錯過白落櫻放下水袋後的那個異樣神情。

  角落裡的任毅和陸嘉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快要喘不上氣了。

  見白落櫻把玩笛子半天,驟地嫣然一笑,沖張茂說:「夜郎,我吹個小曲給你聽好不好?」

  喜歡的姑娘要表演才藝,還對他笑,張茂哪怕再不通音律,也點了下頭。他幾下收拾好了肉串扔到一邊,手放在膝上。男人那麼高的個子,卻並腿而坐,殺人的手指搭著腿,這麼乖巧的樣子,和他平時表現出來的殺氣滿滿完全不同。

  白落櫻已橫笛於唇邊,略微不正的音色從她唇邊飛出。優美的旋律飄浮在深夜幽林中,與半空中飛舞的螢火蟲作伴。笛聲音律婉婉,如繞江山河水。笛聲攀上高峰,在一座座山峰間盤旋。

  而白姑娘垂著眼,她坐在夜中螢火蟲下,坐在山石上。她那般美好,飄然欲仙,不似凡間人。

  張茂看得癡了。

  角落裡的任毅和陸嘉也癡了:一個妖女,竟有仙姑一樣從容高貴的氣質!

  笛聲仍婉婉飄搖,與山野中萬物嬉戲,混於一處。聽著笛聲的三人,情緒都被白落櫻的笛聲所調動。他們完全不反抗,被笛聲牽著向上飛。夜星三千,銀河密密,三千秋水上何等空廖清泠。到處是光,到處是風……

  任毅和陸嘉閉上了眼睛。

  再過了一刻,「砰」,張茂轟然倒地,也閉上了眼。

  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反抗,因他們沒想過白落櫻會拿馭音之術來對付他們。甚至張茂倒地閉眼時,唇角還含著一絲笑意,許是在笛聲中看到了些美好的東西。

  白落櫻放下了手中笛,虛脫無比地跪了下去。這時,她已滿身大汗,雙手發抖。她趔趄地奔過去,扶起暈過去的張茂。她氣喘吁吁地將人搬到樹下,讓他靠樹而坐。白落櫻半跪於他身旁,低頭難過地看他。

  她輕輕撫摸他英俊的面孔,湊前親了親他乾燥的唇。白落櫻道:「對不起夜郎,用手段來對付你。你若是不信任我,也不會這麼容易中招。」

  「可是我沒辦法。我很喜歡你,但你太可怕了……你知道真相後一定會殺了我的,我不想乖乖等你,等到你恢復記憶的那一天。」

  「所以我只能走了。我要去找我們教主,我要去洛陽了……夜郎,你……別再這麼好騙,這麼容易上女人的當了。」

  「再見……不,希望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

  白落櫻站了起來,她從他懷裡摸出一把匕首。她沉眉想了下,先繞去幾棵樹的後方,那裡被張茂折磨的三個殺手也暈了過去。為了不讓他們吐出真相,為了繼續瞞住張茂,白落櫻俯身,一人一匕首,果斷地解決了三個人的性命。

  她到底也是一個小妖女啊。

  殺完了人,白落櫻扔下匕首,冷靜地轉身。她最後看了一眼篝火明亮光下、青年無知無覺地睡著……白落櫻歎口氣,擦了擦眼角的水漬,她走入了夜中大霧。她的身影在夜霧中消失,螢火蟲追隨著她,飄然若鴻飛。他們如光一般照進張茂的生命,短暫的交集後,他們再像霧一樣散開。

  留張茂在樹下睡了一宿,被滴了一夜的露珠。清晨醒來,面孔濕潤,像是哭過似的。

  ……

  白落櫻孤身前往尋找的女瑤,在名器大會後,身上受到的重創更大。她的隱患再次爆發,讓她和程勿不得不在林子裡多待了兩天。程勿守著她,滿心害怕,他還沒見人痛成這個樣子,而且他不知道怎麼能讓她好起來。

  撐過了兩天,女瑤體內的隱患似乎被暫時壓下去了,然女瑤也已經精疲力竭。

  女瑤漠然無比地算計:今年一次次運功,將隱患爆發的時間,從每年一次,變成了今年好多次。按照這種集中爆發的頻率,我的壽命也快到頭了……需儘早把殘缺功法推演完啊。

  然這不是一朝一夕可完成的。

  歷屆斬教教主先是不死心地尋找殘缺功法,始終找不到後,才開始自己推演;但他們的功法厲害,推演起來自然也困難重重。到今日為止,還沒有哪位歷屆教主把完整的功法推出來。

  女瑤心裡平靜無波:我也要如我師父那般,快死了?

  我還不如我師父呢,我師父起碼撐了三十多年,我呢……都怪今年連番大戰。

  壽命盡不盡倒無所謂,只是看不到斬教在我手中大興,終究……不甘心!

  天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山中潮而冷,山洞裡長滿了青苔、蘑菇,這地方終究是待不下去了。程勿將虛弱的女瑤抱在懷裡,抱著她下山尋找住宿躲雨的地方。程勿雖然和女瑤一道受的傷,甚至他被曹掌門一掌拍後、傷勢恐怕更重,但是程勿體內有磅礡內力幫他療傷……他的狀態,比女瑤好很多。

  程勿抱著女瑤走在雨地裡,女瑤臉靠在他胸口,閉著眼假寐。程勿心中悲催:大魔頭居然說倒就倒,還要我抱她……和江湖傳聞中呼風喚雨的樣子一點也不一樣啊。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樹林中,前路漫漫無盡頭,程勿不斷叫她:「小腰,小腰……」

  女瑤閉著眼,冷冰冰:「別催命。」

  程勿:「……」

  他氣道:「我只是擔心你……話本中說,受了重傷的人不能睡。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姊姊你別睡啊。」

  女瑤:「程小勿,說實話,你就那麼一本話本,你是翻來覆去看了多少遍?」

  她在他懷裡睜開了眼,眸中流光幽黑,揶揄地仰頭看他。她還伸出手,撩了他下巴一下。

  那一撩像是羽毛一樣拂過,程勿身子一酥,暈暈然,面紅耳赤。他嗔她一眼,不高興:我關心你!你還嘲笑我!大魔頭本性露出來了,就是壞!

  然後程勿茫然:我一直和大魔頭混在一起,我是要幹什麼?我該不會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加入魔教了吧?我的江湖少俠夢……哪有少俠剛出家門,就被拐去魔教的!

  兩人在雨中說話,淅瀝雨聲中,程勿耳朵一動,輕聲:「姊姊,有人來了。」

  女瑤一聽,果然如此。她驚奇地看一眼程勿,功力有漲啊。女瑤拍了拍程勿手,示意他放自己下來。女瑤腳踩到了地上,手還扶著少年的手臂,那從遠而近的聲音來的極快!

  馬蹄赫然踩在泥水中。

  女瑤皺起了眉,沉思:難道朝劍門的人追來了?這……以她現在的身體,實在不應該再動武加重身體負擔了。要讓程勿打麼?程勿他……他打得過麼?

  程勿也是眉目冷然,挺直腰背,將女瑤護在了身後。女瑤想到的問題,他也想到了。他心中沒底,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算是什麼水平,可他之前都跟曹掌門打過了,沒死……曹掌門的門下弟子,應該沒那麼厲害吧?

  馬蹄聲到了近前,一行人面容模糊地掩在雨中。幾目相對,雙方看到了。女瑤眉心一跳,程勿緊緊握著她的手制止她的動武,那騎著馬的數人已經遠遠地高聲大呼:「是教主麼?教主!」

  「我們得救了!」

  「哈哈哈天命不絕我等!我們見到教主了,有教主在,肯定沒問題!」

  多虧名器大會,讓他們無意中瞥見了教主的真面目。教主的真面目這麼「年少稚嫩」,真是太好認了!

  群馬奔來,風雨如晦。程勿愕然,輕聲:「……他們找你的。」

  女瑤:「……」

  女瑤摸下巴:斬教教徒,魔門教眾,是不是太崇拜她了點?什麼叫只要她在,就沒問題?他們眼睛瞎了,沒看到自己現在臉色蒼白麼?這種毫無理由的崇拜……真讓人煩惱。

  只是這麼一想的功夫,一行人已經騎馬到了跟前,十來個人全身濕漉漉,戴著草帽,嘩嘩嘩給女瑤跪了一地。為首的淚水縱橫,拱手仰頭,激動道:「教主,請教主救命啊!」

  沒有見過面的下屬這麼淒慘地求救,女瑤心中火起,頓時一凜:「怎麼了?你們和正道的人發生衝突了?在哪裡?我們現在就過去!」

  教眾們茫然,然後趕緊制止怒氣衝天的教主:「不不不不是,是我們大人要生產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根本找不到大夫。多虧見到了教主!教主快救救我們大人吧,感覺她要難產死了!」

  說了半天,女瑤才知道他們的首領,是之前燒船時間中,那個挺著大肚子的秦霜河。秦霜河是十二影之一,之前名器大會,秦霜河不顧快要足月的身孕,硬是跟著聖女白落櫻衝刺。秦霜河沒有在名器大會上發生意外,她逃命路上,卻是發動了。

  女瑤:「……」

  女瑤指著自己鼻子,震驚無比:「要生產了,你找我幹什麼?我看上去像是會的樣子麼?」

  她連做飯都不會啊!她也沒有生產過啊!她都沒見過人生孩子啊!

  一行人又給她跪下了:「求教主救命,求程少俠救命!我們大人就靠教主了嗚嗚嗚!」

  女瑤和程勿:「……」

  二人懵懵地看著他們。女瑤看眼旁邊的程勿,程勿比她更加茫然。女瑤手蓋臉:艸,我幹什麼看程勿?我指望程小勿什麼呢?他一個連女人都沒碰過的人,他知道個屁!

  這、這……生孩子和她與程勿有什麼關係啊!

  半晌,女瑤硬著頭皮道:「程勿,我們去看看吧。」

  程勿迷茫地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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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6:5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八章

  密林被雨環繞,周圍黑魆魆,偶聽到野獸壓低聲音的吼叫。硬實土地濕水後變得泥沼一樣,踩在水窪中,腳步時輕時重。落葉、黃花鋪地,蒼苔滿山,尚有散不去的大霧籠在風中、雨中。晚風斜雨馳騁的林中,頭頂雷聲電光霹靂半邊天,地面上傳來一陣急促迅疾的馬蹄聲——

  「教主這邊!」

  「教主跟我們來!」

  十來個魔教人士讓出了一匹馬,給程少俠和女瑤用。女瑤身體不適,理所當然地要求程勿抱她上馬,照顧她。程少俠在眾目睽睽下雙目發紅,面頰滾燙,有些不好意思。但程勿悄悄看那十來個魔教人士的表情,發現所有人的表情都很淡定,只有他最窘——

  大家都覺得正常:教主的愛寵嘛,抱一抱教主怎麼了!

  程勿:「……」

  程少俠忽然想起來自己當初被秦霜河抓到,秦霜河便說整個魔門都在好奇他,都想見一見教主的愛寵什麼樣。恐怕程少俠在魔門中大名鼎鼎,比他在正道中的聲望高多了。

  程勿一陣亂想間,他內力過強,已經聽到了密林深處女子的呼痛聲——

  「媽的艸,疼死老娘了啊啊啊啊——!」

  「我要死了啊啊啊——!」

  「討債的混蛋你倒是出來啊,有本事和老娘當面打啊,躲在老娘肚子裡踹老娘算什麼好漢嘶……嘶……啊……行行行你贏了,大夫救命啊!」

  初聽之時,女子的慘叫聲中氣十足,罵罵咧咧,駡街般的氣勢不枉多讓;但距離越近,聽到的聲音越清晰,女子痛得只剩下含糊的嗚嗚咽咽生、聲了。

  幾個魔教人士手足無措地圍著秦霜河發愁:「怎麼辦怎麼辦,大夫怎麼還不來?老大看著快不行了啊……」

  突一陣激動聲破開:「讓開,救星來了!我們教主來了!」

  馬蹄聲忽的被勒,馬短促一聲嗚鳴後,十來個急匆匆的人闖了過來。他們身後緊跟著腳步很猶豫的女瑤,與女瑤的跟班程勿。幾人戴著草帽,只女瑤與程勿周身濕漉漉,闖入他們視線中。

  秦霜河挺著大肚子,之前攻打名器大會時白落櫻也沒敢讓她上山,只讓秦霜河留在山下作佈置。名器大會結束後,聖女的人和夜神一起走了,始終沒聯繫,秦霜河查探一番追下山的朝劍門弟子水平後,也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即溜之大吉。千算萬算沒算到,她也不曾如何累著自己,孩子卻是要提前到了。

  秦霜河一下子慌亂:「救命……救命嗚嗚嗚……」

  荒郊野外條件不足,下屬們用衣物拼湊,罩了一頂兩人大小的布篷,搭在上方樹葉叢木間,將秦霜河放置其中。之後,十來個大男人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女瑤漠著臉出現。

  她下了馬,瞥一眼滴答滴答往外大滴大滴落雨的布篷,也就勉強能為秦霜河擋個雨。她到布篷下,看到躺在灌木叢後、地上同樣鋪著布衣的大肚子女人。秦霜河的手指蜷縮,緊扣著身下的布,她疼得臉色慘白,手下劃出了一道道血痕。這會兒,只剩下「嗚嗚」的勁兒。

  女瑤鎮定問:「她這樣多久了?」

  聽到熟悉的女聲,秦霜河努力睜開眼,當即看到她敬愛的教主大人在側。教主跪坐到了她邊上,教主身後,跟隨著很迷茫很著急的程勿少俠。

  秦霜河:「……」

  程勿茫然回望:「……」

  秦霜河大汗:艸,怎麼程勿也來了?被少年烏黑的眼睛望著,她還真有些尷尬。

  秦霜河轉頭握住女瑤的手,虛弱而殷勤:「教主,救我……我的孩兒,就交給教主了。」

  她疼得厲害,肚子痙攣般一抽一抽,每抽一次,她的痛意多一分。一開始還能忍著不叫,這會兒她已經忍不住了。她叫的淒厲,臉上全是汗漬。雷電交映的夜晚,懷中的胎兒怎麼也不肯落地,秦霜河卻已經開始力竭徵兆。她惶恐地用力握住教主的手求助,她與自己的下屬們一般信任教主的能力。

  女瑤沉默一下,回握她:「放心,有我在,一定保你們母子平安。」

  女瑤跟左右使個眼色,下屬們迷惘地趕上前照顧秦霜河,見女瑤走了出去。走出布篷,女瑤與十來個大男人面面相覷,女瑤很淡定地問:「你們有誰有過看孕婦生產的經驗?或者聽人說過孕婦產子?」

  眾人:「……」

  被女瑤嚴厲肅冷的眼神盯著,十來個大男人中,有三四個男人非常不確定的、猶猶豫豫地站了出來。他們七嘴八舌:「我夫人生產時我就在外頭,聽過她喊叫」「我沒見過,但我娘老跟我嘮叨她生我時有多辛苦」「我殺過一個專幫人生子的產婆,她嘀嘀咕咕得我煩」「巴拉巴拉」。

  女瑤欣慰:還好,起碼有三四個多多少少知道一點。

  女瑤再問:「看畜生生產,幫畜生生產,有過麼?」

  一個矮個男人站了出來,撓頭:「我看過牧人給羊接生。」

  女瑤再繼續問下去,剩下的男人們,則是一點經驗都沒有了。甚至大家還很奇怪:教主大人不是女的麼?為什麼教主看起來比他們還一無所知的樣子?

  基於對教主的崇拜,他們沒敢多問,女瑤已經挽起了袖子安排人手:「行了,你們五個跟我進去,大家一起提意見,看怎麼幫你們秦大人把這個孩子生下。」

  眾人點頭連忙跟上教主步伐,卻是女瑤一側頭,看著跟在她後面的程勿。女瑤短暫踟躕了一下,對程勿搖搖頭:「小勿,你還小,生孩子不是你能看的。你留在外頭幫忙。」

  雖心裡意見不同,但程勿在關鍵時候從不和女瑤爭執。他皺著眉,輕點了下頭止住步伐。

  女瑤和五個男人一同重新窩進了布篷中。幾個男人正好環繞,替秦霜河擋住外面濺飛進來的雨絲。他們神情尷尬很不自在,眼睛甚至不敢看秦霜河。人生第一面直面看非自己女人的老大身子,還看對方生孩子,哪怕在魔教,都是第一次。

  女瑤扯過一塊布,擋住秦霜河下方。她袖子已完全挽起,蹲在秦霜河腿邊低頭察看。兩邊男人抬頭看天,聽女瑤忽然問:「接生需要保證些什麼?做些什麼準備?」

  眾人一愣,趕緊群策:「不用準備啥吧,不是噗通就生下了麼?」

  「不對,我們大人是早產啊!得、得保證乾淨吧?」

  「對對對,我夫人生孩子的時候,產婆準備了好多熱水。」

  「還有剪子!還有紗布……」

  女瑤吼道:「程勿!」

  外頭的少俠已經快速「嗯」了一聲:「好。」

  轉頭,程勿就跟其他和自己待一起的男人說:「熱水……你們的隨身水袋有哪些還有水?」

  他搜集了三個水袋,往一起放。他在幾人不解的眼神下快速打開水袋,手貼著牛皮袋感受了下,把水袋重新換回去——「用內力把水加熱。」

  程勿再思索:乾淨……剪子……唔。

  剪子不成問題,江湖人士手上多的是匕首,程勿自己就有一把。程勿蹲下,從靴中抽出一把匕首。然這把匕首此時血跡斑駁,抽出時銀光鋥亮,發出凜然血腥寒意。程勿想了下,問:「酒!」

  酒來了,被程勿用內力加溫,往匕首上一噴。他用袖子罩著,好不讓酒水、匕首被雨水所污染。解決了匕首問題,再接過加熱後的水袋,程勿又開始解決紗布問題。這個問題最容易解決——江湖人士,包紮時從不用紗布,身上隨便扯下一塊粗布便可代替。

  裡頭女瑤喊:「還有小孩生下來後的繈褓!」

  程勿:「嗯!」

  幾個大男人被程勿安排著做這個做那個,他們回過頭來才微微不滿:咦,你是誰啊?你不過是我們教主的愛寵,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居然教爺爺們做這個做那個,你哪來的膽子?

  他們一停頓下,被程勿少俠清冷沉靜的眼眸望著:「還不做事?你們誰有想法可以提。」

  眾人連忙搖頭:不不不我們沒想法。

  他們非常無奈地按照程勿的吩咐做事,事實就是這般無奈。他們不知道怎麼應付女人接生,程勿也不知,但現實中,正是程勿在不停地提出命令、發佈命令,他們連開口說話都很猶豫,怕自己說錯了,害了秦霜河。他們沒有膽子承擔做錯事的後果,只好把發佈命令的權利交給程勿,讓這個十七歲的少年承擔這種責任。

  熱水袋被送了進去,匕首、粗布、繈褓都有了。女瑤跪在地上,趴在秦霜河雙腿間,其他男人當然不敢看。他們跪在秦霜河身邊,照群策的力量安慰秦霜河,要秦大人努力:「大人別洩氣,快了、快了……」

  秦霜河慘痛:「疼死我了啊啊啊教主——!」

  女瑤吼道:「給我挺住!」

  她從女人雙腿間抬起頭,幾個男人看到女瑤教主兩手鮮血,濕嗒嗒地向下滴。那大片大片的血……幾個男人頭一陣暈,一個人當場噗通暈了過去。

  女瑤罵:「沒用的廢物!」

  她也是周身濕漉,額頭大汗。讓人把那個廢物抬出去,女瑤坐直時眼前暈黑,她不得不要求:「來一個人幫我固定她的腿,再來隻手,我身體不適力氣不夠,手伸不進去。」

  男人們惶恐:什、什麼?還要抓著秦大人的腿?還要手伸進去?伸、伸、伸到哪裡?!

  女瑤怒吼:「快點!我的命令,別想我說第二遍。」

  女瑤教主常年的威壓讓眾人連忙奔去,一個個都去搶固定秦霜河腿的活,一個不情不願的男人被排擠去「手伸進去」。女瑤揚下巴示意他過來,這個男人哆哆嗦嗦地來幫忙。他彎下腰往血流成河的下方一看,當真一陣作嘔。

  男人煞白著臉,被女瑤吩咐:「過來,往裡摸……上面按著!」

  男人的手迅速被血包圍,秦霜河的痛叫聲、女瑤不耐煩的喝聲。血水落在他身上,他滿頭大汗。秦霜河一陣慘叫後暈了過去,孩子的頭都還沒出來。男人望著自己鮮血滴答的手,胃中陣陣翻滾。

  女瑤:「怎麼沒動靜了……」

  這個下屬呆呆地望著女瑤沉著的面孔,女瑤的唇一張一合,然聲音已理他遠去。女人生孩子時下面居然是這樣的,和平時花一般的嬌嫩完全不同。這麼小的地方,肚子卻那麼大……下屬的頭暈眩無比,黑暗勁頭湧來,他扛不住女人生孩子這麼可怕的現場,他捂著嘴一聲乾嘔,跑了出去。還沒徹底跑出布篷,他已經哐當倒地,暈倒。

  女瑤:「……」

  她氣得已經不想罵了,這幫廢物們呀!

  女瑤乾脆不指望他們了,她只皺著眉自己想辦法。一會兒,風微清涼,女瑤力竭地撐著額緩神。秦霜河在其他幾人幫助下重新醒了過來,她疼得張嘴、聲音沙啞,已喊不出話。女瑤也是頭暈,她停下緩神後,少俠溫熱的身體從後貼上,接過她手的動作,向女人下面伸去。

  女瑤大驚:「程勿!」

  程勿眼睛專注看著自己迅速被鮮血溢濕的手:「我看抬出了兩個暈倒的人,覺得你們人手不夠,我來幫忙。」

  他的手出來,他望著自己修長十指上的血跡。

  女瑤盯著他看:暈吧。我等著。過來一個暈一個,男人都這般廢物,你也不會例外。

  果真,程少俠看著自己手上的血,臉色蒼白了下。他卻沒有暈過去,而是轉頭發表自己的驚異意見:「是這樣往外掏?這種感覺……太強硬。人做什麼都是順勢而為,是不是這樣不對啊?」

  女瑤:……我也不知道對不對!但是你說的有道理!

  她回神,沖氣息微弱的秦霜河道:「加把勁,堅持住,用力!為了你的孩兒,不要再暈過去了。你們幾個按著她肚子,幫她往下推……用力!都用力!」

  秦霜河微弱道:「教主……」

  女瑤:「不想死的話閉嘴!有我在你不會有事,把力氣放到生孩子上!」

  秦霜河一怔,眼前暈黑時,女瑤不容置疑的話帶給她希望。她咬緊牙關,最後拼一把。她要相信教主,她一定要把孩子順利生出,她已經顧不上別的了……

  林中一夜大雨,魔教人士們裡外忙碌。女人生孩子太過血腥、可怖,人大都堅持不下來,幾個男人只好輪換著進去。倒是女瑤和程勿一直蹲跪在秦霜河的腿邊,眼睛一眨不眨地送出一盆盆血水,再端進熱水。有時候上方人力氣不夠,程勿還過去幫忙推肚子。兩人就這麼摸索著,竟一個也沒暈過去。

  均是心神強大之人。

  這一晚,望著少俠單薄卻堅毅的背影,魔教男人們敗退:教主的愛寵都這般不一樣,不愧是他們教主看重的人。

  程勿不斷:「秦姑娘用力!再用力!秦姑娘別怕,你抓我的手。」

  程勿:「秦姑娘想些有希望的事,孩子一定會出來的……」

  女瑤:「程勿搭手!」

  女瑤:「小勿快快快!」

  他二人配合竟這樣好,從天黑到天亮,從小雨到雨停。風疏雨消,雲霧聚攏。女瑤忽然驚喜道:「我摸到頭了小勿!」

  程勿聲音繃緊:「嗯……我、我也……秦姑娘,孩兒頭已經出來了,姑娘別放棄!」

  二人不斷地鼓勁,又始終堅定地守在最重要的部位。他們的手全是血,一團血水黏糊中,女瑤和程勿齊手抱出了一個縮著身子的小孩兒。

  天亮了,孩兒一聲嘹亮的啼哭聲發出,清脆無比。秦霜河強撐著等到這聲哭泣,人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

  手忙腳亂地剪了臍帶,程勿和女瑤輕輕發抖,將哭泣的小孩兒摟在懷中。皆是瞪大眼,皆是從未見過這麼小、這麼脆弱的小東西。小東西剛從人的肚子裡出來,渾身皺巴巴的,哭起來也不顯得多好看,可就是讓人心動。

  天晴朗,一道彩虹掛在天邊。

  程勿與女瑤抱著這個孩兒,他忽然笑:「是個小子呢。」

  女瑤也摟著這個孩子,細汗和雨水讓她全身濕潤,如此潮濕不該抱著這個新出生的小孩不放。小孩子這麼脆弱,她怕自己力氣大一點就弄壞了。然小孩軟軟的手腳在繈褓中貼著她,在她懷中大哭。女瑤聽到程勿的話,不覺微笑:「對啊,和你一樣呢。都是毛沒長齊的小孩子。」

  程勿瞪她一眼,對上女瑤噙著笑的眼睛。她眼皮上撩,溫暖的光華在漆黑眼中流動,程勿忽然覺得心中一陣快活、甜蜜。像是她用目光憐愛他一般。懷中一動,程勿再次低頭:「呀,小腰,他踢我了。」

  兩人摟著小孩子,讓其他魔教人士看得一陣焦急羨慕。他們也想湊過去看,但那兩人出力最多,抱著小孩不撒手,教主威望猶在,他們不敢跟教主搶小孩。正是這般時刻,腳步聲過來了。

  眾魔教人士一凜:誰?正道人麼?

  女瑤和程勿渾然未覺,在彩虹下抱著小孩逗趣。來人慢慢進入他們視線中,眾魔門人士不認得這幾個人,他們已經手按在腰間準備抽刀作戰了,卻見那遠遠奔來的小老頭到近前腳步仍不停,大呼小叫:「徒兒,徒兒——」

  程勿一訝,抬起了頭,看到了熟悉的幾個人——小玉樓派的一個糊塗師父,三個徒兒。

  小老頭張牙舞爪地就要往前撲,被身後一隻手提了回去。女子無奈吼道:「師父!說了不要亂認徒弟!」大徒兒、唯一的女弟子陶華先追著師父過來,一路跟人道歉,到跟前看到程勿和女瑤,還有兩人懷裡抱著的新生小孩兒。陶華一愣,看著他們張口結舌。

  二徒弟喻辰也趕來了,看到天光熹微、少年男女懷摟新出生的嬰兒,俱是一身狼狽、兩手鮮血。他也愣了下,跟著自己的師姊一起不知道說什麼。

  三弟子、胖乎乎的張寶費勁地追上師父和師姊師兄,他同樣看到了程勿和女瑤。張寶瞠目結舌下,脫口而出:「程勿,小腰……教主,你們……你們這麼快就生小孩了?生小孩這麼快麼?」

  女瑤和程勿共同抱著懷裡的這個小孩兒,聞言一呆,然後雙雙臉紅:「……」

  ……

  一夜小雨後,秦霜河平安產子,皆是女瑤傾力相助之果。然有人過得卻不如意。先是被露水澆了一晚,第二天進了城鎮找人,沒找到;晚上夜神抱著酒罈子在雨裡倒了一晚,夜神張茂的慘況難以用語言形容。

  白落櫻走了,留下來三個天鼎閣的屍體給他,除此之外沒有隻言片語。

  張茂拽著兩個嘍囉,任毅和陸嘉,憤怒無比:「我做了什麼!她憑什麼這麼對我!」

  兩個嘍羅發抖:「夜、夜、夜神……我們不知道。」

  張茂指著他們鼻子大罵:「自從你們兩個出現,她就只和你們好,不理我!她現在還走了,是不是你們背著我蠱惑的她?」

  嘍囉們跪地:不不不,這事絕對和我們無關。

  他們任勞任怨地陪著張茂,張茂平時滴酒不沾,然這時候居然抱著酒罈子紓解心中鬱悶。他將平時的堅持拋擲腦後,他抱著酒在雨裡瘋了一晚。他質問任毅和陸嘉——

  「她為什麼離開我!說不出就殺了你們兩個!」

  任毅和陸嘉見著發酒瘋的張茂,微微鼓起了勇氣:「夜神大人,聖女大人離開,恐怕是因為害怕你的緣故。」

  捧著酒罈淋雨的張茂淩厲無比的眉頭挑起,他命令:「繼續說!」

  張茂發酒瘋,只有這時候最安全。兩個嘍羅一邊被張茂拽著淋雨,一邊哆哆嗦嗦地說自己的想法:「您平時殺人不眨眼啊,臉總沉著啊,滿身煞氣……聽說我們聖女大人是從小嬌寵慣的,她怕你也正常。」

  張茂怒問:「那她走前殺那三個殺手何故?!」

  兩人:「……許是聖女怕那三人在您昏迷時對您不利,所以把人殺了。」

  張茂的臉色微微緩和,他張口想說什麼,兩個嘍囉眼巴巴看著。卻見張茂高大身形一晃,他抱著酒罈子倒地,哐當砸在地上,暈了過去。

  任毅和陸嘉唏噓:「……」

  夜神的酒量,還是這麼弱啊。

  他們費勁地把張茂從雨地裡搬到屋裡,擦把汗:哎,誰知道聖女為什麼走了啊……說害怕,他們兩個還沒怕呢,白落櫻怎麼可能會怕成那樣?恐怕還有別的原因,但他二人決定裝不知道。

  兩人湊活著睡了半宿,陪夜神折騰一天一夜,兩人心身疲憊下,早上睡過了頭。他們醒來時匆匆爬起來轉身查看夜神,卻見屋子裡空蕩蕩的,男人已經不見了——

  夜神走了。

  根本沒理會他二人,將他二人直接拋下。對夜神來說,兩個小嘍囉,終究是過客,不如白落櫻的一根頭髮絲重要。

  日頭溫了,寒氣森森的男人撐著宿醉後疼得劇烈的額頭,面無表情地走在城鎮人來人往中。白落櫻不是覺得他可怕麼,不是覺得他兇惡麼?呵。他這就讓她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可怕、兇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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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7:0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五十九章

  聖女白落櫻走了,夜神張茂也走了,魔門的叛徒、現在的閒雜人等任毅和陸嘉二人惶惶不可終日。他二人兩個小人物,東牆走了跟著東牆走,西牆沖了追著西牆跑;這會兒正道四大門派不需要他們辨認魔教人士,魔教的人也把他們丟在半途上,後方還有隨時可能出現的朝劍門追兵。無論如何,二人都毫無安全感。

  「夜神……夜神!你在哪裡啊?大神我們錯了,別丟下我們哇!」兩個嘍囉從城鎮中心轉悠到郊外,從樓閣鱗次櫛比走到荒野綠林重霧。兩人發著抖,夜神一旦失蹤,這蹤跡太難尋了。那種常年習慣站在陰影裡的男人,那種幾乎避著所有日光的男人……這要如何找起?

  任毅和陸嘉相顧茫茫。

  二人踟躕著討論:「不若……我們回青蓮教去,請求教主庇護?」

  另一個大驚:「你傻了麼?如今女瑤已經現身,魔門有了主心骨,要不是四大門派還幫襯著,青蓮教都要被魔門剷除了……斬教現在不收拾青蓮教,是不想讓力量內部消耗。你看著吧,等女瑤騰出手,我們教主肯定要遭……現在青蓮教說不定就在彷徨,看是到底投靠四大門派好,還是向女瑤認錯歸順好。」

  「我們現在回青蓮教去,說不得教主嫌我們這趟差事沒辦好,要把我們殺了當替罪羊,孝敬四大門派或斬教。」

  二人對望一眼,堅定了信念:「對,不能回去!」

  「呵,」後方突傳來一陣冷笑,「兄弟這是要回去哪兒啊?」

  任毅和陸嘉驚得全身汗毛跳起,猛地回頭,看到身後林間霧影起,層層疊疊碧綠的深葉高樹處,腳步聲交疊,走來一眾某門派的弟子。兩個嘍囉觀察對方的衣著和武器,眸子一縮,判斷出這是滄浪派的弟子。

  滄浪派,雖然名號聽著響,但在江湖正道這邊終究只是一個無名的小門派。滄浪派一直致力於攀上四大門派之一羅象門這棵大樹,之前他們抓捕魔道人士、意外讓女瑤琵琶骨被穿,也是為的討好羅象門。

  直到幾天前,滄浪派眾弟子去參加名器大會,在名器大會上見識到魔教教主女瑤的真面目,他們才後悔又後怕。後悔於明明當時他們抓了女瑤,女瑤卻被一個陌生少俠救走了;後怕於只憑名器大會上短暫一窺,可見女瑤那般厲害,那般厲害的人物怎麼可能被他們抓到,定是女瑤別有所圖。

  名器大會草草結束,滄浪派的弟子沮喪下山。他們與世間此時大部分江湖兒女一般迷茫:羅象門,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羅象門麼?若是羅象門的核心弟子都成魔了,四大門派的嘴臉……是否太可怕?

  這原本正常的回山一路,卻沒想到碰到了任毅和陸嘉。

  撞上正道人士,兩個小嘍囉立即機靈陪笑:「不去哪裡,不去哪裡……我們說的只是想見識番大好山河風光而已。」

  說完,兩人鎮定轉身,直著肩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滄浪派的弟子們看著他們慢慢走出視線,忽然,其中一人「啊」一聲,指著兩個魔門嘍囉道:「師兄,我認出了!當日攻打落雁山,我們幾個曾跟隨四大門派去見識。他們兩個是投靠了我正道的魔教人士!卻不知道為何在名器大會上,又看到他們兩個躲在魔教人群裡……」

  話未完,任毅和陸嘉互看一眼:跑!

  身後一個人高聲:「留下他們!」

  登時,原本只安靜看著兩個嘍囉悄悄離去的滄浪派弟子們大動,向任毅和陸嘉兩人追去。兩個魔教嘍囉並不是那等武功高強出眾之輩,又兼眾多弟子包圍,他們很快被圍了上來。滄浪派的弟子們將敵人圍在中間,冷笑:「怎麼,莫非還想跟魔門通風報信去?」

  任毅和陸嘉澀澀道:「不不不不敢!大俠饒命,我們……啊!」

  他們坐在地上,手掌方才一動,想射出之前跟夜神張茂求來的暗器。然他們發出慘叫,因一柄劍飛來,將他們的手掌釘在了地面上。鮮血漫流,兩人痛得暈厥。昏倒前,聽到滄浪派的弟子說:「把這兩個嘍囉帶走,我們審問一下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若是有用,可投給四大門派;若是無用,再解決這兩個嘍囉便好。」

  任毅和陸嘉面色慘淡:完了……以他二人這種牆頭草的屬性,多虧之前碰到的是好脾氣的聖女白落櫻,與雖然脾氣差但正邪兩不立的張茂。若是落到別的人手裡……正道的刑訊手段,也不比魔教溫柔多少吧?

  滄浪派沒有立即打算把兩個嘍囉送去給羅象門表功,正是他們開始疑惑四大門派的目的,算是名器大會的後遺症。然即使他們表了功,一時半刻,恐怕也沒哪個有時間來招呼他們。這次名器大會後,四大門派都在清點傷員,養精蓄銳,到處尋女瑤……他們想尋,又不敢大張旗鼓。

  因恐怕以女瑤的功力,真的只有四大門派的掌門齊聚首,才能把女瑤拿下。然四大門派心不齊,各大掌門豈會那般容易聚在一起?不怕後山失火麼?

  如這會兒各門派因為名器大會的事都在傷腦子,真陽派的謝掌門謝望,讀了信後卻很淡定。謝望與妻子坐在院落中下棋,雲淡風輕、氣質溫雅的青年手執黑子,垂眼斂神。掌門玉冠博帶,玉樹臨風,他之風采,讓院外打轉的弟子頗有自豪感——

  想其他三大門派的掌門,要麼如藥宗一般是個戰力不足的弱女子,要麼如朝劍門一樣是個算盤打得啵啵響的老頭子,再要麼是羅象門那種青黃不接的第二考慮對象趙琛……

  然他們真陽派的謝掌門,才是容貌、氣質、武力都出色之人。

  下完了一盤棋,謝夫人嗔道:「好了謝大掌門,你讓外頭弟子都等了半個時辰了,差不多可以了,讓人等急了。」

  謝望淡聲:「正是要搓搓他的銳氣。」

  謝夫人笑道:「好哇,我不提的話,你有本事讓阿微等你等到明天天亮去。聽說阿微也受了重傷,在風口站那麼久,多不好。」

  謝夫人催了好幾遍,謝掌門才微微一笑,紆尊降貴一般向等候的弟子招了招手:「讓咱們的謝長老進來吧。」

  弟子一句話未出,已被掌門猜到來意,當即驚訝:「掌門怎知……」

  謝望:「算算時辰,他已經晚了三四天了。這個功夫他若是還不回來,我就得猜他跟魔教妖女真的私奔了。」

  謝夫人在旁噗嗤笑了:「有你這樣的兄長,阿微才不會那樣不懂事。」

  說話逗趣間,真陽派的幾位弟子已經領著一位衣袍如鴻、美玉般卓然的青年走進了院中。豔陽天下,青年面如冠玉,款款行來臨風照水,若雲中白鶴,與下棋的謝掌門幾分相似。然謝掌門氣韻絕佳,進來的青年臉色卻有些灰暗,可見受得內傷極重。

  此人正是謝微。

  謝微立在下方,恭恭敬敬地向兄長行了一禮:「掌門,我回來了。」

  謝掌門一言不發,側臉對他,隨手一拋,一個小藥瓶拋到了謝微面前。謝微伸手一接,見是治療內傷的上等藥丸。他也不推辭,服用藥丸後才拱手笑道:「多謝掌門賜藥。」

  謝夫人眉目婉約,側臉望著他笑:「阿微,你這個死孩子,到了自家門口,還管你兄長叫『掌門』,你莫非想氣死咱們的掌門?」

  謝微笑道:「不敢不敢。只是掌門對我不滿至極,掌門不開口,我不敢逾矩。」

  謝望終於扭過了臉看他,將自己的弟弟從上到下打量了遍。謝掌門點頭:「不錯,看來那封威脅我你要辭去長老之位、和女瑤同宿同歸的信只是玩笑。你還記得回來。」

  謝微臉微紅,乾咳一聲,無奈道:「兄長!」

  謝望再說:「怎麼,你有難言之隱?哦,莫非不是你跟著女瑤私奔,而是女瑤跟著你私奔了?」

  謝微笑容幾多古怪,他沒說話,只唇角微翹,下巴向側後方點了下。謝望與夫人的目光疑惑地跟過去,然後愣住:他們看到一個五官清雋、目中帶幾分戾氣和不安的少年郎君。這位少年郎慢吞吞地走出來,帶領著後面的下屬,敷衍十分地跟謝掌門見禮:「雁北程家少主程淮,見過真陽派的掌門。」

  謝望:「……」

  程少主下巴一昂,高傲無比道:「喂,我是看在你是謝公子兄長的面上才給你行禮的。你還不趕快讓我起來?你們四大門派的禮儀,我們程家可不認得!把我們家輩分算上,你們前任掌門見我爹,還得叫『叔叔』呢!」

  謝夫人瞠目。

  謝微無奈地笑,跟謝夫人示意:沒錯,是這樣的,程少主脾氣很差、很差,還沒有江湖經驗。說第一句話就能露底。

  謝掌門也忍俊不禁,連忙起身讓程少主不要行禮了,他可擔不住。謝望看著自己的弟弟點了下頭:「了不起。還以為你會把女瑤拐回來,嚇得我把山中陣法全開,就怕女瑤要滅我滿門;沒想到你居然把程少主給帶回來了。」

  謝微被揶揄得一窘:這個,我也是沒辦法。總不能看著這種大型殺戮武器滿江湖亂跑吧?

  謝微神色一正,跟兄長說:「說起這個,這次名器大會讓我感觸極多。我有些關於正邪兩派的想法,想和兄長商量下。兄長胸襟寬廣,應該會允許不同的聲音出現吧?」

  謝掌門看他半晌,謝微堅定地望著他,想來心中之執著。謝望眸子一閃,「嗯」了一聲,對謝夫人道:「夫人幫忙招待一下程少主,我和阿微談些事。」

  兄弟二人丟下大眼瞪小眼的程淮和謝夫人,轉身走了。

  程淮不滿,怒道:「怎麼回事?我不是客人麼?就把我丟下不管了?我……」

  他抬手要推倒棋盤,謝夫人被嚇一跳,捂住胸口道:「程少主莫胡來!妾不通武藝,還犯有心疾,見不得這種事!」

  程淮:「呃……」

  他瞪直眼,僵硬地與花容失色、蒼白著臉的謝夫人對望。謝夫人肯定無比地點了點頭,程淮訕訕地放過棋盤,望天:艸,我不欺負女人……這個這個,那個那個……我就當給謝微面子了。

  ……

  謝微與兄長據理力爭自己的新想法,女瑤那邊卻不如他們想得那般緊急。女瑤收到洛陽來的一封信,與她一直試圖建立聯絡的那位朝廷大人物近期被捲入了一樁麻煩事中,抽不開身,想等他閑了再和魔教教主女瑤見面不遲。

  清晨時分,給自己倒了杯溫水,女瑤咳嗽了兩聲後,支起下巴:哦,看來對方目前還在猶豫,還尚徘徊在四大門派和斬教之間難以抉擇。名器大會的籌碼,看起來還是不夠。

  女瑤思索一二後,發了封信給遙遠的、不知在哪裡、也不知在忙什麼的金使龍閉月:查一下朝廷最近在忙什麼,奪嫡事件是否越演越烈,幾位重要人物都在其中抽不開身。看我們能做什麼來加重籌碼。

  發完信,女瑤再沉吟一會兒。想如今四大門派都在休養生息,斬教已離開落雁山、分散四處,他們想打,這也打不起來。而一旦魔教和朝廷聯繫上,魔教被朝廷所承認……四大門派,呵呵,等著她玩殘他們吧。

  拍了拍手,心情不錯下,女瑤出了門。此時眾人帶著一個剛生產完、身體虛弱無比的秦霜河下了山,雨停後,他們在山下租了一處院子住。小玉樓的師徒四人纏著程勿不肯放。女瑤想了下,覺得小玉樓身上的秘密還很多,把人放在眼皮下看著也好。如此女瑤一出門,隨意晃了晃,就晃去了一個小院,掀開門簾,見程少俠蹲在搖籃前看嬰兒,床上坐著生子後面容溫柔很多的婦人,秦霜河。

  程勿與小嬰兒玩耍,小嬰兒睜大葡萄般的眼睛,竟很是喜歡程勿。程勿伸出一根手指頭,被嬰兒軟軟的五指握住。這般充滿奶香味的柔軟細嫩的觸覺,讓程少俠面孔微紅。少俠這般秀氣俊美,他長睫飛翹、眸子清澈,小嬰兒咯咯大笑,程勿激動道:「秦姑娘,他認得我呀!」

  秦霜河忍笑。

  向來彪悍的她在生子後多了很多柔情蜜意,看著一切都充滿了歡喜感。她心中對程勿也充滿了感激,想當日情況那般,程勿和教主還能幫她接生……現在想來都一陣害怕,母子平安,多虧老天爺寬容。

  秦霜河她看程少俠專心與嬰兒玩耍,竟是這般喜歡小孩兒,她笑道:「程少俠這般喜歡小孩兒,你什麼時候和我們教主生一個啊?」

  程勿:「……!」

  他一呆,刷的抬頭,瞳孔瞠大,烏黑剔透。緊接著,肉眼可見,他從脖頸一路紅到了臉頰上。手指還被握在小孩手中,被小嬰兒含入口中吮吸,程勿卻已經忘了,後背出了汗。他結結巴巴道:「不不不是……我我我沒有……不不不行的!」

  秦霜河:「……」

  她哈哈大笑,有點明白教主喜歡程少俠哪裡了。這般可愛的少俠,多討人喜歡。尤其是對他們教主那種性格太強勢的人來說。秦霜河望著程勿發笑,她驟然產生了一個絕妙主意:「程少俠,你說阿照認你和教主當義父義母如何?」

  「阿照」,自然就是秦霜河的那個小孩兒。

  程勿更呆了:「義義義義父?我麼?!」

  秦霜河挑眉:「怎麼,我們阿照配不上你啊?小勿……」

  程勿低頭輕聲:「我沒問題,可是小腰……」

  「程勿!」門簾外傳來女聲清脆卻含怒。

  程勿打了個冷戰:這聲音……他回頭,女瑤已經摔開簾子沉著臉進來了。女瑤雖然個頭嬌小、長相甜美,看上去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好像沒有威脅,但她寒著臉,屋中方才還與程勿說笑的秦霜河一下子局促。秦霜河想下地請安,被當即躍起的程勿少俠攔住。

  程勿小聲:「秦姑娘還在養身體,怎麼能隨便下地跪?」

  秦霜河:「教教教主……」

  程勿吸口氣:「沒事,她找我的。」

  果真,一進來,女瑤的目光平靜地從秦霜河和搖籃中的嬰兒身上掠過,落到了程勿身上。程勿皺著眉看她,似不解大清早的她為什麼不高興。女瑤冷臉:「程勿,你還在這裡玩?!你忘了你應該幹什麼嗎?」

  女瑤的聲音太嚴厲,氣勢太強。她明明在訓程勿,但程勿不解地茫然時,秦霜河被駭得抖了下;母子心連心,那個剛才還咯咯笑的小嬰兒,在女瑤一聲吼吼,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

  「哇哇哇——!」登時,整個屋子被小嬰兒沒命的哭泣聲環繞。

  女瑤怔了下,似沒想到自己沒嚇哭該嚇哭的人,不該嚇哭的人卻哭了。

  小嬰兒哭得太淒厲,小臉憋得通紅,哭得全身顫抖。秦霜河縱是害怕教主,也忍不住撲下床去抱她的孩兒哄。程勿責怪地看女瑤:「你看,你聲音這麼大,你把阿照嚇哭了。」

  女瑤挑眉,沒忍住:「關你什麼事?你是他爹還是他娘?」

  她本就隨口這麼一說,卻見程勿的臉紅了。他紅著臉看她,眼神飄忽向上轉悠。

  女瑤:「……」

  嬰兒還在哇哇啼哭,秦霜河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女瑤深吸口氣,走過來,把程勿拽走了。她習慣無比地牽著程勿的手,與他手拉手。程勿低頭看了一下,眼神閃爍。而意外不意外的,女瑤拉著程勿離開房舍,屋中啼哭的小孩當即不哭了,乖乖地窩在母親懷中噙著淚眨眼睛。

  秦霜河:「……」

  艸。

  教主還真的是「小兒止哭」啊。

  女瑤把程勿拉出了屋子,根本沒走多遠,直接站在屋外靠著牆,她就停了下來。她轉身,面對身後個子比她高一個頭的少年郎,女瑤不喜地蹙了下眉,緩和自己的語氣:「程勿,你忘了你該做什麼嗎?為什麼見天玩兒?」

  程勿:「……我該做什麼?」

  女瑤聲音忍不住抬高:「習武啊天才!日日練武不能荒廢啊程少俠!你完全沒有一點習武意識麼?你以為你跟我一樣麼?」

  程勿「啊」一聲,後知後覺,羞愧地想起來了。他確實沒有習武意識,他活了十七年,都沒有人告訴他怎麼練武。跟女瑤在一起後被女瑤催著,程勿才跟著她學武。但是這兩日女瑤身體不好,整日窩在房中休養,程勿頓時也忘了習武了……

  程勿說:「那個,你教我的我都會了,我昨天練過了。不用每天練吧?」

  女瑤怒吼:「程勿!」

  程勿貼著門簾而站,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別這樣……你再這樣,阿照就不要你當義母了!」

  女瑤愣住,挑高眉。她眉一挑,程勿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連忙後悔地閉上嘴。女瑤卻已經聽見了,疑惑問:「什麼義母?有義母就有義父吧?誰是義父?誰在背地裡給我亂配郎?」

  程勿想:你說的真難聽……什麼叫亂配郎?明明是……大家有目共睹。

  女瑤向上撩他一眼,他抬頭當沒看見。

  女瑤好氣又好笑:程勿現在漸漸的,居然不怕她了。還敢挑釁她了。這個死小孩。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還是練武。

  女瑤把話題重新轉回去:「昨日練武,今日就不用了?那你昨天抱了我,今天也不能了是吧,程小勿?」

  她向前走,程勿向後退。女瑤好整以暇,程勿卻慢慢失控。他功力到底不如她,女瑤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又一眼地撩他。程勿心中火起,若有野火燒掠。他終於退無可退,被堵到了牆頭角落裡。

  女瑤已經貼身而站。

  程勿屏息。

  看女孩擁過來,踮腳貼著他的耳,柔聲:「小勿……」

  她滾燙的氣息浮在耳上,羽毛般上上下下,程勿的心也跟著起伏。他低著頭,睫毛輕輕顫動,戰慄感爬滿手臂,血液向上逆流。

  他面紅耳赤,想:她莫非、莫非……是要親我?

  耳邊傳來女瑤一聲大吼:「……給我練武去!」

  程勿被她嚇得魂魄四飛,腿軟跪了下去。膝蓋磕在硬磚上,程勿氣得「你!」一聲吼,眼睛一下子如兔子般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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