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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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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伊人睽睽] 她從瑤光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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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19:0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三十章

  名器大會,那向來是正道他們的事,如今卻偏偏要和魔教扯到一起。

  金使眉目陰沉:「當日白教主與蔣沂南(蔣聲父親)那樁子事,白教主從來沒說過什麼,偏他們正道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動不動就拿出來說!一臉便秘色!呸,狗皮膏藥一樣……這麼多年,還甩不掉了!」

  「白教主泉下有知,也會噁心死!」

  行在林中,泉水叮咚,空氣潮濕中帶著松木的幽幽香氣。踩在一地青苔上,一片片葉子在半空中飄搖徘徊,輕輕落於人肩上、眉心。騎著鬃毛雪白的駿馬,女瑤已徹底平靜下來。她摸了摸下巴:「也不能這般想。我師父當年不想搭理蔣沂南,她故去的時候都沒提過這個男人。那時我又年紀小,不懂這些。現在想來,我師父確實和蔣沂南有過這麼一段。」

  「換個思路說。蔣家手中,也許有我師父的一些遺物……你也知道,師父去得匆忙,也沒交代過我什麼。」

  這般一說,二人均沉默下來。

  白鳳年紀輕輕,故去的時候,也不過三十來歲。還是心法問題……白鳳已是武學驚才絕豔之輩,如她那般,終其一生,都受制於心法問題,走火入魔而死。

  走火入魔。

  女瑤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她從沒因為什麼原因而把師父去世的原因遷怒到蔣沂南頭上。

  但如果……事實和她以為的不一樣呢?

  如金使這種斬教核心高層人員,他是知道一點教中隱秘的。當日白教主風采,如今教主女瑤的風采,然而、然而……金使悵然道:「想好多年前,我斬教教主也長命百歲過……而今這心法問題,卻讓我教教主總這般吃虧。」

  女瑤對此不置可否。心法有缺,功力增強,卻壽命有損。禍福相倚……她早就知道了。她迅速下了令:「你行在前,先去蔣家摸一摸情況,看看那老不死的蔣沂南,是不是拿了我師父的什麼東西。我去看看他們正道怎麼欺負我教教徒……咱們在名器大會上匯合!」

  「唔,明面上……就讓小白那丫頭牽頭吧!我的生死問題,因為四大門派太重視了,就這麼模棱兩可地先瞞著吧。」

  遼闊林野起風,落葉如狂,剎那間兵分兩路。因受傷緣故,金使騎了高頭大馬離開;而看起來年少青澀的女瑤如雀鷹般淩空而起,躍上高樹,女郎長衣飄飛,在林中快速穿行。沙沙風吹落葉,馬蹄聲噠噠。同向北行,方向不同,驀地風速加快,如匣中劍吟!

  ……

  「接下來,就是名器大會!」另一頭,已離了落雁山、進入關中的斬教聖女白落櫻,她與夜神張茂歇息時,空中一隻大鷹俯衝而下,落於她肩上。白落櫻伸手,取了鷹腿上繫的小木筒,得到了最新的情報。

  信是金使發往各處高層的,沒有提教主生死,然這井井有條的一步步安排,已讓斬教各高層心安。

  溪水潺潺,張茂臉色冷沉,坐在溪水邊。他一隻手腕牽著一條長繩,繩子另一頭,栓著奄奄一息的青蓮教兩個小嘍囉,陸嘉和任毅。兩個嘍囉被牽了一路,騎馬時追在馬後跑,爬山時被絆得幾次摔下去,坐船時被放在水裡咕嚕嚕冒泡。兩人這時趴在薄薄溪水上,跌得鼻青眼腫,氣息微弱。

  兩個小嘍囉悄悄抬眼皮,看到水中倒影著夜神黑沉的臉。兩人一悸——怎麼了?又怎麼了?夜神他又在不高興什麼?

  為什麼整天沉著臉?

  為什麼每天都這麼難說話?

  白落櫻還在沉吟她得到的情報,離開了落雁山,夜神不再干涉她,她終於換下了之前那身大紅大紫、顏色搭配如五十歲老媼的衣衫。如今白姑娘著粉白色束袖衣裙,腰繫綠絲絛,腳踩銀色武靴,烏濃長髮用一根簪子垂直而束,裝扮簡潔而不失靈氣。她走過來,臉蛋嬌美,杏圓黑眼,平生一段嬌嗔美。

  白落櫻走回到夜神身邊。青年坐在溪邊大石上,側臉線條冷硬如鐵,不苟言笑。白落櫻踟躕了一下,擺上無害笑臉,立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戳了他肩一下。

  小貓撓癢一樣,夜神巋然不動,如山。

  白落櫻捧了小心臟一把:這個男人,冷冰冰的,太嚇人了。

  她戳他肩:「夜郎,我教中許多教徒被抓,被押去關中蔣家。羅象門要借名器大會,給我斬教難看呢。縱是我教主不在,我教教徒又豈能受此大辱?名器大會,我一定要去救人!」

  夜神不置可否,沉默不語。

  白落櫻心裡暗罵這個男人無趣,活該沒女人。

  面上,白落櫻還是通知了他一下:「我去傳信,召集我教眾高手,到時一同打上羅象門,好去救人!夜郎,夜郎你……你先坐在這看看風景,等一下我啊。」

  說完,白落櫻就毫不留戀地轉身,步入了身後密林中,去和人傳信去了。教主不在,生死不明;白落櫻遲疑了一下,還是覺得比起教主交代的朝廷事務,名器大會更重要。

  而朝廷那邊……白落櫻算下時辰,想先聯繫著,等救回被抓的斬教教徒,她再去洛陽,會一會那個一直跟他們聯繫的朝廷某個大人物!

  白落櫻去了林子深處,很久沒回來。夜神張茂坐在溪前大石上,忽然一拍掌,掌心未曾及溪水,內力卻砰然爆炸,捲起千堆水如雪!「砰砰」聲不絕,一汪平靜溪水被炸得四面升起兩人高的水花。白茫茫的水花中,溪中魚蟲也被甩上半空,驚恐掙扎。

  「哎喲!」「哎喲!」

  內力隔水作用在躺在溪水裡解渴的魔教小嘍囉任毅和陸嘉兩人。他們被水抽的身體火辣辣的發麻,被沖上半丈高。他們嚇得慘叫不已,手腳亂舞,重新跌在溪水泥石中,這次直接摔出了鼻血。

  兩人苦不堪言!

  就算被擄,也沒這麼一言不合就拿俘虜出氣的吧!

  陸嘉可憐兮兮地開口:「夜神,大爺……您老人家怎麼不高興了?」

  夜神張茂冷著臉,根本不想理這兩個嘍囉。

  但兩嘍囉勇於自救,任毅被嗆得咳嗽了幾大口後,揚起被砸得肥腫的臉賠笑:「您這麼憋著氣也不好,我兄弟兩個雖然本事不高,但說說話,出出主意,還是可以的!」

  陸嘉:「對對對!我兄弟兩個很機靈的!就因為機靈,我們教主才把我們派出來接應四大門派的!誰知道那四大門派派來的弟子不識抬舉,根本不理我們就走了!」

  任毅:「我們算是看清四大門派的本質了!為虎作倀,呸!我們識人不清,現在迷途知返!」

  張茂眯著眼,看他二人如唱戲般一唱一和,說得熱鬧。兩個小嘍囉察言觀色,看張茂還是那張臉,頓時聲音越來越小,不敢打擾夜神大人了。然沉默了很久,張茂淡淡地開了口:「整天忙著斬教大事,不是救人就是被追殺,不是追查四大門派的行蹤就是關心斬教教徒的安危……這一天天的,未免太忙了吧?」

  任毅和陸嘉受寵若驚:「……!」

  待張茂覷眼看他兩個,他二人才激動地回過神:夜神在和他們說話!夜神在徵求他們的意見!

  兩人直咽唾沫,小心翼翼地分析夜神在惱什麼:「這個,白姑娘是聖女大人啊。女瑤教主不管事的時候,教中事務就是聖女大人接手的啊。您多理解理解嘛。」

  夜神:「我這是在談情說愛麼?!我這是有了一個情人麼?我怎麼覺得我就是斬教的免費勞力呢?!」

  任毅和陸嘉:「……」

  兩人面面相覷,互相看一眼:哦,懂了。夜神這是被冷落太久,很空虛很寂寞。

  這個,怎麼說呢……他兩人是人精,完全看得出白聖女和夜神並不親近啊。就沖白聖女那走路都要離夜神三步遠的架勢,說兩人是情人,騙鬼呢?

  但是……夜神他居然信聖女那番鬼話啊。

  任毅和陸嘉望天:同是男人,這得是多缺女人,多缺愛,才會有這種錯覺啊。

  但兩人不敢明說,只好嘿笑:「您給聖女大人一點時間啦。您要主動點啦,牽牽小手什麼的……」

  夜神大怒:「身為情人,晚上從來不履行應盡的義務!我一靠近她就往後躲,我稍微有點脾氣她不是騙就是哄……這種女人,上房揭瓦,我倒了八輩子大黴!」

  任毅和陸嘉:「……」

  從林中出來,快走到夜神後面的白姑娘突然振奮:「……」

  她想:莫不是終於要跟她分開了?

  張茂後背僵了一下,他淡定地轉過半個肩膀,看到美麗的姑娘錯愕無比地立在他身後,瞪大眼看著他。張茂滯了一下,他非常鎮定地站起來,教訓兩個小嘍囉:「你們兩個餘孽,休要挑撥我和小白的感情!再說老子抽你兩個大嘴巴!」

  任毅和陸嘉:「……」

  兩人心如黃連,弱弱道歉:「對,是我們不好……不該詆毀聖女大人……」

  張茂目光冷淡地看向白落櫻:「那我們上路吧。」

  白落櫻:「……」

  你們當我眼瞎耳聾,這麼好騙麼?!

  不滿意我你就走啊,總和我綁在一起算什麼!

  呸,臭男人!

  白落櫻撅起了小嘴,她心裡對張茂不滿意到了極點,她實在不懂如果張茂也不滿意她的話,為什麼非要和她湊合!白落櫻挺怕他的,斬教事務沒有張茂,她也不是沒辦法。

  白姑娘立在原地半天,看張茂牽著兩個嘍囉向前走。她眼珠一轉,追上去:「喂,張茂,你要是覺得……」

  張茂打斷:「晚上宿哪裡?」

  白姑娘鍥而不捨:「不喜歡我呢……」

  張茂:「找個客棧吧,總宿野外不好。」

  白姑娘:「咱們就分……」

  夜神忽然回頭看她。

  他陰鷙眉目,駭了白落櫻一跳。夜神言簡意賅:「夜宿,我烹食,天亮再出發。你還有意見麼?」

  白落櫻被他陰陰的眼神看著,她又開始害怕怯懦了。她踟躕半刻,對方眼神若幽邃般,專注凝視她。她被看得心頭不安,白聖女能屈能伸,低下了頭,小聲:「沒、沒意見。」

  她低著頭,青年高大的影子一直罩著她,沒動。白落櫻詫異抬眸,看半天他僵硬的臉,她視線再下落,看到他伸過來的手。

  張茂寒氣森森道:「過來,牽手。」

  白落櫻:「……」

  有人把牽手說的跟殺人一樣麼?!

  白落櫻鼓了半天勇氣,也沒敢拒絕。她心中默念能屈能伸,她盯著青年通紅卻英俊的臉,想男人好看,我不吃虧的。白姑娘款款一笑,伸出了指骨纖細雪白的手,搭在了張茂手上。一細一粗相碰,張茂手顫了下,很快握住了她。

  他牽著她的手:「走。」

  白落櫻嘟著嘴,被迫牽著走。走一會兒,覺得不對勁,她垂下眼,看到兩人一高一低的影子,踩在夕陽黃昏下。清水高山,鳥鳴清脆,高大的影子同手同腳,走得可真奇怪。

  白落櫻:……這是什麼樣的神人,才會牽個手就同手同腳啊!

  白姑娘噗嗤笑出聲。

  張茂立刻低頭,冷著眼看她。

  不妨白落櫻突然踮腳,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柔聲:「你也很可愛的。」

  張茂漲紅了臉:「……!!!」

  他心想:媽的,魔教妖女!這麼大膽!說親就親,完全不給人準備時間!

  他心口發脹,唇翕動,然望著女孩俏麗的臉,又不知道說什麼。他半生說過的話,最多的都是「滾」「少煩老子」。但是白落櫻這般美麗,明媚,清新……像大家閨秀,不像魔教妖女。

  夜神低下了頭,繼續同手同腳地默默走路。

  夕陽在他們背後拉下很長影子,兩個被牽在後頭的嘍囉生無可戀地看他二人的背影:艸,被俘就算了,還要被迫看他們恩恩愛愛,煩!

  ……

  日頭拉下,夜幕漸深,山中老鳥歸林,撲簌簌,山中重影幽幽,一片葉子悄然下落。

  山中某處燒著篝火,火焰高照,程家下屬和真陽派的弟子們多多少少都有些傷,在此處夜宿。謝微問了弟子們的傷,又給自己的掌門師兄去了書信說明遇到的新情況,同時收到了江湖上新的大消息——名器大會。

  謝微沉吟:看來自從跟自己分開,蔣聲仍然沒死心。

  火光照著少年清秀的臉,深暗的臉。謝微走過去,颯颯然坐下,將信紙遞過去,那發呆的程家少主才回了神。

  程淮冷冷看他:「有事?」

  謝微:「江湖上的名器大會。少主既然無大事,又受了傷,不如去羅象門走一趟歇歇腳。四大門派,都挺好奇程家的。讓少主見笑了,雁北程家在江湖上威望極高,少主突然入世,江湖高手們都想認識一下少主。少主這般厲害,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何不到處走走,看看呢?」

  程淮拿過信紙掃兩眼,心中微微一頓,再頓。

  行走江湖麼……這是程家很少有人做過的。

  程家避世,不許他們入江湖。這一次如果不是程淮練武出了岔子,程勿又逃走了,程淮也出不了家門……而所謂的江湖聲望,雁北程家既不屑,又稀奇。

  到底是少年脾性,謝微三言兩語就拿捏住了他的軟肋。程淮臉色不再那麼難看了,在謝微又說了兩句後,程家少主程淮紆尊降貴地點了下頭:「那我且去你們的名器大會看看吧。」

  左右程勿那小子又失去了蹤跡,慢慢找吧。

  謝微笑著點了下頭。

  不經意的,謝微打探問:「少主一直要捉到那少俠,可是程家的仇人?若是仇人,我們也可幫少主這個幫。」

  「多謝謝公子,」程淮對謝微溫言細語的說話方式不那麼反感,眼中自帶的戾氣都消了些,「倒不是仇人吧……他叫程勿。」

  「程勿他,是我家中這一輩一個不重要的孩子。」

  程淮神色晦暗。

  他跟自己在心裡輕喃:他……他其實是個天才。

  程淮目光放空,陷入了一段回憶中,想到了小時候的一些事。

  程家功法和外面不一樣,每一代弟子,只有一個「天下第一」。而程勿他從小展示出來的天賦,就讓人心悸。家中長輩讚揚,父親心喜。他們還想培養程勿……而程淮,才是真正的正統的繼承人!

  程淮眉心沉下,一個有人生沒人教的小崽子,卻是一個武學天才。

  真是程家最大的笑話了!

  謝微眸心一閃,看程淮嗤笑:「可惜,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也就是一個工具而已……謝公子若是幫我捉到了他,我程家定有重謝!」

  ……

  但是程少主知其一,不知其二。程勿他就算是武學天才,他還有一個致命弱點——程少俠的運勢,一直很差,非常差。

  例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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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19:2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三十一章

  夏日風燥,程勿渾身濕漉漉地從水裡鑽出來,臉色發白、駝著背,一腳深一腳淺地涉水上岸。水聲嘩嘩在後,少年身上舊傷淋淋,再加上水性全靠臨時發揮,程勿此時的狀態實在不好。身體受損,精神疲憊。離開了水,程勿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他抹著臉上、眼睫上沾的水漬,又白著臉,哆嗦著手去擰濕了水後變得沉重的衣袍上的水。

  程少俠心跳快得厲害,一閉眼就想到水聲甚大,小腰妹妹站在比他高一層的山道口喊他:「憑什麼這麼對我?!」

  他太震驚了。

  又太害怕了。

  還很難過。

  想到小腰妹妹最後向他撲來的樣子,程勿喘不上氣,還紅了眼圈。他擦著睫毛上一直擦不盡的水,心裡告訴自己:不能後悔,不能回去。小腰妹妹對他那麼好,他不能連累小腰妹妹。

  程淮不達目的不罷休。

  他實在是太怕、太怕有一天,親眼看到小腰妹妹死在自己面前。

  想到此處,再次想到了春姨。天水一色,水中心有一個綠色窪地,陽光照在水面上,金燦而明亮。水如光波般,圈圈漣漪,一潮潮浮在少俠的秀色面孔上。程勿眸子黑靜,擰著衣袍上水的手用力——

  春姨是個溫柔而不多話的女人。她是父親的小妾,卻知書達理,不跟程家人一樣習武,整日如大家閨秀般,讀書,寫字,做女紅。父親也不常去看她,春姨也不在意。春姨總蹙著眉,幽幽望著遠方發呆。她愁緒滿懷,大家說她也許在想家。但她家早就沒了。

  程勿識字讀書,都是跟著春姨久了,春姨見他可憐,教給他的。

  春姨拿著程家的話本,一個字一個字教他……

  而就是對他這麼好的春姨,總是神色清淡不為外物所動的春姨,某一天,忽然要他逃出去。春姨說程家少主練武出了岔子,需要提前用到程勿。廢了程勿,程勿會生不如死……

  春姨說:「小勿,出去後就不要回頭了。什麼時候武學有成,再回來見姨。」

  「現在的程家,你說了不算數。想要說話算數,你一定要比程淮、比你父親……比他們都厲害。」

  這樣一個女人!程淮惡意滿滿地說,說他封了春姨的五感,讓春姨成了一個活死人……程家少主說的話,就那麼頂用!

  程淮!程淮!程淮!

  程勿忍著鼻中酸意,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胸腔中滿派傷心,但他深深吸口氣,他想清楚了。他是個廢物,連武功都沒學過,平生只有磅礡內力,和小腰妹妹才教了幾天的輕功。他打不過程淮,更抗衡不了程家。然他必須回去!

  他要忍著屈辱去跪在程淮面前認錯,他要把通身內力全部送給練武出了岔子的程淮。他要被鎖著,被關著,要回程家去。而他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放過柔弱的春姨!不要再折磨春姨!

  程勿,程勿他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被人告誡什麼也不許做的小孩子……

  「師父!師父!」

  程勿站在水邊,風漸漸停了。他沉浸於自己的一汪悲情中,他難過得就要說服自己,要動身去尋程淮了。身後忽然傳來氣喘吁吁的大呼小叫。程勿因為太出神,一時沒發現身邊有了人。待他聽到喊聲,定睛一看,旁邊竄出了一個小老頭。

  小老頭駝著背,膚色枯槁如樹皮,蓬頭垢面,行動卻快得很。身後徒弟們此起彼伏地喊他,追他,居然追不上他。小老頭吹著鬍子,直直撞到水面,看也不看,縱身就往下跳。且他跳得動作太大,袖子甩到了旁邊滿臉驚愕的過路少俠身上。小老頭跳水時撞到了少俠,還拽著少俠的袖子。

  「噗通——!」

  一聲巨響,才從水裡趔趄上岸的程勿一下子被重新撞回了水裡。

  程勿:「……」

  還沒有結束,一到水裡,這小老頭好像忽然回過了神,眼神從渾濁一下子變得清明起來。他一個發抖,精明十分地一把抱住「木頭」的脖子,整個人攀身上去,嚇得哇哇大叫:「我怎麼跳水了!我要死了!救命啊——」

  「哇哇哇徒弟快來救我!」

  「我還有大事未做,我不想死啊!」

  小老頭抱著「木頭」,手腳麻利地全部攀了上去。他越是害怕,越是攀得緊,全不管「木頭」的死活。水中心汩汩冒泡,程少俠被人掐著脖頸,臉都憋紅了。這一次是真沒忍住,程少俠眼淚被水嗆得迸了出來。程勿自己以前也沒習過水,他水性也不好,他之前唯一一次高水平發揮,是為了逃離女瑤。而這一次,他的真實水平暴露——

  「咳!咳咳!救命!救命!」

  程勿被掐脖子掐得喘不過氣,他手腳亂蹬,一次次浮出水面,卻被堅強的身上掛物拽了下去。無辜受災,程勿有點火冒三丈。但他一看小老頭嚇得雪白的臉,又不忍心把人甩出去。可是不把人甩出去,他被小老頭伶俐的動作,帶得離岸邊越遊越遠。

  越遊越遠,越來越有被淹死的可能性……

  程勿:「救命!救命!救命啊——!」

  終於跑到岸邊的三個人,目瞪口呆地看到師父竟連累得一個陌生少俠要死不活。他們頓時心虛,有點不敢說話。但眼看那少俠要自救,要把他們師父從身上扒下去,三個徒弟連忙大喊——

  「少俠!少俠救救我師父!師父他老人家年紀大了,他有點糊塗,但他不會水啊!」

  「少俠!少俠!」

  程勿再次被身上哇哇大叫的掛物拖拽到了水裡,喝了好幾口水。他一邊被嗆得臉紅通,一邊還要忍受耳邊小老頭的「救命」。程少俠悲憤無比,奮力劃水。程勿跟身上掛著的小老頭對吼:「別喊了!再喊我就不遊了!我們一起死這裡吧!」

  小老頭:「……」

  他小心翼翼地定神,看一眼少俠繃得緊緊的臉。真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全身濕漉漉,臉一會兒白一會兒紅,唇瓣水潤鮮紅。少年黑髮白膚,沾水後更加俊俏,他生氣的時候繃著臉,但因為長得好看,並不讓人害怕,反讓人覺得他很可愛,很乖巧。

  程勿見掛在身上的人總算安靜下來了,才喘著氣,開始調整姿勢,努力向岸上劃……

  程勿太倒黴了,自從他離開雁北程家,一路南下,他身上總是接二連三地發生狀況。這種狀況出現的次數多了,程勿再走黴運時,就很淡定了。一刻後,本就受了傷的程勿重新回到了岸上,他傷口沾水太久,一上岸就唇色發白,眼前發黑,差點昏過去。

  三個徒弟一看小老頭上岸,連忙圍了上去。三人總共一個青年,一個女郎,還有一個胖子。三人圍著老頭——

  「師父你沒事吧!老二都怪你,讓你看好師父,別讓他亂跑,你還把人弄丟了。」

  「我、我也是看師父可憐,就讓師父去散散心嘛。我也是好意。」

  「好心辦壞事!還連累了好人!」

  三人一頓,齊齊過來感謝跪著說不出話的程勿。程勿累得發不了聲,疲憊地擺手示意不用謝。三人看著他,目中微帶慚愧:這少俠……他們一個不妨,見自己的師父突然清醒了過來,伶俐無比地推開他們,健步如飛,一下子扣住了程勿的手腕。

  程勿心一驚:「……?!」

  小老頭捏著程勿手腕,眼睛陡亮,嘿嘿笑道:「好孩子,我看你骨骼清奇,天造之才,不如認我為師,跟我學武怎麼樣?」

  程勿:「……」

  旁邊三個徒弟一僵後,捂住臉露出慘不忍睹的神色。他們接二連三地過來拉老頭,並跟程少俠道歉——

  身材高挑的青年女子說:「師父啊,你不要再亂認徒弟了。上次你認錯人,被人家教訓,打得下不了床,你忘啦?」

  青年男子:「師父啊,你不要看到年輕人就要收徒!有我們三個,就夠了。」

  胖子:「對啊對啊!」

  老頭罵罵咧咧:「夠個屁夠個屁!你們武功根本不行,繼承不了我的一身才學!」

  三個徒弟敷衍應付,但老頭子眼睛發亮地抓著程勿的手腕就不放:「好孩子,你考慮考慮,叫聲師父吧!師父家學厲害得很,看你心地純良,尊老愛我,勉強讓你認個師父吧……」

  程勿呆呆的瞪大眼,張口結舌。他第一次遇到這種亂認徒弟的,眼看對方神智還不清,程少俠被抓著手腕,手足無措。他求助地看向三個徒弟,三個徒弟抱歉地看他,並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自己的師父。但不知道程勿哪裡招了人喜歡,老頭子就是抓著他的手不肯放。

  三人中的胖子紅著臉跟程勿解釋:「我師父老了,有時候會發瘋,喜歡亂收徒弟。但是以前我們勸了後,師父就不堅持了。沒想到師父這麼喜歡你……奇怪,你哪裡厲害了?」

  程勿苦著臉:「我不知道!」

  他很崩潰:「我受傷了!咳咳,你們快勸你師父放開我啊!」

  胖子一看少年雪白的臉色,和他衣袍上滲出的血跡,一愣:「啊,是血啊?我還以為你喜歡這種顏色的衣服呢。沒看出來……」

  程勿發抖,快氣死了:「……」

  糾纏不清中,忽然,噠噠馬蹄聲湧來,腳步雜亂,樹動葉搖。程勿內力強大,他比所有人都更快地聽到聲音。方向朝著這邊,程勿一個凜然。他猛跳起來,輕鬆甩開老頭子抓著他不放的手腕,擋在這幾個師徒前面。

  來人來得極快,很快到了面前。程勿神色凝重,黑色衣料在他眼前變多,齊齊整整,大批人馬趕路……斬教人!

  魔教弟子!

  雖然自己就跟金使、小腰妹妹相處了很久,但是一看到數量極多的斬教教徒們,程勿本能警惕:魔教人出來殺人放火了?

  一批人馬到了幾人面前,程勿不動,見身後師徒幾人中的女子把他往後一推,走了出來。女子非常熟練地跟騎在馬上的斬教教徒抱拳:「幾位大人回來了!我師父犯了病亂跑,麻煩幾個大人幫忙找人了。」

  斬教教徒點了下頭,消息傳到後面,一個豪爽女子笑聲傳出。女子懶洋洋地騎著馬從後面走到了前面,她讓人過目難忘……程勿盯著她肚子,看她腹部凸起,顯然已是懷身之相。

  程勿:……這樣都還敢騎馬到處亂跑?

  這女子懶散抱拳回禮:「沒事,你們師徒幾個也幫過我們,大家禮尚往來。」

  雙方熟練而客氣地敘舊,程勿微微鬆了口氣:原來大家都認識啊,不打就好!

  這一隊斬教教徒由那懷孕女子帶隊,他們看起來行事匆匆,沒心情在這裡多耽誤時間。他們跟那師徒幾人隨便說了幾句話,就要馭馬離開。突然,懷孕女子隨意的、輕飄飄地往師徒幾人中掃了一眼,她看到了程勿。

  少俠安靜地站在人後,白雲黑水般。他不顯山露水,但他實在俊俏。

  懷孕女子「咦」了一聲,馬停了下來,再定睛看著程勿。

  她目光灼灼,看得程勿兀自開始僵硬。

  一面對正統出身的江湖人士,程勿就露怯。更何況面對斬教人士,江湖中的魔門,程勿更是底氣不足。在對方灼灼目光下,程勿學著師徒幾人的樣子,僵僵地抱拳打招呼:「幾位大人,我也是路過的……」

  懷孕女子微俯身,感興趣道:「你叫程勿是吧?」

  程勿:「……」

  他目光冷厲,謹慎道:「你怎麼知道?」

  懷孕女子向後一伸手,一張圖紙到了她手中。當著眾人面,她嘩地將圖拉開,一幅少年的全身像畫在圖中。程勿看得瞠目,腦中警報連連,想:難道是程淮?程淮認識斬教人?那他怎麼還和金使打?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抓我?

  莫非、莫非……是女瑤?!

  女瑤沒死?!

  程勿一言不發,突得淩步躍起,向外圈掠去。他步法快,架不住一眾斬教教徒盯著他。懷孕女子一抬手,身後十來個人就一起飛下馬追了上去。程勿受了傷,還剛從水裡逃出來,他輕而易舉地被幾個人拿下,箍回了懷孕女子面前。

  三個徒弟和老頭子師父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大人,這裡面一定有誤會……」

  「沒有誤會!」懷孕女子打個響指,身後立刻有人過來收了她的圖紙,她感興趣地看著被制住、卻不服氣的少俠,笑眯眯,「程勿,你現在可是我們斬教的大紅人呢。」

  「我教中人見到你,就把你抽筋斷骨……你說你紅不紅?」

  懷孕女子大笑,她一個呼哨,胯下的馬一個上躍,帶她向前方奔去。身後一眾斬教教徒跟上,塵土飛揚,他們很快沒影子。留師徒幾人跟在後面,老頭子面色嚴肅:「那孩子救了我,我們怎能坐視不管?跟去救人。」

  三個徒弟猶豫著點頭:「理應如是,但是斬教……」

  他們師父跨步而起,跟隨塵土滾滾,激動地追了出去:「我的未來徒兒哎,等一等,師父這就來救你……」

  三個徒弟一臉鬱悶:「師父又犯病了!」

  ……

  程勿少俠奄奄一息,被用繩索綁著,關了起來。他有氣無力,連日折騰,讓他已經沒什麼精神。反是斬教人看他稀奇得不得了,過段時間,就來一個人看他,嘖嘖嘖,左右輪著看。

  程勿氣道:「要殺要剮隨意!不是要把我抽筋斷骨麼,來啊來啊!」

  懷孕女子推門而入,端著一碗熱飯,笑道:「哎喲,你急個啥?哪個捨得把你抽筋斷骨啊?」

  下屬機靈,搬來了馬凳,懷孕女子坐到程勿對面,用她手裡的熱飯誘惑程勿:「程少俠,擔待擔待啦。我們也是剛收到我教那誰的消息,見到你就抽筋斷骨。但是我們哪裡敢咯,你可是我們教主的愛寵!」

  程勿:「……」

  他一呆:「什麼?愛寵?」

  繼而暴怒,臉色赤紅,脖頸青筋大跳:「你們教主還活著?我才不是她愛寵!我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們殺了我吧!我才不會屈服於她!混蛋!」

  懷孕女子被他嚇了一跳,沒想到他這麼激動。那個誰說教主在和這個少俠打情罵俏咧,讓他們別管。他們單純是好奇教主的愛寵長什麼樣啊。這個愛寵怎麼就一副被淩辱得要瘋的樣子?

  教主折辱他啦?

  懷孕女人摸不著頭腦,看程少俠這麼激動,激動得眼睛都通紅水潤似要哭……她眼一抽,端著熱飯的手僵硬著,不知該拿這個人怎麼辦。這時,一個下屬進屋,湊到她耳邊說了一句話。懷孕女人鬆了口氣,連忙吩咐屋裡人:「把繩子弄緊點,別傷了他,但也別讓他逃了。」

  懷孕女人急匆匆出門,把程勿丟到了身後。

  她向掩藏在山中的寨子外面走,每走一段,就多幾人跟隨。到寨門前,一行人已十幾個人,他們目光熱情地盯著從山道上悠悠行來的一個……小姑娘?

  懷孕女人愕然,定睛一看:確實是小姑娘。臉蛋明麗,皮膚白皙,個頭嬌小。她穿一身黑色勁裝,都掩飾不住青澀感,看著年齡……大概,十五六歲……十三四歲?

  不是說教主有可能在附近麼?怎麼是個小姑娘?

  懷孕女人失望後,又鎮定:她在落雁山數年,也沒怎麼見過教主。教主日理萬機,哪裡顧得上他們。教主肯派人來見他們,已經很好了!

  十來個人熱情迎上去:「這位、這位小姑娘……大人,是我們教主派您來的麼?」

  女瑤眼皮向上撩了一下。

  不戴面具就是這種效果,沒人會覺得他們成名十來年、傳說中脾氣暴戾的教主會是個看上去只有十五歲左右的小姑娘。女瑤淡定地「嗯」了一聲,往寨子裡走:「正道弟子抓我教教徒,你們這邊沒事?」

  「沒事,沒事,」懷孕女子吊兒郎當地湊前,笑眯眯,偷摸摸,討好這個神色疏冷的小姑娘。她小聲說,「小姑娘,你幫我們傳個話給教主,我們找到她的愛寵了!」

  立在寨前,女瑤負手,冷淡十分。

  她疑惑了一下:「……教主她的愛寵是誰?」

  十來個人一起激動地看著她:「程勿啊!」

  女瑤:「……」

  停了半晌,她慢慢地,靜靜地,揚起了眉。女瑤輕輕笑出聲:「……原來是程勿啊。」

  她的小哭包,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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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19:3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三十二章

  女瑤輕輕哼了一聲。

  她對程勿的怨氣沒那麼容易消,雖然她現在非常想去看熱鬧,嘲諷程勿。但是正事要緊!女瑤思量了一下,決定讓程勿多關會兒,多受點兒苦,讓他得到教訓,讓他記得——離開姊姊的保護,江湖是你那麼容易混的麼?

  懷孕女子名喚秦霜河,在斬教的二老五使十二影中,她排於十二影中段。因懷了孕,身體不便,早早被教主安排出了落雁山關外地段。關中曲沃的這片地段,秦霜河也只經營了不到三個月,稱不上熟悉。眼下魔門中青蓮教叛敵,四大門派攻上落雁山,女瑤身體不好抽不開身,再輪上正道弟子開始大肆搜捕斬教教徒——懷孕女子已經焦頭爛額,幸虧教主派來了使者,一個看上去年紀小得讓他們毫無信賴感的小姑娘。

  十來個人迎女瑤入了議事廳,拉開牆上掛著的大幅輿圖,跟女瑤介紹現在他們面臨的情況。說起自四大門派入關後,自名器大會的請帖發往天下豪傑後,以羅象門為代表,到處找人,搜人。

  秦霜河笑道:「一方面是為了抓我教教徒,好在名器大會上給我教難看;另一方面,定也是在尋教主。」

  秦霜河抬目,向天邊拱手:「我教主天縱奇才,武功高強,當非他們四大門派弟子們聯手所能打敗的。他們未曾尋到教主屍首,心中自是不安。名器大會也不過是宣洩這種不安……因他們和我們都知道,只要我教主在,我斬教就永不會被剷除,永有東山再起之時!」

  一眾人紛紛認同點頭:「不錯,我教最大的依靠,確實是教主大人。」

  「像教主女瑤他們武功這個層次……除非徹底隕落,不然都會庇佑我教。」

  「可能教主大人另有安排……四大門派攻上落雁山,我是不相信女瑤教主會像他們說的那樣,只被幾個弟子聯手打敗。除非四大門派掌門聚集,聯手重創,教主絕不會有事的!」

  屋子裡,斬教的教徒們信心滿滿,拍胸炫耀教主女瑤帶給他們的信心。十來年,女瑤是籠罩在天下江湖兒女頭上的陰影,那同時也是籠罩在魔門上空的希望。自百年前斬教被正道人士們聯手欺負出關外,女瑤大人是最近的,最有可能帶領他們回歸關中的天下大能!

  這些教徒們,自是不知道斬教高層知道的教主功法有缺那種隱秘事了。

  女瑤噙笑,看教徒們誇誇其談。看眾人熱情過高,女瑤抬手制止:「差不多就可以了,女瑤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你們不要把她神話了。」

  秦霜河為首的一眾人:「……?」

  我們誇教主,你這幅謙虛樣子是何故?

  秦霜河試探:「這位大人……敢問怎麼稱呼?」

  女瑤眸色詭異一閃:「叫我『小腰』吧。」

  秦霜河點頭:「小腰姑娘,這處情況……」

  女瑤打斷她的話:「聽說斬教各大地段都被正道攻了,這裡怎麼會安全?」

  秦霜河:「我們也正覺得此地不安全,想撤離此地。但我們得知聖女已入關,針對名器大會,她在召集人手,我等便拖了一拖,拖到了小腰姑娘前來……」

  忽然,屋外「嘭」的爆炸聲響起,讓屋中人齊齊凜然。秦霜河一愣之下,不顧自己身體不便,她衝出了屋子,當即看到外頭情況——月明星稀之夜,藏在山中的寨子裡,迎來了不速之客。火光卷起,大批陌生人士從後方襲擊他們大本營,燒起了稻草乾糧!

  正道弟子們一哄而入,數量極多。他們各持武器,各自為戰。有領頭的踩著長竿飛上高空,一槍搗下懸竿的旗幟。手臂纏著半面旗,這位正道弟子大呼:「我滄浪派剷除魔教,替天行道!魔教聽著,現在投降,方可保命!否則,我等就不客氣了!」

  秦霜河立在屋前,聞言大怒。她隨手扯過放在門口撐著的一把鏟子,淩空而擲!力氣極大,方向極準,伴隨著一聲慘叫,她飛出的鏟子直接把高處吶喊的正道弟子打了下去。

  女瑤立在身後,淡聲:「跳樑小丑,何必生氣,省得動了胎氣。」

  女瑤也不入人群打,她觀察四方情況,直接躍上高處。女瑤身形如霧如電,她不加入戰局時,周圍人奈何不了她。秦霜河等人只見女瑤幾下裡不見,眾人面面相覷時,秦霜河咬牙:「大人定有別的安排!我等先迎此戰!」

  此戰不好贏。

  這些沒有聽過名號的某門派正道弟子,挑好了時間,準備充足,於夜間伏擊。女瑤身快如豹,她踩著草垛節節向上,她站到了寨中房屋的最高處,眼觀八方,心中猛一沉。這處寨子斬教教徒不多,做足準備的來襲人數卻多。在涼夜中,火如銀蛇,沿著山道流動。

  鐵索刺刺拖地聲傳來,下方慘叫聲不絕。

  女瑤向下定睛一望:正道弟子們做了一個鐵鎖鏈,也不殺抓到的教徒,而是直接拿燒好的鐵索串他們的琵琶骨,將人串到一起。

  他們想把這處人一網打盡!

  女瑤目中發寒,卻突然,她心中輕輕的,那麼動了一下。

  名器大會,蔣家,羅象門。

  蔣聲急於在羅象門出頭,他一定要把這次名器大會辦得風光。蔣聲代表正派,把這次大會目標對準斬教,那他一定做了充足準備。目前所看,金使已經悄悄先行,想辦法潛去蔣家,尋找有用信息;聖女白落櫻召集人手,準備大鬧名器大會,救下被抓的教徒;那麼女瑤,又該以何種形式,出現在名器大會上呢?

  暗處做了安排,明處,卻也可放人。

  女瑤眸子一閃,望著眼前廝殺的正道弟子——她產生一個絕妙主意,她決定光明正大的,以這種形式入蔣家!

  天下人人怕女瑤,天下無人識女瑤——

  女瑤冷哼一聲,猛地俯衝而下,向下方鐵索所纏的方向。人手齊全,正道弟子們把魔教人士圍在中間繞圈,他們拖拽著鐵索,把抓到的人拖得慘叫連連。鮮血落在鐵索上,武功低的人抓著鎖鏈卻掙不開。驟然間,斜刺裡掠入一道黑衣影子,一手拽住鐵索,向後一拽!

  無視敵友,她身形入陣,將鐵索在手腕上一綁。她手拍鐵索,內力磅礡,一拍之下,鐵索震動,生生拖得正道弟子倒下。身後飛來一人砍向她,女瑤後背如有眼,她看也不看,另一手向後一劈。而她旋身一翻,腿在半空中已向後踹去!身子一個大旋轉,再落地時,身後偷襲她的人被踹得吐血倒地,手裡的武器已被搶走。

  女瑤提劍一揮,半個圈子的人倒一片。女瑤手裡的劍再一砍,卻砍不斷鐵鍊,無法救被鎖住的斬教教徒。身後再有刀劍飛來,女瑤咬牙,踩著鐵鍊上半空,一個大盤旋向後斬去。她手中劍貼著鐵鍊向後走,一竄火光沿著鐵索劈裡啪啦,照亮少女幽靜明亮的眼!

  正道弟子們駭然:「這女魔頭哪裡來的?!」

  另一邊為戰的秦霜河一看之下大振:「太好了!兄弟們跟我衝……」

  她話未完,那和眾人混戰一起的女瑤已高聲喝道:「爾等撤退!別被鐵鍊鎖住!」

  正道人士們刺紅眼,劍指女瑤:「羅象門牽頭,我等不能掉隊。此行已被斬教人記住了臉,我們這種小門派,不能滅了此地,也要擒賊擒王!」

  他們目光所看,黑衣少女武功不弱,身法靈動,卻也非不可戰倒。尤其是她汗水淋漓,一邊打鬥,一邊還在想辦法幫斬教教徒解開鎖鏈。她身子只能短暫繞著鐵索轉,此給正道弟子們提供了機會!

  劍光所指——「擒她!」

  ……

  程勿被關的地方,最開始並沒有被戰鬥捲著。他被繩索捆著,又是受傷,又是沒有進食,讓他唇色發白,精神委頓。少俠被綁在椅子上,他垂著頭,氣息微弱,不言不語。看守他的人定睛一看,少俠唇乾燥得起了白皮。

  看著實在可憐。

  看守人把碗往前一遞:「你倔個啥倔個啥?喝水吧?」

  程勿:「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在水裡下毒?我不喝!」

  看守人:「……」

  他氣急而笑:「小娃娃還有警惕心……老子用得著給你下毒?你都落我們手裡了!你咋想的?你是我們教主愛寵,我們怎麼可能給你下毒?」

  程勿突然抬目,他寒光森森的眼眸嚇得看守人一怔。

  程勿怒道:「我不是!」

  「我不是我不是!我和你們不共戴天!」

  看守人定下神後,嘖嘖稱奇,圍著他轉:「……教主看上你啥了?脾氣倔?年紀小?想調教你?哎程勿,我們教主到底長什麼樣啊……啊你!」

  他發出一聲驚叫,因被好生生綁著的少俠忽然暴起而動,向他撞來。他壯碩如小山的身體紋絲不動,少俠卻撞得向後飛去,連著椅子撞到了屋裡冬日生火、夏日卻無用的鐵爐上。程少俠帶著椅子摔在地上,砰的聲音聽得人心悸。怕摔壞了他,看守人連忙過去查看。當他靠近時,垂著眼的少俠再次暴起!

  這一次,捆著他的繩索直接斷了!

  那鐵爐邊緣,正好是他撞上的地方。他借住鐵爐邊緣和撞上看守人所帶來的衝擊感,再同時運起周身內力,一下子衝開了綁著他的繩索。看守人目瞪口呆,那鬆了綁的少俠向他撲來,跳上高空。看守人眼前一花,他急忙向後轉,那少俠撲在他肩上,擰著他脖頸重重一掐!

  看守人被打暈了過去。

  程勿這才落地。

  他唇翹了下,踢了倒地的人一腳,心裡微自得地哼一聲:看在你們沒有動殺念的份上,我也不殺你們。但是我才不是女瑤的愛寵,我這就要逃之夭夭了!

  程勿在屋裡找了一下工具,他胡亂地把繩子、匕首往懷裡一兜。忽聽門外聲音大震,程勿定了下神,小心翼翼地貼到門上。外頭動靜不似朝著他來,他眉頭一擰,猛地拉開了門。然後程勿目瞪口呆,如見人間地獄——

  正道人士和魔教人士廝殺一處!

  如落雁山被攻那晚所見!

  鐵索拖地刺刺聲時遠時近,雙方首領的高呼聲挾著內力比拼。火熊熊燒起,鐵木撞擊!一方吼「抓住他們」,另一方「走」「快走」。程少俠站在小屋門口,門口無人看守,所有人都加入了戰局。程勿一時徘徊,他與他們的戰鬥全無關係。

  他既無理由幫正道,也不想幫這些捉他綁他的斬教人士。

  程勿轉身便要遛,卻不妨有正道弟子打到這裡,看到了他。程少俠一天沒換衣服,衣袍上的水乾了後,血跡渾濁。那正道弟子見他要往後方逃,一看之下衝了過來:「魔頭勿走!」

  程少俠一時之間沒意識到他被喊,直到耳後風聲獵獵,向他襲來。身後攻勢即來,刀揮到少俠肩頭,程少俠手向後一摸,多日來的戰鬥讓他身子本能半轉,與高手廝打出來的經驗讓他幾招放倒了襲來的正道弟子。正道弟子被過肩一摔,武器還被繳去,立時看出這少年不弱!

  正道弟子當即高呼:「快來人!這裡有魔頭要逃!」

  周圍正道弟子一聽,當即來助。

  程勿:「……」

  他不可置信,他才反應過來,他指著自己鼻子:「我?!魔頭?我不是啊!我是被他們抓的,我……」四面招式襲來,不給他狡辯時間。程勿氣得不行,總被莫名其妙捲入奇怪的戰鬥,運背到此,他無話可說。程勿不想下殺手,他一邊打,一邊退,還一邊解釋:「你們聽我說,我和你們是一方的……」

  正道人:「聽你胡扯!」

  程勿大喊:「你們看我都沒下過殺招!」

  攻擊他的正道人將信將疑,攻勢微緩時,見被圍的少年目光忽然一頓,看向一個方向。那個方向,黑衣少女立在高處,手拽鐵索,被大批正道弟子圍攻,分身乏術。程勿脫口而出:「小腰妹妹?!」

  圍攻他的正道弟子們大怒:「還說你不是魔門人!」

  「敢做不敢當!」

  程勿卻已不想跟這些人撕扯,他心高高提起,既喜且驚。他滿腦子問號,想不通自己不過是想找到程淮跟程淮回家認罪,怎麼事情好像越來越複雜。程勿翻身跳起,縱向寨子戰鬥最激烈的中心,奔向那被鐵索纏住的少女:「小腰妹妹。小腰妹妹!」

  ……

  比寨子所在的山勢更高一處,程勿先前被追著求拜師的小老頭和他的三個徒弟,趴在黑夜灌叢中,目瞪口呆地看著下方火焰高漲,打鬥激烈。小老頭想追來山中救人,弟子們跟隨,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不過一晚,這裡就被攻了。

  小老頭一看之下大急:「我的好徒兒!」

  他眼見就要跳下去救人,被自己的三個徒弟死命拽住:「師父不能去!下面是正道弟子,我們不能和四大門派為敵!」

  小老頭一愣,眼睛開始渾濁,他神智不清,突然吼道:「什麼四大門派,都該死,該……嗚嗚嗚!」他嘴被嚇住的三個徒弟聯手捂住,三個徒弟齊齊出手,把他們激動的師父拽了回來。

  三個徒弟被師父嚇得半死。躲在山腰上,他們把手舞足蹈的小老頭撲下,熟練地找出繩子把師父和自己綁在一起。唯一的青年女子橫眉怒目,教訓師父:「我們還得仰四大門派鼻息活呢,哪敢罵人家!我們已經很慘了,師父你不要給咱們找麻煩了!」

  比較弱的青年跟隨:「就是啊師父。要不是羅象門庇護,咱們小門派早就被滅了。我們不要跟羅象門叫板好麼師父?」

  胖子:「哎下面的火龍挺好看啊……」他被師兄師姐一起瞪著,趕緊一縮脖子:「此地危險,看看再說。」

  在一門四人偷偷摸摸的關注下,下方的戰鬥已水深火熱。敵人有備而來,圍住寨子,戰得酣暢。聽那「小腰」說撤退,秦霜河等人自然不願。秦霜河雖是女子,雖是懷身,但她心中以自家教主女瑤為榜樣,提著一柄長槍,戰得熱血沸騰,激情澎湃。然隨著時間拖移,她小腹微痛,讓她精力大弱。

  秦霜河冷汗淋淋時,暗處一道鐵索向她襲來!小腹陣痛,秦霜河蹲在地上站不起來,眼看要被刺穿,一個人影從天而降,帶來嘩啦啦鐵索拖地聲。女瑤鐵索轉幾圈,主動迎上,與敵相纏。火光照著她的面,秦霜河後背一痛,直接被踢出了人群!

  女瑤大吼:「砍鐵索!撤!」

  秦霜河:「……」

  兩三個手下從旁飛去,一左一右扶起秦霜河,焦急道:「大人、大人……」

  眼前戰局不明,正道弟子想拿下他們所有人。鐵索到處扔,到處穿人琵琶骨,就女瑤一人頂在前,將鐵索往自己身上纏。鐵索輕易用劍砍不開,為幫被圍的斬教人士,女瑤在前,一眾斬教弟子在後,幫忙去砍鐵索。

  正道人大呼:「擒了他們!擒了他們……擒了那個女魔頭!」

  秦霜河為首的砍鐵索的人咬著牙,在女瑤吸引大批戰力下,他們在後想辦法救人。刀光劍影,程勿少俠遠縱而來,大喊:「小腰妹妹!」眾刀劍刺來,程勿趔趄躲開,卻一步步擠入人打鬥中心。

  程勿一看女瑤身上、手腳上全是鎖鏈,女孩臉上全是血,鐵鍊壓得她步履維艱。風混著血味飄來,姑娘嬌小而悍勇,他卻被駭得神魂飄起:「小腰妹妹!」

  在焦急中,短暫的、若有若無的,一個念頭從程少俠腦海中飄過:小腰妹妹的武力……怎麼不如在城隍廟時?難道她的內傷比那時更重了?

  這般一想,程勿更是大急,更是用力地衝入人群。他這般攪局,正道人士的打鬥自然落在他身上。但這一次程勿已經不躲了,他迎著刀劍無眼,向人中心衝,他喊著「小腰妹妹」,懷中藏起的匕首揮出——

  鮮血濺上少俠的臉!

  女瑤有所保留地戰鬥,她既要救人,又想要自己落入敵人手中,武力自然不會全部發出。這般戰鬥時,耳邊忽聽得有人「小腰妹妹」喊她,聲音時遠時近。女瑤心裡一動,低頭向草垛下看去,見圍攻的雙方人頭中,程少俠在努力衝出人圍。

  少年驀然出現的面孔、望著她發紅的眼睛,讓女瑤心頭輕輕的,那麼一蕩。

  打鬥時最忌走神,女瑤這麼一個發愣,在程勿大吼「小腰」時,她悶哼一聲,見一道鐵索趁她不備,刺入她的肩膀。皮開肉綻,鐵索穿骨而過,從前向後,兩方正道弟子拽緊鐵索,將女瑤拉得一痛,被拖得趔趄倒地,滾入人中。正道弟子緊拽著這鐵索,運用這方優勢,想拿下女瑤。

  女瑤肩膀受傷,骨肉開裂,她臉色微白,扣著鐵鍊幫斬教教徒緩解的手一鬆。她手再抬起,按住刺著自己的鐵索。女瑤心裡發狠,再次旋身躍起,一劍劈向周圍。同時身後斬教弟子們呼叫聲不絕,女瑤不回頭,卻聲音蕩起:「程勿!」

  「砍鐵索!救人!」

  想衝上前救她的程少俠身子一顫,他紅著眼圈,咬緊起了白皮的唇。

  女瑤被困中間,依然大喊:「你打不過這裡人!救人!撤!」

  秦霜河那邊吼道:「聽大人的話,砍鐵索!能走一人是一人!」

  戰火燎燎,少女身形嬌弱,卻獨自一人拖著這些正道人士。正道人士想繞去身後拿下更多斬教教徒,女瑤手裡拽著的鐵索不放,身形已經搖搖欲晃,卻還是咬著牙,和這些正道弟子周旋。一方急於攻,一方急於出逃。鐵鍊劃地聲音加大,刀劍劈在鐵鍊上的頻率加快。

  空氣中,正道那邊領頭的喊:「拿下那個女魔頭!拿下她!」

  秦霜河:「快!快快!」

  「噗噗!」

  連續兩聲,另一肩膀再中鐵鍊。前方用力,女瑤被拉得膝蓋磕在地上。兩邊肩頭滲血,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人中。同時間,「哐」一聲巨響,人群中出來的眾繁瑣鐵鍊,終被砍斷,火星高濺!雙方拿鐵鍊搏擊的正道人、魔教人一同倒地,愣愣發呆。

  程勿心中一空,身邊斬教教徒得救,氣息奄奄時,他望著正道弟子圍攻的方向。火光中,人群中,她忽然回頭,向這邊看了一眼。刀劍落於身,肩骨被刺穿,少女跪在地上,轉過頭,向這邊看來。長髮汗濕,衣袍染血,那一眼入睛,萬籟冷清。程勿眼中一酸,猛衝向前:「小腰……」

  他胳膊被秦霜河拽住,向後急縱。秦霜河和眾斬教教徒將他拖向後,向寨外山林逃去。秦霜河冷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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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19:5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三十三章

  寨中來攻主力全去圍攻一個女瑤,見秦霜河等人紛紛逃走時他們想去追,但他們身前的女瑤還活著。鐵索穿肩,每一動就全身發抖,做這種決定前也沒想到會這麼痛……但是面前敵人一旦想退,女瑤抓住鐵鍊,重新站了起來。從肩胛開始滲血,她失血隨著大幅動作而增多,但她在穿骨的鐵鍊上重重一拍,博大內功逆繩而走,讓身前人無法分心。

  這個眉毛都不皺一下的女魔頭手抓著鐵索,冷聲:「要戰就戰,何必廢話?!」

  她立在草垛上,黑衣若濃煙般,席捲她,覆蓋她。天上明月被層層雲翳擋住,她那稚氣未脫的面孔上一派模糊。然那種摻著冷氣的眉間氣韻,那種獨當一面的淩然之勢……她體內蘊著無限恐怖力量!

  眾人:「……」

  這個瘋子!

  這個瘋了一樣的女魔頭!

  這麼一個瘋了的女魔頭,本身價值已經超過這個寨子所有了!

  女瑤一人將夜間來襲的正道弟子們牽制住,秦霜河等人則扣著被鐵鍊穿傷、好不容易脫困後卻已奄奄一息的斬教教徒們急退。他們退出那個山中寨子,在夜間奔走。當他們退出了那危險地段,登上了山中更高地勢可以看到寨中情況時——只見寨中熊熊大火燃燒!烈焰沖天,已不見天日!

  秦霜河失神,一下子跪下。風拂過她蒼白的臉,她手捶地面,恨聲:「全毀了!全毀了!這幫混蛋!」

  四大門派勢大,斬教勢弱。不能硬拼下,他們一退再退……四大門派卻還想將他們趕盡殺絕!混帳!

  秦霜河身後,或坐或跪或癱,乃一眾被救出來的弟子。那鐵鍊穿琵琶骨所造成的傷害太大,他們戰力已失,且要強忍,才不痛叫出來。秦霜河罵了一通,氣火攻心,懷孕的她生不得氣,立即又開始小腹陣痛,身邊兩個副手連忙關心她情況。

  程勿跪坐在山巔,怔怔然看著寨中大火燃燒的樣子。他與這些人很陌生,他們在罵罵咧咧時,他一聲未吭。程勿眼睛漆黑,幽靜無比。待身後呼痛慘叫聲弱了些,程勿才開口:「怎麼辦?」

  秦霜河等人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少俠還跟他們說話。想到方才寨中少俠疾呼「小腰」的樣子,幾人臉色變得奇怪,想這教主女瑤的愛寵,莫非還和教主身邊的大人牽扯不清?這關係是否太複雜了?不想這些,秦霜河捂著小腹,勉強給出了建議:「大家都受了傷,一時半會兒起不來。小腰姑娘自是要營救,但我等也需休息。待我跟聖女大人傳訊後,招得人馬再去救人。」

  秦霜河說的慢,她神色古怪。她口上這般說,但她心中想……也許,等救到人的時候,就到了名器大會了。

  在此之前,聖女大人必然要他們集合,不願他們私自行動,浪費人力。

  那小腰姑娘,也許,也許得……

  程勿輕聲:「好。」

  他站了起來,向著寨子方向看幾眼,直接運用輕鬆從山巔處向下縱。他身如大鶴,躍下山頭,縹緲之形踩在山間從上到下的濃密綠蔭上,翩若驚鴻。秦霜河縱前,卻沒抓住他的衣袖。

  秦霜河:「程勿!你幹什麼!」

  身已在半空中的少俠回頭,望著山巔上跪著的、虛弱的一眾人。他說:「我沒受傷。」

  秦霜河看著他滲出衣袍的血:「……」

  程勿說:「你們慢慢養傷吧,我去救小腰妹妹。」

  秦霜河大氣:「程勿!混帳你回來!程勿……」

  少年身形掠入了綠海中,他那種倔強的、不回頭的氣勢,讓人生氣。秦霜河想追出去,苦於自己腹痛、手下也受傷,只能站在山頭大罵。程勿不在意,他選擇一個橫衝直撞的奔行方式,直衝著那寨子。他只能選這種直線型路線,因他若迂回些,以他的體質,他在山中必會迷路,會耽誤他救人。在寒夜中奔走穿行,耳邊颯颯風聲追逐,程勿腦海裡無數次回蕩她轉頭看他的眼神。

  那眼神說:別管我,走。

  程勿心中咬牙:不!

  小腰妹妹的肩胛骨被鐵鍊穿傷了,她動不了。她落入別人手裡,會被折磨。她還是一個小姑娘……就算是魔門出身,可她也是個小姑娘。別人都沒事,她也不應該有事……寨子的人又不是她親人,為什麼她要多管閒事……

  程勿疾奔中,眼中又開始潮紅。他心中委屈而不甘,並充滿了說不出的憤怒。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她是魔門弟子!為什麼被抓的是她!

  他行走如風,體內內力運行至最快,女瑤教他的輕功口訣,便是在這樣一次次的險境中,被迫熟練並水平提升。想是幾個月前,程勿剛逃出家的時候,他若是有這功法,就不會被斬教抓住,落入女瑤手中。他沒有落入女瑤手中,就不會認識小腰妹妹……

  淚水在眼眶中凝起,眼前忽然一團黑冒出。疑是敵方,程勿猛得止步,旋身跳躍,踩在樹杈上,向下望去。這一望之下,程勿微怔。他擦了下眼中的水漬,疑問滿滿:「是你們!」

  在叢林中突然冒出來的師徒四人,小老頭嘿嘿討好地對踩在頭頂樹枝上的程勿喊「乖徒兒」,他的三個徒弟,一女二男,非常無奈地跟著師父。

  風拂樹動,身形被斑駁光影拉長。立在高處樹枝上,程勿長身玉立,衣袍微揚。他目光淩厲地看著他們:「你們什麼人?為什麼要跟著我?」程勿周身內力運起,屏息凝神:這幾個人突然冒出來!能跟得上他的輕功,小腰妹妹還說他學的輕功是斬教上等功法……這幾人怎麼會跟得上!江湖上隨便一個人都這麼厲害麼?

  這幾個攔路師徒中的唯一女弟子身材高挑,已是青年妙齡,卻還和自己不靠譜的師門混在一起。女弟子沒好氣地說:「我師父要幫你,我們當然要跟來啊。萬一我師父稀裡糊塗地被你們騙了呢?」

  那個氣勢在她壓制下有些弱的男弟子謹慎道:「我們看到了,寨子裡起火了,那些人撤走了……你是要去找他們。」

  程勿不說話。少俠不開口的時候,眉目清冽而無情,很有些疏離不留情面的意思。男弟子更加緊張,他小心看了看周圍環境:「我師父要幫你,我們只能聽話……但是滄浪派討好的是羅象門,我們也算羅象門之下的附屬小門派。我們不敢跟羅象門對上……所以幫你可以,但是你要保證,我們不露臉。我們被認出就糟糕了……」

  程勿將信將疑:「你們為什麼要幫我?是不是又是什麼陰謀?」

  小老頭喊:「乖徒兒,乖徒兒……」

  程勿額上青筋跳起。

  他吼道:「我不是!」

  程少俠身心疲憊,這兩天,他滴水未沾,傷勢未緩,還總在打鬥。身體磨難至此,他硬撐著沒倒下,但精神上的折磨也不少——例如從昨天到今天,程少俠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不是」。

  他既不是女瑤的愛寵!

  也不是一個莫名其妙老頭的徒弟!

  小老頭笑眯眯:「以後會是的,乖徒兒……」

  胖子徒弟乖覺道:「啊,這次是真的要收徒弟啊?那我要有師弟了?師弟你……呃!」

  程勿目光如電,冷冷看他,嚇得他一下子閉了嘴:「……」

  這個小弟弟,脾氣也太凶了。

  ……

  一日後,程勿還被這幾個人墜著。實在是這師徒四人看著不靠譜,但武功都比他強,他甩都甩不掉。罵也罵了,凶也凶了,小老頭還狗皮膏藥一樣追著他。小老頭不停問:「是不是救了你的小情兒,你就做我徒弟了?」

  懶得說「我沒有小情兒」。

  程少俠繃著臉,覺得自己特別倒黴——啊啊啊為什麼狗皮膏藥都比他武功好!他都甩不掉!

  但起碼,這師徒四人整日東走西逛,對附近地勢很熟悉,對江湖中各大門派情況如數家珍。用他們的話說,便是如他們這般小門小戶,行走江湖,一定要和地頭蛇打好關係。通過這幾個師徒,程勿確定了滄浪派那些人捉了他的小腰妹妹後,也怕斬教報復,他們直接走了水路。

  水路數十里,直入羅象門地段,可躲過斬教的追蹤。

  若要救人,只能在他們出曲沃之前。一旦入了羅象門地段,那裡遍是名門正道,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下救出一個魔教妖女了。

  一行人在岸邊,程勿繃著臉給他們四個發繩子、錘子、鐵鍊等工具。他說:「反正我要救人,反正我和你們不認識。你們躲得遠遠的,被人發現了,我這麼弱,我也幫不了你們。」

  小老頭瑟瑟發抖:「我不會水……」

  程勿立刻收了遞給他的繩子:「太好了,那我們分開……」繩子一下子被小老頭搶走,小老頭扔給自己的徒弟,豪情萬丈,「我徒弟們會水!」

  三個徒弟一起抽了抽嘴角。

  將要下水時,那個緊張兮兮的男弟子再次來跟程勿確保行程:「我們只在水下行動,不會出水哦。要是滄浪派發現了你,你跟他們打,我們不會出面的!我們好歹也是正派人物,幫你救魔教妖女的事,可千萬不能被名門正道知道了。小兄弟你要是被抓了,千萬別出賣我們啊!」

  女弟子在一旁兇悍道:「要是敢出賣我們,我們千里追殺你!」

  程少俠也不說話,也不保證。他低著頭專心折自己的衣袖褲腳,將鐵鍊背到身上。他手微微發抖,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仍然有些害怕。他提醒自己,滄浪派他們據說水性不差,不會死的……我只是要救人,我沒要殺他們,我不會殺他們。他們可以逃的……我給他們時間逃……

  程勿深吸口氣,耳邊女弟子還在喋喋不休說話,突見「噗通」一下,程少俠直接跳下了水。濺起水花很小,程勿沒有浮出水面,一道細長線條一晃,水勢向外流去。

  女弟子:「……」

  她沉著臉問自己那個脾氣柔弱的師兄:「這小孩子怎麼回事?我威脅他他都不帶回應的?長一張文秀臉,脾氣一點都不文秀!」

  青年師兄無奈道:「別說了,都怪師父非要求著人家當徒弟……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武學天賦好的人,脾氣都大吧。」

  說著,他也跳下了水。胖子一見,趕緊跟著跳下水。女弟子被自己師父在岸邊看著,只能捏捏鼻子也下水了。

  小老頭蹲在岸邊:「徒弟們,把你們師弟給我拐回來!為師和他有緣啊,為師要收徒……」

  說著說著,小老頭眼神開始混沌,他嘴張大,下一句話卻忘了。他怔住,有些忘了自己在這裡做什麼。在岸邊蹲半天,他晃悠悠站起,轉身往身後小徑走去。小老頭走得搖晃,口裡嘀咕自語:「收徒……對我要收徒……我要把一身武學傳出去……徒兒、徒兒……你在哪裡哇徒兒!」

  ……

  「沒有把那寨子裡的人一網打盡,真是白費功夫了!想向羅象門投好,怎麼就那麼難啊?」

  「別說了。其實也不是沒有收穫啊,就這個女的……一個人殺傷力頂幾十呢。把她抓到,獻給蔣師兄,也能交差了!」

  曲沃沃水三千,順水向西北方向行去,可入羅象門所在地段。滄浪派在江湖上,是一個毫無名氣的小門派。小門派在江湖中存活艱難,為攀上四大門派之一的羅象門,他們不惜合全派之力,打造出堅不可摧的鐵鍊,鋌而走險,選擇捉捕漏網的斬教教徒!只消得他們做出成績,待到羅象門,說不得可被封為羅象門的下屬門派。日後背靠羅象門,滄浪派當可狐假虎威!

  女瑤清醒過來後,已經聽了這麼多情況。她在船上專有一艙,兩邊鐵鍊依然拴著她的手腳。但那不致命,身上最厲害的,還是琵琶骨被鎖。武功盡封只是小事,琵琶骨帶來的真正折磨,是一動不能動。任何力量運行,人體都必然會過琵琶骨。在江湖上,穿琵琶骨這種陰狠招數,只會對付罪大惡極的危險人物。

  想這裡無人知道女瑤是危險人物,卻還是穿了她的琵琶骨。

  女瑤奄奄一息地躺在船艙中,耳貼著船板,能聽到下方汩汩流水聲。她呼吸也不敢劇烈,鎖骨處的痛,加上她體內的隱患,兩相夾擊,讓她痛得想撞牆而死!太疼了,每一根骨頭、每一滴血,時時刻刻,都在發作。

  她痛得暈不過去,腦中有根筋一直繃著,情形之慘烈,乃她生平僅有。

  女瑤握緊拳頭,咬著唇忍受這雙重打擊:我要將羅象門碎屍萬段!等我到了名器大會,等我……我要你們付出代價……

  她小口小口地吸氣,安慰自己:唯一的好處,是可以跟著他們進名器大會。待我隱患爆發結束,我就能脫困了。這船裡的人,全都要死……

  滄浪派的看守弟子開了門,時不時過來查看這個妖女還活著沒。看守弟子一看之下,大吃一驚:看這年少的姑娘全身濕漉漉的,像是從水裡打撈出來一樣。然她兩日滴水未沾,不可能碰到水。

  小姑娘的額髮汗淋淋的,鎖骨處血紅一片,沾濕她的黑色衣袍。她躺在地上,全身蜷縮,細看之下,微微發著抖。而她咬著唇瓣,唇被咬的也是鮮血淋淋。她躺在地上,死魚一樣,她的手卻摳著船板。小姑娘沒有指甲,她手卻將船板摳得劃出好幾道痕。十指指甲,血已成紫紅。

  看守弟子駭然:「……」

  他小心地摸一下女孩露出的手臂,潮熱汗濕,發抖戰慄……女瑤猛地抬目,目如寒電,嚇得看守弟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守弟子張大嘴,看她緊繃的下巴上汗滴瑩瑩,小臉慘白卻眼睛燦亮,那兇悍之色……

  突然,「哐」一下,船重重一晃,關好的門被一下子吹開。船艙中物件滾動,女瑤吃痛,一下子被甩到角落裡。她痛得以頭撞地時,聽到門外惶然聲:「有人襲擊!有敵來襲!」

  女瑤驟得抬目,船艙門被大浪推開,她模糊視線中,看到外頭一個身影一晃而過,少俠的面孔……女瑤大驚:程勿?!

  短暫一刻,痛意似都遠她而去。她發愣,想:怎麼是他?怎麼會是他?

  刀劍相揮,打鬥聲在外。少俠上了船板,手中持劍,從斜刺裡冒出,與沒回過神的正道弟子一招揮下!稱不上武藝精妙,但因措手不及,一船人被騷亂。待滄浪派弟子重整旗鼓,聚集起來,那少俠一看,竟翻身跳下水!

  「追他!」

  「捉住他!」

  噗通噗通白色水花大濺,一眾人跳水追蹤,竟然沒追上。他們罵罵咧咧,想這人什麼問題。然這僅僅是開始,從這一刻開始,那少俠便墜上了他們這艘船。他們一路東行,那水裡的少俠便跟著他們。

  程勿心志之強硬,讓滄浪派的這艘船受創累累。他神出鬼沒,因武功不強,無法久戰,他採取的乃是隨時隨刻的「騷擾」。他也不殺人,但他專攻人手腕、手臂、膝蓋之類會影響動武的地方;他也不去救人,但他詭異的出現和打鬥,比他直接救人更讓人心慌。

  他身形極快,打一段就跳水而逃。然後待船中稍平靜,他會又竄出來。

  滄浪派弟子惶恐,咬牙切齒:「小小蟲豸!殺了他!」

  程勿冷靜地在水中游水,跟著這隻船。他不斷地騷擾,快速的逃走,讓滄浪派弟子疲於奔命。斬教給他的輕功心法極好,一開始看不出,越是練下去,與體內內力融會貫通,程勿來往越來越快。

  水下跟著他的那徒弟三人,沖他疑惑皺眉:小子,光是騷擾,你救不了人啊。

  程勿輕輕搖頭:我武功確實不行……本不願這樣做,但眼下只能這樣了。

  程勿先前沒有與人為敵的經驗,他全然無江湖經驗,他更經常被自己的無知所坑。然當他一心一意要救人時,絞盡腦汁,跟著他的三個徒弟,佩服這少俠的心機:程勿欲不斷騷擾這船中人,一點點磨掉他們的耐力、武功,讓他們產生害怕。

  然後他就不會再出現了。

  他將和三個徒弟在水下,用鐵鍊把滄浪派的兩艘船拴起來。當船上人精神高度緊張,便是大火燒起之時!鐵鍊是從寨中取出的,是滄浪派自己的。輕易打不開,兩艘船的性命綁在一起。當程勿再次跳上船時,又是大火,又是一個連日來讓他們恐懼的人物……這時,方是救人之際!

  ……

  「那個神秘少俠還跟著我們麼?好像沒動靜了?」

  「媽的,誰去解決了他啊?這一遍遍的,殺又殺不掉,甩也甩不掉……」

  天上無月,星光爛爛。滄浪派的兩隻船行在水上,起了風,夏夜涼爽,船上弟子卻神色委頓。他們精神緊張,不安地等待著。他們圍在一起,討論著那個神出鬼沒的少俠。當風再一次吹拂時,水氣拂面,曠人心脾,將正道弟子們緊繃的心弦放鬆。

  卻忽然,船被猛一撞,船體搖晃,船上弟子們被晃得左搖右倒。

  熟悉的震動,他們立刻掏出武器大吼:「神秘少俠!神秘少俠又來了!」

  而這一次,風再吹起,少年的身影出現在了船上。他清泠泠立在甲板上,身如銀色月光,浮上一層水汽。程勿鬼魅般,目光幽幽地望著他們。他全身濕漉,縱向船頭。他的出現讓人恐慌,眾人撲去:「殺他!」

  然這一次,程勿疾奔,不是沖著人,而是縱向火把!

  一艘船兩邊甲板,夜間火光幢幢,少俠的輕功在一次次的追捕遊戲中練至純熟。他如飄在風中,颯然而過,手中舉起了火把,向下一扣。眾人心頭湧上不安色,見這少俠一路飛縱,撲下所有火燭……火燒上船板,燒上船艙,眾人惶然往後退。

  為首者大吼:「先滅火!滅火!」

  「把火把滅了!滅了!」

  所有人急急忙忙,要麼撲火,要麼滅火把。武功高的去追程勿,雙方過招,少俠不與他打,而是一路跳躍。他在人中穿梭,尋找。火把被他扔在地上,天上星光照耀,忽來一陣涼爽微風。

  程勿站在高處船竿上,看下方人聲駭然:「不!」

  火勢從甲板燒起,在風中熊熊加大。眾人忙著去撲火,他們邊退邊尋工具撲火。程勿不與他們打,他們這時已顧不上程勿。他們從這艘船退到另一艘船上,看那黑影少俠立在原來船竿上未曾跟隨,眾人慌張熄滅這艘船上的火把時,心中稍鬆口氣。

  程勿立在風中,潮濕衣袍貼他身,他眸子幽靜地看著下方。

  眾人順著他視線看,見火勢獵獵,沿著綁在一起的鐵索,從一艘船,快速燒到了另一艘船上。兩隻船早在停了一白天的騷擾中,被水下的弟子們綁在了一起。將鐵索穿好,不欲與滄浪派人見面的徒弟三人就走了。

  黑夜中,徒弟三人已遊到離船很遠的地方,看那裡烈焰燒起,火紅照天。夜間大風,將火勢催大,再催大。眾人撲火之速追不上火燃之速,火燒上帷帳、燒上糧草,燒上人的衣物……鬼哭狼嚎,撲通落水聲不絕!

  三人窒息:那少俠……那少俠……竟真的這麼做了……

  此時兩艘被綁在一起、命運牽制的船中,情況已極為糟糕。人人忙著自救,再顧不上程勿。而大火燒起,程勿從高處跳下,筆直地躍向一間船艙。他知道、他知道……他連日來日日看,時時看,他盯著那間船艙,他揪心著那個地方!

  火燒眉,火燒身!痛刺骨,痛穿心!人人向外逃,人人跳下水,而程勿向前、再向前!

  船艙門被鎖,程勿運氣,一腳踹開船艙。

  他喊道:「小腰!」

  空中月色不在,斑駁星光照水,碾碎水中漣漪。船艙中,躺在地上、汗水淋淋的女孩,她手腳拴著鐵鍊,琵琶骨被穿。她吃力的,詫異,卻也不那麼詫異地抬起頭。她梨花照水般,羸弱的樣子映在他眼中。

  火中熱氣浮起,痛呼聲似遠非遠。門口星光落地,少年驟得撲過來,小心地將她摟入懷中。他跪在她面前,聲音輕微,嗓音顫抖,一遍遍安慰她:「別怕,別怕,我來救你了……小腰妹妹,你別害怕。」

  女瑤輕聲:「你怎麼真的來了?」

  程勿發著抖,他被水沾濕的臉,貼上她汗濕的臉頰。寒風烈火,少年哽咽道:「若是從來沒有人護你短,那你多可憐。」

  女瑤怔忡,睜大了眼。穿過他肩頭,她望見船艙外的人間煉獄。熱風滾滾,他抱住她瘦弱的、黑血結痂的肩頭,一滴豆大的、滾燙的淚,落在她頸窩中,刺得她傷口驟燙,瑟縮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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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0:1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三十四章

  程勿的眼淚掉在女瑤肩窩上,沾上鮮血。女瑤瑟縮了下,她的心蜷起,一邊被刺得麻痛,一邊又發抖。遭此大難,女瑤習以為常,用「可以正大光明進名器大會」安慰自己,她一滴眼淚都沒有,也落不下來;程勿的眼淚,多得卻可以把她淹了。

  心中又可笑,又好氣,還……生了憐愛。

  程勿眼睛通紅,強忍著自己的一腔悲意,他抬起了臉望她。少女臉色雪白,斷無淚意;他則紅著眼,淚水黏在長睫毛上,滴滴濃郁,如紅眼兔子般。程勿望她手腳都被鎖住,然那只是讓她跑不了,不致命;致命的是從她肩胛骨和鎖骨之間穿過的鐵鍊,讓她不敢動,不能動,碰一下就痛。程勿忍著淚,繃著臉:「小腰妹妹,我幫你解開鐵鍊……」

  女瑤在他懷裡躲了下。她喘了一下氣:「別,我不想走,你自己……」

  「小腰妹妹,」少俠手指捧住她的臉,讓她微飄的眼神與自己對望。一眼之下,年華與時間皆遠去。他眸心黑亮,光華若翡。他的眼睛看她,生生給她心口套上枷鎖。聽他沉聲:「不管你有什麼目的,想做什麼,都不應該以自己受此重傷為代價。」

  「若是從來沒有人護你短……」

  女瑤看著他。

  程勿聲音輕柔,卻忽地握緊手中劍,用力向她手腳上拷的鏈子砍去。程勿面色沉穩,內力在體內快速運轉,聚向手骨方向。在震動下,鐵鍊乒乓響,沒有一次斷掉。程勿毫不猶豫地揮劍第二次、第三次……

  船中人撲火,跳水,有正道人士想起妖女被關,急匆匆趕來,果見那黑衣少俠蹲在地上砍鐵鍊。正道弟子大喝一聲,拔劍而上。程勿滿心火氣,女瑤的慘狀讓他怒火無法排斥。來前想著不殺人,但一看到女瑤的樣子……程勿不回頭,袖中藏著的匕首飛出,直中撲過來的人的胸骨!

  身後人噗通倒地,同一時間,火花砰一下濺起,程勿砍斷了女瑤手腳上的鐵鍊。

  他目光上移,落到她肩頭的兩個大血洞上。還在不停滲血,血已流成黑色,那裡卻還在每時每刻地折磨她。

  程勿的手摸上她肩頭的鐵鍊,只是這麼一碰,懷裡姑娘抖了一下。並非出於心中恐懼的發抖,而是被刺激下、身體本能的顫抖。程勿低頭看到小姑娘平靜的神色,他的眼淚又湧出來了。

  女瑤:「……」

  小哭包……她都沒哭,他哭什麼呀?

  船艙外人聲鼎沸,腳步來去。亂糟糟中,不斷有人過來阻止程勿救人,而程勿如有神助般,他這一次輕而易舉,就能殺掉阻止他的人。少俠蹲在地上,手依然摸著那鐵鍊,他輕輕地讓女瑤靠在自己肩上。程勿看著這鐵鍊——穿琵琶骨而入,想要取出,就得再穿琵琶骨出來!

  他聲音發抖:「小腰妹妹,我要幫你取這根鏈條了。取了後,你就自由了。」

  女瑤窩在他清瘦的懷中,聞著少俠身上的味道。潮濕水氣,混著少年郎乾淨如陽光的氣息。她的汗落在他脖頸處,她垂著眼皮,輕輕「嗯」了一聲。而程勿繼續說:「痛的話,你咬我肩。」

  女瑤:「嗯。」

  程勿:「我會很快,你忍住……」

  女瑤:「嗯程勿……啊啊啊——!」

  她驟得發出一聲劇烈慘叫,脊骨猛地繃起,她仰脖,眼前陣黑,暈眩痛感讓她身體痙攣,全身克制不住地顫。而程勿當機立斷,一發覺她因痛而產生的掙扎,另一隻手立刻掐住她的脖頸讓她不許動。她的身體抖得厲害,慘叫聲冠絕雲霄,程勿沉目,固定著她的肩,狠著心,讓那整條鐵鍊穿肩而過——

  裂開的骨肉再來一次折磨!結痂的傷口再次迸出血花!頸上的兩個大血窟噴血,快速將兩人的衣衫染紅。

  程勿掉著眼淚,手下卻一點都不慢,一點都不因為她痛而手軟。

  女瑤:「啊啊啊——!」

  程勿面上含淚,心口落淚。他掐著她,一貫而出——

  「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快逃!」

  「別管這船了!」

  「妖女!」

  聲音遠去,意識飄遠,似全靠本能在運行。火光明亮的船艙門口湧進人流,血跡斑斑的鐵鍊和全身是汗的慘叫女孩都在懷中,頭頂的樑木沾上火星,劇烈燃燒下「砰」地落下來。身後刀劍揮出,程勿沉著氣,抱著懷裡姑娘,一躍而起。

  鐵鍊「刺啦啦」拖過他的手心,血從高處落下。眾人緊追,卻見頭頂大樑轟然倒下。眾人駭然,立刻向艙外躲。木板裂縫起,汩汩水流從下湧上。水上湧速度快,即刻漲到人膝蓋身。上方的火形成游龍,毫不畏懼,燃燒船上的一切,旗杆、艙頭全都倒下,與白花花水接連。

  「跳船!快捨船!」

  「哐——!」

  程勿抱著懷裡姑娘,在大火從頭澆下時,他撞上船艙牆壁。水火之間,木板潰不成軍,轟地散開。大量水湧上,兩艘被鐵鍊拴在一起的船燃燒中,「轟」地炸開,木屑四飛,將中心聚集的人力向外掀翻——

  同一時間,鐵鍊徹底飛出。

  程勿抱著女瑤,被火勢所推,被不斷向下掀,沉入了水中。船爆炸的聲勢極大,將人向四面八方掀飛時,不斷的木頭、鐵塊、器具砸上他們。水在中間一沖,立時將程勿和女瑤分開。鮮血流成一條線,拖著蒼白的姑娘,往遠方飄去。

  程勿心急如焚,推開不停的阻攔他的炸開的碎屑,他屏息凝神,破開一條路,追著她遊去。水下世界清幽卻不暗,水下生物發著各異的光,一層層浮在人面上。女瑤向下飄去,程勿伸手,不斷地追她、追她!

  她的長髮散開,衣袂飄飛若花開。她頸上流出的大量血散入水中,濃郁鮮紅被澆洗得越來越淺。血花在她眼前綻放,像死亡的感覺。女瑤神智昏昏,痛到極致,她只感覺到周身一種鈍麻的感覺。意識向下落,身邊無所依。她既不識水性,也沒有氣力,只被水推著,向底下深淵扯去。

  而程勿越遊越快,呼吸不暢,他龐大的內力也快不夠用。他身上沒有好好養的傷,也在強勢衝擊下爆開。他卻不停,身後流出一條白虹一樣的水跡,他向前,手指艱難伸出,終於碰上她飄蕩開的黑色衣角。

  順著衣料,程勿用力,將女瑤拉入了懷中。姑娘氣息微弱,臉色如死人般無血跡。她費力睜開的眼上,睫毛顫得厲害。她用力地睜開眼,望著他。像是心中牽掛遠去,像是死亡已走到身邊,而她生命最後一刻,居然是跟這個少俠在一起。

  女瑤想:居然是程勿。

  她奇怪:怎麼就是他呢?我這一生、我這一生……最後,竟是跟他死在一起……

  程勿抱住懷裡的姑娘,他的臉與她相貼。他眸子極黑,湊下來,將唇貼上女瑤的唇。他口中、胸腔中,一直藏著的那口氣,借由唇齒,傳給她。怕水滲入,他唇貼得極緊,任由四方水流擠壓,任由水把他們捲入不知名的地方,他也要把那口氣渡向她。

  女瑤眼皮驟得一跳,她睜大了漆黑分明的眼睛。

  蒼白的少年,與女郎在水下靜靜對望。漆黑分明的眼睛,年輪的錯覺。

  一眼之下,萬萬年已去。

  他望著她,他抱著她,他唇貼她,他用眼神堅定不移地告訴她——若是從來沒有人護你短,那你多可憐。

  ……

  「沒有人會護你短,你這一生,披荊斬棘,橫掃千軍。驚濤拍岸,天下無敵。到那時,萬萬人跪在你腳下,億億人送你上至高山巔。而這一切,都要你從腳下開始,一步步向前走。」

  夜明如水,天上星辰流轉。整片天幕亮得像鏡子,鏡中,銀色星河飄搖,燦然多華,浩瀚無邊。

  沙丘起伏,夜中冷風如灌,從四面八方飛來,湧向年幼女孩單薄的衣衫。年幼女孩踩著腳下沙子,她睜開明亮的眼,餘光看到山丘頂上騎在駱駝上的女郎;而更多的視線,則是漫漫無邊的星河。

  幼小的女瑤顫抖著抬起腳,向前邁出第一步。她握著手中比她人還要高、比她人還要重的劍,她發著抖,看向四方漸漸向她包圍而來的野狼。野狼慵懶地走來,眼中綠光森森,緊盯著中心的小女孩。

  女童顫抖:「師父!師父!」

  白鳳騎在駱駝上,淡淡然看著下方的幼童。她抬頭看星空,漫不經心——

  「從今往後,群狼環繞,你將只有一個人。」

  「從今往後,登頂斬教,身為斬教教主,你將引領整個魔門,帶他們與正道對峙。你將只有一個人。」

  「無數人稱頌你,無數人怨恨你,還有無數人欺騙你,無數人寄希望於你。你將只有一個人。」

  「永遠不會有人來護你短,讓你哭泣,讓你取暖。來往之間,只有超過你年齡幾輪、比你大幾十歲的江湖高手,只有可以做你爺爺的江湖掌門來和你平起平坐。無人分享你的榮耀,亦無人理解你的寂寥。你將只有一個人。」

  群狼嗚咽,從上方向下撲去。年幼女孩立在沙中,眼中淚水滾滾。她咬著唇,睫毛沾濕,她無助而迷茫,卻只能一遍遍擦乾眼淚。

  白鳳俯眼看著她:「好孩子,拿起劍吧。」

  「要麼你留在這裡,等著有緣人來找你,過完這平靜而毫無期盼的庸俗一生;要麼拿起劍,跟我走。我將捧你做斬教教主,千萬人之上,再無人讓你在沙漠中孤苦,饑餓,搏命。」

  「好孩子,選擇吧。是不是跟我走?」

  群星之下,萬象之巔。須臾萬象,千秋不朽。

  沙漠中風沙滾滾,星辰卻越發明燦,水洗過一般清幽。年幼的女孩抬頭,看到天上的星辰——那玉皇,開了碧落;那銀界,已失了黃昏。

  她看向白鳳,再看向四面不懷好意的狼群。她忽然下定決心,她握著劍奔跑,向沙丘上方跑去。淚痕掛在她臉上,她在萬千星光中跑向白鳳:「師父!師父等等我!師父別丟下我!」

  她踩著星光,漫著黃沙,她以不足五歲的年幼身軀,奔跑向立在沙丘高處的白鳳。她與狼群賽跑,她一步步向上走。白鳳是斬教教主,是魔門之主,是與天下制定規則的人們平起平坐的那種大人物。白鳳身受功法殘缺帶來的隱患困擾,她精疲力竭,她在沙漠中,將含著淚的女孩撿了回來。

  白鳳彎下腰,將女孩抱上駱駝,抱入自己懷中。她目中短暫的憐色一閃而過,將手放在女孩額上。頭頂爛爛星光,白鳳對她微笑:「瑤,是北斗第七星。金字煌煌,瑤光燦燦。好孩子,我給你取名『瑤』。從此後,你就是我白鳳唯一的徒兒,女瑤了。」

  「願你永在光華下。願有星光處,便有你之重生。」

  ……

  霜華滿天,穿越大半個天穹的星光在上。星若銀河漂流,水上木板順水,兩相明亮寂靜,色澤飽滿奔放。

  女瑤睜開了眼,發覺她靠睡在程勿肩上。少年安靜地摟著她肩,他們坐在一塊船上斷開的木板上,順著水,不知要飄向何方去。女瑤眼珠輕輕轉,看到江天無色,四方霧氣重重,而她抬頭,看到少年恬靜溫和、流線堅毅的側臉,與他目光深處的天上河流。

  女瑤觀察自己情況,體力甚微,氣息盡無。她脖頸處的傷,簡單地包紮,而她的衣袍裡,全是血。虧得黑色衣物,又是黑夜,看著不顯眼。她看程勿,程少俠情況也沒好多少。幾日來,他不知疲倦,堅定不移;他救下她後,身上的傷始終沒有得到好的處理。此時程勿擁著她坐在漂移的木板上,也是情況糟糕,不得已而為之。

  女瑤歎氣:程少俠這黴運……

  寒冷天上星下,程勿忽然開口:「我找你之前,本來已經放棄了抵抗,打算跟程淮回去了。我從小長在雁北程家,我從來沒有出過家門,十七歲前,我都不知道我一生的宿命,本是為了程淮獻祭。我家有厲害心法,同一輩血脈,可助一人登頂,成為天下第一。程淮想要做那個第一,他練武內功出了岔,他需要我散盡內力。春姨被他控制了,我想我要回去救春姨。我自然是打不過程淮的,在我家也耍不出什麼陰謀。我只能乖乖求他,求他放了春姨。我只能離開你和金大哥,不連累你們。」

  女瑤靠著他肩,沒有說話。

  聽程勿自嘲一笑:「小腰妹妹,你說得對。我叫『程勿』,我爹要我做什麼之前,都要想一想不該做什麼。在程家,我一直被欺負,被打;我有個爹,可是和沒有也沒什麼區別。我長到這麼大,只有春姨會在我被打後拿傷藥給我。我是很不受待見的。」

  女瑤垂著眼。她冰涼的手腕,搭在他手上。她靜靜地聽他說,在他沉默時,女瑤聲音沙啞地開口:「小哥哥,到了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麼?」

  程勿眼皮下垂,他腰背挺直,扶著她坐好。他手指捧住她雪白面頰,他漆黑的、潮濕的眼睛與她對望。他喃聲:「我猜過。斬教教主之下,聖女之外,有二老五使十二影。金使是五使之一,你比金使厲害,比他武功高,他要捧著你。女瑤我見過,戴面具,老女人,她一直欺負我;聖女我也見過,很漂亮,不像是魔教人。五使之上,二老不出山,我從未見過,斬教見過的人也不多……」

  他手指撫著她冰涼頰面,垂著眼,輕聲:「小腰,你是二老……或者二老身邊的人?你這樣年少,是二老的女兒或者什麼嗎?」

  女瑤望著他,微微笑。她不反駁,也不認同。

  程勿有思想誤區。他自認見過女瑤,他將女瑤定性,他猜來猜去,始終不把自己的小腰妹妹往自己深深厭惡的女瑤身上猜。他始終不猜女瑤,便始終猜不到小腰妹妹的真實身份。他猜是「二老的女兒」,女瑤笑一下,他以為自己猜對了。

  程勿俯下身,與小腰姑娘額抵額。

  他輕聲:「小腰妹妹,我本來已經放棄了。我已無指望,只想回程家認罪。可是今晚,和你坐在這裡,我看到星光,看到爛爛星河。我和你坐在水上木板上,看我們不知要飄向何處。而天下的星光,那照亮大片天穹的星。它磅礡,悠哉,俯瞰我們。大自然最原始的姿態,千里之外,與我有關,又似乎與我無關。忽然間,我就覺得不重要了。沒有什麼難題過不去。我看著天上的星,我覺得我還可以繼續撐下去。」

  他眼中淚水盈滿,流光璀璨,黑玉生溫。他抵著她,哽咽道:「我還是想習武,想打敗程淮,想風光地回去救春姨。」

  「小腰妹妹,在我去羅象門拜師之前,你教我武功吧。」

  「從此以後,我們都改了吧。」

  「我好好跟你學武,回去打敗程淮;你別再拿自己的命不當命,你可以有個女孩兒樣……你幫我練武,你有什麼困難,我也都幫你。銀星永恆,世上又有什麼過不去的?我們,都改了,好麼?」

  「若是沒有人護你短,我來護。好麼?」

  女瑤安靜看他。

  看他眼圈通紅,看他又開始掉眼淚。程勿真是個小孩子,在紅塵中撞得滿頭包,撞得全身傷。他不停掉眼淚,不停覺得委屈;可同時間,他又在努力向前走。他救她,憐她,擁抱她。他為她覺得難過,為她而哭得哽咽,為她而哀求她多愛自己一點……

  這一剎那,群星在上,心中之塵,隨著那天上流動的銀河,向天外遊去。心頭中塵突然一空,澈澈中,明淨中,只看到星夜下掉眼淚的少年。

  女瑤的心很硬很硬,硬得她可以在自己身上開刀,只求混進名器大會;她的心卻也很軟很軟,軟到程勿在她面前掉眼淚,她就六神無主,迷茫而心痛。

  女瑤幽靜的眼睛看著這個在他面前掉眼淚的少俠。

  她面色蒼白,蒼白中透著無情之意。程勿睫毛顫抖,淚水讓視線模糊。兩人抵著額,他專注地等著她的回答。方寸之距,女瑤忽然上前,唇貼上他,碰了他一下。

  程勿眸子猛地瞪起,身子如過電,女孩的唇在他唇上輕輕擦過,他顫抖一下,向後傾開身。

  程勿:「……!」

  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這千秋不朽,這人間熾烈!

  女瑤冷靜地看著他,眉目清秀,卻有淩厲之氣如刀般當頭劈下。程勿向後躲開一瞬,兩人對視,程勿張口結舌,才張唇,他面前的小姑娘再次迎上。這一次,她伸手抓住他肩,阻止他再躲避。她的唇重新貼上他的唇,這一次,不是輕輕一碰,她張口,含住他的唇瓣。

  程勿:「……!!」

  女瑤手向下一推,她一下子將程勿推倒。他的長髮散在水上,愕然震驚中,臉被女孩捧住。頭頂星光流轉,身上的少女捧著他臉,唇貼著唇,撬開他的齒,纏綿無比地親吻他。

  電流在體內躥,血液向上湧。

  六神無主,背脊發麻。

  吻得用力,吻得熱情。她不管不顧之勢,她趴在他身上之勢,她與他唇齒相纏之勢,讓人顫抖哆嗦。那熱情滾滾,那兇悍不可擋,她親著他,扣住他手腕。她俯下,再俯下。清涼面孔緊貼,女子與少年的唇齒觸撞,難解難分。

  向下、向下,不斷地向下——

  轟雷電鳴,洪水滾蕩,火山噴發……

  群星之下,萬象之巔。須臾萬象,千秋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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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0:3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三十五章

  街市上叫賣聲不絕,小販、賣花女、行人,各類聲音混在一起,賣胭脂、賣茶葉、賣綢緞;所有人在你耳邊大嚷,聲音時遠時近,人間百態。城中熱鬧,從東向西,基本要一路被人擠著走。路中央的馬車中,誰家小婦回門,掀開簾子,悄悄打量一下市坊之向,被行人無意撞到,當即羞得立刻放下了簾子。馬車悠悠走過,香車寶馬,惹路邊人津津樂道。

  這條路走到盡頭,左拐入一個巷子,巷子非大路筆直,乃曲折似河。巷口第二家店,當是一家成衣鋪。成衣鋪新開,雖對著熱鬧街市,然往來客人並不多。此時鋪子卻開了門,老闆娘迎來了年少的客人。

  從清晨時分起,日頭越升越正,照入店鋪的陽光也越來越多。因店鋪客人稀少,老闆娘特意許可兩人在鋪中自便。此時,老闆娘伏在櫃檯上托腮,見少女端端正正坐在木凳上,少俠程勿立在她身後。少年一手撫女孩兒的耳珠,另一手拿著珍珠。他垂目,小心翼翼地幫女孩完成「穿耳洞」這件神聖大事。

  從沃水逃生已過三日,女瑤給斬教高層們通知了最新情況。第一時間,她沒有抓住滄浪派兩艘船失事這件事做文章,或者找機會重新想辦法滲入名器大會;而是和程少俠一起養傷時,女瑤突發奇想,決定讓自己過得鮮活點兒,有點兒女孩樣子。

  江湖的傳說,斬教的教主,魔門統領,女瑤,她是不會任何女兒家該會的事務的。活到現在,女瑤沒有點過胭脂,沒有嘗過口脂;她素面朝天,從來沒有畫過眉,戴過漂亮的首飾髮簪;她撩起長髮,耳上乾淨圓潤,也沒有耳洞。女瑤跟著程勿玩,她少有的女孩心被推著往前走,竟有了紮耳洞的想法。

  此時的女瑤乖乖地坐在凳上,不用騙程勿太厲害後,她從錢莊取了錢,先給兩人換了行頭,買了療傷藥。脖頸上琵琶骨上的鐵鍊被取出,之後奄奄一息很久;女瑤經過大傷小傷無數,兼一身功法雖後患無窮卻強盛無比,她很快重新爬了起來;程少俠則到底年少,恢復能力強大,養上幾天,就能下地了。

  這會兒待在成衣鋪中,女瑤身上的黑衫俠女衣容未換。領口防得嚴,擋住她鎖骨處的兩個血窟窿。她手安靜地放在膝上,撩起長髮,將耳朵交到程勿手中。她這般放心而淡定,身後的程少俠摸著她的耳珠,手卻在發抖。

  程勿發著抖:「聽說很疼,你忍著點兒。」

  坐在陽光下,陽光微刺眼,女瑤面容恬靜。她睫毛揚一下,如蝶翼展翅:「嗯。」

  程勿不放心:「其實這個不是一擊必中,你難受得厲害的話喊我,我就不動了。」

  女瑤:「嗯!」

  程勿:「小腰妹妹,我要動手了……疼、疼麼?」

  女瑤面無表情:「……不疼。」

  他只是拿珍珠在磨她的耳朵而已,她連琵琶骨都穿過了,區區一個紮耳洞,怎麼會痛?

  女瑤沒有一顆溫柔到能體會少俠柔軟心思的細膩心腸,她的心如被繭磨過似的,大而化之,粗糙無比。程少俠說來說去,她只覺得程少俠好囉嗦。

  程勿望著女孩烏黑髮頂半天,輕輕歎了口氣,住嘴不說話了。他手中的珍珠被他手溫磨得溫暖無比,他聽從老闆娘的建議,將米粒一般大小的珠子在女孩耳上不停地磨。平常人想用珍珠將耳朵磨得足夠薄,需要時間;對於身懷無尚內功的程勿少俠來說,並不是那般難。

  他只是垂眼皮,望著女孩被他摸得通紅的耳珠,他開始發怔。女瑤雖然脂粉不施,平時她也不打扮,但她真的是個女孩子,還是個容貌鮮妍的,看上去年齡甚小的小姑娘。她的臉天生生得嫩,巴掌大,膚色雪白,眉目清秀。斬教第一美人的名頭是斬教聖女白落櫻的,但看在程勿眼中卻頗不服氣——小腰妹妹只是不打扮,她打扮起來也會很漂亮!

  女孩的耳珠瑩潤,觸感嫩滑,像是罩著一層柔色。陽光打在他手上,程勿連她耳上的細微絨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手中的女孩耳珠籠著暖暖的溫和陽光,柔白如玉,定住程勿的目光。程勿喉結滾了滾,忽覺得有些口乾舌燥。

  這種口乾舌燥讓他走神,讓他想到沃水那一晚。星光滿地,沃水無邊,他被傷勢比他重很多的女孩壓著親吻。那種不容置疑的、強勢的態度,口腔的觸感,熱烈追逐強迫的態度……他一下子想到了女瑤!

  斬教教主女瑤!

  女瑤那般強吻過他,是埋在程勿心中最大的羞恥。他羞恥十分,拒絕承認,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然而小腰妹妹親他的感覺……程勿他一下子就把小腰妹妹推開了!

  把她推到落了水,他還辛苦下去將昏迷的小姑娘重新撈了上來。

  然而那日留給他的慘重陰影……讓程勿惶惶到現在!

  他觀察醒來後,小腰妹妹還是很柔弱,對他如常,好像壓根不記得那晚的事;程勿糾結半天,他既想起了自己當初說要負責把小腰妹妹嚇得不敢理他的事,又想到了那個親吻的熟悉感覺……他要如何問?那天在落雁山殿中被女瑤強吻的事,他心中最恥辱的秘密,他要怎麼問?

  眼下看到女孩的耳珠,程勿心頭燥熱,卻抑制不住對那晚親吻的糾結猜測……

  「好啦少俠,已經夠薄了,可以用針紮啦。」

  旁邊的燭臺上,老闆娘已經拿火燒針燒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會兒才喊話,程勿猛地回神。老闆娘笑眯眯地窩在櫃檯後,看那少俠接過了被燒得通紅的針,和棉布。程勿屏息,又小聲跟女瑤交代了一兩句,女瑤回應的「嗯」很敷衍,很不耐煩。他二人看著年少多俏,落在老闆娘眼中,不外是一對小情人。

  少俠那般小心,也是珍重自己的小情兒。

  偏那少女覺他煩,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程勿吞口水:「小腰妹妹,那我紮了……」

  女瑤:「紮紮紮!」

  程勿一咬牙,手中針用力,用最快的速度向女孩微薄的耳珠紮去。他行動極快,手勢穩當;女瑤又是極能忍耐的,程勿一針下去,她只覺得如被蚊子咬了般,和她身上其他的傷比起來,一點兒也不痛。

  女瑤拍手站起,滿足十分:「好了是吧?那我們走吧。」

  程勿:「……」

  程勿悵然若失,他看著小腰妹妹淡定的模樣,頗不是滋味。她眉目清秀,神色如常,襯得他的患得患失忒得可笑。老闆娘起身,吩咐兩人紮耳洞後如何保養之後事。待女瑤拍拍手要出門時,老闆娘望著小姑娘不在意的模樣,忽而笑:「小妹妹紮了耳洞,說不得要染丹蔲、塗口脂、戴首飾,一應在姊姊這裡置辦了怎麼樣?」

  「噯?」女瑤回了頭。

  程勿坐立不安地等在外頭,老闆娘噙著笑把女瑤帶入了內室。接下來是整整兩個時辰的等候,日頭極盛,從早晨到了正午,那兩人還沒出來。程勿坐在店中,閉著眼默默運行女瑤教他的功法。他還有些地方沒琢磨清楚,又不好意思問女瑤,只好自己瞎研究。

  女瑤則如木偶般被老闆娘打扮。她從來沒接觸過這些女孩兒家的事務,當清涼的丹蔻用棉布包著她十指,她分外新奇。當老闆娘拿出亮燦燦的臂釧給她試,女瑤瞪大了眼睛;當老闆娘拿出繃直的繩子給她絞面,女瑤目瞪口呆;當老闆娘望著她的耳洞感歎「可惜傷沒好不然就能戴漂亮耳璫」,女瑤立刻道「沒關係我恢復能力強我能立刻戴耳璫」……

  老闆娘捧著她的臉:「小姑娘打扮好看些,出門後,讓你小情兒大吃一驚。他定不認得你了。」

  女瑤想到了自己正被四大門派通緝,心微動:「莫非這樣還有易容的功效?那倒值得多花時間。」

  老闆娘:……

  風馬牛不相及。老闆娘不知女瑤想的「易容」是什麼樣子,但她心中下定決心,要將女瑤打扮得亮人眼球。

  日頭西移,門口人來人往,程勿在外面喊:「小腰妹妹,好了沒?!」

  老闆娘代答:「沒有呀!少俠你去外面轉轉吧,晚上再回來也成!」

  外頭的程勿:……晚上再回來?不就是打扮一下麼,為什麼要這麼久?

  肚子很餓的程勿沒辦法,他只好出門買了點吃的。回來時程少俠還給小腰妹妹也帶了餅子,但是他的小腰妹妹這時正忙著「改頭換面」,根本沒工夫吃飯。餓著肚子的女瑤忍著,想再堅持堅持;程少俠在外頭轉了半天,趴在桌上打了會兒盹,醒來後,再次無聊地、認命地坐起,用練功來打發時間。

  黃昏之時,程勿端坐店中,他內觀體內周天氣流運行,耐心地加以引導。程少俠練武天賦好,他自己琢磨,都能看出不少問題。體內氣流運行越來越暢快,足夠投入之際,程勿忽聞一聲輕笑:「好了小兄弟,睜開眼吧,我把你小情兒領出來了。」

  程勿睜開眼,他還沉浸在武學進步的欣喜中,漫不經心地睜開眼,漫不經心地往聲音來源處看去。

  這一眼之下,萬眼已過。程勿眼神驟縮——

  俏盈盈的女孩被老闆娘從後領出。她換下了常年的暗色調武袍行頭,在老闆娘的指點下,選了一身碧綠為主調的少女衣衫。一身白色和綠色相搭,腰肢纖細,雪白長帶隨她走動飄飄然,垂至腳踝。她裙裾上點著荷葉,荷花,款款而開,清新無比。

  烏濃長髮也不再是一根長簪束到尾,而是被人耐心地梳了髮,挽了髻。一半長髮挽著,一半散在肩上。髮上飾物晶瑩點點,紮了許多細細一綹的小辮,同樣是用色澤清麗的頭繩。

  她眉眼如畫,被細細勾勒;紅唇嫣然,如花之嬌妍;伸出纖纖十指,紅豔明媚;耳下居然已戴上了明月璫,潔白環狀的墜子掛在她頰畔,輕輕晃動,便像是鉤子一樣,一下一下,勾著程勿的心。

  她笑意淺淺,立在殘留的日光中。她只照面一笑,程勿身子半邊酥,半邊僵。她的美麗如刀般橫空劈來,不給他反應時間。他大腦空白,只這一看,全身血液滾燙,從他皮膚下汩汩燒起。他被燙得發抖,被燙得面紅耳赤,被燙得血液不聽他話,猝然一熱。他小腹一縮,血液逆流,向下方不可名狀的地方流去……

  那酥麻刺意,讓程少俠冷不丁渾身抖一下。

  他駭然:糟糕!

  面對面的親吻,楚館中不由自控的狼性,金使的調笑和開解,還有她在星光銀河下撲他……程勿慘叫一聲「啊」,突然掉頭,轉身飛快地往店外跑去。他克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反應,他心跳砰砰然,他下處漲得厲害,他一定會出醜——程勿奪門而逃。

  身後的女瑤和老闆娘:「……」

  二人目瞪口呆。

  女瑤摸上自己的臉,生氣無比:「我就這般可怕麼?他怎麼像看到了洪水猛獸一樣?」

  老闆娘也沒想通,程勿那出其不意的反應,讓她還以為自己手藝出了問題。端詳女孩的臉蛋和衣裝,老闆娘很納悶:「多好看呀……他跑什麼?」

  女瑤板起了臉,冷哼了一聲。

  程勿的反應氣得她牙癢,她平生第一次打扮給人看,心中難道沒有半點期待麼?她也是女的哇,她也有美貌啊。程勿像什麼話!女瑤氣哼哼地拿過鏡子端詳,雖然她看著自己的美麗有點不自在,但她回憶下,別家姑娘不也是這麼嗎?她一定沒問題!

  有問題的定是程勿!

  程勿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孩子,他這次,一定又是哪裡不懂了,才做出這般如見洪水猛獸的樣子!

  拋給了老闆娘一錠銀子,感謝對方一天的消磨,女瑤便抬步,向程勿出逃的方向追了出去。她身上傷勢重,也不值得用武功去追人。女瑤靠著牆慢慢磨著走,陽光灑金後,慢慢落下了地平線。人間萬家,燈火漸次點亮。官府不宵禁,夜市生活開始。

  一個巷子角落,一棵槐樹下,女瑤找到了蹲在樹下抱著膝蓋、臉通紅、發著呆的程勿。這麼段時間,程勿居然已經換了身衣服。坐在牆根下,少年眼眸濕潤,睫毛沾水霧,眼圈通紅。他把自己抱成一團,望著虛空的地方,不知又在想什麼。

  看他那濕漉漉的通紅的眼角……女瑤嘴輕輕一抽:這該不是又在沒人的時候哭了吧?

  她有醜到那個地步,把人醜哭麼?

  女瑤一看,快被程勿氣死了!

  她一掌拍在牆上,內功沒控制住,整面牆顫抖,裂縫爬滿強,搖搖欲倒。整面牆開始晃,晃得程勿從自己的遐想中回過了神。他猛抬頭,看到了滿臉怒火的女瑤。程勿心虛無比,第一時間就飛快地撇開視線。

  落在女瑤眼中,自是他再次覺得她醜,不忍直視。

  女瑤渾身哆嗦:「……」

  她熱血上湧,恨不得把程勿扯到跟前,把這個「誠實反應」的少俠掐死才好!

  女瑤吸口氣:我要忍,不能發火。程勿是練武的好苗子,我功法有缺,既然功法補不齊,只能找人幫我來推演功法。程勿就是這樣的好苗子,我不能因為生氣而把人一掌拍死。

  半晌,她擠出一絲笑:「小哥哥,今天有照我說的練武麼?」

  程勿垂著頭,胡亂應:「有、有的。」

  女瑤:「天黑了,咱們快回去吧,我看看你的成果什麼樣。」

  程勿登時站起,沒有鬧脾氣。他走到了女瑤身邊,女瑤看他,他目光與她對視了一下,立刻扭頭躲開了。程勿僵著肩,趕緊往前走。女瑤狠狠地在背後剜他一眼,手指癢了半天,還是忍耐著跟上去。

  等練武時再折磨得他鬼哭狼嚎!

  他們一路往住的客棧走去,程勿全程心不在焉,眼觀鼻鼻觀心,如木頭人一樣,恐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去哪裡。女瑤氣了一會兒後,想小孩子都這樣,我身為一個年長姊姊,我要寬容。她不跟程勿計較後,想到自己也想體察下民情,好好做做正常的女孩子。

  女瑤放慢了腳步,他們走在夜市中,她當即左顧右盼,好奇地開始看兩邊好玩的。

  程勿走了一會兒發現人沒有跟上,他轉頭,看小腰妹妹埋頭入了人群。程勿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只好紅著臉重新走回去。夜市熱鬧,擺攤的,唱賣的,耍雜的,讓人目不暇接。女瑤放寬心後,覺這一切都甚為有趣。

  她擠在人群中,如尋常小姑娘般仰頭,讚歎般地打量好玩的東西。

  她身形嬌小玲瓏,行動又靈動,她擠入人群擠得快,程勿叫苦連連,在後面一個勁追她「小腰妹妹,小腰妹妹等等我。」

  燈火照在女孩臉上,絢麗的顏色如水一樣在她面上浮動。女瑤看著年少多嬌,今日又打扮得這般明豔動人。她一路走在人群中,吸引無數男人的視線追著她。這樣的視線分外新奇:以往女瑤戴面具時,被男人恐懼而崇拜的眼神看;她不戴面具後,被男人用看「小妹妹」的眼神看。被人用看「美麗女人」的眼神看,還是第一次。

  女瑤唇角含笑,眼波如水,掃過周圍。有的男人躲過她的眼睛,有的則還在火辣辣地盯著她。注意到漂亮小姑娘不躲眼神,還含羞帶怯地回望,男人心一動,努力擠過來,搓著手:「小妹妹,嘿嘿,一個人出來逛街啊?」

  女瑤眨眨眼睛:「不是哇,我還有……」她回頭一看,長街十里,程少俠早不知道被人擠到哪裡去了。

  男人心頭大喜,擠得離她更近:「小妹妹莫非迷了路?你家在何處?哥哥送你回家?」

  男人的眼神火熱滾燙,又以龐大身材擠開她身邊的路人,霸佔她身邊的唯一位置。虛榮心得到滿足,女瑤手指點著下巴,若有所思。

  遙遙的,程勿混在人群中,人擠著人,他根本擠不出去。程勿被擠得滿頭大汗,又滿心悲憤:「小腰妹妹!小腰妹妹!」

  為什麼小腰妹妹不等他!她個子小,走起來還快,嬌小的身子在人中一閃就沒了;他個子高瘦,再瘦卻也是男的,他在人群裡怎麼也出不去,怎麼也找不到女瑤在哪裡。程勿滿心慌亂,急得不行,他頭上全是汗,眼睛看得眼花……

  突然之間,程勿看到前方不遠處,小腰妹妹亭亭玉立,站在那邊。她旁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男人將她整個人罩在燈火下。男人似在和她說什麼,她仰著臉,癡癡而望。男人嘿嘿一笑,手搭在了她肩上;女瑤垂眸瞥了一眼,也沒推開。

  程勿:「……」

  晴天霹靂!

  他怔怔地看著那個男人的肩落在女瑤肩頭!

  她不躲!

  一時間,四下空茫,萬籟闃寂。滿腔熊熊火意,滿腔克制不住的妒意。隔著這麼遠,程勿被那火氣沖得眼前發黑,陣陣火星。他臉色變得慘白,他盯著那放在女孩肩上的手,一股濃烈的厭惡感讓他刺意轟上臉。他大吼出聲:「小腰!」

  用上內功,少俠聲音震盪,響徹整片天地。

  而這沒完。程勿躍身向高處跳起,他躍到了旁邊屋舍帳篷上,腳下輕輕一踩,身形如電,向那個方向奔去。失去理智後,程少俠的眼睛赤紅,他渾身發著顫,他顫聲:「小腰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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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三十六章

  夜市火光明暗不定,市集中人並不少。一個小老頭,身後跟著他的二男一女三個徒弟,正一臉苦悶地在人群裡擠得滿頭大汗。小老頭弓著背,正對徒弟三人發脾氣:「我不管!讓你們救人,你們還把我的乖徒兒跟丟了!你們天天跟丟我的乖徒兒!」

  小老頭神智時常不清,他到處亂逛想收徒弟,別人都以為他是瘋子,避之唯恐不及。這些年,走走散散,他身邊跟著的,就是三個徒兒。

  大徒弟即是他們中唯一的青年女子,身材高挑容顏中上,名喚陶華。師父喋喋不休地抱怨一路,陶華當即反唇相譏:「你到處找徒兒讓我們丟人,我們說什麼了嗎?看到年輕小孩子就想收人家為徒,人家根本沒答應你呢。」

  小老頭扭頭怒:「你!」

  他的二徒弟,那個性格溫和得有些軟弱的男徒弟拉了拉師父袖子,勸道:「我和師姊、師弟也去救人了啊。正是跟師父說,滄浪派那兩艘船爆了,我們沒敢上前,自然就跟丟了那位少俠……當時大火燒成那樣,說不得那位少俠已經沒了。」

  小老頭:「都怪你們不過去幫忙!」

  陶華橫眉高跳,怒得非常有道理:「您老人家省省吧。我們過去幫忙,就該得罪滄浪派了!您還嫌招的人不夠多啊,這兩天滄浪派到處火氣沖天,要找人算帳,我們有病才往跟前湊啊?」

  「而且您武功是有多高啊?能掀翻整個滄浪派麼?你能麼,你能麼?我們跟你東奔西跑,你能庇護得誰啊?趁早不要誤人子弟了。」

  小老頭氣得不行,手指哆哆嗦嗦指他這個女弟子。他倏地袖子捂臉,老淚縱橫:「我怎麼這麼命苦,收了你做徒弟……嗚嗚嗚,我的乖徒兒……」

  二徒弟喻辰尷尬地勸:「師父,別難過了。師姊,別生氣了。這都是命……」

  旁邊有人插話:「師父,師父!」

  小老頭哭得正傷心,被自己胖乎乎的三徒弟一拽,拽得差點趔趄摔倒。他的三徒兒名叫張寶,耳圓腰肥,確實是個「寶」,完全沒發現師父正在哭。四人被人擠在橋頭,張寶伸著胖乎乎的手指一個方向:「師父你們看!」

  其他三人一起扭頭,已聽到空氣中氣流的加速。他們凜然看去,見下方鬧市中,人頭攢動,燈火如龍光華滿目,一個身法不錯的少俠淩空而出,一腳踩在了高處的帳篷、旗幟上,間或在人肩上、發頂輕微借力。他奔走迅捷,借輕功奔向一個方向。

  他大吼出聲:「小腰!」

  這一聲中氣十足、卻滿含怒意的吼聲,讓整條街的人都聽到了,都抬頭、扭頭去看。

  少俠面孔在燈火中半邊明清,半邊幽暗。他的側臉被打上一層朦朧金色,容顏秀麗,眉宇間有段冷毅之氣。他快速地奔向一個方向,下方抬頭張望的美娘子中,已有不少人紅了臉,竊竊私語:「好生俊俏的小公子!」

  師徒四人頓時激動無比:「少俠!」

  小老頭揮手臂,趴在橋頭就想往下跳:「徒兒,徒兒,我的徒兒!」

  徒弟們齊齊攔腰抱住,把他跳河的舉動攔下來。四個人又吵又罵,急於在擁擠的人群中往那個方向揮手——原來那毀了滄浪派兩艘船的少俠,居然沒死!命真大!

  而程勿又哪裡聽得見別的聲音,注意到別的人!

  他火氣沖天,目光直直盯著一個地方,就看到搭在小腰妹妹肩上的那隻手。他大吼出聲,不光街上人都抬頭看,小腰妹妹也抬了頭,那個陌生男人也震驚地抬了頭。程勿行奔如影,一聲吼之後,一個呼吸便躥到了兩人身前,重新擠入了人中。

  女瑤挑起眉,看程少俠氣呼呼地走過來,「啪」的一下,把那個男人搭姑娘肩頭的手拍了下去。拍下去後,程勿心中好受點。他一下子把女瑤拉到自己身後,瞪眼看那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捂著自己被一拍即紅的手,懵懵的:「……」

  程勿盯著他,眼神如看登徒子:「我知道你!調戲良家婦女!話本裡就這麼寫的!」

  陌生男人:「……」

  周圍看客:「……」

  女瑤扭過臉,在程勿背後,縮著肩膀顫抖不已,終是忍不住,噗的發出一聲笑,她趕緊捂住嘴。周圍看客不知作何表情,那陌生男人的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紅,誠然他確實存了這個意思,但是光天化日,他又能做什麼?程少俠理直氣壯、斬釘截鐵的一句「調戲良家婦女」,讓他在眾目睽睽下,困窘不已。

  陌生男人漲紅著臉,看這少俠如此無知又無畏,心裡火冒出。他維持自己的尊嚴:「滾!你懂個屁!我只是跟這個小妹妹聊聊天,說說話。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大吼大叫的幹什麼?掃人興!」

  程勿確實對社會上的事一知半解。他心中火意不減,卻也不知這人說的是不是真的。他立刻回頭看自己身後的女瑤,用眼神詢問她的意見。女瑤正記恨他對她盛裝後的態度,看那陌生男人目光火辣地盯著自己,女瑤偏偏跟程勿作對:「對啊,小哥哥,你真掃人興。我跟這位哥哥只是說說話,又沒做什麼。你這樣,讓人家多難看?」

  程勿:手都碰到她肩了,還叫「沒做什麼」?

  他眸子漆黑,用一種傷心的眼神看女瑤。他似斥責,似震驚,怪她竟然不站在他這邊。他心中有被背叛的感覺,一下子空蕩蕩的。少年眼中那種搖而不落的難過、憤怒,讓女瑤心裡一頓,略微心軟。女瑤眼神閃一下,低頭想他這什麼態度!

  程勿已重新看向那陌生男人,沉聲道:「原來你們只是聊天而已。」

  陌生男人舒口氣:「對啊。」

  身後小腰妹妹不支持自己,程勿很難過,他忍氣吞聲:「那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你們繼續聊吧。」

  陌生男人:「……」

  深吸口氣,努力無視這個礙眼的少年,陌生男人看向女瑤:「我還送你回去麼?」

  程勿搶話:「不用,我和小腰一起回去。」

  陌生男人一頓,他再接再厲,腳下轉,躲開程勿視線,轉到女瑤對面:「那咱們還賞春香樓的花麼?吃明耀閣的大蟹麼?觀沃水橋下的景麼?」

  程勿跟著他轉,任陌生男人怎麼動,他都穩穩地繼續擋住對方視線:「不看不吃不觀!人這麼多,小腰妹妹累了,要休息。」

  陌生男人:「……」

  他陰森森地抬目,與這立如松柏、巍峨浩浩的少俠對上目。陌生男人忍不住了:「小妹妹,這人和你什麼關係啊,怎這麼多管閒事,總替你說話?」

  站在程勿身後、只露出一個頭向外探的女瑤依然是還沒開口,程勿已經搶著大聲回答:「我以後是要娶小腰妹妹的!」

  一時間,四周鴉片無聲。

  所有人用奇異眼神看著程勿少俠,然後「呿」一聲,人群散開,小聲嘀咕「他怎麼不早說」「無聊」。那陌生男人眼神也變得很古怪,沒想到看到一個漂亮的小妹妹,糾結這麼半天,原來已經有主兒了。女瑤則也瞪大眼,沒料到程勿會這麼說。

  躲在人後的女瑤心神動搖,被程勿抓住的手腕一僵。女瑤心中排斥與人感情糾葛不清,她當即要向後躲:這破小孩,又開始了!誰要嫁他!

  陌生男人啐一口,覺得分外無趣,他張口結舌半天,終是手指著這兩個人,不知道他們這算不算消遣自己。陌生男人臉露凶相,當即上前,想要擒拿女瑤肩頭。那少俠立刻跟上,抬手擋住男人的手臂。兩人手臂一格一擋,一頓之下,二人再次動手。夜火流轉,身法穩重,男人轉幾次,都穩穩被程勿擋住。

  男人「咦」了一聲,再一次被程勿推出去後,他嘿笑一聲:「原來是練家子。」

  程勿冷眼看著他,擋在他面前。少俠感受到這個男人武功不弱,但程少俠自從離開家後,他其實已經跟這個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好幾位高手都動手了好幾次。家學淵博,很多時候程少俠的磅礡內功都能輕鬆應付別人的招數;眼界開闊,程少俠覺得這個男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不斷被高手打磨,程少俠覺得自己是能打過這個陌生男人的!

  陌生男人卻一旦發現程勿武功還行後,就不跟他打了。陌生男人調笑程勿:「你那小情兒都走沒影了,你還纏著我幹什麼?」

  程勿一驚,他與這個男人打鬥,心神全在這裡;男人一說,他才發現旁邊已經沒有了女瑤的身影。程勿立刻丟下男人,四處張望。他心中不寧,想自己莫非說話得罪女瑤了?程少俠目力不錯,他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個遙遙走遠的小姑娘背影。程勿追過去:「小腰妹妹!等我!」

  程勿心中自是委屈,又是不甘,又是生氣,再有嫉妒,還有點兒道不清說不明的了然。

  漫漫人生長河,他總是跟在女瑤背後追她,追她的身影,跟她的腳步,望她回過頭來。話本裡告訴他的男女相處之道,在女瑤這裡全不管用;話本裡說親了她就要娶她,但是女瑤最煩他這樣糾纏。

  他可以親她,但他不能說「娶」……話本裡的蔣公子和白鳳不是這樣的啊!

  程勿紅著眼,追了一路,追到了客棧。女瑤不理他,既是氣他對她盛裝反應錯誤,又是氣他口無遮攔說什麼「娶」。女瑤沉著臉,「砰」的關門,將程少俠關到外頭,不給他解釋機會。程勿在她門外敲了兩下,終是紅著眼圈,悵然若失地走了。

  然而女瑤心大,她是最不計較這些小事的。

  第二日,程勿趴在自己房中桌上打盹,女瑤已經一旋身飄了進來。小姑娘一手拍在桌上,把昏沉沉熬了一宿的程勿拍醒:「起來!練武要趁早,每天都不能偷懶。日上三竿了,你還睡!」

  程勿揉著惺忪睡眼,睜眼就是女孩彎下身來面對他的俏麗面孔。一張明麗小臉照入他眼中,程勿心中如被冰水澆頭,一下子就挺直腰背,驚醒了。他惆悵了一晚上小腰妹妹為什麼那樣,眼下看到他的小腰妹妹——如尋常家女孩兒的打扮,藕色衣裙,束袖口打著小結,盈盈一握的腰間飄帶也是曼曼然飛落。

  她不光明眸皓齒,她還認真地梳了髮,畫了眉,塗了口脂。

  她漂亮的……和昨天一模一樣!

  她一下子就把程勿嚇清醒了。

  程勿大腦空白,僵硬地被女瑤拉起來,拽下樓。程勿全程在糾結:難道小腰妹妹以後都打算這麼打扮了?她就要這麼一路美下去了?她、她不考慮改回以前的樣子了麼……他覺得她以前那樣英姿颯爽的樣子,也很好看啊。

  她這樣、她這樣……程勿眼神飄忽,時而落到姑娘烏黑的髮上,時而落到她削瘦的肩上,再是她明珠晃動的耳珠、粉白的頰畔桃腮、紅豔水潤的唇瓣……程勿的心頭火辣,他低下頭,只覺兩手交握處,也開始滾燙。

  他低頭看她抓著她的皓雪般的手腕,纖細,手骨微凸,指節如蔥玉。就連她的手,都讓他入神,入神又走神。

  女瑤一路拽著程勿到客棧後方的小樹林中才停下來,她教他獨門功法,當然不能被外人看到。江湖最忌偷學武功,若是被其他人學了,女瑤也只好殺了那人了。綠林幽幽,不知名的黃色小花鋪在落葉上,林中尚有些潮氣,女瑤分外滿意。

  她轉頭,看向那低著頭的少俠。女瑤挑眉,打個響指,喚醒程勿的神智。他迷茫地看她,女瑤心裡想這小孩子怎麼突然這麼呆了。她哼一聲,手腕從他手裡抽出,正要開口,不想程勿本能地伸出手,把她抽出的手腕重新握住。

  女瑤:「……」

  程勿反應過來他做了什麼後,趕緊放開她的手,往後跳一步,結巴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女瑤心裡一動,眼中略帶笑意。她比程勿年長,看他面紅耳赤,頓時明白他在想什麼了。被異性喜歡總是一件高興的事,女瑤才不會跟程勿計較這個。而且她昨夜回房後,想了一下,程少俠昨天失禮的表現,也不是那麼尋不到源頭。女瑤打算原諒他。

  小姑娘抬頭看眼天色,咳嗽一聲:「好,那我們開始……」

  程勿:「開始前,我有話想說。小腰妹妹你聽了,不要生氣。」

  女瑤揚下巴:「我怎麼會跟小哥哥你生氣呢?說唄。」

  程勿:「你……你以後能不要這樣打扮麼?」

  女瑤一呆:「……」

  然後她的臉刷地黑了。

  說她沒有女孩樣的是他,嫌她打扮的也是他。程勿你就算被姊姊我看好,也不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姊姊的耐性。

  女瑤臉沉下,不知為何,明明她長得那般嬌小玲瓏,可她臉一沉,程勿心裡一咯噔,竟有點兒怕這人。隨著跟他在一起時間久了,女瑤對自身性格掩飾的次數少了,程少俠越來越多地發現小腰妹妹兇悍的那一面。眼下看小腰妹妹不高興,程勿一驚,連忙道:「我開始練武了!我開始了!」

  程少俠很機靈,他挑起一根竹竿當武器,練習女瑤昨日教他的招數。女瑤心中最看重武學,自然被他吸引住視線。且少年拿著竹竿,身形翩若驚鴻,實在是養眼無比。在外貌好看的基礎上,程少俠學的也不錯。

  女瑤躍入場中,橫奪一竹竿,口上吟道:「這段招數呢,教的是對敵、殺人。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當有一段淩厲風骨在其中。小哥哥,別的可以缺,招式裡真正要有的可不能缺。你看這招……」

  她忽而停下來不說了,一雙黑眸只盯著程勿看。因為女瑤受了幾次大傷,她身上傷痕累累,所以雖然她可以武功高,但她都不想使出武功。她寧願當一個弱女子,好好把自己體內今年一直沒埋下去的隱患消磨掉,恢復她的巔峰狀態。此時程勿學武,女瑤也只是拿著一根竹竿在旁邊擺花架子教他。

  她手上無力,招式也懶懶散散不著力。若是外人看,當覺得這般花架子,根本不可能傷人,憑什麼說這是殺人的招數?女瑤心裡發愁,想怎麼在不使出武功的情況下告訴程勿應該是怎麼樣的。誰料她根本沒說幾句話,就在旁邊擺個樣子,程勿自己在一邊跟著她學。學著學著,他招式就變了。

  他皺著眉,說:「這個不對呀……」

  女瑤軟綿綿無力的招式,落在他眼中當然覺得不對。他沉目,拿著手中竹竿演示,挑、砍、橫。他來回幾下,開始慢,然後逐漸加快,招式間的滯澀越來越少。到後來,他已經很流暢地把一招運下來了。程勿這才滿意笑:「應該是這樣的!」

  女瑤:「……」

  她在一邊,已經滿心震撼:什麼叫「武學奇才」?這便是啊。她什麼還沒教呢,剛起個頭呢,程小勿已經舉一反三,把她沒說清楚的給自己想明白了。他覺得不對勁的地方,自然是女瑤沒來得及說的。程勿居然不問她,就自己開始瞎琢磨……而且還琢磨對了。

  難怪他說自己不懂武,實際上跟幾個高手打過後,並沒有那種被碾壓的弱。

  程勿回頭,看到女瑤望著他微微笑。

  她笑得他臉紅。

  女瑤眼睛明亮地看著他笑:「厲害。真是個天才,撞到我手中。」

  程勿挑眉,目中也噙了笑。他笑得略微自得,因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很厲害。他只是從來沒得到過指導,從來沒被人誇過。女瑤深情地望著他說這樣的話,程勿心中吃了蜜般,開心地只想表現出更厲害的樣子給女瑤看。

  程勿:「小腰妹妹……」

  倏而!

  他的小腰妹妹從旁闖入,在他裝模作樣耍竹竿時,突然從後撲上,抱住他後背,伏到了他肩上。女孩胸前玲瓏的部位從後緊貼,夏衫如此單薄,程勿的招式頓時亂了。他心裡慌亂,膝蓋發軟,「噗通」一下跪到了地上,啃了一嘴泥。

  程勿大怒:「你幹什麼?!」

  女瑤抱著他肩,不明白他在幹什麼:「教你武功啊。你突然腿軟什麼?」

  不解風情的女瑤抬下巴,冷冰冰道:「我教你更厲害的與敵近攻的招式。你別腿軟,站起來,重新來!」

  程勿心裡有苦說不出,他心臟砰砰跳,後背僵硬無比,完全能感覺到她的圓潤。軟綿綿的,像隻跳動的兔子一樣趴在他後背上。他失神失得六神無主,女瑤抬手就在他頸上一敲:「氣息這麼亂怎麼回事?程勿,專心,不許分神!」

  程勿自是惱怒難言:我也不想分神!

  他發著抖把竹竿拿起來,堅強地爬起。滿身泥土,背上銷魂,程勿額上滲汗。他既害怕她這麼貼著他,又喜悅她這麼貼著,還滿腔不捨。他神智昏昏,拿起竹竿舞兩下,腦子裡全是後背的……「哎喲!」程勿一聲慘叫,女瑤從後一腳踹中他膝蓋,把他踹得跌倒。

  女瑤:「專心!」

  女瑤點他身上各大處,在他腿上一點,他趴在地;少俠怒而躍起,往後抓小姑娘,脖頸又被敲;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想把她甩下來,她在他腰間忽然一點,他腰上一酸再次爬下啃了一嘴泥,還被女瑤嘲笑:「腰腹無力!沒有過女人吧!你能滿足女人麼?」

  程勿氣得捶地:「你!」

  女瑤:「站起來,下盤無力!你給我好好紮馬步!」

  程勿本覺一個小姑娘而已,不就是伏在他背上了,他一定能把她拽下來。但他和女瑤鬥智鬥勇,小姑娘就像長在他背上一樣,他竟是怎麼都攔不下她。程勿這才知道他的小腰妹妹真的是很厲害的,他咬著牙不肯在她面前丟臉,使勁手段反抗她。

  兩人在林中攪得綠葉紛飛,樹木幾撞。

  再一次輸在女瑤手中,程勿趴在地上,背上坐著小姑娘。程勿氣喘吁吁,臉因氣血大量運轉而赤紅。他鼻尖也滿是汗,頸、肩、腰、腿,各大部位,均是酸痛無比。他無力站起,連連擺手:「我不行了,別讓我起來了……」

  女瑤笑眯眯,低頭抱著他頸,在他耳上一貼:「男人怎麼能說『不行』?這話你可不要隨便說哦。」

  他大汗淋淋,她清涼無汗。她緊緊地抱著他頸,香氣撲在他耳上,程勿一陣瑟縮,只覺下面某處又有抬起之勢。他懼怕無比,怕女瑤發現他的齷齪心思,他絞盡腦汁地想辦法轉移話題:「我、我……你不是說我是武學天才麼?你還這麼欺負我。」

  女瑤摸一下他滾燙的臉,似笑非笑:「傻子,誰不是武學天才啊?天才也要棍棒教育啊。」

  她俯下身,貼著程勿耳朵:「喂,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唄?」

  程勿悶悶哼了一聲,他肩膀輕輕顫抖,將頭埋入髮間。渾身是汗,他拼勁全力抵抗他後背上的誘惑。他怕她這樣,可他又甘之如飴。她唇貼著他的耳,他心中抖如篩子,浮想翩翩。少俠閉著眼,睫毛顫抖,拳頭用力握住。他又難受,又舒服。他白玉面上沾滿了紅霞色,他從喉嚨裡,慵懶地發出一聲「嗯」的疑問。

  她莫非、莫非……想通了,莫非要與他表白……

  女瑤貼著他耳:「我想……」

  程勿心中咚咚跳,心臟快要跳出胸膛。

  女瑤:「……收你為徒,你看怎樣?」

  程勿:「……」

  他一下子呆住。

  暴擊襲來,心口驟痛。喘不上氣的當頭,他忽然全身充滿了力氣,猛地跳起,在女瑤沒反應的時候,一把將她掀開。葉屑落到他睫毛上,他眼睛被刺得紅透,淚水盈盈。他狠狠瞪那被他推倒在地的震驚姑娘,程勿大喊:「誰要做你徒弟!」

  轉身便跑。

  綠林周轉,小徑青苔上,他與後方找來的師徒四人面對面。小老頭激動:「徒兒……」

  程勿大罵:「鬼要做你們徒弟!」

  一眾人:……吃火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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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1:0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三十七章

  程少俠雖然臉很臭,但他是知恩圖報的好少俠。

  程勿跑出樹林後隔了一會兒,他冷靜下來後,便重新回來,給懵懵的師徒四人,與他的小腰妹妹互相介紹——

  「這幾位是當初幫我在沃水燒船救人的大俠,萍水相逢,互不知姓名,他們就這般樂於助人。江湖上的好人還是很多的!」

  「這位,便是我小腰妹妹。」

  程勿停頓了一下,看著雙方:「兩邊都是想收我為徒的。」

  女瑤聞言一挑眉,打量對面四個人:有人來和她搶程勿?

  師徒四人一驚,趕緊打量這個小姑娘:現在的小朋友都這般可笑,三腳貓功夫也出來收徒弟?

  程勿哼了一聲,見他們雙方驚疑不住,互相試探,他心裡稍微舒服了點兒。程勿巴不得他們兩方打一架,都追著他收徒弟,他一個都不想要!然雙方都沒把握到程勿的心情,而是虎軀一震,覺得競爭這般激烈,程少俠行情這麼好,己方更要努力,不要被人搶了先才好。

  這方面,女瑤有天然優勢——程少俠雖然很生氣,卻毋庸置疑是與她更親的。女瑤拉著程勿神出鬼沒,師徒四人則在發愁。三個徒弟,陶華等人心中明白,說是收徒,但以他們師父這般神智昏昏的狀態,根本教不了徒弟什麼。師父整日叫嚷著說徒弟,但他的三個徒弟,都是大師姊帶二弟子,大師姊和二徒弟一起帶三弟子……這要再收一個徒,必然是三個師兄師姊一起帶小弟子。

  值得麼?

  不值得。

  小老頭看三個徒弟不情不願,他察言觀色,當即開始滾在地上哭:「我要徒兒……我要傳下我一身浩瀚武學,嗚嗚嗚……我就要徒兒……」

  大徒弟陶華哼一聲:「浩瀚武學?師父你有這種東西麼?」

  小老頭一愣,滾得更厲害了。他趴在桌椅下翻滾,嚎啕大哭,並捶地;像個瘋子似的,讓客棧中其他留在大廳的客人駭然,連忙遠離他。小老頭滾在地上鬧騰,鬍子拉碴,無賴而可憐,三個徒兒連忙去抱師父起來。徒兒們一起看大師姊的臉色,陶華被小老頭抱住大腿哭嚎:「小華兒,為師就要徒弟!就要徒弟!」

  「好好好知道了!」大師姊陶華臉若寒霜,被師父抱著大腿哭,她非常不耐煩地應了聲,拍定主意,「師弟們,既然師父這次這麼用力,咱們又總是碰到這位少俠,說不定真的是緣分。試試看吧,看能不能幫師父把這少俠騙回來,給我們當小師弟。」

  二徒弟喻辰立刻響應師姊號召,沖寒著臉的陶華憨厚一笑:「就知道師姊會疼師父的。」

  這話聽著哪裡怪怪的,讓陶華的臉更黑了。三徒弟,小胖子張寶渾然不覺,微發愁道:「有了小師弟後,師姊師兄你們還會疼我愛我麼?」

  三個徒弟雖然在師父的轉磨硬泡下答應幫師父拐了程勿做小徒弟,但冷靜下來,他們也一籌莫展,不知怎麼做才好。說起他們門派,連他們的大師姊陶華都臉一紅。陶華跟著小老頭時間最長,她看上去二十多,但實際年齡,最少也超過三十。年過三十而不婚嫁,二師弟、三師弟私下裡,都討論過大師姊和他們師父是怎麼認識的,認識了多長時間。

  陶華自然從不跟他們說這些。

  眼下陶華臉紅的是,兩個師弟都是她給師父騙過來當徒弟的。師父經常嚷著要收徒弟,陶華其實被師父纏著,騙人來拜師騙了好多次。但大部分年幼無知的少年被騙進來後,一看他們這個門派如此寒酸,寧可叛師也非要走。這麼多年,就留下老實的二徒弟和三徒弟沒有逃走,跟著她到處找師父,哄師父。

  眼下又要幫師父騙新徒弟拜師……陶華紅著臉,乾咳一聲:「也不叫騙啦。師父不管,我也會教小師弟武功的。雖然資源比不上,但光說武功,起碼不比那些四大門派什麼的差。」

  把他們小門小戶的功法,和四大門派的相提並論,若是旁人聽到,必將深吸一口氣:好大的口氣!吹牛吹破天了!

  但這個寒酸小門派的其他人卻非常認同大師姊的話:「不錯。」

  小徒弟張寶拍胸脯:「起碼我們很能打!真有人欺負我們,打不過還能跑!」

  他被兩個師姊師兄齊齊扭頭看,小胖子呆呆的,聽兩個人齊齊囑咐他:「打不過就跑這種話,不適合騙人入門的時候說。寶寶閉嘴吧你!」

  三人商量一番,決定抓緊時間,先多和程少俠接觸接觸,研究研究程少俠是什麼樣的人。然後他們針對程少俠的性格,對症下藥,再談如何拐騙程少俠入門。如此一番,幾人當即也在客棧住了下來,尋那個機緣。

  哄師父去睡,把門從外頭鎖住以防師父半夜突然迷瞪了要逃跑,三人坐在樓下討論得熱火朝天。討論了一堆方案後,三人決定上樓,在程少俠入睡前,把握機會和程少俠聊聊天,好日久生情。

  師弟二人跟在大師姊身後,由大師姊掌著一盞油燈,硬擠出一個僵僵的笑,向程勿所在的客房去。此間客棧非常樸素,住的人並不多,甚至樓上,除了程勿和女瑤,就只有他們師徒訂了房。雖然師父不靠譜,但三個徒弟武功都意外的非常不錯。他們掌著燈,腳步踩輕,遠遠的,聽到程勿房中傳來的少年哼聲。

  那種虛弱的、舒服的、痛苦的、慵懶的、沙啞的哼聲,從鼻腔傳出,讓三個徒弟齊齊激靈,被麻得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三人駭然,三更半夜,這是幹什麼?他們聽到那聲音還不絕——

  「嗯……唔……」

  「不要……不要碰我這裡……」

  「輕點、輕點……嗯……」

  少俠聲音喑啞,並不高,隔著牆壁其實聽不清,但防不住幾個內力強大的徒弟。三人硬著頭皮走上前,踟躕在門外,想這門到底是敲,還是不敲。他們立在門外,已聽到屋中氣氛十分不對勁,不光有少俠聲音,還有小姑娘偶爾的說話聲。

  三人震撼:程勿和那小姑娘,竟是一對兒?

  三個都過了二十歲、卻都是童子雞的徒弟們不知所措:這、這,大半夜的,鬧得聲音這麼大……不好吧?

  突然間,聽到屋中程勿發出慘叫:「不要這裡——啊啊啊啊痛——你謀殺我啊啊啊啊……」

  那叫聲帶哭腔,歇斯底里,淒厲無比,震得整個客棧抖了三抖。樓下靠著櫃檯守夜的小二一個哆嗦,摔了下去。門外聆聽的三個徒弟一凜然,顧不上禮貌,「啪」地推門而入,吼道:「放開程少俠!」

  「你做什麼!」

  「三更半夜,有無廉恥!就算沒廉恥,也不能欺負人!」

  三人視線中,看到一張榻上,帷帳被月牙勾吊起,程勿被壓在床上,他正奮力往外爬,扶著床緣的手背青筋暴突;而他背上,屈膝坐著女瑤。女瑤一手勾著程勿的脖頸,一手拄在他脊背上,將他向後拉出一條弓箭般的弧線。女瑤唇角噙著笑,俯眼看少俠汗水淋淋,被她扯得渾身發抖。

  程勿痛苦不堪,大口喘著氣,滿心害怕。小腰妹妹的力氣真是大,她扯得他全身肌肉繃起。程勿長髮散著,烏黑散在肩上、床榻上,他的眼眸含水光,滿面皆是淋漓汗水。濕髮貼著臉,面色白中透紅,手指緊緊扣著床緣,口中發出呻吟。他趴在床上,衣服倒是穿得很全,但這會兒衣衫淩亂,腰帶不是腰帶,半個肩也從衣領裡透了出來。

  程勿的樣子如被蹂躪般,羸弱可憐,而蹂躪他的,正是他身上那少女。

  三個徒兒:「禽獸!放開程少俠!」

  女瑤:「……」

  程勿身一僵:「……你們怎麼進來了?」

  他反應過來,臉刷地紅了。他立馬跳起要從女瑤身下爬起,但女瑤的膝蓋抵在他腰窩上。他一起來,「哎喲」一聲慘叫,他重新「啪嗒」摔了回去。三個人看他們二人的眼神如看限制畫面一樣,程勿恨得捶床:「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他好歹也是熟讀話本的男人!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陶華咳嗽一聲,尷尬道:「……自然,自然。在床上,男人被女人壓,還被欺負得痛哭流涕……」她被二師弟的手肘撞了手臂一下,陶華一臉鎮定道,「放心,我們不會說出去的。」

  程勿捶床,悲憤道:「真的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他的樣子實在具有欺騙性,皮膚雪白細膩,肢體修長清瘦,容顏秀美如水。這樣的少俠頰畔沾濕髮,汗水淋淋,眸子濕潤,很難不讓人多想。但是程勿非常委屈,容貌是父母生的,他也不想長這樣,一點沒有男子氣概啊。

  程勿又羞又氣:「小腰妹妹說我從來沒有習過武,跟別人十幾年、幾十年的經驗追不上。為了彌補差距,她每晚都要幫我拉筋、按壓……我們是清白的。」

  徒弟三人:「哦——」

  三人交換眼色:小師弟欲蓋彌彰呢。

  女瑤「噗嗤」一笑,既然來了客人,程勿又被她折騰得快到極限了,她撩了下髮,施施然地起來,還體貼地對手腳發軟的程少俠說:「你就趴著,別亂動,小心摔了。」

  程勿鬱悶地瞪她。

  丟人丟得太多,不想再丟人的程勿抓過枕頭,他趴在枕頭上,看小腰妹妹跳下床,關上門,倒了杯水。女瑤客氣地招待了夜間來客,給他們三人送了白開水。三人尷尬落座,女瑤叩了叩桌板後,慎重開了口:「三位想要我小哥哥入門當徒弟,恐怕是不行的。勸你們不要在我小哥哥身上浪費時間了。」

  女瑤:「小哥哥的武功,我是要教的。我教他的武功,不能和別的心法共存。我知道小哥哥武學天賦好讓你們動了心,但他是我先遇到的。我不想讓給你們。」

  「小妹妹,」二徒弟喻辰笑道,「這你不必擔心,我門派心法和別派不同。我門派功法走的內路,可以和世間大部分心法並存。小妹妹你雖看我們師父糊裡糊塗,但他是真有本事的。」

  女瑤哂笑了一下。

  程勿背對著她趴在床上動彈不得,女瑤直面三個徒弟,這個時候,她臉上那種冷淡的、睥睨的、不在意的神色,壓著三個徒弟。陶華等三人一愣,想一個小姑娘,這般壓得他們抬不起頭的氣勢是哪裡學來的?魔教弟子都是這樣的?

  陶華慎重問:「姑娘,你是魔門妖女,當知道程勿少俠不通俗事。你在他不通俗事時就拐騙他入魔教,是不是不太好?魔教被四大門派聯手打去關外,中原武林以四大門派為尊,你從一開始就把程少俠踢出了正道,有想過程少俠的未來麼?」

  程勿在後:「我不入魔教!」

  女瑤微笑,看三人:「大義凜然。說的好像你們是四大門派弟子似的。」

  三人一起窘然:「……」

  女瑤不跟他們多廢話,她看中的人,哪怕嘴裡再嚷著「我不入魔教」,她也不會放過程勿。慢慢磨吧,程勿遲早被她磨成她的徒弟不可。女瑤起身送客,說的很敷衍:「小哥哥以後如何,以後再考慮吧。眼下我們有更重要的事。」

  陶華不死心問:「敢問二人有什麼事?我等可以幫忙?」

  這也算不上秘密。女瑤笑盈盈:「名器大會,好大的架勢!我和小哥哥想去名器大會上看一看……」

  程勿又插嘴:「我想拜入羅象門,聽說他們什麼樣的弟子都收,有教無類。」

  想拜入羅象門?女瑤神色不改,當沒聽到這話;那徒弟三人卻目色一暗,想少俠如此想,自然看不上他們小門小派了。二徒弟喻辰和三徒弟張寶都垂下頭,被羅象門的大名羞紅了臉,掩袖打算轉身逃離這尷尬之地。但他們的大師姊紋風不動,還在爭取:「名器大會可不是一般人能進的。你是魔教妖女,更不可能進去名器大會。」

  「名器大會往年邀請的門派,都有邀請函。入羅象門,沒有邀請函,你們連那道山門都進不去,」陶華不關心魔教弟子想混入名器大會是想幹什麼,她關心的反而是另一個角度,「你們能弄到邀請函?不太可能吧。」

  女瑤目光揚起,定定看著陶華。她目中刀光劍影淩空而起,凝在半空中,俯眼望著下方。

  看陶華自傲一笑:「而不瞞兩位,我師門雖然只有四個人,小門小派,卻真的是羅象門的下屬門派。我們有羅象門發出的邀請函……名器大會,我們可去,可不去的。」

  女瑤看著她半晌。

  慢慢的,女瑤眼中浮起了笑意。她聲音熱情了些,人更向前一步,握住了陶華的手:「敢問貴門派是?」

  陶華:「小玉樓。」

  女瑤當即誇道:「好是大氣的門派名!風雨來賀,玉樓當起。羅象門收了這樣的下屬門派,真是有眼光。你們雖四人,然觀你們師門的門派名,就知道幾位大俠非等閒之輩,定能將師門傳揚光大。」

  陶華鎮定:「過獎,過獎。」

  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的兩位師弟:……這誇的是他們麼?

  女瑤下一句就道:「其實小哥哥和我沒有師徒名分,小哥哥也說過不想拜我為師。而且魔門嘛,我到底不願意小哥哥跟我吃苦。江湖正道的路,總是好走些……小玉樓想收我小哥哥入門的事,是可以考慮的。」

  女瑤紅著臉,害羞道:「只要我們先去了那個名器大會。」

  被女孩眼睛眨巴望著,陶華聞弦音而知雅意:「我們有邀請函的。」

  女瑤大喜:「姊姊,你人真好!我替我小哥哥謝謝你!」

  被他們排除在外的程勿:「……喂!」

  他的未來就這麼三言兩語被外人決定了麼?

  程勿瞪著女瑤的後背,恨不得瞪出一個大洞。他氣得:……你這個三心二意的女人!

  我再不相信你了!

  ……

  名器大會是江湖中的盛事,向來是四年一輪,四大門派換著做主持。恰今年輪到羅象門做主場,而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人還未回山,就已經拿到了主持這次大會的首席弟子名額。蔣家拜在羅象門下幾代,連續幾代人,蔣家聲望在羅象門扶持下,大如蓋天。

  蔣聲舉辦這次名器大會奔著魔教去,是四大門派默認的。

  四大門派默認剷除斬教,然斬教教主生死不知,讓他們多有顧忌。女瑤不出現,四大門派的掌門,如以往約定的那般,仍是不下山。此次名器大會,四大門派掌門都派了長老去,當是給羅象門面子。

  自然,因藥宗十幾年前經過大戰後,宗主慘死,門下弟子死亡也多,以致人口凋零。藥宗如今勢弱,雖是四大門派之一,藥宗新一任的年輕女宗主卻從不敢把自己放在和其他三位掌門一樣的高位上。這一次的名器大會,藥宗為保護弟子,選擇的方式仍然是女宗主帶領門下親至羅象門,去參加那所謂的大會。

  雲頂山,草木蔥郁,乃是四大門派中真陽派所在的主山。真陽派修身養性,修那君子之風,練那無上法門;門中弟子皆穿白衣,飄飄然往來,立在雲霧中,當如謫仙人般超越凡塵。此日真陽派的弟子卻不像往日那般眼高於頂,而是竊竊討論,只因——

  朝劍門的掌門曹雲章來於此,和真陽派的掌門,謝望,下了十日棋。

  仍不辨輸贏。

  下棋,自然不是一般的下棋。十日不眠仍精力充沛,內功浩大,自然是世間高手。

  真陽派的弟子們時不時過來端茶倒水,看一眼對方朝劍門那掌門白鬚飄飄的大師模樣,再看一眼己方掌門玉山巍峨的清俊面容,默默退下。大家搖頭討論:「曹掌門年紀那麼大了,我們掌門哪裡比得起?肯定要輸,哎。」

  「別這樣說!我謝掌門哪能輸給那老頭子!」

  小輩弟子的討論聲,兩大掌門都聽得分明,不覺莞爾一笑。曹雲章看眼對面青年溫和淡然面孔,似笑非笑:「這次名器大會,謝掌門覺得那女瑤,會出現麼?」

  謝望掌門峨冠博帶,面孔似玉。他沉坐的樣子,白雲黑水般,羅羅清疏。

  他垂著眼,不言不語,因一弟子過來,將一紙信遞給他。謝望當著曹雲章的面拆了信,掃兩眼。玉白的長指搭在信上,謝望輕笑:「是我弟弟來的信。謝微那小子,已經找到了雁北程家的少主程淮,正領著程淮到處玩樂。」

  曹雲章眸色深下,定定看著謝望俊冷清淡如仙人的面孔,不覺想到了謝望那個弟弟。

  他想,謝望這般深不可測,我連試他十日,他都不提斬教之事,不對落雁山上事發表意見。讓這位什麼也不說的謝望掌門唯一動容的,大約只有謝掌門的弟弟,謝微了吧?

  雁北程家?

  曹雲章撥著手中黑白子:又是十來年了……風雨要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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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1:1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三十八章

  空山松子落,蟬聲間或響起,時有一陣清風徐徐從天上飛過。日暮垂垂,青山鍍一層金色,山中風光自是不用多提。弟子們等候在外,手放在額上,看埡口涼亭下,謝掌門與曹掌門還在談笑風生。

  然棋局已到終了。

  十幾年前正邪兩派大戰後,雙方實力皆損。那一戰,直接導致藥宗幾乎滿門皆滅,如今只靠一個年輕的女宗主羅起秀撐起整個門派;真陽派當日的掌門,也在大戰後因精力耗損而歿。幸而真陽派家大業大,完全撐得起一個掌門的過世。繼任的掌門謝望,年不過三十來歲,已和朝劍門掌門曹雲章這樣年過八旬的老人家同起同坐。

  眼下,謝望掌門便拿著他弟弟謝微寄回來的信,掃兩眼,閑閑跟曹掌門話江湖上最近的趣事——

  「謝微在信中說,這雁北程少主雖入了江湖,卻年少懵懂,單純無知,對現有的格局不會產生什麼影響。唔,程少主和謝微認識後第一件事,不急著打聽江湖情況,先要去秦樓楚館見識一下漂亮姑娘們。噗,程少主倒是很有個性。」

  曹雲章:「……」

  謝望繼續看信:「程少主出門好像是抓他同族一個弟弟,跟魔教女瑤的失蹤沒有關係。程少主都不知道斬教新的教主名女瑤,他還以為是十幾年前的白鳳。他既不在意誰做魔教教主,也不關心四大門派誰厲害……他一路看雜耍,買話本,聽小曲……還被謝微拐去了名器大會。恐怕已經忘了他出來是做什麼的,呵。」

  曹雲章愕然,然後莞爾失笑。

  光是憑謝望念信,他們便可以想出一個初入江湖的少俠好奇的模樣。程淮像個紈絝子弟一樣,帶著一幫跟班,再由老江湖謝微領著,大大咧咧,走雞逗狗吃喝玩樂。程家門在哪裡?程勿人在哪裡?程淮玩得樂不思蜀,他早忘了!

  哪怕在雁北程家多風光,名氣多大,武功多高,程少主程淮到底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他對這個江湖很陌生,他對家門外的世界很興奮。江湖四大門派忌諱程家,怕程家武學第一,要來江湖上攪亂現在的局勢。但四大門派多心了,程少主程淮,眼界根本沒那麼高。

  曹雲章說:「雁北程家,嘿。打的『天下第一』的名號,也確實厲害。但程家失敗在不出家門不入江湖,程家弟子就算再厲害,一個沒有眼界的高手,一個不知道該怎麼走江湖的高手……放到天下,我四大門派也無懼。」

  謝望蹙著眉,似好笑,似憂心。他看著信紙,並沒有回應曹掌門的評價。

  放下了那個不幹正事的程淮,曹雲章袖中一揚,案上棋盤便徹底被打亂了。他身子前傾,最後一次問謝望:「女瑤下落不明,謝掌門真的一點都不關心,一點都不準備下山?這麼等下去,等女瑤什麼時候實力恢復了,我們可就要被人打到家門前了啊。」

  謝望雲淡風輕道:「我先前早說過,一味打壓斬教並不是長久之計。此次攻打落雁山我本就不贊同,傳聞中女瑤受傷,實際如何我們誰也不知。狡兔三窟,百足之蟲……如今女瑤人沒有現身,我們又急吼吼下山,恐才會中了女瑤的計。」

  曹雲章起身,白鬚飄然,寬袍舞揚。他周身氣場微微改變,深邃的眼睛看著謝望。到這時候,朝劍門這位年過八旬的老掌門,才有了些朝劍門該有的筆直如劍的氣場。他冷冰冰問:「什麼計謀?」

  謝望不受他影響,淡聲:「斬教的武功心法一直勝於我等……斬教教主,向來是需要我四大門派的掌門聯手,才能送她入滅的。但我們四人不同心,若是聚在一起跟女瑤開戰,門派無人守著,斬教趁勢而攻,那可如何?」

  曹雲章哼了一聲,他幽幽盯著謝望半天,唇動了下,卻終究沒再說什麼。這盤棋下了十日,曹掌門也試探了十日,到最後,仍然沒有從謝望那裡試探出什麼。曹掌門出了一會兒神,想真陽派這位掌門定所謀匪淺,也許他聽到的那個傳聞,並不算錯……

  曹掌門告辭離去:「我回山看看,改日再與謝掌門手談。」

  謝望淺笑。

  謝掌門親自帶路,將曹掌門一路送下了山。謝望站在山峰小徑間,靜靜望著曹雲章身形在山中雲霧中漸遠漸消失,而謝望衣帶飄飛,氣質如蘭,惹得身後弟子們心嚮往之。卻是曹雲章的身形看不見了,回過頭來,手裡握著那紙信的謝望,臉色瞬間變得發青。

  眾弟子們:「……」

  他們瑟瑟發抖:「掌門?!」

  謝望將揉成一團的信重新攤開,盯著謝微在信裡最後哪行字,臉色青得不能再青。家醜不可外揚,曹雲章那老頭子試探他那麼久,他當然不會情緒外露。直到曹雲章走了,謝望胸中的火才無法抑制。因為他的好弟弟,在信中最後告訴他——

  「兄長,我尋了許多年的那個小姑娘,也許我已經找到了。她不是斬教聖女,也許她真的是女瑤……若是如此,兄長當聽我一言。昔年女瑤救我一命,這一命,我自然是要還的。若她真是女瑤,恕我不能再與真陽派同進退。我將辭去長老之位,以單獨的謝微身份,去尋她。請兄長成全。」

  謝望沉著臉,將信紙再次團成團。他快步上山,回自己的寢室。謝望心情極差,進門時將門摔得啪響。屋中謝夫人正在縫補衣裳,被他沉如冰的臉色一嚇,站了起來,嗔道:「謝大掌門,你這是做什麼?誰惹你啦?」

  謝望將信紙拍到妻子所靠的窗下小几上。

  謝夫人容顏溫婉,將衣裳放下拿起信。她看完後噗嗤一笑,樂道:「阿微這孩子真喜歡給你找事。你是四大門派的掌門,他就要戀上那魔教的妖女。還不是一般妖女,恐是那魔門的教主。你哄騙了他這麼多年,把他關了這麼多年,一把他放出去,他就還要找他的『小姑娘』……」

  謝望:「當真不知悔改!」

  謝夫人勸他:「算了吧謝大掌門。你哄阿微說當初那姑娘不一定是女瑤時,阿微也沒跟你鬧啊。小孩子嘛……冷一冷他就好了。」

  謝望:「冷什麼?他現在要領著那程少主去名器大會,要去等那女瑤。我們也在等女瑤,我們等女瑤的目的,和他絕不一樣。我看這名器大會,謝微還不知道會給我搞出什麼亂子來。虧他還記得想著離開真陽派,天高任鳥飛……反了他!」

  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在謝家,便是這樣。

  謝夫人再將信紙看一看,她氣度絕佳,又不急不躁。信讀兩遍後,謝夫人撫著髮鬢,眸子微閃:「其實,阿微要去跟那女瑤相認……不也暗合你一直以來的安排麼?斬教不能消失,女瑤不能敗。如果這次斬教勝了,各大勢力重新洗牌,不正也如你希望的那般麼?」

  謝夫人幽幽道:「四大門派……不該一直是四大門派啊。」

  謝微眸子一頓,沒說話。

  他與謝夫人對望一眼,雙方自有默契,不提某事。

  良久良久,門外站立的弟子們已聽不到謝掌門與其夫人動怒的爭吵聲。聽得謝掌門溫聲:「好了,那些等謝微回來再說。我給謝微去封信,讓他先好好關注這個名器大會。我預計,羅象門做的這個局……最後也不一定便宜了誰。」

  名器大會月底召開,各大勢力的重心,都放在了這個大會上。正道人士以能參加這個大會為榮;魔門弟子們自然摩拳擦掌,也在做準備。正道人士想靠名器大會將魔教一舉端了,魔教哪怕明知這是陷阱,為了救下被抓的弟子,這個局,也要闖一闖。

  為了號召魔門各大門派,斬教聖女白落櫻親自站了出來,借用特殊暗號召集人手。魔門中除了投靠正道的叛變門派青蓮教,其餘各大派牆頭草般左右搖擺。白落櫻召集人手,各小門派衡量一二,或多或少地派了人去。

  入關後離洛道不遠的地方,正是這一次召集人手的地點所在。斬教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與女瑤分開後,便挺著大肚子來和白落櫻匯合。魔門人不斷聚來,見到了聖女白落櫻。

  白聖女連日見各大首領、安排人手、詢問對方武力,首領們都耐心回答她。畢竟白姑娘容顏美麗,笑容清澈,便是世上最兇神惡煞的人,見到她,也不捨得發脾氣。怪只怪在,白聖女不是一個人;白聖女身邊,還跟著一位煞神般的門童。

  那青年長身如劍,高大威猛,沉沉站在任何地方的角落裡。他背著一把彎刀,目光幽幽地站在暗處看人……人不小心瞥一眼,嚇得渾身冷汗,以為是鬼。

  這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殺手,夜神張茂。

  眾人私語:「聖女是要做大事啊。連夜神都拐來咱們魔門了……」

  「夜神神出鬼沒,談錢不談情面。他是被聖女花大價錢雇來的吧?」

  白落櫻笑容嫣然,聽到了下屬們的議論,她也不反駁。她心中微得意,想夜神非她雇來的,夜神價格那麼貴,她才不願雇;夜神啊,是追著她,趕都趕不走的。

  一段準備結束後,白落櫻拍了掌:「好,那便先這樣安排。等明日我等便散開,各自趕路去名器大會。到羅象門他們山下,我等匯合。我教中有人潛入了羅象門內部,到時候會傳信我們何時攻山,人員分佈。」

  眾人紛紛點頭應是。

  一件大事安排好,眾人心中大石落了一半。另一半,則還在擔憂他們的教主女瑤,到底在哪裡,為何久不出面。因次日眾人便要告別,當夜便在他們自己的產業莊子裡開了篝火晚會,給各位同僚送別。

  正道規矩多,魔門無規矩。入魔門者,大多性不羈,此來便男多女少,陽盛陰衰。然也奇怪,連續兩代,陽盛陰衰的魔門教主,都是女子。

  這樣一群不講規矩的魔門弟子混在一起,美麗如花的聖女白落櫻立在人群中,引得一眾人移不開目光。白姑娘腰肢纖細,身形婀娜,形容有韻。她當是斬教第一美,在整個魔門中,那也是第一。白聖女出現在這裡,一眾男人紛紛舉酒杯給聖女敬酒,恭維聖女。

  夜神張茂雖也參與了他們的宴會,但張茂坐在那裡紋絲不動。青年面寒,他垂眼盯著案上的飯菜,苦大仇深之相,讓周圍得聖女吩咐來陪他喝酒的魔教弟子們搓一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弟子問:「夜神年華幾何?」

  張茂:「干你屁事。」

  弟子:「……我們教的男的挺多的哈哈哈。」

  張茂:「干我屁事。」

  弟子深吸一口氣,臉很僵硬。他抬頭看一眼人群中還被圍著的白落櫻,擠出一絲笑,給杯中添滿酒:「好吧,夜神就是有性格!咱們不說了,喝酒、喝酒……」

  張茂眼睛盯著白落櫻的背影。她被一群男人圍著,男人們火辣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捂嘴嫣然笑,臉蛋雪白,頰畔染脂,美得人心神蕩蕩。張茂心裡刺得難受,怒想她對他從來都沒有這麼熱情過。

  耳邊的魔教弟子還在嘀嘀咕咕地說話。

  張茂低頭,瞥一眼遞到面前的酒杯。夜神的下巴始終平而不落:「飲酒誤事。我從不飲酒。」

  舉著酒杯舉得手酸的魔教弟子:「……」

  他以頭搶桌面,流淚滿面:聖女大人救命!這位夜神大人的天,實在是太難聊了。屬下說不下去了!

  許是白落櫻真的聽到了自己可憐下屬們的心聲,她在酒席間轉著敬酒,很快敬到了這邊。一晚上不曾吃不曾喝的張茂眼皮突得一撩,看到白姑娘的衣裙走近。他屏住呼吸,看她彎下身,含著笑的眼睛看著他。

  白落櫻一晚上已經敬了不少酒,眼角微紅,眸中含水,嬌滴滴地看著這邊。

  張茂心中猛跳。

  白落櫻讓人倒酒:「麻煩夜神護送我一路啦。夜郎,來,咱倆也喝一杯。」

  夜神旁邊沮喪了一晚上的弟子們一震,找到了說話機會,搶話道:「聖女大人,夜神他不喝……」

  他話還沒說完,便目瞪口呆地看著矜持了一晚上、不搭理他們的張茂紆尊降貴,取過了酒杯。他望著白落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杯扣在桌上。他的豪爽,讓白落櫻眼睛一亮,贊道:「夜郎好氣度!」

  一旁的弟子:「……」

  艸,說好的「從不飲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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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21:3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北斗七星高 第三十九章

  飲了酒,張茂不動如山,讓白落櫻也丈二腦袋摸不著頭,不解他這算什麼意思。旁的人得她敬酒,不都得說兩句客氣話、恭維話麼?張茂不言不語,面色冷黑如常,放在白落櫻與眾魔教教眾眼中,便是夜神果然像傳聞說的那樣——

  難說話,很難說話。

  像張茂這樣正道魔門都不吃、或者說都吃得開的男人……白聖女也是真有勇氣,把這種人拐了進來。

  白落櫻目光探尋地望了張茂幾眼,沒看出什麼來,她也只好不打擾了。白落櫻給坐在張茂旁邊的教徒使個眼色,她面上繼續帶著笑,花蝴蝶一般轉去了別的酒席給教眾敬酒,鼓勵大家。在她背後,張茂手肘撐著桌幾,手扶住了額頭。他開始頭暈,眼前一陣陣亂炫,頭像是要爆炸了一樣。

  各種往事如渾水一樣在他腦中攪動,他記憶中的,他忘了的……張茂臉色變白,痛苦地皺起了眉,閉上眼。

  一邊得聖女令看守夜神的教徒一見之下,覺張茂狀態不好。他猶豫了下,連忙上前想關心張茂——驀然間,冷峻的青年睜開了眼。

  「咣!」

  白落櫻正與一長老談笑風生,冷不丁聽到身後的酒杯砸地聲,她詫異回過身去看,一個黑影迎向她,向她走過來。青年一身黑,高大挺拔,他邁來之勢過強,讓周圍一眾人瞠目結舌,沒來得及阻攔。這青年已經一把拽過了白落櫻手腕。

  「啊!」

  周圍人驚呼,見那拽過了他們聖女手腕的夜神張茂一言不發,突抬手一催,他身邊一教徒腰間所配的寶劍「刺」一聲出鞘。雪白劍光照人明眸,燦燦奪目。白落櫻忍不住拿手擋於面前遮光,那白色劍光在她面前一閃而逝。張茂扣著她手腕的手一落,下一刻,白姑娘的腰肢被握到了他滾燙的手心中。

  白落櫻腳下一空,被張茂拽到懷裡,淩空而起。

  眾人齊齊仰頭觀望,看他二人拔地起,上房頂屋脊。屋脊一排如黑色魚鱗,張茂抽劍如水,抱著白落櫻,當即旋身,劍光在兩人面上浮過。他鬆手,白落櫻趔趄向後退。退未退到絕路,見她要跌倒,夜神重新將她拉了回來。

  他身子晃一下,跟著手中劍向下方屋脊倒去。白落櫻連忙伸手拉他,他卻是借著她的手起來,將她抱了滿懷不算,還抱著她旋了一次身,兩人位置在半空中快速交換。女孩身形輕盈似飄雪,被他扣於掌中,又被他放於平地。

  白落櫻嚇得半死:「你瘋了啊!」

  張茂大笑:「哈哈哈!」

  他豪爽道:「來!」

  手一拽,重新將白落櫻拉入了懷裡。

  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在月光下追逐,影子在屋脊上時長時短。他們手中的劍光包圍著二人,青年男女的長髮、衣袂飄到一起,酥酥然,像是江濤水滾,又像是天上飛雪……那般的瀟灑爽直,那般的英武有力!

  下方教眾看懂了:「劍舞啊……夜神還會舞劍啊?」

  有人凝神,不確定地問:「唔,夜神,他是、是……在調戲我們的聖女大人麼?」

  眾人屏息不語,神色複雜。如何不是調戲呢?斬教教徒都知他們的聖女武藝不精,走在屋脊上搖搖晃晃。白落櫻越是搖晃,越是一次次跌入張茂懷中。下方心中愛慕聖女的教眾們心頭冒火,看得生氣不已。他們看得聖女驚呼,被帶著入那場劍舞。那可惡的夜神不光舞劍,還戲弄他們聖女。

  但也有人拍掌喝彩:「耍得好!夜神再耍一遍!」

  屋頂上方,白落櫻的臉微紅,吃吃笑不住。一邊是飲了酒有些醉,一邊是第一次見識張茂的舞劍。他身量挺拔,肩闊腰健,武袍那般的貼身,當他目光看著她,面容赤紅,別有一番俊朗韻味。

  白落櫻擺手:「好啦好啦,我頭好暈,不要跳了。」

  張茂冷著臉,不聽她的話。他醉意迷離中,望著面前的姑娘,大腦自動空白。他的世界中,明亮月光下,像是幽幽靜靜的,下了一場雪。這雪簌簌然,半透明,是南方那種疏軟的樣子。這種柔光落在白姑娘身上,落在她甜美的頰畔上,落在她旋轉的長髮和衣裙上,落在她與自己相牽的手上……張茂心中癡癡然,在這一瞬間,有些看呆。

  無論他記憶有沒有恢復,無論他那失去的記憶是否在衝撞著他的思維,他看到她,都覺得她好漂亮。

  讓他的心,溢滿了那明亮的光暈。

  心隨意動,飲酒後的張茂實在不羈。他心裡顫抖,一念之下,丟掉了手中劍。劍沿著曲向下的屋簷叮叮咣咣地滾,駭了下方人一大跳。而張茂手心朝內,將白落櫻擁於懷中。腰肢纖細的姑娘落在他手中,眨著烏黑眼眸看他。他俯下身,含住她的口舌。

  白落櫻:「……!!!」

  下方的看客:「艸!」

  他們的聖女被玷污了!

  下方人吼:「張茂你幹什麼!」

  「夜神這是喝醉了吧?」

  白落櫻心裡驚駭,腳步向後想躲開。但她才挪了一步,就重新被橫在腰上的手臂擋回他懷中。下面眾目睽睽,白落櫻的唇被親吻,面頰被男人捧在手中。方寸之距,他挺直的鼻樑如尺,其上眼眸幽黑,火熱地看著她。

  白落櫻:「唔唔唔!」

  她幾番躲,他不允,她便躲不掉。那麼多人看著,氣得哇哇大叫,張茂還在吻著她。唇舌吮入她口腔,纏住她潮濕靈動的舌尖。她牙齒咬他,他不放;她手掐他腰,他不放;她踩他腳,她還不放。

  白落櫻氣得目中發紅,從未這般受制於人。

  她手打他後背,反是她被抱個滿懷。男人的親吻用力而熾烈,如滾燙岩漿當頭澆下來,刺得白落櫻全身發抖。下方人叫鬧得厲害,還有醉醺醺的武功高手爬上了屋頂,要制止張茂褻瀆他們美麗的聖女。張茂皺眉,嫌這些人好煩。他抱起白落櫻在屋脊上一踩,身影詭譎,從屋頂上跳下入寒夜,身影不見了。

  叫駡的眾人:「艸!」

  他們才想起夜神之所以是夜神,他的輕功絕頂,他是頂級殺手,他在夜裡的躲藏能力,非常人能及!

  此時還不知道將他們聖女拐去了哪裡!

  張茂身過如梭,離開了眾人視線,他心中火熱不減。真正嘗了懷裡姑娘的甜味,他心頭燥火燒得更旺。斬教的教徒們罵罵咧咧,氣怒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搶走了他們的大眾情人。白姑娘此時被壓在一片房屋側邊的籬笆牆上,還在被壓著親吻。

  白落櫻手捶他肩,他紋絲不動。

  他捧著她的臉,輾轉親她。唾液在口中交換,熱度和暈眩感互相交換。白落櫻臉氣得通紅,全身被扣於人懷,半點由不得她。她很生氣,但生氣著生氣著,另一種怪異的感覺在她體內生起。張茂親得太專注,太入神。他閉著眼,睫毛顫抖,刷下一扇陰影,落在白落櫻臉上。

  熱烈、奔放、強勢!

  與張茂平時表現出的冷淡截然不同。

  但這都是夜神!

  他迫她抬頭,他追她口舌,他要求她跟上她。他抓著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她卻反手在他手背上劃出五條長痕。他懷裡的姑娘像水一樣,她不高興地瞪他。但隨著時間推移,隨著身體戰慄,漸漸的,她抬手摟住了他的脖頸,她閉上了眼,她沉入了他的吮吻中。

  月色如霜,照在籬笆牆上,也照在靠在牆上親吻的男女身上。

  他們的身影融為一體,呼吸灼熱,喘息劇烈。

  白落櫻的眼眸迷離,她目中含水,失神著,心中蕩然。他的吻如此熱烈,唇舌如此有力,他口腔中的熱度和酒水的醇美,讓人腦子昏沉。她摟著他的頸,他的呼吸噴在她面上,再輕輕向下游走。他的吻從她的唇離開,落在她額上、耳上。他張口含住她的耳珠,白落櫻發抖,一聲輕輕的吟聲從口中滲出。他身子一僵,繼而更加激動。

  他把她揉在懷中。

  像是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髓一般用力!

  白落櫻:「唔……你輕點……夜郎,輕點……」

  埋在她脖頸間的青年全身滾燙,他的手摸著她腰肢,從她腰間伸入,撫上她溫熱的肌膚。白落櫻面頰緋紅,睫毛輕輕顫抖。她脖頸揚起,感受他的體溫像要燙傷她。他的身體硬如鐵,與水做的她如此相合。她沉醉其中,她心動無比……

  突然間,男人身子停住了,頭還埋在她脖頸間,他鼻腔中的熱風還噴在她發燙的肌膚上。身體中的燥意被點燃,懷裡的姑娘身體微微發抖。但是很長時間,張茂的頭埋在白落櫻頸上,不動了。

  白落櫻聲音喑啞:「夜郎?」

  張茂沒回答她。

  她睜開了眼,抱著他的腰:「夜郎?」

  張茂滾燙的呼吸平穩地吹在她耳畔上,一下又一下。

  白落櫻戳了戳他的腰:「夜郎!」

  「哐!」

  她戳得太用力了,男人被她一戳,從她懷中砰然倒地,摔在了地上。白落櫻目瞪口呆,見他摔入了塵土中,正面朝天,面容潮紅,閉著眼睡得格外香甜。白落櫻不敢置信,她蹲下拍他的臉:「夜郎夜郎!」

  她的夜郎衣袍完好,腰帶不亂,武靴無塵。除了他胯下某處聳高得不正常,他睡得多穩啊!

  白落櫻臉上一陣扭曲,瞬間被氣紅了臉。

  她站起來一腳踹上他的手,罵道:「混蛋混蛋混蛋!你自己爽了就把我扔下不管了!」

  「臭男人,軟腳蝦!」

  「半途而廢!一杯酒就把你放到了!混蛋男人!」

  白落櫻在他腰上狠狠捶了兩下,卻像是撓癢癢一樣,暈睡過去的青年面紅耳赤,眉頭緊皺,卻對外界完全無感知。白落櫻打得自己手腕發紅了,也沒見人有任何不適。她噘著嘴,瞪了張茂半天,想明天早上大家酒醒了,自己和張茂今晚的壯舉就傳遍魔門了。

  白落櫻氣哼哼半天,最後看著男人躺在地上不舒服的蹙眉狀,她還是忍著氣把他扶起來。男人的體重壓到身上,白姑娘腿軟得差點跌倒。她將張茂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她氣喘吁吁地扶著他回房。白姑娘嘴裡還在小聲罵他:「死男人!一點用都沒有,還要本姑娘扶你回房!」

  「還叫『夜神』,你改名叫『一杯倒』好了。」

  ……

  明月浮千里,千里人相似。

  已到羅象門山下的程淮等人不急著上山,反而要留在山下玩耍,想等名器大會開了,再上山也不遲。雁北程家少主不願立刻上山,並無其他緣故,不是要追殺程勿,而是他覺得山下的世界更精彩些。

  程少主和自己的一眾隨從泡在賭坊已經三日,殺得人眼通紅,卻依然不捨得出去。

  謝微第一天還陪同程少主,與程少主一起見識了賭坊的一些小技巧。但翌日起,程淮還沉迷在賭坊精彩大世界中,謝微就扛不住了。賭坊中烏煙瘴氣,人人殺得興起,聲勢浩大……真陽派跟隨謝長老的一眾弟子們面色古怪,好氣又好笑,沒想到這程少主竟如此沒見識。一個賭坊就讓程少主沉迷了。

  受謝微所托,真陽派弟子們先上了山,去蔣家幫忙,看名器大會需要他們提前幫哪些工作。蔣聲此時已經回了家門,焦頭爛額之際,真陽派的弟子們前來幫忙,蔣聲對謝微感謝不已。雖然謝微還在山下陪程少主,還沒上山。

  當夜程淮依然沒離開過賭坊一步,謝微臥躺在賭坊外的一棵蒼木古樹上,枕著手臂,閉著眼假寐。

  青年公子睡在綠葉深處,月光淺淺,下方縱是有人走過,也發現不了樹影暗處的謝微。神智飄遠,思緒落入夢中,耳畔仍聽得賭坊傳來的程少主興奮的吼聲——

  「錘子!沒錢滾開!」

  「給我換牌!開!」

  「老子天下第一哈哈哈!」

  月光穿過斑駁樹枝,打在樹上沉睡的青年身上。他身上罩著一層柔和的白光,那白光浮動,在他錦衣上流動,又映著他的溫溫面容。

  謝微唇角微微含笑,想程少主真是好解決。如此對比,想來那小姑娘身邊的、與程少主出自同一家門的少俠程勿,也當是好解決。這些沒有出過家門、不瞭解江湖的小孩子,都格外好糊弄。

  剛入江湖的小孩子,總是好糊弄。就像他當年一樣——

  夢境中,飄飄乎,光或明或暗,投入一片濃郁樹林。

  當時的謝微也不過十五歲,比現在的程淮還要年少些。真陽派的掌門之爭落下了序幕,他的兄長憑著一副好手段成了掌門。那時謝望已經二十五,比謝微年齡要大許多。那些不服氣謝望做掌門的門派長老們,動搖不了謝望,便把主意打到謝微身上。

  謝微只是離開雲頂山,去給一個小門派的掌門賀壽,這一路,便遇到了不少追殺。

  而樹林中,年少的謝微與弟子發著抖,氣息奄奄,絕望地看著殺手靠近他們。就是那個時候,穿著黑紅色武袍、英姿颯爽的小姑娘從林子裡走出,好奇地看著他們打鬥。

  那小姑娘眉清目秀,面孔稚嫩青澀,她打量著他們,笑而不語。

  那以後、那以後——

  「多謝姑娘相救!敢問姑娘出自何門派,如何稱呼?」

  穿黑紅色武袍的少女望著他笑。她眸子幾閃,紅唇一揚。她似笑非笑道:「你覺得我出自何門派,我就出自何門派。你想怎麼稱呼我,你就怎麼稱呼我。」

  那神秘少女加入他們,與他們一道去給那小門派掌門祝壽。她很神秘,可是她武功很高。至少謝微等一眾出身名門大派的弟子,出門在外,面對追殺,還需要那神秘少女救他們。

  他們在一起待了二十天。

  二十個日日夜夜。

  謝微領著她,一路走出那林子。那林子叫「迷霧鬼林」,謝微為了躲避追殺走入林子,據說這片林子,生者進死者出。謝微本沒指望走出這裡,他遇到那小姑娘,那小姑娘安靜無比地跟著他。他燒火,他烤肉,他指給她林中各種奇怪的生物。他還拿著腰間的佩飾告訴她外面人如何,他一度以為這位小姑娘在野外長大,不通俗事。

  因她幾乎不說話,只是望著他。

  他與她輕聲:「出去後,我娶你好不好?」

  她揚一下眉,還是笑著不說話。她不說話,烏黑的眼眸靜靜看著他,已讓他心中動搖,格外灼熱。

  她望著他,她跟著他……然後!

  謝微一下子從夢中驚醒,捂住自己的心臟。他心跳厲害,額上滲汗,他又想到了當年那個噩夢。那既是他的美夢,也是噩夢……

  事後他兄長幫他查過,說當年去過「迷霧鬼林」的,只有斬教女瑤,和聖女白落櫻。

  許多年,謝微總在想:她到底是誰?到底是白落櫻,還是女瑤?

  深夜霧重,臥於樹上的謝微抬目,他目光穿梭歲月,穿越距離,他看向虛空——我的小姑娘,你容顏不改,歲月無痕。是否,你又要帶著滿腔陰謀,回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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