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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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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淵爻] 我夫君他權傾朝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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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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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4 01:32: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章

  但王虎是什麼人,叛軍叢中能殺個三進三出的猛將!怎麼能在這種場面認輸!

  王虎急停住腳步,憨厚地朝席向晚一笑,「席大姑娘,我來得不是時候?」

  席向晚見王虎調轉過來先朝自己打招呼,不由得失笑起來:王虎看著憨頭憨腦的,卻不是耿直的武官,小心思小聰明多得很,知道這時候來得打擾,先要了她的點頭,寧端顧忌她的面子,自然不好說什麼。

  「要不然,我先出去,等席大姑娘走了再進來彙報?」王虎又請示道。

  「不必了,你們正事要緊,我該說的也都說了。」席向晚笑道,「我也該走了,還有些事要去辦。」

  王虎不敢鬆懈,他往寧端看了一眼,見頂頭上司面無表情,眼睛裡好似能飛出匕首來,頓時後背一涼,腦筋飛快地轉動起來,「席大姑娘留步,此事和令兄也有所關聯。」

  聽見和兄長有關,席向晚果然不再提要離開,立在原地等待著前後自相矛盾的王虎接著往下說去。

  王虎又忐忑地用眼角餘光打量寧端的神情,覺得他似乎平和了一些,才快速地整理一番思緒,開口道,「一個為首煽動帶領其他考生鬧事的學生主動招了,說他是聽了樊子期的話才懷疑會試有人舞弊,領頭鬧事的。」

  席向晚倒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王虎這般衝動稱為急報的消息,在樊子期逃走的那一夜,考生們幾乎跟和他有了什麼默契似的發動遊行圍住貢院時,她就猜到這次會試風波背後也有著樊子期的影子。

  寧端沒有說話,席向晚也沒有說話,兩人的視線都靜靜地停留在王虎身上。

  這般的注視讓王虎無端地感覺到了莫名的巨大壓力。他吸了口氣才繼續道,「但方才席元坤說,此事並非空穴來風,不是樊子期構陷胡編出來的,今年的會試……或許確實是被人動了手腳,最先撞石以證清白的那名考生,恐怕真的是受害者之一。」

  這下席向晚的表情嚴肅了起來。

  對於初登地位、手中心腹勢力等等都還不足的宣武帝來說,他一方面需要籠絡朝中已經有影響力的大臣們,一方面也需要培養更多忠心於自己的人,科舉便是挑選這些人最佳的途徑之一。

  嶄新的、熱血澎湃的、雄心壯志的應屆考生,有什麼比這更適合一位剛剛登基的年輕帝王提拔呢?

  雖然沒有趕上去年的秋闈,但春闈時宣武帝是花了大心思的,他指派了自己的數名心腹擔任考官和出題人,怕的就是他的兄弟們或者別的誰不死心地在暗中動手腳。

  沒想到最糟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席大姑娘的兩位兄長已在根據考生們的新證詞,只是還需要將今年的試卷拆封後重新閱卷一事,恐怕牽扯甚多,因此尚未輕舉妄動。」王虎這次一口氣說完了下文,「考生們剛剛又爆發了一場衝突,險些再度出了人命。」

  「我去稟報陛下。」寧端聽完道,「若是考生再度衝突,無論是哪一邊,將領頭之人抓起來,不必再好聲好氣。」

  原本這些考生都是無辜良民,席元清和席元坤在處理時也不好對他們太過粗魯,但有了寧端這句話,他們便不會再有束縛了。

  王虎應了聲是,下意識瞥了一眼寧端和席向晚仍握在一起的手,迅速撇開視線,告了退正要轉身離開,卻被席向晚喊住了。

  「今年考生中……」席向晚擰眉像是在回憶著什麼,「是不是有一名寒門考生,他的名字叫……」她思索再三,卻想不太起這名也曾經掀起一番腥風血雨,卻又與寧端極為相似地驟然隕落的官員名字,「他姓虞,應當是解元。」

  王虎有些尷尬地想了一會兒,確實是回想不起來這麼個人——這本也就不是他正在負責的案子,記名字更不是他的長項了,更何況參加會試的考生那麼多人,他連一兩個名字眼下都回想不起來,「席大姑娘,我去拿了考生名冊再找找此人?」

  「若考生名冊中真有此人,便去找他問問吧。」席向晚道,「他應當是對此事知道一二的。」

  王虎瞅了一眼寧端,見他面色沉靜,便乾脆俐落地應了,這次學得比之前聰明不少,沒再多說一句廢話,三兩步退出了屋子還伸長手臂將門給關上了。

  「這名虞姓考生很重要。」席向晚扭頭囑咐寧端道,「他日後會有一番大作為的。」

  按照席向晚記得的,這人若不是過於早逝的話,恐怕後來的成就難說會不會和寧端不相上下。

  不過寧端也……

  席向晚將這念頭排出腦外,她搖了搖頭,輕咬著嘴唇笑道,「你要去宮裡,我也該走了。突然想到一個地方可以去問一問和畫相關的事情。」

  寧端有些不情不願地在她的腕骨上摩挲了兩下,「我的話還沒說完。」

  席向晚略微低頭看了看他,繼而輕笑起來。

  她仍舊覺得眼下還不是時候,可見到寧端這會兒坐在椅子上抬眼看她的模樣,不由得有些心軟。

  寧端明明還是平日裡的模樣,卻不知為何看著像是某種示弱和撒嬌。

  這兩個詞落到席向晚心頭的時候,她的思緒都跟著一道柔軟得像是一碰就能凹陷下去的軟雲朵似的了。她沒有掙開寧端的手,卻也沒回應他的話,只是伸出另外一隻手動作輕柔地撫摸了寧端的面孔,用掌心覆住了他的側臉。

  寧端心生疑惑,無意識地微微側了臉,在她柔軟得不生一個繭子的手掌心裡輕輕蹭過。

  寧端還記得曾經和席向晚只有幾面之緣的時候,他看著這個嬌嬌軟軟弱不禁風的貴女,心中便想著,她生來就該是被人捧在手掌心裡寵得不知愁苦的。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席向晚的聲音也柔柔的,「我也有話想要對你說的。可這些,都留到我們有很多很多年的時間以後再對彼此說,好不好?」

  寧端驟然抬眼看向了她。他抿著嘴唇表情似乎有些不悅,又像是擔憂,「只有我,還是你我都?三年?」

  席向晚莞爾,想起來自己確實對寧端隱晦地提過他三年之內或許會有大劫難降臨。

  「再二十來日,我就要嫁到寧府了。」她輕聲漫語地說,「自此以後,你和我都是一體的。」

  寧端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自此以後?」

  「自此以後。」席向晚以極其細微的幅度移動了自己的手指,將其幾乎沒有重量地落在了寧端的嘴角一側,她迎著寧端幾近偏執的視線笑了起來,「我都是你的家人。」

  寧端屏住了呼吸。

  良久之後,他才在席向晚的注視之中輕輕地將屏住的那一口氣緩緩地吐了出來,面上神色有些複雜。他試著像往日裡一樣控制自己的情緒,卻發現這不再那麼得心應手,有些挫敗地扭頭將臉埋到了席向晚手掌心裡,惹得她笑出了聲。

  寧端一度懷疑席向晚嫁給她只是為了還他曾經答應假定親的恩情、再者就是為了破除那關於他的謠言。

  他也曾想過席向晚會不會突然在大婚之前就改變主意,又或者,成親之後,她又後悔這麼賠上自己的一輩子幫他了。

  畢竟寧端也知道,自己不是什麼最好的夫家。若那樣的事情真的發生,寧端也……無計可施。

  能有如今這一日,都已經是他最開始都奢想不到的好了。

  可席向晚給的比他所想的還要多得多得多,寧端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回報這份饋贈恩惠的方式。

  「這是你說的。」寧端在席向晚的笑聲中悶悶道,「若你以後出爾反爾……」

  「我不會的。」席向晚垂眸看著寧端的動作,想起了王老爺子養的獵犬小時候做錯了事情對她撒嬌認錯時,也是喜歡這樣直接將腦袋埋進她手心裡拱個不停討人歡心的。

  寧端倒是越發和第一次見面時不一樣了。

  這樣想著的席向晚卻忽視了她自己也和剛剛重來一輩子時的諸多不同,她只是帶著笑伸出手去,像是寧端曾經對待她的那樣,頑皮地捏了寧端的耳垂。

  寧端倏地抬起了頭來,他盯著席向晚的眼神好似能從深處燒起來,讓席向晚隱約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事情。

  她趕緊收回了手,「抱歉,你不喜歡被碰那裡嗎?」

  「……」寧端欲言又止,最後站起身來,動作十分粗魯地揉了揉自己發燙的耳朵,「該走了。」不走不行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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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4 01:32: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一章

  原本寧端坐著,席向晚站著,她才堪堪高出一個多頭;寧端一站起來,席向晚不得不仰頭看他,「你去宮中嗎?」

  寧端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她的話,「先將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

  席向晚聞言笑了,頰邊陷進去一個甜死人不償命的酒窩,「我要去一趟姚家,不被人發現的那種。」

  寧端艱難地用上自己的自制力將視線盡可能正常又平靜地從她的臉上移開,「你準備如何進去?」

  「翠羽能帶我不被人注意到便進出。」席向晚早已想好了對策。

  姚家的人幾乎沒有當大官的,他們沉心的都是書畫詩文,對官職倒是都不在乎,一家人都有些飄飄仙氣,權力不大,府中自然也沒有那麼森嚴的把守,有翠羽應當就夠了。

  「或者,我不進去也可以,只是想確認一眼某個人是不是真的不在其中罷了。」

  意識到席向晚這是準備大白天地就闖入別人的家中,寧端沉默了會兒,拉著她走出屋子,「王虎。」

  正背對屋子站著不遠處守衛狀的王虎立刻像是才聽見動靜似的轉回頭來,「大人?」

  「你帶席元清席元坤二人入宮將會試一事稟報給陛下。」寧端邊說邊不停步地從王虎身旁走過。

  席向晚路過王虎時還記得多提醒他一句,「別忘了先找到那名虞姓考生。」

  王虎伸手徒勞地試圖挽留一番寧端:他又不是寧端,雖然剛剛升了官,但哪來寧端那個幾乎隨時都可以入宮的特權啊?

  但能幹的下屬絕不認輸。

  王虎目送寧端和席向晚的背影離開,轉頭就抓了個倒黴同僚,「大長公主府的秦長史這會兒在什麼地方?」

  寧端帶著席向晚離開都察院時,雖然帶上了翠羽,但並未坐馬車出行,而是低調地騎馬走了少有人煙的道路,在不引起他人注意的情況下抵達了姚家。

  翠羽單人騎著一匹馬,到了姚家的南牆便乾脆俐落地翻身下馬,「大人,我先進去一探。」

  席向晚搭著寧端的手落地的時候,翠羽已經身手矯健地進到姚家的院子裡了。

  她料想自己或許要在牆外等上一段時間,因而開口問了另外一件事,「上次那個西承人,現在如何了?」

  「安置在了一處無人知道的院落中。」寧端道,「他的身份特殊,恐怕一時之間回不到西承去。」

  「真是西承的太子?」席向晚揚眉笑道,「看來這太子的位置不會再坐很久了。」

  既然西承的太子都一幅要在汴京久居的模樣,說明他必定不是現在西承內亂之中就占上風的一方,否則這個時候一得到救助,便該全力尋求宣武帝的幫助回國去繼續想辦法打翻身仗、奪回內亂中的主動權了。

  偏偏這西承太子卻住了下來,他的部下要麼已經被消耗殆盡,要麼,眼下正是他韜光養晦的時候。

  「西承使團不是還沒有走嗎?」她奇怪道,「為什麼不將那太子直接安排和使團住在一起?為了遮人耳目,隱藏他的身份?」

  「是大長公主的命令。」寧端搖了搖頭,「……這也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

  西承的太子逃亡到了鄰國,西承的使團硬是在鄰國磋磨了兩個多月不肯離開,這雙方還沒有會合,這個中怪異之處簡直是不能用語言來形容的了。

  除非——

  「除非他們本就不是一方勢力的。」席向晚將寧端腦中的念頭說了出來,她略微垂眸沉吟了一會兒,才道,「西承內亂並不是兩相爭鬥,他們應當各屬一方,關係至少並不和睦,此時才不會和到一起。」

  說起來,上輩子的時候,西承內亂結束以後,最後登基的新帝叫什麼來著?

  席向晚想了一會兒,思量那似乎是個在內戰一開始時沒有人注意的小角色,最後卻意外在群雄逐鹿之中脫穎而出,並且延續了和大慶的友鄰邦交。

  她知道那名西承皇帝的封號和年號,卻偏偏想不起來他的真名和身份。

  提到西承,席向晚腦中就出現了更多無法解答的疑問,「西承太子被追殺時就近逃亡到和西承關係不錯的大慶情有可原,但西承使團又為什麼在年前就來到了大慶,卻又停留這許久不願離去?他們一定是還有什麼目的沒有達成。」

  說到這裡的時候,席向晚靈光一閃,有一個念頭飛快地閃過了她的腦海。

  可她還沒來得及捕捉住這道靈光,就聽見耳邊一陣風聲,是翠羽從院牆裡頭返了回來,冷靜道,「姑娘要找的季廣陵就在府中。」

  果然,姚三公子提起季廣陵外出采風時,神情略帶尷尬,那時席向晚便猜想他因為什麼隱情沒有將實話全盤托出,如今一試果然如此。

  季廣陵根本就是給自己找了個遠離風波的藉口!

  這要是不被人戳穿也就罷了,戳穿之後,那就是無可爭議的欲蓋彌彰。

  席向晚立時忘記了先前那意思微妙的感覺,抬頭道,「他看起來什麼樣?」

  翠羽愣了愣,不太肯定地開口,「他似乎十分焦慮不安,一直坐在自己的畫室中唉聲歎氣愁眉苦臉的。」

  席向晚笑了起來,她伸手熟稔地拽了拽寧端的衣擺,「季廣陵可真是個聰明人,一知道火可能燒到自己身上,就比誰都快地躲起來了。」

  她都還沒找上門去,季廣陵已經此地無銀三百兩了,這不是明晃晃地臉上寫著「我是知情人」的意思嗎?

  「翠羽,看好馬。」寧端低聲吩咐翠羽,而後抱著席向晚輕輕鬆鬆地再度越過了院牆。

  被留在南牆之外的翠羽鎮定地將兩匹馬的韁繩握到一起,惆悵感歎地摸了摸自己馬兒的耳朵,「看來大人還是將姑娘給哄好了。」

  她卻忘了那兩人之間的互動往往是反過來的。

  席向晚早已經習慣了這種被人抱在懷裡飛簷走壁的感覺,不過在白天和在夜裡時不盡相同。

  看著寧端又彷彿腦後長了眼睛似的避開一群冷不丁冒出來的丫鬟婆子,席向晚悄悄轉頭看了他一眼。

  她正腳不沾地地被寧端雙手抱著,兩人的腦袋和腦袋之間連一個拳頭的距離都不到。

  可這會兒寧端的注意力都放在姚家裡頭來回走動的下人身上,神情冷冽,倒又有了幾分傳聞中不近人情的模樣。

  席向晚盯著他線條緊實的側臉和下頜看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碰了碰寧端的下巴。

  「——!」寧端正要舉步穿過一道院門,冷不丁被席向晚這一碰,差點連著懷裡的人一道撞到院門上去。

  他輕吸了一口氣,低頭望向一臉無辜縮回手的席向晚,不得不又花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將自己繁雜的思緒盡數壓下,移開目光冷靜地繼續往季廣陵的院子走去。

  席向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開口說話,寧端的腳步聲悄無聲息,她也不敢貿然開口怕引來別人,想了想便伸出手指在寧端肩膀上寫了個「鬚」字。

  寧端繃緊肌肉,想了好一會兒才辨認出席向晚軟綿綿在自己身上寫的是什麼字,而後壓低聲音開口,「你可以說話。」

  席向晚眨眨眼,「我兄長他們的鬍鬚都長得很快,我卻少見你留著鬍茬的模樣,便想碰碰看紮不扎手。」

  寧端:「……」雖說擅闖姚家不是什麼難事,就算真被發現也不必驚慌,可席向晚這幅過於輕鬆的態度還是叫寧端有些蠢蠢欲動,他低頭快速掃了一眼席向晚,幾乎壓制不住不自覺上翹的嘴角,「如何?」

  席向晚認真點頭,聲音極細極輕,「看著不顯,摸時還是有些紮的。」

  這話惹得寧端不由得又低頭看席向晚,想起了她的指尖有多敏感怕癢。這次,他的視線在席向晚嘴唇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才再度停下腳步熟練地將二人身影隱藏在了景觀後頭。

  席向晚也是剛才突發好奇才伸手碰觸寧端,這好奇心被滿足之後便乖巧地不再動彈出聲,只是一直無意識地將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指腹貼在一起輕輕磨蹭著,好似那種奇妙卻並不令人討厭的觸感仍舊留在她的手指上面似的。

  等寧端低聲告訴她「到了」的時候,席向晚才恍然驚醒過來,她被寧端穩穩放到空無一人的院中,正要往前走去,卻又放下了步子,回頭瞧了寧端一眼。

  只當自己是架馬車的寧端耐心地低頭,「我陪你進去?」

  席向晚搖搖頭,轉而又換成點頭。默不作聲地盯著寧端看了一會兒之後,她踮腳又抬高手臂,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寧端的額頭和旁邊的髮絲。

  寧端不閃不躲,只是望著她的眼神中露出些許疑惑。

  席向晚緩緩收了手,笑意卻從眼底漫了上來。

  無意識的舉動所代表的意義,在意識到之後卻好像煙花似的在她的胸口炸了開來。

  她就是想碰觸寧端,心中這麼想,身體也就這麼做了,就像人渴了自然會去找水一樣的理所當然。

  寧端越發不明所以,但席向晚眉眼帶笑一身寧靜凝視他的時候,那雙清亮的眼瞳裡倒映出來滿是他的模樣,總是能令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

  讓寧端覺得他似乎可以永遠這麼滿足下去。

  「真好。」席向晚輕輕道。

  什麼真好?

  寧端沒問,似乎冥冥之中知道自己也不必去問。

  席向晚笑著轉身走了幾步,輕輕敲響了屋子的門,「季先生,若是采風已經歸來了,不如開門一敘。」

  屋子裡傳來了什麼東西被人驚惶失措之下打碎的聲音。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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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4 01:32: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二章

  季廣陵從來沒想過這般離奇的事情居然會發生在他一個小小的宮廷畫師身上。

  天地良心,他可從來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只不過是曾經見過一幅畫,後來又見過一幅畫罷了!

  可到底是曾經在宮裡混過的人,那一點點在勾心鬥角中養出來的直覺讓他在大街小巷都開始售賣那幅略顯粗糙的美人圖時就宣稱自己要外出采風,偽裝出城,其實偷偷地躲在了姚家裡頭。

  妻子對他的行為十分不解,但終究選擇了包容,下令讓家中下人不去接近季廣陵的畫室,只叫自己身邊大丫鬟定時給季廣陵偷偷送飯過去。

  這直接導致了季廣陵的畫室周邊幾乎荒無人煙,連個掃地的粗使婆子都沒有。

  當門被人不緊不慢地敲了三下的時候,季廣陵下意識以為是丫鬟來給他送東西,正要站起身來卻聽見少女帶笑的聲音,轉身時將桌上的筆洗給帶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季廣陵無暇顧及自己被濺濕的褲腳和鞋子,他咽了口口水,盡可能地使自己冷靜下來,道,「什麼人?」

  「我是席向晚。」席向晚清晰地自報家門,她知道季廣陵肯定知道自己的名字。

  季廣陵下意識地退到了桌子後面——席向晚再怎麼在意有畫像假借著她的名字到處都是,也不應該直接找到姚家來,更何況還是親自敲門!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出口推脫之詞的時候,門被人直接從外面推開了。

  季廣陵:「……」

  「季先生,您沒鎖門。」席向晚笑盈盈站在門口道。

  若是一個面帶笑容的席向晚已經能讓季廣陵緊張得手指冰涼,席向晚身後站著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就足夠讓季廣陵嚇得四肢僵硬了。

  他乾巴巴地朝對面兩人擠出了笑容,「二位登門拜訪不知是為了何事?」

  「找畫師自然是問畫了。」席向晚權當季廣陵這話就是邀請,踏入室中便反客為主地將畫卷放在了桌上,「我從姚大公子口中也聽說了些元月十六時在雲水畫苑發生的事情,有些疑問想要請教先生。」

  季廣陵原本不想動,但在寧端冰冷的逼視下,他還是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書桌,將席向晚放在那兒的畫卷慢慢展開了。正如同他所想的那樣,這正是如今借著席向晚的名字賣得到處都是的假美人圖。

  「關於這幅畫,季先生火眼金睛,能告訴我些什麼?」席向晚問道。

  季廣陵的視線幾度在畫和席向晚之前來回數次,才下定決心地道,「首輔大人,席大姑娘,我只是個小小的畫師,不想以後也被牽扯到這樣的事情當中去。」

  席向晚笑了笑,道,「能者多勞。」

  季廣陵咬咬牙,「我能告訴二位一些事情,但二位可否將我的名字從這當中隱去,免得……免得這畫作背後不知哪方勢力找上我來?姚家人醉心詩書作畫,不是那些人的對手。」

  「若是季先生實話實說,知無不言的話,那些人很快就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了。」席向晚道。

  得了她這句話,季廣陵還是不太放心地又看了看寧端,見年輕首輔根本沒有要反駁的意思,才點點頭道,「我將我知道的全部告訴二位。」

  席向晚倒是並不在意自己被小覷。說實在話,她從來沒打算和上輩子那樣當叱吒風雲呼風喚雨的日子,哪怕只站在寧端名字的陰影中也不是一件壞事。

  越是在暗處,她越是能被忽視、從而在有人對寧端出手的時候先發制人。

  那當然是,只要寧端還信任著她。

  倒是寧端趁席向晚不注意瞧了她一眼,見她面上沒有絲毫不悅,才將目光重新轉向了季廣陵。

  別人一見到席向晚,心中浮現出的第一個名字就是他——這樣的認知對寧端來說意外地能令他神清氣爽。

  季廣陵決定開口之後,便到一旁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了一大杯茶水,像是壓驚似的。而後他捏著杯子沉吟了好一會兒,整理好了心中言語之後才開口道,「我也只能將我所猜到的說出來,而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至今也沒有想明白。這幅畫說是臆造卻也不是臆造,我大約是知道原作的。」他頓了頓,接著道,「原作……應當是在西承。」

  席向晚腦中立刻晃過了西承的太子和使團,她側臉看了看寧端,意識到她視線的寧端轉過頭來,兩人交換了個眼神。

  「畫師若是永遠只居住在一個地方,那是永遠也畫不出好作品的。」季廣陵回憶起往事來,冷靜了不少,「我就曾經去過許多地方遊歷,西承只是其中之一。這幅粗製濫造的臨摹中,女子的衣著首飾與形態都和那畫相似,唯獨面上做了些許改動,改得像了席大姑娘一些,想必是刻意而為。」

  「那原作,你是在西承的什麼地方見到的?」席向晚追問道。

  季廣陵的神情有些複雜,「我見到的,並不是原作,而是一幅和原作相當近似的臨摹,比這些都來得精美得多,並且僅此一幅,就存放在宮廷畫苑中,雖說並未標明這畫究竟源自何處,我卻聽同行的西承畫師提了一嘴,說原作是被藏在西承的秦王府中的。」

  「秦王?」席向晚追問道。

  「是。」季廣陵生怕她懷疑似的,立刻點頭補充道,「但這也只是道聽途說,秦王府在西承向來低調,不接待訪客,我定然也是不可能去秦王府一探究竟的。我在西承停留了近三個月,幾度出入西承皇宮,卻一次也沒有見到過秦王。」

  席向晚回憶了一會兒這個西承的秦王,卻記不清楚是不是有這個人了。

  便是有,等她掌權的時候,此人也早已經是個不起眼的角色或者早已消逝了。

  於是她便下意識地又看了看寧端,想都察院應該知道得更多一些。

  寧端捏捏席向晚的手心,嘴裡卻是對季廣陵道,「還有什麼?」

  「那畫的技藝巧奪天工,色彩也是令人眼前一亮,我仔細看過一陣子。」季廣陵說到自己擅長的領域,神情顯然輕鬆了不少,「按照時間推算回去,畫中女子的衣著首飾不是那時候西承最流行的,反倒應當是大慶女子中最受追捧的,因此,這畫中人應當是大慶婦人,卻不知道怎麼的在秦王府中封存了。」

  席向晚恍然,心道畫中人果然十有八九就是大長公主了。

  而原作的畫師,大約就是大長公主邂逅的那名遊歷畫師,只不過如今種種看來,應當不只是畫師那麼簡單。

  有錢有閑的人家通常也是會自己養一兩個畫師的,就和府醫一樣,圖用著方便,隨叫隨到罷了。

  可那畫師若只是秦王府的幕僚,他的畫卻斷是不會被秦王府留存下來,還特地尋宮廷畫師又再做臨摹的。

  季廣陵又搜腸刮肚地將自己這兩日想起來和這幅畫有關的事情一一都說了清楚,才苦巴巴地咽了口口水,道,「二位,我真的就知道這麼多了。至於那在背後製作了這麼多畫來詆毀席大姑娘名聲的人,我是真的一無所知,幫不上二位。」

  「哪裡,季先生方才說的這些已經是醍醐灌頂的金玉良言了。」席向晚微微一笑,她朝季廣陵攤開手心道,「不過我還想問季先生要一件不該在您手裡的東西。」

  季廣陵看著她的手掌愣了愣,而後很快反應過來,轉頭去自己的書架上折騰小會兒,終於將藏在裡面的一卷畫給取了出來,訕訕遞到席向晚手中,「席大姑娘見諒,我將這畫取出來與眾人分享時,實在是沒想到畫中人居然是活生生的人……」

  若不是真見過席向晚的人,又有誰能信這畫裡頭的居然不是畫師對於仙女的臆想和美化?

  席向晚也不打算和季廣陵計較這些,她稍稍展開畫卷一段看了一眼便將其收了起來,又道,「今日季先生說的這些話,還和別人也說過嗎?」

  「同內人提過一次。」季廣陵略顯緊張地保證,「二位放心,我『采風』還要好一陣子,不會透露口風給任何人的。」

  「那季先生也不必擔心畫背後的人找上你了。」席向晚朝季廣陵頷首一笑,道,「想來像我這樣登門拜訪的人是不會太多的。」

  季廣陵:「……」是啊,一般這樣登門拜訪的都是為了取他人狗頭的吧?

  當然這話季廣陵是不敢說出口的,他屏氣凝神地目送著寧端和席向晚離開,才長出一口氣跟癱了似的躺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席向晚自然又是被寧端抱著帶出姚家的,兩人這次心中想著原畫的事情,都沒有再度開口。

  直到從姚家的南牆頂上一躍而下時,席向晚才開口道,「我去見她?」

  「她」指的自然是嵩陽大長公主。

  「她不在汴京。」寧端搖搖頭。

  季廣陵是裝著不在,嵩陽卻是真的不在,且是特地派人知會過寧端的,說是要出去一趟辦事。

  席向晚抱著自己的畫想了想,道,「那另外還有幾個地方可以去——你覺得去找哪一邊的人更好?」

  西承使團也在汴京,西承的落難太子也在汴京,再不濟,剛才特地找到都察院去說自己是寧端妹妹的人也是一條獲取情報的途徑。

  私心裡,席向晚是偏向最後一個選項的。

  不過寧端卻並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有別的家人,他摸了摸席向晚的頭髮,「我去驛站尋使團的人,你回席府等我消息便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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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席向晚倒是想跟著一道去,不過寧端這麼說了,她也不會推辭,便悄悄回到都察院後坐馬車離開了。

  一切的疑問自然都可以在嵩陽大長公主那裡得到解答,但她既然正巧不在汴京,席向晚想了想,便直接去找了席老夫人問幾十年前的舊事。

  而寧端則是將席向晚送回了席府之後便掉頭直奔官驛。

  西承的秦王府顯然和他的身世有所關聯。

  嵩陽一直保守著寧端的出身之謎,若是這個秘密一直不找上門來,寧端倒是覺得無所謂,可如今背後之人將席向晚也扯入了其中,這卻是寧端所不能接受的。

  聯想到上一次西承使團中有人突然死亡時,原本要調查此事的他突然被嵩陽支開,明顯嵩陽更早一步知道西承使團來大慶的目的,只是她沒有告訴寧端,一如既往地選擇了沉默。

  寧端停在官驛前下馬,一刻的躊躇和駐足都沒有,三步並作兩步地就往裡面走去,門口的官兵認得他的臉,一個上前阻攔的都沒有,就這麼讓他長驅直入了。

  正在驛站門外說話的幾個人看起來有些詫異,他們剛剛低頭行禮,便聽見了寧端的話,「肖戰在何處?」

  肖戰並不意外寧端的到來,他很快便出來親自見了寧端,且將周圍其他的西承使臣都暫時揮退,就如同上一次一樣,一揖到行了禮,「寧大人。」

  「你的目的是什麼?」寧端沒有和肖戰打太極的意思,直截了當地問道。

  肖戰直起身來,目光在寧端的臉上停留一瞬便恭敬地落到了他的胸口,「寧大人能找上門來,說明知道的已經很多了。」

  這就相當於是承認了。

  寧端的眸色更深,他沉沉地盯著不慌不忙的肖戰,手指極其緩慢地在佩刀的刀柄上輕輕摩挲著。

  一幅在西承的畫,自然有許多西承的人見過,想要依樣畫葫蘆做個大概的出來也不難,只是又動手將畫中人變得五分嵩陽五分席向晚,這顯然是要將在意她們的人逼出來。

  寧端本也可以選擇更為低調的處理方法,讓這幅畫永遠不能再出現在汴京城裡,更沒有誰敢於販賣,但這不能根治問題。

  背後之人隨時都可以想出別的辦法來,仍然能威脅到席向晚,因為這人想要吸引的是寧端的注意力。

  「首輔大人息怒,我出此下策也是因為嵩陽大長公主不在汴京城中的機會太少了。」肖戰不緊不慢道,「只要她仍在城中,我敢流露出一分一毫要去見您的意思,她就會更快一步地制止我的舉動——寧大人可已經知道了那畫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秦王府。」寧端冷淡道。

  肖戰似乎是讚歎地點了頭,「您已經知道許多了,果然虎父必無犬子。」

  聽到他提起自己的親生父親,寧端的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

  聽了席向晚說過的話,又陪著她去了姚家,他當然知道自己的生父必然和西承有著理不清剪還亂的關係,甚至他的父親身份地位還相當地高……

  但寧端絕不沒有一分離開汴京城的打算,曾經沒有,現在也不會有。

  他馬上就要成親,不可能離開席向晚的身邊,更不會要求席向晚為了他拋棄自己的家人朋友。

  「如今的秦王堪堪二十四歲。」肖戰說道,「他是您的兄長,而上一任秦王,是您的親生父親。」

  他說到這裡,稍稍停頓了片刻,快速地和寧端對視了一眼,沒能從這位年輕的首輔臉上找到任何破綻,不由得在心中輕輕歎了口氣。

  如果不是肖戰肯定地知道寧端對他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見到他現在沉靜得過分的表現,恐怕會當作他早就從嵩陽那裡聽說過一切。

  肖戰不由得想道,若是寧端一直養在秦王府中,或許如今西承也就不會內亂成這樣了。

  寧端是一名天生的上位者。

  「上任秦王曾經是西承的太子,他是最適合登基的人選,可最後卻拱手將一切讓給了自己的兄弟。」肖戰接著道,「不久前逃到了大慶的我國太子,便是您的堂兄弟。」

  寧端對那位險些給席向晚帶去了危險的太子印象很不好,他聽了半晌,到這裡終於抬眼看向肖戰,「你不支持你們的太子登基。」

  肖戰怔了怔,便正色道,「皇位本來就不該是他父親的。若不是當時先秦王主動退出,他一來登不上皇位,二來也不會因為能力不足而將西承變成現在這番混亂的模樣!」

  寧端自然知道鄰國的國王是什麼樣的人。

  西承剛剛駕崩的上一任皇帝,說實話是個十分勤勉忠厚的皇帝。可想要稱帝,只勤勉忠厚卻是不夠的,畢竟有些事,再努力也彌補不了短板。

  因此,這位西承皇帝在位的十數年中,亂黨紛生,光是朝中不同的陣營便分了大大小小七八個,個個誰也不服誰,更是在他死後直接掀起了一番轟轟烈烈的內戰爭奪下一任的帝位。

  直到如今,仍舊剩下三方勢力互不相讓,不知最後鹿死誰手。

  寧端同時也想到,肖戰這樣顯然有相當手腕能力的人在內戰最激烈的時候仍然選擇不回國去,一定是因為他在大慶的目的更為重要。

  說直白一些,他寧端對於西承如今的內戰來說,是個舉足輕重的角色。

  肖戰這方的人……想要寧端回到西承爭奪鄰國的皇位。

  從來沒想過當皇帝的寧端不喜不怒地看了肖戰一眼,他已從肖戰口中得知了自己需要的信息,不再遲疑便站起身離開,連多說一句話的意向都沒有。

  肖戰被他這乾脆俐落的態度噎了一下,趕緊追上前道,「為什麼嵩陽大長公主將一切都瞞著您,永惠帝又為什麼對您重用和懷疑,您難道不想知道嗎?」

  寧端的腳步連放緩的瞬間都沒有。

  肖戰不得不提高了聲音,「若是我說這些和席府也有關係呢?」

  寧端終於停了下來,他扶著刀冷冷地回頭望了肖戰一眼,那眼神似乎能將人割傷。

  但肖戰卻毫不畏懼地回視了寧端的目光,「樊家雖然瞞得深,但我也知道他們和席府的一二糾葛,只要您聽我說完,作為交換,這條情報我會雙手奉上——您既然選擇娶她,定然是十分在意她安危的,不是嗎?」

  *

  席向晚在就寢之前聽翠羽提到嵩陽大長公主匆匆回了汴京城裡,不禁有些訝異起來。

  她記得大長公主似乎預計還要許多日子才能回來,提前一兩天便罷,提前這麼多天一定是有急事才會如此。

  那必定是和寧端有關的。

  「他沒派人給我送信嗎?」席向晚忍不住問道。

  翠羽訝然,「姑娘今天才剛見過大人呢,信倒是沒有,不然我現在再去問問王猛?」

  席向晚搖頭,「不必了。」

  若真是有寧端的信,那必定都是第一時間送到她手中的,無論是王猛還是翠羽都不會耽擱,她也是病急亂投醫。

  不過城中這般寧靜必然是代表沒有發生什麼大事。

  席向晚想了會兒,決定明日就去都察院,便合衣躺了下來。

  翠羽輕手輕腳地替她蓋好被子又看過燭火,才小心地出去換了碧蘭來守夜。

  碧蘭和翠羽不同,一點武功底子也沒有,雖然生性警惕,但也沒有習武之人那等耳聰目明的功夫,晚上在席向晚外間睡覺時,連有人悄悄從外頭翻了進來的動靜也沒聽見。

  來人的腳步落在地上輕得像是羽毛一樣,只在進入內屋之前稍稍猶豫了一息,便走了進去。

  房中點著味道清雅的熏香,留了一盞守夜似的燭火,而席向晚就側躺在床上睡得十分安寧。

  即便身體這半年間已經養好了不少,她的身子看起來仍然有些單薄,躺在床上蓋著被子時,裡面就和放了個紙片人似的,只露出腦袋枕在床頭,看起來人畜無害得令人心尖發軟。

  一時衝動便半夜闖進了席向晚房中的寧端不由得將呼吸聲都放輕了。

  在驛站發生的事情之後,他腦中所能想到的第一件要事卻並不太重要——他想見一見席向晚。

  不是對她訴苦,也不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只是簡單地想要見到她,好讓自己雜亂的心和腦袋沉靜下來,畢竟席向晚總有著輕而易舉便安撫住任何人的能力。

  但寧端思來想去,又不想讓席向晚為自己擔心太多,只得夜裡來悄悄看一眼。

  雖說這行為孟浪了些,但寧端說服自己:很快他們也要住在同一座府邸裡了,這應當算不了什麼。

  他悄無聲息地前進幾步走到了席向晚床邊,動作極慢地蹲了下去。

  深夜的席府分外清淨,才三月的時節,園中的蟲子甚至都還沒開始喧囂起來,只有偶爾刮過的微風帶動樹梢樹葉簌簌輕響。

  可寧端還是擔心自己的衣物摩擦聲將席向晚驚醒,那他真是百口莫辯了。

  最後,寧端乾脆半跪在了席向晚的床頭旁,正好是和她合著的眼睛平視的高度。

  他將一邊的膝蓋輕輕點在地上,也不伸手去碰她,就這麼看著,有些擔心席向晚會不會突然被驚動、睜開眼睛看到自己,可脈搏勻速跳動著告訴他時間正在一點一滴流失時,他又捨不得站起來便轉身離開。

  他要和這個人成親了。什麼理由也罷,娶到席向晚的人是他。

  月亮悄悄地升到天穹當中,又往另一邊慢慢偏去。

  寧端學著席向晚白日裡的模樣,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下巴,拇指正好按在她的嘴角旁,那裡在她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一個酒窩。

  彷彿被誘惑了似的,寧端動作極慢地俯身彎腰,克制地在席向晚的唇角落下一吻,快得像是髮絲落在肌膚上,令人察覺不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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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動也不動地貼著席向晚的嘴唇停了一會兒後,寧端的耳朵已經幾乎燒了起來。

  他簡直不能想像,此刻若是席向晚醒了過來,她會怎麼看待他——一個夜黑風高摸到她房間裡偷偷輕薄她的登徒子?

  寧端的心臟狂跳,稍稍往後退了半寸,有些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席向晚無知無覺地枕在她自己的手臂上,又輕又暖的呼吸打著溫柔的旋兒拍在寧端鼻翼旁。

  都道寧端不近女色,他卻根本經受不起眼前咫尺之距的誘惑,低頭下去又小心地將親吻落在了少女那柔軟的嘴唇上。

  而後他終於深吸一口氣,從床邊站了起來,彷彿在這一瞬間就獲得了足夠多的勇氣似的,轉身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席府的雲輝院。

  席向晚第二日醒來,只覺得自己這一夜居然睡得意外安寧,昨日剛剛得知的種種消息似乎並沒有困擾她。

  「也不知道大人今日會不會來。」翠羽道,「昨日大人去官驛應當就有結果的。」

  結果寧端沒出現,倒是嵩陽大長公主只帶著少數幾名隨從低調地拜訪了武晉侯府,她和席老夫人說了會兒話後,便點名叫了席向晚去說話。

  席向晚倒是不驚訝,她猜到昨日嵩陽匆匆趕回,今日又一早來席府,定然為的是見她,探望席老夫人倒更像是藉口了。

  不過等席向晚到了席老夫人院中,屋子裡卻只有嵩陽一人時,席向晚還是稍稍訝然,她朝嵩陽一禮,「見過大長公主。」

  嵩陽事先似乎在思考著什麼,聞聲才將視線落在了席向晚身上,頷首溫和道,「來我身邊坐——寧端和我說,他早已經將和我的關係告訴你了,是嗎?」

  「是。」

  嵩陽看了席向晚一會兒,才淡淡道,「我年輕時做過不少錯事,這卻不是其中的一件。無論是我遇見那個人,還是我生下了寧端,抑或是我選擇隱瞞他的身份至今,全部都不是。」

  席向晚不想嵩陽一開口便幾乎將所有過往一口氣倒了個乾淨,這架勢幾乎像是在認罪似的了。

  像是看穿了席向晚的想法,嵩陽朝她笑了笑,「你既決定嫁給寧端,這些從此以後便也是你的事了,自然不能瞞著你,還得讓你知道得越清楚越好。若是我模棱兩可,只會給你們帶來更多的麻煩。」

  「就如同這一次西承使團的人在背後掀起的風浪一樣嗎?」席向晚問道。

  「你果然已經知道了。」嵩陽並不意外,她歎息著道,「不想他們能有這麼大的膽子,趁我不在汴京城中的時候做出這種事,既損了你的名譽,又逼得寧端主動去找他們。」

  聽她的話,席向晚了然,「您沒能攔下他們見面。」

  嵩陽又深深看了席向晚一眼,那目光彷彿是在審視她的資格,「但我絕不會讓寧端去西承的,西承的人說得再天花亂墜也沒用。」

  「那寧端又如何想呢?」席向晚問。

  嵩陽沉默了一會兒,道,「哪怕只是為了你,他都不會離開大慶的。」

  「大長公主今日真的是來同我將一切說清楚的嗎?」

  「是。」嵩陽將雙手交疊在一起,「只要你有想問的,就放開問吧。」

  席向晚便點了頭,直截了當道,「寧端的親生父親,是西承的上一任秦王?」

  饒是早在心中有所準備,在聽見秦王二字時,嵩陽的眼睫和心口仍然同時無法自制地震顫起來。她閉了閉壓驚,才沉靜道,「是。」

  ——果然。

  席向晚腦中閃過了這兩個字。秦王-府中藏著嵩陽的畫像,最合理的猜測便是這一條了。

  「去西承,對寧端來說可否有危險?」席向晚所在意的卻是這個問題。

  她仍記得寧端的離奇過世背後不知道是什麼勢力在操縱,雖說眼下時間也對不上,但或許前世他的死也和西承的權力爭鬥離不開關係?

  嵩陽又沉默了下來,她認真地思考了席向晚的問題之後,才道,「若他去了,我必會竭盡全力確保他是最後勝的那個人。」

  「寧端曾經這二十年的人生裡,大長公主也是這樣確保他的嗎?」席向晚含笑問道。

  這話聽著沒什麼,細細想去每個字裡竟都是帶刺的。嵩陽這樣涵養好的人,眉宇都微微皺了起來,「有話直說。」

  「寧端無父無母,這是普天之下誰都知道的事情。」席向晚坦誠道,「我知道大長公主對他暗中多有照拂,甚至愛屋及烏也對我多了兩三分照顧,但先帝仍在世時,他作為先帝的親生外甥,卻不知為何活得那般如履薄冰?」

  「荒唐。」嵩陽不留情面道,「他是當朝最年輕的首輔,先帝在位時就已經官拜三品,談何如履薄冰?」

  席向晚對著嵩陽的怒氣卻面不改色,她抬眼淡淡道,「大約是因為他和先帝都心知肚明,他身上有鄰國的皇室血脈吧?」

  大慶雖然強於西承,但那也是近十幾二十年才逐漸拉大的差距。這和永惠帝的勤政脫不了干係,和剛剛駕崩的那位西承國王的平庸也不無關係。

  兩位皇帝,一位志存高遠運籌帷幄,另一名卻連差強人意也達不到,便是從同一條線上出發,十年時間也足夠拉開巨大的差距。

  大慶和西承便是在這兩任皇帝在位期間,強者越強,弱者越弱。

  席向晚昨日琢磨了一晚上,終於回憶起來了些許和西承的上任秦王有關的事情。

  西承的皇室幾乎像是受到過什麼詛咒似的,每一任皇帝死後,所有能繼承皇位的、不能繼承皇位的,都跳出來要爭一番那個位置,非要鬧得腥風血雨死上一大片人,才能決出下一任皇帝,這簡直成了西承的一種傳統。

  唯獨這位格外平庸的西承皇帝是個例外。

  他和他的兄弟是唯二的皇子,而他的兄弟實在是個天縱奇才之人,只要是見過這位後來秦王的人都不會懷疑,這就是最適合成為下一任皇帝的人。

  唯獨秦王自己對那皇位卻不感興趣,他在皇位已經攥在了自己手心裡的情況下,選擇了將其拱手相讓給自己的弟弟,轉頭當了個秦王。

  人人都猜測這秦王是不是不愛江山只愛美人,但他卻不怎麼花費時間在自己的王府中和秦王妃琴瑟和鳴,反而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在西承各地乃至別國遊歷。

  席向晚曾經只當秦王是個趣人,如今知道得多了再回想起來,秦王的古怪舉動一一都是能和大慶對應得上的。

  秦王的父親尚未逝世時,他就周遊了列國,應當正是在那時候遇見了已經成婚或者定親的嵩陽;秦王選擇放棄了皇位的時候,應當是兩人已經生死相許,他不能為兩人本已是世俗所不允許的相愛添加更多障礙;秦王英年早逝,恐怕就和嵩陽一夜蒼老是同一個時候。

  只是這兩人都有家室,身份更是舉足輕重,能將寧端留下來定是冒了極大風險的。

  席向晚竟不知道寧端小時的那些日子是在什麼地方、什麼人身邊度過的。

  這些關於前任秦王的生平在席向晚腦中快速流過的同時,嵩陽也快速按捺住了自己的怒氣,「你是要指責我?」

  席向晚朝她笑了笑,慢慢道,「我想從大長公主口中知道的是過往緣由。」

  「我嫁人是為了穩固先帝的帝位。」嵩陽簡略道,「但我愛上別人、和別人有了孩子,這都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她頓了頓,道,「我能保住他令他平安活下來,便已經廢了許多力氣,做出了許多承諾。」

  「您和先帝做了交換。」席向晚了然。

  這當然是說得過去的。

  嵩陽是永惠帝的親姐姐,不知道救過他多少次,更是為了平衡朝局嫁給了年齡能當自己父親的男人。嵩陽大約從未求過永惠帝是什麼,第一次開口,即便是這般的大事,永惠帝也不得不咬牙認了。

  「寧端永遠不可去到西承,必須效忠於大慶皇室,我也不得主動告訴寧端他的生父是誰。」嵩陽撫了撫髮鬢,眼神有些晦暗不明,「我同意了這三條之後,才能將寧端生了下來,秘密送走去別處撫養,等到駙馬死了以後才接回汴京來,卻也不能真正和他相認。」

  席向晚沉吟片刻,道,「西承想要什麼?他們要寧端回去將他生父當年拱手讓出的東西搶回來嗎?」

  嵩陽的手指靜靜地搭在自己的膝蓋上,她已經習慣了席向晚這般直接精準地猜到事情的走向。席向晚的眼界並不像是個普通的貴女,而這反倒讓嵩陽的心中放心鎮定了些,「是。因為我嚴令禁止他們離開驛站和主動聯繫寧端,他們只能想方法令寧端找上門去。」

  和嵩陽這一段簡短的對話之後,席向晚就將前因後果都串聯了起來。她含笑道,「殿下要說的往事我都明白了。您還有什麼想要告訴我的嗎?」

  嵩陽複雜地凝視了席向晚幾眼,才道,「他從來不問。」

  席向晚猜到她話中的「他」說的必然是寧端,但這話顯然並未說完,因而她安靜地等了下去。

  「他從來不問為什麼他一出生便是自己一個人,也不問我為什麼突然將他接回去,更不問我他的父親是誰,這讓我省了許多的口舌麻煩。」嵩陽垂下眼睫,陷入了自己的回憶當中,「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能將命給他,他卻不想從我手中討要任何東西……唯獨的一次,便是他請我去席府提親。」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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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見到席向晚的神情似乎微微鬆動,嵩陽接著說道,「我只有這一個孩子,又虧欠他良多,只要是他想要的,我無論如何都要送到他手中。好在……你也是願意嫁給他的。從今以後你二人在一起,務必不要走我曾經走過的道路,也希望你對他好一些。這孩子自小不和人親近,對我也冷冷淡淡,唯獨你對他來說不同,哪怕他有什麼做得不好的,也請你再對他耐心一些。」

  席向晚其實是不喜歡嵩陽這番話中隱含態度的。嵩陽無法親手彌補自己的愧疚,只能寄希望於別人來幫助她來做出補償,而這個「別人」正是她席向晚。

  席向晚如今願意嫁給寧端還好,若是不願意嫁,恐怕和嵩陽之間的態度就不會有這麼平和了。

  在不遠的未來,顯而易見的,無論席向晚和寧端之間有什麼摩擦,嵩陽都會堅定地站在寧端的那一頭敲打針對席向晚。

  這當然倒不是能用對錯來評判的,只是同樣久居高位過的席向晚不喜歡被人這樣頤指氣使罷了。

  但想到嵩陽這般咄咄逼人是因為寧端,席向晚的心腸也軟了三分,她沒有再像剛才那樣出言和嵩陽針鋒相對,而是略一頷首,「我知道該怎麼和他相處。」

  嵩陽怔了怔,輕輕地歎著氣道,「我真希望我也知道。」

  不多久的功夫,嵩陽看過時間便說還有事要告辭。她起身之前,最後回頭看向在門邊恭送的席向晚,猶豫了片刻後,低低道,「無論是離開還是留下,不要再讓他一個人了。」

  席向晚抬眼看了看她,緩聲道,「殿下慢走。」

  嵩陽大長公主前腳剛走,後腳寧端就來將席向晚從席府帶走了。

  席向晚都沒來得及換身衣服,就匆匆穿上外衣出去了,原想著是西承的麼蛾子,上了馬車之後才知道原來不是。

  「西承使團的事——」

  「大長公主她——」

  馬車裡外的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住了口,對視了一眼後,席向晚的臉上忍不住漫起了笑意,「大長公主找我說的是和你有關的事情,我都聽了。昨日她趕回城中,是為了攔你嗎?」

  寧端頷首,「遲了一步。」

  儘管嵩陽在意識到自己被調虎離山之後以最快的速度拋下了手中的一切回到汴京城,她衝進驛站時,肖戰和寧端已經將該說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

  在肖戰將陳年往事都數了個乾淨之後,他果真毫不拖泥帶水地將樊家的目的告訴了寧端。

  但寧端還沒來得及深入思考更多,嵩陽就氣衝衝地帶人衝了進來,知道自己只晚了那麼一刻鐘的時間後,簡直恨不能將肖戰就地綁起來投入牢中去——但那也於事無補,寧端已經知道了一切。

  這之後就是寧端有些心煩意亂,夜黑風高一時衝動,被感情驅使著就去了雲輝院裡看席向晚。

  他用眼角餘光掃了掃席向晚的神情,見她同往日裡並無二致,悄悄鬆了口氣——他大約是沒有被席向晚發覺討厭的。

  「那你……」席向晚斟酌一番措辭,最終問出口的話卻異常簡單,「想去嗎?」

  「不。」寧端答得斬釘截鐵,然而說完之後,他低頭看向了席向晚,反問,「你想我去嗎?」

  席向晚眉眼彎彎,「那可真巧,我也不想你去。」

  寧端在心中又舒了一口氣,「肖戰——西承的使臣告訴了我一件樊家的事情,我們現在去見樊承洲,或許能知道樊子期為什麼非你不娶。」

  席向晚臉上笑意立刻收斂了不少,她只要一日沒聽到樊子期身死的消息,就一日聽這個名字便心中不悅,「他逃到什麼地方了?」

  「剛到川薊。」寧端安撫,「放心,一直跟著他。」

  席向晚點點頭,在心中估算了一番川薊距離汴京和嶺南的位置,便知道樊子期這段逃亡旅程到現在也不過走了三分之一。

  也難怪,樊子期又不習武,體質一般,本身就不是能奔波顛沛的料,更何況逃走時身邊只有一名死士,沿路逃竄時就算能在樊家的據點進行補充,都察院的人一直攆在後面,也讓他根本找不到時間修整。

  隨著他的身體越發疲憊,這後三分之二的路程,只怕是會越走越慢了。

  只是不逃也不行,樊子期可不是會低下頭來認輸等死的人。

  只不過這些便不方便在大街上公開談論了,席向晚只和寧端隨口扯了些噓寒問暖衣食住行的閒話,竟也不覺得無聊,兩人說說笑笑的途中便到了樊承洲等人現在暫時藏身隱居的院子。

  如今這院子已經比當時在四平巷時的大了不少,因著住了四個人,還有樊承洲這麼個大男人,已經是第二次更換了。

  寧端推門進去的時候,院子裡四個人正圍著桌子一人一海碗麵吃得歡快,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看起來其樂融融。

  明明還沒到午飯的時間,席向晚看著他們的架勢竟也覺得有點餓了起來,失笑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寧端卻誤解了她的意思,「你也想吃?」

  「席大姑娘!」面朝著院門的盧蘭蘭很快發現了他們,「你們可來了,要吃碗麵嗎?」

  樊承洲當然是最先意識到有人來的,但他正捧著比臉還大的麵碗大快朵頤,便沒顧得上打招呼,呼嚕嚕地將碗中的湯一口氣灌進了肚子裡,而後將空空如也的麵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我吃完了!」

  盧蘭蘭立刻驚叫起來,「剛才明明是我快!你趁我和席大姑娘打招呼的時候耍賴皮!」

  桌旁另外坐著的甄珍和銀環都笑,她們碗中還剩著不少,顯然無論這場比賽是什麼,她們都不會是勝利者了。

  樊承洲義正言辭一本正經,「兵不厭詐,你看我和他們打招呼了嗎?」

  「阿洲。」甄珍小聲喚他,「太失禮了。」

  樊承洲瞅瞅她,從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不再辯駁,將手中筷子一放便上前對寧端行禮,「寧大人。」

  寧端只是嗯了一聲,席向晚卻笑著打趣道,「看來你已經將她哄回來了,恭喜。」

  樊承洲立刻咧嘴笑了,嘴上謙虛,「還要多謝二位的幫助和成全。」

  席向晚多熟悉他這人性子和套路,前一句就是為了讓他說出這句感謝,緊接著便順著往下道,「那是時候以德報德了。」她說著,無視了樊承洲突然僵硬的表情,拉著寧端就往桌邊走,「這麵看著真不錯,我也想嘗一小碗了。」

  盧蘭蘭正呼嚕嚕一口氣喝完了碗中的麵湯,聞言便笑嘻嘻自告奮勇道,「我去替大姑娘盛來!寧大人呢?」

  「麻煩了。」寧端頷首,落座在了席向晚身旁,正好靠樊承洲旁邊的位置。

  樊承洲倒本來也就沒有賴帳的意思,只是話被人堵了有些不爽,叉著腰回身看了一會兒沒把自己當外人的席向晚,又對她生不起氣來,只好全遷怒在寧端的頭上。

  席向晚好好一枝花,怎麼就插在寧端這塊石頭裡!

  他一邊腹誹,一邊見到甄珍似乎想要幫著收拾碗筷,便快步上前道,「放著放著,我來我來。」

  甄珍被奪了手上的工作,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紅著臉坐下了,隔著半張桌子對席向晚低聲道,「他就是這個性子,還請多多包涵。」

  「禮尚往來。」席向晚笑著擺擺手,又轉臉和沉默的銀環搭話,「大赦之後,似乎還是第一次見你。」

  銀環的罪名本就不重,大赦之後自然就被放了出來,只是出錢贖人這點手續,之後銀環便主動要求和盧蘭蘭繼續住在一起,沒再提過任何和離開有關的事情。

  「是,席府替我贖罪出的錢,我會想辦法儘快還上的。」銀環禮節周到,語氣也十分平和,「還請大姑娘不要推辭。」

  席向晚笑意更深,「是不是我二哥不肯收你的錢?」

  席元清雖說忙得一個頭兩個大,可也時不時抽出時間往銀環這頭跑,這事兒席向晚還是知道的。

  只是席元清央她不要告訴王氏和席存林,席向晚也就替他保密著,只和另兩個兄長之間說來當笑話聽。

  誰不知道席元清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有著數不清的紅顏知己,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偏偏好笑他一回汴京城裡,就栽在一個素未謀面的銀環身上,可惜劣跡斑斑,銀環又自愧身份,可謂是難上加難。

  不過席向晚倒是不擔心。他們一房四兄妹都承了父母親的性子,認定了的人絕不會鬆手的,席元清自然也是。

  更何況銀環又不是不喜歡席元清呢。

  「對席府來說不算什麼錢,但我總不能理所當然地收下恩惠。」銀環道,「銀子,我會陸續送到席府給大姑娘的。」

  席向晚揚眉,倒是沒拒絕,「好啊,我便代二哥收著。」

  等這兩人成了,將這些碎銀裝起來再送回去,也挺值得紀念的。

  說了這兩句話的功夫,盧蘭蘭已經一手捧著一碗麵從裡頭又出來了,「大姑娘,寧大人,麵來啦!」她人雖小,力氣卻很大,將兩隻碗放在桌上時手腕穩穩的,還細心囑咐道,「小心燙嘴。」

  這兩隻碗,說實在的已經比先前的海碗小了不少,但仍有席向晚臉這麼大。

  她盯著麵碗失笑,對著盧蘭蘭亮晶晶的眼睛也說不出拒絕的話,取了兩雙筷子便自然地遞給了寧端一雙。

  手都伸到了筷筒邊上的寧端立刻收手接了過來,將臥了個蛋、熱氣騰騰的湯麵翻了一翻,低頭吃了一口。

  席向晚也嘗了小口羊肉麵湯,從喉嚨一路暖到胃裡,令人四肢百骸都舒坦了起來,不由得心情也更放鬆了兩分,便將麵送到自己的勺中,邊問已經回來落座的樊承洲,「你母親和子女還在嶺南,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樊承洲直白道,「如今我等於是死了,樊家又要忙著自保,不會在這個關頭上對我的親人出手,等塵埃落定之後就說不定了。我會將一切我能知道的事情說出來,但希望作為交換,能在適當的時機將他們救出來。」

  席向晚也想到了樊承洲是這樣的打算,點點頭接著道,「最好是樊子期千辛萬苦逃了千里,卻在嶺南境外被堪堪射殺,方能解氣。」

  樊承洲詫異地看了一眼席向晚,沒想到她對樊子期的怨氣也這麼深,頗為贊同,「沒錯,讓他從最高處落下,才能叫這人痛上一——」

  他的話方才說到一半,就見席向晚動作十分自然地將自己碗中的羊肉夾到了寧端的碗中,不由得半路卡了殼。

  不僅是樊承洲,就連寧端也被鎮住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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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席向晚還要再送第二塊過去,邊拈著勺子側身邊有些疑惑地抬眼,「怎麼話說一半?」

  樊承洲:「……」

  寧端:「……」他默默地放下筷上本來夾好的一片羊肉,將席向晚送過來的先送進了嘴裡。

  樊承洲輕咳了一聲,開口找回了自己沒說完的話茬,「怎麼讓樊子期一跤跌痛,這就要交給寧大人去辦了。」

  席向晚將羊肉都送到了寧端碗中,才對樊承洲道,「樊家想從我身上要什麼?」

  前世她和樊承洲也曾試圖解開這個秘密,但無論是樊家家主還是樊子期的嘴都十分嚴實,如今唐新月也死了,席向晚沒想到自己居然要從西承人口中獲取答案。

  低頭沉默吃肉的寧端到這時候才抬起頭來道,「肖戰說,樊家要從你的嫁妝中找一件東西,那東西樊家已經找了幾十年,雖不知道究竟是何物,但顯然樊子期確定它必定在你的嫁妝裡。」

  席向晚恍然,手中動作也不由得頓了一頓。

  這就說得通了。樊子期為什麼一定要娶她,前世剛嫁到嶺南的時候,席向晚的院中就失竊過一次,尚未來得及整理入庫的嫁妝被翻了個底朝天,仔細核查之後卻發現什麼也沒丟。

  那次失竊事件後來雷聲大雨點小,席向晚的院子裡下人重新換了一批,也就這樣過去了。

  席向晚當時只想著是自己的嫁妝太過豐富,引起了下人的貪欲,卻沒想到嫁妝才是樊子期想要的東西。

  「要找件東西,卻連那東西都找不到?」盧蘭蘭忍不住問道,「那可怎麼找呀?難怪他們找了幾十年,說不定還是找錯了呢?」

  銀環正要阻止她,席向晚卻笑道,「是呢,或許這幾十年還都是白費的。」

  席向晚作為席府唯一的嫡姑娘,出嫁又是高門大戶,嫁妝自然是非常豐厚的,其中有新製的也有舊物,在世上幾十年的自然也不會少。

  只這麼找的話也太大海撈針了,席向晚自己都記不清自己嫁妝的單子有多長,樊家就更是找不明白了。

  樊承洲回憶片刻,開口道,「我似乎聽過他們提到類似的事情。樊子期來汴京時就做好了準備,若是提親成功,聘禮從大慶各地運來,會異常豐厚,這樣武晉侯府的回禮嫁妝自然也薄不得。」

  席向晚上輩子自己的嫁妝裡有什麼,如今只記得小半,只得等安頓下來再細細照著嫁妝的清單在裡頭找了。她搖搖頭,歎道,「只是不知道席府竟有什麼東西這樣價值連城,能讓樊子期心甘情願娶一個他不喜歡的女人。」

  樊承洲愣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寧端,見他似乎沒對這句話做出什麼反應,不由得開口道,「他喜歡你啊。」

  「誰?」席向晚失笑,「樊子期?他不會喜歡任何人。」

  「可你對他來說——」樊承洲皺了皺眉,又自覺地將後頭的話給咽了下去,「沒什麼,是我失言了。」

  樊子期生命中若是有一個女人對他來說獨一無二與眾不同,那絕不是他的生母或身邊的任何人,而是方才認識了半年的席向晚。

  樊承洲能在樊子期面前偽裝這些年,自然對他的瞭解頗深,知道席向晚這個名字已經成了樊子期心中跨不過去的一道坎。即便剛剛抵達汴京時樊子期想的是要讓席府的嫡姑娘對他情根深種非君不嫁,到上元之時,席向晚對樊子期來說也已經是萬中挑一非她不可了。

  樊子期這個人太過聰明,又天生那樣一張好皮相和樊家的嫡長子地位,但凡是他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手的,更多甚至是他只要一勾手指,就自己迫不及待地跳進他手掌心裡頭去的。

  偏偏席向晚成了那唯一的例外,無論樊子期如何示好,她始終是無動於衷,久而久之竟成了樊子期的心魔。

  上元那一夜,見到向來不熱衷於和人在什麼比試中爭奪高下的樊子期特地跑去參加了那燈謎大賽,又悄悄派人私底下將那塊龍鳳呈祥的玉佩送給了席向晚之後,樊承洲就知道:樊子期這下是真的非席向晚不娶了。

  可樊承洲知道現在說這些也是無用,樊子期是他和寧端席向晚共同的敵人,更是大慶和宣武帝勢必要剷除的勢力,樊子期心中究竟想的什麼,都無足輕重了。

  寧端的動作很快,頃刻間他的麵碗已經下去了一半。在樊承洲的欲言又止後,他才抬頭看了對方一眼,開口道,「樊家的死士沒有抓住,朱家不會知道樊家的秘辛,你既要體現自己的作用,知道得便該多一些。」

  樊承洲撇撇嘴,知道自己那日自己攔住寧端讓樊子期順利逃走的事情仍沒揭過去,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又擰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還是不得要領,「那必然不是和金錢有關係的,樊家不缺錢。」

  桌邊的人都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彷彿在答「這還用你說?」。

  唯獨甄珍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插嘴道,「我曾經聽父母提過一事,說樊家幾代家主都對玉極為熱衷,大慶乃至鄰國的寶玉,他們都會搜尋其中最最珍貴的那些,不知道這是不是和你們說的事情有所關聯?」

  若是一任家主有這種喜好不奇怪,幾任就聽著有些怪異了。

  席向晚立刻道,「你接著說,能記得的都說出來,不必擔心靈不靈散。」

  有了席向晚的鼓勵,甄珍定定神,從自己顯得十分久遠的記憶中挖掘著相關的字句,「他們不僅僅是喜歡玉,是尤為喜好小件的古玉,因而自己從不開採玉礦,只是尋找一些有了年份的精巧玉件,幾十年內都沒有停止過。」

  甄珍這麼一說,樊承洲也想到了,「這在嶺南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若是手中缺錢,只要拿出稍有些年份的古玉去樊家的鋪子裡賣,往往價格要比別家高出兩三成。」

  「小件的玉器。」席向晚思索片刻,仍舊搖頭歎息:目標雖是小了一些,但仍舊不好找。「樊家既然篤定這東西會在我的手中,那必然是知道這東西無論如何變動都會傳給我的,還需要刨去近期剛剛購置和宮中賞賜、別府送來的部分。」

  盧蘭蘭不由得好奇道,「大姑娘,我看別人出嫁時玉器不過幾件,大戶人家四十八抬嫁妝也就頂天了,您的嫁妝這麼多嗎?」

  席向晚笑道,「是啊,找起來可要費些功夫呢。」

  樊承洲在桌旁嘖嘖道,「這嫁妝可不好算了,除了武晉侯府給席大姑娘準備的,還沒算上各路添妝的,另一個大頭得看咱們寧大人給武晉侯府送多少聘禮,這聘禮還得再算到嫁妝裡頭去,你說能有多少?」

  甄珍在旁擰了樊承洲的胳膊,羞得不行,「你別說了,寧大人和大姑娘就在這兒呢!」

  席向晚倒是不在意拿自己的嫁妝和聘禮出來討論,她也覺得這嫁妝太過龐大不好計算,在樊承洲和甄珍小聲爭論的時候又低頭吃了口麵,才慢條斯理道,「一百二十抬許是有的,我回去將其中小件的玉器都挑出來看看。」

  宣武帝、嵩陽大長公主、王家、還有曾經皇貴妃高氏等等送來的添妝必然是不能算在其內了,可想想那琳琅滿目的嫁妝冊子,席向晚就有些頭疼。

  就為了這麼一塊玉,樊家竟這麼瘋魔。這玉究竟有什麼神通,難道能天降神助讓樊家登上大典、成為大慶的新皇室?

  「我能想起來的,最遲也是四年前,父親突然說,我和樊子期中一人必須將你娶回嶺南。」樊承洲道,「不過我和甄珍青梅竹馬,樊子期又占了嫡長子的名義,便宜是他的,自然是他去最好。」

  聽到這裡時,席向晚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別的東西或有變動,唯有一件東西,我確定是這幾十年中一直在席府沒有離開過的。」

  「是什麼?」樊承洲精神一震,「正好樊家也暗中搜索了幾十年,或許就是因為這東西正好在席府裡藏著,才一直沒有叫他們發覺!」

  席向晚將筷子放到一旁,輕聲道,「那是我曾祖父留下來的東西,一直放在祖母手中,傳女不傳男,嫡枝的姑娘好容易有了我一個,祖母不久前才給的我……是一枚小指粗細的玉印。」

  「這就對了!」樊承洲興奮地一拍桌子,「這十有八九就是樊子期想要的東西!這玉印什麼模樣?你可千萬要藏好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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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席向晚無奈一笑,「這玉印看起來平平無奇,更難以在其中暗藏玄機了。正如剛才所說,或許不是玉本身有多麼了不起,而是它象徵了別的什麼。」

  就像皇帝的玉璽,雖說用的是上好的原料,但最重要的並不是玉石本身,而是它所代表著、高高在上的皇權。

  可問題是這東西在席府藏了這許多年,樊家前幾年才找到?而樊家尋了幾十年的東西,竟連它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直到將麵吃完、離開這處隱藏的院子,席向晚仍在思考這個問題。

  「線索也未必只在玉印身上。」寧端突然道,「而是樊家的目的。」

  席向晚聞言轉頭看他,笑了笑道,「他們想當皇帝,想了幾輩子了。這我知道。」

  寧端腳下步子很慢,遷就了席向晚的步伐,「唐新月被捉走時,她身邊的下人、院子裡的東西也一道被帶走了,只其中一名婦人逃走,昨日才被捉回來。」

  席向晚想了想,點頭道,「她身邊確實有幾名十分忠誠的心腹。」

  若不是這些心腹幫襯,幾乎不離開席府的唐新月也在外頭做不了那麼多事。

  「在這婦人身上,找到了一些還沒來得及銷毀的東西。」寧端在巷口停下腳步,聲音壓得很低,「是各式各樣的毒藥。」

  席向晚的思緒這一瞬間裡閃過了很多東西,「……唐新月慣會用藥,在鎮國公府那一次,以及後來毒殺祖父時,都和藥牽扯上了關係,應當是唐新月備著的藥。」

  「金陵那名仵作辨認過了,這些藥幾乎都是已經絕了跡的,多年沒有人使用過,只在書中能見到他們的蹤影,卻三三兩兩出現在了唐新月手中。」寧端一聲呼哨,他的坐騎便撅蹄子跑了過來,歡快地打了個響鼻。

  席向晚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些毒藥恐怕都是從樊家來的,只要查清毒藥的來源和製作者,或許就能知道樊家更多的秘密。」

  寧端摸了摸馬兒的耳朵,垂眸看向席向晚,「或者,還有一個更快的法子。」

  「什麼法子?」

  「我帶你去看。」寧端說著,朝席向晚伸出了手。

  席向晚回眸望了眼停在不遠處的馬車,失笑起來,毫不遲疑地將自己的手交到了寧端的手掌心裡,被他帶上了馬背,二人共乘一騎往皇宮的方向而去。

  大慶的高祖在推翻前朝末帝之後,因國庫吃緊,沒有大興土木再建新的皇宮,而是只花了些人力物力將曾經的皇宮修繕一番做了整改,之後便繼續沿用下去,因此這皇宮已有了幾百年的歲數歷史。

  大慶到了現在的宣武帝,也不過才是第三任皇帝,並沒有前朝那般長的歲月,可就如今看來,顯然是比前朝末期做得好得多的。

  前朝的末代皇帝,可以說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做出許多即便是看著史書也令人無法相信的荒謬之事,因此被高祖推翻時,其實百姓都是拍手叫好的。

  席向晚曾經讀過前朝的史書,加之她的曾祖父和外祖父一家都是跟著高祖打天下的開國功臣,自然心都是偏向大慶的。

  前朝被推翻,實在是個自作孽不可活的下場。哪怕當時能立刻換個有志向的皇帝上位,大刀闊斧地改革朝政,事情也不會變成後來那樣。

  「也不知道當皇帝究竟有什麼好的?」席向晚輕聲問道,「人人搶破了頭也要爭這個位置。」西承那群人是,樊家那群人也是。

  寧端在她身後沉默片刻,才答道,「我和你想的一樣。」他是不會去西承爭奪那個位置的。

  席向晚聞言輕輕笑了,她覆著寧端扣在自己腰間的手掌,應了一聲「嗯」。

  宣武帝登基之後,寧端仍擁有著在宮中騎馬的特權,他甚至沒在宮門口停下來便帶著席向晚長驅直入,叫席向晚不由得小小擔心了一番彈劾的問題。

  寧端入宮沒多久便讓坐騎在一處席向晚從未見過的地方停了下來。

  席向晚進皇宮的次數本就不多,更不要提這般角旮旯裡、荒無人煙的地方,便下馬便調侃道,「不是帶我來看冷宮了吧?」

  寧端眼裡也透出了一兩分笑意,他扶著席向晚落地,邊道,「這處比陛下的冷宮還要冷清,已經多年沒有人居住了。」

  席向晚好奇道,「我聽說過皇宮太大,許多地方用不上,只派人定時打掃,這也是其中一處嗎?」

  「這是前朝的毒庫所在之地,不過當年高祖已將這處毀去了。」寧端牽著席向晚往裡走,道,「仵作指認唐新月身邊的婦人手中許多毒藥都是前朝皇室中的秘藥。」

  席向晚跟在寧端身後,將他的話都聽進去後陷入沉思。

  誠然,唐新月已經用了至少兩種前朝的秘藥,高祖明明已經封禁,她一個躲在席府後宅幾十年的人竟能使用,這根本說不過去。

  這些毒藥顯然不會是唐新月自己折騰製作出來的,而是樊家提供,那顯然就是樊家和前朝的毒庫有著某種聯繫。

  「或者,他們養了前朝皇室養著製毒的那些毒師的後人?」她假設道,「這也正好能說明大慶建國之後,樊家在短時間內迅速繁榮起來的秘密了。」

  「或許。」寧端不置可否。

  「也不對。」席向晚倒是自己立刻否認了,「那這些價值千金的毒藥在他們發家時就應當被賣得到處都是,否則累積不起那樣大的錢財。可若真是如此,這些密不外傳的毒藥便不該到現在都如此神秘。」

  「經仵作辨認,唐新月手中的毒藥有些年月了。」寧端道。

  「那興許樊家和毒庫有什麼關係,在高祖銷毀這處時,中飽私囊取走了部分毒藥。」席向晚又推測起來,「這倒是說得通了。」

  「我已讓人在查和當年毒庫有關的人。」寧端停下了腳步,他已站在了這處不大不小的灰瓦宮殿的門前,稍一伸手便將門向內推開了。

  這宮殿中放置著數十個藥櫃模樣的架子,個個比人還高,席向晚一眼掃過去,只粗略一估算便能想像得出這處毒庫曾經的「盛況」——這地方能輕鬆地分門別類儲存好幾千種毒藥!

  她目不轉睛地盯了一會兒這些特製的櫃子,而後輕輕地歎了口氣,「難怪高祖要將這處毒庫毀掉。」

  這不過一間屋子大小的毒庫,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的性命。

  「焚燒毒藥時,史官記載花了兩天一夜才燒乾淨。」寧端說道,「在那之後,此處便被封存了起來,所有存在毒庫中的毒藥,理應當都被燒毀了。」

  「只是難免有漏網之魚。」席向晚喃喃說著,往毒庫裡頭走進去繞了一圈,四處尋找著可能和她那枚玉印有關的線索,邊將從席老夫人那裡聽來的玉印來源說給了寧端聽,「……只說傳女不傳男,從曾祖父那代下來卻無人可送,在我祖母手中放了這許多年,才等到我出嫁。」

  寧端站在殿中,視線追著席向晚四處遊走的身影,接道,「因此樊家才能確定這東西一定在你手裡。」

  「可那究竟是什麼?」席向晚搜尋無果,回過頭時不自覺地皺起了眉毛,「如今我們知道樊家一定和前朝的毒庫有所聯繫,又知道他們想要的是那玉印,可玉印只我小指粗細……」她說著,走到寧端面前比出自己的小拇指給他示意,被寧端伸手攥住了。

  寧端眉眼柔和地捏著席向晚的指節,「接著說。」

  席向晚停了一會兒,卻沒抽手,果真繼續說了下去,「看起來像是枚印章,底下還有似乎是常年侵染印泥留下的顏色,只是那底端的雕刻,卻怎麼也看不出是什麼。既不像是字,也不像是畫。」

  「樊家找了幾十年,興許是前朝的東西。」寧端的語氣有些漫不經心,他正專心地翻來覆去觀察著席向晚的手掌,「找精通前朝文字纂刻的學者大家去問問。」

  席向晚想想也是,便問他,「有哪些?」

  「先太子太傅正是……」寧端突地停下,話鋒一轉,「你手何時受的傷?」

  席向晚抬眼一看,正是前幾日在唐新月原來居住的院子裡將那水中的繩子拉起來時不小心割傷的口子,因傷口不深,這幾日已經長好了,只能看見細細一道傷痕,不想寧端眼睛這麼尖,居然給發現了。

  她失笑起來,「幾日前被細繩割傷的,翠羽當時就看過了,無大礙。」她解釋完便追問先前的話題,「你說的是哪一位太子太傅?」

  寧端的表情看起來仍然不太滿意,他輕輕撫過那在席向晚白玉般的手指上顯得異常礙眼的傷痕,頓了頓才道,「姚文煥。」

  席向晚想了想,這可不正是姚家如今最德高望重的姚老先生麼!「昨日才去過一趟姚家,今日便要再去?」

  「先回席府。」寧端低著頭道,「姚老先生什麼時候都能見。」

  席向晚倒是沒意見,只道,「席府也什麼時候都能回啊。」

  「不能。」寧端將她的手指都攏在掌心裡,而後用一種極為平淡的語氣道,「今日是下聘的日子。」

  「今日怎麼就……」席向晚只當他是在開玩笑,心道若真是下聘的日子,嵩陽大長公主怎麼會來了就走,而自己出門時也沒被王氏攔住。

  結果話才說了一半,她就自己愣住了。

  掐指一算,似乎她確實是昨日就出了喪期,今兒正是永惠帝和宣武帝都口諭許可過的寧席聯姻下聘日子。

  而這都要晌午時分了,她和寧端兩個人居然都不在該在的地方!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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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想著母親父親祖母等人這會兒興許正在滿侯府地找自己人去哪兒了,席向晚不由得有些頭疼,她也顧不得再多看這毒庫兩眼,反手拉著寧端便往外走。

  下聘本是男方向女方的長輩請求應允,她不在也就罷了,偏偏寧端也一點不慌不忙地在這兒陪著她亂轉,叫席向晚是又好氣又好笑,「你不在,誰替你下聘?」

  寧端冷靜道,「還有時間。」

  席向晚抬頭望一眼掛在天空正當中的日頭,心道這還了得,趕緊出院子便催著寧端上馬。

  聘禮若是多的話,在路上就要走許久,或許這時候趕回去還能趕得上。

  「別急。」寧端帶她上馬,邊道,「仔細摔了。」

  席向晚本已在馬上坐好了,聞言又扭腰回頭看他一眼,見這人一點也不急的模樣,揚揚眉又起了壞心思,「你要是不急著,那改日再去席府下聘?」

  寧端:「……」他端正臉色態度,在馬肚子上輕輕踢了一腳,馬兒便知他意地提足奔跑起來,把坐在前面的席向晚栽得往後倒去。

  寧端順理成章扶住席向晚的腰肢,低聲道,「急。」

  席向晚便抿著笑不說話了。

  方才看過毒庫後在心頭沉澱下的沉重盡數褪去,和寧端坐在一起、肌膚相親時,席向晚就覺得無論前路有什麼,只要他同她站在一起,就沒有什麼可擔憂的。

  她只要保他平平安安。

  *

  棗紅色的駿馬出了宮門,直直往武晉侯府的方向而去,才過了幾條街,席向晚就望見了街上有些星星點點的紅色,眯眼細看了一會兒,發現那些人肩上扛著抬架,上頭還綁著紅布,一旁吹鑼打鼓的,顯然正是送聘的隊伍。

  可這離席府還有足足三條街的距離,也難怪寧端不慌不忙說來得及。

  寧端絲毫沒有慢下來的意思,帶著席向晚接近那聘禮的尾巴後便沿路向前,好似在和這走了三條街的聘禮賽跑似的。

  席向晚兩輩子雖然都做過不少引人注目的事情,被未婚夫帶在懷中騎著馬招搖過市還真是第一次。

  曾經她和寧端共騎的時候,旁邊可沒這麼多眼睛看著!

  尤其是在聽見街道兩旁的人陸陸續續認出了寧端和她之後,席向晚的臉上也不由得微微一熱。

  她只當自己活了幾十年的人不會再為什麼時臉紅羞惱了,沒想到這臉皮卻還是有不夠用的時候。

  好在寧端在她背後,看不見她的神情,這叫席向晚心中有了一絲絲的慶倖。

  而寧端從後頭稍一低頭,便看見席向晚從髮間露出來的耳朵已經紅得跟煮熟蝦子似的,心中一軟,在顛簸的馬背上將她往懷裡又緊了緊。

  三條街的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席向晚原還有心思瞄幾眼那些珠光寶氣在陽光下閃了人眼睛的聘禮,可等後頭路邊人人都將視線落在她和寧端身上時,便開始心不在焉。

  她從沒想過在樊家叱吒風雲後的自己還能有這樣羞窘的一天,寧端扣在她腰上助她坐穩的那隻手好似冬日裡的手爐般滾燙,熱氣一路傳到了她臉上。

  席向晚只撐住了臉上神情不變就已經耗費不少心力,哪裡還有心情再去看聘禮,等到了席府門前的時候,不等寧端便自己略顯手忙腳亂地跳下馬去,搶先一步跑進了席府裡頭。

  堵在席府門外不遠不近看熱鬧蹭喜氣的人們頓時不嫌事大地歡呼起來。

  若說寧端原本是個不近人情好似活在天上的角色,他大張旗鼓要娶席向晚之後,整個人就似乎沾了一絲人氣,再加著這氣氛一攛掇,都察院眾人竟敢帶著百姓起他的哄了。

  寧端倒也不生氣,他騎在馬上望著席向晚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垂花門裡,眼裡透出幾分笑意。

  席向晚一口氣繞過了垂花門,才靠在一旁鬆了口氣,心口砰砰跳得好似要從喉嚨口裡蹦出來,也不知道是跑得急了還是方才被人看的。

  她氣還沒來得及喘勻,王氏身邊媽媽不知道從哪個角旮旯裡頭跑了出來,拉著她便往雲輝院走,道,「好姑娘,您這一上午的跑什麼地方去了,夫人尋了您大半日,還當您是不想嫁了呢!」

  「……嫁的。」席向晚小聲嘟噥著,被一路帶著回了王氏的院子裡頭。隔得遠了,席府外頭的吹打聲也跟著一道遠去,只能隱隱約約聽見一些了。

  樊承洲的兒女出嫁時,一切都是席向晚操辦的,她自然知道這流程該如何走——她自己這日其實是不用做太多事的,寧端帶著聘禮上門求娶,席存林和王氏同意,聘禮運進席府裡頭,寧端最多再留下來和席府人一道吃頓飯,也就結束了。

  甚至這一切,席向晚前世都經歷過兩次。

  可這會兒她坐在王氏的院子裡,聽著外頭的動靜等待王氏的歸來,不知怎麼的就是如坐針氈。

  寧端雖心悅她,可會不會臨到這時候又改了主意?又或者,他到了這時候才覺得兩人之間成親是真是假都沒說個明白,心中不平?再不濟,樊會不會留了餘孽在汴京城裡,就等著這時候發難打兩人一個措手不及?

  席向晚知道自己是不該煩惱這些的,可腦子裡轉來轉去跑的都是這些念頭,令她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喚道,「碧蘭,給我送杯茶來。」

  應聲從外頭繞進來的卻是翠羽,她道,「碧蘭那丫頭出去瞧熱鬧了。」她說著,正要將茶放到席向晚面前,卻一驚,「姑娘您臉怎的這麼紅?是不是染著風寒發熱了?」

  席向晚下意識地用手背貼了貼自己面頰,鎮定道,「剛從外頭回來的時候跑急了。」

  「您回來都這好半晌了……」翠羽擰眉,「姑娘,乍暖還寒,最容易染病的時候,我替您切脈看看。」

  席向晚壓根來不及阻止,翠羽的手指就按在了她腕子上,那和心臟一起跳動得雜亂無章的節奏一瞬間就暴露無遺,不由得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臉。

  翠羽花了好幾息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乾咳兩聲,本想揶揄席向晚兩句,抬眼卻見席向晚已經是窘迫得眼睛裡都帶著水光,到了嘴邊的話也給咽了下去。

  有誰能狠得下心為難汴京第一美人呢?

  於是翠羽收手,一本正經將茶盞放到席向晚手邊,而後移開了目光,才慢慢道,「姑娘和我曾經見您的時候變了許多。」

  席向晚心中也覺得自己似乎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大約是當局者迷,卻講不出來,「怎麼變的?」

  「我第一次見姑娘的時候,還沒到姑娘身邊,仍在都察院呢。」翠羽道,「我那時便想,這美人為何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十四歲的少女,倒像個四十歲的婦人,沉穩得好似喜怒都絕不會顯於表似的。」

  席向晚:「……」好似加上這重活的半年,也差不多是該這個歲數了。

  「我們幾個私底下都愁得不行,大人冷冰冰的,您也是敬人三尺,這兩人在一起哪裡還能有什麼火花?」翠羽快速地瞥了眼席向晚的神情,「我剛到姑娘身邊的時候,您也還是那樣事事雲淡風輕波瀾不驚,我還當大人是一頭熱,您卻流水無情,還替大人著急了好一會兒。近日裡來姑娘卻和從前不同了。」

  席向晚沉默片刻,還是沒能忍住,「我怎麼個不同了?」

  「姑娘以前可不會因為想著大人的事情臉就紅成這樣。」翠羽笑道,「您現在總算像是個待嫁的少女,而不是四五十歲的婦人家了。」

  「我……」席向晚欲言又止,貼了貼自己的臉,突而笑了起來,將後頭的話咽了回去。

  原來……不同是在這裡。

  「要是大人在這處就好了。」翠羽可惜地歎氣,「白費了姑娘羞紅了臉的好風景。」

  王氏正帶人從外頭進來,聽見翠羽的話不由得笑駡起來,「以後有的是功夫看!」

  見到王氏進屋,席向晚下意識站了起來,喚道,「母親。」

  「等急了?」王氏也有意擠兌道。

  「不急。」席向晚立刻答道。

  王氏慢悠悠喝了口茶,才道,「也沒什麼可急的,我和你父親自然是允了,只是時間不多,三日後便來迎親,還有的是事情要操勞。不過今日便罷了,你也出來用飯。」

  聽見「允了」二字,席向晚心中一定,含笑走到王氏身旁和她一道走了出去。

  王氏還小聲調侃她,「要不要等等再出去?」

  席向晚只道自己臉上還有些紅,可從青瀾院走到用飯的地方,怎麼的也該冷卻下來,便搖頭道,「不用了,都過了晌午,大家都該餓了。」

  王氏高深莫測地嗯了一聲,扶著席向晚的手出了院子,嘴裡笑道,「你可別後悔。」

  「我後什麼……」席向晚話說到一半,一抬頭竟看見寧端就在青瀾院外等著,腳下步子立刻停了下來。

  「後悔沒有?」王氏在旁按捺著笑意問。

  席向晚沒由來地有些緊張起來。明明半個時辰前她都一直和寧端在一起,這會兒突地再見到他,卻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放才好。

  這羞窘之意來得不可理喻莫名其妙,席向晚甚至都隱約對自己生出一絲惱意:什麼大場面沒經歷過,怎麼這時候就不頂用了!

  王氏見她咬著嘴角不說話,面上笑意更慈祥起來,「好了,我知道,這是你第一次喜歡別人,羞怯是正常的,不取笑你了。」

  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席向晚有些恍然。

  是了,因為這是她兩輩子以來,第一次喜歡別人。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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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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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4 01:34: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九章

  席向晚這樣聰明的人,又活了通透的兩輩子,哪怕一開始因為對寧端這個人的誤解導致覺得此人不會對任何人動心,後來漸漸意識到寧端待自己和其他人不同,便也該反應過來了。

  寧端偶爾對著她時露出的那種笨拙與小心翼翼,哪怕只是他們身邊的人也看得懂。

  席向晚是先察覺到寧端對自己生出情愫,而後才慢慢自己也一道淪陷的。

  可她心中覺得還不到時候和寧端將一切感情都坦誠,總想著等一切塵埃落定了,將暗中在背後算計著寧端性命的那股勢力剷除、兩人再無後顧之憂的時候,再將一切都告訴他。

  但想要親近自己喜歡那個人的欲望,大抵是什麼人都不可能抵抗得住的。

  席向晚這麼一回想,自己連日來和寧端的關係是日益親密卻沒有自覺。她滿腦子只想著自己雖說緣由不同,但總歸是經歷過兩次風光大嫁的人,第三次怎麼也該熟來生巧,卻忘記寧端和樊子期、樊承洲都是不同的了。

  嫁給樊子期時,她沒有選擇,朦朧的少女好感也在嫁到嶺南之後迅速消彌;嫁給樊承洲時,是為了鞏固對於樊家的控制、並且照顧樊承洲的一雙兒女。那時的席向晚家人皆死,舉目無親,除了嶺南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和樊承洲當了快二十年的朋友家人。

  唯獨這次嫁給寧端,是席向晚自己選的人、自己點的頭。

  是她自己想嫁的人,她自然是要緊張不安的。

  想到這裡,席向晚輕輕吸了口氣。心口仍然砰砰亂跳像是小鹿亂撞,可她卻沒有方才在王氏院子裡候著時那樣焦躁不安了。

  幸好她重活了一輩子,才能將自己的家人盡數救下,才能遇見前世連面都沒有見過的寧端。

  「侯夫人。」寧端對王氏拱手。

  王氏笑得和藹,「首輔大人久等了。」

  席向晚含笑抬眼和寧端對視一眼,不言不語地跟在王氏身邊往前走去。

  路上王氏和寧端有問有答,雙方都彬彬有禮,說的也都是丈母娘和新姑爺的交流,席向晚站在母親身邊,心中暖洋洋的,只一個勁笑著聽他們講話,卻不插嘴。

  等到了吃飯的地方,王氏見到齊氏正從前頭拐進來,扶著已經挺起的肚子慢慢上臺階,頓時抽出手快步往前去扶齊氏,將寧端和席向晚兩個扔在了後頭並肩而行。

  席向晚又走了沒幾步,就察覺寧端悄悄碰了她的手背。

  她側臉看過去,只見寧端將一枝花塞進了她的手掌心裡。她拈著花枝看了看,只見那是朵剛採下來的紅色虞美人,含苞未放,可顏色已經十分豔麗了。

  見到這花,席向晚便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問,「現在還是好看得挪不開眼嗎?」

  寧端輕咳一聲,似乎有些不自在,「比那時更好看。」

  席向晚拈著花枝轉了幾圈,帶著濃濃笑意道,「那時,我也是這麼想的。」

  寧端怔了怔的功夫,席向晚已經一手拿著虞美人,一手提著裙擺快步上了樓梯,也去扶了肚子滾圓的齊氏,笑道,「我的大侄子大侄女什麼能落地?」

  齊氏再一兩個月便要生產,整個人稍稍胖了一圈,看起來卻更顯柔美,白裡透紅的皮膚好似都能放出光來似的,一點兒也不臃腫。

  聽見席向晚的催促,她好笑道,「就你日日催,比你大哥還著急。」

  「我怎麼不急了!」在前頭等著接人的席元衡不樂意了,「我急得晚上睡覺都聽見他喊我爹爹!」他說著,三兩步過來就將齊氏從席向晚的臂彎裡搶走穩穩扶住了往堂裡走去,對席向晚一個勁努嘴,「我扶我家的,你去找你家的扶。」

  王氏聽得哎呦一聲,抬手作勢要打他,席元衡嬉笑著躲了過去,笑笑鬧鬧地進去了。

  寧端在後頭注視著這一幕,心中油然而生一個想法:大約這就是和和美美一家人該有的模樣,和他的童年、少年、乃至現在都不一樣。

  「寧端?」席向晚立在門口喚他,聲音輕輕柔柔帶著溫和笑意,「還不餓?」

  寧端恍然回過神來,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握住席向晚朝他伸來的手,扣住她纖細的手指,駐足了半晌沒有言語。

  席向晚極為耐心地和他面對面站著,一句催促也沒有。

  寧端推敲半晌,最後說出口的卻是,「寧府的院子裡……往後種一片虞美人?」

  「好。」席向晚失笑,應得卻毫不猶豫。

  寧端頓了頓,又道,「從前府中沒有女主人,等你來了,想如何都隨你。」

  「好。」席向晚還是邊笑邊應。

  見到寧端同自己一樣不自在,她自己原本帶著的兩分緊張便被淡化了不少。

  她是第一次,寧端又何嘗不是呢?

  聽見席向晚連應的兩聲好,寧端垂眼看了她一會兒,手指一緊,抿直了嘴唇道,「進去吧。」

  席向晚跟著寧端往裡走,卻小聲道,「寧端,還好你遇見了我。」不然不說早不早死,八成還真是孤獨終老的命。

  寧端不明所以,卻很是贊同這句話,「是。」

  每每見寧端這麼聽話的模樣,席向晚總是心中又酥又軟,既想抱抱他,又想再稍稍欺負他一下。不過眼下裡頭一桌人等著,席向晚也就按下了這份心思,和寧端並肩走了進去,任由家人們將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兩人交握的手上。

  席存林清了清嗓子,和顏悅色,「寧大人,坐。」

  本來照常理來說,新姑爺被求娶的未婚妻家裡人為難考校一二也是正常的,可寧端的身份實在特殊。

  不僅有兩代皇帝賜婚,又是百官之首,更是席元清和席元坤兩人的頂頭上司,這兩人往他面前這麼一坐,頓時就少了一輩分似的,想再以席向晚兄長身份開口說話都難。

  席元衡雖說跟寧端不是一條線上的,卻也在場為官;即便席存林是武晉侯,卻也是個沒什麼實權的侯爺。

  這四個大老爺們跟曾經副都御使時的寧端坐在一道時還好些,如今寧端平步青雲再同坐一桌,氣氛不免有些尷尬。

  席老夫人左右一掃,乾脆先開了口,「都過晌午了,大家快些開始吃吧,不然這菜也要涼了。」

  王氏接口說道,「元清元坤兩個用完飯還要出去辦事,酒就不要喝了。」

  席元衡卻道,「他們兩個不喝,我和父親今日正好休沐,正好寧大人也是,難得一家人齊全,總要喝上兩三盅的,寧大人您說呢?」

  「好。」寧端乾脆地送出自己的酒杯點了頭。

  席府三兄弟裡頭三個人,酒量最好的其實不是席元衡,是在漠北歷練了許多年的元清。只不過席元清如今一是和都察院抬頭不見低頭見,二來想要和銀環相見更是過不了都察院這關,自然不好再去為難寧端,只低頭專心撿著自己面前的幾盤菜吃。

  都察院如今不歸寧端管了?這話朝野上下有誰能信?

  席元衡倒是對自己的酒量極有信心——他從來就沒聽說過寧端和人喝酒,必然是比不過他這個酒罐子的!

  三天後席向晚便要出嫁,她出生時席存林和王氏便封存的女兒紅幾日便也從土裡起了出來,一開封便是酒香撲鼻,席向晚只在旁聞一口都覺得自己醉了三分,不由得轉臉有些擔心地看了寧端一眼,轉頭小聲讓翠羽送了茶到寧端面前去。

  席元衡自忖自己還有席存林搭手,再不濟以二打一總能將寧端喝趴下,誰知道酒量這東西,還真有天生和練出來的區別。

  有的人不會喝,練幾十年也就是一杯倒,比如席向晚;有的人會喝,哪怕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也是個海量,比如寧端。

  等小半個時辰的光景過去,席元清和席元坤已經出府,席存林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而席元衡則是熟稔地搭著寧端的肩膀和他稱兄道弟了起來。

  席老夫人好笑地搖著頭便回了自己的院子,王氏讓人將席存林也給扶走,齊氏本也想效仿,席元衡卻極不配合,他打著酒嗝眼神迷離地道,「以後我這妹子就是見一會少一回了,也不能日日見,我還有……嗝!……還有許多事情沒告訴我妹夫呢!」

  齊氏乾脆和席向晚坐一道喝茶看著熱鬧,她低聲道,「寧大人看著卻沒醉。」

  席向晚不答話,視線在寧端臉上打了個轉。

  席元衡單手又抓起小酒壺給兩人倒酒,邊酒氣熏天地說起胡話來,「阿晚小時候我就想著,我這麼漂亮可愛溫柔的妹妹,無論她以後要嫁給什麼人,我都不能同意的!她要是非要嫁,我就把那臭小子的腿打斷!」

  齊氏在桌子對面歎了口氣,像是在感歎他的幼稚。

  「然後你猜怎麼著!」席元衡咧嘴哈哈笑了起來,「我家妹子聽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說要是我敢這麼對她喜歡的人,就以後再也不理我了!」

  席向晚卻是不記得這一遭的,算一算她和席元衡的年齡差,恐怕那得是她四五歲時的事情了。

  「你說我能怎麼辦?」席元衡和寧端碰了酒杯,口齒不清道,「我只能燒香拜佛希望她以後找夫婿的時候眼睛不要突然瞎了,千萬給我找個好的回來。不用太厲害,也不用太好看的,只要能被我家妹子壓著一輩子聽話的那種就最好了。」

  齊氏又小聲道,「這豈不是寧大人一個也不達標?」

  席向晚想了想,道,「或許有一個達標。」

  寧端正仰頭喝酒,將酒杯放下時眼神十分清明,甚至還接過酒壺給席元衡再度滿上了。

  席元衡連連點頭,「寧大人,雖然你官比我大了這許多級,但想要娶走我家的妹子,光官大是沒用的,得我家妹子真心誠意嫁你。」

  寧端點頭,和他飲盡了一杯。

  「……再呢,還得我家妹子願意和你過下去。」

  二人又是一杯。

  「要是哪日我家妹子和你過不下去了,那和離就和離,決不能賴著不讓她走!」

  眼看著這兩人一幅要將酒罈喝空的架勢,齊氏支著腦袋道,「你大哥喝多後,睡覺時鼾聲震天響,差不多該散了吧?我是勸不動了,他向來聽你話,阿晚你想個法子?」

  席向晚想了想,果真站起了身來,卻沒朝席元衡去,而是走到了寧端身旁,伸手戳了戳寧端的面頰。

  男人回過頭來,伸手準確無誤地將她的手指握住,抬眼看她,「怎麼?」

  「我大哥醉了,」席向晚笑吟吟道,「你就饒他一次。」

  「好。」寧端認真點頭道。

  席向晚手上只稍稍用勁,寧端就自覺地跟著站了起來,她對齊氏做了個手勢,便帶著寧端往外走去。

  沒了酒友,早就醉得不知道東南西北的席元衡也卸了勁兒,嚷嚷著「還是我最能喝」一頭栽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齊氏嘖嘖稱奇,趕緊叫身旁媽媽婆子去扶席元清又備解酒湯了。

  先走一步的席向晚帶著亦步亦趨的寧端,在門檻前停下來,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提示道,「這兒有門檻,小心著走。」

  寧端從喉嚨裡模糊地應了一聲,突地笑了,他攬住席向晚的腰,毫無預警地帶著她便掠了出去,後頭翠羽壓根沒追上。

  寧端飛簷走壁翻了幾座牆,熟門熟路地進了席向晚的雲輝院裡頭,才將她放了下來,眼睛亮得攝人,張口便喊,「阿晚。」

  席向晚站穩腳步,回頭望了寧端一眼,便知這人果然也是醉了,只是醉起來同她一般,很難看得出來罷了。

  她不由得有些好笑,邊應著聲邊牽著寧端往屋子裡走去,將他按在了軟榻上,道,「你睡一會兒。」

  寧端乖乖躺下了,一雙眼睛卻黏在她身上,「阿晚。」

  「嗯,」席向晚抽了張矮凳過來放在榻邊坐下,用手指輕輕梳理寧端的頭髮,柔聲道,「我陪著你。」

  寧端側躺在軟榻上,一瞬不瞬地盯著席向晚看了好一會兒,才一閉眼睛睡了過去。

  席向晚過了半晌,試探著抽了抽自己的手,誰道寧端扣得不鬆不緊卻十分巧妙,壓根抽不出來,只得作罷,手頭也沒本書可以看,把玩著寧端的頭髮權當消遣。

  也不知道翠羽去了什麼地方,進來拿本書也不行,真是機靈得過了頭。

  席向晚玩了一會兒便膩了,又不能給寧端偷偷地編麻花辮,只得也在軟榻旁趴了下來,正對著寧端沉睡的臉。

  寧端在望玉池第一次見她時,為了替被打濕了衣服的她解圍,便摘了紅色的虞美人去糊弄四皇子,說「好看得挪不開眼」,那又何嘗不是席向晚對寧端的第一印象。

  她只聽人說過這位未來首輔的名字和手腕,相貌卻不知為何不是史料和民間所津津樂道的。

  席向晚哪裡知道寧端能生得比唇紅齒白勾動萬千閨中少女芳心的樊子期還要英俊,聽見四皇子喊他寧端時也不由得驚了一跳。

  而如今這位年少成名的首輔就這麼毫無防備地躺在她的面前,幾乎將一切信任都交到了她的手中。

  席向晚無聲地笑了起來,她規規矩矩地枕著自己的手臂,眼神卻極為放肆地將寧端上下掃視了好幾遍,心道這會兒看著倒忒是無害,好似無論她對他做什麼都不會發現似的。

  翠羽可是提過,寧端小憩時,無論什麼人剛走到他門外,不用敲門就能將他驚醒了。

  這樣一想,席向晚的壞心思又活躍了起來。她伸出沒被寧端握住的手,輕輕戳了他的臉頰。

  寧端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呼吸綿長又平和。

  席向晚想了會兒,悄悄挪上前了些,在自己鼓噪的心跳聲中將輕吻蓋在了男人還沾染著陳酒醇香的薄唇上,伸出舌尖舔了舔。

  寧端還是睡得沉沉,顯然是真喝多了。

  席向晚盯著寧端笑了好半晌,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在軟榻邊趴了一會兒,竟也沾染醉意睡了過去。

  寧端這一覺睡得尤為沉靜香甜,他向來淺眠又公務繁重,已經有許久都沒有這樣酣暢的睡眠了。

  從小憩中緩慢甦醒過來時,寧端已經在慣性地思考還有什麼事沒做完,接下來又是如何的安排——可這一切在睜眼就看見席向晚近在咫尺的時候就都被嚇得縮回了他的腦海深處。

  寧端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回到了潛入席向晚房中的那個晚上,好在窗外柔和的光線將他的神智拉了回來。

  這確實是席向晚的院子和屋子,只不過這次是她帶他進來的。

  寧端有些心虛地出了口氣,正要伸手叫醒席向晚,才發覺兩人的手一直握在一起,就出了汗,黏黏糊糊的,像是躁動不安的偏執佔有欲。

  「阿晚。」他低聲喚,恍惚覺得這個稱呼已經喊得十分順口了。

  席向晚的眼睫顫了顫,緩緩掀開時幾乎將寧端的呼吸和心跳也一道帶走了。

  她眨眨眼睛,好似還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似的反應了兩息,才放鬆地枕在軟榻上和他打了一聲招呼,「寧大人,睡得安好?」

  寧端輕咳一聲,「我醉了?」

  「你說呢?」席向晚笑吟吟反問他。

  寧端一時語塞,只聽都察院眾人說第一次作為新姑爺去女方家裡時決不能露怯推辭,因而席存林和席元衡遞來的每一杯酒他都照喝不誤,無比爽快,最後果然還是給灌醉了。

  「不礙事,我父親和大哥醉得比你快。」席向晚說著,撐起上半身來,突然皺眉哎了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怎麼?」寧端立刻轉移注意力。

  席向晚小心地動了動自己的脖子,蹙眉道,「想是方才趴著扭了脖子,起來時一痛。」

  寧端聞言正要伸手,手指還沒碰到席向晚白得幾乎能反光的後頸又克制地收了回來,「我替你看看?」

  席向晚將頭髮攏到一旁,大方將自己脖子扭得生疼的地方指給他看,「就這裡。」

  她心中還有些納悶,心想自己如今才十幾歲,難不成已經和上輩子一樣是把老骨頭,一不小心就能扭著抽筋了?

  寧端盯著席向晚的脖頸,不自覺地咽動喉結,深吸口氣後,才伸出指尖按揉她的後頸關節,「這裡?」

  席向晚輕輕呀了一聲,有些哀怨,「果真是扭著了。」她也不至於這麼老啊!

  「下次不要趴在這旁邊睡了。」寧端道。

  「還不是你拉著我不放,還學著叫我阿晚、阿晚,」席向晚不平道。

  寧端感到幾分無地自容,「下次也不必縱容我。」

  「我不縱容你,我去縱容誰?」席向晚歪著頭享受寧端溫熱指節在後頸酸痛關節的揉按,半眯著眼道,「只是這般大量飲酒,以後確實還是少一些的好。」

  誰知道寧端喝醉酒之後竟是這幅誰都能拐走的傻乎乎模樣,但凡身旁沒有個放心的人,都叫人擔心他是不是見人就跟著走了。

  「好。」寧端不假思索卻又有些漫不經心地應了,垂眼專心地盯著指腹下的小塊皮膚被他揉得發紅發燙,連著他的胸口也一道滾燙了起來。

  他對自己的行為由衷感到兩分羞愧,可即便強制自己挪開視線,也很快就會被重新拉回去,好似吸在了那瓷白的肌膚上似的。

  席向晚打從心底裡覺得寧端這手推拿的功夫不錯,大約是習武之人都對這些懂個七八分,她枕得酸痛的脖子很快在寧端的幫助下舒緩起來,便又想起了之前的話題,「他們也不知明日能不能醒得過來。我大嫂應當準備瞭解酒湯,你也喝上一碗?」

  「我的頭不疼。」寧端道。

  事實上,他現在比什麼時候都來得精神,甚至每一滴血都比往日裡更為振奮,得用十二分的自制力才能壓得下去。

  對此一無所知的席向晚動動脖子,覺得自己的脖子終於是回歸正位上了,才長舒一口氣,回頭盯著寧端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見他一雙眼眸黑白分明,便知道他沒在騙自己。

  樊承洲從前每次思念甄珍喝多的時候,眼睛裡就全是血絲了。

  於是她笑道,「你今日還有什麼事要做?還有三日不到的功夫,我忙得很,也不知有沒有空去拜訪姚老先生。」

  寧端面無表情地收回手,「我代你去一趟,或者我幫你打理送來的東西。」

  因著宣武帝的強制要求,一百二十八抬的聘禮硬是削了兩台,但其中大部分要直接充入席向晚的嫁妝裡頭,多的是要花在上頭整理的功夫。

  席向晚聞言卻噗嗤笑出了聲,她連連擺手,「我可不要我未來夫君替我整理嫁妝,傳出去全汴京城都得笑死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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