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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8: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傳教士

  正月裡,婦人有走百病的習俗。

  從初八開始,一直到十八那天,每晚京中婦人著白綾衫,戴金銀珠翠,打扮得千嬌百媚,結伴出遊,過橋,登城,摸釘,至午夜方歸,消災祈福。

  傅雲章和傅雲英這晚也出了門,兩人一個穿竹根青杭綢道袍,一個著月白地雲紋交領直身,手裡提了盞竹絲燈籠。

  走在巷子裡時還靜悄悄、黑魆魆的,剛轉到大街上,就見眼前一片流動閃爍的輝光,似星辰墜落凡間,滿目輝煌。

  大街上比肩接踵,婦人們盛裝華服,手提彩燈,成群結隊走過,身邊、身後跟著她們的家人。

  這幾夜城中沒有宵禁,城中居民,不分貧富貴賤、男女老少,俱都提著燈籠外出賞燈,幾條大街上人聲鼎沸,分外熱鬧。

  婦人們深居簡出,平日難得有機會深夜出行,唯有這幾夜才能大膽地外出走街串巷。

  一眼望去,珠光閃耀,鬢髮如雲,空氣裡滿溢著脂粉香氣。

  傅雲英駐足觀望眼前繁華盛景,扭頭笑看傅雲章一眼,「二哥,你是想讓我也走百病麼?」

  她這些天忙得恨不能住在衙署裡,今晚和平常一樣在燈下翻看文書,剛看了一半,傅雲章過來叩門,說要她陪他出去走一走,她放下筆,換了衣裳跟著出來,看到大街上一個個花枝招展、笑靨如花的美貌婦人,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傅雲章唇角微翹,手中燈籠杆子碰了碰她的,明亮的燈火籠在他如畫的臉上,笑容清淡,「就不能是陪我走百病?」

  傅雲英笑著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頓了一下,又說,「走百病其實只是找個機會出門玩一玩而已,當不得真的。」

  以前在黃州縣的時候,她和傅桂、傅月曾跟著大吳氏、盧氏她們走百病,南方的規矩和北方有些不同,但有一點一樣,當晚婦人一定得過橋,據說這樣能趕走疾病晦氣,無病無災。她之前大病過,傅雲章似乎很介意這一點,平時看她有些發熱就緊張。

  傅雲章看她一眼,含笑道:「既然有這個習俗,走一走也沒什麼。不一定就真信了,只是求個好兆頭。」

  說完,拍拍她髮頂,「走吧。」

  她想了想,跟上去,就當是陪二哥出門散散心罷。

  兩人匯入熙來攘往的人流之中,跟著前面一家幾口往南城橋的方向走。

  喬嘉和另外兩個隨從緊跟在他們身後。

  一步一步走過南城橋,傅雲英回頭望著橋下靜靜流淌的河水,道:「好了,過了橋,今年我和二哥都沒病沒災。」

  傅雲章挑眉,「怎麼把我也算上了?」

  傅雲英笑著說:「二哥剛才不是說陪你走百病麼?走都走了,當然得算上你。」

  說著話,走到城門邊,城門外排起長龍,盛裝婦人們等著排隊摸釘,據說這樣能求子。

  見傅雲章目光往隊伍前面看去,似乎也有想要排隊的打算,傅雲英哭笑不得,趕緊拉他走開,「別,二哥,我可不摸那個!」

  她現在穿的是直身,束網巾,戴巾帽,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排隊等著去摸釘,豈不是露餡了?

  傅雲章沉默了片刻,過一會兒繃不住了,低笑幾聲,「沒打算讓你去摸釘……嚇唬你玩的。」

  說笑了幾句,漫無目的跟著洶湧的人流四處閒逛,在燈市買了幾遝紙,幾枝筆,幾方墨錠,還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最後要了一大攢盒新鮮的吃食,預備回家給傅雲啟和袁三他們嘗鮮。

  喬嘉和兩個隨從幫著拎東西。

  回到家中,已經是後半夜了,夜色濃稠如水,傅雲英幾乎倒下就睡。

  第二天依舊早起,收拾了文書去衙署。

  吃早飯的時候沒有看到傅雲章,蓮殼過來說他今天要去城外辦事,不去刑部。

  她便獨自去大理寺,到了地方,齊仁過來找她,和她商量之前朱和昶交代的挑一個案子寫明原委和審判過程、以話本或者邸報形式命各地報房商人刊印出售的事。

  大理寺的評事中,有幾個是浙江、南直隸的人,他們說南方市井中早就出現一種類似於「民間邸報」的報刊,通常刊登的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葷話或者胡編亂造的故事,怎麼聳人聽聞怎麼編,官府曾幾次派人封禁,但收效甚微。若是朝廷能借此機會將民間邸報辦起來,別的不說,至少可以矯正風氣。

  齊仁聽過幾個評事的意見後,道:「一個月一樁案子,大理寺忙不過來,改成兩個月一樁才差不多,三個月一樁也行。」

  傅雲英點點頭,「下官也只是提出一個初步的想法,到底如何實行,還需要幾位大人拿主意。」

  齊仁沉思片刻,忽然壓低聲音問:「這事是我們大理寺負責?還是刑部和都察院一起協理?」

  傅雲英失笑,「大人,這種事,自然得大家一起同心協力。」

  把這事交給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肯定不會答應啊!大理寺的人負責出邸報,那麼字裡行間免不了暗暗誇大理寺英明,然後有意無意諷刺刑部和都察院幾句,刑部他們豈肯善罷甘休?

  齊仁撇撇嘴巴,和刑部、都察院共事,時不時有磕磕碰碰,當真是麻煩。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選是傅雲英選的。

  刑部挑傅雲章,他溫文爾雅,很擅長和不同部分的人打交道,她舉賢不避親,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都察院挑了汪玫的一個學生,之前一起幫汪玫打下手時,曾多次找傅雲英訴苦,挑他一是因為他老實厚道,二是因為他文采好,可以把官府邸報寫得跌宕起伏,趣味橫生。

  大理寺這邊是齊仁和傅雲英,趙弼被派到河南治河去了。

  其他助手由三法司各自挑選,每個部門五人。

  今天傅雲章不在刑部,他們仍然找機會見了一面,幾乎都是年輕人,而且是朱和昶登基前後迅速提拔的年輕官員,躊躇滿腹,辦事麻利,很快就商量出大致的章程。

  首先要挑一樁案子,這樁案子最好轟動一時,是老百姓急於知道來龍去脈的,但又不能涉及官府或者世家勢力,以免剛開頭就得罪朝中大員。

  這事交給刑部的人負責,由他們篩選出十樁案子給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挑選。

  正說得熱鬧,內官過來傳旨,乾清宮那邊急召傅雲英進宮。

  她對著齊仁幾人拱拱手,跟著內官進宮。

  禮部官員和閣老們也陸陸續續來了,朱和昶在正堂接見都察院副都御使派回京師的下屬,他們站在殿外寒暄,找內官打聽出了什麼事。

  問話的是王閣老,內官不敢隱瞞,道:「聽說副都御使拿到廣東總督通倭的證據,把東西送回來了。」

  眾人皺了皺眉。

  這時,殿內響起茶杯落地的聲音,繼而是帝王震怒的低吼聲。

  幾位閣臣面面相覷,朱和昶的脾性素來柔和,還從未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王閣老、姚文達和汪玫壓低聲音說話,討論皇帝為何會動怒,廣東總督通倭的事大家早有耳聞,已經不是秘密,皇帝應該不會為了這事失態,必定還有其他事情讓皇帝惱怒。

  眾人猜疑間,內官出來,請他們進殿。

  大家互望一眼,默契地後退幾步。

  於是官職最低、本來站在最末尾的傅雲英就這麼成了打頭的人。

  她抬起頭,環顧一圈。

  汪玫笑眯眯看著她,道:「皇上傳召你呢,還不進去!」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了一下,踏進內殿。

  殿內空氣暖悶,鎏金香爐裡燃了香塊,香氣撲鼻。

  幾個穿窄袖衣的力士跪在地上,頭壓得低低的。

  龍案前,朱和昶頭戴金冠,一身寶藍地盤領窄袖團龍紋常服,兩肩日月二章,手邊是幾本攤開的奏章,面色陰沉。

  傅雲英走進去,躬身行禮。

  看到她,朱和昶臉色緩和了些,道:「你過來看看這個。」

  她走近幾步,接過奏摺細看。

  奏摺是副都御使和崔南軒寫的,詳細彙報了廣東總督這些年收受賄賂、放縱海寇、私自容留外國人的事。

  其中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廣東總督和當地世家大族勾結,外通海寇,劫掠沿海市鎮,以往廣東向朝廷上報的倭寇犯邊事件,有一半其實是海寇所為。

  倭寇說的是倭人,海寇,不止有倭人,還有流亡的海盜,賊寇……其中很多是中原人。

  沿海等地的高門大戶,大多和海寇關係微妙,他們暗中為海寇通風報信,當官府封鎖沿海時,他們私下裡為海寇提供淡水飲食,老百姓明知和他們做生意的人是海寇,只要有錢賺,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錢賺到手再說。

  崔南軒在奏摺裡用了一句話來形容海寇和沿海居民的關係:

  沿海諸省,無人不通寇!

  倭寇為什麼屢屢能長驅直入?為什麼他們總是能提前預知官府的動向?

  因為不止老百姓、當地世家大族,連官府的人都被海寇收買。

  傅雲英合上奏摺,難怪朱和昶會大動肝火。

  朱和昶揉揉眉心,歎口氣,「世家大族和海寇有來往,這一點朕早就知情,朕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老百姓明知對方是海寇,還為他們通風報信?」

  傅雲英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自然是為了利益。皇上,沿海的土地不適合耕種,當地人靠水吃水,海禁制度導致他們生活更加困苦,為了更大的利益,總有人願意鋌而走險。」

  朱和昶苦笑道:「民間有句俗語,有錢能使鬼推磨,果然不錯。」

  過了一會兒,又道,「現在只能寄希望於霍督師能夠旗開得勝,奪回雙魚島。」

  雙魚島上盤踞了各方勢力,先得把這顆毒牙給拔了。

  霍明錦走了之後,每天都有信送回傅家,不過信中沒有透露他走到哪裡了,外面的人都以為他要到下個月月底才能抵達廣東。

  傅雲英卻覺得他月初就能到,不為其他,只因為他是霍明錦。

  朱和昶歎息幾句,喝口茶,揮手命副都御使的人退下,這才讓閣老們進殿來。

  忽然想起一事,「對了,副都御使把那幾個賄賂廣東總督的小佛朗機人帶了回來,你以前說過要見他們?」

  傅雲英一笑,「來得正好!」

  大佛郎機使臣還在胡攪蠻纏,剛好副都御使把小佛朗機人抓來了,當真是瞌睡遇枕頭,來得正是時候。

  朱和昶道:「朕讓人把那幾個外國人送到大理寺去,交給你審問。」

  她躬身應喏,走出大殿。

  汪玫等人迎面走過來,仔細端詳她。

  她垂眸道:「皇上為通倭之事龍顏大怒,其他的無妨。」

  汪玫盯著她看了許久,搖頭失笑,扭頭告訴其他人。

  眾位大臣心裡有了底,唔一聲,目光在傅雲英身上停留了片刻。

  是個厚道的,難怪能和王閣老一派融洽相處。

  出了乾清宮,傅雲英拿著吉祥給她的朱和昶的親筆文書,找到禮部,問周天祿:「誰會說佛朗機語?」

  周天祿撓撓腦袋,疑惑問:「你不是會嗎?」

  傅雲英撩起眼皮掃他一眼,「我不會,你聽我說的那幾句,不過是用來唬那兩個使臣的罷了。」

  周天祿張大嘴巴,「你氣勢那麼足,裝得那麼像,禮部的人都以為你會啊!」

  笑了半天,又問:「怎麼不去找鴻臚寺的人?」

  傅雲英道:「禮部官員管藩屬國來使,和佛郎機人打過交道。」

  說話間,周天祿找到一個懂佛朗機語的禮部主事,「就是他了。」

  禮部主事被傅雲英帶出千步廊,誠惶誠恐,亦步亦趨跟著她,期間屏息凝神,喘氣都小心翼翼的。

  不用問,這一位主事肯定喜歡看話本故事,以為傅雲英脾氣暴烈,對誰都不假辭色,所以緊張忐忑。

  周天祿閑著沒事做,死乞白賴跟著打下手,見禮部主事嚇成那樣,朝傅雲英擠擠眼睛,鳳眼多情。

  「還是我懂你,對吧?」

  傅雲英沒理會他,逕自去見那幾個佛朗機人。

  官員一向對外國人友好,但因為廣東總督有受賄的嫌疑,都察院副都御使直接命人將幾個行賄的佛朗機人押解進京,甭管是綠眼睛還是藍眼睛,一人一副鐐銬,一路吃喝拉撒都在小小的車廂裡解決。

  傅雲英見到幾個佛朗機人的時候,皺了皺眉。

  他們被關在一間牛棚裡,形容狼狽,滿身惡臭,衣袍爛成一塊塊貼在身上,蜷卷的金色、褐色頭髮裡爬滿蝨子。

  而幾個傳教士見到她,卻目露激動狂熱神色,匍匐至她腳下。

  看守的兵士厲聲喝止他們。

  傳教士不為所動,雙眼血紅,似看到救星一般,有的朝傅雲英磕頭,有的用被鐐銬磨得皮開肉綻的雙手在胸前比劃,嘴裡不知說著什麼。

  禮部主事後退兩步,「他們這是瘋了?」

  傅雲英搖搖頭,她聽到其中一個傳教士說的漢話,叫的是天使兩個字。

  她確實是天子使者,但是傳教士們為什麼篤定自己不會為難他們?

  ……

  很多年後,廣東肇慶府大教堂的神父白長樂告訴他的信眾們,他為了自己的信仰遠渡重洋,來到強大繁盛的東方古國,九死一生,歷經波折,雖然屢屢受挫,但為了他的信仰,他百折不撓,不會輕易放棄。五十歲時,他終於在南方找到一處棲身之地,博得當地士子儒商們的好感,並且成功改變幾位飽讀詩書的士紳的信仰,發展了十位教徒,然而沒等他站穩腳跟,皇帝突然派人將他們一行人抓捕進京。

  那段旅途就像是在地獄中走了一回,他們中的幾人死在路上,剩下的生還者絕望而麻木。

  就在他們躺在牲畜屎堆裡,靜靜等待死亡來臨的時候,那位年輕美麗的大人,傳說中的皇帝心腹,來到他們的面前。

  這位傅大人,是他們見過的最好看的中原人,膚白似雪,髮鬢烏黑,雙眸清亮有神,一身青色官袍,長身玉立,恍如謫仙。

  那一刻,白長樂和其他幾個同伴同時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彷彿冥冥中有誰在告訴我們,這位傅大人,將是解救他們的天使。

  白長樂七十歲時,寫了一本書,詳細記載自己在中原各地的見聞,其中涉及到傅大人的部分單獨成篇,他在書中說自己其實第一次看到傅大人的時候就覺得對方與眾不同,她身上有種和聖母瑪利亞相似的神聖氣質。

  果然,不久之後,世人都知道傅大人是名奇女子。

  朝中大臣看過白長樂的書後,嗤之以鼻,說白長樂這是在吹牛,假借傅大人的名聲給他自己臉上貼金。

  傅大人怎麼會是外國人的天使?

  她明明是屬於中原人的!

  ……

  傅雲英曾暗示過副都御使,找到幾個外國人後,不必客氣,先讓他們吃點苦頭。

  她沒想到副都御使這麼實誠,這一棒子力道太狠,直接把佛朗機人給弄死了幾個,剩下的也半死不活,完全看不出人樣了。

  佛朗機人蓬頭垢面,神情激動,跪在地上,親吻她腳下的土地。

  她躲開幾步,示意隨從取下佛朗機人的鐐銬,帶他們去梳洗。

  隨從應喏。

  禮部主事跟過去充當翻譯。

  她坐在庭院的丁香樹下吃茶,聽其他人彙報抓捕佛朗機人之後的事情。

  「大人,南方當地士紳和這幾個外國人關係很緊密,得知外國人被抓後,士紳們聯名上書為外國人求情,還幫著四處打點,聽說有幾個士紳跟著這幾個外國人改信他們的什麼教,還出資幫他們建造聖堂。」

  一旁的周天祿插嘴問道:「聖堂是什麼?」

  回話的人低著頭說:「聖堂就是外國人的寺廟、道觀,是他們傳教的地方。廣東已經建起一座大聖堂。」

  幾位佛郎機人被帶下去洗刷乾淨,換上乾淨衣袍,前來拜見傅雲英。

  他們會說熟練的漢話,都給自己起了漢名,懂得怎麼穿中原服飾,會戴網巾、大帽,而且對中原的文化歷史都非常瞭解,甚至會作詩。

  其中一位佛朗機人,自稱他叫白長樂,說他和江南一帶的士紳互為知己,因為仰慕中原文化,為了傳教而來到中原,絕對是善意的,無害的。

  傅雲英笑了笑。

  白長樂灰綠色的眼睛閃閃發亮,恭維她氣度出眾,讓他一見就為之折服。

  旁邊的周天祿咧了咧嘴巴,論說甜言蜜語,他覺得自己絕對是臉皮最厚的一個,沒想到竟然會輸給一個外國人,這綠眼睛的老頭子真是不要臉!

  傅雲英命人送上飯蔬,請白長樂幾人入座吃飯。

  白長樂推辭了一番,肚子卻早就餓得咕咕叫了。他倒也爽快,大笑幾聲,謝過傅雲英,招呼同伴們一起動筷子。

  幾人狼吞虎嚥,風捲殘雲,把一大鍋雞絲麵吃了個精光。

  「多謝大人款待。」

  吃飽飯,白長樂朝傅雲英道謝,又是一番恭維拍馬。

  白長樂在南方待了幾年,別的沒學會,誇人的句子學了一大車。

  傅雲英擺擺手,道:「你們既然熟知中原文化,那麼我便不同你們客氣了,你們賄賂廣東總督,私自留居內地,按律,當斬。」

  幾個傳教士哆嗦了一下。

  白長樂連忙起身,道:「傅大人,請饒恕我們,我們不知總督大人並未將我們的行程報知禮部,還以為自己獲得了許可。我們懷著善意而來,不敢觸犯貴國的律法,這一切都是誤會。」

  傅雲英莞爾,繼續道:「雙魚島的佛郎機人霸佔我朝領土,殘殺沿海華商,你們可知情?」話尾調子拖長,「若查出你們和佛朗機商人勾結,立斬無赦!」

  白長樂跳了起來,指天賭咒發誓,說他們幾個傳教士就和中原的僧人一樣慈悲,絕對不會傷害平民百姓,那些佛朗機商人在本國也惡貫滿盈,和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傅雲英當然不會信。

  傳教士能和江南士紳打成一片,靠的絕不僅僅是他們淵博的知識和熱情的態度,歷來商人殺人,傳教士傳教,雖然各司其職,其實如藕節一樣,藕斷了,絲還連著。

  等白長樂幾人都發了毒誓,她慢悠悠道:「我自然是信你們的,可皇上不信,閣老們也不信。你們都是一樣的金髮碧眼,都來自海外,中原人根本沒法分辯,你們要怎麼證明自己和佛朗機商人沒有關係?光靠幾句申辯,如何取信於人?」

  話音落下,周圍的親兵慢慢靠攏,拔出腰間彎刀。

  抽刀聲讓一群外國人更加害怕了,雙腿抖如篩糠。

  白長樂苦著臉思考許久,和同伴們小聲用佛朗機語商量了一會兒,咬咬牙,道:「我們中有幾個教徒曾在海上行商,知道他們的艦船弱點在哪裡。大人,我們願助官兵捉拿海寇!」

  在白長樂看來,商人都貪婪而狡詐,因為他們,國內經濟崩潰,市民大批大批餓死,既然商人不顧民眾死活,而且濫殺無辜,那麼他不必講究什麼同胞之情,為了自己的信仰,他願意適當做出一些讓步,反正只是告訴中原人一些淺顯的知識罷了,上帝會同意他這麼做的。

  之前曾有數位傳教士試圖在中原傳教,都以失敗告終。

  白長樂是第一個說服士紳改變信仰的外國人,他通過和江南士紳的來往,深刻認識到從下而上改變中原人的信仰非常難,必須而且只能走上層路線,先打動中原人的貴族、士紳、高官,才能夠幫助教廷擴大影響力。

  傅大人是天子身邊最信任的大臣,如果能成功博取他的好感,繼而接近那位年輕而寬和的東方皇帝,那麼讓東方這塊從未有傳教士能夠征服的廣闊土地變成新的教區將指日可待!

  白長樂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正是由於感受到上帝的指引,他才會來到東方傳教,現在,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貴人了!

  「大人,請相信我們的決心,我們將竭誠為您提供幫助!那些肆意殺害平民百姓的凶徒,絕不是我們的同伴!」

  傅雲英抬起眼簾,點點頭。

  這只是第一步,大小佛朗機人靠著他們先進的造船術、航海知識和炮火武器橫行海上,先從搶回雙魚島開始,他們的船,武器,知識,搶走的財富,朝廷通通都要拿到手。

  ……

  禮部主事和鴻臚寺的人接待幾位傳教士。

  工部的人也來了,他們從傅雲英口中得知傳教士還懂兵器,要從他們口中套出佛朗機的武器到底有多先進。

  幾位外國人去過許多地方,知識非常淵博,而且善於言談,知道傅雲英不會加害於他們之後,立馬喜笑顏開,滔滔不絕,告訴官員們許多中原人聞所未聞的天文、數學、醫學、音樂、繪畫方面的知識。

  汪玫是南方人,家族中有人和白長樂的教徒認識,族人寫信託他想辦法解救白長樂,他背著手溜達過來,在一旁聽傳教士們給工部幾個主事講解「鐘」是怎麼指示時間的。

  一開始,汪玫沒把幾個傳教士當回事,但旁聽了半個時辰後,他的神色變得鄭重起來。

  他找到傅雲英,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古人誠不欺我。」

  沉默了一瞬,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傅雲英搖搖頭,「下官不知道佛朗機人到底懂多少東西,不過下官可以確定,我們不該懈怠。」

  中原人一直以天、朝上國自居,程朱理學的禁錮導致大部分固步自封,瞧不起外夷。她和傅雲章去揚州時,一面編書,也一面收集書,其中有幾本是江南士紳翻譯的外國書,其中說到的數學知識,淺顯易懂,而且涉及到的範圍非常廣,讓她想起之前學九章算術的那段時光。

  汪玫自小有神童之名,博覽群書,自認眼界開闊,可那幾個傳教士說的東西,他以前從未聽過。

  他負手站在廊下,長歎一口氣,「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天底下,和我們一樣聰明、甚至比我們更聰明的人,比我們想像的要多得多。」

  汪玫走後,親兵過來稟報,說白長樂手中有一份齊全的輿圖,想要獻給皇帝,感謝皇帝的寬宏大量。

  傅雲英讓白長樂把輿圖拿出來。

  白長樂臉色尷尬,說他的東西都讓官兵收繳了。

  傅雲英派人去都察院找副都御使的部下,幾個人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箱籠裡翻找半天,最後找到輿圖時,輿圖已經爛了一大半。

  白長樂忙道:「我有詳細的資料,可以照著這幅圖重新繪製。」

  傅雲英拿著破破爛爛的輿圖看了幾眼,道:「不能照著這幅圖畫,你給出資料,交由禮部的人繪製。」

  白長樂遲疑了一下。

  傅雲英點點輿圖,「這幅圖上,我朝所在的亞細亞位於角落……」

  佛朗機人的輿圖,畫出了一個被海洋包圍的世界,他們認為這個世界是一個球體,有五大洲,分別是歐羅巴,利未亞,南北亞墨利加和南方一片大陸。

  這張輿圖不是非常準確,不過至少比目前宮裡收藏的輿圖要更全,輿圖上標注的許多地方當年下西洋的船隊曾經造訪過。宮中有當年官員繪製的輿圖,可以和白長樂的這一份互相比較,加以完善。

  只可惜輿圖上中原不處於中心,這幅圖如果獻上去,朝中那幫大臣一定會把白長樂罵得狗血淋頭,然後拒不承認這幅輿圖。

  白長樂很快聽明白傅雲英話裡的意思,趕緊道:「我這就改!中原當然屬於中央之國!」

  這傳教士果然精明。

  傅雲英手指在輿圖上滑動,漫不經心問:「每年佛朗機商船運送大批白銀至呂宋港,這白銀,莫非來自歐羅巴?」

  佛朗機國來自西方歐羅巴大陸。

  白長樂嘿嘿一笑,搖搖頭,「實不相瞞,佛朗機國土狹小,白銀儲藏並不豐富,他們的白銀,都是從南北亞墨利加找到的。」

  他手指大洋另一端的一塊大陸,那塊大陸距中原非常遠,如果是船行,起碼要走好幾個月。

  傅雲英眉心微皺。

  她進宮求見朱和昶。

  朱和昶命人去找出當年下西洋的所有文書資料,和白長樂的輿圖互相比對。

  內官去了半天,回來覆命時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直打哆嗦,「回萬歲爺,那些文書……奴拿不到。」

  朱和昶皺眉。

  內官說明緣由,下西洋的所有檔案,都被王閣老下令看守起來了,沒有王閣老的命令,誰也拿不著。

  朱和昶脾氣好,又叫人去找王閣老要鑰匙。

  這回他派吉祥代表自己去傳召。

  吉祥去了一個時辰,回來時同樣雙腿打戰,跪下磕了好幾個響頭。

  王閣老不給鑰匙。

  朱和昶臉色微變,不小心打翻手邊的茶杯,滾燙的茶水灑出來,常服袖子半邊都濕透了。

  周圍幾個內官嚇了一跳,忙上前收拾。

  有人取了燙傷藥膏來,要為朱和昶抹上,他搖搖手,示意所有人退出去。

  傅雲英掃一眼他挽起來的袖子底下露出的一截胳膊,燙紅了一小塊地方。

  「皇上息怒,王閣老此舉,並不是有意和皇上為難。」

  朱和昶不說話,氣呼呼打開銀盒子,手指挖一點藥膏,塗在自己胳膊上,疼得皺眉,嘶了一聲。

  傅雲英接著道:「下西洋雖然揚我國威,可每次出行,錢糧花費數十萬,楠木都伐光了,如今國庫緊張,王閣老也是為民生考慮。」

  朱和昶托著自己的胳膊,可憐巴巴看著她,「雲哥,我手疼。」

  傅雲英噎了一下,不說話了。

  看她無語,朱和昶撲哧一聲笑了,朝她揚揚自己的手,「好了,我不氣就是。」

  接著說起正事。

  傅雲英建議由戶部的官員去找王閣老討鑰匙,戶部這些天算了筆賬,越算越覺得海外貿易的錢很可觀,他們已經改變態度,認為可以先在雙魚島放開海禁,將雙魚島打造成東南第一大港口,這樣江南一帶生產的絲織品、布匹、瓷器不愁銷路,一定程度上可以遏制海寇。

  朱和昶嗯一聲,吩咐下去。

  接著談起關於治河的事,這個傅雲英不大擅長,沒有說什麼,只推薦了幾個人選。

  要告退之前,她眼簾半抬,目光在朱和昶臉上停了一停。

  他膚色依然是白,雙眉略皺,神色有些萎靡。右手擱在書案上,抹了藥膏的地方還是紅的。

  剛才說手疼,不像是開玩笑。

  她垂眸,溫和道:「皇上,您還年輕,剛即位不久,不可能事事都顧得到,您有愛民之心,有容人雅量,是民間百姓之福,路一步步走,治國也是如此,急不來的,老先生他們絕沒有看輕您的意思,您用不著操之過急,更不用為此沉鬱於心。」

  朱和昶受傷的右手顫了顫,神情震動,抬起頭,烏黑雙眸看她許久。

  她躬身站在書案前,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她頭頂的紗帽。

  牆角銅漏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

  半晌後,朱和昶嘴角微翹,輕聲道:「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走到傅雲英面前,雙手放在她肩膀上,讓她抬起頭,朝她眨眨眼睛,「你別擔心,我向來對自己很寬容。」

  都當皇帝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他開心逍遙得很,雖然偶爾會因為國事煩悶,但大部分時間還是開心的。

  就和以前在武昌府做一個無憂無慮的世子一樣,幼時的病痛折磨他好幾年,一輩子無法踏出湖廣一步,可他擁有別人幾輩子都盼不來的財富,一輩子吃穿不愁,逍遙自在,有什麼不滿足的?

  能夠當皇帝,什麼都是他說了算,讓老爹自由自在到處撒歡,給雲哥當後盾,天底下的美人任他挑,比以前在武昌府更富裕,權勢更大,他可高興了!

  看朱和昶眉眼彎彎,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傅雲英心裡暗歎一口氣。

  也許之前不該擔心他。

  ……

  天氣漸漸回暖。

  傅雲章出城辦了幾件差事,回城的路上,不經意間瞥到馬蹄上沾了些微青色。

  不知是在哪裡蹭到的。

  快到城門了,他扯緊韁繩,下馬。

  隨從接過他手裡的鞭子,笑著道:「爺,才剛路上看見一個戲班子,正在排演公子的戲,好多人圍著看呢!」

  傅雲章嘴角翹了一下,笑容清淺,轉瞬即逝。

  隨從知道他這是笑了,他在外面的時候疏冷清淡,難得感情外露,這麼一個動作很難得了。

  傅雲章攏緊氅衣,問:「什麼戲?」

  隨從忙答:「自然是公子為民伸冤的戲,剛剛唱到公子拿著尚方寶劍斬了一個皇親國戚,看的人都拍手叫好。」

  傅雲章失笑了片刻。

  民間話本故事編得越來越離譜了。

  隨從又道:「聽說南邊有閨中小姐仰慕公子,專門為他寫彈詞呢!」

  彈詞的故事大多曲折婉轉,作者中有許多是江南士紳家受詩書禮樂薰陶長大的閨中小姐,故事大多講的是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

  傅雲章搖搖頭,英姐要是知道自己被寫進彈詞故事裡,和佳人談情說愛,不知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他走在前面,隨從牽著馬緊隨其後。

  等候入城的隊伍很長,他是刑部官員,本可以亮出身份直接進去,但他平時低調,沒有這麼做。

  一群等著進城的人看到傅雲章,見他生得俊秀,氣質不凡,忍不住頻頻抬頭打量他。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負手站著。

  這時,那群人裡忽然爆出一聲驚呼:「二哥!」

  喊出聲的女子一臉狂喜,撥開身邊的人,往傅雲章身邊擠。

  「是我,我是傅容啊!」

  傅雲章眉頭輕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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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8: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秘密

  戴包頭的年輕婦人穿過擁擠的人群,擠到傅雲章面前。

  「二哥哥!」

  傅雲章認出她,眉頭輕皺。

  一旁的隨從忙拱手道:「爺,小的不知道她會出現在這。」

  另外兩個隨從想將傅容帶走,她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高喊:「二哥哥,你真要這麼狠心嗎?我有話對你說!」

  傅雲章神色淡淡,掃一眼左右。

  俊秀男子被年輕婦人追著不放,著實吸引路人的目光,已經有不少人往他們這邊看了過來。

  傅容還在尖叫:「我曉得英姐嫁人了!」

  傅雲章瞳孔微微一縮,朝隨從使了個眼色。

  隨從會意,用隱蔽的方式讓傅容沒法出聲,把她拖出人群。

  在外人看來,他們動作並不粗魯,相反還很客氣,加上傅雲章生得體面,風度翩翩,一看就知是個教養很好的公子,又是傅容主動找過來的,倒是沒有人指責他們,以為他們要去路邊敘舊。

  等走出一段距離,城門那邊的人聽不到他們說話了,傅雲章問隨從:「她的同伴呢?」

  隨從答:「爺,她是一個人來的,沒有同伴。」

  傅容被隨從攥著,沒法掙扎,此時喉嚨裡呵呵兩聲,冷笑道:「二哥哥,你放心,托你的福,沒有人願意帶我去見你,我只能自己想辦法混進城。」

  她想方設法進京,傅雲啟他們很警惕,堅決不答應帶她同行。後來她哭哭啼啼打動傅家的下人,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溜上船,就這麼在陰暗的船艙裡躲了幾個月!好不容到了京師,傅家的人很快找到她,又把她送回湖廣。她吃了很多苦,被人騙,還差點被賣到醃臢地方去,好在黃州縣的人都認得她,不敢見死不救,又把她帶回縣裡了。

  這一切都是傅雲章害的!憑什麼所有人都要聽他的?

  朝廷選秀的時候,姑姑給她五千兩銀子,幫她打點關係,她差一點就中選了!只要中選,她就能飛上枝頭做鳳凰,進宮當娘娘,要不是傅雲章多管閒事,打亂她和姑姑的計劃,她豈會淪落到只能嫁給鄉下人的悲慘境地?

  只差那麼一點點而已,那個太監保證說只要五千兩就一定能讓她中選……

  這幾年的遭遇在腦海裡一一閃現,傅容雙眼漸漸發紅,獰笑幾聲,「二哥哥,這就是天意,天可憐見,總算讓我碰見你了!」

  傅雲章面色如常,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吩咐隨從:「送回湖廣去,這一次看牢了。」

  隨從應喏。

  想起之前被關在鄉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日子,傅容打了個哆嗦,手指痙攣,「不,你不能關著我!」

  她先是恐懼,然後突然大笑,「你憑什麼管我?我才是傅家的小姐,你什麼都不是!你只是個窮佃戶家的下流胚子!」

  傅雲章抬起眼簾,眼底倏忽閃過幾道暗流。

  傅容推開隨從,幾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你以為你是誰?要不是姑姑當年生的是女兒,非要抱養一個兒子才能保住宅子,你一輩子就是種田的命!你也配當傅家二少爺?你一生下來,就是傅家的僕人!生來就是任人作踐的命!」

  姑姑是傅家的夫人,傅家的家產都該是姑姑和表姐拿,傅雲章是姑姑抱養的,就是個奴才罷了!他現在這麼風光,都是姑姑給他的!

  傅雲章眸色加深,沉默下來,久久沒說話。

  城門口風聲呼嘯,他站在大道邊,風吹衣袂翻飛,神色有種近乎呆滯的平靜。

  幾名隨從面面相覷,聽到這樣的秘密,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想了想,只能退開幾步。

  傅容唇邊揚起幾絲陰狠的笑容,接著道:「一兩三錢五分銀,我爹還記得姑姑買你的時候費了多少鈔,那錢,還是我爹給你親娘的!不是我姑姑把你養大,給你傅家少爺的身份,你能讀書?能考科舉?能當探花郎?傅雲章,你就是個忘恩負義的賤種!」

  傅雲章負手站著,神情淡然,忽然轉過頭,日光籠在他臉上,雙眸幽黑暗沉,「證據呢?」

  傅容呆了一下。

  聽到這樣的身世,他竟然反應如此淡然。

  就彷彿他一直如此高高在上,而自己只是個跳樑小丑。

  不!傅雲章只是個奴才秧子,自己才是正經小姐!

  傅容挺起腰杆,冷笑幾聲:「你不信?我爹、我娘都是知情人,我偷偷見過姑姑,姑姑親口承認的!還有表姐,我早逝的姐姐,才是姑姑的親女兒!她就埋在我們家祖墳裡!不信你挖開她的墳看看!還有接生的產婆,也能證明姑姑當時生的是個女兒!」

  傅雲章嘴角輕扯。

  他現在知道傅容有多少倚仗了。

  「你也知道我是探花郎。」他輕笑出聲,「誰會信你的話?整個傅家,黃州縣,武昌府,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不會相信你。」

  利益相關,即使所有人知道他不是傅家親生子,只是陳氏抱養來的佃戶之子,又能如何?

  他們不敢承認這樣的事。

  看到傅雲章臉上的笑容,傅容雙唇發抖。

  他語氣溫和,眼裡笑意浮動,一如平時那個人人稱頌的佳公子,可她卻忍不住渾身戰慄。

  二哥哥當年怎麼收拾宗族的,她並未親眼見過,但爹和娘都告訴她了,二哥哥報復以前欺侮過他和姑姑的人時,才只有十三歲!

  他變得平和圓滑,是以後的事了。

  傅雲章帶笑的眼神讓傅容心驚肉跳,但是想起一事後,她很快恢復鎮定。

  慌亂只有短短一瞬,她獰笑著道:「我見過韓氏——英姐的娘,她說英姐嫁人了,嫁了個好人家。」

  傅雲章臉上笑容倏忽收起,神色冷厲。

  這就是他的弱點!

  傅容早就猜到了,她果然賭對了!

  「你是不是喜歡英姐?」

  感覺到傅雲章一剎那間克制不住的情緒,傅容哈哈笑出聲,「二哥哥,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傅家的孩子,英姐不是你堂妹,可我就不告訴你,直到她嫁人了,我才把真相說出來。」

  壓低聲音,咬牙切齒,「是你逼我的,你不讓好過,我就讓你後悔一輩子!你喜歡她也沒用,英姐已經嫁人了!」

  傅雲章斷絕她的前程,她就讓他一輩子痛苦!

  風聲如水浪,擦著耳鬢而過,遠處城門口人聲嘈雜。

  傅雲章凝望高大堅固的城牆,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無聲一笑,輕輕吐出兩個字:「蠢貨。」

  傅容瞪大眼睛,極力做出兇悍無畏的模樣,但在平靜冷淡的傅雲章面前,卻是色厲內荏,「我告訴你,我有證據,你不能把我怎麼樣,否則就會有人把你的身世抖漏出去!」

  傅雲章面色不變,收回目光,抬起手。

  幾名隨從一直在不遠處等候,時刻注意這邊的動靜,看到他的動作,立馬撲過來,扭住傅容的胳膊。

  剛才在人多的地方不好鬧出太大動靜,這會兒他們亮出腰牌,和緝捕犯人一樣扣住傅容,拿東西堵住她的嘴巴,讓她沒法說話。

  戍守的衛兵走過來詢問,被隨從三言兩語打發走了。

  傅容冷汗淋漓,驚懼憤怒,不停掙扎。

  傅雲章低頭俯視著她,眼神裡摻了冰渣子,沒有一絲熱乎氣。

  「看好她。」

  隨從躬身應喏,拖走傅容。

  進了城,隨從牽馬走到傅雲章身前,請他上馬。

  他接過軟鞭,蹬鞍上馬,不知是不是走神了,腳下突然踩空了一下。

  駿馬受驚嘶鳴,揚起前蹄,眼看就要把傅雲章掀下地!

  隨從大驚失色,忙大步跨上前,幫傅雲章穩住身形,七手八腳扶他下馬。

  「爺,當心!」

  幾雙手從不同方向伸過來,傅雲章落地,將將站穩。

  一名隨從小心安撫駿馬,剩下的人圍在傅雲章身邊,試探著問:「爺?您沒事吧?」

  傅雲章抬起頭,氣息有點亂,眸子裡空茫茫的,似秋日清晨一望無際的晨霧。

  隨從們從未見過他露出這樣茫然的神情,心頭不由惴惴。

  安靜了片刻,傅雲章漸漸回過神,閉了閉眼睛,拋開軟鞭,「不騎馬了。」

  馬上有人雇了輛馬車。

  傅雲章彎腰坐進車廂,放下簾子前,忽然問隨從:「一兩三錢五分銀,能買什麼?」

  隨從撓撓腦袋,想了半天,答:「爺,一兩三錢五分銀,能買一匹二丈杭州府的好紗布,買肉的話,能秤七八十斤豬肉!」

  傅雲章沉默半晌,輕笑了一聲,放下車簾。

  一兩三錢五分銀,可以買七八十斤肉,一匹二丈紗布……

  也能買一個孩子。

  陳氏就是用一兩三錢五分銀,從他親生父母手中買走他的一生。

  ……

  傅宅裡靜悄悄的,下人走動時刻意放輕腳步,說話也壓低嗓子,生怕驚擾到備考的袁三和傅雲啟。

  會試在即,為避嫌疑,那幫應考的大小夥子剛剛搬出去住了。

  袁三和傅雲啟靜下心來專心抱佛腳。

  傅雲章穿過寂靜的庭院,花池裡一片光禿禿的枯瘦藤蔓,小徑旁的叢竹依舊青翠,罩下疏落的斑影。

  蓮殼告訴他:「公子回來之後,在書房看書。」

  他不知道自己要見傅雲英做什麼,只是麻木地往裡走。

  天氣暖和起來,書房向南一面的槅扇都取下了,她素來喜歡空闊,長廊對著整個院子,剛踏進門檻,就能看到書房裡頭的情景。

  她坐在書案前,伏案書寫。錦緞束髮,穿一件海青色暗紋交領春羅直身,寫字的時候袖口紮得緊緊的,腰上掛牙牌、佩飾,大約剛從衙署回來,沒來得及換衣。

  院中池水瀲灩,反射出一道道淡金色光線,牆上光影浮動,她置身幽暗的書房內,一束明亮的陽光打在書案前,映照出她半邊姣好的側臉。

  穿男裝的時候她沒有修飾過雙眉,身板挺直,一舉一動都沒有少女氣,看起來英氣勃勃,清秀俊逸。

  只有那天換上女裝,才頭一次描細眉。

  傅雲章站在回廊裡,隔著一汪黑幽幽的池水,凝望房中她靜坐的身影。

  不一會兒,長廊裡響起腳步聲,喬嘉走進房中,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給傅雲英。

  她放下筆,接過信拆開細看,眉眼微彎,似乎是笑了。

  喬嘉站著沒走。

  她看過信,重新鋪了張紙,提筆寫字。

  傅雲章知道,她這是在給霍明錦寫回信。

  霍明錦那樣的人,應該毫無牽掛、不拘小節才對,可這位霍督師出征後,竟然每天都有信送回京師,而且要求傅雲英接到信後立刻回復。有一次她接到信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忘了回信,幾天之後京師外率兵駐守的指揮使親自上門確認她是否安全。

  從那以後,傅雲英收到信就立刻寫好回信,免得霍明錦擔心。

  傅雲章失神了片刻,聽到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喬嘉退出書房,朝他走了過來,打量他幾眼,「您找公子?」

  傅雲章收回凝視傅雲英的目光,「霍督師來信了?」

  喬嘉點點頭,道:「二爺已經到廣東了,諸事平安,公子很高興。」

  她嘴上沒說什麼,心裡一直記掛著霍明錦,傅雲章好幾次看到她對著輿圖比劃,在大軍經過的地方畫上記號。

  他垂下眼眸,唔了一聲,轉身離開。

  腳步有些踉蹌。

  見他臉色蒼白,蓮殼沒敢吱聲,也不敢離他太遠,亦步亦趨跟著他。

  穿過月洞門,轉過抄手遊廊。

  快到他的院子了。

  傅雲章腳步忽然一頓,手捂在胸膛上,喉中沖起一股腥甜。

  他肩膀一抖,俯身栽倒在綠漆欄杆上,喉結滾動,哇的一聲,唇邊溢出鮮紅血絲。

  「爺!」

  蓮殼急得嗓子都變調了,撲在他身前,哆嗦著想替他擦拭。

  傅雲章推開他,靠坐著欄杆,隨手抹去嘴邊血跡,盯著手背上蹭到的鮮血,怔怔出了會兒神。

  蓮殼眼裡滾下淚來,哭著道:「爺,我這就去請郎中!」

  剛要走,袖子被扯住了,傅雲章拉住他,低聲喃喃:「不……別告訴她……」

  蓮殼擦掉眼淚,「好,小的明白,小的不說,不驚動其他人……」

  他扶著傅雲章回房間,找出之前的藥方,偷偷煎藥。

  夜裡吃晚飯的時候,傅雲英沒看到傅雲章。

  問下人,下人說傅雲章今天從城外回來,有些累著了,提前吃了一碗面,這會兒已經睡下。

  傅雲英有事和傅雲章商量,不過這幾天都沒機會和他長談,對捧著一碗酸湯餛飩的傅雲啟道,「九哥,明天早上要是看到二哥,替我留住他,我有話和他說。」

  傅雲啟咽下一大口酸湯,燙得直吸氣,點頭應下。

  第二天早上,傅雲啟左等右等,並沒等到傅雲章現身。忍不住去他院子裡瞧瞧,剛進去,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草藥味。

  蓮殼和其他人正圍著床榻走來走去,急得團團轉。

  傅雲啟吃了一驚,闖進臥房,掀開床帳一看,傅雲章躺在枕上,面如金紙,唇色發白。

  他回頭抓住蓮殼,厲聲問:「這是怎麼回事?二哥病了?!」

  蓮殼知道瞞不住了,哽咽著道:「爺昨天回來之後,昏迷不醒,吃了藥也不見好。」

  傅雲啟氣得直跺腳,「為什麼瞞著不說?還不請郎中去!」

  蓮殼有些猶豫,「爺說……」

  傅雲啟擺擺手,「說個屁!趕緊騎馬請郎中去!」

  這邊鬧出來,下人們不敢再隱瞞,早起整理公文的傅雲英很快聽說了,親自過來看。

  蓮殼啜泣著說了昨天的經過,「爺向來如此,說不是大毛病,用不著驚動您,照著張道長開的藥方吃藥就行。」

  傅雲英坐在床榻邊,眉頭輕皺,接過侍女擰乾的巾帕,為傅雲章擦拭額前的冷汗。

  他眉目沉靜,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昨天跟著傅雲章出門的隨從都被帶了過來。

  傅雲英讓侍女在床榻邊守著,走出臥房,問:「這幾天二哥去哪裡了,見了什麼人?」

  涉及到傅雲章的身世,幾個隨從雖然只聽到一句,也知道這事關係重大,自然不會如實說出,只含糊道:「昨天爺家鄉那個叫傅容的族妹過來糾纏,爺讓人把她關起來了。」

  傅容?

  傅雲英蹙眉,這個人不是被送回湖廣了嗎?怎麼還在北方逗留?

  喬嘉把常為傅雲英看診的太醫請了過來,他看過傅雲章的臉色和脈象,沉吟了片刻,道:「有點兇險,又有點玄妙,我一時也拿不準。」

  傅雲英拿出張道長的藥方,道:「這是宮中張道長開的方子,我二哥少年時刻苦讀書,日以繼夜,焚膏繼晷,未加保養,不幸落下病症,這些年都是吃張道長的藥。」

  張道長是皇室仙師,太醫不敢怠慢,接過藥方細看,推敲了一番,含笑說:「不愧是仙師,這藥方讓老朽茅塞頓開!」

  傅雲英回頭看一眼沉睡的傅雲章,「可要緊?」

  太醫搖搖頭,斟酌著說:「這也說不準,先按著藥方吃,興許就好了。」

  傅雲英臉色微沉。

  ……

  傅雲章醒來的時候,聞到一陣清甜的香氣。

  這氣味和藥味不一樣,以往他房中總是彌漫著一股說不上好聞也說不上難聞的藥草味道,現在縈繞在他鼻端的香氣卻甜絲絲的。

  他睜開眼睛。

  屋裡光線明亮,窗戶支起半邊,亮光透過如意紋窗格子漏進來,地上一道道亮斑,幔帳都用銅鉤攏起來了。

  傅雲英盤腿坐在一邊的羅漢床上看卷宗,黑漆桌案上堆疊了兩大摞書冊,一摞是看過的,一摞是沒看的,她低頭認真翻看,偶爾會提筆在紙上畫一個圈。

  窗前高几上供了一大罐鮮嫩瓜果,香氣就是那些瓜果散發出來的,這個季節北地連桃花都沒開,也不知她到底從哪裡尋摸過來的新鮮瓜果。

  傅雲章輕咳了兩聲。

  羅漢床上,傅雲英立刻放下筆,下地篩了杯茶,送到床邊。

  「二哥,你醒了。」

  傅雲章撐著坐起來,靠在床欄上,接過茶杯啜飲一口,搖頭失笑,「是不是嚇著你了?其實我沒事。」

  傅雲英嗯了一聲,問:「二哥,傅容和你說什麼了?她想威脅你?」

  傅雲章垂眸,放下茶杯,「威脅?她還不夠格。」

  他走了會兒神,看一眼傅雲英,「今天沒去衙署?」

  傅雲英看著他,覺得他今天有些反常,道:「我告了一天假,刑部那邊也派人去打招呼了。」

  傅雲章一笑,「我沒事,別耽誤你的正事,下午去衙署罷。」

  像是要證明自己確實什麼事都沒有,他掀開錦被,穿上靴鞋,下地走了幾步。

  「昨天只是意外,你管得那麼嚴,我很久沒吃酒了,每天吃飽穿暖,按時就寢,身體比以前強多了。」

  怕傅雲英不信,他指指房門外,「不信你可以問蓮殼。」

  傅雲英已經問過蓮殼了。

  蓮殼說傅雲章很久不用吃藥了,大冬天也沒有病過,昨天不知怎麼回事,從城外回來,突然就病倒了。

  看來問題出在傅容身上,而且二哥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傅雲英不動聲色,「二哥,你餓不餓?先吃飯吧。」

  傅雲章摸摸肚子,莞爾,扭頭看她,目光變得飄忽起來,「妹妹,你對我真好。」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能懂他,真正關心他、尊重他。

  雖然傅雲章語氣戲謔,像是在說笑,傅雲英卻覺得他每一個字都說得認真鄭重。

  「二哥對我更好。」

  她輕聲說,站起身,扶住傅雲章的胳膊。

  傅雲章笑了笑,就著她的攙扶走到月牙桌前坐下,「還真餓了,吃飯罷。」

  ……

  下午,傅雲英仍舊去大理寺,傅雲章本來打算和她一起出門,她攔著不許,讓他在家休息。

  傅雲章拗不過她,笑著應了,把一份卷宗交給她,「這案子不必審理,來龍去脈都一清二楚,我看過供詞,沒有可疑之處。」

  他建議將這樁案子作為法報的頭刊故事。

  為了和邸報以作區分,三法司官員管他們合理編寫的報刊為法報,仍舊由各地報房負責印刷,免費供給老百姓傳閱。

  馬車上,傅雲英打開卷宗匆匆看幾眼,咦了一聲。

  又是一樁殺夫案。

  男尊女卑,妻子殺死丈夫,屬於卑下者冒犯尊貴者,按律法,應該淩遲處死。

  二哥為什麼要選這個案子?

  到了大理寺,傅雲英展開卷宗細看。

  說來也是巧,她經手的案子中,有一半和婦人有關,殺夫案、殺妻案她碰到過不少。

  所以傅雲章才挑這個案子?

  她喝口茶,繼續看下去。

  看完所有文書,她明白傅雲章想做什麼了。

  他想救下那個兇犯。

  兇犯是名婦人,名叫牛銀姐,二十六歲,她殺了自己的丈夫,作案工具是一把鐵鉗。

  牛銀姐的丈夫鄧壽家中本來殷實富裕,有幾百畝良田,但他不學無術,成日花天酒地,很快就把家產敗光了。

  鄧壽過慣了大手大腳的日子,為了籌錢繼續去勾欄行樂,竟然將自己的妻子牛銀姐典給其他人當妾,等生了孩子,再把人給要回來。

  牛銀姐曾想過逃回娘家去,但她娘家兄弟不管她的死活,她無處可去,只能回家,被鄧壽強賣給他人。

  就這麼過了幾年,牛銀姐輾轉做過三個人的妾,家中三個女兒,兩個年長的都被鄧壽賣給過路行商當丫頭。

  去年,鄧壽見最小的女兒生得美貌,正好手中缺錢,又動了心思,想把小女兒賣到窯子裡去。

  那天牛銀姐去河邊洗衣裳,回到家中,看到丈夫領來的人抓走小女兒,想到兩個大女兒生死不知,失去理智,抄起鐵鉗朝鄧壽敲下去,不小心打到鄧壽的腦袋,把他給打死了。

  夫妻吵架的時候鄰里街坊在一邊圍觀,親眼目睹牛銀姐殺了自己的丈夫。

  地方上認為牛銀姐殺夫情有可原,可畢竟是殺了人,可以免除讓人受盡折磨的淩遲,改為不那麼痛苦的絞刑。

  ……

  傅雲英合上案卷,吩咐石正召集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拿著案卷去找齊仁。

  齊仁看過卷宗,簡單敘述案件經過。

  眾人商討一番,認為這樁案子很適合公開。

  一來牛銀姐殺夫的事在當地很有名,出嫁從夫,天底下敢於反抗丈夫的妻子歷來就少,出了一樁,往往能轟動一時。二來,牛銀姐的遭遇很值得人同情,可惜她手段太過激烈了,殺了人,就必須受到懲處。

  傅雲英認為不應該判絞刑,少卿齊仁也這麼想。

  民間百姓對此有很多討論,有些人認為牛銀姐因為糾紛打死丈夫,心腸狠毒,理應判刑。

  大部分人覺得牛銀姐可憐,當然,他們僅僅只是同情,和其他人一樣,也覺得牛銀姐不應該殺死鄧壽。

  案子最後交由三法司共同審理。

  汪玫的學生立刻起草法報第一刊,名字他已經想好了,很樸實,就叫《牛氏殺夫案》。

  眾人還在小聲商量怎麼張榜,內官來大理寺通傳,朱和昶今天見過工部侍郎,有事和傅雲英說。

  她隨內宮進了乾清宮東邊配殿,院子裡的雪早就化盡了,宮人灑掃開一片寬敞的場地,搬走花盆,圍起一塊地方當打球場。

  朱和昶手裡拿了根球杖,擊出一球,宮人們齊聲叫好。

  他站著不動,自有宮人去為他撿球。

  看到傅雲英沉著臉走近,朱和昶忙笑著道,「朕可不是玩物喪志,這些天太忙了,鬆快半會子,也就玩了一刻鐘。」

  傅雲英愣了一下,道:「臣不是這個意思。」

  朱和昶甩開球杖,接過內官遞來的熟水喝幾口,「那你臉色怎麼那麼難看?誰欺負你了?」

  傅雲英道:「家中兄長患病,所以臣才會如此。」

  朱和昶恍然大悟,「你二哥?」

  肯定不是傅雲啟,那小子瞧著嬌滴滴的,其實比牛還壯。

  傅雲英點了點頭。

  朱和昶眼珠一轉,大手一揮,「朕這就讓太醫院去給你二哥看病,需要什麼藥,隨便拿,不用和朕客氣!」

  雲哥的二哥就是他兄弟。

  傅雲英沒有推辭,謝過朱和昶。

  說起正事,聽傅雲英講了牛氏殺夫的前後經過,朱和昶想了想,道:「牛氏為護女殺夫,委實可憐,朕可以赦免牛氏。」

  傅雲英搖搖頭,「皇上,您可記得淳於緹縈救父的故事?」

  朱和昶點頭道:「朕記得,老先生那天講過。」

  淳于緹縈,是西漢時的一名孝女。她父親獲罪,即將受肉刑,當時的肉刑非常殘酷,要割去犯人的鼻子,或者砍去一隻腳。淳于緹縈隨著囚車一路跟進長安,上書朝廷,願意代父親受刑。

  文帝非常感動,不僅赦免了淳于緹縈的父親,還廢除了肉刑。

  王閣老講這個故事,是為了勸朱和昶多向仁君學習。

  傅雲英道:「您可以赦免牛氏,也可以赦免其他人,可朝廷律法不會做出任何改變。」

  朱和昶沉思片刻,「朕懂了。」

  他寬宥牛氏,只是一個特例,這世間還有很多和牛氏處境相似的苦命女子,難不成都要指望皇帝的仁慈心嗎?

  想要真正做出改變,就公開案子,引起民間百姓的思考,讓官員們參與進來,最後嘗試著修改律法,讓律法更加完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刀切。

  如此,牛氏能保住性命,也許會被判處流放或者其他苦刑——她畢竟失手殺了人,以後再有類似的案子,朝廷可以根據律法來判定是否判死罪。

  就如同文帝因為一樁案子廢除肉刑一樣,牛氏殺夫案,也可以成為一個契機。

  朱和昶記下這個,說起另一件事,「那幾個小佛朗機人懂的還真多!朕聽汪閣老說,他們還可以為我們鑄造紅夷大炮!」

  傳教士中能人輩出,為了傳教,他們什麼都學,天文地理,醫學算術,無所不精。

  白長樂等人之前從未學過漢文,但為了能夠打動江南士紳,他們刻苦學習,熟讀中原典籍,學中原人戴頭巾,穿寬袍大袖,過中原人的節日,幾年之內,成功和江南士紳結下深厚的情誼,成為當地世家豪族的座上賓。

  為了討好朱和昶,他們使勁渾身解數,拿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寶貝,有自鳴鐘,會唱歌的盒子。

  如果朱和昶准許他們在中原傳教,他們還能提供武器。

  最近京師官員間最為流行的事,就是把幾個傳教士請到家中宴席上助興。

  對於他們強烈的傳教欲望,朱和昶認為可以答應下來,就當是多了一派番僧。

  傅雲英道:「許他們傳教,有利有弊,目前來說,利大於弊。」

  傳教士的很多想法對朝中大臣造成很大的衝擊,這是好事,大臣們被程朱理學禁錮久了,應該睜開眼睛多看看外邊的世界。

  君臣又說了些其他事情,傅雲英告退出來。

  她轉道去禮部找白長樂。

  白長樂這幾天和禮部官員重新繪製輿圖,大部分時間待在禮部。

  「大人來了。」

  遠遠看到傅雲英,白長樂就堆起笑臉,灰綠色眼睛裡盛滿笑意。

  他慈眉善目,很擅長讓別人放下戒心。

  傅雲英和他見禮,問:「聽說你也懂醫術?」

  白長樂謙虛道:「略懂一點。」

  傅雲英嗯一聲,「勞煩你隨我走一趟。」

  ……

  到了傅家,白長樂連聲歎氣,「早知是來大人府上,我該準備些禮物的!失禮,太失禮了!」

  傅大人是他們的救星,把他們引見給東方皇帝,讓他們可以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來擴展傳教事業,是大貴人吶!他給東方皇帝送禮時,偷偷留下一座自鳴鐘,就是為了送給傅大人的。

  傅雲英淡淡道:「禮物就不必了,家兄多病,勞煩你看看。」

  白長樂呆了一呆,眼珠滴溜溜轉來轉去,傅大人的兄弟病了,需要他這個懂醫術的人幫忙,他剛才看見幾個宮廷醫生從傅家出來,說明傅大人不止找了他一個人幫忙。

  為了報答傅大人的恩情,說服傅大人信仰上帝,一定得把他的兄弟治好!

  治好傅大人的兄弟,以後他們就能自由在中原發展教徒了!

  這麼廣闊的土地,比歐羅巴大陸還要遼闊……真的在這裡建造起第一座聖堂,他白長樂一定能名留青史,大名傳遍各個大陸!

  白長樂搓搓手,越想越覺得前途光明。

  ……

  太醫會診,最後白長樂出馬。

  頭一次看到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傅家下人嚇得目瞪口呆,蓮殼倒茶的時候,幾次沒拿穩茶壺。

  傅雲章最為平靜,多年下來久病成醫,略懂一些醫術,和白長樂說笑了幾句。

  白長樂眉頭緊皺,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救治傅雲章。

  挫敗歸挫敗,他知道傅雲英這個人不像其他官員那樣好騙,最好和她說實話,聳聳肩膀,歉疚道:「我略懂一些人體結構,也許可以為你們家的醫生作參考。」

  傅雲英也沒指望一下子就找到神醫,謝過他的幫助,送他出門。

  見她態度依然如初,白長樂非常感動,決定回去好好找找資料,看能不能幫上忙。

  送走白長樂,傅雲章躺倒在枕頭上,笑著對傅雲英道:「別忙活了,我這些年都是吃張道長的藥,一直很好。」

  「二哥可是累了?」傅雲英篩杯茶給他,「以後不會讓這麼多人來打擾你。」

  傅雲章失笑,「不是為了這個。」

  他喝口茶,看她一眼,「雲英,我想回湖廣一趟。」

  有些事,必須做一個了結。

  傅雲英怔了怔。

  傅雲章微笑道:「我回去處理些私事,你放心,我坐船回去,走水路舒服。」

  傅雲英和他對視。

  兩人四目相接,都沉默下來。

  只需要一個眼神,傅雲英就知道傅雲章主意已定,輕聲道:「二哥多帶幾個人,我讓喬嘉找幾個部下跟著你一塊回去,順便幫我拿一些東西。」

  傅雲章搖搖頭。

  傅雲英道:「到了地方就分開,等二哥辦完事再一起回來。我吩咐下去,他們絕不會吵到二哥。」

  她什麼都想到了,傅雲章無奈,笑著輕拍她髮頂,「好,都聽你的。」

  蓮殼開始收拾行裝。

  傅雲英回到自己的院子,吩咐喬嘉,讓他挑幾個人和傅雲章一起南下,「記住,他們只需要保護二哥的安全,不要刺探二哥在做什麼。」

  喬嘉應喏。

  正說著話,院外傳來吵嚷聲,隱約夾雜著怒駡,嗓音粗啞。

  喬嘉皺眉,示意院子裡的暗衛過去查看。

  暗衛還沒出去,院門被撞開,身著戎裝的高大男人衝了進來,「傅相公,二爺有難!」

  喬嘉悚然。

  書房裡,傅雲英瞳孔微縮,片刻後,才嘶聲問:「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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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9: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了結

  李昌面色焦急,三步並作兩步衝進書房,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

  「你看!」

  傅雲英定定神,接過信打開,信中只有五個字:霍督師危矣。

  「信是誰送來的?」

  李昌眼睛赤紅,一頭的汗,「是董翰之的女兒!傅相公,董翰之就是當年攻打雙魚島的時候死的!」

  董翰之,是從前的廣東總督。他巡視廣東時,堅持認為應該將雙魚島上的倭寇驅逐出去。在獲得皇帝的許可後,他當即派遣水師攻打雙魚島,打敗島上的佛朗機人,將戰俘全部處死。

  水師打了一場大勝仗,可董翰之在圍困佛朗機人的過程中觸犯閩浙豪富世家的利益,先後遭到朝中官員和當地官員的彈劾,竟引發舊傷乃至於一病不起,抑鬱而逝。

  很多人猜測董翰之是被當地人給害死的。

  自那以後,朝廷實行更嚴苛的海禁制度,片木不准下海。

  如今霍明錦南下攻打雙魚島,和董翰之當年的處境相似。

  傅雲英合上信,道:「董氏在何處?帶她來見我。」

  「她在後面。」李昌道,急得團團轉,「怎麼辦?二爺會不會和董翰之一樣出事?廣東離京師太遠了!我們想幫忙也幫不上!」

  董翰之為人清廉,忠君愛國,名聲清正,在就任廣東總督之前,已經官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他還是當時葉首輔的得意門生。這樣一位正直果敢的總督,抗倭有功,卻因為同時得罪朝中弛禁派和閩浙當地勢力,而落得一個狼狽慘死的下場,朝中人無不唏噓。

  傅雲英抬起眼簾,掃一眼李昌,「有董翰之慘死的教訓在前,我和二爺早就有所準備,你如今身為禁軍統帥,身繫京師安危,不過是一封信罷了,事情還未查清楚,為何自亂陣腳?」

  她的冷靜並不能安撫李昌,反而使後者更為暴躁,「傅相公,你沒打過仗,不知道戰場上的兇險。」

  這麼一個玉面公子,怕是連血都沒見過,怎麼懂得戰場上刀劍無眼,即使是身經百戰的大將軍,也隨時可能成為刀下亡魂?

  何況這一次的敵人是海寇,他們有紅夷大炮,有堅固的艦船,還有威力更大、更精準的火銃!

  這些可比刀劍要厲害多了!

  「我確實沒打過仗,不懂戰場上的事。」傅雲英站起身,緩緩道,「所以我盡己所能讓二爺沒有後顧之憂,不會給他添亂。」

  她目光平靜,隱隱帶了幾分指責,李昌呆住了。

  傅雲英看著他,「你慌亂至此,是不是因為上次霍家軍就是在南下之後全軍覆沒的,所以格外擔心?」

  李昌嘴唇哆嗦了幾下,說不出話來。

  多年前的南下抗倭,是他們所有人心中揮之不去的痛苦記憶。

  「你不是第一天認識二爺,如果不是有十分的把握,你覺得二爺會貿然請纓南下攻打雙魚島嗎?」傅雲英目光落到庭院間瀲灩的水池上,淡淡道,「他吃過苦頭,不會再給其他人害他的機會。」

  李昌皺眉思索,漸漸鎮定下來,但心裡仍然還是七上八下的,忐忑問:「那若是小人作亂呢?他們的手段層出不窮,防不勝防。」

  傅雲英搖搖頭,「他上次南下,腹背受敵,被身邊最信任的親人背叛,這一次不會。」

  李昌和喬嘉都望著她。

  她凝望日光下潺潺流動的池水,一字字道:「這一次朝中有我,我是他的後盾,我不會讓他有事。」

  聲音平淡,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李昌眼圈忽然紅了,心裡湧動著一種古怪的感覺。

  怎麼覺得二爺好像娶了一個不得了的人?

  他吸吸鼻子,抱拳,帶著鼻音道:「是我莽撞了,看到一封信就咋咋呼呼起來。」

  喬嘉看他一眼,「你直接來找大人,就不怕那個董氏是其他人故意安排的?」

  李昌張大嘴巴,呆愣幾息後,驚出一身冷汗。

  他雙手握拳,朝傅雲英一揖到底,沉聲道:「傅相公,等二爺回來,我自會去他跟前領罰。不過你放心,我能保證那個董氏絕對沒有可疑的地方!她對海上的事很熟悉,熟知閩浙當地巨賈和海寇來往的細節,或許有用。」

  傅雲英點點頭,董氏寫信給李昌提醒他們說霍明錦有危險,不管她是帶了什麼樣的目的,不妨先見見本人。

  見她沒有怪罪,李昌反而覺得尷尬,自悔剛才太過失態,若是對方真的是別人安排的細作,他豈不是中計了?

  他越想越後怕,告退出去,細想自己這些天做了什麼,看看有沒有其他疏漏的地方。

  不一會兒,暗衛來報,董氏來了。

  傅雲英讓她進來。

  董小姐是個官家千金,屋裡的人以為進來的會是一個大家閨秀,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身姿小巧玲瓏、皮膚黧黑,穿銀褐色粗襖、檀色布褶裙,頭包藍花布,鬢邊戴一朵白花,年紀約莫三十多歲的女子邁步踏進房中,對著傅雲英抱拳,口中道:「見過傅大人。」

  聲音清脆,像過年的時候吃炸果子,一咬,嘎嘣嘎嘣響。

  她行的是抱拳禮,而非萬福禮。

  傅雲英朝她頷首致意。

  董小姐盯著她看了半晌,咧嘴一笑,牙齒雪白。

  不用試探,光看傅大人的態度,她就知道自己找對人了。

  傅雲英請她入座,「你寫這封信,有何用意?」

  董小姐正色道:「實不相瞞,傅大人,家父當年身死,其中另有隱情。」

  她頓了一下,按下心中悲憤,慢慢道出董翰之當年去世的來龍去脈。

  董翰之得罪了太多人。

  京中的弛禁派想將他置於死地,地方上,尤其是閩浙沿海一帶,上到世家大族,下到黎民百姓,全都欲殺之而後快。

  弛禁派是朝中認為應該開放海禁的一派,主張對海寇以懷柔為主,不應該趕盡殺絕。董翰之殺倭寇時下手太狠,和弛禁派勢如水火。

  而閩浙一帶的豪門世家,多年來背著朝廷偷偷和倭寇勾結,私下裡將貨物運出海販賣,長期進行走私活動,他們不僅有自己的船隊,還建立起武裝力量,來往於西洋,橫行霸道。其勢力之大,當地官員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民間百姓無田無地,不能和世家那樣擁有船隊,便投靠世家,幫他們押運貨物,靠走私貿易養活一家人。

  可以說,閩浙當地,幾乎家家戶戶都涉足走私貿易。

  所謂的倭寇,有一大半是閩浙當地人。

  因為殺掉一個倭寇可得的賞金比殺掉一個普通的海盜要多,沿海一帶的海寇作亂都被當地官府冠以倭寇行兇之名報告朝廷,久而久之,流亡海上的海寇都成了倭寇。

  董翰之生性正直,嫉惡如仇,對倭寇尤其痛恨,他率兵衝入島嶼,鑿毀海寇商船,切斷中西方貿易,焚毀島上房屋堡壘,堵塞港口,追殺倭寇,大力整頓海防,接連取得幾次大捷,誅殺幾十名走私商販。

  毫無疑問,他的做法觸犯了閩浙當地豪紳的利益。

  豪紳們可不管海寇是什麼來頭,他們要賺錢,就必須和海寇來往,董翰之妨礙他們的走私貿易,等於切斷豪紳的經濟來源,又幾次和當地官僚爆發衝突,招致當地權貴們的怨恨。

  民間百姓賺不到錢,也是怨聲載道。

  朝中御史和地方大臣先後聯名上書彈劾董翰之,說他濫殺無辜,草菅人命。

  朝廷下旨駁斥董翰之。

  接到詔書的時候,董翰之渾身浴血,才剛剛從戰場上返回營地。

  他看罷詔書,得知朝廷要派人將他押解回京審訊,悲憤至極,哈哈大笑數聲,口吐鮮血,引發舊疾,病倒在床。

  幾天後,董翰之便撒手人寰。

  講完父親的遭遇,董小姐眼中流下淚來,低泣道:「家父絕不是病死的,那時有人餵他喝了生水,他才會高熱不止,郎中也被世家收買了,開的藥方根本不對症!」

  對於董翰之的冤死,朝中大部分人抱以同情的態度。因為他一生清廉,確實是個沒有私心的好官。

  不過他行事太過直接,沒有給當地百姓留一條活路,雖然打了勝仗,卻被眾人群起而攻之,朝中大臣並不感到意外。

  水至清則無魚,處理海禁之事得慎重。

  等董小姐從悲痛中平靜下來,傅雲英問:「你說霍督師危矣,可是指當地世家有什麼異動?」

  董小姐擦乾眼淚,正色道:「我聽說過霍督師的威名,聽聞是位果敢驍勇的常勝大將軍,可戰場上明搶易擋,暗箭卻難防。家父身亡後,我在閩浙一帶行走,將近二十年,知道些行情。霍督師如果和家父一樣攻打雙魚島,閩浙士紳必會想方設法陷害霍督師。閩浙多富賈豪商,近年來每年科舉會試,幾乎有一半人來自南方,閩浙派官員在朝中勢力很大,霍督師獨木難支,只怕危矣。」

  傅雲英點點頭。

  這些情況她和霍明錦私下裡都預料到了,也準備了應對之法。雖然董小姐的話對她沒有太大幫助,但千里迢迢上京示警,實屬不易。

  董小姐察言觀色,見傅雲英反應平常,咬了咬唇,「這些傅大人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不等傅雲英回答,她輕笑了兩聲。

  「料想你們也該有準備……家父死得淒涼,霍督師還敢率兵南下,必然早已成竹在胸。」

  傅雲英掃董小姐一眼,看到她鬢邊的白絨花,輕聲問:「董小姐果真在閩浙一帶行走近二十年?」

  董翰之死的時候,董小姐應該才只有十歲出頭。

  董小姐神色有些落寞,她本來以為憑藉自己手中掌握的東西,一定能夠成為霍督師部下的座上賓,然後借助霍督師的人手為自己父親報仇,沒想到她的提醒,根本沒有用。

  聽傅雲英問起其他事,她怔了怔,答說:「不敢誇口,家父死後,我想為父報仇,父親下葬後便辭別家人,一直在閩浙漂泊,算來有十八年了。」

  董小姐並未梳婦人髮髻,還是未嫁之身。

  三十多歲還沒有嫁人,在這個時代,極為罕見。

  傅雲英想起另一事,垂眸沉思。

  見她沉默,董小姐苦笑了一下,「傅大人是不是好奇我為何年過三十還未嫁人?實話告訴傅大人,我並無兄弟,家中只有幾位姐妹,家父臨終之前,曾對部下歎息,說董家沒有一個男兒,如今他蒙冤身死,無人能為他昭雪,他死不瞑目。」

  董小姐冷笑,「沒有男兒又如何?我雖是女子,亦能為父伸冤!」

  可惜她不能科舉入仕,家中又無多少恆產,在閩浙一帶行走這麼多年,仍然找不到出頭的機會,更別提為父報仇。

  原以為可以借霍督師為父復仇,她才會變賣資產北上,卻沒想到對方根本不需要她的幫助。

  傅雲英看著董小姐,心裡有了打算,不過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問起雙魚島的事。

  董小姐性情直爽,侃侃而談。

  她沒有說謊,傅雲英問她沿海的事情,她說得頭頭是道,顯然很熟悉沿海一帶。

  「好生招待董小姐,安置好她。」

  等董氏出去,傅雲英吩咐喬嘉。

  喬嘉應喏,卻沒有立刻走,而是躊躇了片刻。

  他思量再三,雙手握拳,抬起頭,平平無奇的臉上表情複雜,和平時的嚴肅沉著不同,雙眸明銳。

  傅雲英疑惑地回望他。

  喬嘉看她許久,挪開視線,垂著眼皮,道:「大人……自從十多年前率兵南下,二爺這麼些年,再也沒有領兵出征。」

  「先帝不信任二爺,防著二爺,二爺要降低沈介溪的戒心,也不肯帶兵……可小的知道,二爺其實一直走不出十多年前的陰影。」

  喬嘉歎口氣,「二爺這一次南下,小的其實很不安,還疑惑為什麼大人竟然不擔心二爺的安危……」

  他笑了笑,「是我誤會大人了。大人才是真正懂二爺、相信二爺的人,所以二爺才能夠忘卻之前的種種,和以前一樣,無所畏懼,他還是那個所有人敬仰的大將軍。」

  說完話,他長長籲出一口氣,朝傅雲英行禮,躬身退出去。

  傅雲英坐在書案前,出了會兒神。

  喬嘉有句話說錯了。

  霍明錦是自己走出來的,他是那種認定了什麼就絕對不會動搖的人,感情上如此,其他事也同樣。

  是非對錯,善惡忠奸,世人的評價於他而言只是過眼雲煙。

  所有信仰傾覆,他便只信自己。

  她拈起一枝兼毫筆,鋪紙寫信。

  雖然知道他早有萬全準備,自己這邊也隨時注意著閩浙出身官員的動靜,還是得寫信提醒他幾句。

  南方氣候溫暖,他這時候應該脫下厚厚的冬裝,穿上給他預備的春衫了。

  傅雲英寫字的時候,心中很平靜。

  明錦哥哥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

  傅雲章的行囊收拾好了,刑部那邊也安排妥當,他推薦另一位主事代替他參與審理牛銀姐的案子。

  那位主事感恩戴德,這種萬眾矚目的露臉差事只要不辦砸,事後肯定會記一大功,升遷之日,指日可待!

  傅雲英特意告假,送傅雲章出城。

  傅雲章道:「你這麼忙,送到門口就行了,我辦完事就回來,最多兩個月。」

  嘴角翹起,笑了笑,「回來的時候差不多是春末夏初,哥哥帶家鄉的枇杷、梅子給你吃。」

  傅雲英看著下人把行禮裝上車,再三確認蓮殼把該帶的東西都帶了,尤其是藥材之類的,輕聲說:「再忙,送二哥出城的工夫還是有的。」

  傅雲章一笑。

  兩人騎馬出城,陌上青青,驛站前是折柳送別的地方,許多南下或者西行的人在此辭別友人。

  傅雲英折了幾枝柳條,初春的嫩芽還沒長出來,折的是老柳。

  傅雲章接過柳枝,隨口吟道:「客亭門外柳,折盡向南枝。」

  傅雲英輕笑,「二哥,這句詩不對。」

  她不擅長寫詩,但會背詩。張籍的這首《薊北旅思》中「客亭門外柳,折盡向南枝」一句,說的是那些南歸的遊子因為即將回鄉而興奮難耐,北方友人替他們高興,送行時善解人意,折取向南生長的柳條相贈。這種情景和無法歸鄉的張籍形成對比,以抒發張籍的孤獨悲愁。

  二哥念這句詩,難道這次回湖廣他很高興?

  傅雲章拿柳條在傅雲英臉上輕輕拍了兩下,「很好,雖然忙於公務,沒有落下學問,還長進了。」

  傅雲英回頭讓喬嘉幫自己牽馬,道:「九哥和袁三上個月月底的時候惡補賦詩,我陪他們溫習,好歹記了幾句。」

  傅雲章笑了笑,說起朝政,「我聽老師說,皇上有意解除海禁?」

  傅雲英點點頭,「先前沒有放出消息,現在明錦哥已經到廣東了,弛禁派和海禁派都蠢蠢欲動,先放出消息把他們穩住,拿出海名額做誘餌,那些閩浙士紳才不會壞事。」

  這是她和霍明錦商量過的,霍明錦並不是直接帶兵殺上雙魚島,而是圍而不攻,甚至不阻止佛朗機人和沿海商人的貿易往來,他真正要對付的是沿海一帶亂糟糟的形勢,想辦法肅清海寇,把走私貿易轉為公開貿易。

  如此,不必他出錢出人,沿海世家必然會主動送上軍餉,求他拆除島上的堡壘,趕走紅毛商人。

  對閩浙商人來說,利益至上。

  那就用利益去攪亂一池春水。

  而不是像董翰之那樣手段過激,雖然取得戰事上的勝利,卻落得削職慘死的淒涼下場。

  知道她和霍明錦早有安排,傅雲章稍稍放下心,說笑了幾句,蹬鞍上馬。

  笑看她幾眼,溫和道:「好了,就送到這裡,我走了。等枇杷熟透的時候,也就回來了。」

  他輕甩軟鞭,催馬離去。

  傅雲英站在橋邊,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蒼茫群山之間。

  ……

  幾天後,傅雲英收到霍明錦的回信。

  信上說他收到圖紙了,很有用。

  白長樂他們什麼都有,甚至有鑄造武器和船舶的圖紙,傅雲英拿到後,立刻讓人快馬加鞭送到廣東去。

  有用就好。

  她心想,目光往下,掃到最後幾句話,臉上微熱。

  他竟然在信上說這種私密事情,就不怕信被人截去嗎?

  她把信掩上,雖然心裡抱怨了幾句,還是立刻把回信寫好,交給喬嘉送出去。

  牛銀姐的案子一邊審理一邊對外公佈審理的基本程序,報刊一經刊印,供不應求,免費的法報,最後被商人們炒到一份十兩銀子的天價。

  各地報房商強烈要求增加卷數,朱和昶大手一揮,允了。

  如今各地老百姓茶餘飯後都會把牛銀姐的案子翻出來討論一番。

  御史一個比一個精明,趁機上疏,建議修改律法,將牛銀姐的絞刑改為流放。

  朝臣反應這麼快,朱和昶很是欣慰,命刑部擬一份奏疏,將修改的條文、怎麼修改、如何修改寫成細則,若是朝中大臣一致通過,就開始實行。

  淩遲處死的死法太痛苦了,刑部認為若妻是出於自保的目的被迫殺夫,都不該判淩遲,這一點大部分朝臣同意。

  另一條是傅雲章自己單獨上疏的,他在南下的路上送回一封奏疏,建議將丈夫買賣妻兒定刑。

  眾人一片譁然。

  朝廷禁止私自買賣良民,當然這是很難禁止的。朝廷也禁止丈夫買賣妻兒,然而事實上民間買賣妻兒的事屢見不鮮。而那些被賣掉的女子大多數只能聽從丈夫的安排,偶爾有些和娘家兄弟感情好的,可能被兄弟贖買回去,而丈夫一般不會受到處罰,因為被賣掉的人通常不會告發自己的丈夫。

  若真的定刑,以賣良為賤、逼良為娼定刑,若真的有人告到官府,真的要抓那些男人嗎?

  這天上朝,眾人又為這一封奏疏吵得不可開交。

  朱和昶仍然秉持上朝時能不開口就絕不開口的高冷威嚴姿態,冷眼看大臣們爭來爭去。

  他連聖旨都擬好了,律法一定要改!

  柳樹抽出嫩綠細芽的時候,貼告示的地方貼出《牛氏殺夫案》的最後一卷。

  判決結果出來,牛銀姐判為流放。

  大理寺外人頭攢動,人聲鼎沸。

  這些天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牛銀姐,知道今天出判決結果,一大早就有好幾十人等在門外,盼著張貼結果。

  聽識字的書生一個字一個字大聲念出判決,眾人高呼一聲,鼓掌叫好。

  牛銀姐為救女兒而失手打死丈夫,老百姓同情她此前的種種悲慘遭遇,認為那鄧壽不學無術,賣良為賤,逼妻子給人當妾不算,還狠心賣掉三個女兒,死有餘辜。

  隨著這個案子的審理,修改律法的事傳揚開來,現在連鄉下人都知道丈夫賣掉妻子是違反朝廷律法的。

  傅雲英去牢裡看牛銀姐,告知她判決結果。

  牛銀姐呆坐在陰濕的角落裡,表情麻木,一言不發。

  流放雖然免於一死,但大多數囚犯還沒堅持到流放的地點就會死在半路上,牛銀姐沒錢打點差役,流放對她來說,只是晚死幾天罷了。

  傅雲英讓獄卒把牛銀姐的小女兒帶進來。

  小娘子跟在獄卒身後,瑟瑟發抖,走進牢房,看到幾個月內頭髮白了半邊、形容憔悴枯槁的母親,跪在地上,哇的一聲,失聲痛哭。

  她哭了很久。

  一直神情呆滯的牛銀姐忽然抬起頭,手腳並用,爬到木欄前,伸手摸小女兒,「三兒!」

  三姐大哭,緊緊抓住牛銀姐的手,「娘!」

  母女倆隔著木欄,淚流滿面。

  半晌後,牛銀姐擦乾眼淚,砰砰幾聲,結結實實給傅雲英磕了幾個響頭:「多謝大人救出小女,奴家這輩子是沒指望了,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恩情!」

  又叫三姐給傅雲英磕頭,「三兒,你的命是傅大人救的,以後你就是傅大人的奴才!好好跟著傅大人,伺候傅大人,沒有傅大人,你娘早就死了,你這輩子也只能任人作踐!」

  三姐還是流落到風塵地去了,好在她容貌出挑,那鴇母奇貨可居,想調教一兩年後再靠她發財,因此她雖然受到驚嚇,並未被迫接客。

  可是她娘殺了她爹,她從醃臢地出來,失了清白名聲,還是被人們指指點點。

  同情她的人有不少,但真的敢娶她的好人家,少之又少。

  所以聽牛銀姐這麼說,三姐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來,跪下給傅雲英磕頭。

  傅大人生得這麼好看,風度翩翩,又是大官,她不敢奢望其他,只要能跟著傅大人,就是一輩子給他當丫頭,她也心甘情願。

  傅雲英攔住三姐,問牛銀姐:「你的另外兩個女兒呢?」

  牛銀姐淚落紛紛,粗糙的手背抹去淚水,泣道:「她們被賣給過路的行商,沒名沒姓,連口音都聽不出來,也不知道是跟著給行商當妾,還是被賣到其他地方去了。」

  天大地大,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找回兩個女兒了,說不定大姐和二姐已經香消玉殞。

  傅雲英垂眸,看著瘦巴巴的三姐,「你想找回兩個姐姐嗎?」

  三姐愣了一下,點頭如搗蒜,目光帶著期冀,「大人,您要幫我找姐姐嗎?」

  傅雲英搖搖頭。

  牛銀姐和三姐眼底同時閃過一抹失望之色。

  傅雲英道:「你們可以自己找。」

  牛銀姐愣住了,哆嗦著道:「大人,奴家是戴罪之身,三兒又是個女孩子……」

  傅雲英示意身後隨從拿出公文,「如果有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擺在你面前,你是冒險一試,還是拒絕?」

  牛銀姐抬起頭。

  傅雲英看一眼三姐,道:「如果你願意冒險,不僅可以尋找你的兩個女兒,還能把三姐帶在身邊,有你這個親生母親照看,三姐不至於孤苦無依。」

  牛銀姐根本沒有考慮,目露激動之色,看著小小的三姐,點頭道:「奴家答應!奴家願意答應!」

  「好。」

  傅雲英命人打開牢房。

  鎖鏈打開,三姐頭一個衝了進去,和牛銀姐抱頭痛哭。

  牛銀姐摟著女兒大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傅雲英耐心等了一會兒,看牛銀姐平復下來,慢慢道:「流放之地,要麼是西北苦寒之地,要麼是西南山林,還有遙遠的瓊州島。」

  牛銀姐緊緊抱著女兒,一眨不眨地望著她,認真聽她說話。

  傅雲英道:「我要送你去的地方,叫小琉球,和瓊州島一樣,在海上。你不用怕,那裡氣候濕潤,既能耕種土地,也可以做其他營生。」

  牛銀姐苦笑了一下,道:「大人,奴家只要能活下去,什麼苦都能吃!」

  傅雲英嗯一聲,接著說,「到了那個地方,你只需要勤勤懇懇過日子,其他的事,暫時不需要你做。」

  牛銀姐噗通一聲,摟著三姐跪下了,怕褻瀆了傅雲英,不敢離她靠得太近,顫抖著道:「大人的恩情,奴家永世不忘!」

  三姐也跟著磕頭。

  傅雲英安撫她們幾句,交代獄卒好生照應。

  獄卒恭敬應了。

  傅雲英從牢房出來,鬢邊戴一朵白絨花的董小姐上前幾步,看她幾眼,神色複雜。

  「我在南方的時候,聽閨閣中的小姐將傅大人寫進彈詞裡傳頌,知道您是一個容貌俊秀、風姿出眾的人物,卻不想原來您還是位宅心仁厚的好官。」

  傅雲英一笑,董小姐這話,聽起來不怎麼像誇人。

  董小姐跟著她,「您為什麼要將那些女子流放到小琉球和雙魚島去?」

  她這些天都跟著傅大人,知道他打算把幾十名女囚犯分別流放到小琉球和雙魚島,還讓她當主管,負責管束那些女囚犯。

  傅雲英輕聲問:「你覺得一般的平民百姓,好人家的女子,願意拋家舍業隨你出海嗎?她們連拋頭露面都不行,何況其他。」

  董小姐神色震動。

  傅大人善待那些女子,果然有其他目的!

  她笑了一聲,道:「傅大人說得沒錯,我行走江湖多年,確實很少遇到和我一樣到處拋頭露面的女子。像牛銀姐那樣的人,無牽無掛,沒法在中原生活,才能豁得出去。」

  「這些女子大多數身世可憐,不是惡人,可能有幾個刺頭,就交由董小姐費心了。」

  傅雲英道。

  董小姐撇撇嘴,揮動拳頭,「您放心吧,到我手裡,再硬的刺頭也得乖乖聽話。」

  她沉默了一會兒,試探著問,「您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什麼?

  為了讓這批沒有顧忌的女子在一塊全新的地方重新生活,她們可以和男人一樣憑藉功勞為自己換取酬勞,她們能獲得土地、房屋,可以隨便外出,能上學堂讀書,小琉球和雙魚島將不會有中原的繁文縟節和種種壓迫。

  將來她們是改頭換面,還是繼續沉淪,是她們自己的選擇。

  沒法勸說良家女子去冒這個風險,便只能先從女囚開始嘗試。

  若干年後,她們的後代,還可以做當地的地方官。

  中原太難改變了,那就先從風氣最開放的沿海開始,然後讓她們反過來影響內地。

  雖然一切還只是設想,必將受到重重阻撓,但早一點播撒種子,澆水施肥,就能早一點看到綠芽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傅雲英派人查過董小姐。

  這位董氏沒有撒謊,她確實混跡於沿海一帶,常常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這期間打她主意的人不少,她以死相抗,才僥倖脫險。後來她戴上一朵白絨花,表示一日不為亡父報仇,就一日不會嫁人,若有人相逼,那就來一個玉石俱焚。

  眾人欽佩她烈性,誇她是孝女。有這個孝順的美名傍身,加上她風吹日曬,昔日面容秀美的官家小姐變成一個說話粗聲粗氣、皮膚黝黑的漁家女,明裡暗裡打她主意的人才少了些。

  傅雲英表示可以為董翰之平反。

  董小姐極為爽快,不用傅雲英開口說出招攬的話,就發誓願意跟隨她,聽她的指派,只要不逼迫她做欺壓百姓的事。

  傅雲英把牛銀姐等人交給董小姐,她相信,到了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完全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牛銀姐她們一定會有所蛻變。

  這些人是她精挑細選才定下的,從十幾歲到幾十歲的都有,大部分是良心未泯之人。

  那些惡貫滿盈、歹毒狠辣的女子,她怕董小姐降服不住,沒有選。

  ……

  北方和南方氣候差異很大。

  傅雲章離開京師的時候,山間密林中還有未化的殘雪,抵達湖廣時,卻見兩邊岸渚一片青翠,山腰上大片桃李盛放,如雲蒸霞蔚,蔚為壯觀。

  他沒在武昌府逗留,直接回了黃州縣。

  傅宅仍然是東大街最醒目精緻的院落,守門的下人看到他,吃了一驚,連滾帶爬迎上前,「爺,您回來了!」

  他嗯一聲,大踏步進府,示意身後隨從把傅容也帶進來。

  傅容被三個人日夜看守,一路上吃喝拉撒都不離人前。她哭過鬧過,趕路的時候滾在地上撒潑不肯走,可這一次傅雲章對她再沒有一點容忍之心,從頭到尾,看都不看她一眼。沒人搭理,她撒潑也沒用,被隨從硬拽起來扛上馬背趕路,吃了很多苦頭。

  她瘦了,狼狽不堪,對傅雲章的懼怕,更比從前強烈十倍。

  被隨從拎到傅雲章面前時,她梗著脖子不想服軟,徹骨的寒意卻爬滿全身。

  傅雲章沒看她,逕自走進裡院,最寬敞的幾進院子,陳氏的住所。

  丫頭們看到傅雲章回來,目瞪口呆後,齊齊上前,「爺回來了。」

  傅雲章未加理會,推開房門。

  丫頭們面面相覷,不敢進屋,對望一眼後,守在門外。

  只有蓮殼扯著手被捆縛起來的傅容跟進屋。

  屋裡金光閃耀,正堂前的長條桌上,供著朝廷賜下的鳳冠霞帔,陳氏坐在桌前,懷裡抱了隻錦匣,低頭撫摸錦匣上的紋路,目光充滿憐愛。

  抬頭看到傅雲章,她眉頭一皺。

  傅雲章環視一圈,屋中還是那些陳設,房裡焚了香塊,香煙嫋嫋。

  他喊了一聲:「母親。」

  陳氏緊抱著錦匣,挪開目光,不看他。

  傅雲章走上前,「母親,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

  陳氏眉頭皺得愈緊,抬起頭。

  傅雲章指指被蓮殼扯進屋的傅容,「她都告訴我了。」

  陳氏臉色大變,目光閃爍了幾下,狠狠瞪一眼傅容,這丫頭真是沒心沒肺,這種事能告訴傅雲章嗎?

  傅容破罐子破摔,怒目道:「傅雲章,我姑姑把你養大,對你有養育之恩,你敢對我姑姑做什麼,我就去官府告你忤逆不孝,讓你身敗名裂!」

  傅雲章沒回頭,嘴角輕翹,「你大可以去告,最好把實情說出來。」

  他看著陳氏,「混淆嗣子,圖謀家產,夫人又會如何?」

  陳氏張大眼睛,皺紋顫動,瞪向傅容,低喝:「你在胡說什麼?什麼都不懂的孽障!給我閉嘴!」

  傅容從來沒怕過陳氏,嘴巴撅起,跺腳道:「姑姑,你是傅雲章的娘,是誥命婦人,咱們用不著怕他!」

  陳氏目光落到案前供著的鳳冠霞帔上,頓時覺得不怕了,「對,你是我養大的,不管你是親生的還是外邊抱養的,我的血化成奶水養大了你,你這輩子都得聽我的!你敢對我不孝,你這官就當不下去了,連探花郎的功名也會被朝廷收回去!」

  傅雲章冷笑了一聲,神色冷漠。

  「收回去又能怎樣?」

  他有五妹妹,就算身敗名裂,英姐也會護著他,和以前一樣待他。

  所有人都會指責他、唾棄他,唯獨她不會。

  他也是有親人的。

  見他這麼一副要和自己同歸於盡的蠻橫姿態,陳氏雙唇哆嗦,手指著他,「你、你!」

  傅雲章迎著她怨毒的目光,沉默了一瞬。

  曾幾何時,他怕看到母親這樣的眼神,失望,憎惡,痛恨。

  他不明白,為什麼母親痛恨自己?

  後來他想,因為母親吃了太多苦頭,母親太可憐了,母親辛苦織布把自己養大,他身為人子,應當早日完成母親的心願,解開母親的心結,到那一天,母親就會和其他人的母親一樣,變得平和慈愛。

  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他也不需要那一天了。

  傅雲章揮揮手,蓮殼擔憂地望他一眼,把眼珠子轉來轉去的傅容扯出去。

  房裡只剩下他和陳氏。

  他負手站在供桌前,輕聲問:「你為什麼恨我?」

  陳氏呵呵冷笑了幾聲,話都說開了,她也沒了顧忌,咬牙道:「我的女兒在外面受苦,你卻可以當傅家的少爺,我把你養大,我的女兒卻沒法待在親娘身邊,你是泥腿子生的,憑什麼占了我女兒的位子?!」

  說話時,她蒼老的臉上皺紋抖動,顯然這些話,在她心裡藏了很久。

  傅雲章閉了閉眼睛,笑了笑。

  他想過很多理由,沒想到陳氏給出的答案如此可笑。

  逼迫陳氏的人是宗族,想出換孩子這個主意的人是陳氏自己,她不恨宗族,不恨規矩,卻要恨他搶了她女兒的身份。

  陳氏站起身,雙手打顫,「就是你,是你害死我家蓉兒的!我本來要回陳家去看她的,你偏偏病了,你為什麼要病?我留下來照顧你,連蓉兒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你這個害人精!」

  她說著話,揚起巴掌,朝傅雲章臉上甩過去。

  傅雲章小時候經常挨打,陳氏忙於生計,脾氣急躁,有時氣急了就把他拉到跟前抽幾下,後來他都考中舉人了,她還打過他幾巴掌。

  這一次卻不同了。

  他抬起手,抓住陳氏的手腕,俯視著這個面容蒼老的老婦人。

  養大他的人,他的母親。

  他記得陳氏說的生病的事。

  那時候他因為冬日裡熬夜讀書,家中無錢,沒有燒火盆,只能裹著被子取暖,最後還是著涼了,咳嗽了很久。

  陳氏不許他休息,他勉力堅持,過年的時候,熬不住,病倒了。

  同窗們過來探望他,他那時的老師見他燒得人都糊塗了而抓著書不放,氣得大罵陳氏愚昧,自己出錢為他請郎中抓藥。

  陳氏被鄰居街坊指指點點,臉拉得老長,當著老師的面,表示會好好照顧他。

  那是他少有的幾次感受到陳氏的關愛,她拿梨子煮了一碗滾燙的梨子水餵他喝下去,雖然沒有加糖,梨子水酸酸的,他卻一口氣給喝完了。

  幾個月後,陳家人過來報喪,說他的一位表妹得急病死了。

  陳氏哭了很久。

  傅雲章沒見過那位表妹,那時候還試圖安慰陳氏,陳氏抄起鐵鉗,哭著打他。

  他以為母親是傷心過度,後來母親提出想抱養娘家的女兒過來養,還給取名叫容姐,他也沒有多想。

  如今才知,那個表妹,就是陳氏的親生女兒。

  傅容說過,陳氏的女兒是遺腹子,生出來之後身體就不好,小時候好幾次差點夭折。陳氏想方設法給女兒治病,變賣所有首飾,也沒能治好那個叫蓉姐的女孩子。

  蓉姐病死在春末夏初。

  陳氏過年的時候曾想回娘家探望親生女兒,因為傅雲章病倒,沒回成。過年之後又忙,她打算等端午的時候再回去,連給女兒做的新衣裳都預備好了,卻等來女兒已經病逝的噩耗。

  她把氣都撒在傅雲章身上,覺得要不是傅雲章生病,自己過年的時候就能回家探望女兒,說不定女兒就不會病死。

  傅雲章緩緩合上眼睛,少年時的往事,再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想不到,他人生中難得從母親身上感受到一次溫情,卻成了母親痛恨、折磨他的起因。

  蓉姐之死,和他有什麼關係?

  他根本不知道蓉姐的存在。

  陳氏可憐,蓉姐也可憐,他呢?

  他何其無辜,只因為被陳氏挑中,就要承擔所有罪孽。

  「夫人,你花一兩三錢五分銀買下我,養大我,我為你保住家產,讓你衣食無憂,高中探花郎,給你請封誥命……我不欠你什麼。」

  他甩開陳氏的手,往外走去。

  陳氏踉蹌了一下,退後兩步,手撐在桌面上站穩,渾身發抖,「不孝子……你這個不孝子!」

  傅雲章腳步一頓,扭過頭,神情冰冷,「我是不孝子……你又何嘗是一個好母親?」

  「我知道寡婦過日子艱難,我懂你吃了多少苦頭,你熬夜織布,眼睛都快熬瞎了,我都記得。那些夜晚,你拿著剪刀躲在被子裡發抖,我也知道。從小,我就想,我是你的兒子,你懷胎數月生下我,養育我,你心裡還是疼愛我的。你暴躁、喜怒無常,動不動就對我發脾氣,都是被宗族的人逼的。是他們害了你。我身為家裡唯一的男人,應該早點長大,支應門戶,分擔你的痛苦,替你扛下所有壓力,讓你安安心心做一個無憂無慮的老封君……」

  他語氣悵惘,停了下來。

  陳氏眼圈赤紅,牙齒直打顫。

  許久後,傅雲章低頭理理衣袖,「多虧傅容告訴我真相,原來我不是你的兒子,我欠你的,早就還清了。從此以後,你我再無瓜葛。」

  這一次,是徹底斷絕所有關係。

  他抬腳往外走。

  快要到門口時,身後響起一聲低喚:「雲章!」

  他頓了一下。

  陳氏腳步蹣跚,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娘也不想這樣……娘忍不住……沒有人幫我……蓉姐死了,娘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娘以前還是疼你的!」

  她伸出雙手,試圖抓住傅雲章的衣袖。

  傅雲章抬起手,躲開她張開的手指,回頭看她一眼。

  「夫人,已經晚了。」

  他掉頭離去。

  哐當一聲,門被外面的丫頭合上了。

  陳氏保持著伸手的姿勢,表情呆滯了片刻,良久後,淚如雨下,跌坐在地。

  ……

  傅容還被捆縛著雙手。

  她坐在地上,破口大駡傅雲章。

  蓮殼站在一邊守著她,時不時翻個白眼。

  傅雲章走了出來,掃一眼傅容。

  「把她留下來,讓她和夫人住一起。」

  蓮殼愣了半天,點頭應下來。

  傅容也呆了一下,面露喜色。

  傅雲章道:「你從小在夫人膝下長大,應該知道夫人的脾氣……我以後不會再回來,而你,這個洩露她秘密的人,必須和她朝夕相對,你覺得夫人會怎麼對你?」

  陳氏喜歡遷怒,脾氣執拗,動不動就抽人巴掌。

  傅雲章要把自己留下來,和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婆子過日子,讓她們倆互相折磨!

  想明白傅雲章的手段,傅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毛骨悚然,「你、你敢!」

  傅雲章淡淡道道:「你是夫人養大的,理應在夫人膝下侍奉。」

  「我不要和她一起住!你放了我!」

  傅容越想越覺得害怕,其他的就算了,一想想以後必須陪著一個瘋老太婆子住,她腿都軟了。

  「二哥哥,你饒了我,我沒有害你!我只是過過嘴皮子的癮,你不能這麼對我!」

  傅雲章俯視著她,「你打算把我的身世抖露出去,連告密信都請人寫好送到知府家中,要不是知府家的師爺是我的同窗,你這會兒應該等著看熱鬧。」

  那師爺姓孔,正是當年的孔秀才。他看到信中的內容,立馬把信給扣下了,然後派人將陳家人都看守起來,所以秘密還沒有暴露出去。

  傅容嘴硬道:「二哥哥你這麼聰明,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嗎?我是你妹妹,你放過我吧!」

  傅雲章看著她,唇邊浮起一絲笑,笑容嘲諷。

  「你想報復我,告訴我的身世,讓我痛苦一輩子。」

  傅容張口結舌,脊背發涼。

  傅雲章扭開臉,望一眼庭院。

  熟悉的宅子,熟悉的佈局,但也僅限於此了,他對這裡,從來沒有一絲留戀。

  唯有琅玕山房不一樣。

  他輕笑一聲,「你以為我對英姐的喜歡,只是單純的男女之情麼?」

  傅容抬起臉,額前青筋浮動,「你偏心她,從小就偏心她,我也是你的妹妹!」

  傅雲章笑了笑。

  傅容剛被抱到傅家養大時,他是真心把她當妹妹看待的。

  可惜這個妹妹沒把他視作親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他又不是傻子,為什麼要俯就那樣一個不尊重他的人?

  「不管我是什麼身份,不管我是不是英姐的堂兄,就算知道我的身世,英姐也會和以前一樣對我,她會因為我快樂而替我高興,因為我痛苦為我擔憂。」傅雲章嘴角輕翹,笑了笑,「我也是。不管我到底姓什麼,英姐永遠是我的親人。」

  他俯身看著傅容。

  「你這種人,大概永遠不會懂。」

  他曾什麼都不在乎,和這個世界始終隔著一層,同窗開玩笑,說他不食人間煙火,其實他只是沒有找到自己在意的東西。

  十年如一日地讀書,他知識淵博,內心卻是空洞的。

  後來不一樣了,他認識英姐,看著她長大,教她讀書寫字,幫她實現她的夢想。

  英姐在一點點進步,他幫英姐的同時,也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找到生活的樂趣。

  他喜歡書,喜歡美景,喜歡詩句,喜歡英姐,喜歡和朋友游訪各地名勝,喜歡漫無目的地坐在船上順水漂流,喜歡高山上繚繞的雲層,喜歡清晨天邊璀璨的霞光,喜歡綠波蕩漾的春水,喜歡枝頭盛放的花朵。

  世間萬物都如此可愛,他喜歡很多很多東西。

  不知道人生的終點在何處,能夠擁有這些快樂的記憶,已經足夠了。

  他慢慢道:「我不會痛苦,相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以後再也用不著對母親負疚了。」

  頓了一下,最後一次看著傅容。

  「多謝你。」

  他抬腳離開。

  傅容崩潰大哭,吃了那麼多苦,費了那麼多勁兒,結果根本沒有報復到傅雲章,還讓他更解脫了!

  ……

  離開傅家,傅雲章說出一個村莊的名字。

  蓮殼偷偷看他一眼,知道那一定是他親生父母住的地方,沒敢多問。

  村子和黃州縣離得不遠,不過地方很偏僻,而且村中人經常賣掉家中養不起的孩子,所以陳氏才敢放心在這裡買男孩。

  傅雲章逼問過傅容,知道村尾大槐樹底下那幾間茅草房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他在村口下馬,徒步走進去。

  剛好是白天,村民們都在地裡忙活,屋中沒人,村子裡靜悄悄的。

  他很快看到那株碩大的槐樹,走了過去。

  時隔多年,槐樹沒變,底下的房子卻從茅草房變成磚瓦房,修了籬笆,籬笆架上爬滿花藤,場院裡打掃得很乾淨,架子上曬了幾隻大笸籮。

  蓮殼張望了一陣,看到屋裡有人影走動,小聲問:「爺,我先進去看看?」

  傅雲章搖搖頭。

  他駐足院門前,凝望磚瓦房片刻,轉身離開。

  蓮殼呆了半晌,忙拔步跟上。

  「爺……您是不是怕?」

  那可是爺的親生父母,親生姐妹兄弟啊,爺怎麼過門不入?!

  傅雲章笑了笑。

  沒什麼好怕的,他找過來,只是為了看一眼自己出生的地方,沒打算和親生父母相認。

  蓮殼欲言又止。

  傅雲章餘光見他神情猶豫,問:「你想勸我回去?」

  「爺,怎麼說也是親爹娘,他們賣掉你,也是有苦衷的。」

  傅雲章腳步沒停。

  「是啊,有苦衷。」

  他走出村外,上馬,夾一夾馬腹,催馬走起來。

  「他們要給大兒子操辦喜事,沒錢出彩禮,又養不活那麼多人,所以只能把我賣掉。」

  他出生時身體弱小,在農村,這樣的孩子長大通常不大健壯,沒法幹農活,所以父母選擇賣掉他。

  傅雲章知道他們也是迫於無奈。

  所以他就該回去和他們相認,給他們當孝順兒子?聽他們訴說當年有多捨不得?

  這樣的結局當然皆大歡喜,話本上很多這樣的故事。

  可他不喜歡,他想任性一次。

  繈褓中的他被賣掉了,那一兩三錢五分銀子,已經把血緣徹底斬斷。

  沒有見面的必要。

  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兒子,只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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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9: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 收復

  天際處,雲層翻湧。

  一束束淡金色光線刺破層層雲霞,籠罩在廣闊無際的海面上。

  撲面的鹹腥海風溫暖濕潤,旗幟在風中舒卷,獵獵作響。

  士兵們手執長槍,站在岸邊險峻的峭壁上。

  大風扯動衣袍,似乎要把他們整個人都掀翻吹進海中,他們卻一動不動,站得筆直,目光平靜眺望遠方。

  幾艘高桅大船駛入港口,一長三短的號角聲後,船上飄出幾面玄色大旗。

  港口戍守的士兵上前迎接。

  人頭攢動,比肩接踵,卻沒有人敢出聲說話,只有整齊沉重的腳步聲,一聲咳嗽不聞。

  被士兵們客客氣氣請下船的海商們踩上堅實的土地,對望一眼,瑟瑟發抖,攏緊身上衣袍,面容悲戚。

  就在昨晚,對雙魚島圍而不攻長達半個月、一直沒有真正攻打島上堡壘的霍督師,突然趁著半夜時分濃霧彌漫、佛朗機艦船放鬆戒備時,衝進港口,攻入島上,炸毀了島上堅固的堡壘,擊沉佛朗機人艦船。

  一場激烈的海戰後,島上大小佛朗機人、紅毛人、西洋人、倭人,全被當場處決。

  戰鬥開始得毫無預兆,結束得也讓海商們措手不及,他們中的很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水師已經大敗由佛朗機人、日本浪人、朝鮮人、中原人組成的海寇,成功搶回雙魚島。

  霍督師半個多月的圍而不攻,並不是拿他們沒有辦法,而是靜待時機,將他們全都堵在島上,來一個一網打盡。

  他們這些海商因是中原人而暫時逃過一劫,被霍督師部下生擒,請到這座和雙魚島近在咫尺、中間只隔了一條狹長空隙的小島上。

  但聽人說,霍督師並不是要放過他們,而是要將他們帶回中原淩遲處死。

  朝廷要對他們趕盡殺絕。

  海商們神情麻木,很快被驅趕到一大塊空地上。

  海風呼嘯,風裡彷彿還有幾絲血腥濃臭,佛朗機人的血濺滿整座港口。

  有人想起港口除漂浮的那些斷肢殘軀,彎腰嘔吐,無聲痛哭。

  明明是氣候回暖的春日,卻是一片蕭瑟肅穆景象。

  這時,港口處傳來一長二短的嘹亮號角聲。

  一艘大船撕破薄霧,緩緩駛進港口。

  甲板上旗幟飛揚,一個身穿窄袖戎裝的高大男人站在船頭,負手而立,肩披絢麗霞光,如高山聳立,氣勢磅礡。

  這位就是率軍攻打海寇的霍督師了。

  海商們未曾靠近見過其本人,但海戰中看到一個似山嶽般沉穩的大將立在艦船上指揮士兵和佛朗機人交戰,處變不驚,臨危不亂,不過一個時辰,就將不可一世的佛朗機人揍得落花流水,狼狽逃竄。

  這位霍督師不僅勇猛果斷,本身也武藝高強,上島前,他立在船舷邊,拉弓搭箭,對著四散而逃的海寇連發三箭,箭箭都射中海寇頭目,臂力過人,箭法精準,銳不可當。

  當年的浙江總督,就是死在霍督師手上,死狀淒慘,被剁成肉醬,以告慰霍家軍亡靈。

  如今,這個煞神又來了!

  海商們膽戰心驚,抖如篩糠。

  港口處,霍明錦在親兵們的簇擁中步下船。

  剛打了一場勝仗,他臉上並無多少表情,幽深的眸子掃一眼渾身發抖的海商們,一言不發。

  常年征戰的大將軍,無須開口,淡淡一個眼神,便透著一股讓人毛骨悚然的殺意。

  「噗通」幾聲,海商們一個接一個跪趴在地上,磕頭求饒。

  哭聲四起。

  霍明錦沒說話,漫不經心掃視左右。

  肇慶府的小官袁朗博會意,立馬上前,大聲呵斥海商:「爾等和倭寇沆瀣一氣,走私貿易,妨害海禁,罪不容誅!」

  海商們哭著道:「小的們也是迫於無奈,才會如此!」

  「對,我們是被倭寇逼迫的!」

  袁朗博冷笑一聲,「倭寇逼迫你們?我看你們分明是利益熏心,為牟取暴利,私自貿易,欺行霸市,還暗中私通倭寇,阻撓海防,劫掠沿海市鎮,就別裝可憐了。」

  他話音剛落,親兵們走進人堆,抓起一名膀大腰圓的海商按在地上,手起刀落,哢嚓幾聲讓人牙酸的聲響後,鮮血四濺,一顆腦袋軲轆軲轆滾開來。

  海商們大叫出聲,膽子小的,當場嚇得尿崩。

  袁朗博看著缺了腦袋後還在抽搐的屍首,心裡也有些不適,強忍下噁心,繼續斥責海商。

  眼見著人群裡接二連三有人被拖出去看腦袋,剩下的人魂飛魄散,淚落紛紛。

  就在此時,站在峭壁上凝望大海的霍明錦忽然抬起手。

  袁朗博連忙示意親兵停下來,幾步跟過去。

  海商們面面相覷,提心吊膽,順著霍督師的目光看過去。

  幾艘威風凜凜的大船迎風破浪,朝小島飛馳而來。

  船上的人都著黑衣,戴黑帽,在首領的帶領下擂響站鼓,鼓聲如雷,聲震雲霄。

  這幾艘船一看就知不是官府的船,卻氣勢驚人,速度極快。

  待船靠得近了,眾人看到船上高高飄揚的黃色旗幟,上書一個胡字。

  人堆裡響起驚訝的抽氣聲。

  有人惶惑,有人詫異,有人莫名其妙,有人臉上騰起驚喜之色。

  試問如今海上,來往船隻,誰敢掛胡家旗號?

  自然只有船主胡峰!

  胡峰此人,本是浙江金華府人,少時家貧,後來和同鄉一起謀生海上,從事走私貿易。他為人豪爽重義,善謀略,往來閩浙沿海,和佛朗機人、西洋諸番通商,二十歲那年便成為擁有數條商船的船隊船主。當年董翰之攻破雙魚島,雖很快死去,還是對海寇造成很大的打擊。海寇內部發生內訌,胡峰借機迅速崛起,收攏海商殘部,吞併福建浙江沿海海盜,最終成為閩浙沿海公認的海上霸主。

  因他和日本大名相識,長居日本,又擁有一支和各國通商、來往西洋諸國的海上軍團,官府根本不能與之為敵。他橫行海上數年,不止來往海上的所有海商、海盜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連官府水師都不敢掖其鋒芒。

  胡峰的船隊,有精良槍炮,有軍事化管理的精銳海盜,有前仆後繼的日本浪人,有和佛朗機戰艦不相上下的巨大艦船,他就是海上霸主!

  這位縱橫東海的第一海上巨寇,為什麼會出現在雙魚島附近?

  而且剛好是在霍督師趕走佛朗機人的時候?

  海商們心跳如鼓,盼著胡峰能和霍督師打起來,到時候他們就能趁機逃走了。

  又或者,胡峰是來救他們的?

  海商們浮想聯翩。

  卻不想,那些船隻並未架起炮筒,而是直接大咧咧駛入港口了!

  官兵們也沒有阻攔他們,就那麼放任海盜直接登岸!

  海商們目瞪口呆。

  船隻靠岸,震天響的擂鼓聲終於停了下來。

  不一會兒,數位武人簇擁著一名中年漢子下船,一色都是玄衣玄鞋,高大魁梧,目似寒星,人雖不多,氣勢卻雄壯。

  那當中的中年漢子,五短身材,濃眉大眼,鼻直口方,長相平平,一雙眼睛卻精明內斂,唇邊帶笑,好似一個普通商人。

  在場的海商中,有人以前曾在日本見過這位日本大名們爭相拉攏的一方梟雄,忍不住驚呼出聲:「真的是胡峰!」

  胡峰笑容滿面,登上岸,哈哈大笑幾聲,笑聲爽朗,走到霍明錦跟前,拱手便是一禮,「二爺!」

  霍明錦朝他頷首。

  兩人就像闊別已久的好兄弟一般,當著眾人的面熟絡地攀談。

  海商們瞠目結舌。

  胡峰迎風而立,笑眯眯道:「聽聞二爺新婚,我遠在日本,未能送上賀禮,這一次船上帶的東西,就當是恭賀二爺新婚大喜了!」

  霍明錦平靜無波的臉上漾起一絲笑容。

  雖然這絲微笑常人難以察覺,但胡峰是何等人物,一眼便看出霍明錦心情很好,心裡不由得好奇他的新婚妻子到底是什麼樣的傾城國色,竟然能折服這位鐵石心腸的霍督師。

  他好奇歸好奇,臉上卻不露出,仍然掛著一臉笑,看一眼跪在地上哆嗦的海商們,笑問:「二爺準備怎麼處置這些人?」

  霍明錦凝望波瀾起伏的海面,緩緩道:「海盜海商,只在一念之間,若朝廷開放海禁,海盜就會轉為海商,以後雙魚島開放貿易,此前種種,朝廷可以既往不咎,但若還有人企圖興風作浪,朝廷亦不會手軟。」

  胡峰面露喜色。

  聽霍督師這話的意思,朝廷真的要解除海禁了!而且還不會對他們這幫流亡海上的海寇趕盡殺絕!

  他雖然長居日本,其實心裡還是希望能夠回中原的。可惜他是倭寇,名聲早就臭了,不止官府要追殺他,連他的娘親兒女都不肯認他。

  霍督師話裡的意思很明白,官府需要借助他這樣的海上霸主來維持平衡,確保解除海禁後沿海不會生亂。

  如果朝廷饒恕他以前的所作所為,讓他可以風風光光回家鄉,並且繼續做這個海上霸主,他自然願意和官府合作!

  一旁的海商們頂著烈日,吹著海風,跪在粗礪滾燙的沙地上,心驚肉跳:

  不得了!

  海上第一巨寇,被霍督師招安了!

  ……

  廣東捷報送回京師,朱和昶大喜,不等霍明錦班師回朝,就下旨封賞。

  解除海禁已是不可逆轉的趨勢,朝中大臣開始擔憂倭寇肆掠的事。

  范維屏奏道:「霍督師招安胡峰、唐威、宋青昀等海寇數十人,雙魚島已經恢復貿易,市場通達,又有胡峰等人襄助,以後海上海寇都將轉為海商,倭寇之數,必會銳減。且霍督師俘虜九名佛朗機匠人,將他們的艦船和紅夷大炮全部收繳,以夷制夷,區區幾個倭寇,不足為慮。」

  朱和昶認為他說得有理,赦免胡峰、唐威、宋青昀等人,給予官職爵位,安撫沿海當地百姓。

  原本當地官員和老百姓對霍明錦圍攻雙魚島十分不滿,沒想到朝廷並沒有因此掐斷東西方貿易,而是正式解除海禁,規範市場貿易,這樣一來,以後他們賺錢可以光明正大,用不著藏藏掖掖、提心吊膽,雖然要交一定的稅錢,但卻確保了安全和效率,和賺來的豐厚利潤相比,一點稅錢又值得什麼?

  閩浙當地,一片歡欣鼓舞,比過年還要喜慶熱鬧。

  浙江、福建商業最發達的市鎮百姓,開始日以繼夜辛苦勞作,好趁著外國船舶來朝時多賺些銀兩。

  而胡峰、唐威等人,在拿到朝廷的封賞後,欣喜若狂,對霍明錦愈加敬重。

  這些昔日將槍炮對準繁華市鎮的海寇,聯合在一起,和官府水師配合,形成一支所向披靡的海上巨霸,掃平東海、西洋,為中原海商保駕護航。

  在確認胡峰是真心投效朝廷後,霍明錦命人送密信回京,就南下呂宋港一事,征得朱和昶的同意。

  朱和昶自然不會反對。

  於是胡峰率領部下,浩浩蕩蕩殺向呂宋港。

  呂宋港之後,還有西洋被佛朗機佔據的滿剌加國。

  屠殺我華人者,雖遠必誅!

  呂宋、滿剌加皆是中原藩屬國,既然呂宋、滿剌加生亂,那麼中原有義務幫當地百姓肅清內亂!

  ……

  接連不斷的捷報中,朱和昶登基以來的第一場會試在貢院舉行。

  主考官最後確定為姚文達和汪玫。

  開考的那天,傅雲英沒有負責監考。

  她也在考試。

  房間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坐在書案前,面前擺著和其他考生一模一樣的考卷。

  和袁三他們不一樣的是,她考試沒有限定的時長,也沒有嚴密的監考,只有兩個內官站在門外等候。時不時有人進來端茶送水,伺候她生活起居,夜裡睡的是鬆軟大床,每一頓飯菜都豐盛精美。

  她心平靜氣,慢慢答完考卷。

  朱和昶常常接見白長樂,眼界逐漸開闊,思想觀念不知不覺發生了很多變化,非常關心海上貿易,今年出的題目就是和這個有關的,她答得很順利。

  趙琪和袁三他們今年運氣好,她在家的時候,偶爾會讓他們幫忙收集海外諸國的資料,他們拿到題目的時候肯定很高興。

  她寫下最後一個字,從頭到尾檢查幾遍,尤其是需要避諱的地方一再確認過沒有疏漏之處,拍手讓內官進來。

  內官笑著向她道喜,拿走考卷。

  在會試結果出來之前,她作為閱卷同考官,不能踏出貢院一步。

  和學生們一樣考試,只是個形式,方便之後賜予進士功名。

  翌日,內官帶傅雲英和其他同考官廝見。

  眾人都關了好幾天,精神不大好,站在長廊前,彼此拱手招呼,等著掣籤。

  掣到籤後,籤子上的數目對應的號房就是他們閱卷的地方,和考試一樣,閱卷的房間也是彼此隔開獨立的,誰也不知道自己會被分到哪間號房,閱卷期間只能看分到自己手中的考卷,因號房是隔開的,考官不能和其他人交談。

  每個人拿到考卷,給出自己的評價,如果其中一份考卷出現差別很大的評價,那麼必須由主考官來判定最後的優劣。

  傅雲英運氣不壞,抽到的號房在裡面,既幽靜,又乾爽舒適。

  她以前在書院時常常批改學生們的文章,閱卷這差事對她來說完全沒有難度。

  因為閱卷不當肯定會被追究責任,所以閱卷時必須逐字逐句仔細閱讀,確認文字是否通順,闡述是否清晰,有沒有大逆不道之語或者忘了忌諱的地方,然後要寫上自己的評語。把其中自己認為好的推薦給主考官批改。

  差事不難,就是繁瑣。

  十幾天後,他們這批考官終於閱卷完畢,獲得離開貢院的許可。

  回到家中後,傅雲英匆匆洗漱,倒頭便睡。

  休息了兩天,才把精神養回來。

  春暖花開,京中杏花次第盛放,又到了會試放榜的時候。

  京中大街小巷,都在傳今年的狀元郎、榜眼和探花郎到底花落誰家。

  這一屆最有可能摘得探花郎美名的是一位浙江學子,他年輕,好打扮,唇紅齒白,貌若女子,才學又不錯,希望很大。

  放榜那天,傅雲英沒有等消息,在宮裡和朱和昶打捶丸。

  她入宮彙報牛銀姐等人流放雙魚島的事,彙報完要走,朱和昶留下她,轉到西苑,一邊打捶丸,一邊和她商量招募俊才去小琉球和雙魚島的具體事宜。

  八股文陳腐不化,刻板定式,限制思想,這一點天下學子心中都有數。

  科舉考試只認八股文,還導致所選的官吏雖然滿腹才華,飽讀詩書,卻對國計民生之事毫不關心,一身學問,沒有用武之地。

  治民的地方官昏庸,不堪大用,亟需改變這個現狀。

  但科舉考試是國朝根基,不可更改,而且它確實是目前最公平公正的晉升之路。

  不能改選官制度,那麼就先從輔佐官員的幕僚開始。

  治國安邦,不能僅僅只靠數百名官員,人數眾多的差役小吏也在其中發揮重大作用。

  刑名師爺懂律法,文案師爺負責起草公文,管錢糧的師爺管理稅收,僚吏往往是地方上待得最久的人,官員流動性大,僚吏算是地方上的地頭蛇,他們聯合起來,可以架空官員。

  朱和昶打算先通過專門的考試選拔一批人才送到雙魚島和小琉球去,這考試和科舉考試不同,沒有功名。

  他有些憂慮:「會不會沒人來報名參考?」

  那就太尷尬了,皇帝也要面子的呀!

  「皇上多慮了。」傅雲英說,「這是您主持的考試,雖然沒有功名,但不代表沒有前程,那些名落孫山的舉子肯定會主動投考。再說了,皇上想選拔的是真正有能力的人,人少一些,也沒什麼,只要有本事就行。」

  朱和昶點點頭,撒開球杖,接過巾帕擦汗,「對了,胡峰帶兵去呂宋島了,該怎麼打發那兩個使臣?」

  兩名來朝辯解屠殺華人之事的佛朗機使臣還沒走,而胡峰、唐威已經率領船隊南下呂宋。

  他們不會放過屠殺無辜百姓的人。

  傅雲英笑了笑,「如實和他們說就是了。」

  打都打了,不怕和佛朗機人撕破臉。

  說著話,內官來報,孔皇后殿中的宮女來了,說孔皇后不舒服,請朱和昶過去。

  傅雲英立刻告退。

  ……

  幾天前孔皇后傳出喜信,她懷孕了。如果這一胎生下來是兒子,嫡長子肯定要冊封為太子,現在闔宮都將孔皇后當成寶貝,朝中大臣也對皇后的肚子極為關注。

  朱和昶頭一次當父親,有些手足無措,不知怎麼安撫孕後突然變得喜歡哭哭啼啼的孔皇后,只能每天大把大把的賞賜送到皇后寢宮。

  這期間,孔家也得了不少封賞。

  孔皇后孕中難免愛多想,哭著說她想念兄長。

  朱和昶安慰她很久,卻沒有鬆口讓人接孔連回來,孔連被送回南京,要到下半年才能回京師。

  ……

  傅雲英走了,朱和昶還打算召見白長樂,和他討論鑄造紅夷大炮的事,聽內官說孔皇后相請,猶豫了片刻,道:「朕下午再去坤寧宮,先讓太醫過去看看。」

  內官出去,原話告訴坤寧宮宮女。

  宮女回了寢殿,斟酌著回道:「娘娘,皇上忙著接見大臣,聽說您不舒服,立馬讓太醫過來,等他忙完了事,就過來看您。」

  孔皇后半躺在美人榻上,面色發黃,肚子裡一抽一抽疼得慌,皇上卻沒來,她面露失望,感覺肚子疼得更厲害了。

  她捂著肚子,問:「皇上在做什麼?」

  宮女小心翼翼答:「皇上和傅大人在西苑打球。」

  「西苑?」

  孔皇后蹙眉,西苑又不是乾清宮,接見大臣,有要事商量,為什麼要去西苑?而且還一邊打球!

  而且又是傅雲!

  皇上老是召見他,朝中那麼多大臣,就不能召見其他人嗎?

  想起最近宮裡的流言,孔皇后雙手發顫。

  她遣走其他人,問身邊女官:「你去查查傅雲可曾在乾清宮留宿。」

  女官心口猛地一跳,低著頭答:「沒有,娘娘,傅大人從來都不在宮裡留宿。倒是汪大人、范大人曾留宿值房,皇上還和范大人秉燭夜談,吃了一夜的酒。」

  傅大人大概自己也知道他那樣出眾的相貌很可能引來非議,雖然深得皇上信任,卻謹小慎微,從不在宮中留宿。有一次天都黑透了還是堅持回去。皇上知道他的脾氣,以後也不再留他,如果天氣不好或者天色已晚,就提醒內官提前把車馬準備好。

  汪大人、范大人、姚大人反而不必忌諱,有時候君臣對談到深夜,幾位閣老就在值房睡。

  因此,朝中大臣固然嫉妒傅大人和皇上感情好,但人家是少年時的交情,又有從龍之功,羨慕也羨慕不來的,與其妒忌,不如和他交好。

  至今還沒有人用那種想法去揣測這對君臣的關係。

  一來,傅大人品性高潔,勤於政務,清正果敢,沒有人往那方面想。

  二來,皇上太坦蕩了,他對誰好,那就是真心實意的好,大臣根本不會多想。

  而且皇上喜歡美人、憐香惜玉這一點眾人皆知,從沒有豢養過男寵。

  女官隱晦地勸孔皇后,「娘娘,您別多心,皇上這些天每晚都過來陪您,今天也會來的。」

  孔皇后輕撫自己的小腹,抿唇不語。

  ……

  回到家中時,傅家張燈結綵,一片歡聲笑語。

  門前地上,灑滿鞭炮紙屑。

  傅雲英愣了片刻,隨即嘴角輕翹。

  緩步踱進正堂,果然看到堂中一副捷報,袁三考中貢士了。

  他運氣好,考的全是他熟悉的,考了第五十九名。

  沒有看到傅雲啟的捷報,傅雲英問迎過來的管家。

  管家告訴他傅雲啟這一次沒考上。

  傅雲啟才學比不上袁三,這也在她意料之中。

  正堂裡擺了幾桌席面,袁三被人按著死命灌酒,傅雲啟也在其中,他笑得最為歡快,顯然考試結果一點都沒影響他的情緒。

  這讓傅雲英頗感欣慰,九哥確實長大了。

  她沒有進去打擾袁三他們,先回自己的院子。

  幕僚把考試結果拿過來給她過目,杜嘉貞、李順、陳葵他們榜上有名,杜嘉貞的名次最高,考了第三十一名。

  「幾位相公下午過來報喜,都說要請大人過去吃酒。」

  幕僚笑著說。

  大人的知交好友、學生們陸陸續續赴考,考上的人越多,對大人越有利,以後這些人都將是大人的幫手。

  傅雲英笑了笑,讓管家把準備好的賀禮送到杜嘉貞他們手上,落第的幾個也不能忽視,人人都有份。

  翌日一大早,陳葵等人結伴上門請她吃酒。

  她婉拒不去,提醒他們去拜望座師。

  杜嘉貞嘿嘿冷笑幾聲,道:「姚閣老還是那個脾氣,我們下午再去!」

  姚文達把考第五名的浙江學子臭駡了一頓,那名學子正是大家寄予厚望的美男子蘇承裕,他是姚文達的同鄉。

  據說蘇承裕少年意氣風發,是笑著踏進姚家門的,出來的時候哭哭啼啼,眼淚把臉上的妝粉都沖散了,梨花帶淚,我見猶憐。

  蘇承裕講究打扮,喜歡塗脂抹粉,北方學子看不慣這個。

  但現在就時興蘇意,蘇州人怎麼打扮、怎麼穿衣、怎麼吃飯都會被南北其他地方的人瘋狂效仿,所以大家只敢背地裡鄙視,不敢真的說出來,免得被人鄙視一句粗俗。

  傅雲英失笑,看來今年的探花郎一定是蘇承裕無疑了。

  天氣越來越暖和,街道兩旁杏花盛放,她沒坐馬車,騎馬去大理寺。

  下馬的時候,門前等候已久的老百姓如潮水一般湧過來,給她送吃的喝的用的,還有人直接挑半扇豬肉,說要給她補身體。

  她哭笑不得,在喬嘉的幫助下躲開。

  石正把那口養蓮花的水缸搬到她的新號房窗前了,蓮葉才只露出小小一截嫩綠尖角,院中紫藤樹蒼老茂盛,垂掛下一串串花藤,瀑布一般,如夢似幻。

  傅雲英批閱公文間,抬眼看到窗外的花海,心想,霍明錦應該要回來了。

  他用不著親自去呂宋,以後東海、西洋一帶的海上安全,交給胡峰、唐威他們就夠了。

  朝廷會幫助華人恢復重建呂宋港的華商街,奪回滿剌加,將滿剌加王族之後送回故土。

  這一切並不是白費力,呂宋港和滿剌加海峽都是重要的貿易港口,奪回這兩個地方,能為朝廷帶來巨大的利益。

  用不著怕胡峰坐大,真正解除海禁,閩浙地方的豪商將很快崛起,到時候新興勢力自然會對胡峰造成衝擊,朝廷要做的,就是制衡。

  小琉球島是霍明錦的勢力範圍,只要他在一天,連朝廷都沒法動小琉球島。

  傅雲英知道他留了後手,但沒想到他在海上幾年竟然曾打敗過胡峰,而且沒有殺死對方,還是留下對方的性命。所以胡峰一直很敬畏他,他出面招安,胡峰只考慮了三天,就答應回中原。

  他上次好像挺喜歡吃藤蘿花餅的,回去叫人摘些新鮮花瓣儲藏起來,留著蒸花餅吃,免得他回來的時候花已經開謝。

  ……

  這天,周天祿來找傅雲英求救。

  兩名佛朗機使臣得知朝廷和昔日海寇組成船隊浩浩蕩蕩南下呂宋,大驚失色,哭訴天朝欺侮他們,要求朝廷給一個說法。

  周天祿撇撇嘴,道:「真是胡攪蠻纏啊!我臉皮這麼厚,都說不過他們!」

  傅雲英看他一眼,「所以,你覺得我臉皮更厚,一定能對付佛朗機使臣?」

  周天祿僵了一下,忙堆起一臉笑容,朝她拱手,道:「我這是仰慕你冰雪聰明,覺得只有你才能震住那兩個洋人,你風采過人,不用開口,往那一站,就能把那兩個使臣唬得說不出話來。」

  傅雲英低頭看書案上攤開的案卷,「去找白長樂吧,以夷制夷。」

  周天祿愣了一下,眼前一亮,「我怎麼沒想到?」

  一溜煙跑遠了。

  霍督師大敗雙魚島上的佛朗機人,白長樂他們後怕不已,如果他們沒被傅大人的人帶回京師,現在肯定和島上其他佛朗機人一樣,身首異處了!

  為了抱緊傅大人的大腿,求得庇護,白長樂這些天不眠不休研究傅雲章的病情,周天祿過來找他的時候,他本想敷衍過去,聽說是傅大人推薦他的,他猶如吸了一口仙氣一般,立馬精神抖擻。

  「走,那些人不配做上帝的子民!竟然屠殺無辜,連婦孺都不放過!我會好好感化他們的!」

  大小佛朗機人見面,場面一度失控。

  周天祿在一旁圍觀兩個使臣和白長樂這邊的人對罵,因為實在聽不懂他們在罵什麼,只能從彼此的臉色猜測誰占了上風。

  很明顯,白長樂作為一名知識淵博、信仰虔誠的傳教士,將兩個使臣駁斥得沒有還嘴的餘地。

  兩名使臣叫囂著要向他們的政府稟報,派艦船奪回呂宋港。

  周天祿皮笑肉不笑,「用不著你們稟報,我朝自會曉喻海內外,西洋諸藩屬國,皆受我朝庇佑!」頓了一下,嘴角一挑,「還有,你們該賠我們多少銀兩,戶部已經算出來了,一筆一筆寫得清楚明白,賬單你們記得帶走,你們要是不拿錢出來,我朝會自己去取。」

  至於怎麼取,花樣多的是。

  兩名使臣又驚又懼,拂袖而去。

  ……

  複試過後,很快迎來殿試。

  金碧輝煌的保和殿中,氣氛莊重嚴肅。

  傅雲英今天穿蟒袍,也作為監考官出現在保和殿上。

  一眾貢士低頭答題,沒人敢抬頭張望。

  一來,這一次監考的都是位高權重的朝廷大員,他們不敢看。二來壓力大,也沒心情東張西望。

  傅雲英大概是最放鬆的一個。

  她掃視一圈,目光落在蘇承裕身上。

  之前已經數次聽人提起這位浙江士子,果然生得俊秀,唇紅齒白,仔細看,臉上抹了粉。

  她背著手站在銅漏前默數時刻,內官過來請她。

  朱和昶要召見她。

  她跟著內官出了保和殿,埋頭往乾清宮走去。

  拾級而上的時候,忽然聽到砰砰兩聲撞響,接著是軲轆軲轆壓地的聲音,有人從臺階上摔了下來,滾到她面前。

  傅雲英反應快,先拉著內官往旁邊躲開,確認不會被撞到,然後才拉住對方的胳膊,把人攔住,要是直接滾下去,可能會摔死。

  手裡的軀體溫軟,她皺了皺眉,這穿內官衣裳的竟然是個女子!

  她退開兩步,讓內官上前。

  內官心有餘悸,好半天才拍拍胸脯,回過神,俯身看摔得鼻青臉腫的人是誰。

  臺階上方傳來一陣雜亂的大叫聲,幾名內官、內侍和女官提著裙角跑下來,圍在摔倒的女子身邊,看她還有氣息,都鬆了口氣。

  女官命人將女子扶起來背走,朝傅雲英賠罪:「驚擾大人了。」

  她回以一禮,抬腳離開。

  到了乾清宮,朱和昶命人取出一封信給她看,笑著道:「歸鶴道長要回來了!還說帶了不少好吃的給你。」

  傅雲英接過信細看,雙眉抽動了兩下。

  之前朱和昶登基的時候,老楚王曾逼她發誓,要她允諾不會告訴朱和昶她的真實身份,等到他這個當爹的老得快死的時候,她才能和朱和昶坦白。

  她答應了。

  但是老楚王的這封信裡,卻暗示了一句時機到了。

  說話不算數,老楚王果然是個不靠譜的長輩。

  傅雲英合上信,飛快思考。

  現在就告訴朱和昶?

  時機不合適,霍明錦還沒回來,二哥也不在京師。

  見她神色有異,朱和昶揚眉,笑問:「怎麼?是不是歸鶴道長信裡說了什麼朕看不懂的?」

  老爹和雲哥私下裡一定有秘密瞞著他,而且還不少。

  他沒有追問過,老爹那麼喜歡胡鬧,雲哥要應付老爹就夠可憐了。

  傅雲英想了想,道:「皇上,臣答應過歸鶴道長一件事,歸鶴道長也曾答應過臣一件事,其實兩件事是同一件事。」

  朱和昶端起茶杯喝茶,聞言,一笑,「什麼事?這麼神秘?」

  傅雲英垂眸,道:「歸鶴道長不在,臣不知該如何告訴皇上。」

  朱和昶搖頭失笑,「好吧,等歸鶴道長回來再說。」

  他想著皇后有孕在身,雲哥成親有一段時間了,不知道他娘子會不會也懷孕了?

  本想就這個打趣幾句,話還未說出口,又吞回嗓子眼裡。

  雲哥不喜歡談論自己的私事,還是不要招惹他了。

  從紫禁城出來,傅雲英立刻給霍明錦寫信,告訴他老楚王信中的內容。

  然後分別安排人去湖廣和良鄉,去湖廣的那一撥接傅雲章,去良鄉的保護傅四老爺一大家子。

  信送出去,她和喬嘉說起這事,問他京師哪些人可信。

  喬嘉道:「大人放心,二爺走之前都安排妥當了。」

  傅雲英點點頭。

  乾清宮中。

  朱和昶伏案批閱奏摺,坐了半個時辰就覺得腰酸背痛,叫宮女進來給自己捶肩揉背。

  他躺在榻上,宮女嬌軟的雙手幫他舒緩背上的肌肉。

  屏風外幾個宮女在說悄悄話,不知是不是不知道他在裡頭,說話的聲音沒有刻意壓低。

  他隱隱約約聽到雲哥的名字,翻個身,坐起來,問宮女:「她們在說什麼?什麼傅大人救了妃子?」

  宮女忙跪在地上,「回皇上,她們說岔了,應該說的是李女官的事。」

  朱和昶皺眉。

  李女官他知道,是朝鮮進獻的美人。之前朝鮮送的美人姿色平平,他不是很喜歡。朝鮮很快又送了一名美人過來,是大臣之女,飽讀詩書,容貌也出挑。

  他雖然愛美姬,但還沒有到看到一個長得好看的就非要納進後宮的地步。

  李女官固然好看,可性情冷淡,似乎很怨恨送她入宮的人。

  他便沒有寵倖對方,封她做女官,讓她教導宮女規矩禮儀,畢竟是朝鮮送來的,不喜歡也得留下來。

  宮女道:「皇上,方才在乾清宮外,李女官和其他人起爭執,雙方扭打起來,滾下臺階,幸得傅大人剛好路過,救起李女官,李女官摔傷了腳,臉也腫了,其他的沒有大礙。」

  「原來她們在說這個。」

  朱和昶笑了笑。

  幾天後,殿試結果出來。

  狀元郎是南直隸的,榜眼是江西的,探花郎果然是浙江蘇承裕。

  一甲頭三名都是南方人,北方學子一片譁然。

  然而沒辦法,誰讓人家文章寫得更好?

  大家都去關注頭三名了,很少人注意到,進士中,湖廣出身的人數明顯比往年多,雖然名次不靠前。

  朱和昶的這一點小小的私心,沒人質疑。

  皇上需要提拔自己的人手,誰敢非議?

  與此同時,朱和昶看過傅雲英那幾篇時文,賜予她進士及第。

  早在她擔任同考官時,就有人猜到會如此,因此沒人提出異議。

  接旨的時候,天朗氣清,天空藍得像洗過似的。

  傅雲英穿蟒袍,戴紗帽,站在長街中間,迎風而立,身姿高挑,英氣勃勃。

  內官朗聲念出聖旨,看她一眼,笑著道:「恭喜傅大人了。」

  她叩謝聖恩,淡淡一笑。

  過往的大臣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看她蟒袍加身,俊秀飛揚,恍如玉人一般,如今又得了進士及第,下一步肯定就是升官了。

  以她的功勞,也確實該升了。就是不知道皇上是繼續讓她在大理寺任職,還是把她放到六部去。

  還真是朝氣蓬勃啊!

  春風得意馬蹄疾,應該就是這樣了。

  眾人對望一眼,心裡暗暗決定,以後絕不能和傅相公對著幹!

  ……

  袁三高中進士,傅雲英一改平時的低調作風,為他大擺宴席。

  她知道袁三喜歡這個,他一直介意自己的出身。

  杜嘉貞、陳葵等人也榜上有名,昔日同窗如今又成了同年,以後就是一條船上的人,感情愈發親厚。

  眾人鬧了一天,到夜裡華燈初上時,還沒玩夠。

  傅雲英陪他們吃了一頓飯,早早回到房中。

  喬嘉道:「二爺來信了。」

  她接過信拆開看,這封信是快馬加鞭送回來的,裡頭只寫了四個字:放心,有我。

  他寫信的時候一定很忙。

  她唇角微翹,收好信。

  剛寫完回信,門被敲得咚咚響,袁三在外面喊:「老大!」

  她放下筆,示意喬嘉去開門。

  喬嘉打開門,放袁三進來。

  袁三被灌了不少酒,臉上紅紅的。一張嘴,全是酒氣,眼睛卻亮晶晶的,走到書案前,撓撓腦袋,嘿嘿傻笑。

  傅雲英抬頭看他一眼,笑著搖搖頭,「知道你高興,也不該喝這麼多。」

  袁三打了個酒嗝,上前幾步,突然彎下腰,席地而坐,雙手抱住傅雲英的小腿,撒嬌似的,拿臉蹭她的袍角,「老大,我考上啦!」

  喬嘉挑眉,立刻扯開袁三。

  袁三坐在地上,怔怔地抬起頭,發了會兒呆。

  「你醉了,讓大郎送你回房,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傅雲英撫平衣袍,道。

  袁三搖搖腦袋,「沒醉,老大,我這是高興的!」

  他繼續嘿嘿傻笑,然後從袖子裡掏出一枝早就禿了的筆,放到書桌上。

  「老大,這是你當年送我的筆,我一直留著,我不會保養東西,它還是禿了。」

  傅雲英目光落在那支筆上,那年在貢院外第一次見到他,還以為是個受家族冷落的富家少爺,脾氣古怪,不討人喜歡。

  熟悉了才知道這傢伙既敏感,又有點沒心沒肺,因為挨過餓,非常能吃,一頓能吃幾大碗白米飯。

  她還記得他主動表示要跟隨自己時,雖然嘴裡說著自戀的話,紆尊降貴似的,其實手在微微發抖,生怕被她拒絕。

  這麼些年,袁三一直跟著她,她說什麼他就信什麼,從來不會反對質疑她。

  她微微一笑,拈起那支筆,「我再送你一管新的。」

  袁三笑著道:「老大,我要紫毫筆,都說那個貴!」

  傅雲英失笑,點點頭,「好。」

  袁三直起腰,雙眼慢慢恢復清明,「老大,我考中進士,以後就能幫你了,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都聽你的。」

  他眼神堅定。

  傅雲英嗯一聲,不和他客氣,「之後會安排你去當良鄉縣令,那裡的人都聽說過我,你過去,沒人會為難你。」

  良鄉縣幾度受她恩惠,讓袁三去良鄉,不僅能鞏固勢力,還可以歷練袁三。

  她的人都會外放出去,朝中有幾個幫手就夠了。

  朝廷地方,都不能疏忽。

  等到三年之後,第一批外放的人回來,再放出一批出去。

  到那時,到處都有她的人,方便政令執行。

  長夜漫漫,袁三走了之後,她還在燈下坐了很久。

  ……

  看過老楚王的信後,傅雲英改動了部分計劃。

  然而這位歸鶴道長卻在幾天之後送信回來說他路過貴州的時候覺得當地景色特別好,決定在貴州玩幾個月,到中秋再回京師。

  那催她坦白的事,自然也就不提了。

  傅雲英眼皮跳了兩下,決定不慣著老楚王了,等到合適的時機她就和盤托出,反正老楚王拿她沒辦法。

  紫藤花落盡,霍明錦已經啟程返回京師,不過從路程來看,新鮮的藤蘿花餅他是吃不到了。

  這時候南方的枇杷應該掛果成熟了。

  傅雲英找出傅雲章的信看,上一封信他說事情處理好了,即將回京。

  她抬頭,看一眼窗外。

  花枝擁擁簇簇,燦若雲霞。

  春光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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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30: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四章 出京

  船泊在渡口,已是薄暮時分,岸上仍然人聲鼎沸。

  推開窗戶,一眼望去,舟楫如林,遠處連綿的翠微青山起伏似淡青浪濤。夕陽西下,淡金色霞光溫柔籠罩城郭山谷,天邊已經浮起幾顆星辰。

  小販挑著擔子兜售瓜果蔬菜。暮春時節,百花盛開,穿藍布襖的婦人挎著籃子賣新鮮的茉莉、梔子花。

  隔了很遠,彷彿也能聞到花朵的馥鬱香氣。

  傅雲章倚在窗前榻上,盤腿而坐,長髮鬆鬆挽著,一身挺刮的杭羅交領道袍,衣襟大敞,露出裡面的白綾中衣,手裡拿了本書,卻沒翻開看。

  他凝望瀲灩的江水,枯坐許久,眼看暮色漸濃,山中炊煙四起,嘈雜人聲漸漸遠去。

  繁忙一整天的渡口終於安靜下來。

  都說近鄉情更怯,他並不是歸鄉人,但離開湖廣後,竟也生出幾分迷茫和膽怯,不知道到底該去何方。

  枇杷早就金黃熟透了,傅雲英接連兩封信問他歸期。

  他推說路上風景好要多玩幾天,其實如果沒有故意耽擱的話,應該早就到了。

  蓮殼推門進來,在船艙角落裡焚燒驅蚊的線香。天氣熱起來,水邊蚊蟲奇多,嗡嗡嗡嗡吵得人腦仁疼。

  傅雲章讓他把匣子裡的古琴取來,橫在膝上,手指隨意撥弄琴弦。

  月華如水,靜夜中,琴聲清冷悲戚。

  蓮殼不由聽住了,他不懂音律,也能感受到琴音的古樸厚重,讓他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生怕驚擾皎然空靈的琴音。

  岸邊,九匹矯健快馬撕開寂靜夜色,奔馳而來。

  馬蹄踏響如悶雷。

  馳到渡口處,隱約聽見水上傳來的琴聲,為首身披斗篷的人勒緊韁繩,示意身後隨從停下來,側耳細聽。

  眾人忙籲停駿馬,屏息凝神。

  船上,傅雲章忽然聽到岸上飄來洞簫聲。

  他彈奏的是《伯牙悼子期》,這是一首寄託惆悵哀思的曲子,纏綿悱惻,淒切婉轉,加之他此刻心境悵惘,琴音更多了幾分哀愁,讓聽者無不柔腸寸斷。

  蓮殼什麼都聽不懂,也聽得淚水漣漣,時不時擦擦眼睛。

  聽到洞簫聲,傅雲章以為岸上的人也是個風雅之人,正在用他的簫聲和自己的曲子相和。

  簫聲音色秀雅幽靜,圓潤含蓄,不如笛子的嘹亮高亢,配合他的琴音倒也不錯。

  對方的簫聲清遠剔透,如幽深山谷中松濤陣陣,似清冷月夜下水光粼粼。

  傅雲章聽了一會兒,雙眉忽然輕皺。

  雖然兩人並無交流,但琴音和簫聲配合得很好,可對方的簫聲似乎悄悄換了個調子,一開始聽不出什麼不對勁,但他彈著彈著,不知不覺就被對方影響到了。

  簫聲變得活潑流麗,似流水淙淙,蜿蜒淌過繁花爛漫的秀麗山谷,輕盈飄忽,醇厚悠揚,意境從起初的淒切,慢慢轉變為天高闊朗任我飛的盪氣迴腸。

  對方的感染力太強,並不是鋪天蓋地、洶湧澎湃的強勢,而是潤物細無聲的溫情脈脈,他的琴音也隨之變得歡快鮮明,抑揚頓挫。

  有種攀登陡峭山峰,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撥開重重雲霧,屹立山巔,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一曲彈完,多日來的惆悵迷惘盡數蕩滌得乾乾淨淨,胸腔中滿溢著蓬勃朝氣。

  豁然開朗,前路一片光明璀璨。

  傅雲章似有所悟,手指輕撫琴弦,目光望向岸邊。

  隔著月夜中浮動著一道道碎光的潺潺江水,岸上的人翻身下馬,走向樓船。

  隨從點起燈照明,那人摘下斗篷兜帽,月光中一張清麗無雙的姣好面孔,眸子烏黑發亮,顧盼生輝。

  她微微一笑,揚揚手裡一管紫竹洞簫,「二哥!」

  傅雲章嘴角翹起,唇邊含笑,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過來。

  果然是她,也只有她能用歡快的民間小調影響他奏琴時的心境。

  聽了半天曲子的蓮殼在最後轉悲為喜,認出來人,忙吸吸鼻子,出去讓船家放下長板,好讓傅雲英一行人上船。

  傅雲章低頭理好衣襟,迎了出來,篩了杯熱茶端在手裡。

  雖說已是暮春初夏,天氣回暖,但最近多雨,乍暖還寒,雨後早上和夜晚有些微寒,她騎馬趕夜路,必然是冷的。

  傅雲英果然冷,登上船時鼻尖微紅,攏緊身上披的暗花雲錦斗篷,接過他遞到手邊的熱茶,掀蓋喝了幾口。

  蓮殼將其他隨從請到另一間艙房去招待,那邊燒了爐子,有熱茶,還能煮麵熱菜吃,船上有新鮮菜蔬,嫩綠的蠶豆,細嫩的銀芽菜,手掌大小的江魚,鮮紅的河蝦,船家去歲醃製的醃菜。

  傅雲章看著傅雲英,問:「怎麼會來這裡?」

  傅雲英放下茶杯,淡淡道:「來接你啊。」

  傅雲章沉默不語,望著她。

  傅雲英面色如常,走到桌前,拿起笸籮裡的銀剪子剪了燈花。

  燭火晃動,船艙內霎時亮堂起來。

  「二哥,你是不是不高興?」她罩上燈罩,輕聲問。

  傅雲章輕輕歎口氣,失笑了片刻,「剛才曲子都被你帶偏了。」

  她已經聽到琴音了,還故意用漁歌小調影響他的彈奏,肯定瞞不住她。

  傅雲英笑看他一眼,「那幾首調子還是你教我的。」

  她小的時候沉靜孤僻,和同齡的哥哥姐姐關係疏遠,傅雲章和趙師爺都覺得她身上戾氣重,書讀多了恐怕於壽數有礙,想方設法讓她學其他東西。趙師爺要她學畫,傅雲章教她吹小曲。

  他只教輕鬆活潑的民間小曲,不許她碰太沉重的古調。

  「是啊,我教你的。」傅雲章想起她小的時候,有些感慨,含笑說,「你學得很好,哥哥被你一打岔,已經不傷心了。」

  不止不傷心,還被她的簫聲所感染,生出幾分豪情壯志來。

  「不是我學得好,而是我心境變了,所以能影響你。」傅雲英抬起頭,看著傅雲章,「二哥,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可以告訴我。」

  傅雲章一笑,岔開話題:「皇上賜你進士及第,你應該很忙才對,為什麼來這裡?」

  之前鋪排了那麼多,看似雜亂無章,實則一切都井然有序,按著計劃實行。一面降低王閣老等人的戒心,一面各處安插人手,基礎打堅實了,她從功臣慢慢轉變為能臣,從現在開始,她將讓其他大臣見識到什麼是真正的平步青雲。

  她不該離開京師的。

  尤其不該這個時候離開。

  傅雲英抬起眼簾,回望著他,「我知道二哥不開心,怕你出事,所以過來接你。我確實忙,不過再忙,也比不上身邊的你們重要,時間多的是,事情可以一件一件慢慢料理。二哥不一樣,你這麼好,教我讀書,幫我找老師,萬一你出事了,誰再賠我一個二哥?」

  從傅雲章信中的內容來看,他應該月底就到京師了,可他卻在這座小城盤桓了十多天。

  她知道他南下肯定是要處理什麼事,因是他的私事,她不會插手。但想起他離開時的蕭索,還是放心不下,離京過來尋,打聽到他在港口,直接找了過來。

  傅雲章微微一怔。

  想起幾年前,為了她錯過殿試的事。她很少哭,那時卻淚盈於睫,質問他為什麼回湖廣。

  他那時就是這麼回她的。

  五妹妹這麼好,萬一她出事了,誰賠他一個一模一樣的英姐?

  如今這些話從她口裡說出來,他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心頭顫動,閉一閉眼睛。

  月光漏進船艙內,似鋪了一地朗朗清霜。

  蓮殼叩門,端著竹絲大捧盒走進船艙,船家煮了一鍋河蝦龍鬚麵,他盛兩碗送過來。

  傅雲章收斂情緒,讓傅雲英坐下吃麵。

  趕路的人,必然是沒消夜的。

  傅雲英解開斗篷坐下,拈起筷子,「二哥也吃一碗。」

  傅雲章笑了笑,坐到她對面,「好,正好我也餓了。」

  麵湯雪白細滑,是江魚熬製的,河蝦肥嫩清香,龍鬚麵裡還臥了幾枚鴨蛋。

  吃麵的時候都沒說話。

  不一會兒,傅雲章放下筷子。

  傅雲英抬頭看他。

  他眸光微垂,望著窗前燭火,「我不是陳氏的兒子。」

  傅雲英怔住了。

  傅雲章微微一笑,接著道,「我是她從鄉下買來的,她當年生的是個女兒。」

  他只說了這兩句,眼皮低垂,等著她開口。

  向來對什麼都無所謂的他,此刻心裡沉甸甸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月上中天,起伏的浪花舔舐船底,窗外水聲潺潺。

  傅雲章有些不敢抬眼。

  傅雲英愣了片刻,很快反應過來。

  她放下筷子,握住傅雲章冰涼的手,「二哥,不要緊,不管你是誰的兒子,我都是你的親人。」

  傅雲章低垂著眼睛,看著她的手伸過來,毫不猶豫地握住他的,輕輕捏緊。

  看他眉宇間鬱色深深,她又道:「二哥,你是不是陳氏的親生兒子,有什麼分別?九哥也是抱養的,四叔和我把他當成親侄子、親哥哥,不管你姓什麼,在我眼裡,你就是你。」

  她握緊他的手,強調一遍,「你是最好的哥哥。」

  冰冷的心被溫柔呵護,雖是寒冷深夜,傅雲章卻覺得周身舒適,從她指尖碰到的地方開始,整個人都變得暖和起來。

  北上途中猜測過告訴她自己的身世後她會是什麼樣的反應,也知道以她的為人,不會因為他的身世就改變對他的態度。

  但猜測是一回事,真的說出口,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反應比他想的要平靜,因為原本就不看重他大房嫡子的身份。

  哪怕他是賤籍出身,她也會如此。

  傅雲章微笑,抬起頭,回握她的手,眉眼微彎,唇邊笑容清淺,像窗外浮動的月色,雖然清淡,卻美得驚人。

  「這話可別讓啟哥聽見。」他笑著說。

  傅雲啟一直對傅雲英更喜歡、重視他這個哥哥而耿耿於懷,常常抱怨撒嬌。

  見他說起俏皮話,傅雲英笑了,「九哥早就知道他不如你,他很敬仰你,只是嘴上不肯承認罷了。」

  傅雲章挑挑眉。

  蓮殼進來,撤走碗筷。

  對坐著吃茶,傅雲英看著籠在桌前的月光,想起剛才聽到的那支曲子。

  聽出曲調中的自傷之意,她立刻取出洞簫合奏,亂了他的曲調,免得他沉溺於傷感中。

  她道:「二哥,你不必難過,陳氏可憐可悲,可她的遭遇,不是你造成的,你沒有錯。」

  傅雲章握著茶杯,淡笑著搖搖頭,「無事,倒也不是難過。我已經和家中毫無瓜葛,不會再為之神傷。只是想起小時候,覺得所有東西只是一場空。」

  「怎麼會是一場空?」傅雲英笑笑,「二哥是縣裡最年輕的舉人、進士,你讀了許多書,去了很多地方,結交了很多朋友,做了很多好事,這些東西都是屬於你的。要是沒有二哥,不知道縣裡如今是什麼模樣。」

  月華潑地如水,她歎了一聲。

  「我很幸運,有二哥這樣的哥哥。」

  他之於她,不僅僅只是隔房的堂哥,也是一直默默支持她的老師,亦師亦友亦兄長。

  傅雲章順著她的話回想此前種種,失神了一會子,眼底浮起幾絲笑,抬起手,輕敲她髮頂。

  「英姐真乖,當年教你讀書,果然不錯,對哥哥這麼孝順。看來我眼光很好。」

  這世上還是有人懂他的。

  傅雲英嘴角微翹,和他開起玩笑,「不是二哥眼光好,是我好。」

  傅雲章看她一眼,「對,英姐好,那是哥哥運氣好,撿到一個好學生。」

  她說她很幸運,有自己這樣的哥哥,他又何嘗不是幸運的那一個。

  兩人相視一笑,靜坐吃茶。

  月光漫進船艙內,杯裡的殘茶折射細碎銀芒,光華流動。

  ……

  傅雲英現在身份不同,排場大了,此次出京,足足帶了八個護衛。

  除了喬嘉,其他七個都是絕頂高手,一看衣衫底下胳膊隆起的線條,就知道肯定力大如牛。

  船家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給幾位隨從上菜的時候,瑟瑟發抖。

  第二天他們辭別船家,改走陸路。

  路上,傅雲英接到霍明錦的信。

  信上說他到江西了,江西的豐城肉脯很有名,薄如紙張,鹹香潔淨,給她帶了一些。

  她哭笑不得,坐在車廂裡,立刻寫回信說不必帶東西,人一路平安就好。

  送信的人就在車廂外邊等,拿到回信後,騎馬離去,快如閃電。

  傅雲章背靠著軟枕,心裡算了算日子,問起牛銀姐的案子。

  他回京路上常常聽到旅途中的商旅行人提起這樁案子。現在各地報房商人都能拿到三法司的底稿,南方結社風氣最濃,出書、印報的風潮也是最先從南方刮起的,朝廷的法報出來以後,南方學子反應熱烈,並立刻將案子改成彈詞傳唱,現在江南等地,連三歲小兒都聽過這個故事。

  「董氏帶著她們南下,一部分去小琉球,一部分去雙魚島,島上現在開放貿易,停靠了數十條外國船舶,以後要在島上建房蓋屋,成立州縣,設地方官,開學校,建織廠……啟哥才學上不如袁三,庶務上卻比袁三強些,我打算安排啟哥和陳葵去雙魚島。」

  雙魚島是霍明錦打下來的,不能白白讓閩浙一帶的世家佔便宜,這次會試過後,她就著手安排自己人南下。

  之前救下袁文的親戚袁朗博,袁朗博熟知廣東事務,他繼續留在廣東。

  她通過白長樂認識了不少眼界開闊、對外界抱有濃厚興趣的江南士紳,雖然沒有面對面見過,但一直互相通信,這些士紳將成為她在本地的一大助力。

  加上霍明錦留在小琉球的數萬軍隊,她可以在京師遙控這邊的事務。

  聽她一一說完,傅雲章也不得不佩服她的精力。

  他拿出幾份稿子給傅雲英看,「我寫的,你看看還有沒有修改的地方。」

  是他這次南下途中寫的遊記,詳細寫了他一路上到了什麼地方,看到什麼樣的景致,吃了什麼好吃的地方菜。

  傅雲英笑了笑,二哥沒有撒謊,他果然是放開了。

  光看他寫的遊記,就知道他心情不錯,字裡行間都是懶散悠閒的調調。

  剛看完遊記,馬車陡然停了下來。

  喬嘉勒馬停下,奔回馬車旁,低聲道:「大人,前面有些狀況。」

  傅雲英掀開車簾往外看,前方官道上躺了一個人。

  那人穿一身粗布衣裳,似乎是個販夫走卒之類的人物,但從身形來看不像,隔得遠,看不清相貌。

  護衛前去查看,將躺在地上的人翻開來,眉頭緊皺。

  男人臉上、胸前橫貫了幾條傷口,從形狀來看,是被利器所傷。

  護衛檢查一遍,從男人懷裡找到牙牌,送回馬車旁。

  「大人,此人可能遭人追殺,一路奔逃。小的看過了,人沒死,只是力竭暈過去了。」

  傅雲英接過牙牌細看,輕輕嘖了一聲。

  她總是碰到這樣的事,上次在渡口救起的是崔二姐和吳琴,這次遇到的是吳同鶴。

  吳同鶴是她在江城書院的老師,後來吳同鶴跟隨崔南軒,領了個職位,牙牌上標了他的身份。

  她示意喬嘉救起吳同鶴,怎麼說也是個為民謀福的好官,而且是曾經的老師。

  護衛將吳同鶴抬到馬上,喬嘉拿著一遝紙給傅雲英看,「這是從他身上搜到的。」

  傅雲英接過細看,發現上面的字連起來讀毫無意義,像是隨便寫的。

  看她蹙眉,傅雲章抽走一張紙看了看,思考片刻,道:「這是藏格的寫法,你得這樣讀,第一列的字和第三列,然後反過來。」

  傅雲英按他說的再看,果然這麼讀就通順了。

  紙上是一份名單。

  一開始她沒看明白,想起崔南軒最近在南邊做什麼事後,她恍然大悟。

  廣東總督有通倭嫌疑,已經被押解上京,崔南軒留在廣東暗查地方官員通倭的事。

  難怪吳同鶴會被人追殺,這份名單如果公開,閩浙世家一個都逃不掉!

  紙上記載的是曾和倭寇暗中來往過的世家,名單非常細緻,不僅標明時間、地點和涉及的人數以及金額,連許多內幕都寫上了。

  傅雲英收好名單。

  既然湊巧落到她手裡,那麼就是她的了。

  閩浙沿海最大的海盜招安了,盤踞雙魚島的外國商船和西洋商船收繳了。霍明錦殺了一批濫殺無辜的海商,但那些世家關係盤根錯節、根深葉茂,一時難以撼動,他們決定先不和世家硬碰硬,徐徐圖之。

  有了這份名單,可以先揪出幾個罪惡滔天的,來一個殺雞儆猴。

  她告訴傅雲章這份名單的重要性,吩咐喬嘉,「一路上不要耽擱,趕緊回京城。」

  追殺吳同鶴的肯定是閩浙世家派來的人,不知道會不會找到她頭上,他們得趕緊回京。

  這時候再把吳同鶴丟下、和他撇清干係沒什麼意義,一來這份名單很重要,她願意冒風險。二來,對方追過來,知道她路過這裡,絕不會放過她,還不如把吳同鶴給帶上,等他醒了,問他對方是什麼來頭,好做準備。

  一路飛奔,快到驛站了。

  喬嘉告訴傅雲英,他們的馬已經趕了幾天路,最好去驛站換馬,補充乾糧。

  驛站很安全,這裡幾乎是京城地界了,閩浙世家應該不敢在天子腳下撒野。

  傅雲英點頭應允。

  到了驛站,裡頭有人迎了出來。

  傅雲英瞳孔微縮。

  迎出來的人她認識,是崔南軒的書童。

  書童也認識她,看到她,躬身行禮,「傅大人。」

  目光四下裡搜尋。

  他在找吳同鶴,幾人約好在這裡碰頭。

  傅雲英低頭想了想,示意喬嘉他們把吳同鶴帶出來,「路上恰好遇到他,你可是在等他?」

  看到吳同鶴的慘狀,書童驚呼出聲,「是!小的就是在等他!」

  驛丞上前幫忙,把吳同鶴搬進大堂,找懂醫術的雜役過來幫他看傷。

  書童對傅雲英感恩戴德,道:「我家大人不久就到了,多謝大人相助。」

  傅雲英詫異,崔南軒要回來了?

  愣了幾息,隨即明白過來,他拿到這樣的證據,自然急著進京面聖,留在廣東,隨時可能死在世家手裡。

  雜役劃開一枚藥丸,濃濃的藥汁灌下去,幾聲悶哼,吳同鶴醒了。

  看到傅雲英,他呆了一呆。

  書童撲到他面前,和他說明事情來龍去脈。

  吳同鶴掙扎著要起來向傅雲英道謝,被喬嘉按住了。

  傅雲英問他誰在追殺他。

  吳同鶴咬牙道:「我也不知道,從離開廣東開始他們就跟著我們,我只好和崔大人分開走,幾次差點遭到他們的毒手,還好我機警,都逃脫了。後來我沿著官道走,看到路上有官府車馬經過,想去求救,夜裡風大,他們沒聽見我的聲音。」

  他追著馬跑了很久,暈過去了。

  聽他說和崔南軒分開走,然後約齊在這裡碰頭,傅雲英皺了皺眉。

  那些人緊追著吳同鶴不放,顯然確定他身上帶了名單。而書童說他和崔南軒一路風平浪靜,連個毛賊都沒碰到。

  傅雲英笑了笑。

  崔南軒必然放出消息,讓追殺他們的人確信吳同鶴帶走名單了,他把吳同鶴當誘餌,好掩護他。

  他身上肯定還有一份一模一樣的名單,不管吳同鶴是生是死,他都能確保把名單送回京師。

  吳同鶴是他妹夫的族弟,跟隨他多年,對他忠心耿耿。

  果然是他的風格。

  傅雲英皺眉飛快思考,給傅雲章使了個眼色。

  傅雲章一愣,雖然不是很明白,還是取出剛才從吳同鶴身上拿到的名單,遞給書童。

  「剛才救起吳大人的時候從他身上找到的,因怕遺失,我暫時代他保管,你收著罷。」

  書童喔了一聲,接過名單收好。

  聽到他們的對話,吳同鶴眼神閃了閃。

  這時,門口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撥開簾子。

  玄綾帽,交領袍,腰間束絲絛,面如冠玉,眉目寡淡。

  崔南軒走了進來,看到正堂情景,腳步微頓,目光落在傅雲英身上。

  她側身而立,面色平靜。

  崔南軒看她許久,沒說話。

  書童忙迎上去。

  傅雲英沒回頭,接過喬嘉遞來的茶,喝了一口。

  傅雲章和崔南軒頷首致意,和他說明路上遇到吳同鶴的事。

  崔南軒目光仍然停留在傅雲英身上,道:「多謝。」

  「舉手之勞,不客氣。」傅雲章淡淡道,聽護衛稟報說那邊換好馬了,帶著傅雲英告辭離開。

  崔南軒沒攔他們,看著傅雲英從他身邊走過,從頭到尾,眼角掃都不掃他一眼。

  他站著沒動。

  等傅雲英幾人離開,吳同鶴立刻忍痛爬起來,捂著肩上的傷口,「大人,名單還在!」

  崔南軒眯了眯眼睛。

  吳同鶴小聲道:「傅大人他們救起我的時候看到名單了,不過他們沒看懂。」

  一般人不知道裡頭底細,不可能從一堆亂寫的字裡聯想到閩浙世家。

  崔南軒收集名單不易,自然不會只留一份,他自己身上有一份,吳同鶴身上一份,其他地方還有一份。

  吳同鶴身上那一份能不能保住,他並不關心,如果傅雲把名單拿走了,也沒什麼,傅雲不會和世家勾結。

  不過還是拿回來更好,萬一傅雲看懂這份名單,搶走他的功勞,那他的一番苦心就白費了。

  他得罪世家,可不是為了給其他人作嫁衣裳。

  「備馬,緊跟著傅雲他們。」

  他吩咐身後的隨從。

  吳同鶴動了動,扯動傷口,悶哼一聲,「大人,為什麼要跟著傅大人?他把名單還給我了。」

  崔南軒望著窗外,道:「以防萬一。」

  ……

  離開驛站後,傅雲章問傅雲英:「為什麼把東西還回去?」

  他們可以說救起吳同鶴的時候沒看到名單,崔南軒就算懷疑他們拿走東西,也不能拿他們如何。

  傅雲英小聲說:「不要緊,我剛才看的時候記住了大部分,人名太多不用記,只要記住大概世家就夠了。」

  傅雲章深深看她一眼,笑著搖搖頭。

  幸好英姐是自己的妹妹,要是政敵,他會頭疼的。

  換過馬,速度明顯快了很多,跑了將近半個時辰,快到京師了。

  山道兩旁忽然響起嘩嘩嘈雜聲響,鳥雀驚飛。

  傅雲英心頭一凜。

  嗖嗖數聲,隨著破空之聲次第響起,羽箭如飛蝗一般,竄出密林,朝他們飛撲過來。

  接著,幾十個面目平靜陰鬱、手執長刀的死士從林中一躍而出,擋住他們的去路。

  多虧一直堅持練習騎射,傅雲英不再那麼怕了,立刻勒住馬停穩,馳到傅雲章身邊。

  傅雲章也停了下來。

  喬嘉和另外幾名隨從反應靈敏,很快將兩人護在最當中,拔出佩刀,劈開雨點一樣的羽箭。

  傅雲章抬手護住傅雲英,低聲問:「是追殺吳同鶴的人?」

  傅雲英搖搖頭,「不,他們是沖著我來的。」

  這些人等候多時,看到她就衝了出來,顯然不是追殺吳同鶴的。

  她離京的事只有幾個人知道,連朱和昶都不知情,誰暗中設下的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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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30: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五章 通倭

  傅雲英知道自己如今身居高位,樹大招風,還敢只帶八個人出城,自然是做了萬全準備的。

  且不說喬嘉他們個個能以一當百,這裡離京師那麼近,她只需發出示警,接應她的人很快就能到。

  她取出防身用的匕首握緊,讓喬嘉放出信號。

  喬嘉彎弓搭箭,牢牢護在她和傅雲章身前,箭尖抬高,嗖嗖數聲,對著高空方向一連放出三箭。

  箭頭淩空疾飛,劃破長空,發出尖利鳴響。

  幾支箭放出後,嗡嗡弦聲還沒停下來,他便立刻丟開長弓箭囊,拔出長刀。

  傅雲英下馬,扯住韁繩,安撫受驚的坐騎。

  怒吼聲,砍殺聲,倒地聲,羽箭釘入血肉的噗嗤聲,回蕩在寂靜的山道間。

  她抬頭看身後的傅雲章,他眉頭緊皺,神色非常平靜,緊緊攬著她的肩膀,用自己的身體替她遮擋四面八方飛竄而來的箭雨。

  「二哥,我沒事。」她道。

  傅雲章低頭,朝她一笑,沒鬆手。

  山道拐彎的岔道路口,聽到前面傳來的打鬥聲,護衛連忙讓車把式停下馬車,跑到山坡上,右手搭在額前,眺望前方。

  「大人,傅大人他們遇襲了!」護衛跑回馬車旁,大聲道。

  車簾掀開,崔南軒和吳同鶴對望一眼,問護衛:「埋伏的是什麼人?」

  「小的不知,對方有備而來,還有弓箭手,少說也有五十多個人!」

  崔南軒下了馬車,走到高處,望向遠方。

  幾十人將傅雲兄弟二人圍在當中,他們的護衛勉力支撐,不讓殺手靠近,但到底雙拳難敵四手,才幾個人,怎麼可能敵得過幾十人。

  吳同鶴跟著走下馬車,一瘸一拐走到崔南軒身後,「大人,那些殺手是不是廣東那邊的人?」

  崔南軒搖搖頭,「到北直隸以後,追殺我們的人就不敢在白天現身,這裡是京師地界,沒人敢大白天行兇,不是同一撥人。」

  吳同鶴忍著傷口的疼痛,焦急道:「大人,傅大人他們才那麼幾個人,對方人多勢眾,他們太危險了!我們快去救他們吧。」

  崔南軒不語。

  吳同鶴跟隨崔南軒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他冷情冷性,向來不關己事不張口,奉行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別說是交情一般的同僚了,就是他髮妻的娘家人落難時,他也沒有施以援手。

  大人救不救傅雲,沒有吳同鶴置喙的餘地,但傅雲剛剛救了他,論情論理,他都沒法對傅雲遇險視而不見。

  他拱手道:「大人,傅大人深受皇上倚重,又屢次立下功勞,如今皇上破格授予他進士及第,顯然是在為傅雲來日高升鋪路,平步青雲,指日可待。且他和皇上有少時相識的情分在,又是詩社成員,和王閣老為首的清要官交情匪淺,在民間的名聲也極為響亮,一力替皇上主張解除海禁之事,和朝中弛禁派、江南士紳來往密切,眼下他有難,您正好借這個機會施恩於他,他有恩必報,來日必有大用!」

  崔南軒望著前方,面無表情。

  一片刀光劍影中,看不清傅雲神情如何。

  沒有確認過,一切只是他的懷疑,他覺得匪夷所思,又總是忍不住去關注傅雲,甚至在看到傅雲有危險時想也不想就下意識撲上去。

  這讓他覺得自己不受控制,變得軟弱。

  他討厭失控。

  「派兩個人過去……」崔南軒袖中的手慢慢握拳,「告訴傅雲,如果他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可以救下他和他兄長。」

  只拿傅雲自己的性命作交換,以他的脾氣,未必會答應,但如果加上傅雲章,他一定會答應的。

  吳同鶴不明白崔南軒說的條件是什麼,想了想,沒有再勸。

  大人願意幫忙已經很難得了,如果遇險的換做是其他人,大人第一件事肯定是繞道走,確保安全抵達京師,而不是在這裡駐足觀望。

  崔南軒挑出兩個人,低聲吩咐幾句。

  兩人沉聲應喏,抽出腰間佩刀,伏在馬背上,一路疾馳,如風馳電掣般。

  趁雙方纏鬥,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很快撕開一條小缺口,衝入包圍圈之中。

  駿馬衝到近前,喬嘉微微變色,看他們身著胖襖,認出是自己人,收回殺招,拔刀警惕地看著他們。

  對方飛快跳下馬,拿出牙牌,道:「傅大人,我們是來救你的!剛才在驛站,傅大人應該見過我們。」

  傅雲英掃一眼他們的牙牌,認出他們。

  崔南軒的人來救她?

  她沒有放鬆警惕,反而更加警覺,緊攥住傅雲章的手後退幾步。

  護衛莫名其妙,以為她把他們當成殺手的同夥,忙道:「傅大人不用怕,是閣老讓我們來救傅大人的。」

  四周喊殺聲震天,鮮血四濺。

  護衛不敢耽擱,停頓了幾息後,立刻加了一句,「閣老說,只要傅大人為他解惑,他一定能救下您和您兄長。」

  傅雲章神色微變,扣緊傅雲英的手。

  「別答應他。」

  傅雲英看他一眼,搖搖頭,唇邊浮起一絲嘲諷的笑容。

  都這個時候了,她被殺手重重包圍,崔南軒竟然還想和她談條件。

  算計到這個地步,他到底想要什麼呢?

  功名,利祿,前程,政治抱負,他想要的東西,都已經拿到手了,還嫌不夠?

  護衛一面等著傅雲英回答,一面拔刀劈開亂飛的羽箭,「大人,閣老說了,他只要一個答案,您只需要承認下來,他不會逼你做什麼……」

  一句話還沒說完,被忍無可忍的喬嘉一腳踹開。

  「要麼救人,要麼滾蛋,別添亂!否則,我的刀不認人!」

  喬嘉素來冷靜寡言,忽然張口罵人,傅雲英撲哧一聲笑了。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眼前的血腥混亂,望向遠方,不知崔南軒現在站在哪一處山頭觀望。

  崔南軒還是從前的崔南軒,但她早已不是前世的魏雲英。

  「滾。」她冷冷道。

  兩名護衛面面相覷,咬咬牙,退到一邊。

  閣老命令他們護住傅雲的性命,其他人不用管,既然傅雲不肯答應條件,那麼他們只需要確定傅雲不會死在亂刀下就夠了。

  然而這一場廝殺根本沒有給他們施展武藝的機會。

  喬嘉幾人並沒有處於下風,他們始終不慌不忙,確保陣型不亂。在處理掉弓箭手後,很快掌控局勢,切瓜砍菜一樣,幾刀下去,慘嚎聲接連響起,人頭軲轆軲轆掉地滾動。

  埋伏不成,反而被殺得沒有還手的餘地,只能一個接一個倒下,殺手們心生怯意,騷動起來。

  喬嘉冷笑一聲,想逃?晚了!

  「一個都不要放過。」

  其他七人高聲呼應,他們好久沒這麼痛快打一場了。

  眼看八個人以少勝多,完全不需要其他人幫忙,崔南軒的護衛面露尷尬之色。

  這時,北方響起如雷的馬蹄踏響聲,數十騎快馬如離弦的箭,飛奔而至,捲起漫天煙塵。

  馬上騎手皆頭戴盔帽,身披甲衣,胖襖窄腿褲,雄健威武。

  數十騎奔到近處,為首一人膚色黧黑,翻身下馬,二話不說,揮出腰刀,將最外圍兩名殺手一刀斃命。

  接應的人到了。

  殺手們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恐懼,四散而逃。

  阮君澤咒駡一聲,指揮隊伍合攏包圍,敢在他眼皮底下謀害朝廷官員,休想全身而退!

  局勢一面倒,倒地聲接二連三響起,剩下幾個殺手魂飛魄散,丟開武器,轉身跪地求饒。

  喬嘉和阮君澤低語幾句,護著傅雲英離開,「剩下的事交給阮指揮使就行了,大人先回京城。」

  傅雲英嗯一聲,先拉著傅雲章上上下下檢視一遍,「二哥,你沒受傷吧?」

  剛才一片混亂,喬嘉擋在她前面,傅雲章則一直攬著她的肩擋住襲向她背後的羽箭。

  傅雲章搖搖頭,「沒事,我沒受傷。」

  她不放心,檢查一遍,發現他衣袍好些地方被箭矢蹭破了,應該是幾支羽箭擦著他胳膊飛過去留下的。

  喬嘉他們經驗豐富,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樣的事,即使沒有阮君澤趕過來接應,也能確保她不受傷。但傅雲章沒有經歷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場景,所以笨拙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保護她。

  還好他沒有受傷,只有肩膀的地方擦破了點皮。

  她鬆口氣,簡單幫他處理一下肩膀上的小傷口。

  崔南軒的護衛留下來幫忙。

  她沒有理會他們。

  ……

  山道岔路的另一頭,看出喬嘉幾人擺出的陣型後,崔南軒就知道,那幫殺手在這八個人面前,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罷了。那八個漢子必定是身經百戰的高手,沉著冷靜,臨危不亂,配合默契,陣型鬆而不散,僅憑八個人,就能抵住幾十人的進攻。

  傅雲並不需要他的幫助。

  他站在風口處,衣袍翻飛,面無表情。

  一旁的吳同鶴悄悄抹汗,還好有驚無險。傅雲是湖廣的後起之秀,江城書院出來的學生,身為曾經的書院副講,他不想看到書院最出色的學生死在殺手刀下。

  「如果有個人忘恩負義,辜負你,你很恨他,後來你掌握權勢,隨時可以報復他,你會怎麼做?」

  呼嘯的山風中,崔南軒忽然問。

  他聲音暗沉,聽起來有些模糊。

  吳同鶴愣了一下,道:「自然是有仇報仇,讓他也嘗嘗被辜負的滋味。」

  崔南軒目光幽深。

  他在廣東的時候曾遇見霍明錦,對方領兵出海,根本懶得多看他一眼。

  傅雲是皇上的心腹,皇上心性單純,他不需要多費口舌就能影響皇上的決定,可他從來沒有試圖加害自己。

  正因為傅雲從未害過他,視他如無物,崔南軒一直不相信自己的猜測。

  如果真的是她,即使不想殺他,也不該是這樣的態度。

  如此冷漠。

  以前他曾經想過,如果她還沒有死,又回來找他,報復他,甚至要殺死他,他會坦然接受。

  她對他實在是很好,這世上,除了血緣相關的母親以外,只有她曾一心一意對他。

  是他對不起她,讓她失望了。

  如果她回來報復他,他甚至會有點高興,放任她來報復自己。

  因為起碼她還活著。

  可她沒有回來。

  而傅雲,不恨他,不仇視他,從頭到尾,只是把他當成陌生人。

  姚文達問過崔南軒後不後悔。

  其實他不知道,因為既然已經做出選擇了,就沒必要再一次次回頭,他天性如此。

  他等著她來報復,他位極人臣了,可以縱容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她偏偏不來。

  曾以為,她的痛恨才是她給予他的報復。

  現在才懂得,她的無視、冷漠、決絕,方是這世間最厲害的武器。

  就像用冰刀子割人,剜心挖肉,起初不覺得什麼,慢慢才感覺到那種痛徹心扉的鈍痛和絕望。

  心口一片荒涼,不管用什麼都堵不上。

  她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先帝死了,沈介溪也死了,她和霍明錦一樣,都明白真正的仇人是誰。

  霍明錦剛回來的時候,對他說過,他欠她的,早晚都要還。

  崔南軒願意還。

  然而她根本不稀罕。

  ……

  回到京師,傅雲英直奔傅宅,府中懂醫理的幕僚過來幫傅雲章看傷,給他換了藥。

  杜嘉貞他們走馬上任去了,袁三去了良鄉,傅雲啟和陳葵去了廣東。傅家又安靜下來,宅子裡靜悄悄的,紫藤花將要落盡,地上鋪了一地零落花瓣。

  她回房,默寫出記下的通倭名單。

  兩個時辰後,阮君澤過來稟報,說那些埋伏在山道邊的人是流竄在京師附近的一夥響馬。

  「北方響馬劫道是常有的事,不過這批響馬賊找上你,必然是受人指使的。活捉了幾個人,他們一口咬定收買他們的人是大官。」

  阮君澤道。

  傅雲英放下筆,「他們能不能認出指使的人是誰?」

  阮君澤搖了搖頭,道:「做這種事的肯定不會自己出馬,大多是讓奴僕去代辦,對方出八千兩銀子,現銀。」

  「八千兩?」

  傅雲英眉頭微蹙。

  端午節就要到了,朱和昶賞賜群臣和皇親國戚,孔國丈大壽,朱和昶命內官開私庫,賞孔家八千兩銀子辦壽宴。

  她得罪過孔家,這八千兩銀子的數目又剛好對得上,未免太巧了。

  孔家一家人沒有多少城府,完全就是仗著孔皇后作威作福,長樂侯打人的時候很坦蕩:「我妹妹是皇后,就是把你打死了,你能怎麼著?」

  所以說,孔家做出這樣的事,一點都不奇怪。

  當年司禮監勢大的時候,敢公然在內廷打死大臣,強搶大臣妻女,他們是蠢嗎?

  不,他們並不蠢,他們知道自己的倚仗是什麼,也知道大臣心底根本看不起他們,與其討好永遠不把他們當人看的大臣,還不如趁著得勢的時候把對方壓得死死的。

  孔皇后現在有孕在身,孔家這時候對她下手,不管最後能不能成事,朱和昶肯定不能殺了皇后的兄弟親人。

  就算朱和昶非要懲治孔家人,孔家人可以自辯說所有事都是奴僕自作主張,和他們沒有一點關係。

  最後也不過是殺幾個孔家刁奴替她抵命罷了。

  孔家冒一點風險殺了她,頂多被朱和昶厭棄幾個月,等皇子或者公主生下來,孔皇后依然地位牢固。皇帝身邊總有能哄他開心、得他重用的人,再過不久,就會徹底遺忘她,到那時,孔家再使點手段,皇上會原諒他們的。

  合理的動機,加上阮君澤找到的證據,孔家人難以洗刷他們的嫌疑。

  但正因為一切太順理成章了,傅雲英反而覺得應該不是孔家人做的。

  原因很簡單,八千兩銀子不是一筆小數目,孔家乍富,一門心思想趁這次辦壽宴風光一回,哪裡捨得拿這麼多銀子買她的性命。

  要麼是有人陷害孔家,挑撥皇后和朝臣的關係。

  要麼就是長樂侯再次醉酒誤事,被人利用了。

  之前曾有一位愛喝酒的國舅,醉後和人吹噓說他不怕當時的首輔。酒桌上的人笑話他是軟腳蝦,他一怒而起,仗著酒意提刀衝到首輔家,砍傷首輔家的幕僚,還打傷了首輔的兒子。

  之前長樂侯衝去大理寺打人,就是被有心人攛掇去的。

  這一次長樂侯被人慫恿出手,也不是沒可能。

  傅雲英想了很多種可能,吩咐阮君澤,「悄悄地查,別鬧大。找到證據後也不必聲張。」

  背後的人可能正在等著她去朱和昶跟前狀告孔家,利用她離間帝后的同時,讓她和孔家徹底鬧翻。

  最好的做法是先按兵不動。

  阮君澤應喏。

  要走之前,深深看她幾眼,撓撓腦袋,「老實說,我覺得你像一個人。」

  之前他就覺得了,不過他不愛多想,沒當一回事,一個是男子,一個是女人,年紀也對不上,怎麼會是一個人呢?聽傅雲叫出一聲宗哥,他也沒懷疑到那上面去——督師說是他把自己的身世告訴傅雲的。

  阮君澤就這麼被忽悠回衛所去了。

  可後來他仔細回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越想越覺得匪夷所思。

  他想法簡單,既然自己想不明白,那就去看看聰明人是怎麼做的。他開始觀察崔南軒。

  崔南軒也對傅雲態度詭異,暗中派人調查傅雲不說,竟然還救傅雲!

  心如鐵石的崔南軒也會救人?

  阮君澤心口砰砰直跳,仔細觀察傅雲英的反應。

  傅雲英淡淡嗯一聲,撩起眼皮,「像誰?」

  阮君澤道:「像我以前認識的人!」

  傅雲英一笑。

  阮君澤偷偷看她,說:「不過我認識的人是個嬌娘子,已經過世了,是魏翰林家的小女兒,崔閣老早逝的髮妻。」

  「節哀。」

  傅雲英揚眉,淡淡道,抬頭看他,神色平靜坦然,目光清亮。

  怎麼看,都怎麼不像是心虛的樣子。

  阮君澤嘖了一聲,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暈頭轉向,告退出去。

  傅雲英搖搖頭。

  用不著她費心忽悠,阮君澤就糊塗了,他是個藏不住秘密的人。所以說絕不能告訴他真相,不然前腳告訴他,後腳就會鬧得沸沸揚揚,眾人皆知。

  她救過他一命,但那是上輩子的事了,這一世他們就這樣,挺好的。

  也只有霍明錦能讓她破例。

  ……

  第二天,崔南軒便將收集到的證據呈送於御前,告發閩浙當地豪族世家暗中和倭寇勾結,通敵賣國。

  當即掀起軒然大波。

  朱和昶大怒,命刑部和大理寺徹查。

  傅雲英還沒開始著手調查,送禮的人就擠破傅家門檻。

  朝中大臣,但凡是南方,尤其是廣東、福建、浙江出身的官員,或多或少和當地世家有姻親關係,即使是和世家沒有往來的寒門出身,發跡以後也會和當地望族聯姻,幾代下來,盤根錯節,你姥姥可能是他姑姑,你舅舅可能是他族叔,總之,都是親戚。

  誰要是家族裡出了通敵賣國這種醜事,甭管是遠親還是近親,以後都會被人恥笑,甚至丟了頭頂烏紗帽。

  一時之間,廣東、福建、浙江官員趕緊回家問自家娘子家裡到底有多少親戚。

  崔南軒留了一手,只告發,並不拿出他掌握的證據和確切名單。

  可惜傅雲英已經背下來了,用不著求他,和朱和昶商量過後,直接揪出其中幾家,命當地官員捉拿。

  為了震懾沿海世家,確認所有證據屬實後,立刻判刑並執行,雷厲風行,絕不拖拉。

  通倭不是小事,獲罪的世家,所有男丁革除功名,永不錄用,為首的族長、族老,參與通倭的十幾人直接斬立決,家產充公,子孫後代三代以內不得參加科舉考試。

  其他的都沒什麼,但剝奪科舉考試的機會,等於徹底斷了他們的根,這些世家一百年以內,都不可能再恢復往日榮光。

  人人自危。

  這天,傅雲英忽然想起一事,對傅雲章道:「二哥,你說好要帶家鄉的枇杷給我吃的。」

  傅雲章失笑,「怎麼想起這個了?」

  讓蓮殼取來枇杷和醃漬的梅子,還有蒸的新鮮花露。

  她打開瓷瓶,聞到一股熟悉的酸香,微笑著說:「這時候煮梅酒最好。」

  傅雲章看她一眼,「要請誰吃酒?」

  她望著窗外密密匝匝將整個長廊罩起來的花藤,道:「汪閣老。」

  傅雲章會意,低頭剝枇杷,做不來這樣的事,十根指頭汁水淋漓。

  傅雲英拿帕子給他擦手。

  他笑笑,道:「汪閣老愛挑剔,別讓他不盡興。」

  傅雲英點點頭,「我明白。」

  下午,汪玫前來傅家赴約。

  他到的時候,發現水榭裡擺了一桌席面,桌邊已經坐了不少人,六部官員都有。

  水榭外池水瀲灩,蓮葉擠滿湖面,一朵朵菡萏屹立於翠綠傘蓋之間,亭亭玉立,挺秀婀娜。

  桌上酒菜精緻清淡,旁設花几,幾上數隻金瓶,供牡丹、蜀葵、竹枝,玲瓏有致。

  汪玫目光飛快掃視一圈,發現來客都是浙江、福建、廣東人,心裡咯噔了一下。

  傅雲英迎上前,含笑揖禮,「老先生。」

  其他人也都上前見禮。

  汪玫不動聲色,笑眯眯還了一禮,眾人寒暄一番,各自落座。

  席上沒有安排絲竹音樂,也沒有歌姬美人,眾人對望一眼,心裡都有些忐忑。

  皇上早朝上誇傅家園子的景致好,讓他們過來看看,他們聽懂皇上的暗示,全部應約前來,卻不知皇上到底想要做什麼。

  傅雲英向來喜歡開門見山,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示意喬嘉取來名單冊子。

  「有些東西,要請各位大人過目。」

  冊子拿到水榭,先給汪閣老看。

  汪玫心裡早有所感,果然在冊子上看到自己舅舅的名字,舅舅收買賄賂當地官員,竟然打的是他的旗號!還把他的字畫送出去當敲門磚!

  一剎那間,他冷汗淋漓。

  這事和他沒關係,但他現在貴為內閣大臣,一舉一動都牽涉極廣,如果有心人拿他舅舅通倭的事彈劾他,而皇上又不打算保他的話,他只能辭官,才能保住自己的體面。

  汪玫像吞了黃連一樣,喉間又苦又澀,他實在太倒黴了,蹉跎多年,雖然次次名列前茅,但總是遇到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倒黴事。終於否極泰來,扶搖直上,並位列內閣,還沒風光幾年呢,又被自己的親舅舅給坑了!

  其他人還沒有看到冊子上的內容,但看到汪玫臉色大變,面露苦澀,已經大概猜到這份冊子是什麼。

  汪玫把冊子傳給旁邊的人。

  這人仔細翻看,臉色也變了。

  剩下的人也是如此,鎮定的如汪玫,還能繼續飲梅子酒,剩下的寒毛直豎,坐立不安。

  皇上是怎麼處置那幾家世家的,他們都一清二楚,沒想到他們各自的家族竟然也牽涉其中了!雖說不是什麼通敵的大罪過,但這個關頭被人查出和海寇來往,用不著御史彈劾,他們絕對官位不保。

  眾人心驚肉跳。

  吏部主事冷笑一聲,手中酒杯擲向地面,一聲清脆撞響,「原來這是一場鴻門宴。」

  眾人汗出如漿,冷冷看向傅雲英。

  她手執酒杯,杯中酒液泛著淡淡的胭脂色,淡淡一笑,道:「大人多慮了,若是鴻門宴,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汪玫看著她,臉色漸漸緩和下來。

  他不會看錯人,傅雲不至於心狠手辣到要把他們這些人都除掉。

  傅雲英手指輕撫酒杯邊沿,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指節纖長,輕笑道:「下官可以向諸位大人保證,這些證據,絕不是捏造的。」

  「不可能!」

  吏部主事頭一個跳了起來,額前青筋暴起。

  他手指著傅雲英,一字字道:「我外祖家乃書香世家,世代讀聖賢書,從我外祖父的祖輩起,年年捐出大筆錢鈔,架橋修路,接濟孤寡,逢災荒年施粥、免租,縣裡人人稱頌,我們家怎麼可能通倭!你含血噴人!」

  傅雲英面色如常,道:「唐家確實做了不少善事,可他們用來做善事的錢,卻是為海寇通風報信所得!」

  吏部主事臉色僵硬。

  旁邊幾個人忙站起來,拉吏部主事坐下,小聲勸他。

  這場夏日酒宴,背後的主人是萬歲爺,既然傅雲都把冊子拿出來了,那說明皇上早已經調查清楚,確認無誤,才會把他們叫來,這個時候嘴硬有什麼用?

  還不如討好傅雲,看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他們寒窗十年,能爬到如今的地位,實屬不易,實在不捨得就這麼狼狽離場啊!

  傅雲英站起身,環顧一圈,緩緩道:「諸位大人,下官曾在書院讀書,一直記得剛入書院時,先生教過,為什麼這麼多人要讀書?為了功名利祿,為了光耀門楣,為了建功立業。」

  眾人都看著她,神色是贊同的。

  她接著道:「先生還說,為了高官厚祿而讀書並不可恥,但讀書遠不止於此,真正的士子,應當有更高的追求,就如橫渠先生所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讀書人讀書,到底為何?

  答案有很多種,而張載的這幾句話,無疑是天下所有讀書人最崇高的價值理想。

  文官們有崇高而堅定的信仰和理想,才能為之勞筋骨,餓體膚,空其身,忍所有不能忍。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讀書人時時刻刻關注著天下蒼生福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正是有無數這樣抱著崇高理想並為之不懈努力的先賢,才有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才能湧現出一大批名留青史的學者。

  傅雲英話音落下,眾人心頭顫動,怔愣片刻,都站了起來。

  他們亦曾有自己的理想抱負,但在官場上打了幾年滾,棱角早就被磨平了。

  傅雲英舉杯,飲盡杯中熱酒,笑著道:「讓諸位大人見笑了。」

  聽她說出張載的那幾句話,汪玫眼珠一轉,心裡有了底,亦舉杯,笑看她一眼,感歎一聲,「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其他官員看不懂他們倆之間賣的關子,面面相覷。

  傅雲英放下酒杯,拍拍手。

  喬嘉領著人走進水榭,手裡端著火盆架子,盆裡炭火燒得正旺。

  大夏天的,誰還烤火?

  眾人詫異,想到一種可能,心下猛地一跳。

  他們猜得不錯,喬嘉默默收走所有冊子,往火盆裡一扔,付之一炬。

  火光迅速吞噬那些讓眾人眼皮直跳的罪證。

  傅雲英道:「皇上說了,諸位大人與社稷有功,都是忠心朝廷、關心百姓福祉的賢臣。此前海禁制度森嚴,沿海百姓迫於無奈,為求生計,不得不以身犯險,皇上深知民間疾苦,不忍苛責,只要那些海寇從此安分下來,踏實行商,皇上既往不咎。皇上尚且能寬宥海寇,何況大人們的家族只是曾和海寇有過往來,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眾人呆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回肚子裡。

  卻聽傅雲英又道:「只可惜,總有些害群之馬,讓皇上無法釋懷。」

  眾人的心又提了起來。

  傅雲英笑了笑,「為了平息民間百姓的怨憤,通倭之事不能就這麼算了,皇上總還是要給老百姓一個交代的。」

  眾人對視一眼,彼此用眼神交流。

  汪玫官職最高,氣定神閑,坐回桌旁,給自己倒了杯酒。

  他知道傅雲要做什麼了。

  解除海禁一事,朝中大臣漠不關心,因為這不能給他們帶來多少利益。從頭到尾都是皇上和傅雲這些人在忙活。

  雖然目的達到了,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朝廷的人,永遠想像不到地方上有多少手段來敷衍了事。

  陽奉陰違都是一般的了,就怕他們趁機興風作浪,破壞朝廷的佈局,只顧中飽私囊,不管民生經濟,最後弄得民不聊生。

  皇上寬宥他們這些人,燒毀證據,他們也得做出點回報。

  汪玫拈鬚微笑,「皇上仁厚,臣等必當竭誠以報。」

  先用「為萬世開太平」這樣的話來激起他們內心深處的抱負、野望和羞恥心,再用前途利誘,他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們之前隔岸觀火,不願摻和進南邊事務,如今不得不捂著鼻子往坑裡跳了。

  而一旦跳進去,輕易沒法脫身。

  皇上這是逼他們表態啊!

  誰讓他們都是南方人呢?他們聯合起來,才能真正震懾當地世家,監視他們的動靜。

  聽了汪玫的話,其他人回過味來,先不管其他,忙表忠心。

  吏部主事臉色鐵青,也一拱手,道:「身為臣子,自然要為君分憂。」

  氣氛又變得歡快起來。

  傅雲英向汪玫作揖,誠懇賠罪。

  汪玫瞪她一眼,笑著擺擺手。

  傅雲英神色放鬆下來,和一直坐在對面剝螃蟹的傅雲章相視一笑。

  憑什麼所有得罪人的差事都得她來扛?

  從今天開始,這些人不入局也得閉著眼睛往下跳,等他們真的和世家對上,就沒有後退的餘地,必須咬緊牙關堅持下去。

  把所有人趕上一條船,看他們還敢不敢躲在背後等著漁翁得利。

  ……

  幾天後,端午佳節,宮中大宴。

  從紫禁城到城中富戶,俱都在門兩旁安菖蒲、艾盆,牆上掛天師執劍降讀畫,婦人們換上繡有五毒紋的衣料,戴五毒髮簪,佩五毒首飾。

  一大早,內官將朱和昶的賞賜送到傅家,除了端午的應節吃食鰣魚、蓮藕、枇杷、荔枝、青梅以外,另有雄黃酒、絹羅符篆、朱砂符袋、彩織五毒艾葉、各色宮扇、摺扇、夏服衣袍,還有錢鈔銀兩。

  朱和昶很慷慨,不像其他皇帝那樣賜貶值的寶鈔,而是給真金白銀。

  傅雲英讓人把御賜之物收起來,款待內官,進屋換上官服,和傅雲章一起進宮赴宴。

  傅雲章肩膀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了,和她並轡而行,問起那天遇險的事。

  她手搖一把灑金川扇,小聲道:「現在查出來長樂侯府上少了幾千兩銀子,據說是長樂侯賭錢賭輸了,證據都指向長樂侯。」

  傅雲章沉吟了一會兒,「這事要告訴皇上嗎?」

  傅雲英搖搖頭,「現在不用,不知幕後之人還有什麼招數,我不急,先等等看。」

  他點點頭。

  進宮後,宮人領他們去閣子裡。

  宮宴擺在正殿,裡面坐著的是皇親國戚和朝廷大員。

  他們年輕,官職不高,席位在外面廣場上,地上一列長長的條桌,就是他們吃飯的地方。

  大理寺的人看到傅雲英,過來拉她。

  她和傅雲章分別,坐到齊仁身邊。

  齊仁剛來不久,和她抱怨說剛才作詩輸給刑部了,讓她去把風頭搶回來。

  每回宮宴大臣都要當場獻詩,慶祝佳節。

  傅雲英趕緊搖頭,「大人,下官不擅長作詩。」

  齊仁拍了拍大腿,歎口氣,道:「可惜趙弼不在。」

  他雖然和趙弼不和,但佩服對方的才學。

  傅雲英一笑,「等趙大人回來,下官必要轉告他,齊少卿想他想得緊。」

  齊仁氣結,轉頭和旁邊的人說話。

  席上的菜看著精緻,其實味道一般,傅雲英挑了個粽子慢慢剝,幾名內官找過來,道:「傅大人,萬歲爺召您過去說話。」

  她抬起頭,看向大殿的方向。

  吉祥身著貼裡,站在廊柱邊朝她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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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30: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六章 簪花

  傅雲英進了主殿。

  主殿內花團錦簇,香氣濃郁,鎏金青銅瓶裡遍插蜀葵、艾花、菖蒲、榴花、梔子花,環繞整座殿閣。宴桌旁懸掛張天師畫像、艾虎、五色染菖蒲,取驅毒之意。

  席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文武大臣們身著鮮豔的紅綠華服,置身叢花之間,宴席上張黃色大緞,豬鵝羊牛肉,乾鮮果品,琳琅滿目,當中有數座半人高的食盤,鋪五色蒲絲,以五毒裝飾,蔚為壯觀。

  君臣共飲,氣氛很歡快。

  看傅雲英走進來,朱和昶示意她走到自己跟前,環顧一圈,朗聲笑道:「卿人品風流,可願代朕為各位老先生簪花?」

  席上眾位大臣對望一眼,都笑了。

  傅雲英嘴角抽了抽。

  江南士子們時興簪花,男人也愛俏,一年四季,春簪春花,夏簪夏花,秋簪秋花,冬天沒有時令鮮花,也得在紗帽旁簪幾朵綢絹花。

  過節要簪花,還有會試得中必要簪花,過生日要簪花,娶媳婦要簪花,將士出征歸來要簪花……

  歷來南方、尤其是蘇州府一帶流行什麼,其他地方的人都會爭相效仿,朝中大臣閒居時,大多是要簪花的。

  今天是端午,婦人戴釵頭、簪鮮花,皇帝也會在宮宴上賜予文武群臣簪花。

  閣老們的簪花是金玉製成的,其他六部大臣的為綢絹花,再往下的官員分到的是絨花。

  吉祥捧著大紅鎏金漆盒走到傅雲英身邊。

  她朝朱和昶拱手,拈起一朵金玉簪花,走到王閣老面前。

  王閣老忙要站起來。

  朱和昶含笑道:「老先生是長輩,不必起。」

  傅雲英代表的是皇上,王閣老哪敢聽從,還是堅持站了起來。

  同席的范維屏也忙站起身。

  傅雲英將簪花別到王閣老官帽上,王閣老朝她微笑拱手。

  接著是姚文達、范維屏、汪玫。

  最後是崔南軒。

  傅雲英走到他身旁,眼眸微垂,纖長手指拈起花枝。

  崔南軒放下酒杯,起身,目光落在她側臉上。

  她面無表情,為他簪上花枝,動作俐落。

  給其他官員簪花的是身披綬帶的內官們,她代表朱和昶,只需要給幾位閣老簪花就行。

  眼見幾位閣老都裝扮上了,眾人起哄,拍手齊聲叫好。

  范維屏笑著說:「現在我們也都是老風流了。」

  眾人大笑,也紛紛將分到自己的絹花戴上。

  傅雲英後退幾步,回到御桌前。

  吉祥捧來一朵金花枝,給她簪在官帽上。

  朱和昶手指輕撫杯沿,笑看傅雲英一眼,看她戴花還挺好看的,忍不住偷笑,朝眾人道:「今天宴上簪花之事傳出去,必是一樁美談。朕心甚愉悅,眾卿可飲一杯。」

  說完,他舉起酒杯。

  內殿裡一片歌功頌德之聲,大臣們一起舉杯,飲下杯中美酒。

  接著,今年的新晉狀元、榜眼、探花郎也被叫進內殿。

  三人都很年輕,年紀最大的狀元也才三十多歲,一個比一個人品出眾。

  老翰林考校三人學問,三人對答如流,當場賦詩一首。

  念完詩,滿堂喝彩。

  朱和昶大喜,命他們三人為幾位閣老斟酒。

  滿殿皆是朝廷大員和皇親國戚,幾百道視線一下子全落到自己身上,重如千鈞,三人頭一次參加這種宮宴,有些拘謹。

  狀元郎給王閣老斟酒的時候,手在打顫。

  榜眼更緊張,差點打翻汪玫的酒杯。

  唯有探花郎蘇承裕最為大方,大概因為他長得最好看,從小到大都是別人關注的焦點,已經習慣各種注目了。不過畢竟還年輕,姚文達和他說話的時候,他臉色僵硬,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朱和昶小聲對傅雲英說:「他們太拘束了,還是你膽子大一點。」

  傅雲英心想,這畢竟不是殿試之後的聞喜宴,狀元他們緊張也情有可原。朱和昶第一次上朝的時候,表現和蘇承裕差不多,只不過因為他地位尊貴,他不開口,沒人敢先出聲,所以他才能唬住人。

  朱和昶望著眼前一片歡聲笑語的大殿,唇邊含笑。

  群賢畢至,濟濟一堂,國朝最優秀、最拔尖的人才,此刻都簇擁在他身旁,俯首稱臣。

  王閣老和姚閣老為首的大臣慢慢老去,汪玫、范維屏這一代的中年大臣將會接替他們的位子,范維屏是老爹留給他的人,經過汪家可能涉嫌通倭的事,汪玫也會逐漸投向他們,他已經上疏彈劾包庇浙江世家的當地官員,算是明確表態了,年輕大大臣中,傅雲章,蘇桐,工部和禮部的幾位主事表現優異,都屬後起之秀。

  今年的一甲三人不僅飽讀詩書,確有真才實學,而且真正關心民生經濟,對策答得很好,不是只知誦讀的迂腐之人。

  他幾乎可以預見到即將到來的政治清明景象,雖然他向來對自己要求寬鬆,沒有太高的追求,也不免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開創一個新的盛世於他來說太遙遠了,他不想好高騖遠,能做到太平安穩,讓黎民百姓安安生生過日子,他便心安了。

  朱和昶感慨良多,失神了片刻,舉起酒杯,看向傅雲英,輕聲道:「雲哥。」

  外殿有教坊司歌舞助興,樂聲輕快,內殿人聲笑語不絕,他的這一聲呼喚混在嘈雜細碎的聲響中,模糊不清。

  但傅雲英還是聽到了。

  她抬起頭。

  朱和昶朝她舉杯。

  吉祥機靈,立刻拿起執壺篩了杯酒遞給傅雲英。

  她一笑,接過酒杯。

  隔著御桌,君臣二人互敬。

  溫酒入喉,酣暢淋漓。

  ……

  丹陛下不遠處,崔南軒手指握緊酒杯,垂下眼簾。

  腦海中還反反復復一遍遍重現傅雲剛才給他簪花的情景。

  像極了她還在世時,每天送他出門,踮起腳幫他正一正官帽,笑盈盈問他今天夜裡幾時回來,可要給他留飯。

  他常常晚歸,她即使睡下了,也會給他留一盞燈。

  宴席上的酒是御酒,難得一尋的珍釀。

  他喝下肚的,卻寡淡無味。

  ……

  外邊君臣歡飲,後宮孔皇后也設宴和命婦們同樂。

  孔皇后有孕在身,因是頭胎,格外重視,宴席的事都是女官代為料理的。

  交泰殿內滿室珠光寶氣,粉光脂豔,一眼望去,命婦們頭上的珠翠金玉折射出一道道耀眼光芒,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孔皇后和幾位閣老夫人閒談了幾句,回內殿休息,天氣熱,她坐著沒動,也出了身汗,摘下沉重的頭面首飾,半靠在羅漢床上小憩。

  一個梳單髻的彩衣宮女走進來,跪在腳踏上幫她捶腿。

  「娘娘,萬歲爺讓傅大人代他給各位閣老簪花,大家都說傅大人肯定又要升官了!」

  孔皇后眉峰微蹙,閉著眼睛嗯一聲,問:「皇上還做什麼了?」

  宮女笑著說:「萬歲爺和大臣們猜謎,說了幾十種謎格,奴婢聽都聽不懂,大臣答不上來。萬歲爺讓人拿了本冊子出來,說是傅大人給他編寫的,大臣們都誇傅大人情趣高雅。」

  她話音未落,孔皇后霍然睜開眼睛。

  那本冊子!

  她知道皇上忙完政事以後喜歡看小說當消遣,太監們常常搜羅民間的話本故事給他看。她孕中煩悶,曾找皇上借書看,皇上憐她辛苦,讓人把書匣子送到坤寧宮,隨便她挑喜歡的。

  可那本冊子卻一直放在乾清宮。

  原來那本皇上珍而重之的手抄冊子是傅雲親手抄的!

  孔皇后坐了起來,臉色陰沉。

  女官捧了一碗甜羹從外邊走進來,看到孔皇后的表情,眼睛四下裡一掃。

  宮女們忙垂下頭,退到槅扇外。

  「誰惹娘娘不高興了?」

  女官放下湯碗,笑著問。

  孔皇后雙手輕撫微微隆起的肚子,沒說話。

  女官早已猜出幾分,走近幾步,「娘娘,剛才皇上讓傅大人代他為閣老們簪花,您猜是為什麼?」

  孔皇后一哂,道:「因為他面皮生得俊?」

  女官搖搖頭,「娘娘,閣老們是朝中大臣,皇上此舉,一來是為了顯示他對閣老們的尊重,二來,也是告訴大臣們,傅大人在他眼裡,就是閣老們的繼任者。」

  孔皇后瞪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那個傅雲,以後也會成為內閣大臣?!

  甚至還可能當上首輔?

  非翰林不入內閣,傅雲不是翰林院出身吶!

  她咬咬牙,「這不可能!沒有這樣的規矩!」

  哥哥醉酒衝入大理寺,打罵朝廷官員,名聲盡毀。

  傅雲卻因為敢於得罪孔家而名聲大噪,隱隱成為年輕官員的領袖。

  他若真的身居高位了,孔家怎麼辦?

  女官慢慢道:「娘娘,皇上雖然性情柔和,麵團似的,對誰都好,可您仔細想想皇上登基以來做過的事,皇上是哪種墨守成規的人嗎?依奴婢看來,正好相反!皇上的溫和並不是出於軟弱老實,而是看清世情之後的放達寬和,皇上不在乎繁文縟節,敢於打破規矩,這樣的天子,怎麼會被規矩束縛住?」

  她長歎一口氣。

  「娘娘,皇上是天子,而且是已經坐穩皇位的天子,天子說什麼是規矩,什麼就是規矩。」

  孔皇后咬了咬唇。

  她想起朱和昶之前任命傅雲和另外幾名年輕官員監考會試,朝中大臣反對,說沒有這個先例。

  朱和昶那時淡淡說了一句:「沒有先例,那就從朕開始,由朕開這個先例,如何?」

  朝中大臣當時讓了一步。

  此後,他再提出什麼新政,就更順理成章了。

  大臣們沒法直接反對,只能暗地裡使絆子,皇上雖然偶爾會妥協,但絕不會放棄自己的主張。

  只要皇上想,他可能真的提拔傅雲入閣!

  據說早在傅雲和翰林院一起編纂典籍、修補前朝史書時,身上就掛了個翰林院的虛職,如今又拿到進士及第……

  原來從一開始,皇上就打算好了。

  孔皇后臉色變了又變。

  女官繼續道:「娘娘,宴席上皇上和大臣們猜謎,有位郡公爺湊趣,開玩笑說若他贏了,也想勞傅大人為他簪花,好沾沾喜氣,皇上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孔皇后不明白女官為什麼忽然說起這個,皺著眉頭看她。

  女官解釋道:「娘娘,皇上讓傅大人在宮宴上為閣老們簪花,以為風雅事,朝臣們也這麼看,但皇上絕不會讓傅大人給其他皇親國戚簪花,哪怕郡公爺明明是為了巴結傅大人……」她頓了頓,「因為傅大人是朝臣,閣老們也是朝臣,皇上重用他們,倚仗他們,尊重他們。皇親國戚不一樣,皇上厚待他們,縱容他們,卻不會忘記兩者的差別,他覺得當眾讓傅大人給皇親國戚簪花是折辱忠臣。」

  「還有之前,先太后的母家曾找皇上求情,皇上是怎麼做的,娘娘還記得嗎?」

  孔皇后手指發涼。

  朱和昶生母早逝,他登基後,追封生母為太后,太后母家也各有封賞。

  後來,太后母家為爭買田地的事找朱和昶哭訴,抱怨說當地官員判罰時欺負他們家族式微,求朱和昶替他們主持公道。

  得罪了皇上的外家,當地官員嚇得魂飛魄散,當夜將家人送走,準備好棺材,預備自盡謝罪。

  誰知朱和昶並未降旨怪罪地方官,反而直接升了他的官,賞賜金銀,予以重用。然後自己開私庫,給外家另買了幾塊田地。

  外家羞愧,不敢要,自此安分守己,再不會和當地官員起衝突。

  朝野齊贊聖上英明。

  甜羹已經冷了,女官推開湯碗,斟了杯溫茶奉給皇后,「娘娘,皇上仁厚,並不表示皇上會一味偏袒親戚。」

  女官言盡於此。

  傅大人是朝臣,皇后是後宮之主,何必非要為難傅大人?

  她應該好好養胎,若生下的是太子,一心一意撫育太子長大,將來待太子長成,皇后貴為儲君之母,地位穩固……到了那一天,才算高枕無憂。

  孔皇后明白女官的勸告,可是……她終究不甘心。

  身為堂堂皇后,孔氏認為自己有職責趕走皇上身邊的魑魅魍魎。

  她低頭輕撫小腹,槅扇外,命婦頭頂的金頂簪閃閃發光。

  ……

  自從內庖獨立出來後,宮中的伙食明顯比以前好了一點。

  不過那僅限於開小灶,像端午宮宴,還是由光祿寺負責供應菜肴,所以席上的菜可以看一看,但吃的話,真的沒什麼味道。

  宴散,朱和昶命內官取出賞賜。

  百官謝賞,目送聖駕離開。

  傅雲英退出內殿,轉過長廊,斜刺裡突然鑽出一個男人,攔住她,笑眯眯道:「傅大人請留步。」

  她雙眼微眯,認出男人是鐘鼓司的內官,負責宮宴上的禮樂一事。

  長廊另一頭,大理寺的其他人正在等她,看她被內官攔下,駐足觀望。

  她正想開口,眼角餘光掃到透花窗裡一角玄色暗影閃過,嘴角微翹。

  乾脆不走了。

  內官舉袖遮住自己的臉,小聲道:「大人,有位貴人有兩句話,托奴轉告大人。」

  傅雲英沉默不語。

  內官嘿嘿一笑,「聽說大人的字寫得很好,貴人想問問大人,禮義廉恥這幾個字,要怎麼寫?」

  傅雲英慢慢抬起眼簾。

  內官滿臉帶笑,綠豆眼睛幾乎眯成一條縫,憨厚的面容,語氣卻陰毒,壓低聲音一字字道:「大人也想效仿昔日韓王孫麼?」

  韓王孫,名嫣,名門之後,漢武帝劉徹幼時的玩伴,善騎射,懂兵法,才貌兼備,是劉徹的寵臣。後來得罪王太后,被王太后冠以穢亂宮闈之名毒殺。

  據說年輕的漢武帝披頭散髮趕往王太后處,為韓嫣求情,終不能救。

  傅雲英面色不變,直視著內官,從容道:「我也有幾句話要托你轉告那位貴人。」

  內官怔住了。

  傅雲英似笑非笑,「敢問貴人,這兩句話,是她自己想問,還是別人攛掇她問的?」

  內官咬咬牙。

  傅雲英不再理會他,拂袖而去。

  齊仁在廊下等她,看她走過來,問:「剛才那個人和你說什麼了?我瞧他不像是好人。」

  大理寺的人眼光奇準。

  傅雲英搖搖頭,「無事。」

  ……

  透花窗內,吉祥跪在地上,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一聲。

  他撩起眼皮,偷偷看站在窗前的朱和昶一眼。

  年輕的君王左手緊緊扣在窗邊一叢花枝上,臉上陰雲密布。

  「哐當」一聲,朱和昶右手上拿的匣子跌落在地,黑漆匣子應聲裂成兩瓣。

  吉祥嚇得一哆嗦。

  朱和昶低頭,看著匣子裡摔碎的墨硯,雙手握拳。

  地方上進貢的墨硯,他用了覺得挺好,之前忘了給雲哥,剛才想起有幾句話要囑咐雲哥,隨手拿了墨硯就過來,料想他應該還沒走遠。

  卻不想聽到鐘鼓司的內官這樣質問雲哥。

  朱和昶聲音暗沉,「剛才那個閹人是哪個宮的人?」

  吉祥支吾著道:「爺,奴這就去查……」

  朱和昶冷冷掃他一眼。

  這一眼讓吉祥遍體生涼。

  爺待下人好,但下人真犯了他的忌諱,他也不會留情,雖不至於殺人,但絕不會再重用,之前長史那批人就都被送回武昌府養老去了。

  吉祥飛快思考,小聲道:「爺,恍惚是坤寧宮那邊的……」

  朱和昶面色更難看。

  大踏步就往坤寧宮的方向走去。

  想起皇后身懷六甲,吉祥心急如焚。

  到了坤寧宮,內官、宮人們正忙著灑掃庭院,天氣熱,日頭毒,院子裡每隔半個時辰就要灑一遍水。

  裡頭的宴席散得更早,孔皇后已經回寢殿安置。

  走進涼爽的內殿,朱和昶心情複雜。

  皇后有孕,這時候和她吵架,對她的身體不好。

  他揉揉眉心,剛才宴席上那種心情激蕩、躊躇滿志的感覺一掃而空。

  坤寧宮的宮女看到朱和昶,忙躬身下拜。

  他擺擺手,轉身出去。

  宮女們面面相覷,皇上怎麼一來就走了?

  回到乾清宮,朱和昶對吉祥道:「再找幾方好墨硯,給雲哥送去。」

  吉祥應喏。

  兵馬指揮司的副指揮使求見,進了內殿,抱拳道:「皇上,微臣是來請罪的,前幾日傅大人回京路上遭響馬賊截殺,至今還沒查出真凶。」

  朱和昶失手打翻桌邊茶杯,「什麼響馬賊?」

  茶杯落地的聲音讓殿中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朱和昶站了起來。

  這時,殿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金吾衛進殿,「皇上,錦衣衛千戶有要事稟報。」

  朱和昶按下怒火,擺擺手。

  錦衣衛千戶匆匆進殿,啞聲道:「皇上,荊襄流民暴亂,短短兩天內,亂民人數已達一百萬!」

  朱和昶愣了片刻,愀然變色。

  流民問題,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

  流民的成分很複雜,除了乞丐、盜賊、兇犯、前朝遺民之外,大部分是走投無路的平民百姓,有的為了躲避苛捐雜稅舉村、舉鄉全體逃亡,有的是在豪強吞併土地或者災荒中失去耕田,不得不逃離家鄉。

  可以說,每當發生旱災,便有無數老百姓為了活命湧入山中。

  荊襄地區,位於陝西、四川、湖廣交界地帶,北邊挨著秦嶺,南邊便是巴山,都是一望無際的高山密林,河溝山谷。流民流竄其中,就猶如魚入大海。

  流民長期盤踞在荊襄一帶,官府根本不知道他們的確切人數,更別提將他們全部抓捕。

  官府曾多次派兵前去遣散流民,流民們躲在深山中,就是不走。

  他們手無寸鐵,人數眾多,官府又不能痛下殺手,只能派兵守著。

  錦衣衛說得含蓄,朱和昶之前曾關心過流民之事,聽得懂他的話外之音。

  所謂暴亂,定是有人揭竿而起,帶頭起義,而響應的人已經多達一百萬。

  之前閣老們提起過,南方暫時安定下來了,但北邊的民亂一直在持續,也不得輕忽。

  朱和昶冷靜下來,召見幾位閣老和兵部官員。

  閣老們有的還在路上,有的剛剛到家,又被一道急詔喚回乾清宮。

  殿內氣氛不算沉重,老百姓家中沒有餘糧,每逢災荒,他們當年收不到糧食,沒法填飽肚子,還要應付地方官府的盤剝,不舉家逃亡的話,只能等死。因此每當地方發生大面積旱災,很可能爆發民亂。

  大臣們並不慌張,細問錦衣衛千戶荊襄一帶的情況。

  千戶道,「他們在一個叫苗八斤的人帶領下,已經聚攏起百萬之眾。」

  大臣們面露憂色,一般的流民起義,就如同一盤散沙,不是朝廷軍隊的對手,難以形成氣候,但一百萬之眾,不容小覷啊!

  ……

  傅雲英回到家,前腳才剛踏進門檻,突然聽到一陣馬蹄踏響。

  她抬起頭。

  巷口煙塵滾滾,錦衣衛策馬飛奔而至,到了門前,滾地下馬,抱拳道:「傅大人,皇上傳召。」

  她匆匆進宮,在乾清宮外等候召見的時候,聽到裡面傳出朱和昶的震怒聲。

  吉祥從裡面走了出來,戰戰兢兢和他見禮。

  她問:「皇上為何動怒?」

  宮宴上還好好的。

  吉祥小聲告訴她事情原委。

  荊襄流民起義,幾位閣老商量應對之法,正談得好好的,又有八百里加急送到,地方官聯名彈劾總領陝西、湖廣軍務的曹總督,說正是因為曹總督殘忍屠殺流民,才導致這一場起義。

  原來曹總督誘騙流民,說只要他們願意出山歸順朝廷,朝廷就對他們的逃亡行為既往不咎,還歸還他們的耕地,讓他們可以轉回良民身份。

  流民們生活困苦,被曹總督的承諾打動,先後有數萬人攜家帶口主動歸順。

  等著他們的,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安定生活,而是曹總督的屠刀。

  曹總督命軍隊屠殺那些毫無抵抗能力的流民,無論老幼婦孺,全部格殺勿論。

  一時之間,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蒼茫青山間,俱是累累白骨。

  恍如人間煉獄。

  苗八斤是當初主動歸順的流民之一,他的父母兄弟都死在曹總督部下手中,只有他撿回一條命,乾脆孤注一擲,帶領其他流民起義。

  響應者如雲。

  傅雲英長歎一口氣。

  難怪朱和昶會勃然大怒。

  內殿,朱和昶餘怒未消,要將曹總督召回京師,另派人去接管陝西軍務。

  王閣老立刻反對,現在流民起義已經無法阻擋,這時候調回主帥,恐怕城池會失守。

  為今之計,只能讓曹總督去鎮壓流民,待流民起義之事解決了,再論其他。

  朱和昶暫且隱忍下來。

  閣老們離去後,傅雲英進殿。

  朱和昶往後仰靠在龍椅上,神色疲憊。身上還穿著宮宴上穿的玄色常服,袖口收得緊緊的。

  她走上前。

  聽到腳步聲,朱和昶立刻直起腰。

  看到進來的人是她,馬上又放鬆下來,靠回椅背上,手腳攤開,一副懶散模樣。

  這個自然而然的動作,讓傅雲英不由得想起以前在書院時,朱和昶公然在課堂上偷懶的樣子,心中微微一歎。

  「朕要派人去陝西監軍,督察將帥。」

  朱和昶低聲道,聲音暗啞。

  傅雲英怔了怔,心中雪亮,拱手道:「臣願領命前去。」

  朱和昶抬起頭,看著她。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他剛才發怒,內官們膽戰心驚,殿中還未點起燈燭。

  她站在朦朧光影中,身姿高挑,眼睫低垂時,罩下淡淡的青影。

  不用他開口,雲哥便明白了。

  朱和昶歎口氣,說:「戰場上刀劍無眼,我怕你出事。」

  雲哥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他不想失去自己最好的朋友。

  傅雲英一笑,「皇上,流民起義,應當以招撫為主,臣此去並不是上戰場,不會有什麼危險。」

  看她笑,朱和昶神色緩和下來,不自覺跟著翹了翹嘴角,點點頭,「朕也認為應該以招撫為主,否則就算這一次鎮壓住了,也是貽害無窮。朕會另派人去代替曹總督,屆時新總督在前方作戰,你以監軍之名,留在後方安撫流民,帶上尚方寶劍,當地官員都聽你指派。」

  君臣雖然達成一致,朱和昶仍然有些猶豫。

  雲哥是最合適的人選,可真的要擬旨了,他終究還是遲疑。

  傅雲英看他皺眉沉思,想了想,笑著道:「多謝皇上。」

  朱和昶愣了一下,揚眉,疑惑地看著她,「謝朕什麼?」

  傅雲英微笑著說,「流民之事難辦,但若辦好了,必是大功一件。皇上信任臣,將立功的機會留給臣,臣自然要謝皇上。」

  她故意用輕快的語氣談論朝政大事,若是王閣老他們聽見了,一定會大怒,罵她輕浮,不堪大任。

  但這兩句輕描淡寫的話,卻將朱和昶的焦躁不安給撫平了。

  挑戰也是機遇,他要和雲哥做一對肝膽相照的君臣,那麼就不該瞻前顧後。

  雲哥不怕,他這個當皇帝的,又何須畏手畏腳?

  他當年不信邪,吃了那麼多酸橘子下肚,可曾怕過什麼?

  朱和昶長舒一口氣,笑了笑,讓人去擬旨,「雲哥,我這麼偏心你,你可得替我爭口氣啊!」

  傅雲英淡淡回一句:「盡力而為。」

  朱和昶噎了一下,指著她,哈哈大笑。

  周圍侍立的內官鬆口氣,把心放回肚子裡,也跟著笑。

  見朱和昶終於恢復正常了,傅雲英不再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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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30: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七章 後宮

  朱和昶任命傅雲英為監軍的旨意很快傳遍朝野。

  她不是單獨去荊襄,還帶上工部、戶部的幾位主事。傅雲章此前曾就流民之事上疏參奏,朱和昶認為他很有見地,而且絕不是曹總督那樣蠻幹的人,想著兄弟倆有個照應,讓他和傅雲英一起去。

  姚文達大吃一驚,特意遣老僕上門,囑咐傅雲章他們到了荊襄以後小心行事,切莫和曹總督正面起衝突。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文官和武官向來不怎麼對付,曹總督又是個暴烈性子,之前戍守寧夏衛時曾有過毆打監軍的劣跡。要不是顧忌著監軍的身份,說不定早把人打死了。

  送行那天,姚文達吹鬍子瞪眼睛,把傅雲英叫到面前,「尤其是你!你可收斂一下你的脾氣吧!年紀不大,脾氣不小!你和曹總督都是炮仗,一點就著!多跟你哥哥學學。荊襄是曹總督的地盤,到了那地方,把你的脾氣收了,能忍就忍。」

  又對傅雲章道:「看著你弟弟,多勸勸他。」

  傅雲章笑而不語。

  送行的人很多,今天休沐,平時和他們交好的官員都過來了。王閣老和汪玫也派了各自的兒子過來餞別。

  詩社成員鬧著要作詩,不然不放他們走,傅雲英趕緊岔開話題。

  她今天穿莽服,戴紗帽,身後喬嘉捧著裝尚方寶劍的錦匣,寬袍廣袖,長身玉立,如屹立於山巔的青松,眼波流轉間,有飄飄欲仙之感,讓人不由心生敬慕。

  如菡萏初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眾人喜愛她兄弟二人的人品,哈哈大笑,並不為難,每人吟了幾首詩相送。

  正是依依不捨時,城門方向傳來騷動聲,數十名錦衣衛簇擁著一輛華蓋馬車逶迤而來,騎馬跟在馬車旁的男人恍惚是都指揮同知。

  而走在馬車兩側,穿貼裡的內官,赫然是天子身邊貼身伺候的近人。

  眾人大驚,忙屏息凝神。

  傅雲英正要上馬,認出車轅上坐著的人是吉祥,鬆了韁繩。

  馬車駛到近前,錦衣衛四散而開,都指揮同知掀開車簾,朱和昶走了下來。

  怕被老百姓認出來,他今天沒穿皇帝常服,頭戴直簷帽,穿一件燕尾青縐紗錦上添花交領直身,手裡拿了把摺扇,尋常民間富家公子打扮,含笑環視一圈,示意眾人不必行禮。

  官員們還是躬身揖禮。

  朱和昶走到傅雲英面前,吉祥捧著大紅牡丹紋漆盤跟在一邊。

  漆盤上盛了十幾朵金玉簪花。

  朱和昶拈起一朵簪花,別到傅雲英的紗帽上,輕輕握住她的手,雙眸凝望著她。

  「萬望珍重。」

  夏風吹拂,風裡浸透著濃烈的花草香氣。

  傅雲英淡淡一笑,「您也是。」

  朱和昶嘴角勾起。

  接下來他分別給傅雲章、蘇桐他們也簪上簪花,不必內官提醒,準確叫出每個人的名字,笑著道:「你們都是國之棟樑,朕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他還問蘇桐離京後怎麼安置家中妻兒,問戶部主事家裡可料理好了,讓內官照應他們的家眷。

  內官忙拱手應喏。

  被君王寄予厚望,一眾年輕官員們眼圈微紅,雙手握拳,感覺渾身熱血沸騰,胸腔中溢滿鬥志!

  眾人請朱和昶回城。

  他搖搖頭,站在高處,迎風而立,目送傅雲英等人騎馬離去,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青山間看不見了,還駐足良久。

  來送行的官員們對望幾眼,偷偷交換一個眼神。

  幸好他們來了呀!

  ……

  回到宮裡,朱和昶脫下便裝,換回常服,召見兵馬指揮司副指揮使。

  副指揮使匆匆前來,抱拳道:「皇上,查清楚了,那些響馬賊指認,收買他們的人是長樂侯的下僕,而京中散佈謠言的人大多是不入流的京官,孔家的座上賓,和孔國丈來往密切。傅大人今天離京,那些人就坐不住了,想挑撥大理寺官員彈劾傅大人,被大理寺齊少卿駁斥一頓,灰溜溜走了。」

  朱和昶站在書案前練字,聽了這話,手中動作停了下來。

  副指揮使接著道:「不過所有證據都被傅大人銷毀了……傅大人似乎不想鬧大這件事。」

  朱和昶垂眸,看著自己剛剛寫下的字。

  吉祥跪在一邊調香。

  朱和昶問他:「你和朕一樣,認識雲哥多年,你說,他為什麼要隱瞞這件事?」

  吉祥忙放下盛香塊的寶藍錦綢盒子,垂著頭道:「這……傅大人身份貴重,奴不敢揣測傅大人的心思。」

  朱和昶道:「想什麼就說什麼。」

  吉祥低頭沉思,眼珠滴溜溜轉來轉去,慢慢道:「萬歲爺,不是有句話叫疏不間親麼。」

  孔皇后是他的枕邊人,雲哥只是臣子。

  筆尖在紙上停留太久,墨汁暈染出一大團模糊的黑影。

  朱和昶放下筆。

  他少時讀書不認真,身為世子,一輩子吃穿不愁,小時候又多病,老爹疼他都來不及,從來不要求他苦讀。

  不過那些枯燥無味的正經書可以不讀,琴棋書畫這些基本的東西還是要學的,不用學到精通的程度,至少得會一點。

  但也就僅限於會一點了。

  在書院的時候,雲哥比他刻苦十倍,他吊兒郎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雲哥學得那麼辛苦,從來沒有因為他的懶惰而敵視厭惡他,知道他用不著學那些東西。

  老爹提醒過朱和昶,如果他需要刻苦讀書才能找到出路,而身邊有個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兒整天晃來晃去的話,氣也要氣個半死,絕對不會和他做朋友。

  他少年時任意妄為,給雲哥添過不少麻煩,雲哥並沒有遷怒他。

  這裡面當然有他身份尊貴的原因,更多的是雲哥知道他沒有壞心,不和他一般計較。

  但雲哥對傅雲啟、袁三的態度就不一樣了,他們要是懈怠的話,雲哥會毫不留情地指出來,嚴厲督促他們改正錯誤,給他們制定嚴格的作息準則,獎賞分明。

  雲哥始終很清醒,知道朱和昶和其他人不一樣。但又在保持這份清醒的過程中,給予他最大的善意。

  因為這一份理智清醒,雲哥不會主動和他說孔家的事。

  正如吉祥所說,疏不間親。

  朱和昶不在乎雲哥對他有所保留,他以前是世子,現在是皇帝,可以決定很多人的生死,雲哥只是個普通人,不可能像他這樣無所顧忌。

  朝臣中有不少想架空他的大臣,他也沒把那些人怎麼樣,他是皇帝,不代表他就能掌控所有人的心思。

  宮中后妃各有各的小心機。

  朱和昶自小在王府裡長大,雖然不懂世情,但內宅裡所有隱私手段他都見過。幾位后妃年紀還小,才十幾歲,再聰明,城府終究差了一點,她們那些爭風吃醋的小手段,他這個從十幾歲起就流連花叢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但他從未拆穿過。

  后妃們靠他的寵愛度日,她們掐尖要強、勾心鬥角,都屬人之常情。

  只要她們不鬧出殘害無辜的醜事,朱和昶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這一次她們鬧得太過了。

  朱和昶揉皺寫廢了的紙,扔到一邊,「那個閹人審問得如何了?」

  吉祥答:「爺,他說……是奉了坤寧宮的旨意,才會對傅大人說出那種折辱的話。」

  朱和昶歎口氣,低頭擦拭手指上沾的墨蹟。

  坤寧宮。

  後園的荷花開得好,孔皇后早起不大舒坦,女官建議她去荷花池邊的水榭裡乘涼,看看外邊的景致,眼睛清亮,心裡也舒服。

  水榭四周垂紗簾,遮擋水邊的飛蟲,涼風習習,風中送來荷花的清苦香氣,蓮葉一片接一片,翻湧如碧浪。

  宮女快步走進水榭,「娘娘,萬歲爺來了!」

  枕著冰蠶絲軟枕瞌睡的孔皇后聞言,立馬坐了起來,讓女官看自己的妝容亂沒亂。

  水榭裡備了梳妝之物,女官為孔皇后擦了些紅玉膏,剛點上唇脂,內官掀開紗簾。

  朱和昶負手踱了進來。

  孔皇后起身行禮,自她懷孕後,朱和昶體諒她身子笨重,每次都叫免了。

  這一次卻一言不發。

  孔皇后還沒有覺察出什麼,一旁的女官察言觀色,看出朱和昶氣色不對,心裡咯噔了一下。

  朱和昶掃一眼左右。

  侍立的宮女噤聲不語,默默退下。

  女官暗歎一聲,也躬身離開。

  朱和昶面對著荷池坐下,凝望池中隨風搖曳的菡萏。

  「皇上?」

  坤寧宮的人都離開了,孔皇后心裡不安起來。

  朱和昶看她一眼,「你派人質問雲哥,禮義廉恥幾個字怎麼寫?」

  孔皇后臉色變了變,絞緊手裡的羅帕。

  朱和昶挪開視線,「你為什麼不來問朕呢?朕可以告訴你。」

  他語氣平常。

  孔皇后卻聽得心驚,禮義廉恥幾個字她無意間確實說過,可從沒想過要當面問傅雲吶!

  她鎮定道:「皇上,妾沒有說過那樣的話。傅雲憑什麼指認妾?他信口雌黃!」

  朱和昶看向吉祥。

  吉祥會意,讓人把鐘鼓司的內官帶上來。

  長了一雙綠豆眼的內官被人提溜進水榭。他在地上打了個滾,膝行到孔皇后腳下,「娘娘,奴都是按照您的吩咐辦事,您說對傅大人恨之入骨,叫奴去質問傅大人,奴才會在端午宮宴那天攔著傅大人。娘娘,您救救奴……」

  孔皇后嚇了一跳。

  這內官是她的心腹,她確實在他面前抱怨過皇上深信傅雲疏遠孔家的事,內官保證說會幫她解憂,她當時以為內官不過是隨口一說,完全沒放在心上。

  沒想到內官竟然逕自去找傅雲對峙,還被告到皇上跟前了!

  孔皇后眼圈一紅,「皇上,妾確實看不慣傅雲,但是他是朝廷命官,妾是深宮婦人,怎麼可能為難傅大人?」

  話音剛落,鐘鼓司內官拼命給她磕頭,「娘娘,奴是奉命行事,您怎麼能矢口否認?奴還記得您說過的話,您說現在不能把傅大人怎麼樣,等您生下太子,早晚會收拾傅大人……」

  孔皇后瞪大眼睛,一臉驚恐。

  「皇上,妾沒有!」她慌忙去拉朱和昶的胳膊。

  朱和昶似有意,又似無意,剛好收回擱在膝前的手,和她伸過來的手錯開。

  他抬抬手。

  內官走進來,把跪地求饒的鐘鼓司內官拖出去。

  孔皇后眼中流下淚來,「皇上,妾真的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一旁的吉祥眼眸低垂。

  那個鐘鼓司內官真是太毒了,之前所有針對傅大人的事,都不算什麼。剛才那句話,才是真的把皇后往火坑裡推啊!

  生下太子就收拾扶持皇上登基的功臣……那等太子長大,孔家還會把皇上放在眼裡嗎?

  後宮的妃子,才十幾歲吶!鮮花一樣嬌嫩,竟然有這麼深的城府。

  吉祥脊背生涼。

  孔皇后淚如雨下。

  若在前幾天,皇上看她落淚,早就開始溫言軟語安慰她,知道她胃口不好,還親手餵她吃飯喝湯,把她當成孩子一樣呵護寵愛。

  宮女們都羨慕她,試問世間有幾個丈夫會親手餵妻子吃飯?

  今天,她哭了,皇上卻坐在那兒,無動於衷。

  她一開始只是因為委屈而哭,到最後,真的傷心起來。

  朱和昶看她一眼,示意侍衛放女官進來照顧她。

  「朕知道內官侮辱輕賤前朝官員不是出自你的授意,諷刺雲哥是韓王孫的話,也不是你說的。」

  孔皇后抬起頭,淚水打濕眼睫,剛塗的紅玉膏,眼角周圍一片黏黏的。

  朱和昶緩緩道,「買凶在城外暗殺雲哥的事,也不是你哥哥做的。」

  聽到這一句,女官心驚肉跳。

  孔皇后愣住了。

  朱和昶接著說:「但所有證據都表明是你哥哥做的。你父親和你哥哥常常在酒桌上抱怨,你也常和宮人說不喜雲哥的話,你哥哥還說若哪天雲哥出事,他一定買幾千掛鞭炮慶祝,出入孔家的三教九流俱是惹是生非的人物,京師內外的人都知道孔家人對雲哥恨之入骨……皇后,你想想,雲哥如果真的有什麼不測,天下人會怎麼想,朕會怎麼想?」

  錦衣衛去南京調查長樂侯,據說長樂侯酒後曾大放厥詞,說他是太子的親舅舅,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早晚能報大理寺之仇。錦衣衛趁他醉酒,問他知不知道響馬賊的事,他誤以為雲哥已經遇害,竟然哈哈大笑,說雲哥死有餘辜。

  朱和昶長歎一口氣,「皇后,雲哥沒有找朕告狀,他知道你們一家都是被利用的,有人想趁機挑撥朕的後宮和朕最信任的臣子,讓你們鷸蚌相爭。他選擇息事寧人,幫孔家掩埋一切證據,免得朕和你起爭執。」

  孔皇后又驚又懼,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是誰陷害妾?是不是趙賢妃?」

  對上朱和昶平靜的眼神,她愣了一下,淚落紛紛,「皇上,妾如今有孕在身,她們就趁機加害於妾……」

  朱和昶按住她的手。

  「皇后,剛才那個內官是別人安排在坤寧宮的內應……孔家是被陷害的,這一點不假。不過那些從你父親、你哥哥口中說出的話,卻不假。」

  孔皇后哽咽著道,「父親和哥哥酒後胡言亂語,當不得真。」

  朱和昶笑了笑。

  「那皇后說出口的話呢?你沒有醉。」

  孔皇后手腳發涼,心裡陡然騰起一陣難言的委屈和憤懣,「皇上,您怪妾?妾只是心疼哥哥,和身邊的人抱怨幾句,不曾真的對傅雲不利。」

  「朕明白。」朱和昶歎口氣,話鋒一轉,「可你是皇后,你只要有那種打算,露出口風,總有人主動替你忙活。皇后,你的一言一行,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孔皇后咬了咬唇。

  朱和昶望著她,知道她還是不甘心。

  孔皇后把他視作丈夫,而不是天子,她羨慕史書中那位曾經獨得盛寵的張皇后,希望他能和孝宗一樣,兩人雖然是帝后,卻能過和普通老百姓一樣的平凡生活。

  孝宗一生不納妃,只有張皇后一位后妃,夫妻二人同起同臥,和普通夫妻一樣,感情甚篤。張皇后的娘家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張皇后憐惜兄弟,縱容族人胡作非為,孝宗終其一生,都沒有懲治張家人。

  在孔皇后看來,夫妻一體,他們才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他應該向著皇后。

  然而朱和昶現在是天子,而且是一個想有所作為的天子。

  他願意包容孔家人,可皇后是否願意為他做出改變呢?

  既然是帝后,那就得擔負起帝后的責任。而不是一面享受身為帝后帶來的特權,一面抱怨束縛太多,不能像普通人那樣想說什麼說什麼。

  陷害孔家的人未必真的想要殺死雲哥,他們兩邊挑撥,加以利用,一邊在孔皇后耳邊煽風點火,挑起孔皇后對雲哥的憎惡,一邊接近宮外的孔家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長樂侯給帶進坑裡了。

  不論他們成功與否,朱和昶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對待孔皇后。

  「這件事你不必管,朕會處理好。」

  朱和昶站起來,風從荷池吹過來,衣袍獵獵。昔日天真的面孔一日比一日深邃,舉止間,盡顯君王威儀。

  「皇后,你如今是雙身子,好好養胎。至於宮中庶務,先交給宮廷女官料理。」

  他似歎非歎,轉身離開。

  孔皇后淚眼朦朧,望著他的背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

  回到乾清宮後,朱和昶召見錦衣衛指揮使,命他從那個鐘鼓司內官身上入手,查清坤寧宮到底有多少其他人的耳目。

  趁這個機會,他要徹底肅清後宮不規矩的人。

  指揮使應喏。

  天氣熱,出去一趟,朱和昶衣衫盡濕,去淨房沐浴,換了身縐紗圓領袍出來,躺在窗前涼榻上小憩。

  吉祥跪在一邊為他打扇。

  朱和昶閉著眼睛問他:「你知道最讓朕生氣的是什麼嗎?」

  吉祥低著頭,不敢吭聲。

  朱和昶自問自答:「外面沒有那樣的謠言,偏偏宮裡卻傳出這種話,她身為皇后,第一件事應該先徹查謠言的來源,懲治傳謠的人,肅清宮中風氣。讓朕沒有後顧之憂。可她卻相信謠言,放任謠言不管,還在宮人面前議論朝中大臣。」

  他歎口氣。

  「在她眼裡,朕是那種會逼迫朝臣以色事君王的人嗎?」

  他要是真的對雲哥有那種心思,就不會把他推到風口浪尖上,君王的信任加上私欲,會讓雲哥一輩子擺脫不掉佞幸的駡名,甚至以後史書記載也不會放過他,即使他一生建功無數,也會被後人恥笑。

  再說了,他朱和昶要是真的喜歡男人,用得著遮遮掩掩麼?

  喜歡就大大方方喜歡。

  他身邊一個男寵都沒有,皇后為什麼就相信他和雲哥有私情呢?

  恃寵而驕是情趣,可皇后驕的方向不對啊!

  朱和昶搖搖頭,睜開雙眼,「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雲哥太打眼了,他去了荊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肯定會有人趁他不在的時候離間我們之間的關係。」

  三人成虎的故事他牢記於心。

  他也有犯糊塗的時候,萬一被別人騙了,一怒之下真的害了雲哥,怎麼辦?

  雖說之前給了他可以免死的憑證,終究是不頂用的。

  雲哥為人正直,一心效忠他,為了他,連皇后的面子都不給,他不能辜負雲哥。

  朱和昶喃喃低語,「朕能護雲哥一時,護不了一世,得儘早做打算。」

  吉祥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不語。

  他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麼傅大人會得罪孔皇后。

  之前他百思不得其解,以傅大人的本領,當初完全能想到其他辦法處理長樂侯打罵齊少卿的事,就算一時想不到,事後只要他真的用心,肯定早就和孔家人化干戈為玉帛了。

  可傅大人卻似乎突然變得耿直了。

  雖說傅大人因為這事成為民間百姓口中的青天老爺,名聲大振,可日後孔家得勢,傅大人就危險了呀!

  那些目光長遠的大臣背後都在譏笑傅大人也有衝動壞事的時候。

  吉祥也曾為傅大人擔憂,如今才看出一點意思。

  傅大人深謀遠慮吶!

  他以退為進,什麼都沒說,就讓皇上以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連他的日後都替他想到了,要幫他留好後路。

  以傅大人如今的地位和對皇上的影響力,遲早會和昔日沈閣老一樣,有功高震主的那一天,甚至他可以聯合其他大臣架空皇上。

  皇上再信任他,還是會心生忌憚的。

  傅大人果斷和後宮交惡,徹底斬斷跟後宮的聯繫,徹徹底底忠於皇上,誰的帳都不買。

  等於把自己的弱點暴露於人前。

  這樣一來,一方面,皇上會降低對他的戒心,另一方面,皇上還會心疼他,主動替他憂慮。

  還有,將來要是有儲君之爭,傅大人不會牽扯其中,可以獨善其身。

  以後太子長大,敢說一句傅大人的不是,皇上頭一個得跳起來罵兒子:你想對老子的忠臣做什麼?!老子天下都留給你,你非要針對老子的功臣?

  至於以後皇上不在了傅大人該怎麼辦,那都是將來的事了,先把前面幾十年過得風風光光的,船到橋頭自然直。要是走第一步就得把以後所有路都想好,那得多累啊?

  誰知道中間有沒有打岔的?

  所以,傅大人和後宮交惡,在三十年內,對他都是利大於弊的。

  吉祥心思轉了幾轉,決定多向傅大人學習。

  身為皇上身邊的近侍,他也不該捲入後宮紛爭中,讓那些娘娘鬥去吧,他只要伺候好萬歲爺就夠了。

  ……

  傅雲英和傅雲章、蘇桐等人快要抵達荊襄地區的時候,接到京中發出的密報。

  朱和昶以皇后需要安心養胎為由,讓宮廷女官接管後宮事務。以後孔家男丁沒有他的手諭,不得進宮。孔太太每月可以進宮一次探望皇后,但不得留宿。

  宮中幾位嬪妃,全都貶了位分,遷宮另住。

  查出宮中私自夾帶消息的宮人三百多人,一律趕出紫禁城,永不錄用。

  那些常常在市井走動,仗著和孔家相熟為非作歹的地痞流氓和幫閒的幕僚,全被趕出京師。

  孔家一時之間門前冷落車馬稀。

  朝廷上,揪出七個陰謀詆毀大臣的官員,褫奪功名,遣回原籍。

  京中風氣為之一肅。

  楊姐夫在密報中說,朝堂上一片譁然,大臣都被朱和昶嚇到了。

  傅雲英看完密信,付之一炬。

  宮宴那天,鐘鼓司內官攔住她的時候,她看到朱和昶的衣角閃過透花窗,知道他就站在後面。

  以前他曾故意走在她身後,然後突然跳出來嚇她。

  朱和昶憐香惜玉,對女子很寬容,這一次發狠將後宮所有妃嬪都發落了,大臣們震驚不已。

  傅雲英心中沒有太大的波動。

  這一切在她的意料之中。

  兵馬司副指揮使,是她的人。她銷毀所有證據,再讓副指揮使去朱和昶那裡請罪。

  二哥為她擔驚受怕,還受了點傷,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

  楊姐夫的密信送往荊襄的同時,朱和昶的一道手書幾乎同時送出京師。

  錦衣衛身負重任,快馬加鞭,一路南行。

  到達目的地,他滾下馬,快步走到一座宅院前。

  院門前的親兵確認過身份,放他進去。

  宅院青磚黑瓦,從外面看普普通通,裡面卻別有洞天,假山瀑布,長廊花池,雖然地方不大,卻五臟俱全。

  院中搭有薔薇架,架上爬滿油綠花藤,淺色花朵點綴其間,花朵蔫頭耷腦,被日頭曬了一天,像是要被烤化了。

  薔薇架下,穿太師青雲紋地杭羅交領一撒的男人大馬金刀地坐在搖椅上,低頭擦拭手中長刀。五官深刻,側臉線條鋒利。

  一個虎頭虎腦、眼睛水潤如葡萄的小男孩抱著他的腿,緊緊扒在他身上,大眼睛望著他手裡的長刀,口水橫流。

  周圍侍立的親兵暗暗捏把汗,小少爺這麼小,二爺就這麼當著小少爺的面擦刀,也不怕把小少爺嚇著了!

  錦衣衛走進去,奉上皇上親筆寫的任命書。

  霍明錦還刀入鞘,接過任命書瞥幾眼,嘴角勾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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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招撫

  蒼山莽莽,雲霧茫茫。

  正值炎炎暑夏,山中草木葳蕤,野草蔓生,天藍水清,山風吹拂,各種深淺濃淡的綠翻湧如浪濤,風吹沙沙聲此起彼伏。

  山中潮濕悶熱,酷暑天接連趕了幾日路,眾人又累又熱,疲憊不堪,聽到領頭的喬嘉呼哨一聲,忙勒馬停下來。

  隨從們去打水,傅雲英、傅雲章、蘇桐等人下馬,走到一株樹冠碩大的槐樹底下休息。

  槐樹有幾人合抱粗,枝繁葉茂,罩下大片幽涼濃蔭。

  傅雲英背靠樹幹坐在氊子上,裡頭衣衫都汗濕了,熱得頭暈腦脹,一張秀面紅得能滴出血來。

  「喝點水,我在驛站灌的,是乾淨的泉水。」

  傅雲章讓隨從牽走自己的馬,走到她面前,解下腰間水囊,遞給她。

  她接過水囊,涼絲絲的泉水滑入喉嚨,頓覺渾身清涼。

  「二哥,你呢?」

  她把水囊遞回去。

  傅雲章搖搖頭,「我喝過了。」

  傅雲英不信,塞好水囊,道:「那先放著,待會兒你再喝一點。」

  傅雲章笑了笑,拿回水囊,矮身坐到她旁邊,拍拍自己的肩膀,「靠著我睡一會兒。」

  傅雲英搖搖頭。

  他看一眼她紅撲撲的臉,低聲說:「沒事,我看著。」

  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累的,傅雲英眼皮都抬不起來了,還是堅持不肯睡,召集蘇桐幾人過來商議正事。

  蘇桐道:「已經到荊襄地界了,一路走來我們看到田裡稻穀青青,山上開墾了菜地,還有新建的村莊,說明這些流民是想安生過日子的。」

  流民和流寇不同。

  流寇必須剿滅鎮壓,而流民大多是在權貴吞併土地中失去耕田,或者被當地官府各種苛捐雜稅逼得走投無路的農人,他們逃到荊襄大山裡,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不會和朝廷對著幹。

  這種就要想辦法招撫,而不是武力鎮壓。

  傅雲英他們進山以來,到處都能看到耕作的痕跡,那些流民在這裡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和良民沒有什麼區別。

  雖說流民中也有不老實的,但通常是少數,大多數人已經在荊襄一帶生活許多年,甚至形成市鎮。

  只要安撫好大部分流民,他們絕不會跟著苗八斤作亂。

  一直瞧傅雲英不順眼的吏部主事張景貞手中拿了根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道:「這裡離漢水不遠,漢水多險灘峽谷,流經陝西、湖廣,於武昌府匯入長江,利於船運。老百姓管流經這一段的叫襄江,曹總督可能用船運兵。」

  他們進山以後看到山中空無人煙,十室九空,一片瘡痍。

  村莊都被焚毀了,可他們卻找不到曹總督的兵和被他驅趕的流民。

  那麼多人,不可能憑空消失,所以他們猜測曹總督走的是水路。

  喬嘉道:「已經派出人去前邊探路,很快就能找到曹總督他們的營地在哪兒。」

  傅雲英點點頭,見眾人都是一臉疲倦之色,道:「日中不宜行路,大家先休息半個時辰。」

  眾人一路風餐露宿,早已經習慣,也不講究,各自找了塊陰涼的地方,鋪開草席,倒下就睡。

  傅雲章和傅雲英繼續小聲討論怎麼安置流民的事。

  說著說著,他覺得肩膀上一沉。

  低頭看去,傅雲英挨著他的肩膀,眼皮劇烈眨動,撐著不想睡,似乎還在努力掙扎,但意識已經朦朧。

  佈滿紅血絲的眼睛還沒完全合上,就睡著了。

  傅雲章低笑幾聲,左手揮開摺扇給她扇風。

  蘇桐走過來稟報事情,看傅雲英挨著他合目安睡,忙閉上嘴巴。

  他知道英姐是女子,因此一路上都在擔心她。她以女子嬌弱之身,和他們這幫男人一樣日以繼夜地騎馬趕路,期間沒有叫過一聲苦。她的隨從可能擔心她的身體受不了,幾次想要更改行程,她沒答應。

  看她睡著,他默默走開。

  喬嘉騎馬出去巡視了一圈,回來的時候摘了不少紅彤彤的野山果,捧到傅雲英跟前。

  見她枕著傅雲章的肩膀瞌睡,眉頭皺了皺。

  傅雲章對上他的目光,朝他搖搖頭。

  之前一直知道英姐需要承擔多少風險,但這次出行才更深切地感受到諸多不便。若是沒有他同行,她可能連睡都不敢睡,必須熬到夜裡就宿時才能好生睡一覺。

  喬嘉放輕腳步,把洗淨的野山果遞給傅雲章。

  「大人喜歡這個。」

  他輕聲說。

  這種南方山中最常見的果子酸酸甜甜,很解渴,傅雲英在書院讀書的時候常常讓王大郎去後山上摘山果,去北方以後很久沒吃過了。

  傅雲章謝過他,接了山果放在一邊,繼續打扇。

  傅雲英很警醒,只睡了一刻鐘,就揉揉眼睛醒了過來。

  見她醒了,傅雲章遞水囊給她用水擦臉,把扇子往她手裡一塞。

  「好了,哥哥手都酸了,現在輪到你給哥哥打扇了。不許偷懶。」

  傅雲英失笑。

  傅雲章果然躺靠著樹幹閉目睡去。

  傅雲英一邊吃山果子,一邊給他搖扇,覺得這情景有點像小時候,傅雲章躺在長廊底下的欄杆上乘涼,逗她幫自己搖扇。她抄完書,搬了張小馬紮坐在欄杆前,任勞任怨給他打扇。只搖了一會兒,傅雲章就獎勵她一錠銀子。

  她那時候想,二哥果然有錢,出手真是大方。

  後來才知道他聽蓮殼他們說大吳氏經常在飯桌上數落她,怕她在家中受委屈,故意用這種法子給她銀子作零花。

  一家三口一個月的花費滿打滿算也才一兩,他隨手一給就是五兩一錠的,也不怕把她嬌慣壞了。

  她笑了笑,吃了枚果子,繼續給他打扇。

  ……

  半個時辰後,眾人收拾行囊,繼續往莽莽大山中行去。

  山中沒有寬闊平坦的官道,路途顛簸難走,騎馬跑了一個多時辰,幾名派出去的護衛趕回來彙報,「大人,前面河邊飄下來不少屍首。」

  眾人眉頭緊皺。

  跟隨護衛趕到他們說的河谷,只見岸邊亂石灘上橫七豎八,漂浮著不少已經泡得發脹的屍首,看衣著,都是平民百姓。

  天氣熱,那股氣味隨著山風飄過來,張景貞忍不住,撥馬後退幾步,哇的一聲,吐了。

  傅雲英歎口氣,道:「順著河往上游走。」

  他們在密林中穿行,草叢茂密幽深,樹木遮天蔽日,熱得人喘不過氣,闊大的葉片上卻還有未乾的露水,不一會兒,身上外袍就被未乾的露水濕透。

  這一下裡裡外外都濕了。

  到最後眾人只能下馬步行。

  走了大半個時辰,不遠處傳來嘈雜人聲,間或夾雜著淒厲的尖叫哭嚎。

  傅雲英心中一凜,撥開草叢,加快腳步。

  他們走到一處岸邊,只見前方峽谷處,一夥穿罩甲的士兵手持長刀,正將一群手無寸鐵的老幼婦孺趕到大江裡去。

  流經峽谷的水流湍急,深不見底,那些衣不蔽體的老百姓互相攙扶著,不敢下河,士兵舉起長刀砍殺,老百姓們嚇得大叫,後退是死,往前走也是死,絕望的婦人抱著孩子慘嚎。老人神色麻木,佝僂著腰往大江深處走去,很快被河水沖走,撲騰幾下,沉入水底不見了。

  可以想見,河中的老百姓心中該有多絕望。

  眾人臉色大變,紛紛騎上馬,輕叱一聲,往山下奔去。

  馬蹄聲如雷,士兵們回過頭,看到他們一行人從密林裡竄出來,心生警覺,提刀上前攔住:「前方何人?」

  喬嘉道:「監軍在此!你們是誰的部下?」

  士兵們面面相覷,為首的百戶上前幾步,朝被簇擁在最當中的傅雲英一抱拳,道:「原來監軍已經到了。」

  他態度敷衍,傅雲英沒有理會,指一指江中跪著朝士兵求饒,卻被無情驅趕至江心的老幼婦孺,冷聲問:「你們在做什麼?」

  百戶道:「監軍大人,小的們奉總督之命,追殺流寇。」

  張景貞脾氣最急,怒喝:「你們這是在殘殺無辜!他們怎麼會是流寇?!」

  百戶攤手,道:「大人,你們從京師過來,不知道荊襄這一帶的民風,這裡的男女老少個個都是流寇,官府命他們出山,他們冥頑不靈,不肯下山,分明就是給流寇做內應!想要徹底平息叛亂,就得斬草除根!」

  眾人氣急。

  這些士兵竟然將毫無反抗能力的老人、婦人、孩子趕到江心裡淹死,此等行徑,令人髮指!

  就算是對待兩國交戰過後的俘虜,也會留他們一命,絕不會用上這樣的狠絕手段!何況眼前那些瑟瑟發抖的老幼婦孺只是一群走投無路的本國百姓!

  傅雲英冷笑幾聲,驅馬上前,行到河邊。

  士兵們握緊長刀,圍著她,不讓她再靠近。

  她臉上陰雲密布,環視一周,道:「就算這些人是流寇內應,也應該加以審問再做處置,而不是被你們活活逼死!」

  士兵們對望一眼,進退兩難。

  傅雲英怒視百戶,一字字道:「本官奉天子之命前來招撫流民,流亡於此的百姓皆是我朝子民,任何人不得濫殺,違者軍法處置,爾等還不速速退開!」

  喬嘉奔至她身後,舉起寶匣。

  傅雲英接過寶匣,拿出御劍,策馬馳往江心,馬蹄所踏之處,濺起丈高水花。

  她面容冷肅,蹚過江水,衣袍獵獵,手中御劍高舉。

  御劍折射出道道華彩,光芒萬丈。

  「尚方寶劍在此,可斬天下奸佞,誰敢不從?!」

  看到尚方寶劍,百戶愣了一下。

  岸上的傅雲章第一個下馬躬身跪下,蘇桐等人也都紛紛下馬叩拜。

  百戶嚇了一跳,忙也跟著跪下。

  士兵們見長官都跪了,自然不敢再攔著傅雲英的馬,也都收了武器,低頭跪倒。

  傅雲英直接策馬奔往江心,水越來越深,駿馬害怕湍急的水流,停在水中不敢動了,她翻身下馬,踩著水往前走,拉住那些呆若木雞的婦人,「皇上不會殺你們,回去!」

  老人和婦人們呆愣許久,呆呆地望著她。

  山風呼嘯而過,水流嘩嘩響,淹死的人被無情沖往下游,河對岸也有士兵看守,不許這些人逃走。

  他們明知越往前走離死亡越近,卻沒法反抗,只能扶著年邁的父母,抱著幼小的孩子,在屠刀的威脅中,一步一步踏向死亡。

  這些天無數沒有能力逃走的人就是這麼死在河裡的。

  他們沒有反抗官府,沒有參與起義,只是老老實實躲在山裡耕種,卻被官府騙到山外逼死,死不瞑目!

  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可現在不是亂世啊!

  一片寂靜,唯有水流沖刷而過的嘩嘩聲響,提醒人們剛才這裡的一樁樁慘劇並不是幻象。

  終於,有人反應過來。

  監軍大人來救他們了,那些士兵不敢再拿著刀趕他們去死,他們還能活下去!

  婦人抱緊懷中的孩子,坐倒在江水中,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聲淒厲的哭聲響起,其他人從震驚麻木中回過神,劫後逢生,抱頭痛哭。

  傅雲英站在及腰深的河水中,濕透的衣袍被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緊緊攥著。

  老人渾身發抖,抓著她衣袍的手指節痙攣,從下而上仰望她,雙目閃爍著狂熱的光。

  她站在水中,目光逡巡一周,道:「不用怕,隨本官回去。」

  男男女女,老幼婦孺,畏畏縮縮,膽戰心驚,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不敢挪動一步。

  她抬腳往河岸上走。

  那些人連忙跟上她的腳步,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目光緊緊鎖在她身上,生怕一個眨眼,救星就不見了。

  越來越多的人蹚水圍過來,跟上傅雲英。

  踩水的嘩嘩聲匯成一片。

  山風吹散濃雲,大束日光傾瀉而下,籠在傅雲英身上,她面色平靜,身上衣衫濕淋淋的,雙眸清亮,抿唇四顧時,不怒自威,讓人不由自主便生出一股凜然之意,不敢與之對視。

  百戶本來還想攔,被她有如天人一般的凜冽氣勢所懾,竟然動都不都動一下,更別提跳起來阻止她救人了。

  岸上,傅雲章幾人站起身,吩咐隨從找陰涼處架起火堆煮熱水。雖是酷暑,江水被曬得發燙,可水面底下的水還是冰涼的,婦人和老幼在水裡泡了半天,衣裳透濕,得煮些薑水給他們喝下。

  傅雲英走回岸邊,叫來百戶,「你們順著下游看看有沒有還活著的,收斂屍首,好生安葬。」

  又叫來張景貞,讓他監督百戶。

  張景貞為人暴躁,但也耿直,讓他監督百戶,百戶絕不敢敷衍差事。

  百戶心不甘情不願,應了差事,帶著官兵離開。

  ……

  密林深處,茂盛的草叢裡,數百支正對著河岸的弓箭已經拉滿了弦,蓄勢待發。

  林中又潮又熱,他們在這裡埋伏了很久,眼見著那夥士兵逼死老幼婦孺,他們怒髮衝冠,雙眼赤紅,早就按捺不住,只等大哥一聲令下,他們就衝出山林,將那夥窮凶極惡的士兵亂刀砍死,讓他們血債血償!

  突然冒出一行人騎馬衝下山坡,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藏在密林中的無數雙眼睛,親眼目睹那位年輕俊秀的監軍大人喝退士兵,縱馬入河,將老幼婦孺救了回來。

  他們長年生活在大山中,辛苦耕作,沒見過什麼世面,何曾見過這等風姿灑然、氣質出塵的人物?

  這位英氣勃勃的監軍大人竟然是來救流民的!

  林中埋伏的隊伍有一瞬間的騷亂,眾人緊握彎弓的手抖了一抖,齊齊往站在高處的男人看去。

  男人體格高大,一臉絡腮鬍子,右臉上一道癒合不久的新鮮刀疤,雙眸銳利如鷹隼。

  一人奔回男人身邊,小聲問:「大哥,怎麼辦?」

  男人抄起長弓,彎弓搭箭,肩背緊繃,肌肉隆起,雙眼微眯,箭尖直指岸邊那個穿一身墨綠地織金雲肩雜寶紋圓領妝花紗蟒服的監軍。

  監軍大人年紀不大,雖然隔得遠,也能看出他品貌不俗,俊秀無雙,置身一群衣衫襤褸的老百姓當中,猶如鶴立雞群,非常顯眼。

  男人的箭尖對準了監軍,隨著對方的動作移動。

  監軍來回走動,安撫失魂落魄的老百姓,命隨從取出乾糧和清水餵給老人和孩子吃下。

  有婦人拉住他的袍角跪地痛哭,隨從忙上前驅趕,他揮手阻止隨從,耐心聽婦人哭訴,安慰她幾句,直到婦人情緒穩定下來。

  男人眼底閃過一抹意義不明的暗色。

  身邊人小聲道:「大哥,那些官兵人數眾多,我們的人根本沒打過仗,不是他們的對手。又來了一個監軍,我看他身邊帶的人個個都是高手,我們貿然出擊,不僅傷不了那個監軍,還可能交代在這裡,沒法全身而退。既然監軍把人救了,還能管住那些官兵不讓他們隨便殺人,我們不如悄悄離開?」

  男人沒說話,箭尖仍然指著監軍那張眉目如畫的面孔。

  他不開口,沒人敢吭聲,林子裡靜悄悄的,似乎連蟬鳴聲也停下來了。

  片刻後,男人舔舔乾燥的唇,收起弓箭,沉聲道:「走。」

  話音落下,草叢裡的幾百支弓同時收起。

  一片窸窸窣窣的響動過後,這夥人悄悄離開,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彷彿根本沒有來過。

  ……

  幾個老婦人揪住傅雲英濕透的衣袖,給她磕頭。

  「大人,您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她彎腰扶老婦人起來。

  「你們不用怕,朝廷會想辦法安置你們,皇上心繫荊襄百姓,知道你們的難處。派本官前來,就是要讓你們有田地耕種,有屋子遮風擋雨,以後不用擔驚受怕,四處躲藏。」

  老婦人嘴唇直哆嗦,一臉不可置信。

  官府真的不會追究他們?他們活不下去了,逃亡本鄉,按律法,要被抓回去流放,監軍大人卻說要給他們田地,讓他們安居樂業,這是真的嗎?

  他們會不會已經死了,這一切只是他們的美夢?

  越來越多的流民聚集到傅雲英身邊,坐在地上,仰頭看著她,目光孺慕。

  荊襄一帶的方言和湖廣官話差不多,她用流民們聽得懂的方言慢慢道,「你們有什麼想說的,都可以和本官說,本官會上奏朝廷,皇上一定會妥善安置你們。」

  眾人雖然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好事落到他們頭上,還是忍不住側耳細聽她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僅僅只是聽她訴說,他們就覺得心裡甜滋滋的,前路一片光明。

  傅雲章越過人群,走到傅雲英身邊,示意自己來接替她,附耳道:「先去換衣服。」

  她一路奔波,先出了一身汗,又蹚水走進河裡,衣衫透濕,接著被流民們拉住問東問西,沒法脫身,畢竟是女子,身體會受不了的。

  傅雲英輕輕嗯了一聲,轉身離開。

  看她要走,流民們驚慌失措,都跟著站了起來。

  傅雲章站到人前,擺擺手。

  眾人見他生得標緻,態度溫和,心裡稍稍安心了一點,不過目光仍然緊緊黏在傅雲英身上。

  喬嘉跟上傅雲英,帶她走到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前,掀開簾子,「公子,裡頭備了香湯。」

  她謝過喬嘉,進帳篷脫下濕透的衣衫,香湯擦身,換上一件大紅紵絲曵撒。

  蟒服泡過河水,肯定沒用了,較真的御史可以拿這個彈劾她不敬御賜之物,她得先寫一封請罪的奏疏。

  天色漸漸暗下來,蘇桐找到嚮導,讓他先帶百姓們去最近的村莊修整,這麼多人露宿野外,容易染病。

  一行人陸陸續續離開河岸,找到一處被焚毀了一半的村莊安置。

  還好現在是夏天,只要有屋瓦遮擋,毒蛇毒蟲進不來,鋪上草席,便是席地而睡也不要緊。

  傅雲英他們沒睡,留下兩個隨從,連夜繼續趕路。

  百戶說曹總督離這裡不遠,就在前方三十里的山谷中安營紮寨。

  她想儘快趕過去,制止曹總督對平民的濫殺。

  早點到,就可以多救幾個人。

  濃稠的夜色中,火把燃燒的光芒微弱如流螢。

  山林中時不時傳來可怖的狼嚎聲。

  隨從們身經百戰,自然不會怕這個,行走山間,如履平地。

  那些讓人口齒生寒的狼嚎聲越來越近,他們也不慌不忙。

  幾個文官就不一樣了,他們大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體弱書生,走山路都得小廝書童攙扶的那種,這些天跟著傅雲英翻山越嶺,簡直是吃盡苦頭,還要趕夜路,聽野獸跟在身後嚎叫,心肝一顫一顫的,隨時可能被嚇死。

  張景貞看不清路,跌了一跤,周圍人小聲哄笑。

  他眼眸低垂,在隨從的幫助中站起身,拍拍衣襟。

  抬頭看一眼走在前方的傅雲英,臉上青青白白,顧不上查看哪裡摔傷了沒有,咬牙繼續走。

  不多久,就到了營地,遠望一片燈火通明。

  傅雲英先派幾個隨從過去通知曹總督。

  誰知等他們走到營地外面了,都沒有人過來迎接。

  終於走出大山了,禮部主事心有餘悸,擦把汗,踮腳看看營地輝煌的燈火,小聲問:「我們先進去求見曹總督?」

  傅雲英搖搖頭。

  她身上帶著朱和昶的親筆書,曹總督必須如接駕一樣大開營門前來接旨。

  很快,隨從走了出來,拱手道:「大人,曹總督的親兵說總督已經睡下,先讓您去營中休息,等明日再安排接旨儀式。」

  傅雲英冷笑一聲,道:「不用等明日,直接領我去曹總督的帳篷。」

  隨從答應一聲,帶著她往裡走。

  親兵們忙過來攔阻,傅雲英舉起尚方寶劍,「御劍在此,如陛下親臨,你們想造反?」

  將官、士兵們面面相覷,忙跪下。

  傅雲英雙唇緊抿,大踏步走進去,傅雲章等人緊隨其後。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得曹總督帳前,裡頭燈火幢幢,人影晃動,說話聲響亮,其中夾雜著爽朗的大笑聲。

  禮部主事走上前,耳朵貼在帳篷上細聽,點點頭,「曹總督在裡面,他們在吃酒。」

  傅雲英給喬嘉使了個眼色。

  喬嘉會意,拔刀劈開帳簾。

  裡頭驚叫四起,幾個斟酒傳菜的雜役離帳篷最近,還以為碰到敵襲,嚇得大叫。

  在座的人紛紛站了起來,拿起趁手的武器擋在身前。

  唯有當中一人處變不驚,手裡拿了隻酒碗,撩起眼皮,掃門口一眼。

  此人方臉大耳,鷹鉤鼻,短鬚,正是鎮守荊襄地區的曹總督。

  他眼神深邃,和傅雲英目光相接,冷哼了一聲。

  帳篷內氣氛僵持,將士們手中的兵器閃爍著冷冷寒光。

  傅雲英不露怯色,逕自走上前。

  「曹總督,本官奉詔前來,爾為何拒而不見?」

  曹總督仰頭喝下碗中美酒,懶洋洋道:「原來傅監軍到了,有失遠迎。」

  傅雲英看他一眼,接過喬嘉遞來的函書,「聖旨在此,曹總督聽旨。」

  曹總督眼皮往上,輕哼一聲,撩開衣袍,起身叩拜。

  聽傅雲英念完聖旨,他額前青筋浮起,握緊雙拳,想也不想就要跳起來。

  皇上竟然要他停止圍剿荊襄流民,只需要將苗八斤帶領的幾千人解決了就好,剩下的想辦法安撫招撫,還要他聽傅監軍的指令行事,他堂堂總督,竟然要被一個黃毛小兒壓在頭上?!

  旁邊的幕僚忙拉住曹總督,勸他不可莽撞,「傅監軍帶有尚方寶劍,可先斬後奏,總督三思。」

  曹總督忍耐下來,接了聖旨。

  傅雲英給了下馬威,曹總督才不甘不願讓人收拾乾淨帳篷給他們住。

  出了帳篷,傅雲章雙眉略皺,「曹總督脾性暴烈,這麼激怒他,怕是不妥。」

  傅雲英搖搖頭,小聲說:「二哥,沒事。曹總督那人欺軟怕硬,我若示弱,他會得寸進尺,視我如無物。唯有先從氣勢上壓他一頭,他才會服軟。」

  她聽霍明錦說起過曹總督,此人確實能征善戰,但桀驁不馴,有點欺軟怕硬,遇到軟弱的人,他會加倍欺辱,遇到比他強的人,他才會收斂脾氣。他性情暴躁歸暴躁,可並不傻,之前還給京師裡的幾位閣老送過厚禮,知道她是朱和昶派來的,絕不敢動她。

  聽她這麼說,傅雲章點點頭。

  胡亂睡下。

  翌日一大早,傅雲英請曹總督過來商議圍剿苗八斤的事。

  曹總督忍氣前來。

  傅雲英不懂軍事,沒有瞎指揮,先道:「不瞞總督,如今朝中彈劾你的摺子就猶如雨後春筍一樣,挖了一茬,還有一茬剛冒尖。皇上本想把事情壓下來,無奈群臣聯名彈劾你,說你濫殺無辜,罪大惡極,要將你召回京治罪。」

  曹總督睚眥欲裂,手按在腰間佩刀上,怒道:「何人敢冤枉忠良?我為皇上盡忠職守,天地可鑒!」

  傅雲英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道:「曹總督的忠心,皇上自然深信不疑,所以才會派本官前來助總督一臂之力。」

  曹總督眼睛眯了眯。

  傅雲英道:「總督領兵剿滅起義軍,我招撫流民,予以安置,儘早平息叛亂,好叫皇上安心。」

  曹總督一哂。這監軍倒是識趣,不準備插手他圍剿流寇的事,雖然終究是個麻煩,但怎麼說也是皇上最信任的臣子,先忍他幾天再說。

  京師那些文官聯名彈劾他,才讓他頭疼。那些文官假仁假義,只知道動嘴皮子,動不動就彈劾這個彈劾那個。皇上仁厚,縱著文官,他以後得小心點,免得一世英名敗在幾個文官手上。

  之前的陝西總督,戎馬一生,就因為常年在外領兵,引來先帝的猜忌,被京中幾個文官輕飄飄幾句讒言給害死了。

  曹總督心思飛轉,走出帳篷後,叫來幕僚商議。

  幕僚昨晚剛剛收了喬嘉送的一千兩銀子和兩顆夜明珠,這時眼珠轉了轉,拱手道:「大人,傅大人深受皇上信任,據說不久就要升官,此次皇上派他監軍,就是給他添點資歷。如今朝中幾位閣老,有一半是傅大人當初引薦給皇上的,可見皇上很重視傅大人的意見。只要傅大人肯為大人美言幾句,那些整天上跳下竄的文官的意見,不就是耳邊風嗎?」

  和傅監軍起衝突對總督大人沒有任何好處,他是一心為總督大人想才這麼勸總督的,絕不是因為傅監軍的銀子!

  耳邊風,風吹吹就散了。

  曹總督冷哼了一聲,勉強答應下來。

  如果傅監軍和之前那些上戰場的文官一樣,是個怕事的,他根本懶得理會對方,刀子亮出來,保管把對方嚇得屁滾尿流。

  可這個監軍分明不怕事,他不得不謹慎對待。

  曹總督對傅雲英的忌憚讓昨晚提心吊膽一整夜的蘇桐等人都鬆了口氣,還以為這兩人今天可能要打起來,沒想到凶名在外的曹總督昨晚還一副兇神惡煞的驕橫模樣,今天就變得客氣起來了!

  ……

  警告曹總督,不許他再濫殺流民後,傅雲英馬不停蹄,帶著隨從們,沿途走訪山中所有村落。

  起初老百姓聽到馬蹄聲就攜家帶口往山裡躲,她不許隨從追趕,耐心和來不及逃走的老人說明自己的來意,留下幾袋米糧,去下一個村落。

  她耐心聽流民訴苦,問清他們的來歷,跟隨她的官員有的負責造冊登記人口,有的統計數據,傅雲章和蘇桐則沿路觀察地質水文,看哪裡合適建造城鎮,哪裡適合耕種,哪處河谷可造渡口,詳細記錄下來,繪製成圖。

  半個月後,傅監軍的名聲漸漸在流民中流傳開來。

  傳說傅監軍是個有菩薩心腸的好官,他帶著尚方寶劍,殺盡天下狗官,是專程來解救流民的。

  又過去七八天,再等傅雲英去深山走訪時,終於有一個村落的人鼓起勇氣留下來,打開房門,請她去屋子裡吃茶。

  她被一村子枯瘦如柴的流民圍在當中,問他們:「你們想不想回到家鄉?」

  流民們搖頭。

  他們和躲進山裡避難的流寇、盜賊不一樣,他們原本是勤勤懇懇的好人家,因土地被當地豪強大族霸佔,告到官府,卻沒人幫他們做主。他們失去田地,卻還要繳納越來越多的稅賦,實在活不下去了,又捨不得賣掉自己的兒女,只能逃走。如果返回原籍,他們還是會活活餓死的!

  傅雲英環視一圈,「如果朝廷給你們田地耕種,讓你們從流民轉為良民,你們會跟著那些流寇作亂嗎?」

  流民們忙跪在地上磕頭,道:「小的們只想安生過日子。」

  「好。」傅雲英點點頭,「朝廷決定在荊襄設置府州郡縣,給你們田地,讓你們恢復良民身份。你們這些年開墾出來的土地,都歸你們所有,你們蓋起來的房屋,也是你們的私產,所有人就地附籍,從此以後,你們就是良民了。以後朝廷會在這裡建學堂、市鎮,開設渡口,通商船,你們可以送孩子去學堂念書,種田耕地之餘,還可以養蠶織布拿去市鎮販賣。」

  這些天他們一直在討論具體的安置措施,已經寫成《流民安置疏》送回京師,朱和昶親筆朱批,同意在荊襄一帶設置新的郡縣府治,減免賦稅,給予流民們良民籍貫。

  她說完,眾人久久不出聲。

  做夢都不敢想的巨大驚喜劈頭掉下來,他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片刻後,老人們失聲痛哭,年輕人歡呼雀躍。

  他們是良民了!他們能夠光明正大去外邊市鎮看熱鬧,他們的子孫後代可以上學讀書,甚至還能考科舉!

  這些年,他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身份不被承認,看到生人就往山洞草窩裡躲,終於,他們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躲在一邊抱著孩子的婦人們淚如雨下。

  村民們跪下,哭著道:「皇上仁慈!大人仁慈!小的們來世做牛做馬,報答大人的恩德,願生生世世都當皇上的子民!」

  蘇桐等人站在一旁,看著眼前此景,鼻尖發酸,心裡酸酸漲漲的,溢滿了酸甜苦辣。

  張景貞掩飾地咳嗽幾聲,揉了揉鼻子。眯著眼睛凝望一點不計較村民們身上散發的酸臭味、含笑和他們拉家常的傅雲英,眼神莫名。

  ……

  傅雲英一行人走出村莊很遠,回頭一看,村裡的人還遙遙跟在後面。

  她讓喬嘉過去勸村民們早點回家,天色已晚,夜裡山中會有野獸出沒。

  村民們嘿嘿傻笑,道:「山裡還亂著,我們送送傅大人,馬上就回去!我們腿腳快,走一會兒就到家了。」

  苗八斤揭竿而起,四方流民起義。他們人數眾多,分佈在大山深處,粗略算來,有十幾支起義軍。

  曹總督這個月消滅了其中三支,剩下的起義軍到處流竄,還在反抗。

  幸虧傅雲英到處走訪,之前曾被官府騙過一次的老百姓被她的誠意所打動,願意再相信官府一次,而不是舉家投靠起義軍,所以目前起義軍的人數沒有變多。

  本朝太祖當年就是這麼發家的,流民起義不可小覷。如果她來晚一點,荊襄數百萬流民全部被起義軍煽動作亂,那曹總督也未必能扛得住。

  村民們有自己的私心,膽子小,像牆頭草一樣隨風倒,但官府保證能讓他們安生過日子,那他們也非常忠誠。

  傅監軍是他們心目中的活菩薩,他們得把傅監軍保護好了。

  他們一直把傅雲英送到大路上,看她騎著馬走進營地,才轉身回去。

  營地裡,傅雲章回頭看那些村民舉著火把離去,翻身下馬,感慨了一句,「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

  用兵的要領,在於擅於使民眾歸附自己。

  傅雲英剛下馬,正低頭餵自己的愛駒吃果子,聽到這句,嘴角微翹,拍拍馬背,道:「不然。兵之所貴者埶利也,所行者變詐也。」

  不對,用兵看重的事形勢有利,施行的是機變詭詐。

  禮部主事走過來,插嘴接下去:「善用兵者,莫知其所從出!」

  善於用兵的人神出鬼沒,沒人知道他們是從哪裡出來的。

  他們一句一句接下去,工部另外一個主事走過來,哈哈大笑,「行了,咱們一幫文官,沒事在這裡討論什麼兵要?也不怕那些武官笑掉大牙!」

  眾人相視一笑。

  進帳洗漱,吃過飯,傅雲英合目睡下。

  白天累了一天,本應該睡得很沉,她卻在枕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討論兵法的時候,不免想到霍明錦,他北上回京,她卻南下來了荊襄,這麼久沒見,不知道他會不會和蘇桐一樣曬得黑如煤炭。

  期間一直通信,他這人實在太肉麻了,信寫得簡直纏綿悱惻,想她的話可以反反復復強調一遝紙,她都不好意思多看。

  夜半的時候,帳篷外傳來一片窸窸窣窣的輕響聲,似乎是落雨了。

  傅雲英翻了個身,目光落在湘竹屏風外的帳篷上,驀地睜大眼睛。

  帳篷裡沒有點燈,黑魆魆的,營地外卻有火把照明,此刻夜半時分,四周靜悄悄的,卻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赫然映在帳篷上!

  她咬住唇,立即清醒過來。

  傅雲章他們的帳篷在她附近,喬嘉和另外幾個護衛從早到晚換班巡視,絕不會離開她的帳篷幾丈遠,怎麼會有人接近她的帳篷,還在外邊窺視?

  她汗毛直豎,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響,小心翼翼去摸床邊的竹哨子,那是她示警用的。

  然而還沒等她搆到竹哨子,幾聲利刃劃破帳篷的割裂聲響後,那道黑影如閃電一般,疾步奔至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同時捂住她想呼救的嘴巴。

  暗夜中,男人俯身壓下來。

  近在咫尺,能看清男人一雙眼睛清亮如水,眉骨高挺,右臉上一道長長的刀疤。

  「傅監軍,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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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哥和二哥他們討論的那幾句兵要之法,引用的是《荀子》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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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31: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九章 苗八斤

  「傅監軍最好不要大聲叫喊,否則我的劍可能會失控。」

  男人嗓音粗啞,說著話,鬆開緊捂傅雲英嘴巴的手,寬大手掌一翻,掌心寒芒閃動。

  他手中的短劍離她的咽喉只有幾寸的距離。

  傅雲英一動不動,即使被他壓制著看不見,也能敏銳感覺到劍鋒凜冽的鋒芒。

  她絲毫不懷疑,只要她發出一點點聲音,這柄短劍會立刻刺入她的喉嚨。

  男人薄唇輕抿,眉毛濃黑,右臉上的刀疤顯得有幾分猙獰。

  傅雲英心思電轉,一瞬間,十幾種應對之策從腦海裡一一閃過。

  但都沒用,在絕對的力量壓制下,她不宜輕舉妄動,免得激怒對方。

  他既然深夜潛入營地,必定有所圖謀。

  沙沙風雨聲從裂口灌進帳篷,原來外面果真落雨了。

  黑暗中,刀疤男人雙眼發出淡淡的暗光,凝視她片刻,嘴角挑了挑。

  「聞名不如見面,傳說傅監軍貌若婦人好女,果真如此。」

  渾厚的聲音裡似乎帶了幾分笑意。

  這一絲笑中,卻有讓人膽寒的血腥煞氣。

  暑熱天,傅雲英仍然穿長衫入睡,剛才試圖掙扎,衣襟微微敞開了一點,露出一抹光潔雪膩的柔滑肌膚。脖頸修長,凸起的美人骨光滑平直,纖細靈秀。

  帳篷裡黑魆魆的,那一抹凝脂散發出淡淡的瓷白光澤,如冰肌玉骨。

  這給男人一種錯覺,彷彿自己在欺負一個女人似的。

  他濃眉微皺,不自覺收斂殺機,拿短劍的手下意識收了些力道。

  趁他愣神,傅雲英手指張開,搆到竹哨子,一把攥住。

  男人將她的動作盡收眼底,沒有阻止,任她抓住竹哨子,低笑幾聲,仍然扣著她的手,「傅監軍,你示警也沒用,你的人暫時動不了。」

  他沒有說謊,都這麼久了,喬嘉他們還沒出現,必然有什麼變故……

  傅雲英不動聲色,抬眼和男人對視。

  「苗八斤?」

  孤身入險地,有膽量,有謀略,有智計,流民中這樣的人物屈指可數,不難猜。

  男人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傅監軍果然聰慧。沒錯,我就是苗八斤。」

  傅雲英知道,苗八斤應該不是眼前這個男人的本名。

  傅雲章和蘇桐查來查去都查不到這個人,他們認為苗八斤肯定是他隱姓埋名的時候用的化名,他可能是為了避禍帶著家人躲進深山中,不想一家人還是慘死刀下,為了給家人報仇,便煽動流民起義。

  流民大多是流亡的老百姓,只知道種地,不懂武藝,更不會打仗。苗八斤卻能帶領這幫什麼都不會的烏合之眾把能征善戰的曹總督和他的幾十萬大軍耍得團團轉,至今朝廷大軍還沒有找到苗八斤的老巢,雖然剿滅了幾支響應他的隊伍,卻沒法傷苗八斤本人一根汗毛。

  傅雲章認為苗八斤可能是世家豪族之後,一般讀書人家只會教子弟讀四書五經,少有教領兵打仗的,苗八斤能多次以少勝多、化險為夷,必定是通曉軍事之人,這樣的人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農人之子。

  如果二哥他們猜錯了,苗八斤確實出身微賤,那只能說明此人天賦異稟,乃天縱之才。

  好在追隨苗八斤的只是一群剛剛放下鐵鍬、鋤頭的流民,如果他手下有一支軍隊,又或者他隱忍潛伏,偷偷訓練流民,那麼不出幾年,他勢必成為朝廷心腹大患。

  「閣下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傅雲英直視著苗八斤。

  苗八斤雙眼微眯。

  聽這監軍平淡的語氣,倒好像他真的只是個偶然來訪的客人,賓主二人正隔著茶桌對坐,客氣交談。

  而不是像眼前這樣,他緊扣著監軍的手,牢牢壓制著對方,對方只能躺在榻上,動彈不得。

  瞧著像女人,膽子倒是壯。

  苗八斤咧嘴一笑,短劍抵住傅雲英的脖子,左手拍拍她的臉,「傅監軍生了一副好皮相,就這麼殺了你,倒有點捨不得。」

  敵強我弱,傅雲英忍下這口氣,冷笑幾聲,一字字道:「你在這裡殺了我,荊襄幾百萬流民,絕無生路。」

  苗八斤面色沉下來,神情陰冷。

  傅雲英毫無懼色,接著說:「本官不是危言聳聽,荊襄數百萬流民的性命,盡繫於我一身。你殺了我,我這月餘來的努力全部功虧一簣。設置州縣,就地附籍,全部會變成一紙空文。鐵蹄會踏遍這裡的每一寸土地,屆時血流成河,屍橫遍野,而這一切,是你引起的。」

  既然苗八斤不是普通人,那麼就用不著和他兜圈子。

  「喔?」

  苗八斤臉色陰沉,聲音變得冷漠起來。

  「現在殺了你,朝廷增派幾十萬大軍來鎮壓我,又能如何?一幫酒囊飯袋而已!」

  他手上一沉,短劍吻上雪白的脖頸。

  劍氣凜然,咽喉一陣冰冷的刺痛。傅雲英沒有呼痛,挪開視線,微微一笑。

  苗八斤停了下來,看著她略帶嘲諷笑意的嘴角。

  「你笑什麼?」

  傅雲英淡淡道:「我笑我的,與你何干?要殺便殺。」

  苗八斤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你這孩子,真的不怕死?」

  傅雲英冷哼了一聲。

  誰不怕死?

  她現在活得這麼開心,還想多活個幾十年,一點都不想死。

  這會兒她可以確定,苗八斤不會殺她的。

  真想殺她的話,何必這麼費事?直接一劍砍下來就夠了。

  「閣下既然不想殺我,又何必故弄玄虛。你能制住我的隨從一時,就篤定他們不會提前趕過來?等我的隨從趕到,閣下就是有通天的本領,也沒法脫身。」傅雲英瞥一眼帳篷外,平靜道,「閣下的時間不多,有什麼想說的話,還是趁早說了的好。」

  帳篷裡死一般的寂靜。

  苗八斤反應極為敏捷,被傅雲英戳破心思,也不惱怒,低笑幾聲,收起短劍,隨手往腰間劍囊裡一塞。

  既然被監軍看破了,確實沒有必要再試探他。

  他咧嘴笑了笑,站起身。

  傅雲英立刻坐起來,攏緊衣襟。在外面夜宿,她即使入睡也不會拆開髮髻,網巾也戴著,其實這種情況下很容易被人看出像女子,但因為她貌若女子的名聲傳得很廣,自己也從不避諱這一點,坦坦蕩蕩以自己的姿容為傲,詩社的成員經常寫詩誇讚她美貌,她毫不客氣地全部應下,大家反而沒有懷疑。

  苗八斤常聽流民們說監軍菩薩心腸,生得也像菩薩身邊的金童玉女,真的近距離見到本人,雖然心裡驚訝於傅雲英的風姿,但也沒有想到那方面去。

  畢竟太匪夷所思了。

  而且讀書人喜歡追捧年輕清秀的士子,南方文人又戴花又抹粉,天天穿大紅鞋、粉紅袍,喜好打扮裝飾,這一點天下皆知。

  苗八斤站在榻前,面容冷峻,負手而立。

  和剛才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五官端正,鼻樑挺拔,右臉雖然有一道傷疤,卻並不難看。

  「傅監軍曾許諾不會濫殺流民,只要真心歸順朝廷者,全部既往不咎。你雖是監軍,官職卻不高,怎麼保證你能說話算數?」

  傅雲英下地,摸黑篩了杯茶,道:「本官既然說出口,自然就做得到。閣下今晚冒險前來,想必也沒有其他選擇。」

  苗八斤笑了一下。

  「監軍大人是七竅玲瓏心,既然你我心有靈犀,我也不多廢話了。我深夜前來,想找監軍大人要一句保證。」

  傅雲英端起茶杯,徐徐喝口茶。

  「什麼保證?」

  苗八斤看著縫隙處漏進帳篷裡的雨滴,道:「保證官府不會追究所有歸順朝廷的起義軍。」

  「好。」

  傅雲英沒有片刻猶豫,朗聲道。

  他答應得太爽快,苗八斤皺了皺眉,扭頭看她一眼。

  她坦然回望,神色平靜。

  只遲疑了一瞬,苗八斤便收起懷疑之色,抬起手。

  傅雲英會意,上前兩步,和他擊掌。

  「本官保證,只要起義軍主動前來歸順,官府既往不咎,讓他們就地附籍,絕不加害。」

  苗八斤的掌心粗糙乾燥。

  傅雲英收回手。

  「哐當」一聲,苗八斤忽然皺眉,踉蹌了兩下,撞翻擱香爐的小几,往後跌坐在屏風前的一張大交椅上。

  他抬起臉,雙眸冰冷,殺機畢露。

  傅雲英這回沒有看他,抓緊竹哨子,轉身就往帳篷外面跑。

  張道長給了她不少寶貝,剛才趁苗八斤放鬆警惕的時候,她就把丹藥化在茶水裡了,這種丹藥用不著喝下去,只要聞到味道就能起效用,她剛才喝了茶水,對她沒有用。

  她衝出帳篷,吹響竹哨。

  喬嘉仍然沒有趕過來,倒是隔壁帳篷的傅雲章聽到聲音,第一個掀簾衝出帳篷,幾步衝上前,握住她肩膀,「怎麼了?」

  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看到那一絲血痕,他瞳孔急劇收縮。

  苗八斤隨時可能暴起,傅雲英來不及解釋,匆匆道:「先找到護衛再說。」

  傅雲章會意,嗯一聲,脫下肩上披的氅衣裹住她,繫好綢帶。

  四周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各個帳篷裡等著輪班的護衛舉著火把圍了過來,「大人!」

  傅雲英指指自己的帳篷,「守住帳篷,別進去。裡面的人如果要逃走,攔住他。」

  眾人齊聲應喏,團團圍住帳篷。

  蘇桐、張嘉貞等人睡得正香,聽到外邊吵嚷,紛紛披衣起身出來看,傅雲英沒有聲張,讓他們回去接著睡。

  她和傅雲章最後在馬棚裡找到喬嘉和另外幾名護衛。

  護衛都暈過去了,唯有喬嘉醒著,雙眼圓瞪,青筋直跳,面容顯得十分猙獰。他試圖站起來,但他手腳麻痹,嗓子裡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唇邊鮮血淋漓。

  看到傅雲英安然無恙地走過來,總是平靜淡然的他目露狂喜之色,神情激動,喉嚨裡發出呵呵聲響。

  傅雲英知道,他一定是怕她出事,咬破舌頭讓自己保持清醒,所以一張嘴,牙齒上血液黏稠。

  她輕聲道:「我沒事,你別強行起來,小心傷了肺腑,我叫郎中過來。」

  喬嘉沒法動,眼神示意他知道了。

  傅雲章舉著火把走了一大圈,確認過人數,「所有人都在。」

  苗八斤沒有傷人。

  傅雲英點點頭,目光往下,落到傅雲章腳上,發現他沒穿皮靴,只穿了雙襪子,跟著她走一圈,羅襪已經變成黑色的了。

  外邊還落著微雨。

  「二哥,你快回去換上鞋子,山裡寒氣重。」

  傅雲章答應一聲,卻沒動,緊跟在她身邊,「先別管我,傷口疼不疼?」

  傅雲英後知後覺,輕輕嘶了一聲,吩咐隨從去取一雙靴子過來給他穿上。

  郎中過來幫她包紮傷口,刀口很淺,血已經止住了。

  確定喬嘉他們都沒有事,傅雲英召集剩下的隨從,回到自己的帳篷裡。

  苗八斤還在裡面,坐在大交椅上,神色如常,看到她帶著更多人進來,沒有慌亂,低頭揉揉手腕。

  「傅監軍剛才所為,可不是君子做得出來的。」

  傅雲英站在隨從身後,淡淡道:「閣下深夜造訪,暗傷我的護衛,也不是君子所為。對待不請自來的客人,用不著以禮相待。」

  苗八斤抬起頭,仔細端詳她幾眼,笑了笑,笑聲低沉。

  沒想到他竟然會陰溝裡翻船,這位傅監軍當真讓他刮目相看。

  隨從們拔出彎刀,團團圍住他。

  他看都不看隨從們一眼,往後仰靠在交椅上,神態放鬆。彷彿根本不把營地幾千人放在眼裡。

  即使他此刻雙腳綿軟無力,受制於人。

  傅雲英走到方桌前,潑掉剛才那杯茶水。

  「我承諾你的事,仍然算數。」

  苗八斤眼底閃過一抹詫異之色。

  傅雲英指指帳篷被劃破的地方,「閣下,請回罷。」

  「你要放我走?」

  苗八斤愣了一下,嘴角掀起一絲笑。

  「你可知放了我會是什麼後果?這一次我沒有防備你這個書生,下次我再來的時候,就算你身邊有幾十個人日夜保護,也不是我的對手。」

  他不是危言聳聽。今晚他夜探營地,能悄無聲息地連傷七八個高手,這事對他來說猶如探囊取物,輕而易舉。

  傅雲英沒有笑,「你真有意帶起義軍歸順,可遣人前來投誠,用不著夜探營地。無論能不能談攏,本官不會為難你們。下次你要來,只管大大方方來。」

  她揮揮手。

  隨從們收刀入鞘,讓開道路,回到她身邊。

  苗八斤沉默許久。

  帳篷外,士兵們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燒,躍動的火光映在帳篷上,罩下一片暗黃的光芒。

  「我知道你能動,茶水的效果只有幾息。你確實武藝高強,有萬夫之勇,但畢竟只有一雙手,營地有幾千號人馬,本官真想害你,剛才就可以趁你麻痹的時候用你的短劍刺傷你。」

  傅雲英緩緩道。

  靜默中,苗八斤突然笑了,深深看傅雲英幾眼,「傅監軍果真會接納起義軍?」

  傅雲英看著他,道:「只要他們誠心歸順,從此安分守己,本官保他們性命無憂。」

  「好!」

  苗八斤朗聲道,雙手張開,縱身一躍,翻過湘竹屏風。

  帳篷裡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苗八斤矯捷的身影已經迅疾鑽出帳篷,消失不見了。

  隨從們大驚,隨即冷汗淋漓。

  原來這個人剛才雙腿不能動的樣子果然如傅大人所說,是假的!

  傅雲章看著苗八斤離去的方向,低聲問:「為什麼放虎歸山?」

  此人來無影,去無蹤,被護衛重重包圍,依然談笑如常,絲毫不將營地守衛放在眼中,不能輕縱。

  「我知道他早就能動了。」傅雲英小聲說,「茶的效果只有幾息,他隨時可以暴起抓住我,但他沒有,他在試探我。喬嘉受傷,這些人未必是他的對手,抓住他代價太大,不如放他走。」

  今晚之前的種種試探不過是苗八斤的小把戲,剛才假裝受制於她,才是苗八斤真正的試探。

  這男人本領奇高,實在棘手。

  好在他只想救下流民,並沒有惡意。

  放了苗八斤,才能讓這個男人相信她剛才的許諾不是騙他的。

  他在流民中威望極高,只要他肯帶頭歸順,就能徹底平息這場民亂。

  至於為什麼要在擊掌之後制住他,原因很簡單,給對方一個警告。

  承諾是一碼事,苗八斤夜探營地是另一碼事。

  傅雲英不喜歡這種方式。

  ……

  營地遇襲的事,傅雲英沒有驚動其他人。

  只寫信和霍明錦提了幾句。

  反正喬嘉一定會稟報他,還不如她自己告訴他。

  第二天,她穿立領衣,擋住脖子上的傷口,照常走訪附近村莊,勸他們走出大山,歸順官府。

  一開始大家都嚇破膽子,不敢再相信官府,怕和苗八斤的家人那批人一樣,死在官兵的屠刀下。

  隨著他們這批年輕文官每天鍥而不捨地勸說,越來越多老百姓開始動搖。

  朱和昶批復的公文送達荊襄,這一帶新建的府城就叫襄城,直接受朝廷管轄。

  曹總督還在深山裡圍剿起義軍,他手段狠辣,抓到俘虜,全部坑殺。

  流民們肝膽俱裂,那些沒有跟著流寇反抗的,為了求一個棲身之地,攜家帶口逃出大山,歸附傅雲英。

  大山深處的人被曹總督逼得走投無路,全村全鄉加入起義軍。

  形勢越來越嚴峻,苗八斤派人送信給傅雲英,約定月底帶他部下的幾萬人來投靠她,要她答應保證他們的安全。

  上次夜探營地惹惱傅雲英,知道她脾氣不像相貌那麼溫和,這一次苗八斤客客氣氣,正兒八經派兩個手下拿著書信來營地拜見。

  信物就是苗八斤那晚手裡拿的短劍。

  苗八斤怕官府設下埋伏暗殺他的部下,堅決要求歸順儀式在最近的鹿城縣衙舉行。

  傅雲英考慮之後,答應了。

  由於雙方都怕對方佈置陷阱,約定好都不帶人馬,苗八斤只帶二十個部下入城,其餘人在城外林子裡等候。

  傅雲英帶著兩千人守在縣城裡,絕不會趁苗八斤不在的時候偷偷出去圍擊流民。

  蘇桐莫名其妙,怎麼想都想不通這樣的安排。

  「他就不怕我們來一個甕中捉鼈,在縣城裡抓了他,然後派兵出去殺了他的部下?」

  傅雲英搖搖頭,「苗八斤能以一當百,膽氣過人,不怕這些。他最擔心的是那些流民,只要確保那些流民在城外是安全的,他願意以身涉險。」

  現在有求於人的是苗八斤,他知道自己沒有太多選擇,基本沒提要求,只反復強調不能傷他的部下。如果朝廷非要處置誰的話,他願意赴死。

  蘇桐問:「那如果他假意投降,其實帶著流民過來圍攻我們,我們只有兩千人,能不能守得住?」

  傅雲章在一旁道:「縣城雖小,易守難攻,流民沒有攻城經驗,也沒有攻城器械,打不進來。最近的衛所離這裡不遠,他們敢有異動,可以立刻調兵過來。到那時,曹總督的兵也會趕過來,他們插翅難飛。」

  蘇桐心裡稍安。

  ……

  到了約定好的那一天,官差沿街敲鑼打鼓,要求不肯撤離的老百姓們關門閉戶,無事不得外出。

  大街上空無一人,城中氣氛冷肅。

  傅雲英讓縣令帶著幾百人去路口守著,「看到曹總督的人,立刻回來稟報。」

  曹總督不會放過這些歸順的流民,她必須防著曹總督的人壞事,要是曹總督中途派人截殺苗八斤,那就壞了。

  官府再次失信,而且殺了他們的英雄,後果不堪設想。

  縣令應喏。

  辰時,探子來報,說發現苗八斤一行人大搖大擺出現在城外官道上。

  傅雲英問:「他們有多少人?」

  探子回答說:「苗八斤身邊只有十幾個人,在他們身後幾十里的地方,隱約有流民隊伍經過的痕跡。」

  眾人低聲討論。

  傅雲英環顧一圈,道:「如果今天歸順儀式順利舉行,民亂可平,如果出一點差錯,那仗還要打下去,小心行事,不要和苗八斤的人起衝突。」

  眾人朗聲答應。

  等白長樂送的座鐘的指針轉到代表巳時的方位,傅雲英率領官員們出城迎接苗八斤。

  他們十幾人騎馬出城,剩下的官員步行跟在後面,手執長、槍的護衛們站在最外圍。

  不一會兒,只見南方煙塵滾滾,蹄聲如悶雷滾過,十幾乘馬躍出山林,朝他們直撲了過來。

  為首一人身姿矯健,目似寒星,右臉長長一道刀疤,正是把荊襄一帶攪得天翻地覆的流民首領苗八斤。

  快奔到近前處時,苗八斤朝傅雲英抱拳,唇邊含笑。

  傅雲英回了一禮,突然,瞳孔一縮。

  兩邊人正等著匯合,苗八斤的人提防著官府的人,傅雲英這邊的人也提防著他們。

  氣氛微妙,雙方都雙目一眨不眨,全神貫注地緊盯著對方,防備對方使詐。

  精神高度緊張,護衛的手就按在刀柄上,隨時準備拔刀,沒有人能分神想其他事。

  就在此時,異變突生。

  緊跟在苗八斤身邊最近的兩個流民忽然拔出長刀,手起刀落,刀刃向著苗八斤的方向,狠狠朝他身上砍去!

  苗八斤雖然是拔尖的高手,但他心裡警惕著傅雲英這邊突然發難,根本沒有防備和自己有過命交情的好兄弟,壓根沒有反應過來。

  只聽噗嗤幾聲,刀刃劃破夏日輕薄衣衫,劃開古銅色肌膚,一瞬間皮開肉綻,甚至能看到裡面的骨頭。

  苗八斤嘴角的笑容慢慢凝滯住,沒有低頭看自己的傷口,而是扭頭去看跟隨自己的好兄弟。

  那兩人獰笑,「大哥,我們好不容易才能揚眉吐氣,為什麼要歸順朝廷?官府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大哥,枉你武藝高強,實在太沒志氣了!」

  「大哥,你走了錯路,為了大義,我們只能忍痛下手,別怪我們狠心!」

  隨著一聲聲狡辯落下的,是更多砍向苗八斤血肉之軀上的長刀和長槍。

  只是一眨眼,苗八斤就被五六個兄弟刺成窟窿一般。

  眾人猝不及防,都被這變故驚呆了。

  「你們這些畜生!竟然敢害大哥!」

  十幾騎中,七八人眼見著苗八斤渾身都是血洞,栽倒下馬,雙眼赤紅,揮舞著長槍,朝那幾個下毒手的人衝去。

  可惜他們毫無防備,而那幾個先下手的人早就計劃好一切,揮揮手,剩下的人撥馬擋住七八人,雙方纏鬥在一處。

  刀槍相擊聲驟起,不一會兒,為苗八斤說話的人紛紛被斬落下馬。

  城門外,傅雲英愣了一瞬,不假思索,立刻道:「驅趕那些人,搶回苗八斤,不能讓他死了!」

  苗八斤的部下打得一手好算盤,他們趁苗八斤趕來歸順時殺了他,必定打著陷害官府的主意,用苗八斤的死讓更多流民仇恨官府,聚集到他們身邊,哀兵必勝,他們所圖不小!

  喬嘉已經養好傷,此時就跟在傅雲英身側,他心有餘悸,這些天幾乎是寸步不離,見對面發生變故,馬上護住傅雲英回城,一面吩咐其他人去搶回苗八斤的屍首。

  那個人敢傷大人,二爺會親自處置他的!

  張嘉貞等人沒經過這樣的事,嚇得面色蒼白,在護衛的簇擁中狼狽奔逃回城,手腳還微微發麻,滿頭大汗。

  幾百個兵士朝那些流民衝去。

  喊殺聲穿雲裂石。

  那些流民為了降低苗八斤的戒心,確實只有二十個人前來歸順,這其中苗八斤被斬下馬,生死不知,其他八個人已經被殺,只剩下十一個人。

  他們自知不是城中守將的對手,又見苗八斤已然氣絕,果斷策馬離去。

  等他們回到流民隊伍,就說首領被官府殺了,連屍首也被官府淩辱,他們帶著人過來攻破這座縣城,殺了那個和皇帝有總角之交的年輕監軍,這一下,殺了朝廷命官,不反也得跟著他們一起反!

  江山是打出來的,富貴險中求,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不拼一把,怎麼對得起自己這麼多年吃的苦?

  十一人很快逃走。

  傅雲英等人立即回城,下令守軍關閉城門,嚴防死守。

  喬嘉曾跟著霍明錦學行軍打仗,傅雲英不懂軍事,讓他和守軍一起指揮守城。

  「那些人一定會帶著起義軍過來攻打縣城,我們能守多久?」

  喬嘉想了想,道:「攻城必須有數倍的兵力,流民雖然人數眾多,但沒有形成氣候,又缺乏工具,不善攻城。而我們準備充足,城中物資齊備,城門堅固,守兩個月不成問題。」

  之前怕苗八斤使詐,城中早就做好相應的準備,本以為不會派上用場,沒想到還是用上了。

  喬嘉忙碌起來,派出幾人分別去最近的衛所請求援軍支援,吩咐守軍加固城門,加強巡邏,防止城內有奸細。

  縣令此時已經趕回縣城,感歎道:「幸好傅監軍在這裡,民心安定。否則和溫陽城一樣,那就糟了。」

  傅雲章皺眉問:「溫陽城被攻破了?」

  溫陽城是曹總督駐紮的地方。

  縣令抹把汗,道:「可不是!剛剛快馬來報,溫陽城的百姓同情流民,深恨曹總督,和流民們裡應外合,半夜打開城門,引流民入城。曹總督睡夢中差點被人摘了腦袋!如今據說帶人退守咸州府去了。起義軍原本有一百萬人,曹總督殺了一批,傅大人勸退了幾十萬,只剩下三十多萬了,不知怎麼的,又突然蹦出幾支起義軍,人數足足有一百多萬!曹總督也被打得節節後退。」

  傅雲章暗道不好,咸州府在西,而他們現在坐在的縣城在東。曹總督被流民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肯定無暇派兵來增援,就算他派兵,那些人不熟悉山路,很難突破流民的包圍圈。

  難怪這些流民敢殺苗八斤,他們謀劃已久,聯合那之前隱藏起來的百萬起義軍,同時發動對曹總督和他們這邊的襲擊,這些人,已經不再是簡單的流民了,他們形成規模,往軍隊的方向發展,還有人在暗中出謀劃策,他們要謀反!

  傅雲章心中憂慮,但臉上並不露出,找到傅雲英,告訴她曹總督被人纏住了,沒法分心來救他們。

  傅雲英冷靜道:「已經派出快馬請周總兵趕過來,按路程,他三日後就能到。」

  周總兵是傅雲英安排的後招,她怕曹總督挾私報復她,一早就打點好了,周總兵能和曹總督打個平手,對付流民,不成問題。

  「得儘快讓城中百姓撤走。」

  之前為了迎接苗八斤,城中居民已經撤走了一批,但更多的人不願離家,不肯走。現在流民真的要攻打這裡,必須強制他們離開。

  傅雲章親自去辦這事。

  所有人都忙得腳不沾地,暈頭轉向。

  直到傍晚,傅雲英才找出空閒,問蘇桐,「苗八斤死了?」

  蘇桐搖搖頭,「還有口氣在。」他吸了口氣,嘖嘖道,「倒是個人物,骨頭都露出來了,滿身都是血,竟然還沒死。」

  傅雲英點點頭,「看好他,別讓他死了。」

  這會兒有口氣在,不一定真能活下來。接下來他的傷口要是感染了,那就是神仙也救不回他。

  ……

  流民的攻勢比他們想像中的要快。

  翌日天還沒大亮,就在最後一批老百姓撤走之後不久,南方煙塵遮天蔽日,馬蹄聲和流民們野獸般的嘶吼聲彙集成一片巨響,沸騰翻滾,響徹雲霄。

  無數流民,就猶如灰褐色洪流一般,鋪天蓋地而來。

  整個大地都在顫抖。

  張嘉貞等人坐在縣衙公堂裡,看不到城外猶如蝗蟲來襲一般的景象,也能感受到流民那毀天滅地的洶湧攻勢,忍不住瑟瑟發抖。

  傅雲英沒有去城頭督戰,而是在等著苗八斤甦醒。

  之前還是一盤散沙的流民,突然變了個樣,進攻整齊有序,甚至還有幾套陣型,他們內部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能從他口中問出。

  苗八斤丟了半條命,全身都是窟窿,包了厚厚的紗布,還是滲出血絲。躺在床上,氣息衰弱。

  但當他睜開眼睛的一剎那,他又變成那晚夜潛營地的苗八斤,氣勢迫人。

  坐在縣衙號房裡,可以聽到城外遙遙傳來的廝殺聲。

  傅雲英望著苗八斤,道:「我猜得沒錯的話,你之所以急於歸順,是不是因為流民內部有人勸你自立為王?」

  苗八斤咧嘴笑了,笑容一如那晚,帶了幾分煞氣。

  他雙眸閃動著兇狠暗色,沉聲道:「不錯。」

  流民一開始只是活不下去的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反抗曹總督的濫殺,但當他們在苗八斤的帶領下幾次將官兵玩弄于鼓掌後,不免生出野心——既然他們可以戰勝官府,為什麼還要夾起尾巴做人?他們也可以當人上人!甚至他們也能封王拜相!

  尤其在一夥不聽苗八斤指揮的流民衝進縣衙殺了縣官以後,他敏銳地察覺到,流民隊伍已經不知不覺變質了。

  他們毫無顧忌地殺人,搶劫經過的市鎮,甚至淩辱婦人。

  這一切和苗八斤一開始想要的不一樣。

  他苦笑著道,「傅監軍,老實告訴你,從殺掉那個濫殺無辜的百戶開始,我就沒準備逃走。我之所以帶領兄弟們起義,不過是想趕走曹總督,保住兄弟們的性命,逼迫朝廷派人來安撫我們,到那時,我把自己交出去,朝廷殺了我,平息眾怒,我的兄弟們可以活下去……」

  所以當他確認傅監軍會遵守諾言放過起義軍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和對方擊掌為誓,帶著兄弟們前來歸順。

  他把什麼都安排好了。

  卻沒想到,他的兄弟們野心膨脹,根本不滿足於和以前那樣在山林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苦日子,他們想要榮華富貴。

  隨著流民隊伍擴大,也混進來不少投機者,還有深藏山中的土匪、流寇、盜賊,他們早就占山為王,混進這次流民起義,占一個大義,成功洗刷過去的惡名,搖身一變,成為起義軍的領頭人。

  他們拉攏苗八斤,表示願意追隨他,共謀大事。

  苗八斤不願和這種人稱兄道弟,斷然拒絕。

  但他的兄弟卻不這麼想,屢次勸他和那些盜賊合作,他始終沒點頭。

  如今想來,他的兄弟應該早就和那些躲在暗處的投機者沆瀣一氣了。

  苗八斤微笑著道:「我練就一身武藝,懲凶除惡,打抱不平,瀟灑三十多年……到頭來,既保護不了家人,也救不了兄弟……」

  他是笑著說出這幾句話的,笑容卻苦澀。

  似有千鈞重。

  他伸手抹把臉,「倒不如被他們砍死,倒也痛快。」

  傅雲英看他一眼,他唇色發青,眼神空洞麻木。

  ……

  東南方,紅日從遠處綿延起伏的翠微山谷中緩緩升起,光芒萬丈,籠下一道道燦爛光輝,山谷、草原、稻田、河面都被染上一層淡淡的胭脂色。

  在守城將士無聲的注目中,傅雲英面色平靜,一步一步登上城頭。

  她穿一身挺括官服,屹立於箭垛之上,凝視遠方洶湧而來的流民隊伍。

  風吹衣袍獵獵,她臉上毫無畏色,霞光中面龐鍍了一層淡淡的光澤,眉目如畫,清麗高潔。

  昨晚流民隊伍趁夜色深沉,企圖攻城。他們沒什麼像樣的攻城器械,但人數眾多,同時發動攻擊,著實讓城中守軍頭疼。

  傅雲英和縣令在城頭上守了一晚上,看著守將一次次將攀上牆頭的流民砍下去。

  直到淩晨,對方才偃旗息鼓。

  他們抓緊時間休息了半個時辰,聽到號角聲響,趕緊爬上來,果然,對方排出陣勢,又要開始攻城了。

  傅雲英望著城下那些前仆後繼的流民,手按在御劍上。

  她自然不知道該怎麼殺敵,但她身為監軍,站在城頭,將士們就歡欣鼓舞,志氣昂揚。

  所以她大多數時間會待在這裡。

  她沒有經歷過戰爭,到如今,才知戰場有多可怕。

  到處都是飛濺的濃稠鮮血,隨時可能有人慘叫著倒下,人就像動物一樣,忘卻所有道德廉恥,只知道憑著本能廝殺,活著的人才是勇者。

  喬嘉他們已經做好對方將要攻城的準備。

  作為守城的一方,他們仍然佔據優勢,起義軍雖然壯大了,但仍然不能和正規軍隊相提並論,只要他們不掉以輕心,再守上兩個月都不成問題。

  當然,周總兵已經在增援他們的路上了,他們用不著守那麼久。

  流民隊伍卻突然停了下來,遲遲沒有前進。

  喬嘉和旁邊幾個兵士對望一眼,心生不安。

  不久後,起義軍派出幾人,站在城牆下,高聲罵陣。

  聲音洪亮,城牆下的人能聽得一清二楚。

  傅雲英依稀聽到自己的名字,眼皮跳了兩下。

  流民隊伍停在遠處,沒有靠前,中間讓出一條道路。

  幾十個衣衫襤褸的流民被驅趕出來。

  傅雲英臉色微變。

  那些流民和起義軍不同,形容畏縮,身材瘦小,而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顯然是平民。

  喬嘉走到傅雲英身邊,斟酌著道:「大人,那些人是勸起義軍莫要起事的百姓,起義軍要當著我們的面射殺他們。」

  傅監軍仁慈之名流傳整個荊襄,得知她被圍困在縣城內,老百姓們自發趕來規勸起義軍。

  起義軍一開始置之不理,但趕來為傅監軍說話的流民越來越多,他們從不同方向趕來,找到起義軍,勸他們放下屠刀,「傅監軍是好人,他是來幫我們的,你們不能害了傅監軍啊!」

  漸漸的,起義軍內部反對圍攻縣城的人也越來越多,竟然導致軍心不穩。

  而且不斷有流民偷偷往城裡運送食物清水,知道他們要攻城,就敲鑼打鼓提醒守城的人,公然給城裡的守軍通風報信!

  起義軍拿流民沒辦法,因為流民是他們的親朋好友。

  起義軍現在的首領怕再這麼下去自己好不容易收攏的隊伍要分崩離析,和部下商量後,心生毒計。

  他命人將流民驅趕至陣前,當著傅監軍的面射殺。

  傅監軍不是愛民如子嗎?看著自己治下的子民被殺,他會不會開城門救人?

  不救的話,那流民中口耳相傳的什麼傅監軍菩薩心腸都是假的!

  救的話,起義軍就找更多的流民來,一次次逼傅監軍開城門,就不信找不到他們的破綻!

  城牆下罵陣的人停了下來。

  起義軍拉弓搭箭,擺出架勢。

  死亡的陰影蒙上心頭,流民們嚇得魂飛魄散,只能往城門的方向跑,哭聲四起。

  城頭上,傅雲英握緊雙拳。

  四周士兵也雙眼發紅,目眥盡裂。

  淒厲的哭聲順著風吹上城頭。

  傅雲英閉上眼睛,轉過身,不忍看底下的場景。

  「開城門救下他們,是不是很難?」

  喬嘉歎口氣,「是,我沒有把握。」

  風險太大,而且萬一那些流民只是對方苦肉計中的一環,讓他們混入城,那大人就危險了。

  對他來說,一切以保證傅雲英的安全為先。

  傅雲英睜開佈滿紅血絲的雙眼,望著高聳的箭樓,「堅守城門。不必顧忌我的想法,我只是監軍。」

  還有一天周總兵就到了,必須堅持到周總兵帶兵趕來。

  喬嘉擔憂地看她一眼,抱拳應是。

  尖銳的破空聲同時響起,一片慘叫,跑得最慢的幾個流民撲倒在地。

  起義軍放出一輪箭矢。

  城頭上,士兵們大罵:「畜生!」

  城下,起義軍不為所動,預備射出第二輪羽箭。

  幾個兵士牙齒咬得咯咯響,跪倒在傅雲英面前,「大人,開城門吧!」

  狂風吹捲,旗幟翻飛。

  傅雲英沒有回頭,也沒有點頭。

  喬嘉趕走那幾個兵士,遲疑了一下,道:「大人,守城的是我,即使你下令開城門,我也不會同意。」

  傅雲英扭頭看他一眼,「謝謝你。」

  喬嘉怕她自責,才會這樣說。

  這時,城下忽然傳來騷動。

  兵士們手指城下的方向,神情激動,不知在說什麼。

  喬嘉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愣住了。

  看他們神色有異,傅雲英皺了皺眉,轉身,往城下看去。

  遠處仍然是一片黑壓壓的起義軍。

  打頭的是手持弓箭射殺流民的弓箭手。

  而靠近城門的地方,那些在弓箭手幾輪羽箭放出後、僥倖沒被射殺的流民仍然在拼盡全力奔逃。

  起義軍見他們已經跑得很遠,派出幾十個人在背後追殺。

  幾十人身騎高頭大馬,手舞彎刀,奔騰而至,彎刀揮下,人頭咕嚕咕嚕掉地滾動。

  先是蝗雨一般的箭矢,然後是彎刀,流民們滿臉絕望,往城門的方向飛跑過來。

  然而,這其中,卻有一人,逆著倉皇逃命的人流,背對著城門,面朝起義軍的方向,大踏步上前。

  他手提長刀,站在大橋上,衣袂翻飛,虎背猿腰,背影高大偉岸。

  雖然只有一個人,卻氣勢雄壯,猶如千軍萬馬。

  天地間,無人能撼動他。

  傅雲英注視著城下那個熟悉的身影,心口劇烈顫動。

  說不清此刻到底是什麼感受,就好像忽然被什麼緊緊攫住,整個人都在發顫。

  「開城門,派兵接應!」

  喬嘉也認出那個人了,臉上浮起驚喜之色,笑著應喏。

  二爺來了,區區幾個流民,也敢在二爺面前逞兇?

  有二爺在,大可打開城門!

  喬嘉奔下城頭,點了三十人。

  城門慢慢開啟,他們策馬奔出城,將逃過來的流民接入城中,卻不許他們走動,先送到一處看管起來,免得其中有內應。

  喬嘉牽著一匹馬驅馬向前,奔至男人身邊,「二爺!」

  霍明錦唔了一聲,蹬鞍上馬,回望一眼城頭的方向,斧鑿刀刻一般的臉,頰邊一層淡青鬍茬。

  喬嘉道:「二爺放心,大人一切都好。」

  想了想,又道,「大人一直守在城頭,看到您出現,眼圈都紅了。」

  霍明錦收回視線,唇角翹起,握緊手中長刀,看向對面。

  溫和的目光剎那間變得陰鷙淡漠,滿溢凜冽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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