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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都市言情] [伊人睽睽] 她從瑤光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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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02:20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章

  程勿醒來後,他又回到了他租的那個小院子。不光女瑤在,那個魔教的金使也在。

  夜晚,燈燭亮著光,映在窗紙上瑩瑩一派,幾人的影子也在光影中搖曳。程少俠孤獨地坐在桌旁,他規矩地跪坐,手放在膝上,安靜而沉默。全不管旁邊的中年男人和少女頭湊在一起,嘰裡咕嚕地商量什麼。

  金使和女瑤在商量分批讓金使部下撤退的事,商量他們幾人如何在正派弟子的眼皮下,能夠不打架就平安離開。而程勿,他面色雪白,眉目秀美,他垂著眼,想的是昏迷前發生的事。

  他像是變了個樣子。

  突然就充滿了渴望。那磅礡的、洶湧的、不由自控的,來自身體最深處的望念,讓他害怕,卻同時點燃他四肢骨骸,讓他變得興奮。

  那就是話本裡說的「男人的獸欲」吧。

  程少俠迷茫而恐慌,卻又心臟狂跳。尤其是他昏迷後那美夢並沒有結束,小腰妹妹、小腰妹妹……他倍感羞恥,可是在夢裡,那天發生的事繼續了下去。他壓著她,親她,抱她,摸她。他激動不能自已,他不斷地蹭著她,弄哭她,強迫她。

  心臟如跳動的鼓點,轟轟烈烈了那麼久。他在夢中望想抱著她到地老天荒去,又是咬又是扯,他那要爆炸的敏感,他既想哭又想叫。他全身紅透,他像是瘋了。他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夢裡卻有一股本能驅使著他,教他往下沉、再往下沉……

  而醒來後,他的褻褲已經濕透。

  需要他悄悄去洗。

  程少俠沮喪而困惑,他摸心臟:我怎麼了?我是生了怪病麼?我會死麼?為什麼我會……尿床?

  「小哥哥,小哥哥!」女孩一道響指,把程勿從自己的思緒中扯回了現實。

  程勿一眼對上女瑤的眼睛,星河一般,光華流動。

  他的臉噌地紅了,眨下睫毛低下頭,躲開女瑤的眼神。

  女瑤心裡嘖嘖,面上繼續純潔無害地問:「你答應麼?」

  「唔唔唔。」程少俠糊塗地連忙點頭,始終不敢抬頭。

  他根本不知道女瑤說的是什麼,恐怕女瑤說讓他去死,他也稀裡糊塗地答應了。姑娘在他旁邊,她頭髮的香氣讓他迷亂,她肩膀碰他一下他禁不住發抖,她的眼睛看他他羞澀不已,她對他笑他神智昏昏……他心臟跳得亂,這麼快的頻率,程勿覺得自己要死了。

  到後半夜,金使和女瑤齊上陣,幫他喬裝打扮時,程勿才知道自己答應了什麼——為了三人出城容易,他答應了扮女裝。

  女瑤捧著少俠緋紅透白的臉,他眼睛閉著,睫毛顫抖,濃濃如鴉羽。女瑤輕笑:「小哥哥長得這樣,扮女裝也好看……更能迷惑敵人,嘻嘻。」

  金使被她「嘻嘻」一笑笑得害怕。金使同時敬佩地拿著粉往少俠臉上亂抹,他盯著程少俠心情複雜:這少俠可真是能屈能伸,全無一點男兒野性。教主讓他扮女裝,他都點頭。要是換我……我死都不同意!

  誠然金使人高馬大身材魁梧一臉狠相,也扮不了女裝;只有程勿這樣的,本來就長得偏秀氣,他身上有少年那種乾淨的、雌雄莫辯的,讓人舒服而清新的感覺,沒有攻擊性,最易矇騙敵人。

  女瑤咬著唇,望著程勿笑不停。

  他臉越紅,她笑得越厲害。要不是怕本性暴露,女瑤就要拍著他肩哈哈狂笑了。

  女瑤是不懂塗脂抹粉之類女性都會的梳妝打扮的,金使玩慣了女人,都比她懂得多。女瑤就是跟在旁邊瞎指揮,她拿著厚厚的粉撲少俠的臉蛋,金簪步搖想辦法給他頭髮間插。女瑤唇角噙笑,她的笑容戲謔玩味——這孩子,太可愛了。

  「哎,大功告成!」女瑤拍手。

  金使連忙把鏡子遞給程勿,金使面色慘不忍睹,不敢相信面前這濃妝豔抹的「美嬌娘」,居然是個男的。是個男人也不能忍這種戲弄啊!然而程勿睜開眼,看一眼鏡子裡陌生可怕的他——

  髮如濃雲,一簪挽就;眉如遠山,目似橫波;面色清冷雪白,唇瓣一點而紅。

  真是個美人。

  程勿看了一眼,就低下了眼,沒發表意見。

  弄得女瑤都有些忐忑:他這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金使受不了程勿這扮相,找藉口出去:「我去看看手下撤退得怎麼樣了。」

  女瑤也有點意興闌珊。

  她拍了拍手掌上的胭脂,笑盈盈:「那小哥哥好好休息,明早出城見!」

  她轉身就要走,袖子卻被程勿扯住。女瑤低下頭看他,疑問地挑起眉。程少俠紆尊降貴,紅著臉,終於敢抬起眼睛看她了。一晚上,兩人的目光終於對上了。女瑤心中一漾,看他眼眸漆黑清澈,眨巴巴地看她。

  他小聲:「我叫程勿。」

  女瑤:「……」

  程勿耳根紅透,手卻還執著地拽著她袖子:「小腰妹妹,我叫程勿,什麼也不要的那個『勿』。你記住我的名字,好麼?」

  在少俠專注而認真的凝視下,他猴屁股一樣被人打扮的臉上妝容都不那麼惹人可笑了。女瑤眼皮下垂,燈火下,她的眼中一瞬間揉起了波光。她愣了一下後,笑眯眯地伸出手,在他臉上揩了一下,聲音溫軟:「程勿。」

  程勿臉更紅了:「……嗯。」

  女瑤眸中的笑意更深:「我知道了,你爹娘是讓你乖乖的,什麼也不要做。要你做什麼之前,都想想你不應該做什麼。你可真夠爹嫌狗憎的啊。」

  程勿臉色微變:「……」

  女瑤捂著嘴笑,就那麼笑著出門去了,留程勿怔怔然坐原地,臉色變幻莫測。

  程勿只短暫眯了一會兒,天未亮,城門剛開,金使和女瑤就來招呼他出城。他一看金使和女瑤的打扮,就愣了下:金使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身材不那麼高大,反而有些駝背;他變得胖乎乎,穿金戴銀,走兩步喘三步,還操著他聽不懂的方言,一開口說話就露出大金牙。

  比起金使,女瑤的形象改變算是少的。她還是那個楚楚動人的嬌俏女孩兒,只不過在臉上稍微改了下輪廓,讓她顯得不那麼稚嫩;她站在金使和程勿身邊,活脫脫像個小丫鬟。

  女瑤吩咐道:「今天出城,金使是出門採貨的有錢商人,程勿你是大夫人。而我是夫君在外地置下的小妾。夫君在外置下小妾地事被發現了,夫人找出來算帳。三人罵罵咧咧,不高興地出城回家。懂了麼?」

  說著,女瑤把一厚疊複雜人設塞到了程勿懷裡,讓他抓緊時間背熟。程勿:「……」

  為什麼都喬裝了,還要記這麼多東西?

  而且程少俠慢了好多拍,終於反應過來為什麼他要扮女的,還要當「夫人」。他不想給金使當夫人啊啊啊啊——

  女瑤瞥向他:有問題?

  程勿紅著眼閉嘴,低頭背臺詞。

  早早到了城門前,如預先演習的一般,三人各盡其責。「程夫人」是個高貴清冷的美人,被扶下車時都不怎麼說話。小丫鬟並小妾百般討好夫君,背地裡翻程夫人的白眼,同時嘰裡咕嚕地尖聲說話。沒人聽得懂她說什麼,但她眉心尖蹙的樣子,分明是罵人!

  城門小吏和正派幾個弟子目瞪口呆,聽了他們的恩怨情仇。幾人在猶豫時,忽接到一條消息——

  「快來人!蔣師兄捉到羅剎女瑤了!快跟我過去幫忙!」

  女瑤一詫,眸子輕眯:誰?

  程勿眸子發亮,由衷讚歎:「大魔頭落網了,太好了!大快人心!」

  女瑤:「……」

  金使:「……」

  城門口的小吏和正派弟子扭頭,瞬間對這位「程夫人」高看一等:「看不出啊,夫人這麼嫉惡如仇。」

  那邊據說捉到了妖女,這邊人立刻催著這幾人趕緊出城,莫要耽誤他們的時間。女瑤等人懷著複雜心情出了城門,除了程勿是真的高興,女瑤和金使都不停回頭,若有所思:是誰在假扮斬教教主女瑤?是敵是友?

  出了城後,三人找時間換回了裝容。當晚夜宿野外,女瑤在吃飯時露了個臉,人就不見了。程勿心事重重地坐在篝火邊,金使怕他多事耽誤女瑤大事,湊過來拖住程少俠。

  金使尷尬地咳嗽一聲,努力扯開一個話題:「那天我跟你說,要你別煩小腰妹妹。你就當我沒說過吧。」

  程勿抬頭,眸子黑黑的。

  金使緊張地看一眼後方是不是沒人,他聲音更小了:「算大哥欠你一回。你別把我威脅你的事跟她說啊……她那麼凶,你幫我瞞住這個秘密吧。」

  程勿睫毛輕輕揚了下。

  金使渴望地等著他的回答。

  程勿小聲:「你也幫我一個忙,我就不說了。」

  金使:「什麼忙?」

  程勿頓了頓,聲音更弱了,擠出幾個字。

  金使大震,懷疑自己耳朵有問題:「什麼?!你說什麼?!」

  程少俠羞於啟齒,他僵硬著臉,全身氣得發抖,卻又不得不問這裡唯一的男性。他心跳狂烈,尷尬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我是問你,像我這麼大時,你會不會尿床?」

  金使繼續懷疑自己耳鳴:「……尿床?」

  女瑤恰恰從後方走過來,聽了一嗓子,連忙豎長耳朵:尿床?

  程勿:「……」

  他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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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16:43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一章

  金使捶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程勿尷尬到極致:金使那麼大聲地質疑他的疑問,還被回來的小腰妹妹聽到……這位魔教金使的聲音就不能小一點麼?

  程勿臉色青青紫紫,他憋著氣再問不下去,起身就想逃走。但一個呼吸功夫,與女瑤目光對視,金使一下子明白程少俠在困惑什麼了。總被教主護在身後的讓人嫉妒的少俠身上發生的煩惱,突然就拉近了他和金使之間的距離。金使騰地跳起,勾住程勿的肩,把他重新勾回來坐下。

  金使:「哈哈哈好小子!原來還是個雛兒。」

  程勿憋著呼吸,正要解釋:「我是……」

  他和金使一起抬頭,看向一丈不遠外探身看向他們的女瑤。女瑤手指轉著頭髮,裝模作樣地生火,耳朵卻豎得很尖。那邊半天沒聲音,女瑤心裡百爪撓心,卻只能抬眼皮,故作天真無邪地說:「我在生火呀。」

  程勿:「嗯……可以走遠些麼?」

  女瑤踟躕了一會兒,被少俠的目光盯著,沒尋到藉口。她給金使一個「一會兒彙報」的眼神,終不甘心地走開,她跳上了樹。樹葉婆娑枝蔓青翠,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其中,很快不見。程勿憑他強大的內力聽得小姑娘沒有湊近時,這才心虛地把自己的煩惱跟金使小聲說出來。

  程勿:「我不知道啊,我從來沒有過啊……話本裡沒有這麼寫過啊……」

  金使:「你爹沒教過你?」

  程勿目色暗了下,他語氣微怪:「我沒有爹娘。」

  金使一頓,多看了程勿兩眼,皺了下眉。程少俠的言行不粗鄙,可見不是下層人士;他相貌明秀似雪,按正常的人間通姻準則來算,普通人家不可能生出他這樣漂亮的孩子。金使本以為程勿是出身良好、賭氣離家出走的哪個世家小少爺,現在看……也許另有隱情。

  金使忙自細細教導一些程勿男性成長中會出現的各種身體變化。

  金使一本正經:「沒有幻想時,就沒有意識,但你腦子裡有了幻想對象,還沒有睡過女人,就開始爆了。隔段時間就會有一次,尤其是你長期沒有女人,遺的次數就多。但只要你身邊有女人,那就不會爆了。」

  金使很自豪:「像我就從來沒缺過女人!」

  程勿臉如滴血:「哦哦哦。」

  金使忽然一個響指嚇了他一跳。金使稀奇地看著他道:「見鬼了,我還以為你早被那誰睡了,她可真是柳下惠,到現在都沒碰過你啊。這是白養著你幹啥?」

  程勿一下子警惕:「誰?你說的是誰?!」

  金使打個哈哈:「沒什麼沒什麼……不過小勿啊,你現在想的女人,是誰啊?是我們漂亮嬌俏人見人愛的小腰妹妹,還是你那天去青樓被哪個姊姊……」

  程勿跳起。

  他聲音頓時變大:「沒有!我才沒有想女人!」

  金使被他的大力推得差點跌在火裡,幸虧眼疾手快地往後躲了下。程勿臉色變來變去,轉身跑開。留金使很莫名其妙:「沒有就沒有,這麼激動幹什麼?想女人丟人了?」

  「嘖,哥本來還想給你介紹介紹。小破孩就是麻煩。也就咱教主有耐心。」

  程勿捂著砰砰心臟跑開,他躲到沒人的地方,蹲下去平息自己的呼吸。他不會死了,他不用煩惱那是怪病了。但是程勿並沒有輕鬆下來,因為如果那不是病的話,如果他還可以活很久的話,他就要煩惱一個新的問題了——

  《與魔雙修》是以羅象門大弟子蔣家公子,斬教上任教主白鳳為原型,所編的情愛話本。據說好幾年前,這種話本街坊遍地都是,人人都津津樂道,讓正邪兩方皆是煩惱。

  程勿他家別的書他也接觸不到,只有春姨平時喜歡看言情本子。春姨也不懂江湖生活,在程勿離家時,春姨只把一個話本塞給他,讓他邊研究,邊闖江湖。言情話本裡的感情糾葛經常看得程勿一頭霧水,但同時,男女之間的一些事,也教給了程少俠。例如:

  抱的下一步,就是親了;

  親的下一步,就是求親了。

  蔣家公子終其一生都沒有求成斬教教主白鳳的親,事實上兩人也許根本沒有聯繫。但程勿端著話本,他誠惶誠恐,字字斟酌。

  後半夜,金使睡了,呼嚕聲震天,吵得程勿睡不著。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程勿驀地跳將起來。他仰頭觀察一下樹林情況,到一棵樹前,向上幾縱,爬上了高樹。程勿掀開葉子,面紅耳赤,他心情煩躁中,忽然撥開一片視野,看到了躺在樹枝上枕臂而睡的少女。

  程勿呼吸一滯:

  她睡在月光中。

  霜一樣的月白光穿越斑駁枝葉,如水中池藻一樣在她面上、身上浮動。她臉蛋嬌小,眉眼秀美,閉著眼睛時呼吸輕微,讓人不忍心吵醒她。她周身的那種柔柔白光,聖潔明媚……

  程勿咽了咽口水,伸出的手輕微發抖,他摸向她纖細的手腕。

  指尖才一碰,女瑤驟得手腕一翻,反扣住他的手,將他的手臂反向一捏一折。

  程勿一聲慘叫:「啊——」

  女瑤動作一頓。她還躺著,都沒起身,就將程勿扣住。她手搭著他的手和手臂,將他拖下來幾乎貼在自己身上。女瑤驚訝了一下,語氣複雜:「你幹什麼?我睡著時不要靠近我。」

  程勿額上滲汗,他的手臂被折,讓他一陣吸氣抽搐。他艱難地扭過臉,氣息與她交纏:「我、我只是有話跟你說而已……」

  女瑤:「……後半夜有話跟我說?」程少俠這行為,放到別的普通姑娘身上,不是採花賊,也是騷擾。

  程勿微臉紅,聲音更輕了,幾乎忘了他手臂還被女瑤折在手中:「……嗯。」

  女瑤:「你要說什麼?」

  程勿就著扭曲的姿勢,側臉與她眼睛對上。他小聲:「話本裡說,我親過你,就要對你負責。」

  女瑤:「……」

  程勿吭哧道:「小腰妹妹,你嫁給我吧。」

  良久,良久,風不吹了,葉不晃了,呼吸聲幾乎聽不見。

  扣著他手臂的力道一鬆,程勿看過去,見女瑤滿臉驚駭,眼中帶著幾抹空白之色。一聲不吭,女瑤反應極大,她一個起身的動作,枝條一晃,她從樹上摔了下去。

  「哐——!」

  女瑤砸進了地上土坑中,塵土紛揚。

  程勿忙從枝葉間探出頭,他目瞪口呆,又很為她的反應受傷。程勿伸手想拉她、沒拉住:「小腰妹妹——!」

  半夜三更,靠火而眠的金罵了幾個髒字。金使封了自己的耳,翻了個身:「大半夜的,動靜這麼大……年輕人就是精力旺盛,嘿。」

  ……

  程勿和女瑤這邊躲開四大門派弟子後,鬧得雞飛狗跳,熱鬧十分。而城中那邊情況,也不枉多讓。滿城追捕疑似魔教人士,當發現疑似女瑤的行跡後,羅象門的大弟子蔣聲親自領人追去。前面奔跑的女子一身黑紅相間的武袍,長髮掠耳,縱躍如飛;她這般英姿颯爽的打扮,與蔣聲幾天前在山巔見的女瑤一模一樣。

  「女瑤」在城中幾轉,始終不和蔣聲正面衝突,讓蔣聲追人的步子微遲疑:這真的是女瑤?女瑤受傷後,變得這麼弱了?

  蔣聲追人的腳步不停,但轉個彎,他突然撞上一個人。蔣聲刷地拔劍,刺向前方。擋他路的人卻一轉一拔,腳下步伐鬼魅,不光繞開了蔣聲的追殺,還踢翻了一片弟子。一時間,地上躺下了許多弟子,一個個「哎喲」慘叫不起。

  蔣聲目色發寒,冷冷看著從旮旯裡冒出來的黑衣青年:「夜神張茂!」

  蔣聲咬牙切齒:「你跑哪裡去了?你在這裡幹什麼?!」

  張茂閒庭信步一般立在巷口,態度漫不經心,又狂傲自大:「我想去哪裡去哪裡,想幹什麼幹什麼,關你屁事。」

  「你!」一眾門派弟子大怒。

  燈燭重光,蔣聲氣得臉白,他咬牙:「你要和我動手?」

  張茂:「老子要動手,你也攔不住。」

  他立在黑暗中,目光幽幽,瞥了這邊幾眼,隱入了暗中。蔣聲等人立在原地喘氣,卻沒追去。過了一會兒,回來彙報的弟子小聲:「張茂帶走了我們之前追的那個人,也許就是女瑤呢……」

  蔣聲低聲:「跟著,別驚動了他。我和謝微商量後再過去。」

  張茂這邊,則帶走了扮作「女瑤」的魔教聖女白落櫻。張茂一路淡著臉不吭氣,白落櫻卻很慌張。這個煞神,一路走來殺了不少正道弟子,他越是厲害,白落櫻越怕他日後發現自己不是他情人後、跟自己清算。白落櫻想辦法跟這個人分開走,她逃到城中,發現四大門派還在追殺教主後,就想出了這個法子幫教主拖延時間。

  但她學藝不精,差點被蔣聲追上,幸虧張茂趕到……

  一路去客棧,上客房,白落櫻心虛地跟在夜神身後解釋:「城中有我派未撤走的弟子,我也沒法子才這樣。」

  張茂一言不發,他周身寒氣森森、生人勿進,給他們開門的小二都快快溜了。

  三更夜,鴉驚飛。張茂關上房門,轉頭看白落櫻。他道:「洗漱,睡覺,有事明天再說。」

  白落櫻:「哦……」

  她走向床。

  張茂跟在後面。

  白落櫻停步,突得轉頭看向身後一臉不耐煩的張茂。她震驚道:「一間房?!你跟我睡一張床?」

  張茂挑眉:有問題?

  他奇怪道:「你不是我情人麼?」

  白落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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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17:02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二章

  情人的作用,除了當擋箭牌時命令對方保護自己,還有平安無事時提供某種服務。

  夜色早深,屋中只點一盞燈,張茂立在陰影中,燭光在他面上陰晴不定地搖曳,他人如鬼魅般不可捉。張茂無聲無息地向前走,白落櫻神色慘淡地向後退。他眉目英朗,輪廓深邃,身材高大,又背著大刀。他一步步走來時,帶來的壓迫感十足;讓美貌動人的白姑娘越來越慌,氣勢越來越弱。

  「咣!」

  白落櫻被腳踏板一絆,跌坐在了床沿。她一手撐著床板,看到張茂已經站到了她面前,白落櫻另一隻手連忙伸出:「停!」

  張茂揚眉。

  白落櫻心裡恐懼這個煞星,他比她更像邪魔。真真見了鬼,正道人士居然選擇跟夜神合作,而把她當壞人。白落櫻給自己鼓勁,她顫抖地伸出那隻手小心翼翼地推了一下青年男子。沒推動,白落櫻揚起僵硬的笑容:「夜郎,你真討厭!你答應不強迫我的!」

  張茂面無表情:「我強迫你什麼了?」

  白落櫻胸口氣得一鼓:「……」

  男人視線下移,準確看向她鼓囊囊的胸脯。黑色的衣袍領口捲著紅色雲紋,貼著她雪白嬌嫩的肌膚。因運動而胸脯輕顫,雪白上丘在黑色衣料的對比下,鮮明誘人。

  白落櫻氣得臉紅,連忙抱住胸:「……流氓!」

  張茂收回目光後,神色淡定,聲音冷冽:「洗漱!睡覺!」

  防夜神如防狼,經過方才那一幕,白落櫻哪裡敢放下心。不怪她警惕,她貌美至此,在斬教也是第一美。多少斬教兒郎追慕她,她都瞧不上,而今卻白白便宜了張茂,給張茂作情人。她又年輕又漂亮性格還好,張茂有什麼?

  她太虧了!

  然自己武功太弱,身邊沒有強大武力保護無異於給正道送人頭。為了斬教大勢崛起,為了教主涅槃回歸,白落櫻暗示自己一定要忍辱負重。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張茂始終堅持一間房一張床,不提供第二種可能。白落櫻背著他,謹慎地洗漱。她都不敢洗浴,只能趁著男人不看悄悄擦了擦身子。白落櫻折騰了很長時間,她扭扭捏捏地過去,張茂盤腿坐在床上等她。

  張茂:「上床,睡覺。」

  白落櫻掩面:「嚶。」

  在夜神的強勢凝視下,白聖女磨磨唧唧地爬上了床。她縮到了床最裡處,將自己團成一團,與睡下的男人之間距離幾可跑馬。張茂彈指滅了燭,屋中暗下。青年如一座巍峨大山,擋在白落櫻視線前。白落櫻屏息聆聽,過了一段時間,她聽得男人呼吸聲平緩近無。

  乃高手入定之勢。

  白落櫻小心地翻身,就著淡淡月光,她探身研究,想怎麼能翻過外面這座「山」逃走。她動作很輕,左看右看,她伸手撐床想起來時,睡在外面的男人忽然一翻身。「哐!」他的刀往中間一砸,跑馬之地被他的彎刀占滿。

  白落櫻嘶口氣,嚇得捂住心臟。

  月光照在青年線條流暢的面孔上,他眼窩輪廓藏在陰影中一團幽黑。寂靜中,白落櫻見他閉著眼沉聲:「睡覺。」

  白落櫻:「……」

  教主,救命啊——

  然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張茂武功路數太陰,整天躲在暗處陰人,江湖中人看不清他的高低,才封他為「夜神」。夜神在幫四大門派攻打落雁山時,被斬教聖女用音所禦、纏住腰一起摔了下去,撞到了頭。醒來後,夜神失去了短期內的記憶,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落雁山;但沒關係,他得到了一個情人。

  張茂本心非常滿意。

  因為白落櫻長得好看。

  在張茂漫長的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一個殺手不見天日,為了自我保護而身邊沒有一個朋友、親人、愛人。當他武功夠強,足夠保護自己和身邊人時,他依然是光棍一個。天降星隕,賜他美人白落櫻。

  莫名其妙,睜眼就多了一個情人,張茂暗自高興:我一直煩惱的婚姻大事,也許可以解決了。

  我失憶前的眼光倒是一向無錯。斬教聖女這樣的美人,哪怕她非名門正道出身、江湖行走會很麻煩,但我既然得到了她,自然會負責這一切了。

  就是白聖女本人還在扭捏,似不太滿意他。

  張茂心裡很理解:長得好看,矯情點,沒什麼大不了的。

  張茂只牢牢看住白落櫻,第二日,白落櫻沮喪醒來後,發現她還和張茂綁在一起,頓時覺得人生灰淡,希望寥寥。但張茂對她不錯,她昨日想逃開他私自行動,他都沒跟她算帳。用過早膳,夜神看眼白聖女身上穿的髒兮兮的衣服,決定帶她去成衣鋪走一遭。

  白落櫻拍拍臉,安慰自己:會帶我逛街買衣服的男人,也很好了。

  進了成衣鋪,張茂親自為白落櫻挑選衣服。他回頭掃一眼白落櫻婀娜有度的身形,轉頭跟老闆娘去挑顏色。待張茂回來,白落櫻發現他手臂上堆了許多五顏六色的衣服。

  白落櫻微微遲疑,指自己鼻樑:「我的?」

  張茂:「嗯!一件件去試穿吧。」

  白落櫻眼神複雜地落在那一堆衣服上。深紅,深紫,大綠,大藍。她頓了頓衣服,看到雲紋老化,棗紅色的流轉線條把她晃得眼暈。白落櫻張大口:這顏色,這風格……大紅大豔,不適合她呀!

  這男人眼光……哎,就是正常的男人眼光。

  白落櫻委屈巴巴地抱著衣服去換上。她在一堆顏色濃烈的衣服中,選了一件稍微不那麼豔的,卻可是鮮紅色。白落櫻都不敢直視自己,她出去後已經自暴自棄。反是張茂看著煥然一新的美人,眼中亮了一下,誇一句:「不錯。」

  白落櫻一陣窒息:不是喜歡大紅,就是喜歡大綠。夜神的眼光真的……完美詮釋了何謂「男人審美」。

  張茂倒不懂白落櫻為何情緒低落,他皺了皺眉,想女人真麻煩。張茂摸了下腰邊的刀,隨口:「不喜歡?那你……」挑你喜歡的好了。

  誰料他手只是摸了一下刀,白落櫻就反應劇烈地跳開,激動道:「喜歡!我喜歡!你別殺我!」

  張茂:「……」

  張茂正要開口,耳朵突然一動。他立刻起身,拽住白落櫻手腕將她一提。他帶著人旋風般向外長縱,煙霧般掠到屋頂。立在高處,張茂長身而立,已經看到成衣鋪周圍圍滿了正道弟子們。

  當是時,風起雲動,四面八方的牆頭、樹上、地上,佈滿了朝廷小吏和四大門派的弟子。先時女瑤和金使等人撤退,讓城中一半斬教教徒就此離開。卻還有一部分人被四大門派堵著城門進出不得。而今斬教聖女站出……

  白落櫻深吸一口氣,摸出袖中長笛,橫在口邊。

  一音既出,張茂長刀一掠,拔地而起——

  蔣聲和謝微坐在客棧中,聽弟子們彙報情況。旁邊群龍無首的朝劍門弟子們神色懨懨,這一路被人壓制得他們全無精神;女宗主親至的藥宗也沒多好,此次攻打落雁山,藥宗除了被當做大夫用,也沒在戰鬥中產生什麼存在感。

  城中弟子齊動,圍住的是斬教聖女,非斬教教主女瑤。

  一眾名門正派的弟子們坐在這裡頭疼,夜神居然和聖女勾結在一起!

  蔣聲黑著臉,咬牙切齒:「夜神明明是我等花了大價錢請來聯手誅殺女瑤的,他怎麼變成幫斬教的了?」

  謝微笑了一下:「習慣就好。我出行時聽我師兄說,切不可把希望放在夜神身上。因夜神雖然武功甚強,但他脾氣大而怪,從不給人面子。聽說夜神接了多少生意,就得罪了多少客人。他明明武功高,正道卻不喜他,魔教也不接納他;他至今這麼窮,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蔣聲冷哼一聲:「你笑得出來!」

  室中微靜,藥宗的女宗主羅起秀撩一撩眼皮,望一眼那邊沉著臉的蔣聲、與始終溫和的謝微。女宗主起身:「此次四大門派聯手,欲殺女瑤。到此一步看來,這次行動十分不順。女瑤是死是活我等皆不知,守株待兔也非我小門派耗得起。我派雜事甚多,既不見女瑤,兩位師侄,容我帶領門下弟子,先行回山了。」

  眾人一驚,而謝微突然站了起來。

  謝微彬彬有禮道:「如羅宗主所言,此次誅殺女瑤的行動,頗為不順。我掌門師兄寫書於我,讓我勿耽誤在此。所以,抱歉蔣師侄,我也要帶領門下弟子,先行離開了。」

  蔣聲:「……你們一個個落井下石?眼看不敵,紛紛告退?如此,談何捉拿女瑤?」

  謝微輕笑:「蔣師侄托大。其實出門前,我掌門師兄心中憂慮,說女瑤武功甚毒,我等年輕弟子,本不是她對手。掌教不出而弟子出,此行恐無甚收穫。那日我等將女瑤打下山,實則我也心中詫異,不敢相信我等武功竟這麼厲害……」

  「現在想來,那當是迷惑手段。女瑤未死,我等也確實殺不過她。」

  「別說我等,因斬教教主武功歷來邪性,他們教主的武功集三代人的功力……恐我四大掌門齊出手,也不一定能拿下女瑤。」

  蔣聲垂眸,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女瑤天下無敵,我四大門派俯首稱臣就是?」

  謝微:「那自然不是。我等打不過,但我聽掌門師兄說,江湖中針對斬教教主,也是有克制的。」

  蔣聲心中猛一動,想到了一個家族:「雁北程家!」

  雁北程家,江湖第一世家。程家弟子不出家門,不入江湖;然他們所修習功法,專為克制斬教教主。正道四大門派與斬教分庭多年,皆因中間有一個程家。不入江湖,已是制衡。

  謝微輕聲:「聽說,程家門已開,新一任的少主,來走江湖了……也不知對武林正邪兩道來說,是福是禍。」

  「我承掌門師兄所請,需去弄清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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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三章

  女瑤的腰摔傷了,幾天來一直扶著腰。趕路的時候,她一個眼神紮過去,金使就積極地過來要求背她。只是前幾天,女瑤經常跟程少俠湊一起玩樂;自從女瑤的腰摔了後,她就跟金使同進同出了。女瑤一副小姑娘的嬌弱模樣,個子小小,臉蛋小小,外人當真會覺得金使養了個女兒——

  伏在中年男人背上,女瑤伸手擋著側臉,躲過一旁少俠目光灼灼、充滿鬱氣的凝視,小聲吩咐金使:「離那誰遠一點,別讓我跟他說話。」

  金使同樣小聲地驚訝:「為什麼?他伺候得您不舒服?不對吧,那您怎麼會腰受傷?」

  女瑤陰測測地重複:「我從懸崖、從樹上摔下,要我說幾次?!」

  金使沉默了。

  金使背著女瑤,程勿一人孤零零地走在邊上。他烏髮青衣,眉頭擰著,時不時看眼金使和女瑤。那兩人一直低著頭說話,程勿心口刺刺的,說不出的難受。他覺得那兩人不像是叔侄關係,上下屬關係看著也不儘然。然總有一點他很確定,金使和小腰妹妹,比他和他們要親近的多。

  就像他們是一個世界,程勿自己是另一個世界一樣。

  程勿怔怔然,目中霧氣鬆鬆起,背緊自己的包袱。他默背自己話本中的內容——

  白鳳與蔣家公子情深不壽,一夜露水後分道揚鑣。白鳳心中愛戀蔣家公子,幾次想打到蔣家找到她情郎敘舊。但男人的心總是變得那麼快,負心來得那麼快。

  蔣家公子娶了自己的師妹,成親當日,白鳳怒殺上蔣家。大雨滂沱,她一身豔紅,淒厲執劍欲殺新嫁娘……

  程勿歎口氣:怎麼親過後,就不能在一起呢?

  他想到了當日的小腰妹妹,想到她坐在自己懷中的樣子,臉蛋俏麗,笑容甜美。她紅著臉看他,可下一瞬,她又被他的求婚嚇得從樹上掉了下去……程勿心中一悶,臉色淡了下去。當日依然是在野外休息。傍晚停歇,金使看一眼旁邊程少俠怔忡發白的臉色,百思不得其解。他再次沒忍住問女瑤:「您那晚不幸福麼?」

  女瑤腳落地,瞬地一腳踹中男人膝蓋,將金使踹地「啊」一聲跪在地上。

  金使膝蓋磕得他額冒冷汗。女瑤走過:「滾!」

  一旁旁觀的程勿吸口氣:「……!」

  小腰妹妹力氣好大……

  ……他覺得他當初救的魔教小妖女,武力好像比他以為的要高。

  可是小腰妹妹依然躲著程勿,眼神躲閃,不跟程少俠多待。程勿幾次想找機會跟女瑤說話,但女瑤躲人的功力太厲害,又有金使這個幫手,程少俠一晚上都找不到獨處機會,只能悶悶地睡去。

  天未亮,春日野外有些涼,煙霧籠籠,濛濛如仙境。女瑤起來去小解,回來時她就走得慢,扶著腰,蹙著眉,一點點地挪腳步。女瑤身上大傷小傷太多,再加上今年動武後遺症始終沒解決掉,她如今看上去虛弱可人憐。若非已知,誰也不能將她和江湖毒瘤女瑤想到一起去。

  女瑤步履緩慢地行在早霧中,忽然耳一動,她側過頭,看到清晨霧中出現了一個身量瘦長的少俠影子。少俠早起琢磨練武,拿著一根樹枝亂比劃。少俠一抬頭,就看到了身體羸弱、楚腰纖細的蹙眉小姑娘。

  程勿一頓後,心中一喜。

  女瑤一頓後,心中大駭。

  程勿追上來:「小腰妹妹,小腰妹妹!」

  女瑤掉頭就走,她明明腰上還有傷,但她竟能無視傷,步伐一下子就走快。

  程勿大氣,又大為委屈。他眉毛揚起淩厲弧度,大喝一聲:「站住!」

  女瑤被他一喝,肩僵了下,她有點愣,真的被喝住不動。很快女瑤反應過來自己為什麼要聽他的,她心口慌慌,抬步要繼續走,程勿卻不給她機會了。他竄到了她面前,擋住了她的路,眉目皺著,神色凶煞地瞪她。

  女瑤:「呃……」

  程勿喝:「不許說話!聽我的!」

  他看她睫毛上沾著露水,額髮也有些潮。他視線下移,看到小姑娘因為步伐急,裙尾上沾著許多黃色綠色的草屑。清風緩緩,她踩在一凹下的水窪中,裙裾如潮飛,裙下繡鞋上也沾著草屑。

  程勿一言不發,忽然彎下腰,一手攬她頸,一手過她膝彎,將女瑤抱到了懷裡。

  女瑤:「……!」

  她震驚而愣愣地看他,眼波微動,神色費解而茫然。

  程少俠抿著嘴,眸子清黑若溫玉。金使還在呼呼大睡,程少俠抱著自以為的年少小姑娘,他小心地抱著她走路。走幾步後,尋到了合適地方,他目中微亮,將懷裡姑娘珍重無比地放到了一塊凸起大石上。他蹲在她面前,在女瑤駭然目光中,撩起她裙尾,給她摘掉鞋上沾的草。

  程勿微微高興。

  他扔掉了那些草屑,幫小姑娘整理好裙子和鞋尖。他仰起頭,望著坐在山石上發呆的小姑娘,笑道:「春姨說身為男子,一定要照顧好比自己年紀小的小姑娘,小妹妹。讓小妹妹永遠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這是男孩子應該做的事。」

  女瑤挑下眉。

  她問:「那比你年長的姊姊你就不照顧了?」

  程勿脫口而出:「也要照顧啊,但我沒遇到過需要我照顧的啊。我遇到過比我年紀大的,一個是春姨,一個是、是……就是你們教主女瑤。她們都是我長輩年齡的吧?我都叫『阿姨』的。阿姨怎麼照顧?」

  女瑤:「……」

  心口如被刀紮,戳戳生血。

  女瑤大怒:「什麼『阿姨』?你叫誰『阿姨』?你知道女瑤多大麼你就管人家叫『阿姨』?你不要因為人家成名早,就以為人家很老!人家只是把你玩樂的時間拿去闖蕩江湖了!女瑤人又漂亮又武功高強,又威風又……」

  程勿笑眯眯地看她。

  他沒聽到她說什麼一般,微微高興道:「真好,小腰妹妹。你又跟我說話了!我還以為你再不要跟我說話了。」

  說完後,程勿臉就紅了,眼神羞澀地瞥她。

  女瑤胸口一滯:你臉紅什麼?!

  程勿一句話,將兩人共同帶回那天後半夜發生的事。她半睡半醒,就聽到一個小孩子喊著要娶她。她目瞪口呆,她心中後怕。她只想要一個人跟她學武,她不想要人娶她……不許跟她談感情!不許有資格和她談婚論嫁!

  「小腰妹妹!」

  「小腰妹妹!小腰妹妹!」

  程勿一路追著她喊,追得她煩惱多多,又心煩意亂。

  「小腰妹妹,」程勿仍蹲在她面前,他紅著臉,卻小心翼翼地探她底線,「小腰妹妹,你別生氣,別害怕。我想起來了,我太唐突了,不應該突然那麼問你的。」

  女瑤喉嚨滾了滾,她低下眼睛與程勿對視。她指節動了動,她卻不知該說什麼。

  程勿:「我要對你負責,卻不能無視你怎麼想。我光記著要負責,可是忘了要你高興。以後我會好好對你的,你看著吧。」

  「你看著吧小腰妹妹。我給你找吃的,找穿的,找睡的地方。我要賺錢,要給你最好的。」

  「要你答應我之前就心甘情願,要你開開心心跟我在一起。我要立業,我也要成家。小腰妹妹你別怕我,我不會欺負你的。誰欺負你,我就幫你打誰。你看我的表現!」

  「我、我、我……」

  程勿臉頰發燙,他害羞地看她,他緊張地咽口水。他手指扣著地上的土,他目光濕潤而乖巧。他小心地問她:「我、我、我只想……只想你別亂殺人,別說你是魔教的。你、你不能脫離魔教的話,你也別做壞事……我、我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

  女瑤低頭,出神地看他。

  太陽要升起了,紅光爛爛,鋪在高聳蒼樹上方。林中鳥鳴啾啾,綠如浮海,紅色和燦金色緩慢交替,霧氣將散,年少的程勿蹲在女瑤面前,金色從他後方照入,映得他的臉一片暗,一片明。卻都是很好看。

  在這片升起的陽光中,女瑤忽然傾身,捧住他的臉。

  她微微笑了笑,輕聲:「我從不濫殺無辜。」

  「至於其他的,再看吧。」

  程勿卻沒聽出女瑤的言外之意。他心臟砰砰,緊張萬分。話本中蔣家公子做不到的事,白鳳做不到的事,他想、他想……他大叫一聲,歡喜地一把抱住女瑤。

  此時萬里山河,在高升紅日下一眼走盡。離此不遠的山林,一眾侍從,跟隨者一位年輕的公子行在山道上。早晨風涼,那被護在中間的公子溫雅秀蘊,長衣博帶。他長得清如山水,脾氣卻不如何好。他沉著臉,對手下斥責:

  「地圖是舊的是你帶錯路的理由麼?自罰三耳光!」

  「跟四大門派聯繫什麼?他們是誰,不認識!我程家的事跟他們有什麼關係?」

  「記住我們出來是要做什麼……那個小崽子,不知自己幾斤幾兩,還敢逃家出走……等我逮到他,等我……」

  他抬起臉,陽光落在他眉宇中,恰與程勿有幾分相似。而他,正是謝微、蔣聲在尋的、剛出家門沒多久的,雁北程家少主,程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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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四章

  四大門派聯手攻打落雁山,因為女瑤的失蹤而草草結束。時至今日,想到一個女魔頭始終游離在外,眾人開始感到後怕恐懼。兩個月的行動,人手聚起來快、散得也快。自藥宗女宗主領著門下弟子離去、真陽派的謝微等人告別,朝劍門群龍無首下人也紛紛離開,還在原地踟躕的,只剩下羅象門的蔣聲。

  因為殺不了女瑤,其他一切意義都不大。山下城中一戰,因夜神張茂倒向斬教,斬教聖女獲得大勝,救了不少斬教教徒,反逼得羅象門後退了些。

  天氣陰陰,黑雲壓頂,轟轟之聲隔著山脈,每一聲響,如擊心臟。

  「這就是九轉伏神鞭,」弟子恭敬無比地將花費大力氣、從落雁山中找到的帶血長鞭交到他們的大師兄蔣聲手中。弟子手捧長鞭乃金銀色,血跡在水銀色中流轉,呈暗紅色。此鞭觸手時微刺,靜看時不顯眼……但弟子們心中發悸,都記得當夜一鞭在手,女瑤是何等的兇神惡煞!

  人名樹影,當是如此。

  弟子看眼蔣聲難辨陰晴的臉色,小聲:「大師兄放心,九轉伏神鞭是歷代斬教教主專用的武器。女瑤弄丟了其他的,也不會丟了這鞭。縱女瑤生死不知,然只要此鞭在我等手中,女瑤遲早會現身。」

  蔣聲輕輕摸過鞭上凝固的血跡,他心頭若有電光照耀。一時間悲喜難鳴,若有戚戚然。

  弟子再說:「如今其他三大門派已經相繼離去,我等守在這裡也是無用。下月便是您父親生辰,乃門中大事。大師兄,事已至此,不如我們也返山吧?」

  「嗯……」蔣聲輕吟,「這鞭……」

  弟子笑道:「這鞭當是我等攻打落雁山的戰利品。大師兄可獻給您父親,作個生辰賀禮。」

  一時間,屋中弟子皆點頭:「正是如此說……」

  ……

  「四大門派互相牽制,誰也不服氣誰。他們難得聯手攻一次落雁山,但因為找不到我的屍首,他們這種合作的假像很快就會被打破。」女瑤盤腿坐在草地上,擺著身前石子,跟金使輕聲說那邊情況。

  金使正在拆聖女白落櫻悄悄送來的信,匆匆讀了兩行:「正如您所猜!他們撤了!」

  「藥宗實力最弱,他們怕耽誤在落雁山下被人尋到機會報復,當是最先退兵的。接下來退的該是真陽派,真陽派和我教本無甚仇,又修得君子之風,看此行沒有什麼好處,自會罷手。再是朝劍門,此次行動,朝劍門一個在江湖上有聲望的弟子都沒出,朝劍門那老頭子也狡猾,口頭上答應跟其他三派一起行動,但怕我武力還在威脅他家好苗子,派出來的弟子,全不是什麼厲害的。」

  女瑤沉吟:「與我教積怨最大的,就是羅象門了。十幾年前的那場大戰,就是羅象門牽頭的……我師父回來後就閉關,之後終因功法欠缺而早逝。我沒把羅象門當回事,沒想到他們倒覺得我斬教虧欠了他們。」

  「那當年的羅象門大師兄,蔣什麼,和我師父之間……哼,我才知道,原來還有話本流出呢。」

  金使連忙道:「但是羅象門也蹦躂不起來了。下個月是蔣沂南(蔣聲父親)的四十歲整壽,蔣聲和羅象門的弟子們,肯定要回去的。這樣算下來,我們什麼還沒做,落雁山的危機已自解。」

  金使拍馬屁道:「還是您英明!不費一兵一卒……」

  「屁,」女瑤沉著臉,「肯定有後招等著我……」

  她話音一落,突悶哼一聲,低頭咳嗽了兩聲。她皺著眉,勉力忍受體內新一波的隱患衝擊。這波只是餘威,並不厲害,一刻過去,女瑤只是臉色蒼白了些,吐了口血出來。

  天未亮,兩人一起坐在石頭上說話。今日天色不好,上空濃雲密佈,正如金使愁容滿面:「還有我才知道原來您是病西施!」

  「病西施啊病西施!」

  金使洋洋得意地挺身而出:「以後還得靠我罩著您!您得對我好一點……」

  「啪——!」

  得意過形的他被女瑤一掌從石頭上拍下去,摔坐在地,腰椎差點被摔斷。金使被摔得五官扭曲,他扶著被踹痛的腰,半天爬不起來。他訕訕地收了自己的小念頭:教主她是受了傷,儘量不動武。但這不是說,教主她不會動武。

  女瑤現在的武力,就是那種達不到她的巔峰時期、但苟延殘喘,也比一眾普通人厲害吧……

  靜無聲息的,程少俠睡醒後出來了。因兩人坐在樹蔭後,女瑤又一身黑,她和金使氣息都極為低緩內斂,程勿沒發現兩人。金使坐在地上還要跟高坐在石頭上的女瑤辯論,就見教主的目光,已經不在他身上了。金使吃味地扭頭,看在教主專注的注視下,程少俠氣沉丹田,盤腿坐在地上,準備練武了。

  兩個旁觀的魔教人士,都沒有勿觀他人練武的自覺性。金使和女瑤穩穩地紮在原地,看程少俠如何練武。

  天上光很暗,少俠身量偏瘦,長髮貼著臉,隨著他氣運丹田,他面容若有光升起,呈一種瑩潤光澤感。周圍氣體流速變快,盡數湧向程勿周身。風起雲湧,樹枝簌簌,萬物托向程勿,他的衣袂飄飄然……

  金使臉色微變:「這麼強大的內力?江湖上還有這種詭異的修內力極強的心法?」

  如果有這種心法,四大門派會讓斬教獨大?

  女瑤神色微閃。

  金使讚不絕口:「前途不可限量啊,少年天才啊……」

  下一刻,金使旁觀了程勿練輕功。十幾丈的一棵百年古樹,程勿臉色凝重,幾步外就開始加速,到跟前向上縱。他幾縱幾掉,他皺著眉,試圖爬樹。他猴子一樣在樹杈間跳來跳去,等他爬到高處,比他用輕功的時間還短。

  程少俠不服氣,他繼續練他那輕功。

  「吧唧!」

  少俠一次次從高處摔下來,摔得七葷八素。

  金使:「……」

  女瑤忽然起身,從樹蔭後探過頭,手臂伸出,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小哥哥!」

  死魚一樣躺在地上喘氣的程勿一個激靈,鯉魚打滾一樣跳起。他緊張得臉紅,因他的窘態被人看到。汗水滴到眼睛上,模糊的視線中,程勿看到了灌木叢後露出的少女笑容。少女向他打招呼:「小哥哥,你在練武啊?」

  程勿結結巴巴:「不不不……只是爬、爬樹……」

  金使沒忍住,一聲嗤笑。

  程勿頓時也看到了金使,臉更漲紅了。

  卻見綠色樅木後的小妹妹狠狠剜了金使一眼後,一點也不嫌棄他。小姑娘笑眯眯道:「哎,正好,我剛學了一個心法……」

  程勿嚴肅拒絕:「我絕不偷習別人的武功。」

  女瑤:「……」

  金使在旁積極無比:「我學!我學!」

  他一下子竄出,人高馬大,幾步跳到了程勿身邊,大掌摟住程勿的肩,讓少俠掙脫不了。程勿臉氣紅,卻聽金使小聲跟他嘀咕:「你不是說要保護你小腰妹妹麼?反正都是我們魔教的功法,不學白不學。」

  望一眼嬌俏小姑娘,程勿一下子紅著臉點頭了:「……好。」

  為了保護小腰妹妹。

  眼下,樹後走出的少女笑盈盈地吟出:「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

  因教主所習心法太珍貴,教中除了教主沒人有機會學到。當女瑤放開心法後,心機男金使立刻湊上來,擺出凝重臉,認真去學教主的心法。他是一個喜歡進步的心機男!

  然電光火石間,程勿與女瑤四目一對,轟轟然,他大腦空白,向後退了一步。

  他一下子想起了當日落雁山巔女瑤宮殿未被火燒時,那個午後,戴著面具的女瑤長衣袖口飄過他鼻端。他昏昏然,看她邊大笑著向殿外走,邊笑盈盈地吟誦心法給他聽:「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

  不同的面孔,相同的心法。

  恍惚間,兩人面孔似有瞬間重合。一張有面具,一張沒有……

  程勿:「……!!!」

  轟——!

  天邊炸雷響起,映照大地。雷雨轟烈即來,天地暗暗,只聽得曠野中,女子聲音近在耳邊,卻一時又變得很遙遠——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

  雷聲中,瓢潑大雨傾瀉而下!

  「哐——!」

  木門被青年一腳踹開,蕭索地倒在地上。雨聲陣陣,躲在屋中發抖的魔教小嘍囉,任毅和陸嘉二人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地看到天上電光密佈。踩著木門,青年男女一前一後地進來。

  身為魔教小嘍囉,當青年手中彎刀橫向他二人時,當女子手中玩著她的長笛時,任毅和陸嘉絕望無邊——

  「夜神張茂!聖女白落櫻!」

  白聖女噙笑打招呼:「出賣我教的,就是你們兩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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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五章

  落雁山下迷霧重重,雨大如豆。雨水打在木質屋頂,劈裡啪啦。這種浩大聲勢,將寒風中其他聲音都掩蓋掉。巷頭無行人,空蕩清寂;簷下積水重,潺潺如溪流。一陣雨飄落,屋頭的梧桐樹嘩啦啦,葉子隨風旋轉,最後鋪了一地。

  在這般天氣中,一間臨時借住的小屋發生的事,就少人關注了。

  任毅和陸嘉二人看到夜神張茂,眼珠滴溜轉想逃。他們應付屋門口的青年男女:「我們什麼也不知道啊,都是我們教主跟四大門派做的決定,他們說什麼,我們做什麼……」

  白落櫻沉思:「你們教主?青蓮教偷偷叛我斬教了?你們想做什麼?想當魔門之首?」

  兩個小嘍囉可憐兮兮:「好話濫話都是上頭怎麼說,我們怎麼做。再說我們也幫不上多少忙啊?您看四大門派讓我們指認誰是誰,可我們也不知道女瑤長什麼樣……」

  他們小心翼翼:「您知道女瑤教主長什麼樣吧?」

  白落櫻眉一跳,心中稍安。四大門派紛紛撤出落雁山,今日連蔣聲的羅象門弟子都撤了。白落櫻想試一試,從他們這裡試探教主的生死……兩個叛徒被留下,四大門派走得乾脆。這信息,分明是說教主還活著!

  白落櫻心頭大喜——教主還是四大門派的心腹之患!不知教主的生死,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白落櫻板著臉上前,她翹起下巴,雙手負後,嬌聲跟兩個嘍囉說話:「哼,青蓮教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會做跳樑小丑!看吧,四大門派撤了,沒人管你們兩個。他們正道比我們好在哪裡?你們兩個混蛋……」

  突然兩個嘍囉中一人眼睛瞪大,電光在天上一劃,將他臉上的驚恐表情照得駭然十分。他伸手指白落櫻身後,聲音高得沙啞:「看你身後——!」

  白落櫻後頸頓涼,巨大的危機感向她襲來。

  電光火石間,她想到她身後是一路沉默不語、心神難測的夜神張茂!

  夜神張茂當然是個危險人物,他的記憶會不會恢復是個坎,他相不相信白落櫻是他情人……白落櫻從他整天沉著的臉上,也看不出!白落櫻不知道夜神整天在想什麼,當嘍囉中一人伸手指她身後時,白落櫻第一反應是夜神這個變數!

  她登地警惕轉身——

  在剎那時間,夜神冷冷看來,他手刷地一抬,他手上所戴的銀黑色鐵脊指虎「刺刺」兩聲,兩根尖銳的銀針飛出,刺向白落櫻。

  白落櫻心跳到嗓子眼:「……!」

  他要殺我!

  她看著他英俊高瘦的身材,望著夜神張茂寒冷無情的眼睛……他還是鬼神莫辯一樣沒表情,向前走兩步,帶來的凶煞氣已讓白落櫻喘不過氣。在他的壓力下,白落櫻想提起自己的長笛反抗,她手顫了下,時機錯失。

  兩根銀針飛向她!

  她真的要殺她!

  怎麼辦,怎麼辦……

  銀針貼著姑娘姣好卻蒼白的臉頰,繼續向後飛去。姑娘頰畔的碎髮被帶動的風吹起,森涼無比。姑娘的後背出了細密汗珠,她猛地回頭,看到身後轉身想逃、甚至已經攀上窗格子快要跳出去的兩個小嘍囉,砰砰接連中招。銀針刺入任毅和陸嘉的身體中,兩個嘍囉悶哼一聲,僵硬地跌倒在地。

  夜神張茂放下鐵指虎,心不在焉地走上前:想在我眼皮下逃,小看我。

  白落櫻呼吸紊亂,臉色慘白,額上佈滿了汗。

  夜神蹲到地上查看兩個叛徒,突然扭頭,奇怪看她:「你生病了?」

  白落櫻:「不……不是……」

  張茂皺著眉,不解短短幾步路,她喘得這麼厲害幹什麼。質疑他的能力?

  白落櫻盯著他,咬了下櫻花瓣一樣鮮妍的唇瓣。荒唐感揮之不去,她大腦空白,不會想東西,只感覺到滿心的害怕和難過。白聖女唇微顫,聲音發抖:「剛才、剛才你向我抬手,我以為你要殺我……」

  張茂沉默,然後憤怒:「我要殺你,用得著這時候才下手麼?」

  「你到底是不是我情人?!」

  白聖女反應過來:「我是啊!」

  夜神一聲冷笑,站了起來。

  之後半個時辰,任毅和陸嘉兩個魔門叛徒根本沒找到機會為自己辯駁,因為沒人聽他們說。張茂寒著臉,找了繩索來把他們兩個綁在一起,還打了個死結。張茂兇神惡煞,鼻樑高挺,唇緊抿,看起來十足嚇人。

  白落櫻不厭其煩地跟在他身後轉,和他細聲細語地解釋:「我被你嚇到了嘛,你都不開口,就面對我出招。我看到兩根針從你這裡發出,向我沖過來。我能怎麼想嘛?你別生氣了,你真的是我情人啊!」

  白落櫻聲音嬌嬌的:「你是我情人呀。」

  白落櫻小心翼翼:「你是我情人呀?」

  白落櫻:「喂!你是我情人!」

  夜神不理她的喋喋不休,他前後忙碌,把兩人綁在一起,他牽過了繩頭。確認兩人跑不掉,張茂才滿意。身後女孩還在跟著他,張茂漫不經心道:「你是不是我情人,待我回頭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他要查?!

  白落櫻大驚,然後大駭!

  不不不,絕對不能讓他查。他要是知道是假的,會追殺她到天涯海角的。被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殺手追殺,這種感覺讓白落櫻失去了安全感!

  白落櫻猛衝過去,拽住了張茂的手。平時白落櫻總離男人三步遠,根本不敢靠近他方寸距離。陡然間,兩人面對面而站,身體相貼,四目而望。張茂一怔,扣著繩頭的手都因僵硬而鬆了鬆。他們站在屋簷下,雨水斜飛,從屋外飛進來,打濕姑娘的睫毛。

  美麗的姑娘仰著臉,眸子清瑩若玉,黑白分明。她的呼吸與他近距離相纏,張茂屏住呼吸,看她抬頭,非常認真地道:「你就是我的情人。」

  屏著呼吸的張茂:「……」

  為了說服他,白落櫻踮起腳尖,她在夜神驟縮的目光下,靠近他,貼上他。她嬌妍如花的唇瓣貼上他的唇,唇間無縫。白落櫻唇一張一閉,與他輕輕碰一下,再一下。她虔誠而專注,雨水讓她睫毛潮濕,讓她臉蛋冰涼,卻讓她的唇火熱灼灼——

  「夜郎,你就是我情人。」

  如一隻雨燕掠水而出,飛上天穹,翱翔盤旋後,雨燕抖動翅膀,再輕輕落在他肩上,鑽入他心中。

  短短呼吸時間,張茂的臉突然爆紅,他突然就全身不自在。張茂一下子後退,側過了臉。他手上冰涼的鐵指虎摸上他灼熱滾燙的臉,他在白姑娘的注視下,低下頭含糊:「唔唔唔。」

  白落櫻嬌滴滴問:「那你還要查我麼?」

  「不、不查了。」

  十里同雨,千里共月。

  落雁山下雨大如注,夜神張茂和聖女白落櫻尚在山下徘徊,查探情況;蔣聲領著弟子策馬而行,穿於密林和起伏黃土地上,披星載月向關中蔣家趕去。同一時間,不同地點,曲沃地段附近天只是稍微陰些,雨尚未下起來。而真陽派的長老謝微,帶著弟子,正在曲沃附近找人蹤跡。

  「輕功心法千千萬,但我教這門功法,在這麼多心法中,也當是翹楚。」女瑤高聲而談。

  當是地伏千里,女瑤騎馬,單純的程勿和糾結的金使運輕功追趕。一路南行,雲翳低垂,雷聲轟鳴不絕於耳。平原色彩飽和,天灰濛濛的,雲在天上飛快流動,山藏在濃霧後。綠野下,少女那甜脆卻冷冽的聲音呼在兩人耳邊——

  「不許停!換呼吸!」

  「跟上我的馬!快!快!快!」

  「要下雨了,你們得跑得比雨還快!」

  雨水在高空聚集,烏雲滾滾,下方綠野一望無盡,少女一騎與少俠時近時遠。悶雷聲震,電光伏動,程勿咬緊牙關,繃實臉頰。他額上盡是汗,他提起再提起。漫山遍野,盡是女孩催促之聲:

  「程勿!快!追我!」

  「程勿!程勿!再快!」

  馬揚蹄而嘯,速度一次次加快。金使早就遠遠落在後方,只程勿在女瑤的督促下還在堅持。濃雲追趕著他們,滿身是汗,卻滿心暢意。從天亮到天黑,前方城隍廟幽黑肅穆,視線可見。

  哐——

  雨沖刷出雲層!

  程勿猛地再快一步,向前大跨,一躍幾丈。城隍廟門口,他衝上前,外袍飛揚,如黑色幕布遮天蔽日。下馬的女瑤一怔,雨水從天而降,她仰頭,少俠的黑色衣袍卻擋住了她的視線。

  滴答。

  雨落在了他飛起一角的玄色衣袍上。

  程勿喘氣,臉因過度運動而通紅,下巴上往下滴著汗水。四野黑暗,雨開始下起。他眉目清清,對自己外袍遮護下的小姑娘輕聲:「小腰妹妹,快進去。下雨了,你別淋到了。」

  一衣之下,少年眸子清澈,呼吸灼熱。女瑤的心,纖細的,輕微的,又那麼晃了一下。晃得她心麻,又有甜意如潮湧上。

  當夜大雨覆曲沃,曲水三千,一夜漲水。比他們晚半個時辰,謝微和弟子們也進入了這座城隍廟躲雨。

  一時間,天邊雷電交映,青年溫涼的目光,落在程少俠秀麗卻冷毅的面孔上,頓了那麼幾頓。身後淋雨淋成落湯雞的弟子們吵吵鬧鬧地跟隨,謝微抬步,走了進來。

  弟子們還在發牢騷:「那個女瑤,到底在哪裡啊!」

  「一定要殺了她!」

  「對!不然我們就倒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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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17:56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六章

  陰雨天,又趕了那麼長的路,再加上始終未曾好生休養,等到城隍廟的時候,女瑤臉色已經不太好。她擰著眉被程勿扶進躲雨的小廟中,體內那撕扯般的痛意,再次襲來。女瑤心中有苦難言,也怕自己說出來暴露些不該暴露的,由是金使未趕到前,她先央求程勿點中自己的睡穴。

  小姑娘小臉雪白,虛弱道:「讓我昏睡一晚,總比被折磨一晚好。」

  程勿臉色跟著她發白,他心中不忍,手上發抖,他不知女瑤到底生了什麼病,為什麼隔段時間就來這麼一次。但是看小姑娘皺眉痛苦之狀,程少俠只好顫著手點了她的穴道。程勿跪在廟堂唯一的八仙桌腳,將昏迷的小姑娘擁入懷中,小聲跟自己承諾:「不管如何,今晚,我一定要保護好小腰妹妹。」

  金使比程勿晚半刻趕到城隍廟。

  從大雨地段走進廟裡,金使臉色黑沉,氣急敗壞。女瑤教他們的輕功心法刁鑽,要求心無旁騖,也要求此前沒有武學底子,還要求習武人完全信任這個心法。金使一個都做不到!程少俠被女瑤訓練著用輕功奔跑時,金使疑神疑鬼地掉在末尾:他一會兒懷疑這心法這麼詭異會不會走火入魔;一會兒想教主現在病了是不是正說明這心法有問題;再一會兒,他又捨不得廢掉自己之前的輕功去學習這個新的!

  林林總總加起來,金使沮喪地發現,他習不了教主這個上乘心法了。

  難怪他積極想學時,教主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大概覺得他廢物,不可能成器吧。

  進了城隍廟的金使環顧一下周圍環境,看到了桌腳跪坐的清瘦少俠。程勿抬眼看到了他,少俠腿上睡著女瑤,程勿對金使倉促而短暫地笑了一下。在此之前,程少俠眼眸又清又黑,透過金使看外面的雨簾。

  金使臉色繼續沉沉的走過去,他將桌上的燈燭點上後,坐到了程勿身邊。

  程勿扭過臉,小聲跟金使說話:「大哥,你們斬教的輕功心法,都是同一個麼?」

  金使不動聲色:「為什麼這麼問?」

  程少俠想到某個人,心情複雜中帶惆悵。他低下頭,視線看到小腰妹妹雪白的一段脖頸,長髮烏黑相貼。然他心口涼涼的,他又想到了那個壞女人,那個折辱他的斬教教主女瑤——程勿低聲:「這個心法,我以前聽過啊。」

  金使腦中念頭幾轉,對程少俠充滿了嫉妒:艸!聽過!原來還在落雁山的時候教主就偏心這個小崽子了!把上等心法教給這個小崽子!現在的人都是怎麼回事!一個養個寵物而已,還教寵物捕獵;另一個得到便宜還賣乖,提防這個懷疑那個。

  金使語氣帶怒:「不知道!」

  燈火微光搖晃,程勿放在女孩肩上的手僵住。

  金使淡定地為自己的話補救:「我們斬教的心法很多啊,看個人適合什麼學什麼。小腰機靈古怪的,我也不知道她平時都在幹什麼。」

  程勿僵硬的手放鬆,肩膀軟下。他微微釋然,自我安慰:原來是這樣,那一定是我想多了。一樣的心法,並不能說明是一樣的人啊。我真是個壞蛋,我怎麼能把善良可愛的小腰妹妹,和惡貫滿盈的女魔頭聯想到一起呢?

  小腰妹妹柔弱可憐,女魔頭殺遍天下;小腰妹妹年少多嬌,女魔頭光成名都十幾年了……不一樣的!不能因為身形像,而冤枉小腰妹妹!

  金使看程少俠臉色變來變去,看得他自己心中也癢得不行。廟外雨水沖刷嘩嘩作響,夜中無聊,身邊只有一個程勿。百無聊賴,金使手搭在膝上,看一眼睡在程勿腿上的小姑娘。金使手指搓了搓,不懷好意地跟程少俠喂了一聲:「你們到哪一步了啊?」

  程勿:「……?」

  金使吊兒郎當:「睡了沒?」

  「咣——!」狂風大作,勉強關上的城隍廟廟門被風雨一起吹開,一群年輕弟子們從外湧入。雜亂的腳步聲進來,燭火被風吹得搖如水中池藻。一眾濕漉漉的年輕弟子中,為首的青年哪怕淋了雨,也眉目雋永,氣質高邈。

  金使那大刺刺的「睡了沒」,響在所有人耳邊。

  程勿漲紅了臉,氣得發抖:「你你你——!」

  立在廟門左右豎長耳朵的正道弟子們:睡?躲個雨而已,什麼消息這麼勁爆?

  金使扇了自己一巴掌:媽的我這張嘴。

  他悻悻然看一眼昏迷的女瑤,慶倖想:幸虧教主昏過去了,不知道我說三道四的時候被這麼多人都聽到了。

  同時間,金使握緊了自己的武器,目光冷冷地看著謝微:這一行人進來,他就認出謝微了。謝微嘛,真陽派的得意門生,當日山巔上,謝微和蔣聲聯手害了女瑤。之後在城中搜尋,謝微也帶了隊。

  天邊電光照亮謝微溫潤的眼。

  程勿的身體也繃緊!他記得這個人!那天在城中,追他和小腰妹妹追到秦樓楚館的正道弟子!這個人武功好高,他打不過!

  不料謝微目光掃到金使身上,稍微頓了那麼一下,就移開了;謝微再看到程勿,和程勿懷裡在夢中也睡得不安穩的、蹙著眉心的小姑娘,謝微的目光,再次停頓了那麼一下。

  三人對峙,世界冷寂。謝微手按在劍上,指節撥動兩下。

  「哐當——」廟門被風推得七扭八歪,在謝微臉色變得古怪的時候,他身後的弟子們三三兩兩、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眾多弟子隨意看了廟中躲雨的三人一眼,就高興地招呼人——

  「謝長老,廟裡空間還很大,咱們別走了,就在這裡躲雨吧!」

  「哎,誰知道那女瑤在哪裡,誰知道程家少主在哪裡,掌門就會找事!」

  「謝長老,您坐這邊,坐這邊!」

  短短一刻,神色各自詭異的三人都判斷出:真陽派的年輕弟子們,並不認識金使!甚至連那天追的少俠程勿,都不認識!他們全靠青蓮教兩個小嘍囉的嘴在說,他們的武力太低,低到根本沒見過真人長什麼樣!

  風雨掠袍,謝微的長袍如鶴飛揚。在一瞬間,謝微做了決定:不能動手。弟子們太多,武力低的多,不值得在此大動干戈。

  黑雨壓雲,燭火明滅,謝微雙手作揖,他微微一笑,問躲雨的金使和程勿:「兩位,雨下太大,我們在此躲一夜。分條線,各躲各的,互不干涉,可好?」

  謝微身後真陽派的弟子們覺得奇怪,又很感慨:跟個陌生人都這麼有禮貌,謝長老的修養太好了。

  金使森寒一笑,沒吭氣;程勿繃著下巴,聲音因緊而沙啞:「隨你們。」

  程勿抱緊懷裡的小腰妹妹,警惕看謝微等弟子進了廟,自覺地走到另一邊生火、烤衣服。那些弟子們說笑江湖八卦,討論天氣的惡劣,再偶爾對另一邊的躲雨路人點評兩句。謝微側身,立在弟子群中,神色莫測地望了程少俠一眼。程勿垂下眼,神情並沒有因為謝微的退讓而輕鬆——他始終記得對方武功比自己高!想動手的話自己會處於弱勢。想辦法,得想辦法……

  哪怕自己不動手,也決不能為人魚肉!

  混入魔教群中,程少俠當壞人當得特別有自覺。他跟旁邊的金使使眼色:大哥,我們怎麼辦?

  隔壁金使摸刀的手哆嗦了下:眼抽什麼?我跟你有這種不用說話就交流的默契麼?!

  程勿的心跳得快,他手心捏汗,緊張讓他壓力極大。憂心看外面天色,他神情掙扎,幾次想抱著小腰妹妹出去,騎馬趕去下一個地方,不和這些人窩在一起。但是程勿又定下心,想小腰妹妹正是體虛之時,不能冒雨趕路、不能……

  「哐——!」

  心神不寧下,廟門再次被推開。新的一行人的聲音闖了進來——

  「少主,這裡有光!快來這裡躲雨!」

  「少主您小心腳下!少主您……哎?!」

  十來個清一色穿著的俠客們從外進來,簇擁著一位錦衣華服、如今卻全身濕漉漉的少年。這少年眉目清秀,目中卻充滿戾氣。他被自己的一眾下屬擁進躲雨室內,仍不滿足,對手下罵罵咧咧:

  「養一堆廢物!什麼忙都幫不上!」

  「都不開口幹什麼!啞巴了?!」

  殷勤手下的一致沉默,讓年輕的程家少主,程淮抬起臉。他秀麗的面孔讓謝微那邊的弟子猜測他的身份,但他戾氣滿滿的眼睛,直接掠過所有人。和他的手下一樣,程家少主程淮,第一眼,準確無比地,看到了那個少俠——

  程勿跪坐在八仙桌腳,懷裡摟著一個小姑娘。他臉容冷白,眼清如水。少俠望著進來的人,眉目冷靜,面部輪廓在搖曳的燈燭光下,變得模糊不清。

  天邊黑雲滾滾,寒風從未關的門口狂嘯而來。

  程淮一下子靜下,他沉沉而笑:「小崽子……」

  金使目瞪口呆,見剎那時間,跪在自己身旁的程少俠放下女瑤,騰身而起。他向高處躍起,在半空中一轉,沖向門窗方向。程淮反應不遜於他,拔地而起,一掌如山過水,層層波瀾升,肆意拍向程勿——

  「程勿!」

  「小崽子,把你拿走的東西,給我還回來!否則……誰也別想拿著程家的東西逍遙在外!」

  同時間,半空中與人對掌向後急掠的程勿喊聲短促又焦急:「金大哥快逃!」

  金使:「……什麼金大哥?!我不姓『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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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18:12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七章

  廟宇黑沉,門窗在風中「劈啪」敲打,一陣陣旋渦般的風從外撲入,捲起地上的落葉,濺起淋漓的雨滴。

  金使緊提自己武器,站了起來。他站的方位,靠著八仙桌一腳,巧妙地將依然昏睡的小姑娘擋在身後。這時候,金使姓什麼、叫什麼根本不重要,因程勿直接與那陌生少俠在廟堂中打了起來!

  「嘩!」

  不光是金使,謝微所領的真陽派方向,數個弟子執劍站起,警惕面向那在堂中橫掃落葉、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就連謝微,也發怔地看向打鬥雙方。金使和真陽派的反應都極大,那最後步入城隍廟躲雨的一眾人,直接站了出來,將手中武器抬起——「家中私事,外人莫擾!」

  金使嘖嘖向前:「什麼私事,欺負我小兄弟啊……」

  「砰——!」

  說話間,程家少主程淮拽著程勿,從高空的橫樑上一同摔下來。兩人從上到下砸到數不清的橫木、雜物,他們邊向下落,邊打鬥不止。地上飛起一片塵土,程家少主箍著程勿的衣領,長髮散於頰畔,程家少主也聽到了自己手下的話。

  程勿脖頸被箍住,眸子卻沉而黑,他被打得唇滲血,卻絲毫沒有服輸的意思。

  程家少主程淮冷笑,黑眼睛噬魂奪魄,深深望一眼臉色凝重起來的金使。程淮高聲:「雁北程家的私事,我看誰敢管!」

  金使:「……」

  他一下子站住,開始遲疑:身為武林人士,對江湖中各大勢力自然瞭解。雁北程家,是江湖中最隱秘的一個世家。雁北程家的弟子不出家門,不入江湖,但正因為雁北程家的存在,斬教才不敢太過強硬。

  金使訝然:「雁北程家?程勿你?!」

  程勿居然是雁北程家的人?!

  聽到「雁北程家」,真陽派的弟子們一下子凜然。雁北程家!正是他們掌門說的那個最近剛入江湖的世家!大堂中壓著少俠打的那個年少公子……正是雁北程家的少主!原本看最後進來的人欺負一個少俠,他們看不過去想幫忙,但是現在……謝微凝神,他一個眼神掃過去,身後所有的弟子不再向前走去救人,而是旁觀。

  一時間圍觀者無人上前,雁北程家的下屬們把守門關,他們站在門口擋著風雨,目光則一刻不離開堂中的程淮和程勿二人。

  短短幾個呼吸,堂中的武功高手都看得出,程家少主是壓著程勿打的。程家少主的武力甚強……謝微和金使這樣的高手,都不得不承認,他們未必能贏得過這個少年。但恰恰是被壓著打的那個程勿,不斷地被人摔到地上,砸到地上,不停地咳血,趔趄,卻始終沒有被打倒不起來。

  「哐——!」

  應著狂嘯風聲,雨打在門上聲音巨大,程勿再一次被砸到地上,他的胸口迎來一腳。程勿一個鯉魚打滾翻身而跳,程淮踩來的腳卻還是在他胸口重重一壓。那一腳踹得程勿眼前發黑,他在地上幾滾,衣袍淩亂髒黑,他再抬起臉時,口腔中遍是鮮血。

  金使眼看他不敵,立即欲上前。程淮壓根不懼,反手一甩,一截地上橫木揮去。程勿當即飛身撲去,抱住橫木一個大旋轉。木頭堵著他的胸口,邊緣上沾著紅色。橫木推得程勿鞋刺在地上、噗噗噗向後退。程淮一掌再推橫木,程勿則兩手合一環抱橫木。程少俠額上冷汗淋淋,他咬牙,一掌再拍在胸前木頭上。木頭在兩人夾擊下不動如山,程勿少俠慘聲:「快走——!」

  他咳血咳得聲音沙啞:「帶小腰妹妹走!」

  當是時,廟中情況已十分不好。一方是程勿的仇人,武功甚高;另一方是斬教的仇人,謝微虎視眈眈。而金使這邊,除了他,只有一個沉睡中的少女。天邊電光漸次遍佈蒼穹,廟中人打得塵土、木屑在天上亂飛,只有女瑤,安靜地、痛苦地沉睡在她的夢境中,被點了睡穴,對外界情況一無所知。

  金使彎下身,想將女瑤背起:走為上策!

  再一聲巨響,被程家少主和程勿夾在中間的橫木在雙方不斷加力下,化成了粉屑,「嘭」一聲散在半空中。程家少主被嗆得咳嗽,見此良機,程勿踩上一片飛下的碎屑,向高處走。然程家少主一手粗暴地拽住了他領口,將他硬生生拖了下來。

  程勿一聲悶哼,被程淮扣住脖頸。他頸上盡是汗,被箍得喘不上氣。

  程淮貼著他的耳,陰森笑:「走?你還想往哪裡走?程勿,長大了,敢反抗程家了?」

  程勿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放我的朋友走!」

  程淮眸子眯起,他陰鷙的神色,破壞了他秀氣的面孔。程淮聲音陰陰的:「朋友?逃了次家,你還有朋友了?別和我談條件,把你拿走的東西還回來,我賜你一個全屍。」

  程勿:「我什麼也沒有拿走!」

  他聲調高揚,手抓住程淮箍著他脖頸的手臂猛力一折,躬下身,將人向前摔去。程勿喘著氣,跌跌撞撞向後退。程淮被摔得七葷八素,口角也出了血。被一個不習武的人打成這樣,程淮頓時大怒。他跳起,暴虐十分,一拳揮去。

  程淮:「程家養大你所花的一切,都是你拿走的!」

  一拳再一拳——

  「想逃離程家,就把你那磅礡浩大的內力,具數還回來!」

  程勿:「內力是我練的!我練了一十七年!這是我的東西!」

  程淮:「你的內力,就是我的。」

  「你逃到天南海北,該還的,你別想拿走!」

  兩人重新打到一處,因為程勿受傷重,他這次挨打,連反抗之機都得到的少。程淮扣著他,提著他,將他甩來砸去。廟中其他人,要麼踟躕,要麼凝重,全都不知該不該出手管這事。程淮拖著程勿,向八仙桌撲去……金使眼疾手快,立刻將桌腳團著昏睡的女孩抱到懷裡,向外一翻,躲開了無辜受牽連的可能。

  八仙桌四根桌腳被砸斷,程勿壓著木桌倒在地上,被程家少主捏住下巴。

  程家少主程淮百忙之餘,瞥了一眼翻滾躲開的金使和金使懷裡的小姑娘。電光在天際再現,照亮女孩雪白的、柔弱的、惹人憐愛的小臉。

  程淮捏著程勿下巴,彎下腰,貼著少俠耳朵,輕聲說只有程勿才能聽到的話:「怎麼,有想保護的人?」

  「你那個春姨,不是幫你逃出家門麼?我就折斷她的手腳,封了她的五感,讓她一步都逃不走。」

  「你想讓那個大個子逃?等我解決了你,我就去殺了他。」

  「還有那個小姑娘?你要保護誰,我就殺誰。」

  程家少主的眼中閃著詭譎的光,陰測測一派。程勿眼中紅色浮起,張大口劇烈喘氣。程勿耳邊聽著對方囂張的宣告——「你不過是我練武的一個工具而已。工具居然想逃?從小到大,你逃過了麼?」

  「以前什麼樣,以後還是什麼樣。」

  「程勿,這些人,都是被你害的。你的春姨,還有你這兩個同伴……我一個都不放過!我就當著你的面,殺他們,折磨他們。這就是對你的懲罰!」

  程勿喘著氣,他的汗流得多,讓他整張面孔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程淮的話像蛇一樣貼著他的耳,如毒一樣滲向他肺腑,讓他渾身冰涼。他的眼眸開始發紅,紅血絲凝線一樣密密上湧。他的眼中充滿了憤怒,他喘得像是快要死過去!但是突然間,他被對方壓著的手腕一個反扣,他突來的大力氣一下子舉起程淮,將他向外摔去。

  「……!啊——!」

  程勿飛掠向摔飛的程家少主,排山倒海一樣的一拳打下去!

  眼看程家少主沒省神,要被程勿一拳打中,程家那些守在城隍廟門口堵著逃走方位的下屬們當即躍起,齊齊來攔程勿。一人折住程勿手臂,一個「哢擦」,扭斷程勿手骨。這人手再向上切,不妨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力道,將他吸向後方,後胸中一掌!

  程勿跪在地上,視線模糊。他大汗淋漓,痛意麻痹,他手按住自己被卸掉的另一隻手臂,汩汩流血中,他的手臂被折成一個向內的半圈狀。程勿咬著牙「哢擦」一聲,將手臂重新裝回去。他痛得精神混沌,仰起頭,看到那個將程家下屬踩在腳下的男人,高大雄壯,橫刀立地。

  中年男人威風赫赫,一個橫掃,讓衝來的程家下屬們混亂。

  程勿唇角翕動:「金、金大哥……」

  金使暴怒,刀揮開:「金金金金個你奶奶腿!說了我不姓金!老子不姓金你聽不懂麼?!」

  口上罵程勿,金使手下功夫不落。程淮從地上爬起,重新撲向受傷的程勿。金使一邊打,一邊試圖靠近兩個人,想從程淮手裡拽住受重傷的程勿。程勿臉色蒼白,恍惚看一眼,見瓢潑大雨入內,女孩靠著菩薩像,垂著臉,仍在安靜睡。

  天邊大雨滂沱,時不時雷電轟鳴接替,在一片幽暗中,她恬靜的睡容,讓程勿又心酸,又欣然。覺得她不要醒過來,不要被壞人欺負……他就……就很開心。

  程勿的眼睛發紅,他吼一聲,跳起來,重新迎向攻勢愈加狠的程淮。

  同一時間,天上電光照著廟中一眾人,只有真陽派的弟子們,還在驚愕看著他們捲入的戰局。

  謝微早已起身,將弟子們護在身後。看除了他們,所有人都打在一起,謝微望一眼那仍昏睡的小姑娘,回頭跟弟子們低聲:「我們離開此……」

  「長老!」他護著的弟子們,突然一人伸手指出,聲音發抖,「斬教的人!他是斬教的!我和師弟們之前被這種類似的招式打過,師弟們已經死了!他是魔教人!是女瑤的走狗!」

  「嘩嘩嘩——」真陽派弟子們全都抽出了武器,「長老!」

  謝微看去:金使旋於數人中,身法詭異,手法狠辣,逃不開切脖子、斷筋骨這類陰狠的手法。金使威風了然,周旋於程家人中,不落下風!

  真陽派弟子們:「謝長老,掌門吩咐我們要找雁北程家人!雁北程家人就在我們眼前!」

  「要殺魔教餘孽!魔教餘孽就在我們眼前!」

  大勢已去,不打不行。

  謝微心中一歎,目光再隱晦地瞥一眼那個安靜睡著的女孩。他手中劍出,如白虹飛氣。謝微踏步而上,袍袖揚撒,從後迎向金使。金使打鬥中仍眼觀八方,身後危機襲來,他在面前人脖頸上一扭,將人向後一推躲開朝向自己的攻勢。金使轉頭,兩指捏住謝微的劍:「謝微!」

  謝微眉目冰冷:「女瑤是否……」

  真陽派的弟子們迎上:「殺了魔教餘孽!」

  金使大笑:「哈哈哈!來!想殺爺爺的,全都來——!」

  「想問我教主女瑤的,去地下黃泉問吧哈哈哈!」

  金使豪情萬丈,招式大開,絲毫不懼真陽派弟子們的攻打。一時間,程勿、金使二人成了眾矢之的,他們像是黑暗中鮮明的箭耙子,無數黑壓壓的海潮湧向他們,吞沒他們。

  雷電交映,雨聲砰然!

  程勿提著不知道從地上哪裡撿起的劍,他什麼都不用看,無數潮流淹沒他,他在其中掙扎。已經不知程淮在哪裡,但所有人的刀劍都在對著他。斷續的,聽到程家少主的聲音:「活捉程勿,別殺了他!內力都在他身上,別讓他浪費了!」

  鮮血包圍程勿,程勿大喊,一劍刺去,血紅濺上他的臉。他第一次殺人,但他握劍的手已非常穩定。他不能抖,他沒時間怕,他悲愴喊:「金大哥!金大哥!金大哥快走……」

  噗噗噗!

  再高的高手,被這麼多人圍攻,也要慢慢處於弱勢。謝微武力不比金使差,一個謝微已經難對付,更何況還有那個程家少主,還有一個廟的敵人。金使胸口受了傷,手、腰、腿等要害處也流血。持續的流血,讓金使動作開始緩慢。

  程少俠一疊聲地喊,金使大吼:「走不了!」

  以為他是教主呢!以為他金剛不倒呢!

  謝微的攻勢一次次逼近,金使不安後退。他短暫地後悔,要是一開始就帶著女瑤走就好了。就丟下程少俠好了。但他只是這麼一想,當敵人圍攻他,他退無可退時,還是撐著武器,奮勇無比地衝去。

  金使護在身前,程勿跪在地上。

  他額上全是汗,臉上全是血。他一隻手臂垂著使不上力,另一隻手臂上,關節、手骨,都被砍傷。泱泱人流包圍他,他幾次撐著劍想站起,可他站不起來。風聲雨聲好像離得已經很遠。模糊視線中,他隱約看到人後,程家少主程淮的目光,始終盯著他。

  程淮寒冷的眼睛看著他——

  「你打啊。等你打不動了,你就落到我手裡了。」

  「你交朋友啊。你交了哪個朋友,我就殺了哪個。」

  「你不過是我程家練武的一個工具,你膽敢逃,我就把你在意的,一個個毀給你看。」

  「你且看著,我說到做到。」

  怎麼辦、怎麼辦……

  金使越來越吃力,越來越護不住身後的小朋友。他低頭看一眼程少俠,血泊中,程勿黑髮白膚,他脆弱而清澈,像是被烏雲遮住的涼涼月光。教主一定是要程勿活著的,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教主一定特別在意程勿——金使慘然一笑:「程勿,老子只能幫你到這了。」

  「刺——」

  悶雷轟響,雨被電光照得清亮如晝。黑色廟宇中,高大中年男人身前劍劃破了胸膛,定在那裡。金使的瞳孔猛縮,他雙手合力握住那口劍,卻噗通一聲,跪了下去。無數人影幢幢,蝗蟲一樣殺來。鮮血流過他勉力撐劍的手,他撐在程勿身前,肩背挺直。

  四野忽然變得寧靜,程勿心頭湧上一陣亙古的悲涼感。這殺不掉的敵人,逃不開的宿命。春姨、金使、小腰妹妹……一個都逃不掉。他好後悔,好迷惘。

  驟然間,程少俠紅著眼,恨自己沒有學過武。一十七年的程家生活,他只練內力。而這內力也不是為了他自己練的,為的是有朝一日,傳給程家少主程淮。程勿什麼都得不到,他只是一個工具……

  可是他好想、他真的好想……逃開這命運!殺了程淮!

  若是他會武功,若是他武功極高,若是他……他想到了女瑤,那個女魔頭。但凡他有那女魔頭一成厲害,今日,他都不會把自己的朋友害到這個地步。

  程勿發抖的手握著劍,他吃力地站起。他咬著牙,牙關滲血,他撐著自己的身體,慢慢走到金使前面。他想我要走過去,我要殺了程淮。我要假裝投降,我要找機會……程勿提著劍,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神色空白,當他不做表情的時候,他眉目清冷中,透著一股沉沉死氣。這股死氣,讓他變得有些可怕……

  攔在程勿周圍的程家下屬懼怕這個樣子的程勿,一個人忽然將武器向程勿甩去,眼看就要砸暈那已經昏昏然的少俠。卻陡然,武器猜靠近程勿的肩,一股龐大的無形的力道,如罩人頂,霸道無比地將那武器推開。不光如此,周圍趁此機會向程勿出手的人,也「啊」一聲慘叫,向外圍飛去。

  雨聲哐哐,程勿怔然,傻立在原地。

  他的後背一陣滾燙。

  慢慢的,少女的聲音從後方響起,溫柔輕盈,帶著絲絲憐意:「小哥哥,別怕。」

  「我不濫殺無辜。但誰碰你一根頭髮,我就殺誰。」

  程勿猛回頭,與身高只到他肩部的少女視線對上。少女在睡夢中,被外界的打鬥吵醒。她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程勿身後,笑盈盈地望著程勿通紅的眼睛。她伸手,從程勿手中拿過劍,低下眼:「接下來,就交給我吧,小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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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18:27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八章

  睡在菩薩座下,夢中惡鬼索命,現實電打雷鳴,驟雨滂沱。那罩著人的金色菩薩,既不能赦人夢中無憂,也阻不斷現實中三方緊迫的打鬥。

  程勿身後忽然走出來的少女,荷衣蕙帶,面孔清麗。少女身形婀娜腰肢纖細,滿地鮮血滿室人頭中,她俏盈盈立在那裡,像是山上重霧散去後的清香山茶。她美麗而柔弱,膚色白淨,手骨纖細,她看上去是這麼的需要人保護。

  很難把這樣羸弱的少女,與眼前的修羅場想到一處。

  但是少女忽然醒來,又忽然站到了程勿身後,握住了程勿的手。

  那股散開的磅礡力道,震開了兵器,震開了人群,甚至將與金使打鬥的、刺了金使一劍的謝微也向後掀去。周圍乒乒乓乓倒了一地人,程家少主和真陽派長老一同抬目,驚疑不定地看向這個醒來的小姑娘。

  小姑娘全然不在乎他們,只望著程勿。

  剎那間,程勿眼中熱潮滾動。毫無徵兆,看到她醒來,看到周圍人震倒,程勿手微微發抖。他眼中潮濕,水光在眼眶中打轉。他緊繃著下巴,聲音沙沙地喊一聲:「小腰妹妹……」

  「哎!」女瑤聲音清脆地回應了他。

  當即,女瑤在程勿手腕上一切,奪走了他手裡的劍。程勿腦中昏昏,他已經打得麻痹,身體傷痛得麻痹,他愣愣看著女瑤持著那把劍往前走,他都忘了焦急提醒她快逃。程勿跌坐在地,看女瑤纖穠合度的身形向前方虎視眈眈的一眾敵人走去。她的氣勢太淡定,她的笑容太清淺,她雲淡風輕的態度治癒著他,讓程勿忘了小腰妹妹的柔弱,小腰妹妹打不過這些人。

  程勿呆呆地看著。

  旁邊被打得跪倒在地上的金使看到小姑娘醒來,第一反應,就是鬆了口氣,想我得救了。從來如是,關鍵時刻,金使無條件地信賴著教主的能力——女瑤是傳說中的大魔頭,是江湖中小兒止哭的主人公!

  縱她武力因病受損不如昔日,一般的小嘍囉,也別想欺負了教主!

  金使激動:「教……小腰!小腰!殺了他們!全都殺了!」

  女瑤一步步上前,謝微站了起來,握緊了手裡的劍。謝微皺眉,神色變得古怪,複雜。女瑤目光輕飄飄掃過他,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女瑤看向那程家少主,她唇上翹:「是你要殺我小哥哥?」

  程淮冷笑,一言不發,當即拔地。他連武器都不屑使用,當空運掌打向女瑤!

  女瑤心中輕輕一歎,想:我今年真是命犯太歲。本來休養就能撐過去的隱患,一次次被打斷。又要動用武力了……下一次夜深時分到來的隱患捲土重來,恐怕比現在的程度更要難熬。

  心中那麼想,女瑤面色卻極為冷淡。程家少主向她打來,她不躲不閃,旋身躍上半空,直接對上程淮這一掌——

  下一刻,「啪」!

  目瞪口呆,除了金使,所有人,包括程勿,都傻眼地看到武力強硬的程淮被少女硬生生從半空中扯了下來,摔到地上。程淮要躍起時,女瑤一個微妙的走位,腳尖踩到了程淮的手上。

  「啊啊啊啊——!」程淮一聲慘叫。

  女瑤踩著他的手骨,粉紅鞋尖向上,一寸寸踩著他的手骨。程淮另一隻手抓住女瑤的腳踝,擒拿手勢出想推開這小姑娘。卻不知為何,他被一股猛力震得手酸痛,而另一隻被踩的手臂,從手骨到臂彎,一寸寸「哢擦」「哢擦」聲不絕。

  眾人呆了:「……」

  程勿潮濕的眼中,目光瞠起:「……」

  程家下屬們先反應了過來,集體衝向女瑤:「放開我們少主!」

  謝微旋即跟上:「程少主!」

  一時間,風起雲湧,城隍廟中的情況開始一邊倒,所有人眾志成城,圍住了女瑤。打鬥節奏突然加快,力度加強。原先只是偶有死人,現在血跡橫流。鮮紅色的小溪順著斜向外的地勢,與廟外簷下的雨水潺潺混在一起。廟中,那小姑娘身手淩厲,一把普通的劍在手,只她一個人,就牽制住了所有的人!

  蝗蟲一樣!密雨一樣!呈網狀圍住少女!

  哐哐的打鬥節奏結結攀升,倒下的人越來越多!唯中間的少女越殺越勇!她乾淨的裙角沾血,她手裡的武器丟了再換,但不管她換什麼,節奏都在她這裡!

  一圈圈倒下,再一圈圈上來!

  程淮開始吃力,謝微也開始吃力!雁北程家的人倒了不少,真陽派也損失慘重。弟子們、手下們嗷嗷慘叫,臨時聯手的程淮和謝微二人,也被步步逼近的女瑤壓著打!

  局勢一瞬反轉,廟中情況對兩方已經不利!

  真陽派的弟子們驚恐無比:「又一個魔教的人!又一個!魔教的人怎麼都這麼厲害!」

  謝微悶聲不語,打鬥一起,他心中捲起驚濤駭浪!千堆雪摧,萬般潮起!這熟悉的碾壓式的風格,當日他與蔣聲一起面對的戰鬥……謝微的內力開始跟不上,他的呼吸開始沉重。

  程淮情況只比他更糟:縱傳說中雁北程家的功法是克制斬教的!但身為程家人,只有程家少主程淮才知克制的真正原因!拜程勿那逃家的小崽子所賜,現在的程淮,是打不過女瑤的!

  恨!

  惱!

  怨!

  「哇——!」一口血吐出,程淮被女瑤震得向外而摔。他跌在一地屍體上,想艱難爬起時,倒在另一邊的謝微扶住了他。程淮目中陰鷙滿滿,撐著自己搖搖欲倒的身體還想衝上去再戰,他被謝微扣住手腕!

  謝微語氣飛快:「程少主!我是四大門派中真陽派的弟子謝微,名聲在外,你該信我!這女……女魔頭非是你我打得過的,我們先逃,再想辦法!」

  程淮心中不服,他陰狠地看向坐在地上的被保護在後的程勿:他此行的目的還未達到!他還未殺了程勿!還未奪走屬於自己的東西!誰知、誰知……自來的家族環境讓程淮目空一切,世間所有都不放在眼中。他出來行走江湖,以為整個江湖上能攔住自己的,也不過只一手之數!誰知,誰知!只是程勿身邊的一個小姑娘而已!

  程淮氣得再一口血吐出,他被謝微趔趄扶起來。

  二人再看,見他們的下屬、弟子們又向那少女衝了過去,排山倒海。那山一重重地倒,那水一次次地逆。立在中間巍峨不倒的少女,睥睨著他們,讓人心驚!

  程淮心中後怕,立刻做了決定:「是謝兄!走!我們快走!」

  「今日之敗,來日再報仇也可!」

  霎時,雙方的作戰目的,不再是衝殺敵人,解決那個柔弱小姑娘,而變成了從那個小姑娘手下逃生!謝微和程淮一起屏氣,重新衝上前,為弟子們的撤退留下時間。戰鬥節奏被他們帶得更快,游離在戰局外的程勿已經看不清他們的打鬥!無聲的打鬥似化成了有形的劍氣,圍繞著他們!

  如柱沖天而飛——

  「走!」

  一個定神,謝微和程淮齊齊向後退。漆黑夜雨,雨聲浩大,兩方人士全都退出了城隍廟,消失在了夜幕中。雨下得依然滂沱,一重重雨水洗刷世界,天地冷清。女瑤扔了手中劍,並沒有追出去。她低頭,看向地上的一地紅色屍體。

  程勿從後跌跌撞撞地衝來,在女瑤出神思考時,一把將女瑤摟抱入懷。

  程少俠傷重累累,奔過來一瘸一拐,他緊張地扳著女孩的肩,到處亂摸:「小腰妹妹!小腰妹妹!你有受傷麼?有哪裡不舒服麼?」

  他冰涼的手指捧住她的臉,他黑色的眼睛與他對視。他到處查看,看她身上一點傷都沒有,看她臉頰雪白端無一點血跡,巨大的喜意湧上心尖。比起懷疑,比起疑心這個小姑娘怎麼可能打得過程淮和謝微,最先到來的,是喜極而泣——程勿發著抖,將女瑤抱入懷中。

  他顫聲:「太好了、太好了……」

  他摸著她的臉頰,喃喃自語:「小腰妹妹,我好怕、好怕……連累你……你沒受傷,太好了……」

  黑色大雨,夜幕如蓋。地上屍體連綿,遠方敵人潛逃。女瑤立在城隍廟門口,被少俠擁入懷中。他的身體顫抖,他的眼神赤紅,他似是發怒,又似是委屈。他抱住她,不斷地重複那幾句慶倖的話。而女瑤茫茫然。

  上一刻,她心中還在想打了這一場,隱患爆發的要更厲害了,怎麼撐啊……

  下一刻,她就滿心的懵懵。

  有人……因為她打了一場普通的架,就又哭又笑,這麼激動嗎?她只是隨便救了他一下,他就又要哭了麼?

  激蕩之意絲絲縷縷湧上心房,女瑤激動得臉紅:「小、小哥哥……」

  她肩膀猛一沉。

  女瑤本能反應,愕然抬手相擁,她驚愕無比地將靠在她肩上暈倒的少俠抱在了懷裡。女瑤心頭古怪,瞠目結舌。她抬頭,與廟中扶著牆努力站起的金使目光對上。金使哈哈大笑,看女瑤嘴角輕微抽了一下,似喃喃自語:「這就是高興得暈過去了?」

  程少俠……真的好柔弱啊。

  女瑤唇角向上翹起,她立在門口,半邊肩被斜飛的雨絲淋濕,她認真地將少俠抱在懷裡,擦乾淨他臉上的血。在寒冷雨夜,程勿暈在她懷中,驀然一瞬,女瑤心中有荒唐的宿命感。

  好像,她就是要救他。

  他就是要在她身邊。

  ……

  程勿睡也睡得不安穩。

  他在夢中,回到了程家。從小到大,那程家多大啊。雁北程家,名聲多大,程勿從來都不知道。從他記憶開始,他就按照一門功法,在練內力。長年累累,沒有人群,沒有外力。只有程淮會來看他進展,嘲笑他,責駡他。

  他的世界只有練內力這件事。

  後來長大後,從春姨口中才知,因程家功法的特殊性,天下無敵,是需要無數人堆的。沒有人天生的年紀輕輕就天下無敵,所有天下無敵的功法,一定有捷徑,這捷徑,一定有所犧牲。而在雁北程家,程勿就是那個犧牲自己的。他是程家功法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環節。內力……一十七年醇厚的、按照程家心法堆起來的內力。因為沒有其他修行,因為程家血脈體質契合……他是專供給程家少主的。

  雁北程家堆的那個神話級的天下第一,是程淮。只要程家在,斬教女瑤就稱不了武學第一,掃蕩江湖。

  程勿他不願意這樣的命運,所以他逃了。

  但他被程淮重新抓住了。從小到大的噩夢,永遠是程淮高高在上,將他踩在腳下。從小打他,欺辱他,折磨他,把他當玩意一樣擺弄。黑暗世界中,程淮扣著那個發抖的少年,捏著少年下巴,惡意滿滿道:

  「你喜歡誰,我就殺誰。」

  「你跟誰在一起,我就讓誰不得好死。」

  「程勿,你沒有身為工具該有的認知,我就教你認清。」

  「天下這麼大,我要殺你的小夥伴。你能幫他們逃到哪裡去?」

  不,不不,不不不——

  「不要!」程勿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他出了一身汗,醒來時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他張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滴答滾落,被燭火照明。

  一旁的金使和女瑤一起轉頭,看向乍醒的程少俠。金使嘖嘖一聲:「小崽子做噩夢了啊?沒事,多做幾個,就習慣了。」

  女瑤深為認同:「對呀,小哥哥。多做做噩夢,沒什麼可怕的。」

  程勿呆呆看去,見還是那個城隍廟,門窗關著,外面雨水淅淅瀝瀝。他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後天還是黑黑的,地上的屍體卻已經消失不見,被人解決了。他身前不遠放著一口大鍋,鍋中熱氣滾滾,不知在熬著什麼湯,香氣撲鼻。

  女瑤虛弱地坐在一邊,抱著膝蓋,對他笑:「小哥哥,我又病啦。」

  程勿一驚:「小腰妹妹!」

  女瑤觀察他神色,見他還是懵的,還是沒發現她武力值高的不正常的事,心中微微一緩。女瑤向他撒嬌道:「這幾天要勞小哥哥保護啦。不過我有很多厲害的功法,等我好了,可以教小哥哥。小哥哥你厲害了,那些壞人,就打不贏你了。」

  程勿一怔,躲開了女孩的目光。他微微低下了頭,神色莫辨。過一會兒,陰雨綿綿在外,室內燈燭光下,程勿跪著過來摟她,眼圈泛紅,聲音喑啞發抖:「小腰妹妹,是我不好,連累了你。我太壞了……讓你受苦,害你生病。」

  女瑤捂住眼睛,嘴微微一抽:這、這……別是又哭了吧?

  小哭包,程小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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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 09:18:43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玉皇開碧落 第二十九章

  入夏後的某夜,陰雨綿密,寒氣重重。山間松林滔滔,雨打在樹間草上,滴答聲沙沙作響,如夜之輕語。那野間的寂靜小廟中,窗上映著三人或高或低的影子。燭火薄明,被風吹得低拂,時有搖滅之相。

  程勿紅著眼睛,用力地吸一下鼻子,忍住淚意。淚光點點,他不敢再和女瑤說下去,怕自己越說越難過,讓小腰妹妹看笑話。他堅強地沒有哭,而是爬起來湊到金使身邊,要幫受傷的金使包紮傷口。程勿抬手臂的動作吃力,他自家身上就傷痕累累,還非要這麼勞碌。女瑤在旁邊冷眼看著,金使一個激靈,受寵若驚。他何德何能,居然敢讓教主的愛寵關心他的傷啊!

  金使連忙拍胸口:「我沒事!我好得很!你關心小腰妹妹吧,不用管我!」

  程勿望著他,半晌,忽然道:「大哥,你說你不姓金。你到底姓什麼啊?」

  燈火照得少俠面孔模糊,聽少俠輕聲:「我叫你大哥這麼久,好歹要知道大哥到底是誰啊。」

  金使手搭在膝上,他頓一下,言簡意賅道:「我姓龍。」

  程勿贊道:「大哥的姓氏真是威武!飛龍在天,何等氣勢!」

  女瑤在旁安靜抱膝坐,此時噗嗤一聲輕笑笑出。金使的臉僵住,程勿迷茫地眼睫顫了下。女瑤側了下肩,她笑盈盈,捂著半張臉頰催促:「小哥哥,你問他真名!你問他真名!」

  程勿遲疑:「龍大哥真名是……?」

  金使沉默。

  沉默了很久很久。

  程勿幾以為金使被點了穴不能發聲,金使悶而淡定道:「老子姓龍,名字上閉下月。老子頂天立地,行不改名,坐不更姓!」

  程勿以為自己聽錯了或理解錯了:「……什麼?龍閉月?」

  金使剛包紮了傷口的胸脯因喘氣劇烈而滲出大血,他冷冰冰道:「你再喊得大聲點。最好讓方圓十里都聽到!」

  程勿:「……」

  程勿瑟縮了下,嘴角輕輕顫,沒敢多說。但女瑤卻不會怕金使,女瑤還在旁邊似笑非笑地補充:「你龍大哥出生前,她娘以為他是個女娃,到處找算命先生幫他測名字。見到『閉月羞花』之類的就高興得賞錢,聽到『威武雄壯』就大罵算命的眼瞎……所以後來,你龍大哥出生後,據說她娘先氣得暈過去了。龍閉月的名字,還是這麼叫開了。」

  金使:「……」

  他臉色青青白白,女瑤的解說讓他呼吸沉重。他想掐死這個爆他羞恥過去的,但他又打不過教主。他拼了幾十年拼到了斬教五使的地位,金財美女左擁右抱,出門後人稱「金使」,他那丟人的名字漸漸被人忘記。偏偏教主記得!教主知道他們每個人的過去!

  程勿唇忍不住上揚,一腔悲意澀意,短暫地被消融。他低頭淺笑:「……」

  哦,原來金使真名叫龍閉月啊。

  中年男人臉色難看,少年女孩言笑晏晏。之後大鍋裡熬的湯好了,汩汩地冒泡,水汽向外濺出。女瑤大驚,手忙腳亂問「怎麼回事」;金使撲過去一邊滅火一邊解說,有點幸災樂禍地報了仇:「什麼『怎麼回事』啊?給你熬的藥粥好了。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離了我,你們兩個怎麼辦!」

  乖乖地屈膝坐著,看一大一小兩人爭執,大的稍微說話重些,就被少女在後腦勺一敲,頓時敢怒不敢言。金使和女瑤的關係絕不是所謂的叔侄,世上不會有叔叔這麼怕自己的侄女,對自己的侄女這麼殷勤;小腰妹妹不可能只是斬教一個掛不上名的小妖女,她的真實身份,一定讓人大吃一驚……

  他們都是魔教人啊。

  都是壞人。

  可是當他被欺負時,留在身邊護他,幫助他的,只有這兩個魔教人。

  程勿也學女瑤,曲起膝,將自己環抱起來,可以抵擋一下室內的潮濕和滲入的涼風。金使幫小姑娘盛粥,又問程勿要不要,程少俠搖了搖頭。程勿將自己縮成一團,窩在角落裡,安靜地看著他們爭吵、說笑。程勿心中酸意讓他難受,他眼中的淚意又開始溢滿。他輕輕的,澀澀的,對自己說:「我總自覺初入江湖,我一定是正道少俠,不和魔門歪道廝混。不想我落入困境,四大門派中的真陽派幫著程淮殺我……肯救我的,只有魔教人。」

  「……我竟和魔教人混得如此好。」

  他昏迷這麼久,小腰妹妹應該已經知道他是雁北程家的人了,知道他是個大麻煩了。可是醒來,她什麼也沒提。

  篝火蓽撥,火星躥起,金紅色光點在半空中化為煙消失。程勿從自己的包袱中翻出了那本被自己翻皺的話本:話本中故事站在羅象門大弟子蔣家公子的角度,有意無意地抨擊魔教教主白鳳的不知廉恥,殺人上門。故事中男癡女怨,最後結局,到底是蔣家公子娶妻生子,和自己的小師妹琴瑟和諧;而魔教教主白鳳,銷聲匿跡,再沒出現過在江湖人面前。

  程勿從話本裡,輕輕撕了幾頁,丟掉了火裡。他將那幾頁詆毀白鳳的頁面撕去……

  火焰濃濃,紅色照著少俠秀容,照著他發怔的眼睛。女瑤在一旁看到了,眼神閃了閃,沒過來問他怎麼還在用話本學江湖經驗;金使發愁地看著鍋裡剩下的一點粥,疑心夠不夠自己喝。程勿頭靠在膝上,微微笑。

  他心中升起久違的安和感。

  這感覺讓他輕鬆,讓他喜悅,讓他很喜歡和這兩個人在一起。他眷戀這一絲半點的人間溫馨,這點溫馨與他過往大相徑庭。小姑娘的笑容,小姑娘蹙眉被病所擾的痛苦表情,小姑娘繃著小臉不怒自威的模樣……都釘在腦海中一樣。越是沒有過,越是留戀不捨。

  小腰妹妹,小腰妹妹,明日、明日、明日就……

  睏意漸漸湧上,程少俠閉了眼,再次入睡。而女瑤撐著下巴看他睡顏:為什麼程勿都不問她為何武功這麼高?她編好的謊成了無用功!

  第二天清晨,鳥鳴啾啾,雨已經從昨晚的大雨,變為小雨茹毛。金使把睡得雙眼惺忪發紅的程勿搖起來,吩咐程勿:「我去四周看看情況,看真陽派和雁北程家的人走了沒,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再去找點吃的,探探路。小腰現在又病了,你照顧好她啊。」

  程勿連忙應了。他一下子不睏了,站起來,跟高大雄壯的中年男人到城隍廟門口。過了一夜,金使的精氣神恢復了一些,他隨意地、懶散地跟身後的程少俠擺了擺手。金使從樹後牽過昨夜被他們栓在樹邊的馬,翻身上馬。

  一騎輕塵,薄霧迷離,金使的身影很快在視線中消失不見。

  程勿心頭湧上濃濃的惆悵感,他忍住滿腔酸澀,回到城隍廟中,到落滿塵埃的菩薩像下。年少的女孩蜷縮身體,她窩在角落裡,臉色蒼白,蹙著眉心,睡得極為不舒服。但她沒有醒來,金使和程勿的相繼動作,都沒讓她醒來。

  程勿眸色漆黑,眼神轉為空白:「小腰妹妹。」

  他用內力讓手心溫暖,他摸上女孩的額心,輕輕讓她擰著的眉放鬆。和程淮、謝微的打鬥沒有讓女瑤受重傷,但是他們知道,更重的傷,是在女瑤體內。不知道是什麼病,但是跟女瑤走了這一路,程勿也看出來了——小腰妹妹不能動武。

  她每次動武,都有很強的反噬等著她。

  而程勿幫不了她,只會一次次連累她。

  少年程勿怔怔坐著,望著女孩的臉。程淮陰測測的、惡鬼一樣緊追不懈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你喜歡誰,我就殺誰。」「你能幫他們逃到哪裡去?」

  之前是春姨,之後就是金使,是小腰妹妹……

  從小長在程家,程淮一直非常厲害。程勿對程淮的陰影由來已久,是從小到大、一點一點積聚起來的。程勿想反抗自己的命運,但是程淮對他造成的懼怕陰影根深蒂固,他擺脫不了。程勿光是想到春姨正在代他受苦,之後小腰妹妹也逃不掉……他的喉嚨如被掐住,他痛得撕心裂肺,喘不過氣。

  程勿眼圈泛起一層紅色。

  他喃喃自語:「小腰妹妹……」

  他俯下身,輕輕摟住女孩的肩。他的額頭與她相抵,方寸之距,他心痛如麻,怔怔地看著飄落的她。他很快下定了決心,忍痛不住,渾身發抖。程勿眉目開始冷毅,開始生起淩厲之意。他跟自己說:「我不能再連累我的朋友們了!」

  他心中麻痛,他對女瑤那自己也說不清的、線條一團亂的感情,在生死大事前,不值一提。

  程勿放下女瑤的肩,堅定了心神後,他站了起來,向外走去。離去之畔,他的影子與少女重疊,一滴清清水漬,滴答,落在小姑娘的額頭上。那水滴清華圓潤,晶瑩剔透,落在女孩眉心。

  冰得她,在不安噩夢中,瑟縮了下。

  程勿走出城隍廟,他立在淅瀝小雨中,回頭看這座廟宇。他皺著眉,忽然覺得這座廟在荒野中,顯得十分突兀。程勿思索片刻,放眼一看,綠野濃郁,枝木繁茂。他跳上樹,上上下下,不斷地摘取濃重的、碧綠的樹枝。他又爬樹、又爬房頂。

  短短兩刻折騰,程勿終於把這座荒野中的城隍廟,用樹啊、葉子偽裝了起來。他離得稍遠些,看這城隍廟被遮天蔽日的樹葉藤蔓遮擋,看上去幽森無人氣。若非已知,第一次來這裡的人,都不會覺得這是個可供人歇息的地方。

  程勿微微滿意:這般遮擋,過來歇腳的過路人輕易不會發現這裡,不會進去打擾小腰妹妹;

  而且小腰妹妹武功比他好,哪怕程淮他們捲土重來,小腰妹妹自保絕不是問題,有他才是累贅;

  況且程勿斷定程淮的目標不會是小腰妹妹。

  只要他肯離開,程淮一直想殺的……是他啊。

  程勿濕紅著眼,心中默念:對不起,小腰妹妹。

  人人皆陌路,紅塵臨面,不過是一次次的轉身。我是個不祥之人,總是不斷地遇到麻煩,招惹麻煩。我對你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離開你。

  程勿吸口氣,他強忍住自己心上的悲意。他不再多消磨時間,不敢再多看。他轉身,望著一片濃濃大霧,躍入了霧中。他輕功如奔,起落如鴻。他的身影入了叢林,在霧中越來越模糊,最後消失在地平線,割斷了和這裡的最後聯繫。

  而清雨刷林木,還在斷斷續續,纏纏綿綿。一陣風過,城隍廟外落了一地葉子,濕漉漉,悲戚戚。

  接下來不過一刻,金使騎馬趕了回來。金使面色凝重,禦馬如飛。馬蹄噠噠,在綠野叢林間穿梭,順著那熟悉的小徑趕回來。金使神色肅穆無比,低頭想著事情,任馬快速奔跑。到目的地前,馬停了下來,金使一抬頭,頓時愕住。

  金使:「……」

  濃密的、繁茂的樹枝、藤蔓裹住的地方,佈滿了塵埃,細雨環繞。這像是樹林中幽深無人去的地方,哪裡還有他臨走前城隍廟的樣子?

  程勿這小孩子……還真是,有點意思啊。

  金使帶著複雜心情下了馬,揮開樹葉躲開藤條,艱辛萬苦後,他終於進了城隍廟的大門。金使一路衝來的架勢太大,裡頭歇息的女瑤被他拍樹葉的聲音吵醒。金使推門進來,一眼看到菩薩像座下揉著眼睛剛睡醒的女瑤。

  金使放下一半心,焦急地衝過去:「不好了,大事不妙了!那個……」

  女瑤手一抬,制止金使說下去。

  女瑤眼神淩厲,環視四周空蕩蕩的環境。她問金使:「程勿呢?」

  金使怔怔道:「不知道啊……我臨走時,讓他守著你。那小子聰明,還用樹枝把城隍廟藏起來了。我回來的時候嚇一跳,以為老馬認錯了路,都不敢進來。程勿那小崽子……」

  金使失聲,見教主猛地拔身跳起。

  女瑤聲音放大,在剛經過一場大戰的城隍廟中響徹:「程勿!程勿!」

  空曠廟中,只有女孩清脆的聲音回蕩,沒有人回應。女瑤從高處跳下,她臉色變得很難看。反應過來的金使同樣臉色發黑,甚至有點白。金使惶然,想教主要他保護程少俠,他只是出去打探個消息的功夫,回來,程少俠就不見了……

  這是自己走了,還是被拐走了啊……

  教主會殺了他的。

  金使臉色精彩十分,女瑤壓根不看他。女瑤沉著臉,一陣風似的從廟中跑了出去,金使連忙跟上。女瑤輕功絕頂,她淩空而立,俯瞰十裡望不到頭的荒間野外。女瑤一陣疾走,她行動如風,踩風而走,輕盈曼妙,如在空中被風吹著走。緊跟在後勉強追著她的金使苦不堪言:「小腰!小腰!」

  女瑤大喊:「程勿!程勿!程小勿——!」

  她的聲音在樹林中迴響,樹葉簌簌落下。曲沃三千里,沃水縈回,曲折連綿,少年郎的蹤跡,哪有那般好尋?

  她行奔極快,這般功夫,世人少能敵。女瑤心中思量,腦中開始算路線。她突得改變了自己的方向,回身一折,踩著樹枝向高處攀登。她躍上數影,在平原上抄著近路。她不知程勿會走哪一條路,但她記得謝微他們逃走的是哪個路。

  女瑤心裡大罵:混蛋!

  程勿你這個小混蛋!

  害我如此勞累!

  她縱上跳下,金使已完全跟不上。女瑤上了山道,依然採取最近路線,她的身影在林中神出鬼沒。她聲音如震,旋風般沖向天際:「程勿——!」

  女瑤從一片樹海中出來,葉子落滿身,她立在山道風口,向下一望,綠色向下一層層伏去,白色沃水在綠樹山丘中環繞。女瑤看到了少俠熟悉的影子,清瘦,明朗,在山道下疾奔。

  隔著一道山壁,女瑤吼道:「程勿!」

  下方跑得氣喘吁吁的少俠一個發抖,猛地抬頭,他眼中露出驚恐色。他視線中,看到了怒目而視的女孩。她長相一派天真稚嫩,發怒的樣子,卻像山中獸王一樣可怖,眼神兇悍。程勿心裡驚得汗毛倒豎:這麼快?!她到底是怎麼追來的?

  女瑤吼他:「你跑什麼?!」

  她大怒,又大悲:「我做錯什麼了?我惹你了麼?你幹什麼——程勿!」

  「哐——!」

  女瑤驀地拳頭砸到地上,捲起一陣飛塵。她身子向下跳去,這般快的速度,卻比不過程勿。她在後面追,他在前頭沒命地跑。他臉色慘白,眼睛赤紅,那架勢,好像她是洪水猛獸一樣,讓女瑤更生氣。

  距離越拉越近,程少俠真是一個男子漢。

  山林呼嘯,風聲鶴唳。程勿滿腔淚意,想著離開離開!不能連累小腰妹妹!哪怕她追來!

  眼看要被小女子追上,他竟噗通一聲,跳下了山口瀑布。白色水花濺起,濺在奔到水邊止步的女瑤臉上。小姑娘遲疑了下,因她不識水性。就是這麼一愣神的功夫,程勿縮入了水中,順著瀑布之水快速向下方山崖飄去,蕩去。瀑布水聲甚大,女瑤繞著山路趕到水的源頭,一片汪洋冰水,她什麼也沒看到!

  水向下,混入沃水中,沃水三千,再流入四面八方。

  女瑤徹底追丟了程勿。

  女瑤氣得發抖:「我做錯了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這個小孩子怎麼這樣氣人?現在的小孩子怎麼這樣不聽話?老老實實地待在城隍廟不好麼?跟著她學武不好麼?

  她都改變主意了,她都覺得程勿是可造之材。她聽金使說了程勿的悲慘身世,她都想收程勿為徒弟了!不只是讓他幫她推演功法,是跟著她學武,打遍天下混不怕!

  而程勿,程勿他——山中樹林瑟瑟搖晃,鳥群驚懼飛上高空,林中野獸惶惶逃奔。

  女子聲音悲憤繞空,盤旋不絕:「你憑什麼這麼對我?!」

  金使氣喘吁吁地趕到時,看教主大人面色發寒地立在瀑布前,神色晦暗不明。教主盯著那汪流下去的瀑布,她正氣得整個人不對勁。金使發抖,一看這情形,便知不好。教主這般氣勢洶洶地追出,攔人,堵地……都沒有堵住程少俠。

  程少俠恐當著教主的面逃走了。

  金使踟躕,女瑤這般臉色,讓他不敢上前,不敢說出他本來打探到的消息。

  女瑤立在瀑布前,漸漸冷靜下來。她冷哼一聲,心想程勿,混帳。敢耍著她玩,她豈是那般好相與?走就走了吧。她不在乎!

  女瑤語氣森森地開口,嚇了金使一跳:「通告我全斬教!程勿欺辱我,使我心寒。我教中弟子只要遇到程勿,不必告知我,擒住他,給我拿他抽筋斷骨!」

  金使:「……」

  這、這命令……要是真的有人敢碰程少俠一下,教主這恨之入骨的架勢,等來的,恐怕才是滅頂之災吧……好為難,這命令,怎麼發佈,怎麼執行,太考驗下屬的功底了。

  不過金使從女瑤這語氣中,想到了他打探的消息。

  他低聲焦急道:「教主,大事不好。我等恐沒時間在程少俠這裡耗。」

  「羅象門門下的蔣家,要舉辦名器大會。明著說是讓天下豪傑展示他們的武器,評出個一二三。這個名器大會,以前他們也常舉辦,本和我斬教無甚關係。」

  「但是這一次。那羅象門大弟子蔣聲,他跟整個江湖放出話,說今年的名器大會,羅象門要當著天下人的面子,把擒住的我斬教弟子一個個殺了。蔣聲他們俘虜了許多我斬教教徒,就等著這名器大會一開始,拿我教徒敬天,宣他羅象門的威名!」

  金使再踟躕了一下,又說:「還有一個消息……名器大會,蔣聲向天下人宣告斬教女瑤已死,因他拿到了女瑤的武器,九轉伏神鞭。他要把我教的九轉伏神鞭,當著天下英傑的面展示,列入天下名器中。」

  女瑤側過臉。

  她的眉目清寒,戾氣尚存,頰畔卻雪白瑩潤。

  女瑤沉斂下來,輕輕笑:「蔣聲是要引我入洞啊。」

  「從我師父,到我……蔣家步步緊逼,真是死死咬著我們不放。那我,且去會會他們,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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