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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羅青梅] 老大是女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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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31: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荊襄

  直到帶領三十人殺盡那幾十個驅馬追趕流民的起義軍,霍明錦才撥轉馬頭回城。

  城頭之上,兵士們齊聲高呼。

  起義軍目瞪口呆,眼見這橫空出世的悍將率兵連殺幾十個騎士,一時不寒而慄,心頭駭然,即使身後長官催促,也畏縮不敢上前。

  他們聽到城裡的兵士們在喊什麼了。

  霍將軍!那可是少年時便領兵駐守邊疆的霍將軍啊!

  戰無不勝,讓勇猛善戰的牧族都聞風喪膽的霍將軍!

  他們這幫人,怎麼可能是霍將軍的對手?!

  風聲呼嘯,萬馬齊喑。

  霍明錦橫刀立馬,走在最後,護送其他人安全回城。

  氣勢之盛,無人不服。

  在數萬起義軍的注目中,沉重的城門緩緩合上。

  起義軍內一片沉寂。

  首領縱然氣得牙關咯咯發顫,也不敢貿然發動攻擊。

  戰場上,弱者臣服於強者。

  霍明錦乃世之名將,勇冠三軍,只是單槍匹馬,就足夠威懾他們。他們固然可以以多欺少,但對方離城門近,隨時可以進城,城中守軍也隨時可以出來配合他出擊,他們就這麼稀裡糊塗衝上去,說不定會中他們的埋伏。

  到時候抓不到人不說,還會被對方大挫銳氣。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騎從容不迫的矯健英姿消失在關閉的城門後。

  ……

  看到城門關閉,傅雲英立即轉身,步下石階。

  走到一半,停了下來。

  闊別已久的男人站在城下,解開佩刀,摘下笠帽,撕開臂鞲,一股腦塞到旁邊喬嘉手中,快步拾級而上。

  整個過程中,他一直抬著頭,和她目光相接,含笑望著她。

  他去了南方一趟,竟然沒有曬黑多少,一身玄色窄袖戎裝,身形依舊健壯,俊朗的面孔輪廓分明,頰邊茸茸短鬚,眉眼溫和。歲月沉澱,慢慢洗去戾氣和沉鬱,舉止間多了幾分年長者的雍容氣度。

  鋒芒內斂,不動聲色。

  「霍將軍!」

  守城的兵士們年紀只比霍明錦小七八歲,卻從小就聽著霍將軍英勇善戰的故事長大,剛才又親眼目睹他於亂軍之中解救流民,再也抑制不住激動仰慕之請,紛紛朝他圍過去。

  他眉頭輕皺,「守城之時,不可鬆懈。」

  兵士們臉上頓時燒得發燙,張口結舌一陣,紅著臉回到各自的崗位。

  霍明錦面色不變,目光牢牢黏在傅雲英臉上,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卻沒有停下來,而是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去。

  擦身而過的時候,手指伸到她衣袖中,粗糙的指腹勾勾她的手指。

  又酥又麻,恍如電光閃過。

  傅雲英呆了一下,然後猛然清醒過來,收斂心神。

  雖說城門絕對不會被流民攻破,待在縣城裡非常安全,但是眼看著起義軍在誠心濫殺無辜,著實糟心。

  就在這時,傳說中的霍將軍猶如天兵天將一般出現在城外,縣令大喜過望,搓著手和霍明錦寒暄,笑容之諂媚,言語之巴結,讓旁邊幾名縣官恨不能多長一雙手好同時捂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霍明錦臉上表情淡淡,詳細詢問守軍的佈防,指出幾個錯誤。

  縣令言聽計從,忙讓人在他指出的地方增派人手。

  確認城內沒有疏漏的地方,霍明錦站在城頭,環顧一圈,目光明銳。

  「我帶了五千人過來增援,他們一刻鐘後就能趕到,你們稍作修整,一個時辰後,合圍城外流寇。」

  縣令吃了一驚,回過神後,道:「督師,大軍是否需要修整?周總兵的人馬馬上就要到了,等周總兵趕到,再合圍,會不會更穩妥?」

  大軍還沒到就決定合圍,是不是太倉促了?

  而且,以五千對數萬,這人數也差太多了吧?他們能以少勝多嗎?

  霍明錦一哂,唇邊一絲諷笑。

  「烏合之眾,五千人,足矣。」

  他身經百戰,身上自有一股說一不二的懾人氣勢。

  縣令不敢再勸了,頻頻給傅雲英使眼色。

  她輕咳一聲,正要張口。

  霍明錦忽然上前一步,扣住她的手。

  周圍的人都愣住了。

  霍督師這是要和監軍動手?

  霍明錦嘴角一勾,「監軍大人,請借一步說話。我有個請求,需要監軍大人的允許。」

  語氣聽起來嚴肅無比,可落在傅雲英臉上的眼神卻怎麼看怎麼不正經。

  她儘量忽視掉心底戰慄的感覺,點點頭,道:「好。」

  霍明錦拉著她下了城頭。

  走到角落裡,人聲漸漸遠去,四周都是青灰色城牆,剛才那場廝殺彷彿離他們很遙遠。

  莫名有種安定的感覺。

  傅雲英抬眼看霍明錦,「明……」

  剛喊出一個字,忽然被握著肩膀抵在城牆上,他高大火熱的身體壓下來,緊緊抱住她。

  她下意識重複他剛才的話:「守城之時,不可鬆懈。」

  霍明錦悶笑,有力的胳膊墊在她背後,不讓她被冰涼的牆磚硌著,「我有分寸,就一會兒。」

  耳畔氣息潮熱。

  他乾燥的唇在她耳鬢邊流連,吮吻頰邊嬌嫩的肌膚,「想不想我,嗯?」

  太久沒見,傅雲英心頭悸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霍明錦低笑幾聲,手指抬起她下巴,細細端詳她,指腹輕撫她的臉頰,眼中深情似海。

  對望了一會兒,低頭吻她眉心。

  「一點都不想?」

  聽起來有點委屈似的。

  剛才還在打仗呢,怎麼一轉眼就變成這樣了……傅雲英心裡暗暗想,眼眸低垂,抬手抱住他。

  感覺到這一刻她無聲的柔情,霍明錦笑了,把她抱得更緊。

  「我想你,每天都想。」

  他緊緊抱著她,急促啄吻她的側臉,低聲道。

  右手慢慢往上,摸索著解開她衣襟。

  粗礪的指尖挑開衣襟,撫摸細嫩的肌膚,傅雲英顫了一下,按住他的手,抬眼看他。

  霍明錦笑了笑,她到現在還沒發現,她抬起眼角看人的時候,濃睫輕顫,委實風情無限,這麼看他,根本不會讓他羞愧,只會讓他更激動。

  他輕輕撥開她的手,單手扯開裡衫衣領,皺眉看她的脖子。

  上面一道細細的傷疤,這是利刃留下的痕跡。

  傅雲英微微偏著頭。

  霍明錦目光晦暗不明,片刻後,低頭吻那道剛癒合的淺粉色傷痕。

  乾燥的唇小心翼翼親吻肌膚。

  「還疼嗎?」

  簡簡單單三個字,卻能感受到他所有的關心、憐惜、憤怒、心痛,和不在她身邊的自責。

  心頭驀地被緊緊攥住了,傅雲英閉上眼睛,臉埋進他胸膛。

  他太聰明了,先是多年的默默關懷,然後是猛烈到讓她招架不住的霸道攻勢,接著又變成鍥而不捨、潤物細無聲的溫柔,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攻破她的心防。

  靜靜擁抱。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喬嘉的說話聲由遠及近傳過來,霍明錦才依依不捨地鬆開她。

  喬嘉過來稟報事情。

  霍明錦善戰之名天下皆知,他來了,城防自然由他全權接管。

  他是來代替曹總督的。

  曹總督桀驁不馴,朱和昶擔心曹總督心生怨憤,會暗害身為監軍的傅雲英,沒有下旨斥責他,而是一面不斷頒下賞賜穩住他,一面暗度陳倉,讓霍明錦帶著任命書秘密趕到荊襄接管幾省軍務。

  霍明錦北上途中接到敕書,轉道往西走,路上聽說起義軍分幾路圍攻曹總督和傅監軍,切斷各個縣城之間的聯繫,猜出起義軍的用意,立刻趕了過來。

  傅雲英剛才還奇怪,他怎麼一個人出現在城下。

  原來五千援兵就在後面,霍明錦想儘快見到她,順便和他們商量合圍的事,帶了幾個人抄近路先走。原本他可以從另外的城門入城,因聽到叫陣的人高聲辱駡她,又見那些起義軍屠殺平民,便改了主意。

  「監軍大人放心,本督師這就去解決外面的流寇。」

  聽完部下稟報,霍明錦朝傅雲英抱拳,含笑道。

  她還以一笑,拱手回禮,「靜候佳音。」

  說這幾個字時,口齒裡像噙了顆糖,語氣有些調笑的意味,和剛才在城頭上假裝生疏時的一板一眼不一樣。

  彷彿被貓爪子給輕輕撓了一下,而這隻貓通常高高在上,不愛親人的。霍明錦覺得自己全身骨頭都酥了,心裡癢得厲害,很想捏捏她說話時鼓起的臉。

  當然是不敢的,私底下怎麼逗她是夫妻間的事兒,這會兒其他人都過來了,不能讓她為難。

  他覺得自己已經儘量收斂了,耐心等她慢慢適應自己,很少失控,但真的見到人,實在很難繼續保持平時的克制。

  盯著她看了許久,接過部下遞來的甲衣、佩刀,留下喬嘉跟著她,帶著其他部下離開。

  傅雲英目送他走遠。

  雖然之前一直知道他在戰場上拼殺有多危險,但並沒有親眼見過,聽別人講他從前在沙場上九死一生、化險為夷的故事,到底不如眼見的驚心動魄。

  這還只是一群沒有經過多少訓練的流寇組成的起義軍,在面對兵強馬壯的外敵時,又該有多兇險?

  她心口怦怦直跳,站在原地出了會兒神。

  號角聲響起,城頭上旗幟獵獵飛揚。

  城中氣氛不復方才的沉重肅殺,士兵們歡欣鼓舞,摩拳擦掌,預備反擊。

  傅雲英清點人數,去縣衙看望剛才那批被流寇砍殺的無辜流民。

  傅雲章和蘇桐先一步到了。

  她走進公堂的時候,流民們臉上淚痕未乾,但經傅雲章安慰後,情緒已經穩定下來,捧著雜役們煮的熱羹小口小口喝。

  「監軍大人!」

  看到她的身影,流民們丟下碗,紛紛拜倒,上前扯住她的官袍。

  傅雲章和蘇桐皺眉,立刻走過來,想分開那些流民。

  流民們不肯退後,緊緊攥住傅雲英的袍角,仰起臉,淚如雨下。

  「監軍大人,一定要為我們報仇啊!」

  「監軍大人,您沒事就好。」

  「監軍大人,您是好人,那些罵您的話是強盜說的!我們一句都不信!」

  ……

  眾人一怔。

  還以為和以前類似的事件一樣,這些流民要責怪傅雲英見死不救,害死他們的親人,才會抓著她的衣角不放。

  沒想到他們並沒有遷怒,而是急著表達自己對流寇的痛恨和對傅雲英的感激。

  望著眼前一張張忐忑的、憤怒的,又膽怯的,帶了點討好的陌生面孔,傅雲英沉默了片刻。

  死的人必然是眼前這些百姓的親人或者近鄰,逝者已逝,安慰的話說得再動聽,也蒼白無力。

  她環視一圈,一字字道:「本官奉命經略荊襄,你們皆是我治下子民,我允諾你們,一定會讓你們有地耕種,有屋居住,男女老幼,重歸良籍,安居樂業,我說到做到。」

  沒有痛駡流寇,沒有哭著哀悼死去的無辜百姓,也沒有什麼激勵人心的豪言壯語,她只是平淡地、堅定地重申一遍自己的許諾。

  然而對於人心惶惶的流民們來說,她許下的這幾句諾言,就是世上最動聽的話!

  他們怕,怕曹總督殺光他們這些走投無路逃離原籍的流民,怕真心聽他們訴說委屈、為他們排憂解難的傅監軍死在流寇手上,還怕傅監軍因為流寇作亂心灰意冷不管他們了……

  曾幾何時,他們也曾是循規蹈矩的良民,實在活不下去了,只能逃到大山中。

  曹總督誘騙他們出山,狠心殺死他們,完全不把他們當人看。

  在荊襄,人命還不如豬狗。

  他們想活下去啊!想本本分分、安安生生過日子。

  可這日子實在過得太苦了,苦得他們心生絕望,如行屍走肉。

  就在這時,傅監軍給他們帶來希望,監軍大人幫他們向朝廷請命,請求在這裡設立州縣,他們可以恢復良民身份,可以開墾土地,可以堂堂正正做人,傅監軍還求皇上減免他們的賦稅……他們東躲西藏,苟延殘喘,終於盼來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苗八斤當初帶著那批男人和曹總督對抗,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然而卻有人想害死傅監軍,奪走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流民們人云亦云,懦弱,無知,容易被煽動,但也務實。

  他們的要求很簡單,老實過日子。

  一開始他們同情擁護起義軍,因為起義軍為他們出頭,保護他們。

  可隨著起義軍劫掠市鎮,淩辱婦人,流民們不敢再信任起義軍了。

  沒有對平民百姓的悲憫之心,這樣的起義軍,早已經變成一窩無惡不作的強盜!他們嘗到武力的甜頭,不再是以前單純為了自保而反抗的起義軍了。

  流民們哆嗦著擦去眼角淚珠,還好,還好傅監軍安然無恙。

  還好傅監軍依然心繫他們這群流離失所的可憐人,願意為他們奔走操勞。

  流民們跪在她腳下,淚落紛紛。

  傅雲英和傅雲章從公堂出來,剛好張嘉貞他們迎面走過來,告訴他們霍明錦領兵合圍起義軍,已經將對方驅趕出二十里。

  工部主事激動地直拍手:「總算見識到什麼是風捲殘雲了!霍督師剛擺出陣型,那幫流寇就嚇得屁滾尿流,跑的跑,逃的逃,我們幾千人,追在他們好幾萬人屁股後面跑,跟趕雞攆鴨似的!」

  在戰場上,氣勢是很玄妙的東西。當一方氣勢雄盛時,能以一當百,勢如破竹,以少勝多不是難事。相反,當一方氣勢萎靡時,即使人數眾多,也不過是一盤散沙而已。

  起義軍內部軍心渙散,作為指揮的首領沒有苗八斤的本事,雖然占著人數優勢,但在霍明錦面前,完全不堪一擊。

  張嘉貞剛從城頭下來,還沉浸在方才的震驚中,也感歎道:「以前常聽人說霍督師年少時如何英武,我不肯服氣,今天才算是開了眼界。難怪督師有戰神之名,流寇一觸即潰,幾萬人潰逃,漫山遍野都是逃兵……那景象,我終身難忘。」

  霍明錦所率的五千人沉默著出擊迎殺,和一眼望不到頭的對方軍陣比起來,就像拿一片葉子去擋洶湧而下的滾滾洪流,黑褐色浪濤轉眼就能將這片葉子吞噬乾淨。

  可事實卻相反,霍明錦的隊伍以整齊而靈活的陣型不斷推進,蹄聲如雷,所向披靡,很快就從濁流中撕開一條大口子。

  還不到半個時辰,起義軍就完全崩潰了。

  鋪天蓋地的黑色洪流,被一支支小隊截斷包圍,分別絞殺。

  起義軍兵敗如山倒。

  親眼目睹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仗,年輕文官們心潮澎湃,詩興大發,工部主事張口就要吟詩。

  傅雲章岔開話題,「霍督師接替曹總督,不出三個月,必然能平定民亂。接下來怎麼安置流民才是重中之重。」

  曹總督的做法之所以不可取,一是濫殺無辜讓天下人無法接受。二是這樣的做法雖然能在短時間內起到一定的效果,但再過幾年,還是會有更多流民不斷湧入,起義軍隨時可能借助彷徨無助的流民們死灰復燃。

  唯有讓流民們安定下來,徹底解決流民的難處,才能真正解決荊襄一帶時不時爆發的民亂。

  傅雲英點點頭,吩咐隨從道:「派人去城外收斂剛才那些無辜流民的屍首,讓他們入土為安。每人喪葬銀三十兩。記下他們的名姓和家人,他們的家人可以多分五十畝地。」

  什麼英烈之名或者嘉獎都是虛的,只有真金白銀的貼補才是實在的。

  隨從應喏。

  張嘉貞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

  這一場守城戰,城中守軍幾乎沒有傷亡。

  霍明錦率軍合圍起義軍,追擊逃兵,直到天黑也沒有回轉。

  親兵連夜趕回縣城報信,說他們會一路向西,順便救下被圍困的曹總督。

  曹總督英雄一世,因為失去人心加上輕敵大意,丟了營地,又因為不熟悉地形,用兵太急躁,糊裡糊塗之下竟被一夥流寇給堵在山谷裡出不來。

  不過曹總督畢竟是個能人,一時大意失荊州,精銳卻還在,不可能輕易被起義軍打敗。

  霍明錦看過輿圖,算了算雙方的兵力,推演了幾遍,猜測曹總督這幾天可能會趁山中霧氣濃重時突圍,所以要趕在突圍之前去救他。

  有解圍之恩,正好暗示曹總督自己主動交出兵權,免得起衝突,還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傷亡。

  傅雲英留在縣城,處理好流民傷亡者的後事,回房寫奏疏。

  寫完奏疏,她鋪紙給趙師爺寫信。

  趙師爺年紀越大,越愛到處跑,行蹤不定。他志向不改,依然想教出更多的女學生。可惜女學生可遇而不可求。

  上個月他去南方講學。

  當地民風比湖廣要開放,加上海禁已開,蘇杭一帶經濟比以前更繁榮,呂宋、滿剌加重歸國朝屬國,西洋商路再次打通,外國船隻滿載天南海北的貨物,來往於雙魚島和小琉球島之間,金髮碧眼的佛朗機人能夠在雙魚島和小琉球島的港口登陸並短暫居住,獲得允許,還能去江南一帶的市鎮逛逛,這一切都給沿海百姓帶來很大的衝擊。

  江南士紳家境富裕,喜歡享受,用老百姓的酸話說就是富貴閒人,他們眼界開闊,很樂於接受新的事物,所以白長樂才能成功在士紳階級中傳教。

  如今沿海的變化可以說是日新月異,江南士紳以學習外國新知識為時髦,誰家沒有幾個綠眼睛的外國朋友,都不好意思出門見人!

  趙師爺聽說南方的改變後,收拾行囊南下,預備趁這個機會再教出幾個女學生來。

  他老人家的想法是好的,但做法太激進太天真,幾次和當地世家大儒辯論,公開鼓勵女子上學堂,被當地大儒排擠,還有人造謠說他是個老流氓。

  傅雲英想勸趙師爺到荊襄來。

  這裡新建的州縣都歸襄城,而襄城直接由朝廷管轄。蘇桐他們已經著手丈量土地,按照之前記錄的名冊分給流民田地。這裡會建起新的渡口,市鎮,村莊,縣衙……

  還有學堂。

  男女都可以入學的學堂。

  這一塊地方是傅雲英經略的,在這裡,她擁有極高的名望。

  流民們大多流離失所,沒有太多束縛,在她的號召之下,肯定會有很多人願意送兒女上學讀書。

  事情得一步一步來,現在不可能讓女孩子和男孩一樣,只讀科舉之類的書,因為幫助不大。

  目前最緊要的,是教給女孩子們基本的知識和技能。

  女孩子們能讀會寫,有一技傍身,也就能掙錢,先有養活自己的能力,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隨著越來越多的女孩子讀書認字,情況會越來越好的。

  荊襄有便於水運的漢江,漢江匯入長江,長江流經江南,最後東流大海。

  有便捷的水運條件,有朝廷的免稅優惠,荊襄可以通過武昌府,和南方的蘇杭一帶連成一條線,然後再和雙魚島、小琉球島連成一張網。

  到時候,這裡會和武昌府一樣,形成一座屹立於漢江之上的繁華巨鎮。

  董氏、牛銀姐她們在雙魚島自力更生,襄城流民之後的女孩子們也能趁著襄城的崛起壯大自己。

  一個在沿海,一個在內陸。

  她埋下種子,等著它們生根發芽,終有一天,它會茁壯成長,枝繁葉茂。

  趙師爺肯定會喜歡荊襄的,這裡正需要他那樣不輕視女子的老師。

  傅雲英剛寫好信,隨從在外面叩門。

  張嘉貞求見她。

  她吹乾紙上墨蹟,收好信,請張嘉貞去正堂說話。

  「大人,我想留下來。」

  看到傅雲英走出來,張嘉貞便朝她拱手,一揖到底,堅定道。

  她詫異了片刻,「你想留在襄城?」

  襄城對於其他人來說,是流民聚集、流寇遍佈的凶蠻之地,張嘉貞南下途中經常偷偷抱怨,竟然會主動提出要留下來?

  張嘉貞點點頭,抬眼看她,「大人……你為什麼會為我說話?我的外祖父是海寇。」

  之前崔南軒徹查南方世家通倭的事,張嘉貞的外祖父長期和海寇勾結。

  傅雲英拿出證據時,張嘉貞堅決不相信,認為她公報私仇,故意陷害他。

  他寫信回家提醒族人小心。

  結果信剛送出,他就接到母親的求救信,母親信中說外祖父確實長年和海寇合作,他現在是京官,一定要想辦法保住外祖父還有幾個舅舅。

  看完母親的信後,張嘉貞枯坐了一整夜。

  他找朋友訴苦,沒想到朋友第二天就上疏彈劾他,說他外家通倭。

  張嘉貞心灰意冷,上疏辭官。

  他平時和同僚相處得一般,沒有人為他求情。

  傅雲英卻在這時候向朱和昶舉薦他。

  朱和昶考慮過後,把他的摺子扣下了。

  得知自己即將隨傅雲英來荊襄時,張嘉貞冷笑不已,不就是想趁著民亂除掉他這個眼中釘麼?何必假惺惺為他說話?

  但這次南下,根本沒有人為難他,所有人都吃一樣的苦,做一樣的事,作為監軍的傅雲,也是如此。

  原來一切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哪怕他曾多次當眾反駁傅雲,傅雲並沒有懷恨於心,反而很賞識他。

  正堂點了一盞油燈,燈火微弱。

  軍餉籌措不易,衛奴接連攻下防守重鎮,為保住寧錦防線,所有精銳全都送往遼東,全國稅收的一大半也幾乎都送去遼東充當軍餉。皇帝朱和昶先後幾次開私庫撥銀。為減輕壓力,大臣們倡導勤儉節約,傅雲英作為監軍,自然要響應,夜裡只有寫字看書的時候才點蠟燭。

  她低頭用銀籤子撥弄燈芯,道:「那天在傅宅宴請的眾位大人,都是真正有真才實學、肯幹實事的能臣,皇上愛惜人才,即使我不出面,皇上也會找理由留下你。」

  水至清則無魚,朝中大臣或多或少都有污點,但他們也真的幹了不少實事。不然,她和朱和昶不會單單挑中他們。

  張嘉貞身上有很多毛病,可他是個真心做實事的人,對得起他身上穿的官袍。

  他外祖家的事,和他無關。

  張嘉貞看著她眼眸低垂時眼窩一圈淡淡的青影,沉默了一會兒。

  半晌後,他笑了笑,笑容苦澀。

  「大人……我讀書科舉,所有花費,都是我外祖父供的。」

  外祖父喜歡讀書人,他從小在外祖父的教養下長大,族中子弟中,他最為聰穎。外祖父很喜歡他,抱他坐在自己懷裡,餵他吃松子糖,「嘉哥好好讀書,以後做大官,光耀門楣!」

  外祖父對他要求嚴格,要他做正人君子,當一個為民請命的好官。他小的時候調皮搗蛋,外祖父會嚴厲斥責他,有時候還會打他。

  母親縱容他,外祖父就罵母親:「我外孫子以後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嬌慣!」

  所以得知外祖父通倭的時候,張嘉貞覺得傅雲實在太可笑了,他外祖父寬厚仁慈,鄉里人人都誇,怎麼會做出那種醜事?

  接到母親那封求救信後,他呆坐窗前,彷彿能聽見自己的腦海裡響起清晰的碎裂聲。

  原來他一直最為尊敬的外祖父,是個表裡不一、私通倭寇的惡人。

  他的所有堅持,天崩地裂。

  外祖父的家財,是用那些慘死在海寇刀下的亡魂換的。他的科舉之路,風光無限,剖開來看,卻是一片惡臭。

  傅雲英抬起眼簾,看到張嘉貞眼底一閃而過的淚光。

  她輕聲道:「不管怎麼樣,你的才學不是假的,你這些年做的事也不是假的,與其浪費你這麼多年的刻苦辛勞,不如施展你的才能,為老百姓多做些實事。」

  張嘉貞牙關緊咬。

  她接著說,「你多救幾個人,就會有更多人感激你,也許你外祖父當初就是這麼想的。」

  張嘉貞愣住了。

  外祖父供他讀書,督促他做一個君子,鼓勵他當一個正直的官員……都是真心的?

  他久久不說話。

  燈火搖曳。

  張嘉貞站了起來,再次一揖到底,「大人,那我更要留下來了,這裡更需要我,我願意紮根襄城,早日讓襄城變成可以和武昌府並稱的巨鎮!」

  外祖父造的孽,已經無法挽回。那就讓他多做些好事為外祖父贖罪吧!

  傅雲英也站了起來,鄭重回禮,「這一拜,是替荊襄百姓拜的。張主事一心為民,願意留下,乃荊襄百姓之福!」

  燈火昏暗,兩人對望一眼,相視一笑。

  這一笑,此前所有隔閡,煙消雲散。

  ……

  接下來幾天,西邊不斷有親兵運送俘虜回縣城。

  霍明錦治下軍規嚴謹,對於淫辱婦人、濫殺無辜的流寇,殺無赦,其他被逼著和流寇一起攻城的流民只要肯繳械投降,既往不咎,送回縣城,由傅雲英想辦法安置。

  苗八斤不顧自己的傷情,拄著兩根竹棍,找傅雲英打聽會怎麼處置起義軍。

  她沒有隱瞞,「但凡是濫殺平民的,不能放過。其他人可以留下一命。」

  苗八斤鬆了口氣,咧嘴笑道:「監軍果然仁慈。」

  傅雲英搖搖頭,「不是仁慈,留他們有用。」

  殺過平民百姓的,尤其是殺過朝廷命官的流寇,性子已經野了,這樣的人留不得,他們以後隨時可能因為一點點不滿就鋌而走險或者煽動其他人鬧事。

  流民們需要安定的生活。

  對於那些流寇,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

  願意主動歸順的流民,就地附籍。

  而那些罪名不至於流放,又不服管束的刺頭,傅雲英準備把他們送到雙魚島和小琉球島上去。

  讓他們去對付海上的流寇,保護來往的商船。之前霍明錦收服的海上巨寇不可能永遠老實,他們需要培養幾個能壓制那些巨寇的自己人。

  苗八斤聽懂傅雲英的暗示,不可置信地看她一眼,「這麼說,我也要去雙魚島?」

  竟然不殺他?還要重用他?

  傅雲英點點頭。

  苗八斤朗聲大笑,想說幾句豪氣的話,不小心扯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不停咳嗽。

  ……

  這晚,傅雲英接到趙師爺的回信。

  得知她要在荊襄建學堂,趙師爺欣喜若狂,已經匆匆收拾行李趕過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隨行的還有三個和他志同道合的友人,都是年事已高無牽無掛、想在晚年無拘無束做一點事的名儒。

  趙師爺的友人,必定才學不俗。

  傅雲英嘴角輕翹,學堂不愁沒老師了。

  她看完信,吹滅蠟燭。

  擎著油燈回到臥房,坐在床沿邊脫掉靴子,摘下網巾,剛要解衣襟,一雙胳膊猛地伸過來,攬住她的腰,把她帶倒在竹席上。

  接著,沉重的身體壓下來,牢牢覆在她身上,大手扣住她的雙手,摸索著和她十指交握。

  黑暗中充斥著男人粗重的鼻息。

  她回握他的手。

  這麼多人守在外面,能躲在她房裡床上的,自然只有霍明錦了。

  「什麼時候回來的?」

  久久沒聽到回答,霍明錦抱著她,沉沉睡去。

  傅雲英等了半天,試探著推了一下,霍明錦翻了個身,沒有醒,雙手收緊,把她抱得更緊。

  黑暗中,她輕撫他的臉,盯著著他濃黑的眉看了很久,笑了笑。

  只能就這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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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接納

  櫻桃紅透,芭蕉冉冉。

  晨光透過牆外幾叢蓊鬱生長的芭蕉,漫進臥房,在湘竹屏風前籠下一片潺潺浮動的斑影。光線被闊大肥厚的葉片一層層濾過,絲絲縷縷,泛著清冷之意。

  傅雲英倚靠著床欄而坐,手裡拿了本書在看。

  看了幾頁,聽到屋外鳥鳴啾啾,抬起頭,望著屏風上躍動的浮光出了一會兒神。

  花羅薄被翻動,窸窸窣窣響。

  床裡的霍明錦翻了個身,雙手在被子裡摸索,半天沒摸到人,濃眉皺起,睜開眼睛。

  她拋開書,低頭看他,握住他的手。

  霍明錦似乎還沒完全清醒,緊緊攥住她的手送到唇邊,吻她的手指。手放開,側過身往她懷裡拱了兩下,堅實的臂膀抱著她的腰,臉挨著她蹭了蹭,像小孩子似的。

  復又閉上眼睛,枕著她的腿沉沉睡去。

  發出輕輕的呼嚕聲。

  救出曹總督後,他輾轉各地收攏軍隊,將幾支起義軍逼進包圍圈中,忙得寫信的時間都沒有,幾乎一直在馬背上。

  剛打了勝仗就連夜趕回來,這是累極了。

  傅雲英眼眸低垂,手指輕撫他黑黢黢的劍眉。

  他側身躺在她腿上,黑髮,濃眉,薄唇,五官線條明晰,頭髮散開了,披了滿肩,這讓他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身上只穿了件雲紗裡衣,衣襟大敞,蜜色肌膚上橫貫幾道舊傷疤。

  她的手不知不覺滑進衣領裡,指尖撫過那幾道疤痕,疤痕早就癒合,有些微微的凸起。

  不知是不是覺得癢,他在夢中捉住她的手,輕輕扣住。

  她讓他抓著自己的手,仔細凝視他的睡顏,想起那天目睹苗八斤在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被最信任的兄弟從背後兩刀捅了個對穿時,臉上不可置信的表情。

  當年霍明錦被親生母親和兄長出賣,被圍困在孤島上等死,眼看部下一個接一個死去時,又是怎樣的絕望?

  他沒有對她說過那些日子的艱辛,因為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他不想讓她不快樂。

  為什麼會喜歡她呢?

  上一世的她只是個小姑娘,和他一起玩,和他一起笑。

  她自然喜歡他這個溫和而體貼的大哥哥,所以這一世會下意識信任他,不怕被他看出自己的真實身份。

  但那段時光太短暫,只是小姑娘對年長哥哥單純的喜歡,還沒來得及發生什麼,他就離開京城上戰場了。

  這一世重逢,她也沒有為他做過什麼。

  他卻一直如少年時那樣,不管她怎麼變,深情始終如一。

  傅雲英怔怔地出神。

  重活一世,她努力嘗試走一條和上輩子完全不同的路,她不知道自己走得對不對,也不知道自己旅途的終點在哪裡,她並不是很在乎結果,認真過好每一天就夠了。

  不知不覺間,霍明錦跟了過來,不管她什麼時候回頭,都能看見他溫和而沉默地跟在她身邊。

  她可以向他傾吐自己所有的秘密和煩惱,用不著忌諱,也無需負擔什麼。

  涼風吹拂,窗外芭蕉葉片輕輕晃動,斑影如水。

  躺在她腿上的男人醒了過來,見她坐著發呆,眼神放空,唇角勾起,抬起手,粗礪的手指摸摸她的臉。

  「在想什麼?」

  傅雲英回過神,低頭看他。

  「想明錦哥哥。」

  她的語氣和平時不同,很不同。

  霍明錦一愣,似有所悟。

  雖然已經過了年少輕狂的年紀,但因為她這一句話,心口仍然狂跳不已,一種無法抑制的歡喜瞬時溢滿四肢百骸。

  他立刻坐了起來,翻到她身上,大手繞到她脖子上,猛地往下壓,近乎粗魯地吻她的唇。

  傅雲英回應著他的吻,感覺到他手臂用力,順著力道往後仰躺在竹枕上,束髮的錦緞散開,烏濃青絲鋪滿半張床榻。

  良久,唇分。

  霍明錦壓在她身上,呼吸粗重,呼哧呼哧直喘,幽深雙眸望著她漾起水潤的眼睛,雙手捧起她的臉。

  四目相接。

  「喜歡上我了?」

  彷彿早就知道會如此,並不急迫。

  她對他的喜歡,趕不上他對她的,那不要緊。

  他說過的,可以等,她用不著有壓力,只要按照她自己的心意自自在在往前走就夠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雖然從容不迫,但當這一刻真的到來了,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狂喜和美妙,還是強烈到讓他戰慄。

  猶如奔騰的百川,歷經艱險,翻山越嶺,最後終於匯入廣闊無垠的大海。

  不需要經歷一次次坎坷波折來磨合,也不需要什麼特別的時機,他一直都知道,她需要長久的、溫和的陪伴和尊重。

  總有一天,她會放下所有心防,徹底接納他。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突如其來,又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所有的等待和忍耐都是值得的。

  他炙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像是帶了溫度,每一處被他看到的地方都熱得發燙,傅雲英雙唇顫抖。

  霍明錦微微一笑,手指按在她嬌軟的唇上,「不要怕,我都明白。」

  他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手上的動作卻急切,扯開外袍衣領,來不及解開裡面的衣衫,低頭,炙熱的吻驟雨一般落下來。

  傅雲英一聲低喘,咬緊唇,全身發抖,雙手抵著,似抗拒,又似要緊緊抓住他,不讓他鬆開。

  ……

  霍明錦鬆開嘴,早晚寒涼,但白天還燥熱,衣衫早已經被汗水浸透,濕漉漉的。

  她分明動了情,雙眉緊蹙,眼含秋水,雙手環著他的脖子,烏髮披散,雙頰嫣紅,鬢邊香汗淋漓。

  沒有出聲,紅潤的唇卻微微張開。

  他紅了眼,眸子裡暗色濃重,幾下撕開她身上的衣衫,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裡衣。

  她雙眸緊閉。

  ……

  他低頭啄吻她的唇,汗水滴落在她臉上,嘴中溢出興奮的低吼,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告訴她自己有多快樂。

  並不是粗俗的葷話,只是平靜地敘述,可在床上,尤其在這種時候講那些,真的太不像平時的他了。

  而且語調還那麼認真。

  傅雲英實在忍不住,閉著眼睛抬手捂住他停不下來的嘴巴。

  霍明錦低笑,動作停下來,就勢吻她的手心。

  他悶哼了兩聲,等她適應,俯身吻她的耳畔,喘著說:「雲英,我想讓你知道,你讓我有多快活。」

  她閉著眼睛喘息。

  他掀唇微笑,汗濕的大手輕撫她的眉眼,臉埋在她頸邊,壓低聲音道:「我還想知道,我讓你也快活。」

  動作陡然變得更快,床榻輕搖。

  ……

  院子裡靜悄悄的,芭蕉葉片隨風搖動,鳥鳴聲清晰入耳,漫進長廊的光線將回廊院落照得一片透亮。

  鳥鳴啁啾,天已經大亮,裡屋卻始終沒有傳出傳喚下人進去伺候的聲音。

  已近巳時三刻,連續的床榻搖動的吱嘎聲響終於停了下來。

  那種強烈到讓人失控的感覺逐漸消散,大腦一片空白,傅雲英一動不想動。

  得到全部的、毫無保留的她,霍明錦還很激動,一手支頤,拈起一束她鋪散在枕上的髮絲繞在指頭上把玩。

  她很舒服,也很累,一種放下所有、只想好好睡一覺的疲累,而這疲累是滿足而舒適的,因為知道醒來之後能夠更加輕鬆、完全沒有負擔地開始新的一天。

  霍明錦低頭,鬍茬蹭蹭她的臉,「睡吧,我不走。」

  她低低地唔了一聲,側過身子,手放在他臉上,想和他說幾句話,眼皮發沉,合目睡去。

  一覺跌入甜夢鄉中,只睡了小半個時辰,並不長,但很沉。

  再醒來的時候,身上蓋的薄被換了新的,乾爽舒適。早上一通胡鬧,竹席被弄得一塌糊塗,也不知什麼時候撤走了,換成柔軟的素綢。

  床下淩亂的衣物也收拾過了,矮几上多了一隻三層黑漆大攢盒。

  「醒了?」

  霍明錦換了身窄袖羅衫,倚在床頭看書,看她躺在枕上揉眼睛,合上書,低笑著道。

  她看一眼窗外,快到正午了,光線亮得刺眼。

  霍明錦放下書,遞了杯茶給她。

  她坐起身,漱口畢,喝著茶,拿起他隨手放在一邊看的書翻幾頁,發現是一本詳細記錄遼東地貌的圖志。

  霍明錦抽走書,問她:「餓不餓?」

  她搖搖頭,茶盞放回一旁高几上,伸了個懶腰。

  手還沒放下,被抱住了。

  霍明錦從背後抱著她,下巴放在她肩膀上,雙手環住她,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她的手背。

  她放鬆身體,往後靠在他胸膛上。

  抱了一會兒,他輕聲說:「瑾哥和貞姐會叫娘了。」

  傅雲英愣了一下,扭頭看他,「你去過河南?」

  霍明錦嗯一聲,「回京的時候,順道去河南拜訪岳母,岳母讓我帶幾壇醃筍給你,說你喜歡吃。原本準備給你一個驚喜,你來了荊襄,我讓人把東西直接送回京城去了。」

  韓氏和再嫁的丈夫留在河南生活,她生了一雙兒女,貞姐和瑾哥。

  傅雲英一直沒有機會探望韓氏和自己的弟弟妹妹,雖然常常派人送吃的穿的過去,但還從沒見過貞姐和瑾哥,不知道弟弟妹妹是像韓氏多一點,還是更像他們的父親。

  「下次見著岳母,你得替我美言幾句。」霍明錦在她耳邊說。

  她笑了笑,「怎麼?」

  霍明錦含笑道:「我看瑾哥膽子大,非要看我的佩刀,就解下來給他玩……他抓著刀柄往嘴裡塞,牙齒崩掉了一顆,他就長了幾顆牙……」

  他以女婿的身份拜訪韓氏。

  韓氏見他生得英武俊朗,一表人才,心裡很滿意,但一看他的舉止就知道是世家子出身,又不免有些犯嘀咕。後來知道他身邊沒有亂七八糟的人,一心一意和傅雲英過日子,才放下心。而且聽他能一口說出傅雲英平時的喜好,知道她喜歡吃什麼、用什麼,連不自覺的小習慣也一清二楚,可見是真心實意喜歡英姐,心裡更滿意了。

  霍明錦在河南待了幾天,期間瑾哥很黏他,經常抱著他的腿不放。

  聽他在耳畔一句一句述說,眼前彷彿浮現出他和瑾哥相處的樣子,傅雲英不由失笑。

  她側頭,吻吻他的臉,「明錦哥,謝謝。」

  霍明錦一直把她放在心上,體諒她的所有難處,知道她無暇去河南看望韓氏,就替她去。

  「我是你丈夫,這些是我應該做的。」

  他低笑,捏住她的下巴,讓她吻自己的嘴巴。

  「這麼謝我才有誠意。」

  她笑笑,沒躲開,捧著他的臉,加深這個吻,舌尖勾住他的,逗弄嬉戲。

  半晌後,她才退開。

  霍明錦半天回不過神,舔了舔唇,意猶未盡。

  她熱情起來簡直太招人了。

  傅雲英抬手撫撫髮鬢,看著他,「你喜歡孩子?」

  霍明錦微笑,手指在她臉頰上輕輕按兩下,「我最喜歡你。」

  說著話,兩人的肚子都咕咕叫了起來。

  夫妻倆對視了片刻,都笑了。

  黑漆攢盒裡是灶房送來的飯菜,蓋子一直蓋著,菜還是溫熱的,不過一大碗薑汁魚片龍鬚麵放了太久,麵已經坨了。

  兩人卻沒有嫌棄,收拾了下床,坐在月牙桌前,一人一半,把一大碗軟爛的麵吃得乾乾淨淨。

  ……

  傍晚,倦鳥歸巢,霞光璀璨。

  霍明錦和喬嘉在梢間談正事的時候,從敞開的窗前看到身穿官袍的傅雲英在隨從的簇擁中從長廊另一邊走過去,忽然停了下來,無聲微笑。

  一屋子屬下屏息凝神,以為督師大人想到什麼計策了,不敢打擾。

  目送一幫文官跟在傅雲英身後走遠,霍明錦收回視線,吩咐喬嘉賞灶房廚娘二兩銀子。

  「麵很好吃。」

  他臉色嚴肅,沉聲道。

  屬下們面面相覷,不明白二爺怎麼突然想起麵條了。

  有那麼好吃嗎?

  唯有喬嘉一人心中暗笑。

  小別重逢,二爺今天中午才從房裡出來。接下來一下午,二爺雖然始終板著臉,但那雙隱隱含笑的眼睛,分明是一副神清氣爽、飄飄欲仙的狀態,隨時隨地會莫名其妙地低笑,然後望著遠處發怔。

  那遠處,自然就是傅監軍所在的對面了。

  喬嘉搖搖頭。

  幸好李昌他們不在這裡,不然肯定會打趣他們崇敬的二爺這會兒就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

  ……

  霍明錦接管幾省軍務,曹總督打了敗仗,被他所救,又遭朝中大臣彈劾,只能含恨交出兵權,帶著親兵回京。

  起義軍一觸即潰,紛紛躲進大山深處,還想負隅抵抗。

  傅雲英挨家挨戶走訪,宣傳朝廷的新策,數百萬流民逐漸走出大山。

  按照之前繪製的輿圖,流民們被安置到土地肥沃、水運便利的山谷中居住。新的村落、市鎮如雨後春筍一般,沿著襄水分佈。

  曾經的暴亂之地,如今一派欣欣向榮。

  不管走到哪裡,百姓們都在辛勤勞作,有了希望,自然也就有了激情。

  學堂建起來的時候,趙師爺帶著幾位好友抵達襄城。

  這時的襄城還沒有建起城牆,蘇桐和工部的人領著本地農人日以繼夜地忙活,已經規劃好在哪裡建坊市,哪裡留作民居,哪裡修渠,哪裡鋪上青磚讓車馬通過。

  趙師爺放下行禮,背著手,喜滋滋各處轉了轉,第二天就興沖沖去學堂挑學生。

  結果來上學的男孩女孩整天上跳下竄、不肯安生,不僅大字不認識一個,說幾句話就吸鼻涕,還在課堂上打架!

  趙師爺氣得吹鬍子瞪眼睛,這天下棋的時候,和傅雲章抱怨說:「就沒有一個比得上英姐的!英姐小時候多聽話啊!」

  傅雲章眼睛看著棋盤,笑了笑,「這幫孩子從小在田間地頭長大,野慣了,哪能和英姐比。您教他們認字之前,得先教他們規矩。」

  上學堂的第一天,老師都是從規矩開始教起,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看到長輩得行禮,先把規矩學好了,再開始習字。

  傅雲章還記得第一次正式見到英姐的時候,是在傅家大宅。

  好像還落著雪,傅四老爺帶著討好的語氣和他說話,偷偷給英姐使眼色,讓英姐叫他二哥哥。

  他那時候其實就留意英姐了,知道她和自己一樣幼年喪父,和寡母韓氏相依為命。

  傅四老爺不停暗示,英姐無語了一會兒,含糊叫了聲二哥。

  他那時眉眼微彎,笑了一下。

  英姐從小就懂事,沒有人教過她規矩。

  趙師爺哼哼了幾聲,「沒有英姐聽話就算了,也沒有英姐孝順。」

  傅雲章聽他抱怨個沒完,挑挑眉,「您不喜歡這裡?我這就去告訴雲英……」

  「欸!等等!」

  趙師爺拉住他。

  傅雲章嘴角輕翹。

  意識到被他騙了,趙師爺氣得跺腳,白他一眼,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我還以為這輩子都只能被人當成瘋子傻子,在湖廣受挫,去南方也被人追著罵。現在一把年紀了,終於等來機會,不管成還是不成,起碼能試一試,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不喜歡這裡?你別誣賴我啊!我高興著呢!」

  傅雲章不語,坐回棋桌旁,手中棋子落在棋盤上,一聲輕響。

  趙師爺也坐下,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你呢?你高興嗎?」

  傅雲章唇角揚起,點點頭。

  「我很高興。」

  沒什麼憂慮的,黃州縣的事情不需要他去背負,他雖身在朝堂,心卻如閑雲野鶴。

  當然,他沒有玩忽職守,和其他人一樣忙,不過忙而不亂。

  以前張道長總說他適合修道,他一笑置之。

  現在想來,也許張道長說的話不錯,放下肩上的壓力,他淡泊瀟灑,隨時可以投入忙碌之中,也可以隨時抽身離去。

  趙師爺心有不甘地狠狠瞪傅雲章一眼。

  「你這臭小子,拗了這麼多年,怎麼突然就想通了?我那幫老友,活了幾十年,都沒有你這個悟性……」

  出世而又入世,既能盡己所能利國利民,又不會被庸俗世事所擾,隨時能急流勇退……這樣灑脫豪邁的心態,是多少士子夢寐以求的理想!

  傅雲章以前總是差了一層,要麼不染世俗像是和世事隔了一層,要麼心思太重無法解脫。

  現在可好,人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悄超脫了!

  趙師爺嫉妒得眼睛發紅。

  他也想當個「死便埋我」的瀟灑之士,可是心眼太實在了,總會被一些辱駡他的人氣得火冒三丈,影響心境,根本做不到灑脫啊!

  在他咬牙切齒的時候,傅雲章含笑落下一子。

  「老師,承讓。」

  趙師爺回過神,看一眼棋局。

  果然輸了。

  他咳嗽兩聲,袖子掃過棋盤,嘩啦啦幾聲,棋子落了一地。

  「哎呀!」趙師爺故作懊惱地拍拍自己的手,嘿嘿笑,「還沒看清楚呢!來來來,再來一局。」

  傅雲章端起茶杯喝茶,黑白分明的雙眸掃他一眼,笑而不語。

  在幫英姐的過程中,其實他也是在幫自己。

  他看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自己也不知不覺爬上山峰,甩掉盤踞在心頭的負累,撥開雲霧,眼前一片豁朗。

  ……

  眾人齊心協力,各司其職,經略襄城的事慢慢步入正軌。

  天氣也慢慢轉涼了,田間稻穀金黃,菊黃蟹肥。山中桂花盛開,葉片碧綠,花朵並不顯眼,但十里飄香,不論走到哪兒都能聞到那股馥鬱的香味。

  傅雲英接到京中朱和昶的信,問她年底的時候能不能回京。

  范維屏和汪玫一明一暗互相配合,首輔王閣老是個不愛生是非的人,京中一切如常,朝堂安穩。

  中秋的時候百官作詩吃月餅,朱和昶特意叫吉祥留下一塊送到荊襄給傅雲英。

  宮中月餅的餅皮摻了豬油,久放不壞,能一直放到年底,到過年的時候還可以拿出來吃,取團圓之意。

  傅雲英拿到月餅後,沒有吃,讓下人收好。

  半個月後,隨從按她的吩咐,將一個人帶到她面前。

  看到那人,她把月餅拿出來,往他手心裡一塞。

  「您兒子給您的月餅,從京城送來的。」

  老楚王一臉驚喜,接過月餅咬一口,餅渣掉了一地。

  盤腿坐在交椅上,慢條斯理吃完月餅,拍拍掉在衣襟上的餅渣,鳳眼微眯,開始控訴她:「你把我抓過來做什麼?我在貴州玩得好好的!」

  傅雲英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老楚王瞪大眼睛,驚喜變成驚恐,心裡頓時有了一個不好的預感。

  傅雲英接下來的話證實了他的預感不錯:

  「您曾經答應我一件事,現在是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老楚王毛骨悚然,下意識想跑。

  「我不管,我還沒玩夠……」

  傅雲英微笑,朝老楚王拱手,「您言而無信?」

  老楚王張口結舌,支支吾吾半天,恨恨地一擺手。

  「好吧,你說,你到底想做什麼?」

  傅雲英抬起眼簾。

  「回京以後,我會如實告訴皇上我的真實身份。」

  咯噔一下,老楚王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汗毛直豎。

  完了!

  寶兒會恨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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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45: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 呂宋總督

  快入冬時,經朝中九卿推舉,推舉傅雲英為副都御使,負責巡撫荊襄,撫治流民,清理賦役。

  傅雲英經略荊襄、安撫流民的成就有目共睹,朱和昶提出要設立巡撫時,六部尚書、都御史、通政司和大理寺基本都推選傅雲英。

  本來巡撫就有從大理寺卿、少卿、丞中推升的舊例,她奉命南下荊襄時,大臣們就猜到會有這一天。

  等民亂平息,不等朱和昶暗示,九卿就主動建議由治理地方有功的傅雲英鎮守襄城。

  襄城和宣府、大同那樣的邊境重鎮不一樣,宣府、大同的巡撫和地方總兵、中官互為牽制,像襄城這樣處於幾省交界的山區,只會在民亂時臨時選派巡撫督查,文武兼管,掌地方軍政大權,地位很高。

  不過等荊襄穩定下來,就用不著總攬大權的巡撫了。

  同時,朱和昶還力排眾議,要傅雲英遙領呂宋總督一職。

  呂宋遠在海外,呂宋總督只是個虛職,但總督比巡撫高一級,所以朝中還是有人提出反對。

  這時候,白長樂那幫外國人因為屢次獻計有功,加上幫助工部鍛造新式武器,已經獲封官職,聽說朝廷要重新設立呂宋總督,強烈支持。

  若呂宋港總督是傅大人,對他們這些已經和傅大人建立起親密友誼的傳教士來說,是好事啊!

  以前的呂宋總督由呂宋港當地的華人擔任,名義上是朝廷任命的,但只有一個名號。

  簡單來說,就是船隊抵達呂宋港,答應當地華人的請求,任命他為呂宋總督,然後就撒手不管了。

  現在海禁解除,朝廷試圖控制西洋和東西方的幾條航線,不會再和以前一樣對呂宋當地華人不聞不問,自然要重設總督,管理港口貿易。

  朱和昶暗示百官,誰反對傅雲英當呂宋總督,必須推薦出一個更合適的人選,然後派其出海到呂宋港就任。

  朕選傅雲,你們說不行,那你們挑個人出來,不然就閉嘴!

  百官大驚失色。

  在他們看來,呂宋遠在海外,是蠻荒之地,哪裡比得上中原富饒繁榮?誰想去那些荒島當一個連知縣都不如的總督?

  而且出海一去就是幾年,能不能回來都不知道,回來了也已經物是人非,還怎麼升官加爵?

  他們不當這個總督!

  不僅他們不當,還不能讓別人推薦自己,不然可能真的被皇上送去呂宋啊!

  一時之間,百官人人自危。

  這不是推薦,分明是把別人往火坑裡推啊!

  於是,誰聽到有人推薦自己,立刻哆嗦兩下,站出來大聲反對,表示自己對呂宋一無所知,也不熟悉海上貿易,這差事,還是讓傅大人幹吧!

  平時有仇的趁機賣力推薦對方的親朋好友,還美名其曰自己大度,唯才是舉。

  被推薦的人嘴巴都氣歪了,還得堆起一臉笑表示自己才能不夠,擔不起這個重任。

  傅雲英不在,刑部和都察院的官員徹底沒了顧忌,慷慨激昂,唾沫橫飛,把傅雲英這幾年來的功勞一件件、一樁樁翻來覆去地大誇特誇,誇得天上有地上無,誇到激動處,甚至潸然淚下。

  「皇上,傅雲乃能臣啊!臣不及他多矣!」

  「傅雲剛直不阿,屢建功勳,寬柔並濟,既能安撫流民,平息暴亂,又能惠及後世,總督人選,非他莫屬!」

  「臣附議!」

  「臣也附議!」

  殿前黑壓壓一片腦袋,大部分人都願意推舉傅雲英。

  朱和昶環視一圈,目光最後落在王閣老和范維屏幾位閣老身上,「眾卿以為如何?」

  王閣老自然不會反對。

  呂宋總督?哈哈,以前的呂宋總督就是個華商,這就是個虛名,給傅雲吧!

  朱和昶將眾人鬆了口氣的神色盡收眼底,不動聲色,退朝後,命內閣擬旨。

  這個呂宋總督的職位對別人來說完全無用,但是對雲哥來說,卻大有作用。

  ……

  月底的時候,聖旨送抵荊襄。

  因各地巡撫每年要回京議事,傅雲英剛接到聖旨,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準備動身回京城。

  傅雲章和蘇桐撫民有功,隨她一起回京。

  張嘉貞選擇留下。

  老楚王拖拖拉拉不肯走,鬧著要留在荊襄做好事。

  「我逍遙了這麼多年,還沒做過幾件好事,讓我留下來吧!我可以出錢幫流民修房子!」

  傅雲英當然不會給他逃避的機會,讓喬嘉看著他,拽也要把他拽回京城去。

  當初兩人約定好,她需要老楚王出面的時候,老楚王不管在做什麼都必須趕過來幫她,現在休想抵賴。

  她一直記得這個承諾,能夠讓朱和昶心軟的人,應該只有老楚王。

  老楚王被強行送上馬車,悔不當初,哼哼唧唧,欲哭無淚。

  霍明錦領兵在外,去深山剿滅剩下幾支起義軍,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傅雲英等了好幾天,留了封信給他,收拾行裝出發。

  老楚王一路上絮絮叨叨吵她。

  苗八斤將養了幾個月,隨同他們一起進京,由朱和昶授予官職,然後南下去廣東。

  傅雲英讓他和老楚王待在一起,他高大威猛,受傷了也能徒手劈碎小茶桌,吃核桃的時候不用鉗子夾碎,手指那麼一搓,殼就裂開了。

  老楚王很識時務,見識了他的本事以後,知道他有幾分匪性,對傅雲英言聽計從,不能拿金銀財寶收買,立馬老實了。

  一行人走了幾天,相安無事。

  到了山西地界,氣氛忽然變得凝重起來。

  往來商旅的人數明顯比以前少。

  這天他們在驛站休息,苗八斤一瘸一拐走到傅雲英面前,拱手道:「我瞧著不對勁,大人還是先派人去前面探探路。」

  她也覺得奇怪,派幾個隨從騎驛站最快的馬先回京。

  他們繼續前行。

  天氣晴朗,早晚越來越冷,白天還算舒適,正是適合趕路的時節。

  傅雲英和傅雲章身披氅衣,並轡而行,小聲談笑。

  忽然聽到馬蹄踏響。

  兩人同時回頭,看到身後南方官道上煙塵滾滾,幾騎快馬飛馳而來,馬蹄聲如奔雷,穿雲裂石。

  幾匹快馬風馳電掣,奔到他們跟前,馬還沒停穩,騎手從馬背上滾下地,跪在地上抱拳道:「大人,督師命我等前來保護您。」

  是霍明錦身邊的親兵,在荊襄的時候常跟在他身邊。

  傅雲英蹙眉,「出了什麼事?」

  親兵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托舉著送到她手邊。

  她打開信細看,雙手發抖。

  這是一封戰報。

  遼東衛奴繞過大軍駐守、堅不可摧的寧錦防線,從蒙古繞道,衛奴首領以蒙古騎兵為先導,帶領十幾萬大軍,殺進長城了!

  短短數日內,他們兵分三路,一路入龍井關,一路克大安口,首領率領主力攻打大安口。

  他們來勢洶洶,逢城就攻,攻則必勝。

  守軍兵敗如山倒,根本無力阻擋衛奴的攻勢。

  霍明錦接到戰報的時候,衛奴的兩支大軍已經攻破關口,至遵化城合軍!

  遵化在京師東北方向,距離京師僅僅只有三百里。

  如果遵化失陷,接下來通州也失守的話,衛奴騎兵就能長驅直入,隨時可以兵臨北京城下!

  自從十多年前遼東的幾次大敗,朝廷已經無法抑制衛奴的崛起和壯大,只能不斷往遼東輸送兵力物資,將其阻擋在寧錦防線以外,不讓他們南下。

  這些年來,朝廷賦稅收入一大半都用於遼東軍餉,所有精銳,全都送往遼東,連護衛京師的衛所兵士都是些挑剩下的歪瓜裂棗,那些精壯,都送往遼東了。

  所以荊襄發生發生民亂,朱和昶根本抽不出其他兵力去鎮壓,明知曹總督的做法不對,還是得重用他。

  因為所有重心都放在防守遼東上。

  寧錦防線成功將衛奴的鐵蹄擋在關外,沒想到衛奴首領久攻不下後,竟然生出這樣的膽魄,竟然繞道蒙古,和蒙古諸部合作,從後方打過來!

  各地軍備廢弛,即使是京師防衛,也不是衛奴主力的對手。

  朝中官員提起驍勇善戰的衛奴,無不談虎色變,如今人家打到門口來了,朝中大臣肯定早就嚇得手足無措了。

  傅雲英出了一身冷汗,把信遞給傅雲章看。

  傅雲章看完信,臉色大變,看她一眼,「回襄城,還是繼續北上去京師?」

  現在北上太危險了,不如退回襄城,等北京城的危機過去再說。

  要是運氣不好,在路上碰到衛奴往西進的隊伍,就是霍明錦也來不及救他們。

  傅雲英搖搖頭,「皇上登基時日尚淺,逢此巨變,必定慌亂,身邊的人未必能勸住他,我得回去。」

  朱和昶雖然當上皇帝了,終究只是個凡人,也會怕的。他沒打過仗,忽然聽說十幾萬衛奴揮兵朝京城殺過來,難免會害怕驚慌,這時候如果那些怕死的官員慫恿誤導他,他很可能犯錯。

  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慌。

  她得在衛奴打進北京城前趕回京師,正好帶上老楚王,給朱和昶壯膽。

  這是她的職責。

  傅雲章眉頭輕皺,「不告訴霍督師一聲?」

  傅雲英笑了笑,回望襄城的方向,說:「二哥,不用擔心明錦哥那邊,他派人來保護我,就是知道我一定會趕回去。」

  霍明錦瞭解她,知道她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如果霍明錦想留下她,可以隱瞞戰報,用其他法子把她騙回襄城去。

  他沒有,說明他默許她回北京。

  傅雲章沉默了一瞬,看著那十幾個風塵僕僕的親兵,唇角輕翹,「那就回去吧。」

  霍明錦當真是懂她的,而且會在尊重她的選擇的同時,儘量護她周全。

  這樣的毫無保留,感情單純熾烈,一如少年,又有成熟男人的寬廣和包容。

  難怪英姐會喜歡他。

  ……

  因為要儘快趕回京師,他們拋下其他行禮,只帶上乾糧和清水,從驛站要了幾匹最好的馬,快馬加鞭,連夜趕路。

  苗八斤的預感成真,他看到過路商旅人數銳減就敏銳地猜到北邊出了變故,讓傅雲英派人去查看。從她得知衛奴打進長城了,自告奮勇,也和他們一起騎馬趕路。

  他皮糙肉厚,帶傷趕路,速度竟然和親兵一樣快。

  一行人趕回京師的時候,聽到東邊傳來噩耗。

  守將周將軍率九千多急行軍趕至遵化堵截衛奴大軍,被衛奴大軍全殲於遵化城外。

  遵化、三屯營皆破,巡撫、總兵先後自刎而死。

  殺人不眨眼、曾經屠空幾座城池的衛奴就在三百里外,目標直指京師。北京城中人心惶惶,坊市的店鋪、酒肆全都關了,大街上行人腳步匆匆,如喪考妣。

  傅雲英剛回京,連衣裳都來不及換,就入宮求見朱和昶。

  朱和昶正召見幾位閣老,一屋子人愁容滿面,氣氛肅穆。當年朝廷三路大軍幾十萬精銳盡喪於衛奴之手,想到那群虎豹豺狼就在遵化城外,這些天沒有一個大臣能睡一個安穩覺!

  大臣們臉色難看,內官奉茶的時候,一點聲響都不敢發出。

  就在這時,一名內官快步走進暖閣,行禮,小聲道:「萬歲爺,傅大人回來了。」

  聽了這話,皺眉沉思的朱和昶一驚,猛地抬起頭。

  ……

  「你怎麼回來了?!」

  見到傅雲英後,他呆了一呆,歎道。

  按行程,雲哥應該下個月才能回京,那時候正好快過年了,他們可以好好團聚。

  傅雲英抬頭看朱和昶一眼,他眉頭緊皺,氣色還好,臉色蒼白,眼圈周圍一圈淡淡的青黑,像是好久沒能睡個好覺。

  她拱手道:「京師危矣,臣自然要趕回來。」

  朱和昶歎口氣,「已經下詔各路總兵北上勤王,保衛京師。大臣們說衛奴打不到北京,只是入關劫掠牛羊財寶,但願如此吧。」

  鎮守遼東的徐鼎已經出發,率領大軍護衛軍師,據說快到薊州了。所有人都說有徐鼎坐鎮,衛奴絕對不可能打下薊州。

  薊州、撫寧、永平、玉田各城,都有重兵把守。

  大臣們的心態還算平和,但民間百姓就不一樣了,他們心驚膽戰,寢食難安,一點動靜就鬧得沸沸揚揚。

  市井裡什麼流言都有,甚至有人說徐鼎早就被衛奴收買了,衛奴是他故意放進關的,不然十幾萬衛奴兵怎麼能大搖大擺跨過長城,輕輕鬆鬆突破防線?

  朝中不斷有人彈劾徐鼎。

  朱和昶把那些摺子扣下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當務之急是解決衛奴兵,他們還在互相指責,推卸責任,簡直不知所謂!」

  他說完,皺起眉。

  「可惜徐鼎用兵偏於保守,只怕截不住衛奴。」

  徐鼎擅長守城,不擅長野戰,所以寧錦防線固若金湯,不管衛奴怎麼攻打,就是找不出徐鼎的破綻。

  但徐鼎幾次帶兵攻打衛奴,卻是輸多勝少,而且傷亡慘重。

  所以他後來就不主動出擊了,老老實實守在城內,管你衛奴怎麼叫駡,不出城就是不出城。

  就這麼把衛奴上一代首領給活活耗死了。

  其實朝中大將大多都是如此,處在守勢時能占上風,讓他們帶兵主動攻打地方,就露怯了。

  衛奴兵入關後可以說是所向披靡,徐鼎作為關外總督,有一定的責任,急忙帶兵回來勤王,但準備不充分,臨時抽調兵力迎戰,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兵部這次下詔命各地總兵速速進京勤王,其中有幾支隊伍沒有接到詔令,霍明錦就是其中之一。

  荊襄一帶起義軍還沒有徹底剿滅,霍明錦不想給對方死灰復燃的機會,堅持要斬草除根,徹底蕩平匪亂。

  傅雲英離開荊襄的時候,他追擊起義軍入川,十天半個月沒有音訊是常有的事,茫茫大山中,誰知道大軍在哪個山旮旯裡?而且四川太遠了,山地不便行軍。

  所有人,包括朱和昶都認為霍明錦還在打大山裡捉流寇,所以先把離得最近的宣府、大同總兵召來護衛京師。

  說完這些,朱和昶揉揉眉心。

  見傅雲英神色倦怠,想起她才剛剛回來,就被自己拉著訴苦,笑了笑,「京師城牆堅固,又高又厚,就算衛奴打到京師腳下,也不足為慮。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過來。」

  怎麼佈置兵力打仗的事,傅雲英不懂,這些朝裡的大臣肯定心裡有數。她沒有插嘴多問什麼,想起老楚王還在外面等著,道:「皇上,歸鶴道長也和臣一起回來了。」

  朱和昶忙站起來,「他在哪兒?」

  老楚王穿一件花團錦簇的法衣,坐在偏殿次間的炕上剝核桃吃,他喜歡自己剝,一碗核桃快吃完了,朱和昶才和傅雲英說完話,過來見他。

  他翻了個白眼,輕哼了一聲。

  朱和昶端詳他許久,「老爹,你又長胖了。」

  以前的老楚王年紀雖長,那也是風度翩翩。如今的老楚王,心寬體胖,又白又圓,面色紅潤,雖然穿道袍,戴道士冠,卻和道家人的出塵氣質一點都不沾邊,活脫脫就是個養尊處優、慈眉善目的富家翁。

  看到老爹長胖,朱和昶自然高興,坐到他對面,剝核桃給他吃,「你跟著雲哥回來也好,如今外邊亂糟糟的,我正想著派人去接你。你可別再亂跑了,等把衛奴趕回關外去,隨你愛去哪兒。」

  老楚王丟開鉗子,等著兒子孝敬自己,鳳眼微抬,偷偷看站在門口的傅雲英一眼。

  兩人無聲用眼神交流。

  確定老楚王明白自己的意思後,傅雲英慢慢退出來,讓父子倆獨處。

  老楚王抓耳撓腮,齜牙咧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朱和昶手裡剝著核桃,看他好幾眼,神情疑惑,「老爹,你怎麼了?眼睛不舒服?」

  老楚王接過他遞給自己的核桃,長歎一口氣。

  突然鼻尖發酸,淚如泉湧。

  朱和昶嚇了一跳,「老爹,你受委屈了?」

  老楚王搖搖頭,抽出香羅帕,擦擦眼淚,幽怨地盯著朱和昶,「寶兒啊,爹一直有個秘密,不敢告訴你,怕你生氣。」

  朱和昶先是一愣,然後搖頭失笑,「什麼難言之隱?您直說就是,我怎麼會生您的氣。」

  老楚王嘴巴癟了癟,道:「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看他神色鄭重,不像是在開玩笑,朱和昶放下鉗子,正襟危坐,等著他的下文。

  老楚王眼珠一轉,警惕地瞧瞧左右,小聲道:「其實……你有個妹妹!」

  朱和昶愣住了。

  老楚王咳嗽幾聲,舉起袖子抹眼淚,「老爹不敢告訴你啊,你那個妹妹,是外邊美妾生的,因為是個女孩兒,我就讓養大了,要是個男孩子,那絕對是不能留的!」

  朱和昶表情呆滯,半天回不過神。

  老楚王小心翼翼戳他的胳膊,聲音壓低,可憐兮兮,「寶兒,你不會怨爹吧?爹最疼你,其他人都比不上你!」

  朱和昶眉頭微皺,這個秘密對他來說衝擊太大了,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片刻後,他輕笑,「就是弟弟,也用不著說什麼不能留的話。我從小就想有個弟弟或者妹妹,既然是我的血親,我會待她好的。」

  老楚王鬆口氣。

  朱和昶雖然還沒有完全接受,但心裡已經興奮起來:原來他還有一個妹妹!

  妹妹是王爺的千金,卻從小養在外邊,老爹又是個靠不住的,妹妹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現在他知道自己有個妹妹,一定會好好疼愛妹妹,視她如珠如寶。

  他問老楚王:「您把妹妹安置在哪裡?我如今是天子,可以封她當公主,您放心,我會親自給她挑駙馬,不會讓宗人府隨便糊弄。」

  老楚王嘿嘿一笑,「這次把她也帶來了,就在京城。不過現在還不到時機。」

  朱和昶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老爹說得對,衛奴來勢洶洶,這時候和妹妹相認,太委屈她了,等打退衛奴,再風風光光接她入宮。

  終於把兒子糊弄過去了。

  老楚王咬著核桃仁,眉開眼笑。

  他真是太聰明了,竟然急中生智想出一個這麼好的辦法!

  英姐那女孩子也得佩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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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45: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失守

  天高雲淡,朱紅宮牆靜靜矗立,空闊的廣場上空回蕩著旗幟翻飛的獵獵聲響。

  乾清宮正殿外,高聳的臺階上,傅雲英臨風而立,風吹衣袂翻飛。

  淡金色日光傾瀉而下,籠在她臉上身上,給人一種明珠生輝之感。

  閣老汪玫和姚文達在一眾文官的簇擁中匆匆走過來,看到她,都吃了一驚。

  彼此見禮,姚文達問:「你今天回來的?」

  傅雲英點點頭。

  姚文達皺眉,和汪玫對視一眼,道:「薊州失守了。」

  傅雲英臉上微微變色。

  徐鼎率兵鎮守薊州,保證能擋住衛奴的攻勢,如今才不到一天,薊州就失守了?

  連遼東軍主力都沒法阻止衛奴西進,衛所那幫整日種地務農的士兵更不是他們的對手了,還有誰能攔住衛奴的鐵蹄?

  衛奴此次率十幾萬大軍入關,必定是因為冬日苦寒,才來劫掠中原的。如果他們果真像大臣所說,和以前那些牧族一樣,搶了金銀財寶、牛羊牲畜就走,那京城不會有什麼危險。

  但他們勢如破竹,連克數座城池,只怕野心已經養大了。

  他們的目標會不會是京城?

  以他們現在的進軍速度,不出半個月就能打到京師腳下!

  凜冽的北風呼嘯而過,傅雲英只覺口齒生寒,手腳冰涼。

  衛奴和流寇不一樣,流寇如一盤散沙,而衛奴驍勇善戰,軍紀嚴明,衛奴兵在馬背上作戰,就和在平地上一樣行動自如,個個都能雙手拉弓。不論是京衛還是趕來勤王的軍隊,在衛奴兵跟前,不堪一擊。

  唯有徐鼎的遼東軍可以和衛奴一戰,但現在徐鼎坐鎮的薊州也失陷了。

  汪玫看傅雲英一眼,道:「此事得稟報皇上。」

  傅雲英會意,誰都不想去當那個報告壞消息的人。

  她朝兩位閣老拱手,轉身進殿。

  老楚王剛好從裡面走出來,看到她時身形一僵,臉上笑容凝滯住,掩嘴咳嗽兩聲,努力挺起胸脯,背著手,慢條斯理道:「這事得慢慢來,你別催我!我已經暗示寶兒了。」

  傅雲英嗯一聲,抬腳進殿。

  等她走遠,氣定神閑的老楚王鬆口氣,一臉心有餘悸的後怕神情,拍拍胸脯,撩起袍角,一溜煙跑遠。

  聽到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傅雲英皺眉,回頭看一眼,老楚王已經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跑什麼?

  她雙眼微眯,進了暖閣。

  朱和昶坐在書案前看摺子。內官進去通報,他笑了笑,似乎心情不錯,抬起頭,招手讓傅雲英過去。

  「雲哥,剛才老爹告訴我,原來我有個妹妹呢。」

  傅雲英蹙眉,妹妹?

  片刻後,她反應過來,嘴角抽搐了幾下,很想翻白眼。

  難怪老楚王看到她要逃!

  朱和昶突然放下摺子,站起身,圍著傅雲英轉了一圈,從頭到腳仔細端詳她。

  她不露聲色。

  朱和昶托著下巴,看她許久,歎口氣,「可惜!要是你沒成親,我把妹妹接回來,可以讓她嫁給你。」

  傅雲英現在很想把老楚王揪到面前狠狠揍幾拳,這就是他所謂的暗示?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她暫且按下此事,道:「皇上,剛才傳來消息,薊州也失守了。」

  朱和昶唇邊的笑容淡下來。

  內官展開輿圖,用挑竿掛起,懸在窗前光線最明亮的地方。

  他走到窗前,手指輕撫輿圖,「下令京衛,護送京郊地區的百姓撤離。」

  左右內官應喏。

  朱和昶擺擺手,讓內官盡數退下,等暖閣裡只剩下兩人獨對,忽然問:「雲哥,你覺得霍督師為人如何?」

  傅雲英抬起頭。

  朱和昶扭頭看她一會兒,拿起一份奏疏給她看。

  「早在朕剛登基的時候,霍督師就直接上疏建議改革衛所制度,說現在衛所弊病太多,上級軍官克扣軍餉,下級士兵連肚子都吃不飽,大量逃亡,剩下的兵士老的老,弱的弱,連流寇都不如。號稱有幾萬兵力的衛所,實際上可能只有幾千人。這樣的軍隊,怎麼可能打勝仗?朝中所有精銳都送去遼東了,統兵、調兵權分散,有抱負的地方守將只能偷偷募兵,才能訓練出可堪一用的隊伍。」

  傅雲英很快看完奏疏。

  朱和昶道:「霍督師的建議很好,可衛所是老祖宗定下來的,輕易不能改。而且朕那時看不懂霍督師的用意,所以就擱置了。」

  傅雲英合上奏疏,「皇上想召霍督師回來護衛京師?」

  朱和昶搖搖頭,「遠水救不了近渴,何況現在他人在四川,派出去的錦衣衛還沒找到他駐紮在哪兒。」

  人可以快馬加鞭趕回京師,但幾萬大軍不可能一下子跑回京師來。徐鼎趕回薊州鎮守時,就是先到了八千人馬,而後面的步兵全都掉隊,根本趕不回來。勉強湊齊的一萬急行軍倉促應戰,被衛奴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傅雲英也不知道霍明錦到哪裡了,但他肯定知道現在京師形勢危急,不然不可能在得知衛奴跨進長城後就派人追上她。

  她心裡明白,現在的霍明錦,並不完全忠於朝廷,但也絕沒有擁兵自立的野心,他有他的堅持,亦有他的底線。

  他一直不現身,必定有他的用意。

  朱和昶望著輿圖,搖了搖頭,語氣變得輕鬆起來,道:「霍督師畢竟是久經沙場的人,他很有遠見,等這次危機解除,朕就讓幾位閣老都看看這份奏疏。」

  這時,內官進殿,稟告說汪玫和姚文達求見。

  兩位閣老走進暖閣,見朱和昶神色平靜,還以為傅雲英沒有提薊州的事。

  正猶豫著怎麼開口,卻聽朱和昶問:「三河、香河一帶,由誰駐守?」

  薊州失陷,三河、香河等於完全敞開在衛奴鐵蹄下任人蹂躪,凶多吉少。

  汪玫答:「王指揮使和袁宗兵。」

  兩人分別只有五千人馬和六千人,面對十幾萬的衛奴兵,只有全軍覆沒一個下場。不過作為軍人,明知這一戰必敗,他們還是毫不猶豫地奉命前去應敵,沒有退縮。

  朱和昶皺眉道:「傳令二人,不必死守,若寡不敵眾,先退回京師修整。」

  汪玫應是。

  這時候,他們仍然認為衛奴兵不會打到京師來。

  君臣幾個談了許久,汪玫和姚文達告退出去。

  朱和昶叫住傅雲英,「你的家眷都在良鄉,可派人把他們接回來了?要不要朕派京衛去接他們?」

  良鄉就在衛奴兵西進路上。

  衛奴兵一路燒殺搶掠,屠空他們攻陷的城池。老百姓嚇得魂飛魄散,舉家逃亡,逃不了的就躲進深山裡,等衛奴兵離去再回鄉。

  傅四老爺他們都在良鄉,傅雲英得知衛奴繞過寧錦防線時就派人去接他們,怕路上剛好遇到衛奴兵,沒有接回京師,而是送到南邊去。

  「回來的路上就派人去了。」

  朱和昶點點頭。

  ……

  從紫禁城出來,大街上氣氛壓抑,行人腳步匆忙。錦衣衛力士手執長槍,來回巡視,看到行跡鬼祟的人便當場抓捕。

  傅雲英回到傅宅,巷子裡很熱鬧,街坊鄰居門前車馬擁擠,幾位老員外預備拖家帶口逃出城避難。

  她皺眉,問正要出門的傅雲章,「京城不是戒嚴了嗎?」

  傅雲章說:「皇上准許城中百姓離開。」

  城中人心惶惶,謠言四起。

  有人說衛奴有百萬大軍,這一次一定會打進皇城。有人說守軍和衛奴相互勾結,皇上也被蒙在鼓裡,京師保不住。還有人說皇上怕了,要帶著皇后和皇親國戚逃到南京去,不管他們這些老百姓。

  大臣家中有護衛,有家丁,有院牆堅固、庭院深深的豪宅。普通老百姓手無寸鐵,淺房淺屋,又沒人保護,如果衛奴果真打進來了,他們只有等死。如今衛奴已經攻破薊州,有人帶頭離開,其他人見狀,也開始動搖,陸陸續續有人逃走。

  後來逃走的人越來越多,官府屢禁不止,朱和昶不許官兵阻攔。

  傅雲英歎口氣,問傅雲章要去哪裡。

  「我去幾個同僚家看看,把他們的家眷接過來。」

  留在荊襄的官員和傅雲章交情不錯,他們人不在京師,家中沒有主心骨,家眷必定驚慌,他過去將人接到傅宅來,好彼此照應。另外還有些外放在地方的官員也曾托他照應家眷,他也要去看看。

  傅雲英讓隨從跟著他出去。

  她一路奔波,疲倦不堪,回房匆匆梳洗,倒頭睡下。

  傍晚時傅雲章回來了。

  那些同僚的家眷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見他上門來找,喜極而泣,收拾了包袱跟著他搬到傅宅住下。好幾家一起過來的,所以也用不著避諱什麼。

  傅雲英還在睡。

  傅雲章沒有叫起她,吩咐管家守好門戶,加派護衛注意前門、後門動靜。

  傅雲英一覺睡到半夜,被人輕輕推醒。

  侍女遞了杯茶給她,道:「大人,李指揮使來了。」

  傅雲英束好頭髮,披衣起身,出去見李昌。

  夜色濃稠,李昌一身戎裝,站在長廊裡,手擱在佩刀刀柄上,支開侍女,拱手道:「二爺讓我帶句口信給大人,京城很安全。」

  傅雲英輕輕舒了口氣。

  霍明錦從不誇口,說出的話就一定會做到。有他的保證,就算衛奴真的打到永定門外了,京師也必然安然無虞。

  李昌很忙,說完話,匆匆離去。

  傅雲英回房,吃了碗龍鬚麵,點起燈燭忙活。

  時不時刮過一陣寒風,枝葉隨風搖動,沙沙響聲時斷時續。

  半個時辰後,長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喬嘉推門進屋,道:「大人,皇上急召。」

  錦衣衛在外面等著。

  傅雲英抬頭看一眼外邊的天色,黑魆魆的,天還沒亮。

  她換了身外袍,戴好紗帽,匆匆進宮。

  吉祥把她帶到一處偏殿前,小聲道:「皇后未時一刻發動,太醫院的太醫都到了。」

  孔皇后要生了。

  傅雲英有些疑惑,她又不是太醫,不懂接生的事,叫她過來做什麼?

  她滿腹疑問,跟著進了內殿。

  殿內燈火通明,恍如白晝。朱和昶盤腿坐在羅漢床上,旁邊一位穿法衣的老道士手中捏訣,像模像樣念叨著什麼,似在做法。

  吉祥沒進殿,守在門口。

  傅雲英走進去。

  朱和昶讓她坐下,含笑道:「深夜把你叫來,沒別的事,朕的第一個孩子要出生了。」

  皇后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但殿宇寬闊巍峨,什麼聲音都聽不到。傅雲英一路走來,只看到長廊裡宮人來去匆匆,還真不知是皇后要生產了。

  她告罪入座。

  老楚王坐在燈影朦朧的屏風前,朝她使眼色。

  不一會兒,吉祥送茶進來。

  老楚王正襟危坐,擺起歸鶴道長的派頭,吉祥壓根沒認出他。

  期間太醫院時不時過來回話,報告皇后的生產情況。

  三人坐著吃茶,閒話家常。雖然城外衛奴兵隨時可能打到京師腳下,但此刻新生命到來的喜悅暫時沖淡了他們的憂慮。

  不知不覺間,殿外夜色收攏,天際慢慢浮起魚肚白時,吉祥笑著跑進殿,「爺,母子平安!」

  孔皇后這一胎生得很順利。

  朱和昶立即站了起來,眉開眼笑,大踏步走出去。

  殿外的內官、宮人跪下賀喜,一片恭賀之聲。

  傅雲英站在廊柱旁,目送他在宮人們的簇擁中走遠。

  這時,老楚王走到她身邊,小聲道:「寶兒當爹了,肯定很高興,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傅雲英回頭看他一眼,沉默不語。

  ……

  皇后生下嫡長子,本該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但此時京中局勢緊張,各路勤王大軍陸陸續續趕到,分別駐紮在京師城門外,朱和昶沒有大肆慶祝,不過還是派人接孔家人進宮,讓他們陪伴孔皇后。

  錦衣衛出宮接人,午後回宮覆命,「皇上,孔家人……不在京師。」

  朱和昶正和傅雲英說話,聞言一愣。

  錦衣衛小心翼翼回話:孔家人在東郊買了不少田地莊子,衛奴兵來勢洶洶,他們家的莊子都被糟蹋了,守莊子的僕人也被砍了腦袋。這時城中流言四起,孔家公子被打發去南京,家裡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老太太怕得不行,找到兵馬司,要求單獨派兵去保護他們。兵馬司忙著佈防,沒有理會。孔家人以為朱和昶自上次發怒後再也不管他們了,一家人抱頭痛哭。這時剛好有幾家人相約離開京城,慫恿他們一起走,他們馬上帶著金銀細軟逃出城了。

  朱和昶半天不說話,半晌後,他笑著搖搖頭,揮手讓錦衣衛退下。

  他叫來女官,「孔家人離京的事,不要告訴皇后。皇后若問起,就說孔家人平安無事。」

  女官臉色微微一變,躬身應喏。

  ……

  衛奴兵勢不可擋,三河、香河也很快失陷。

  天氣越來越冷,衛奴兵在京師附近遊蕩,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昔日富庶的京郊地區,生靈塗炭,屍橫遍野。

  北京城戒嚴,城中氣氛越來越凝重,到這個時候,大臣們也不敢拿「衛奴只是入關搶劫,搶到財寶就會走」這種話來安慰朱和昶。

  大臣們心裡都明白,衛奴兵一開始確實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但接連都打勝仗,京師又近在眼前,衛奴隨時可能兵臨城下。

  快過年了,若在以往,老百姓應該採買年貨預備過年的東西,但今年上至天子,下到黎民百姓,都註定過不好這個年。

  眼看衛奴鐵蹄踏遍京師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朝中大臣開始動搖,提出要和衛奴議和,給他們金銀財寶、牛羊肥畜,以免他們再繼續殘害老百姓。

  朱和昶震怒,命人將提出議和的大臣下獄。

  下朝後,他對傅雲英道:「若此次議和,以後遼東還守不守?朕是不會議和的。」

  傅雲英道:「京城防守嚴密,乃金城湯池,皇上不用理會那些人。」

  霍明錦每天都會派人給她傳信,讓她安心,但就是不說他到哪裡了。她不好說出霍明錦的事,只能含糊安慰朱和昶。

  朱和昶點點頭,「朕明白,他們若攻城,堅持不了幾天。」

  衛奴兵繞道蒙古,深入中原,補給是一個大難題,他們準備充分,讓守軍措手不及,才能這麼快打到京郊。

  王閣老對議和持保留態度,姚文達、范維屏堅決反對,朝中如今還是主戰派居多。

  傅雲英從乾清宮出來,低頭想著心事,忽然覺得臉上冰涼。

  她抬起頭,輕撫臉頰,微微的濕意。

  天邊搓綿扯絮,雪花紛紛揚揚灑下來,原來是落雪了。

  內殿響起腳步聲,吉祥從裡面出來,手裡捧了件大絨斗篷,「大人,外邊落雪了,萬歲爺讓奴給大人送禦寒的衣物。天寒地凍的,您可別凍著了。」

  傅雲英謝恩,吉祥抖開斗篷給她穿上。

  「大人,衛奴真的要打過來了?爺這些天嘴上不說,飯量比以前少了,昨晚只睡了一個半時辰。」

  傅雲英望著漫天的飛雪,道:「多勸著皇上。」

  吉祥會意,歎口氣,答應一聲。

  她走出不遠,被幾個內官攔了下來。

  鳳輦候在不遠處。

  孔皇后生產後調養得很好,已經能下地走動了,不過還是不敢吹風,坐在轎輦裡,層層簾幕低垂。

  看到傅雲英走過來,她命女官停下轎輦。

  傅雲英站在宮牆底下,皇后鳳輦在前,內官不敢給她打傘,收起傘退後幾步,跪在地上。

  她是不用跪的,在雪地裡站了一會兒,紗帽上落滿雪花,遲遲不見轎輦離去,皺了皺眉。

  內官小聲告訴她,皇長子養在乾清宮的東配殿,皇后每天會過來探望皇長子,陪伴皇上。

  傅雲英低著頭,眼簾抬起,環視一圈,鳳輦一直不走,她就沒法從長廊出去。

  但她又不能催促皇后。

  她想了想,乾脆轉身往回走。

  內官們目瞪口呆,沒有攔。剛才攔著傅大人是怕他衝撞皇后,現在傅大人掉頭回乾清宮,就不幹他們的事了。

  傅雲英回到乾清宮時,朱和昶剛好從裡面走出來。

  看到她滿頭、滿肩的雪,眉頭輕皺。

  她拂去肩頭雪花,拱手,「皇上,剛才忘了一件事,此次臣在荊襄招撫流民,苗八斤主動來投,他武藝奇高,擅兵法,倒是個人才。」

  朱和昶笑了笑,「他可願迎敵?」

  「他主動請纓,願為皇上守衛京師。」

  朱和昶斟酌著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際,派他去守廣渠門。」

  君臣二人邊走邊說,這次自然沒人敢攔傅雲英了,皇后轎輦也退到宮牆下。

  出了長廊,她立刻告退。

  朱和昶站在廊下,負手而立,目送她背影在風雪彌漫的雪地中慢慢走遠。

  扭頭問吉祥,「剛才傅侍郎為什麼回來?」

  吉祥低著頭答:「許是傅大人怕衝撞娘娘。」

  朱和昶不語。

  ……

  衛奴隨時可能打過來,朝中大臣人心浮動,六部官員根本沒法靜心處理公務。

  傅雲英獲推升為巡撫,按慣例加侍郎銜,就不用去大理寺應卯了,而是改去千步廊。

  工部主事常過來找她說話,告訴她佛朗機大炮不是目前最厲害的,遠在西方,還有比佛朗機大炮威力更大的武器。

  隨著海禁解除,朝中大臣對西方的瞭解越來越多,一次次被西方稀奇古怪而又非常實用的的發明驚得瞠目結舌。

  工部主事感歎道:「第一批出海的人已經回來了,我看過他們翻譯的圖書……說實話,我們當真是一群井底之蛙。」

  傅雲英問他紅夷大炮的事。

  工部主事道:「城頭幾座大炮剛剛改進過,射程更遠,也不容易炸膛,裝填比以前更簡單,保證管用!衛奴來多少,炸多少!」

  正說得興奮,內官過來傳召傅雲英。

  她進宮見朱和昶。

  朱和昶支開宮人,道:「有件事托你去辦,老爹要去鶴臺山找張道長,你代朕送他出城。」

  傅雲英皺眉,這時候去鶴臺山?老楚王這是什麼毛病?

  她找到道士打扮的老楚王,「京師很安全,為什麼要去鶴臺山?」

  老楚王甩了甩拂塵,道:「天機不可洩露,總之我是去辦正事。」

  見他不肯說,傅雲英沒有多問,送他出城。

  朱和昶同意他出城,必然是有緣故的。

  一路官兵護送,車馬逶迤到了外城。

  城中戒嚴,氣氛壓抑肅穆,除了巡守的士兵,再看不到其他人在外面逗留。

  到了城門處,傅雲英發現傅雲章在路口徘徊,催馬疾走幾步,「二哥,你怎麼在這裡?」

  傅雲章迎上前,道:「剛才內官過來傳話,皇上命我在這裡等候。」

  傅雲英心口猛地一跳,翻身下馬,走到老楚王乘坐的馬車前,不顧士兵阻攔,掀開車簾。

  車廂裡的老楚王並不驚慌,笑眯眯看著她,朝她招手,道:「好了,你也坐進來吧。」

  傅雲英雙眉緊皺。

  老楚王朝她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揮手讓周圍士兵退下,示意傅雲英上車。

  她彎腰坐進車廂,放下車簾。

  老楚王朝她笑笑,抱起車廂角落裡一團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撥開一角給她看。

  傅雲英瞪大眼睛。

  被子疊成繈褓形狀,裡頭分明包著一個白白胖胖、正閉目安睡的嬰兒!

  「這是……」她臉色驟變,「是皇長子?!」

  皇長子雖然是嫡長子,但年紀還小,還沒有正式冊封為太子。

  老楚王小心翼翼抱著繈褓,點點頭。

  傅雲英眼皮直跳,「你把皇長子偷偷帶出來了?!」

  老楚王搖搖頭,「不是偷偷帶出來,是光明正大帶出來。」

  傅雲英雙眼微眯。

  老楚王攤手,「真的是寶兒讓我帶他出來的,不是我偷的!衛奴兵馬上就要打到京城了,寶兒讓我帶著孫子去南京。」

  「去南京?」

  「對,南京也有六部,如果京城這邊有什麼變故,就以南京為都城。」

  傅雲英揉揉眉心,「皇上怕他出事?」

  老楚王點頭,「這也是為了以防萬一,雞蛋不能全放在一個籃子裡。一旦衛奴攻破京師,各地藩王肯定會蠢蠢欲動,尤其是之前差點被挑中的潭王,他們肯定盼著寶兒出事,所以必須留點後手,你隨我一起去南京。如果京城這邊出事,你可以聯合霍明錦扶持我孫子登基,我孫子是嫡長子,名正言順,那些藩王師出無名,鬧騰不起來。」

  傅雲英看著酣睡的小皇子,久久不說話。

  這些天朱和昶每次召見她的時候神色平靜淡然,時不時還說幾句玩笑話,她以為他不怕衛奴,沒想到他竟然連城破殉國這種事都想過了!

  還把唯一的小皇子送出來,讓她帶著小皇子和老楚王去南京……

  她掀開車簾。

  「等等!」

  老楚王扣住她的手。

  「你之前已經把你的家人送到南邊去,傅雲章就在外面,你沒有後顧之憂了。京城這裡有各路勤王大軍守衛,不會出什麼事。寶兒信任你,才會把我和皇子交托給你,我和孫子都指望著你呢。」

  傅雲英歎口氣。

  朱和昶這麼做,分明是想把她也送走。

  老楚王鳳眼斜挑,望著她的眼睛,「英姐,寶兒這麼考慮,也是為大局著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你又不會打仗,留下來也沒用。不如護送我孫子南下。」

  傅雲英沒說話。

  馬車徐徐往南行。

  ……

  乾清宮。

  雪後初霽,殿外厚厚的積雪反射日光,光影籠在檻窗上,將大殿映得一片透亮。

  朱和昶低頭翻看奏摺。

  這時候大臣也沒心思彈劾這個彈劾那個了,他看的是之前積壓的來不及批閱的奏摺。昨晚接到戰報,衛奴幾路大軍匯合,朝京城直撲過來,明天應該就能殺到城下。

  朝臣們憂心忡忡,宮裡的內官、宮人們也嚇得不輕,他偶爾去後殿園子走走,好幾次聽到宮人躲在假山裡哭泣。

  他也害怕,衛奴可以說是所向披靡,如果他們真的打進北京城,他雖然是皇帝,也無計可施。

  怕也沒有用,為今之計,必須死守。

  身為皇帝,他必須穩得住。

  他喝口茶,目光落在被雪光照得發亮的檻窗上。

  吉祥低著頭走過來,手裡捧了一隻紅漆盤。

  「萬歲爺,歸鶴道長留了封信。」

  「唔?」

  朱和昶拿起漆盤裡的信,拆開細看。

  片刻後,他皺起眉。

  ……

  城門外,馬車走出一段距離,車輪軋過雪地吱嘎響。

  老楚王把小皇子往傅雲英懷裡一塞,「這是我孫子,你可得把他看好了。」

  傅雲英低頭看著小皇子。

  車廂微微晃動。

  她搖搖頭,抱起小皇子送回老楚王懷中。

  「我得回去。」

  老楚王皺眉,板起臉厲聲道:「你得分清輕重!不要意氣用事。我是寶兒的爹,我都走了,你留下來做什麼?」

  傅雲英唇角微翹,笑了笑,掀開車簾,望著遠處高聳的城牆。

  滿地積雪,天空湛藍,斑駁的城牆巍然聳立,冰冷肅殺。

  很快,這裡將迎來數場大戰。

  這一戰會死很多人,血肉橫飛,屍橫遍野。

  她仰望著城頭上飄飛的旗幟,一字字道:「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王爺,我不會走的。」

  她語氣平靜,表情也平靜。

  可正是這平靜,讓老楚王神色微變,心頭震動。

  傅雲英挑開車簾,命護衛停車,跳了下去。

  她低頭撫平官袍上的皺褶,一步一步往回走。

  高挑纖瘦的身影,重新踏入危機四伏的紫禁城。

  老楚王眯起眼睛,神色微妙,望著她走遠。

  寶兒,是爹錯了,你這臭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確實找了個真朋友。

  ……

  看到傅雲英下了馬車,傅雲章也撥轉馬頭回轉。

  「怎麼回事?」

  傅雲英搖搖頭,「沒事。」

  回到皇城,傅雲英徑直進宮。

  朱和昶用膳後,和幾位閣老議事。

  大家都知道衛奴要打過來了,急也沒用,但還是忍不住要急。

  各路勤王總兵奉詔入宮,表示會死守京城,絕不會後退一步!

  朱和昶勉勵眾人一番,頒下賞賜。

  最後他親自給幾位總兵披上厚氅,送他們出乾清宮。

  總兵們受寵若驚,哽咽著道,一定會誓死護衛京師。

  朱和昶身穿玄色盤領窄袖常服,站在臺階上,讓吉祥代自己送他們出宮。

  雪已經停了,但外面還是冷。

  他在外面站了很久,雙頰冰涼,抬眼環顧一圈,廣場威嚴肅穆,積雪覆蓋下的宮牆殿宇依然森嚴雄壯。

  正要轉身回內殿,眼角餘光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愣了一下。

  臺階下,穿紅色圓領官袍的青年穿過廣場,朝大殿走過來。

  積雪有尺厚,兩旁寶殿矗立,空闊的廣場一片雪白。

  白茫茫中,那個身影尤其顯眼,赤紅衣,烏紗帽,膚色白皙,雙眸清亮。

  朱和昶回過神,快步往前走。

  臺階下,傅雲英拾級而上。

  朱和昶越走越快,身後跟隨的內官們忙拔步跟上,小心翼翼跟在兩邊,「萬歲爺,當心路滑。」

  他充耳不聞。

  傅雲英剛踏上最後一層臺階,就被抱住了。

  高大的青年皇帝鼻尖微酸,摟著她緊緊抱了兩下,才放開,「你怎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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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46: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兵臨

  風聲呼嘯,雪光透亮。

  月臺上四座鎏金香爐上覆了層薄雪,風吹過,雪花飛揚,如豔陽三春漫天飛舞的柳絮。

  傅雲英沒回答,小聲反問:「皇上覺得京城會失陷?」

  朱和昶愣了片刻,嘴角微彎,笑了笑,「只是以防萬一而已。」

  傅雲英壓低聲音說:「京城和薊州、遵化不一樣……」

  「朕明白。」

  她的話還沒說完,朱和昶看她冷得直打哆嗦,打斷她,握住她的手。

  剛從宮外一路迎風騎馬進宮,她的手冰涼,手指微微僵直。

  沒等她反應過來,朱和昶鬆開她的手,道:「外面冷,先進去再說。」

  周圍內官終於追了過來,簇擁著二人往裡走。

  暖閣裡溫暖如春,掀開厚厚的布簾,內室一股濃郁的馨香,牆角四隻花梨木炭桌,炭火燒得正旺,炭桌旁的高几上供了幾瓶這時節難尋的鮮花,花香清甜。

  朱和昶接過吉祥捧來的熱茶,塞到傅雲英手裡,拿了封摺子給她看。

  「這是徐鼎的部下送來的請罪書,薊州和遵化之所以那麼快被攻破,都是因為城裡出了內應。」

  傅雲英顧不上暖手,翻開摺子細看。

  遵化失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敵我懸殊太大,迎戰準備不充分,遼東軍趕回遵化城後還沒來得及進城就被衛奴給包圍了,根本沒有抵抗的機會。

  薊州由徐鼎親自坐鎮,城中守軍比衛奴兵早兩天趕到,準備還算充足。可徐鼎忙於調兵、深浚城壕,疏忽了城中守備,讓內應抓到機會打開城門,直接把衛奴給放進城了。

  傅雲英疑惑,「衛奴兵和中原人長相差異很大,怎麼會讓內應混進城?」

  朱和昶冷笑了一聲,「因為內應都是中原人。」

  內應偽裝成平民百姓入城,趁夜縱火燒了大營,攻擊守軍,打開城門,迎衛奴兵入城。

  本可以擋住衛奴鐵蹄的薊州,就這麼輕而易舉被攻破了。

  朱和昶喝口茶,道:「衛奴兵中,有不少蒙古人,也有中原人。朕聽閣老說,衛奴首領身邊的謀士,有一大半是漢人。漢人謀士積極獻策,主動入城做內應,他們方能裡應外合。」

  傅雲英皺眉。

  原來如此。

  「不知道城裡是不是已經混進衛奴的細作了,這種事防不勝防,必須早做準備。」朱和昶盤腿而坐,緩緩道,「要是衛奴十天半個月不退兵,城中可能生亂,到時候裡面亂起來,外面又有衛奴兵,朕未必能顧及宮中。」

  說完,他一攤手,往後仰靠在豎起的黑地錦緞團紋大軟枕上。

  「朕知道京城固若金湯,不過能留一手還是得留一手,萬一和前朝末帝一樣呢?」

  傅雲英臉色變了變。

  前朝末帝下場淒慘,等他想將皇子們送出城的時候,皇城已經被攻破。末帝一家偽裝成平民百姓逃出宮,轉眼就被大臣出賣,全部命喪刀下。

  朱和昶嘿嘿一笑,「好了,朕知道這麼說不吉利,你不用擔心,朕是天子,天子不用忌諱這些!」

  見他主意已定,傅雲英不再勸了,問:「皇長子在外面安全嗎?」

  朱和昶點頭,「外面有人接應……而且宮裡的人不知道老爹帶他出宮了。」

  傅雲英稍稍放下心來。

  雖然老楚王那人很不靠譜,可他逃命的本事一流,皇長子跟著他很安全。

  她放下茶杯,告退出去。

  「雲哥,等等。」

  朱和昶叫住她,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

  她站住,等他吩咐。

  朱和昶不語,揮揮手。

  內室侍立的內官、宮人躬身退出去,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聲後,內室只剩下他們二人獨對。

  香氣似乎變得更濃郁了。

  朱和昶坐直身子看她。

  她穿一襲挺刮的赤紅官服,腰束金革帶,懸牙牌、印綬、佩玉,頭戴紗帽,眉目清秀,英氣勃勃。

  他坐著,傅雲英站著,他看她的目光便帶了點仰視,眸子明亮有神,神情專注。

  她低著頭,沒有注意到他慢慢變得深邃的眼神。

  恍惚間彷彿又回到初遇的那一晚,夜色清冷,燈會很熱鬧,他目送雲哥的背影漸漸消失在燈火闌珊處,心想,這少年太對我的脾氣了,我要和他做朋友。

  他告訴雲哥自己叫楊平衷,想用白花花的銀子打動他。

  不喜歡他,總得喜歡錢吧?他有很多錢,肯定能留住這個朋友。

  那是他第一次撇開老爹偷偷溜出武昌府。

  被盜匪擄走索要贖金的時候,雲哥沒丟下他,這一次也是。

  沉默了半晌後,朱和昶無聲笑了笑。

  「回去的時候讓人熬些薑湯喝,別凍著了。」

  說完話,他低頭翻閱奏摺。

  眼角餘光看她慢慢退出暖閣。

  ……

  傅雲英心裡惦記著守城的事,出了暖閣。

  「大人留步。」

  吉祥小跑著追過來。

  「大人,歸鶴道長走之前,留了封信給萬歲爺。」

  傅雲英嗯一聲,漫不經心。

  吉祥道:「奴覺得有點古怪,悄悄去打探了一下。原來歸鶴道長給了金吾衛兩封信,還叮囑金吾衛,先把第一封信呈給萬歲爺。如果您回來,立馬燒毀第二封信,如果您沒回來,就將第二封信也原封不動呈送到御前。」

  傅雲英腳步一頓。

  「第二封信在哪兒?」

  吉祥小聲說:「您剛才回宮,金吾衛把第二封信燒了,奴發現的時候,只剩一地灰燼。」

  風吹過,袍袖裡鼓滿了風,傅雲英袖中的雙手輕輕握拳。

  好一個老楚王,原來慫恿她離開京城,竟然是為了試探她!

  皇長子年幼,如果她果真有野心,自然更願意扶持還在繈褓中的皇長子,而不是心智成熟、已經成婚生子的朱和昶。

  她能猜到第二封信是什麼內容,如果她沒回來,說明她對朱和昶虛情假意,楚王肯定在第二封信中勸朱和昶提防她。

  只有她自己主動回來,楚王才真正信任她。

  那第一封信又是什麼呢?

  她回來了,朱和昶只看到第一封信,信裡肯定提到她了,不然老楚王不會做出這樣的安排。

  傅雲英站在風口處,出了一會兒神。

  這時,一行人腳步匆匆,從對面走過來。

  看到她,其中一人面露驚喜之色,壓抑不住激動,快步上前,高喊了一聲:「大人!」

  沉思中的傅雲英回過神,抬眼看去。

  袁三朝她快步走過來,因在宮裡,只能一聲聲喚她「大人」。

  文官們簇擁著幾位閣老走在他後面,范維屏,汪玫,走在最後的男人一襲赤羅袍,面容俊秀,正是崔南軒。

  傅雲英先和范維屏幾人見禮。

  范維屏他們步履匆忙,朝她點頭示意,從她身邊走過去。

  她叫住袁三,「你怎麼在這裡?」

  袁三撓撓腦袋,挺起胸脯,隱隱帶著自豪,道:「老大,我立功了。」

  會試後,傅雲英安排袁三去良鄉。這次衛奴來襲,鐵蹄踏遍京郊,也劫掠了良鄉。袁三組織鄉民頑強抵抗,殺了對方一個據說是王族之後的小頭領,朱和昶召他進京,要予以封賞。

  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傅雲英依然能想像出當時的兇險,「你沒讀過兵書,不懂陣法,也上戰場了?」

  袁三搖搖頭,說:「良鄉連城牆都沒有,守軍只有區區幾十人,哪打得過十幾萬的衛奴兵啊,我怎麼會傻乎乎守城?那天老大你派人過來提醒我帶著老百姓避到山裡去,我趕緊帶著鄉民們撤離。好多人心疼財物,不願離家,我直接把他們塞到驢車上帶走。衛奴兵搶光糧食和金銀財寶就離開了,只留了幾十個兵。我運氣好,趁他們落單,帶著人殺回去,設下埋伏,把那幫正在大吃大喝的衛奴兵給包圍了,還殺了他們的小頭領。」

  他說話的時候兩眼放光,一臉等著誇獎的期待表情。

  傅雲英不說話,他就一直佝僂著腰背,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好不委屈。

  內官走過來催促他進殿,他固執地等著傅雲英誇她,一動不動。

  傅雲英搖頭失笑,「你做得很好。」

  袁三立刻眉開眼笑,跟著內官進殿。

  朱和昶誇袁三有勇有謀,先賞他金銀若干,功勞先記下,等打退衛奴兵後再另行賞賜。

  ……

  是夜,狼狽逃出薊州的總督徐鼎率領幾千殘兵奔回京師。

  徐鼎自知無顏面見朱和昶,血書泣告,願以死謝罪。但不想死得窩囊,懇求和衛奴決一死戰。

  朱和昶沒有過多斥責他,允許他帶兵入城修整,讓他和另外兩位總兵守南城門。

  閣老們商議過後,都認為軍隊不擅長野戰,沒法主動出擊,如今之計,只能依據城池而戰。

  年輕官員們換下官袍,穿上輕便的窄袖衣,動員城中百姓,加固城牆、籌集磚石、疏浚城壕……城中富戶早就逃得差不多了,剩下沒走的為了保命,積極響應官府的號召。

  風雨欲來,風聲鶴唳。

  這一晚,很多人都睜眼到天亮。

  ……

  翌日,也就是臘月十八的這一天,如哨探預計的一樣,衛奴首領率領十幾萬大軍兵臨北京城下。

  紅日初升的時候,遠方馬蹄踏響如陣陣悶雷,浩浩蕩蕩的衛奴鐵騎,如黑色洪流一般,出現在天際遠處,帶著鋪天蓋地、勢不可擋的氣勢,湧向紫禁城。

  數萬騎兵跨著戰馬,手持弓箭、揮舞長刀,朝紫禁城撲過來,興奮的嘶吼聲直沖雲霄,撼天動地。

  灰褐色雪泥飛濺,遮天蔽日,漫天泥灰。

  大地在震顫,雄偉的紫禁城,似乎也畏懼衛奴兵的兇殘狠厲,微微顫抖。

  人人懼怕的衛奴兵真的來了,城中氣氛反而沒有之前那麼凝重壓抑了,城中所有守軍和老百姓心裡只有一個信念:

  一定要守住城門!

  死也不能讓衛奴撕開口子!

  衛奴兵分兩路,一路在首領的率領下,攻擊駐守在京城北面的勤王隊伍,另一路同時對守護南邊城門的遼東殘軍發起猛攻。

  將士們振奮精神,背靠城牆,英勇迎敵。

  衛奴擺開陣勢,先拉出大炮,對準城下守軍。

  城牆之上,守城的士兵在長官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裝填炮彈,予以還擊。

  衛奴訓練有素,先用火炮轟擊,再以弓弩壓陣。

  雙方互相炮轟。

  轟隆隆的炸響聲中,傅雲英跟在朱和昶身後,登上外城城頭。

  大臣們強烈反對朱和昶離開皇城,怕戰場上出什麼意外。

  他堅持要親臨最前線,大臣們無法,只能加派戍衛緊跟著保護他。

  朱和昶登上外城城牆,手扶箭垛,望著城牆底下廝殺的軍士們,神情凝重。

  城下兩軍激戰,衛奴兵個個都精於騎射,隨時能彎弓,手中長刀揮過之處,一片頭顱咕嚕咕嚕滾地。

  鮮血飛灑,近似獸類一樣的吼叫聲、喊殺聲、慘呼聲、刀兵相擊聲和震耳欲聾的炮響聲匯成一陣陣聲浪,地動天搖。

  火炮轟擊過後,衛奴兵一萬人從西面突擊,另幾千人從旁掩護衝殺,伏在馬背上,長刀一路砍殺,很快將守軍的陣型沖散。

  城頭上,看著衛奴兵追趕守軍至城下,朱和昶臉色鐵青。

  戰爭是殘酷的。

  眼看城下守軍節節敗退,轉眼就死傷一大半,守城士兵沒有慌亂,依舊按照步驟裝填炮彈。

  幾個懂軍械的傳教士在城頭幫忙指揮,被城下嘶吼的衛奴兵嚇得瑟瑟發抖,不斷在胸前比劃,念叨他們信仰的神。

  傅雲英倒是挺佩服白長樂他們的,雖然他們精明狡猾,但是為了信仰,他們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

  ……

  第一天守城戰,守軍傷亡慘重。

  但是城門保住了。

  朱和昶命守城士兵打開城門,讓守軍退守甕城。

  北城城門無恙,南城,徐鼎所率領的遼東殘兵英勇抵抗衛奴兵,兩軍絞殺,雙方炮火齊發。

  槍林、彈雨、刀刺,不論敵人的攻勢有多強,遼東軍誓死捍衛城門,絕不退讓一步!

  這一戰,徐鼎身負重傷,渾身浴血,但遼東軍證明了他們並非流言中所說的窩囊廢,面對衛奴鐵蹄,他們毫無懼色!

  ……

  夜幕降臨,滿地殘肢,血肉橫飛。

  雙方都折損不少。

  衛奴軍擊鼓退兵,幾路主力在城南匯合,預備第二天再發起攻擊。

  城中守軍暫時鬆了口氣,快速收攏殘兵,清點人數,原地修整。

  朱和昶下了城頭,不顧大臣們的反對,看望負傷的將士。

  徐鼎等人熱淚盈眶,跪倒叩拜:「臣等必誓死守衛京師!」

  守城士兵齊聲應和,火把熊熊燃燒,映出一張張忠誠的臉龐,無數人的聲音彙集成聲浪,響遏行雲。

  不知是不是傅雲英的錯覺,幢幢的火光中,她看到朱和昶輕晃了一下。

  她走到他身後,「皇上?」

  朱和昶低頭看她,臉色蒼白,借著燈火的掩飾,往她身上輕輕一靠。

  她神色不變,攙扶著他登上回宮的馬車。

  回頭給一旁的傅雲章使了個眼色。

  傅雲章會意,微微頷首,上前安撫那些神情激動的將官。

  他風度翩翩,很快就把眾人的注意力給吸引走了。

  ……

  夜色濃稠,無星無月。

  馬車駛過雪地,積雪被軋得堅實,冷硬如磚石。

  朱和昶靠著軟枕,額頭爬滿細汗,唇色蒼白。

  吉祥跪在一邊為他擦拭。

  傅雲英沉默不語。

  朱和昶勉強笑了笑,對她道:「雲哥,我可不是嚇的,真的不是!別傳出去……不然都以為天子被衛奴給嚇病了,誰還肯效忠我?」

  傅雲英餵他喝幾口熱水,「我知道,這事不會傳出去的。皇上日理萬機,才會病倒,絕不是嚇的。」

  朱和昶神色萎靡,眼皮發沉,「其實怕還是有點怕的,不過不會怕成這樣……」

  「我明白,皇上睡一會兒吧。」

  她聲音輕柔,朱和昶攥著她的袖子,覺得很放心,慢慢閉上眼睛。

  回到宮裡,吉祥沒有聲張,悄悄叫來太醫院院判。

  院判進了乾清宮,看到躺在龍榻上沉睡的朱和昶,嚇得一哆嗦,忙上前看診。

  過了一會兒,他面色和緩下來,長籲一口氣,「皇上連日勞神,這是累的,睡一覺就好了。」

  傅雲英鬆了口氣。

  剛才看到朱和昶面色發白,她還以為他又犯病了。

  吉祥囑咐院判不要多嘴,免得動搖軍心。

  院判在宮裡伺候,自然知道輕重,表示絕不會走漏消息。

  不一會兒,宮人送湯羹進來。

  朱和昶還在睡。

  傅雲英讓吉祥在床邊守著,正要退出去,扯動衣袍,袖子從朱和昶手裡滑了出來。

  他輕輕哼了一聲,睜開眼睛。

  吉祥忙扶他起來,餵他服下湯羹。

  傅雲英抬頭看了一眼屏風外的菱花槅扇,黑魆魆的,什麼都看不清。

  朱和昶招呼她坐下,指指湯羹,「你也吃一些?」

  傅雲英道:「這是藥膳,不能隨便吃。」

  朱和昶笑了一下,「那別碰了。」扭頭吩咐吉祥,「讓御膳房送別的來。」

  雖然衛奴兵虎視眈眈,宮裡還是預備了過年的東西,御膳房很快送來熱騰騰的羊肉扁食,糟豬舌,海參燴蹄筋,棗泥卷,還有一盤江南蜜柑。

  傅雲英沒有推辭,坐下吃了碗羊肉扁食,拿起一枚蜜柑。

  吉祥收拾完食案,躬身退下。

  燈籠發出暈黃的暖光,殿內鋪墁金磚,燈光打在地上,映得一片輝煌。

  朱和昶摘了頭冠,半靠在龍榻上,看傅雲英剝蜜柑吃,有點饞,伸手搆盤子。

  「朕能吃這個嗎?」

  傅雲英點點頭,太醫沒有說他要忌口,伸手把盤子挪到他跟前,看他一眼。

  朱和昶拿了枚蜜柑剝開,撕下幾瓣塞進嘴裡。

  正要贊一句甘甜,耳畔突然傳來一句:

  「皇上,您是不是知道了?」

  朱和昶呆了一呆。

  然後「噗嗤」一聲,嘴裡來不及咽下去的蜜柑噴了出來,織金錦被上一片淋漓。

  他掩飾性地咳嗽幾聲,乾笑了幾下,「知道什麼?」

  傅雲英看著他,「皇上,歸鶴道長給您的信裡,是不是提起臣了?」

  朱和昶張口結舌一陣,手忙腳亂,拂去袖子上的灰塵,不看她,眼神飄忽。

  傅雲英忽然一笑,「皇上,謝謝。」

  朱和昶怔了怔,手上的動作陡然停了下來,抬起頭。

  傅雲英清亮的眸子望著他,目光平靜。

  兩人都沉默下來。

  內室鴉雀無聲,花几上的銅爐溢出一股股嫋嫋香煙。

  片刻後,朱和昶歎口氣,搖搖頭,打破岑寂,「一直把你當兄弟,原來你竟然是我妹妹。這都是朕的疏忽,讓你受委屈了。」

  傅雲英眼皮直跳。

  朱和昶靠回枕上,笑著道:「現在朕知道了,以後會好好護著你,你想做官就做官,想當公主就當公主,隨你喜歡……」

  「皇上。」

  傅雲英打斷他。

  「王爺的話,也就能騙騙他自己。我不是他養在外邊的女兒,我父親是傅老大,母親是韓氏,我出生在甘州,是平民之女。」

  既然要坦白,就不該再捏造一個謊言出來。

  朱和昶久久不說話。

  燈火朦朧,搖曳的火光隔開兩人,幔帳低垂,遠處似有若有若無的鐘聲響起。

  沉默許久後,朱和昶搖搖頭,唇邊浮起幾絲笑,帶了幾絲促狹,「當我的妹妹不好嗎?別人求都求不來呢。」

  傅雲英垂下眼眸,嘴角輕扯。

  朱和昶笑了笑,輕聲問:「剛才你說謝謝,謝我什麼?」

  傅雲英望著那一盤渾圓的蜜柑,道:「王爺都告訴皇上了,皇上怕我難堪,不想拆穿我,這幾天故意裝作不知道……所以要謝您。」

  朱和昶抬起眼簾,深深看她幾眼,嘴角勾起。

  「是啊,看我對你多體貼。」

  ……

  看到信的那一刻,朱和昶覺得難以置信。

  老爹告訴他,雲哥是女子,當年在他的幫助下才能順利參加鄉試。

  朱和昶目瞪口呆。

  雲哥怎麼可能是女子?

  雖然雲哥確實生得清秀標緻,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雲哥的身份,女子怎麼可能進書院讀書呢?而且還能從容不迫地和一幫男子打交道?還扶持他登基,幫他出謀劃策,為他平衡朝堂?

  他們在書院的時候住一個院子,他從來沒發現雲哥有什麼古怪的地方……

  震驚過去,朱和昶開始細細回想以前相處的種種。

  難怪每次學生們一起去大江鳧水,雲哥總是坐在岸邊幫他們看衣裳。

  不對,他們一個個脫得精光,雲哥當時就在場,淡淡掃他們一眼,完全沒露出害臊彆扭的表情啊?

  如果是女子,看到他們脫光了,怎麼也得扭捏一下吧?

  還有,暑熱天丁堂學子光膀子在走廊裡睡覺,雲哥起得早,每天早上從一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半大少年中間走過去,也沒有表現出什麼不適啊?

  說像吧,好像真有點古怪。但說不像吧,好像也能解釋得通。

  朱和昶好半天都沒法從震驚中緩過神來。

  一直視作兄弟的人,突然變成了一個女人……

  這感覺,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他呆坐了很久。

  一時覺得氣憤,雲哥怎麼能騙自己呢?還騙了這麼久!他都老實把自己的身份告訴她了!

  絕交!必須絕交!

  一時又覺得雲哥可憐,她一個女子,置身一群男人中間,時時刻刻都得防備著身份暴露,她需要承擔多少壓力?

  她還被自己派去荊襄招撫流民……

  哎,還是原諒雲哥吧,她有苦衷。

  一時覺得匪夷所思,好好的兄弟,怎麼就變成嬌娘子了?

  一時臉紅如豬肝,還記得在書院的時候,他推薦了不少豔情小說給雲哥看,雲哥表示沒興趣,他大為惋惜,覺得雲哥太老實了……

  朱和昶捏著信紙,臉色一時青一時白一時紅一時紫,心裡久久無法平靜。

  雲哥是個女人!

  他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

  直到送總兵出乾清宮,站在臺階前,看到雪地裡的雲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煩惱有點可笑。

  那一刻,他釋然了。

  雲哥是男還是女,有什麼分別呢?

  她還是他認識的雲哥。

  以前,他把雲哥當成弟弟,以後,把她當妹妹看不就好了?

  ……

  朱和昶坐起身,重新拿起一枚蜜柑剝開,把果肉放到傅雲英手上。

  「雲哥,對不起。」

  傅雲英捧著蜜柑,疑惑地看著他。

  朱和昶唇色還是淡淡的,鄭重道:「我身為你的朋友,不知道你的難處。你幫了我很多,可我沒什麼幫到你的,這些年你一個女子,肯定吃了很多苦頭,受了很多委屈,我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了,你不用怕,出了什麼事,我可以幫你圓回來。」

  傅雲英恍惚了一會兒,「我隱瞞皇上,您不生氣麼?」

  朱和昶一笑,擺擺手,氣派瀟灑。

  「當初你也不是故意騙我的,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就是雲哥了……你有你的難處,以前你不會因為我隱瞞世子身份生氣,我也一樣。」

  傅雲英低頭捏著蜜柑,沉默半晌,笑了笑。

  對她來說,這個笑,足以說明此刻她心裡湧動的溫情了。

  朱和昶知道她感情內斂含蓄,很多東西不會輕易說出口,看她眉眼舒展,也跟著笑了。

  「老爹早點告訴我就好了。」他感歎一聲,「那我就能早點幫上你的忙。」

  傅雲英掰開蜜柑,一分為二,一半分給他,「皇上不必介懷,這些年我過得很好,沒有吃很多苦……有人一直陪在我身邊。」

  朱和昶挑挑眉,看她一眼,撕開一瓣蜜柑塞進齒間,輕輕咀嚼。

  「那就好。」

  還琢磨著怎麼選駙馬呢,看來雲哥已經有意中人了。

  如果雲哥是男子,朱和昶不會插手他的婚事,現在雲哥是個小娘子……免不了得操心。

  果然弟弟和妹妹是不一樣的。

  朱和昶眼珠轉了一圈,嘿嘿笑,「雲哥,老實告訴你吧,我早就想說了,你有時候確實挺像小娘子的,雖然走路的動作不像,可你生得漂亮啊!還有你每天擦粉,身上香噴噴的……」

  傅雲英不語,任他打趣。

  朱和昶接著道:「可你脾氣真的太大了,我體諒你,怕你難為情,才忍著不說的。」

  終於可以說出心裡話了,他很興奮,可聲音還是一點一點低下去,眼皮像是黏到一起了,掙扎了一會兒,靠著枕頭睡過去了。

  傅雲英等了半會子,起身退到門口,叫吉祥進來伺候。

  就在這時,遠方忽然傳來轟隆隆的悶雷聲響。

  打雷了?

  傅雲英步出內殿,抬起頭,望著黑沉沉的蒼穹。

  下一刻,她瞳孔急劇收縮。

  黑沉如水的夜空中,陡然升起無數道銀光,將半邊天空映得亮堂堂的。

  一道道銀芒升到高空,陸陸續續下墜,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似九天銀河落下,璀璨奪目。

  鐘聲、鼓聲、號角聲次第響起,宮中亂成一團,金吾衛迅速朝乾清宮撲過來。

  「護駕!」

  內室的朱和昶被驚醒了,披了件斗篷,讓吉祥攙著他出來。

  「衛奴發動夜襲了?」

  傅雲英迎上去,搖搖頭,指著南邊方向,「不,皇上,您看。」

  朱和昶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南邊天空一片赤色紅光,像仲夏時節的火燒雲,紅彤彤的。

  北邊煙花轟隆隆炸響,如無數顆繁星墜下,半邊天空雪亮。

  南邊一場大火熊熊燃燒,火焰高達數丈,半邊天空赤紅。

  朱和昶喃喃了一句,「是衛奴兵的大營。」

  守軍只能據城迎敵,沒法發動反擊,兵部的人也沒有制定什麼趁夜偷襲的計劃,衛奴兵怎麼自己亂起來了?

  沉睡的紫禁城被這響徹雲霄的巨大動靜給徹底喚醒了,百姓們奔出房屋,指著天上的異象,嘖嘖稱奇,士兵們抓起長槍,嚴陣以待。總兵們爬出帳篷,湊到一處,嘶吼著詢問對方到底出了什麼事。

  人聲喧鬧,亂成一片。

  朱和昶身體虛弱,必須待在乾清宮中。

  金吾衛護送傅雲英出宮,她奔至內城城牆上,眺望遠方。

  衛奴兵的營地,已經化成一團火海。

  敵人的慘叫聲遠遠傳來,城頭上,守軍們齊聲高呼。

  傅雲英手扶在箭垛上,心頭顫動。

  李昌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她身後,在一片歡呼聲中,笑眯眯拱手道:「大人,二爺說,您的生辰快到了,這是慶賀您生辰的禮物。」

  是霍明錦?

  傅雲英怔了怔,繼而嘴角輕翹。

  這一仗,他們勝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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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封賞

  大火燒了一整夜。

  黑暗中,數千炮手列陣以待,指揮官在夜色中擂響戰鼓,炮彈齊發,似轟隆隆的悶雷滾過,撲向四散而逃的衛奴兵。

  衛奴營地內,人仰馬翻,潰不成軍。

  再驍勇的戰士,也是血肉之軀,雖然他們悍不畏死,一次次嘶吼著往前衝鋒,試圖衝出包圍圈,但還沒有馳到近前,就被整個掀翻。

  城南方向,幾騎快馬飛奔而至,滾地下馬,跪在地上拱手道:「督師,吳總兵、邱總兵已經分別奪回錦州、松山,包圍遼楊,遵化、薊州也收復了!」

  聽了這話,半夜匆匆趕來的徐鼎、勤王總兵們不由得驚呼出聲,滿臉駭然。

  悄無聲息地收復遵化、薊州,暗中派兵攻打衛奴兵的老巢,又設伏火燒衛奴兵大營,運籌帷幄,掌控全域,這是何等的氣魄!

  包圍衛奴的都城遼楊,衛奴兵還不得嚇掉半條命?

  這下子,他們等於把十幾萬衛奴兵給包圍在關內了!

  不管是聚而殲之,還是慢慢消耗,衛奴兵休想全身而退。

  衛奴兵這一次入關劫掠,必須付出巨大的代價!

  一眾勤王將帥瞬間燒紅了眼睛,心頭火熱,視線投向馬背上的男人。

  難怪此子當年在接連喪父、喪兄後還能臨危不亂,帶領霍家軍固守城池,果然如電擊雷霆,勇猛果斷,膽大靈活,如此方能出奇制勝!

  震天的喊殺聲中,面對親兵傳回的好消息,男人面色平靜,點了點頭,火光映出他斧鑿刀刻一般的深刻面孔,雙眼明銳。

  他一拉韁繩,驅馬向前,接過長弓,彎弓搭箭,鋒利的箭尖直指遠處的敵營,脊背肌肉繃起,三箭連珠,激射而出。

  箭矢如長虹貫日,撕開深沉的夜色,尖利的嗡鳴聲劃破長空。

  嗖嗖幾聲,敵營方向,一名身穿鎧甲的將官轟然倒下馬背,衛奴兵內傳出狂亂的哭喊聲。

  守軍這方,看到督師幾箭射死敵方將官,將士們轟然叫好。

  霍明錦撒開長弓,拔出佩刀,「驅散他們,不能讓他們收攏潰軍。」

  眾人齊聲應喏,齊齊拔刀,驅馬奔入陣地中。

  燒我田宅,毀我家園,掠我百姓,今晚,要這幫衛奴兵血債血償,有來無回!

  ……

  黑夜中,站在城頭的傅雲英看不清地方營地裡發生了什麼,只能聽到那充斥在天地間的絕望狂吼和廝殺聲。

  火焰沖天,馬嘶長鳴,燃燒聲和慘嚎聲交織,好似山崩地裂。

  城下守軍無不精神振奮,手持刀、槍,衝殺出去。

  衛奴兵潰散成幾部,其首領幾次想要收攏殘兵,都被霍明錦率軍打亂,無奈之下,只能退兵。

  但已經晚了。

  ……

  晨光熹微,遠處天際漸漸浮起魚肚白,晨輝籠罩大地,空氣中浮動著刺鼻的血腥氣。

  朝霞似浸染了血色,絢爛無比。

  紅日初升,守軍們已經驅散衛奴兵,往運河方向追逐而去。

  牆頭上,留下的士兵高聲談笑,城中老百姓相攜走出家門,跪地念佛。

  傅雲英走下城頭。

  李昌和喬嘉緊跟在她身後,道:「二爺不會放衛奴出關,這一次定要將他們徹底剿滅在關內。」

  霍明錦奉行斬草除根,既然抄了衛奴的老家,自然不會再給他們重新壯大的機會,這一次所有遼東軍和各地勤王軍同時發動進攻,絕不能放虎歸山!

  傅雲英嗯了聲,「朝廷那邊,怎麼應對?」

  李昌道:「這一次佈局至關重要,為了騙過衛奴,必須隱瞞消息,以免消息被他們截獲。收復遵化、薊州後,當地守軍還繼續打著他們的旗幟。幾位總兵都認為不宜走漏消息,不單單是二爺非要讓瞞著的。」

  傅雲英點點頭。

  李昌朗聲大笑,接著道:「若是能把衛奴兵十幾萬精銳剿滅在關內,從此遼東無虞,這可是萬世之功,誰敢說一句不是?」

  傅雲英看他一眼,「萬世之功這種話,不要當著其他人說。」

  李昌撓撓腦袋,應了句是。

  ……

  衛奴兵白天還猛如虎豹,無堅不摧,一夜過後,就被霍明錦率軍擊潰,朝中氣氛一改之前的壓抑沉重。

  早朝時,殿內喜氣洋洋,一片歌功頌德之聲。

  朱和昶睡了一大覺,京師保衛戰就結束了,有些不可置信,在內官們的攙扶下爬上城頭遠眺。

  城下,士兵們打掃戰場,掩埋屍首,清掃道路。

  腳下這座古老的城池,一轉眼就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朱和昶手扶箭垛,歎息了幾聲,扭頭看傅雲英。

  「雲哥……老爹說因為你,霍督師才會答應扶持朕……」他語氣一沉,「霍督師有沒有逼迫你答應什麼?」

  傅雲英淡笑著搖搖頭。

  淡金色光線灑在她臉上,笑容颯爽。

  朱和昶心口一鬆。

  ……

  傍晚,哨探送回戰報。

  霍明錦帶人將潰逃的衛奴兵堵在運河邊,幾路勤王軍從不同方向截殺,衛奴兵倉皇入河,淹死無數。

  得知遼楊被圍,衛奴兵軍心渙散。

  僅剩的幾支突圍而出的衛奴軍沿東北方向逃竄,被埋伏在各地的遼東軍阻攔。

  關內守軍互相呼應,就像群狼追趕羊群,將窮途末路的衛奴兵趕進口袋中,然後將這個口袋紮緊。

  衛奴兵無路可逃。

  半個月後,遼東軍在關口處發現最後一支衛奴兵的蹤跡,設下埋伏,全殲衛奴兵,一個叫黃桂的百戶親手砍下衛奴首領的腦袋。

  消息傳回京城,滿朝文武喜極而泣,城中百姓額手稱慶,剛好是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燃放炮竹,慶祝保衛戰的勝利。

  之前倉皇逃走的富戶權貴紛紛歸家,民間很快恢復從前的欣欣向榮景象,京郊地區的百姓擦乾眼淚,回到滿目瘡痍的家鄉,倖存的人們抱頭痛哭。

  ……

  幾日後,大軍凱旋。

  全程百姓扶老攜幼,男男女女都穿上盛裝,簞食壺漿,出城迎接他們的英雄。

  朱和昶率領群臣,於城門外設下隆重的儀式。

  旗幟迎風招展,百官皆著華服,列隊恭候大軍。

  溯風凜冽,鼓樂陣陣,百姓們翹首以盼,等著英雄們歸來。

  鼓聲隆隆,半個時辰後,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踏響聲。

  一騎高大神駒由遠及近,馬背上的男人一身窄袖戎裝,英武俊朗,眉宇軒昂,幽深雙眸淡淡掃一圈左右,不動聲色間,卻透出勢如沉淵的鋒芒。

  被他身上氣勢所懾,守在曠野兩旁的老百姓頓時噤聲。

  緊隨在男人後面的是各路總兵,得勝還朝,五大三粗的總兵們此刻都笑眯眯的,慈祥如廟裡的大肚彌勒佛。

  戰士們回來了!

  歡呼聲如海浪,此起彼伏。

  老百姓抑制不住激動之請,紛紛往前擠,手中鮮花、絲帕高高拋起,往戰士們身上扔去。

  這一次他們剿滅衛奴精銳,他日橫掃衛奴,平定遼東,收復東北失地,指日可待!

  望著雄獅一般沉默而威嚴的隊伍慢慢走近,所有人都堅信這一點。

  年老如王閣老、姚文達等人,也被眼前情景所震撼,心中湧動著從未有過的壯志豪情。

  身穿冕服的朱和昶笑容滿面,大步上前,親自為霍明錦和其他幾位總兵斟酒。

  霍明錦下馬,接過酒杯,仰脖一飲而盡。

  歡聲雷動。

  台下,傅雲英身著官服,站在一群文官們中間。

  凱旋儀式繁瑣,她已經站了一上午,渾身骨頭酸疼。

  正和身前的汪玫小聲交談,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眼簾微抬,和高臺上望過來的一道視線撞了個正著。

  霍明錦身披大氅,站在祭台前,朱和昶站在一邊,笑著和他說話。

  他面色平靜,似乎在認真聽朱和昶說話,眼睛卻望著她。

  風聲呼嘯,旗幟獵獵飛揚。

  他的目光,像深秋時節清冷的月色,彷彿從很久遠、很久遠的過去看過來,經過歲月沉澱,澎湃激揚的感情被流年洗滌,明明很厚重,卻又輕柔如紗,溫柔地將她包裹在其中。

  她唇角輕揚,朝他微笑,眉眼微彎。

  臺上,霍明錦神色不變,依舊是面無表情,唯有眼底浮起幾絲淡淡的笑意。

  ……

  此次一舉剿滅衛奴精銳,不僅成功保住京師,還收復了大片失地,從此以後,遼東軍只需要按計劃層層推進,東北方,再無威脅!

  南方,招撫流寇,重開商路,江南蘇杭一帶借著這股東風,日進斗金,稅賦收入翻了一番。

  北方,蒙古、衛奴都在這一戰中傷了根本,難成氣候。

  荊襄地區,流民主動走出大山,新興市鎮拔地而起,各地流竄的流寇,已成往日雲煙。

  一個多月的壓抑後,朱和昶終於揚眉吐氣,可以暢快大笑了。

  按例要論功行賞。

  徐鼎此次因為疏忽幾次貽誤戰機,應該以軍法處置,但他後來跟隨霍明錦圍剿衛奴兵,殺敵無數,最後功過相抵,仍舊由他駐守遼東。

  朝臣們對此議論紛紛。

  後來宮裡傳出消息,霍督師向朱和昶推舉徐鼎,認為徐鼎是守城之才,野戰上輸給衛奴情有可原,他在遼東和衛奴對峙多年,對衛奴最為瞭解,還是由他駐守遼東最為穩妥。

  聽說是霍明錦舉薦的,沒人提反對意見了。

  而霍明錦,早已加封三公三孤,文官、武官的最高虛銜都給他了,已經封無可封,朱和昶只能賞賜金銀。

  ……

  京師危機解除,朱和昶暗中派人將老楚王和皇長子接了回來。

  老楚王將孫子送回乾清宮,拉住吉祥打聽,得知朱和昶最近心情不錯,時常大笑,悄悄鬆口氣。

  朱和昶剛剛和幾位大臣議事,命內官送幾位閣老離開。

  閣老們陸續離去,傅雲英走在最後。

  老楚王拉著她說了幾句俏皮話,裡頭傳召歸鶴道長,他拍拍衣襟,踱進梢間。

  屋裡沒有宮人侍立,只有朱和昶一人盤腿坐在炕床上。

  老楚王笑眯眯道:「寶兒……」

  朱和昶抬起眼簾,看他一眼,冷哼了一聲。

  老楚王心裡一個咯噔,趕緊堆起一臉諂媚的笑容,走近幾步,「打了大勝仗,怎麼不高興?」

  朱和昶不說話,望著槅扇的方向,唇角輕抿。

  老楚王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從這裡可以看到外面的庭院,傅雲英正順著臺階往下走。

  窗外幾枝梅花橫斜,朦朧的花影中,傅雲英的身影慢慢遠去。

  老楚王眼珠一轉,「你為了英姐的事生我的氣?」

  朱和昶唇角扯了一下,帶了點譏諷,「不然呢?」

  老楚王心思電轉,拍一下大腿,坐到朱和昶對面,「寶兒啊,爹是為你好,你不能娶英姐!」

  寶兒要是敢娶英姐,霍明錦馬上就會轉頭一把火燒了乾清宮!

  朱和昶皺了皺眉,「誰說我要娶雲哥?」

  老楚王一愣。

  朱和昶笑了笑,「我以前連雲哥的姐妹都不敢娶,怎麼會娶雲哥呢?」

  雲哥那樣的人,就該無拘無束,自自在在做她自己。強逼她入宮,讓她當妃子,亦或是皇后,都改變不了他會左擁右抱的事實。雲哥待他再好,也會心灰意冷,他們遲早會變成一對怨偶。

  老楚王沉默了半晌,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寶兒,如果一開始……早在書院的時候,我就告訴你實情呢?」

  那時候他是王府世子,英姐是平民之女,他們朝夕相處。

  朱和昶收起笑容,眯著眼睛想了想。

  老楚王靜靜地望著他。

  半晌後,朱和昶揮揮手,笑著道:「都已經過去了,還說什麼如果不如果呢?我從來不去想如果,現在這樣挺好的。」

  老楚王點點頭,惆悵之色盡數褪去,馬上嬉皮笑臉起來,「既然這樣,那你不生爹的氣了?」

  朱和昶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幽幽地掃他一眼。

  「哼!」

  老楚王垂頭喪氣。

  ……

  正月裡,過年的氣氛還很濃厚。

  今年的這個年過得不容易,百姓們尤為珍惜。大戰過後,人人喜氣洋洋,見面便拱手致意,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要互道一聲新年好。

  騎馬從長街走過的時候,時不時能聽見巷子裡爆竹聲聲,穿新衣的孩童們成群結隊到處亂竄,歡笑聲此起彼伏。

  傅雲英下馬,管家迎出來,告訴她傅雲章又出門去了。

  這一次霍明錦秘密北上,設下埋伏,和遼東軍互相配合,取得京師大捷,徹底擊潰十幾萬衛奴精銳,朝中文官雖然沒有親臨戰場,但也心潮澎湃,最近頻頻舉行詩會。

  傅雲章作為詩社骨幹,天天應酬。

  他們倒也逍遙,不是去山上賞梅花,就是去廟裡吃素齋,再要麼在松林底下撫琴,傅雲章文思泉湧,又出了一本遊記。

  傅雲英搖頭失笑,回房脫下官服,換了件湖色滿池嬌織繡紋琵琶袖春羅襖,石榴紅雜寶織金百褶裙,梳簡單的小垂髻,斜挽一枝素面圓簪。

  走密道到了隔壁宅子,房裡門窗緊閉,沒有人。

  她推開窗子往外看。

  後院就是演武場,設箭靶。

  只聽幾聲箭矢飛快劃破空氣的嗖嗖聲,羽箭從她眼前飛過,射中靶心,箭尾輕輕顫動。

  石榴樹下,霍明錦鬆開弓弦,低頭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再度彎弓。

  他沒戴玉冠,只束了網巾,穿一身輕薄的窄袖衫,闊腿褲,腰上勒絲絛,從肩背到腰部的線條利落流暢,可能剛剛練過拳,額前爬滿細汗。

  傅雲英雙手托腮,倚著窗臺看他。

  霍明錦眼睛盯准箭靶,引弦拉弓,幾支連珠箭放出,每一箭都射中靶心。

  她看得出神。

  練了一刻鐘後,霍明錦低頭整理箭囊,忽然道:「好看嗎?」

  傅雲英愣了一下,笑了笑,頰邊笑渦輕皺,「好看。」

  霍明錦嘴角一勾,抬起頭。

  月洞窗前,湖襖紅裙的妻子倚窗而立,雲髮豐豔,容色清麗,含笑望著他。

  這回輪到他愣住了。

  傅雲英莞爾,「明錦哥哥,好看嗎?」

  霍明錦沒說話,哐當一聲,箭囊跌落在地,幾步便跨到窗前,捏著她的下巴吻她。

  他剛練武,身上汗津津的,渾厚的男性氣息。

  她踮起腳回應他的吻,胳膊環住他的脖子。

  片刻後,霍明錦鬆開唇,氣喘吁吁,垂眸看她,眸色暗沉。

  掐著她的腰用力,將她整個人從窗裡抱出來,抵在窗臺上,緊緊壓住。

  ……

  院外,一行人腳步匆匆,埋頭走過來。

  李昌過來稟報事情,來不及讓人通報,想著二爺一個大男人,沒有女眷,衝撞不了誰,直接推門。

  手剛碰到黑油門,被突然從花叢裡竄出來的暗衛給扣住了。

  他道:「我找二爺有事。」

  暗衛按住他的肩膀,低聲說:「二爺在忙。」

  「我知道,二爺每天這個時候在練拳……」

  李昌推開暗衛,徑直往裡衝。

  暗衛沒拉住,心裡暗道不好。剛才夫人過來的時候他就退了出來,這時候李昌闖進去,要是撞見夫人怎麼辦?

  李昌進了院子。

  院子裡靜悄悄的,因而,窗前男女情動的喘息聲分外清晰。

  李昌瞪大眼睛,呆住了。

  二爺、二爺竟然抱著個美人,壓在窗上輕薄!

  暗衛跟進來,看到眼前情景,兩腿直哆嗦,苦笑著拉走李昌,關上院門。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霍明錦還是注意到兩個飛快閃過的人影。

  他粗喘著放開傅雲英,努力克制欲念,輕撫她的髮鬢,「我去解決。」

  轉身就要走。

  傅雲英一笑,拉住他的手,搖搖頭。

  「無事。」

  她墊著腳,輕輕咬一下他的下巴。

  霍明錦被她勾得渾身燥熱,這會兒情欲燒得正旺,根本沒法分神去想其他的事,怕她生氣,才會說要去解決李昌這個麻煩,聽她說無事,自然捨不得放開懷裡的人,再度俯身。

  ……

  一直到天黑,李昌都沒見到霍明錦。

  他只得打道回府,第二天又上門,看到霍明錦從屋裡走出來,忙迎上去,痛心疾首,「二爺,您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

  霍明錦淡淡掃他一眼。

  李昌跺跺腳,壓低聲音說:「二爺,傅大人對您情深義重,為了您,到如今都沒娶親!他一個大男人,沒名沒分跟了您,您怎麼能養外室呢?還堂而皇之把那個美人養在家裡!傅大人那樣的人品,京師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兒嫁給他,他都推拒了。二爺,您不能對不起傅大人啊!」

  說著話,左看看右看看,「昨天那個美人呢?二爺,趁著傅大人沒發現,趕緊把人送走!」

  霍明錦昨晚抱著傅雲英侍弄,心情很好,輕輕踹他一腳。

  「滾。」

  李昌眼圈微紅,看來二爺真的被那個美人給迷住了,一句勸告都聽不進去,傅雲真是太可憐了……

  他揪住站在一旁的喬嘉,「你怎麼不勸勸二爺!你就看著二爺養外室嗎?!」

  喬嘉扯開他的手,後退兩步。

  以前怎麼沒發現,原來李昌這麼蠢。

  這時,屋裡傳出一聲輕笑。

  「李大人,多謝了。」

  門被從裡面拉開,李昌回頭,睜大眼睛,看著頭戴紗帽、身穿官袍的傅雲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目瞪口呆。

  傅雲英朝他笑了笑,走到霍明錦面前,示意他低頭。

  霍明錦望著她,順從地彎下腰。

  她靠過去,當著李昌和喬嘉的面,親一下他的唇。

  李昌嘴巴張大,兩顆黑眼珠都要瞪出眼眶了。

  ……

  李昌離開的時候,失魂落魄,暈頭轉向。

  喬嘉送他出去,回到內院,問霍明錦,「二爺,要不要提醒李昌,免得他洩露大人的身份。」

  霍明錦手裡拿了朵淺碧色絹花把玩,這是昨晚作弄她的時候從她頭上摘下來的,還有她身上的香氣。

  「不必了。」

  他微笑,低頭輕嗅絹花,指尖仍然殘留著昨夜柔滑的觸感。

  ……

  朱和昶召見內閣大臣。

  王閣老、姚文達、范維屏、汪玫、崔南軒悉數趕到。

  召見的地方卻不在乾清宮,而是在西苑。

  因年老而上疏辭官的前任兵部尚書周國公也來了,京城被圍時,周國公雖然致仕了,還是毅然披上甲衣,率領幾千人馬勤王,和徐鼎等人死守城門,浴血奮戰,差點死在衛奴刀下,虧得甲胄厚重,險險撿回一條命。之後論功行賞,獲封國公。

  不多時,幾個佛朗機人——白長樂等人也來了,他們這一次也立下大功,如今掛職工部,一邊為朝廷效力,一邊四處宣揚他們的宗教,很快就因為風趣幽默和見識廣博迎得京師達官貴人的喜愛,朱和昶時常召他們問詢海外的事情。

  內官們請眾位大人入座,臨水而建的暖閣裡擺了豐盛的宴席,積雪融化,春草還未冒頭,滿園梅花盛開,花香清芬。

  幾位閣老對望了一眼,不露聲色。

  皇上沒來,他們自然不敢坐下,站在長廊裡等。

  不一會兒,水面傳來哈哈笑聲,幾艘畫舫飄然而至,朱和昶身著寶藍色盤領窄袖常服,在內官們的簇擁中下船登上水榭。

  眾人忙拱手。

  朱和昶擺擺手,請所有人入座。

  暖閣很寬敞,眾人推辭一番,歸座。

  今天的宴席是為了慶祝遼東大捷,眾人免不了先奉承朱和昶,歌功頌德,極盡阿諛。

  朱和昶含笑聽著。

  白長樂湊趣,說外面梅花開得好,意頭也好,建議朱和昶折梅賞賜功臣。

  朱和昶大笑,道:「善!」

  讓人將各路勤王總兵的名單拿來,要給予封賞。

  內官很快把名單送過來,他接過翻看,忽然發現名單裡有一個奇怪的名字,扭頭問王閣老,「這個叫楊玉娘的,是哪裡人?」

  王閣老放下筷子,答:「皇上,楊玉娘乃上任總兵楊泰長女,雖是女子之身,卻肖其父,懂武藝,熟兵法,能領兵出征。楊泰患病,無力征戰,本該由其子繼任總兵之位,但其子羸弱,而楊玉娘行軍治兵,號令嚴明,此次她代領其父的職位,領兵勤王,親手斬殺衛奴兵數十人,膽魄過人。」

  朱和昶撫掌而笑,「巾幗不讓鬚眉!」

  看向崔南軒,「崔閣老昔年曾高中探花,文采斐然,可否為楊總兵賦詩一首?」

  內官忙捧著紙筆走到崔南軒案前。

  崔南軒思索片刻,提筆一揮而就。

  他寫一句,旁邊的范維屏就念一句:

  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裡握兵符。

  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

  最後一句念完,席上眾人齊聲叫好。

  緊接著,王閣老、姚文達、汪玫、范維屏也各自作詩稱讚楊玉娘。

  連白長樂也作了一首,他對儒學研究透徹,詩也寫得像模像樣。

  朱和昶看過眾人的詩,愈加開懷,朗聲道:「一個乃治世能臣,一個是勇毅良將,一文一武,均不輸於鬚眉,此乃社稷之福啊!」

  眾人笑著應和。

  唯有崔南軒皺了皺眉。

  一文一武,這「武」,自然就是楊玉娘了。

  那「文」,指的是誰?

  很快,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

  眾人交換了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

  今天皇上設宴請他們,果然有目的!

  見眾人沉默,朱和昶並不著急,拍拍手,命教坊司排演歌舞。

  歌舞助興,眾人暫且不動聲色,一邊吃酒,一邊偷偷觀察朱和昶的表情。

  年輕的帝王擎著酒杯,笑看歌舞,似乎剛才那句話只是隨口一說的。

  皇上看著溫和,實則心裡有成算,大臣們已經很難從他的表情猜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眾人心思各異。

  歌舞後,排演百戲雜耍。

  百戲中有一種民間小調,是從南方傳過來的,專門講一些民間流傳的傳奇故事。

  崔南軒忽然變色,袖子拂過案桌,打翻桌上的酒杯。

  范維屏很少看到他失態,扭頭看他一眼,笑著問:「崔大人醉了?」

  崔南軒嘴角緊抿,袖中的手微微發抖。

  民間小調是湖廣那邊的風格,他們唱的故事他聽到開頭就能猜出曲目,他們唱的是花木蘭代父從軍的故事。

  楊玉娘,花木蘭,一文一武……

  崔南軒雙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平時的冷靜淡漠此刻蕩然無存,抬起頭,雙眼赤紅,眼光四下裡逡巡。

  她一定在這兒!

  ……

  席上眾位大臣身居高位,都是聰明人。

  他們也慢慢反應過來。

  王閣老突然想起來,皇上早就知道楊玉娘是誰!

  楊玉娘的父親患病,她代領父親職位的時候,楊總兵的部下不肯聽命於一個女子,雙方起了衝突,鬧到朝廷。那時傅雲建議考校楊玉娘的兵法和武藝,如果她能勝出,不妨破例一次,結果楊玉娘果然勝出,一眾老兵心服口服,此後楊玉娘才能接管軍隊。

  皇上既然知道楊玉娘,為什麼剛才故意裝作不知道,要問他?

  這一切,都是為了引出那一句「一文一武」吧?

  朝中還有一位楊玉娘,這個人是誰?

  他們可從沒聽說哪個地方官是女子擔任的啊?

  眾人面面相覷,彼此用眼神詢問對方。

  所有人都輕輕搖頭,他們真的猜不出那個人是誰。

  眾人心裡浮想聯翩,一時之間,腦子裡起碼閃過七八十個名字,都是偏遠地區的地方官。

  台下,開始唱花木蘭歸家的一場戲。

  眾人心癢難耐,恨不能跳起來問皇上那個文臣到底是誰,卻得按捺住好奇,老老實實坐著聽戲。

  好不容易等花木蘭唱完,鼓聲想起,那些民間藝人又接著唱楊家將。

  鏗鏘激昂的曲目一折折唱下去,大臣們也越來越心焦。

  直到下午,日頭轉到西邊,這戲才唱完。

  酒菜早就冷了。

  當然,席上眾人根本沒心思品嘗席間的菜肴。

  看時機差不多了,朱和昶環視一圈。

  大臣們都抬頭望著他。

  他微微一笑,「帶她們進來。」

  吉祥應喏,走出暖閣,高聲傳唱。

  ……

  暖閣外。

  傅雲英負手站在長廊的透花窗前,長身玉立,透過雕花,凝望院子裡的幾株老梅樹。

  旁邊走過來一個穿甲胄、紮紅巾的女子。

  女子好奇地打量她幾眼,「你就是荊襄巡撫傅雲?」

  傅雲英轉身,和楊玉娘見禮。

  朱和昶剛登基不久的時候,楊玉娘父親患病,她自幼習武,願為父接管父親治下的楊家軍,卻遭到反對。後來事情鬧到京師,傅雲英聽說楊玉娘文武雙全,建議為她破格一次。楊玉娘也很爭氣,在比武中勝過其他人,成功奪得代領總兵之位。

  楊玉娘抱拳回禮,笑著道:「我父親患病,不能上戰場,我代領父親職位,朝中大臣都堅決反對,當時你力排眾議,為我說話,我還沒有謝過大人。」

  傅雲英一笑,「楊總兵才智過人,才能讓部下心悅誠服。」

  楊玉娘本來就因為上次的事對她心存好感,又見她態度溫和,不像其他文官那樣看到自己是個女人就頻頻側目,更是喜歡,笑著道:「此次我進京勤王,皇上下詔封賞,不負大人栽培。」

  兩人正說笑,內官走過來催促二人進去。

  楊玉娘整整衣襟。

  傅雲英長長吐出一口氣,閉一閉眼睛,旋即睜開,目光平靜而堅毅,一步一步踏進暖閣中。

  兩人並肩走進內殿。

  ……

  門口響起腳步聲。

  殿中所有人立刻扭頭,無數道目光彙集到進來的那兩個人身上。

  暖閣裡安靜下來。

  樂聲停下來了,說笑聲停下來了,連呼吸都屏住了。

  空氣凝結,死一般的寂靜,連一根針掉落在地面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壓抑的沉寂中,傅雲英和楊玉娘並肩跨進門檻。

  驚呼聲四起。

  眾人瞠目結舌,瞪大眼睛。

  滿臉雷劈了一樣的表情。

  杯盤碗碟落地聲次第響起。

  姚文達甚至激動得站了起來,手指傅雲英,臉上皺紋擠成一團,眼裡能噴出火來!

  內官忙上前,將怒髮衝冠的姚文達按回坐席前。

  所有人都明白了。

  一文一武。

  武是楊玉娘。

  文,竟然是傅雲!

  斷案分明的大理寺官員,招撫流民、平息民亂,獲萬民推崇敬愛的荊襄巡撫,扶持皇上即位、力推解除海禁、在衛奴兵攻城時隨皇上登上城頭觀戰,被百官稱為治世能臣的傅雲,竟然是個女子!

  這不可能!

  看到傅雲走進來的時候,這個念頭同時閃過所有人的心頭。

  可皇上已經暗示得很明顯了,傅雲就是女子!

  內閣大臣汪玫雙眼微眯。

  皇上剛才要賞賜勤王功臣,命他們所有人為楊玉娘寫詩,他們自然不會拒絕,想方設法誇楊玉娘英武過人,比如崔南軒那一句「何必將軍是丈夫」。

  這些誇楊玉娘的詩句是他們親筆寫的,代表他們認可楊玉娘以女子之身領兵打仗。

  他們沒法抵賴,文人看重名聲,何況他們還是位高權重的大臣。

  既然他們認可楊玉娘,不就說明他們也認可傅雲以女子之身為官嗎?

  皇上讓他們寫詩,目的在這兒!

  汪玫和王閣老交換了一個眼色。

  皇上這是明擺著要保傅雲。

  他們不同意。

  女子就應該本本分分,老實待在內宅中相夫教子,怎麼能入朝為官呢?

  可皇上的態度擺在這兒,他們如果頭一個反對,肯定會觸怒皇上,官位不保。

  沒人出聲。

  有的是太過震驚了還沒反應過來,有的是心思太多,不想貿然開口。

  在眾人無聲的注目中,傅雲英和楊玉娘走到御桌前,行禮。

  朱和昶舉起酒杯,笑著道:「楊總兵和傅巡撫雖是女子,也能領兵退敵、經略一方,足愧鬚眉!朕敬你們一杯!」

  席上眾人咬牙切齒,雙唇發抖——皇上親口說出來了!

  內官拿了兩隻酒杯送到傅雲英和楊玉娘手上。

  楊玉娘神情呆滯,看一眼身旁的傅雲英,「你也是女的?」

  傅雲英回以一笑。

  「荒唐!荒唐!」

  靜默中,姚文達終於掙開幾名內官,跳出席位,跪倒在朱和昶面前。

  「荒唐啊!」

  朱和昶臉色微沉。

  其他幾位大臣都鬆了口氣,還好姚老不怕死,跳出來堅決反對。

  「女子豈能為官?!」

  姚文達一句一句喃喃道。

  朱和昶不語。

  傅雲英也沒說話,站在階前,垂眸靜立。

  台下的大臣都不敢看她,跟著姚文達一起跪下。

  這其中,唯有崔南軒始終一言不發,臉色鐵青,目光說不上是陰狠還是其他,雙手仍然微微發顫。

  大臣們都跪下死諫,席間侍立的宮人們嚇得瑟瑟發抖。

  暖閣外,梅花怒放,卻無人欣賞。

  朱和昶站了起來,手中酒杯往地上重重地一摔。

  大臣們面不改色,跪著不動。

  「好!你們很好。」

  朱和昶沉著臉冷笑。

  大臣們眼中流下淚來,沉默著表示自己的反對。

  僵持了許久後,朱和昶歎口氣。

  他看著傅雲英,一字字道:「來人,將傅雲英打入死牢!」

  內官們呆住了。

  大臣們也呆住了。

  寂靜中,一聲清脆的酒杯落地聲。

  崔南軒瞳孔急劇張開,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看向傅雲英。

  她果然是她!

  金吾衛應聲走進來,帶走傅雲英。

  她沒有掙扎,朝眾人微微一笑,拱手揖禮,跟隨金吾衛離開。

  大臣們眼中俱是驚愕,望著她從容離去的背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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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裡握兵符。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

  這首詩是說秦良玉的,明朝正史記載的女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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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47: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各方反應

  荊襄巡撫傅雲是個女子!

  隨著傅雲英鋃鐺入獄的消息,這句話很快傳遍京師。

  朝野內外,一片譁然。

  連頻頻傳回捷報的遼東戰事也沒人關心了,上至閣老,下到販夫走卒,家裡主事的老爺們,內宅的夫人小娘子們,茶餘飯後,都在談論傅雲英入獄的事。

  民間百姓議論紛紛,每天自發聚集於大理寺外,為傅雲英求情。

  花木蘭的故事本來就是本朝流傳開來的,大部分老百姓沒讀過什麼書,不懂大道理,喜歡聽這種傳奇故事,現在這傳奇就在身邊,還是他們熟知的青天老爺傅大人,朝廷怎麼能殺了傅大人呢?

  愛湊熱鬧是天性,京師民眾也不管傅雲英是怎麼當上巡撫的,反正他們不能看著傅大人被砍腦袋!

  那些曾受過傅雲英恩惠的百姓乾脆拖家帶口趕到京師,堵在各位大臣入宮上朝的必經之路上,為她喊冤。

  傅家書坊趁熱打鐵,出售之前早就寫好刊印出來的小說,書中主角沒有明寫是誰,但大家都猜得到那名女欽差就是當朝傅大人。

  書擺出來售賣的第一天,就宣佈售罄。

  市井百姓,甭管知不知道傅雲英,第二天一窩蜂湧到書坊,要求加印,他們要買書!

  書坊趕緊加印,印多少賣多少,供不應求。

  與此同時,湖廣、廣東、浙江,還有荊襄地區,也同時出售這幾冊描寫女欽差懲凶除惡的小說。

  這本小說沒寫完,最後一冊正好寫到女欽差的身份被發現,朝中惡人趁機加害女欽差的部分。

  看完小說後,老百姓們不幹了,這麼好的女欽差,怎麼能殺了呢?

  當小說和現實重疊在一起,老百姓們熱情高漲,積極參與其中,彷彿自己也成了書中見義勇為、俠肝義膽的豪俠。

  他們聯名上書,要求釋放傅雲英。

  不能殺!

  作為在那天宴席上頭一個反對傅雲英的閣老,姚文達的名聲傳得很廣,現在連三歲小兒都聽說他的名字,知道他是那個「欺負傅大人」的老頭子。

  書中的惡人貪贓枉法、陷害忠良,看過書的人都非常痛恨那位惡人,姚文達很倒黴,被老百姓當成惡人看待了。

  戲班子演楊家將,楊家人被潘家所害,老百姓看得義憤填膺,大罵潘家,然而事實上很多故事都是杜撰的。

  老百姓分不清歷史和戲說,認為傅雲英就是楊家將、花木蘭,而姚文達就是潘仁美再世!

  很快有人將姚文達住在哪兒宣揚開來,接下來幾天,每天有人提著爛菜葉、臭雞蛋去姚家門口,一邊咒駡姚文達,一邊扔爛菜葉。

  姚文達出門的時候,那些等候多時的市井老婦人立即湧上前,「這個人是奸臣!他陷害傅大人!」

  周圍的人舉起手裡的爛菜葉,往姚文達身上砸。

  姚文達氣得跳腳。

  有朱和昶在背後撐腰,書坊每天大膽賣書,到後來,還出錢請戲班子把小說改成戲本子,去往各地傳唱。

  女欽差的故事,以星火燎原之勢,傳遍大江南北,家喻戶曉。

  ……

  眼看事情越鬧越大,王閣老斟酌過後,這天散朝時沒有走,留下為傅雲英求情。

  「她雖為女子,這幾年卻也做了不少事實,有功於社稷,望皇上寬宥她的過失。」

  朱和昶不為所動,道:「既然眾卿不認可她為官,那便以冒籍之名賜死。」

  王閣老知道以朱和昶對傅雲英的喜愛和重視,絕不會就這麼賜死她,之所以將她打入死牢,不過是以退為進罷了,但自己都求情了,皇上怎麼還不鬆口?

  幾位閣老交換了一個眼色,退出暖閣。

  汪玫最後一個走,道:「問過太監了,他們說皇上前天讓人打掃萬安宮宮室。」

  聽了這話,王閣老和姚文達勃然變色。

  乾清宮兩邊通交泰殿,交泰殿北面是皇后居住的坤寧宮。東西十二宮,以靠近乾清宮、位於東面為尊,萬安宮就處在西宮的東北方,是後宮中僅次於坤寧宮的第二宮。

  先帝時,萬安宮的主人正是最為受寵的孫貴妃!

  難道皇上賜死傅雲英是假,實則想暗度陳倉,將她接入後宮,冊為貴妃?

  這還了得?!

  汪玫小聲道:「以傅雲英的才智,她若為妃,孔皇后絕不是她的對手。」

  王閣老和姚文達眉頭緊鎖。

  別說孔皇后了,後宮諸妃,誰比得過傅雲英?她要是當了貴妃,不出幾年就能和當年的孫貴妃一樣逼死孔皇后,取而代之。

  這還不算完,傅雲英混跡官場,眼界開闊,皇上屢次向她問策,她的野心恐怕不止於獨寵後宮……

  說不定又是一個武曌啊!

  皇上性情柔和,和當年的唐高宗何其相像!

  而現在,東北收復失地,西南民亂平息,東南倭寇已除,繁榮富庶,欣欣向榮,國力蒸蒸日上,幾大政黨互相牽制,沒有一家獨大,朝堂平衡,皇上不再是那個根基淺薄的年少藩王,和唐高宗隱忍幾年後,借廢后之機一舉摧毀關隴貴族體系,終結幾百年的世家門閥獨攬朝政之象,打擊相權,鞏固皇權,扶持寒門庶族士子的局勢實在太像了!

  王閣老回望白玉石階上巍峨聳立的乾清宮,長歎一口氣。

  莫非皇上故意挑這個時機,拿傅雲英的身份當引子,以達到打擊內閣、收攏皇權的目的?

  內閣牽制皇權,而能夠和內閣對著幹的司禮監已經被廢,皇上肯定不甘心就這麼讓內閣轄制,早晚會想辦法來打壓內閣的。

  范維屏是皇上提拔的,他一定知道皇上在想什麼。

  王閣老看著范維屏,目光銳利。

  范維屏一臉茫然。

  他什麼都不知道啊!

  ……

  傅宅。

  巷子裡人聲鼎沸,擠得水泄不通。

  傅雲章歸家的馬車走了半個時辰,才終於一步一停、從洶湧的人流中蹭回家門。

  進門前,他撩起簾子掃一眼小巷,黑壓壓一片密密麻麻的腦袋。

  男女老少,黃髮垂髫,有衣著體面的,也有穿打補丁破褂子的,個個神情激動。

  蓮殼在一旁道:「爺,這都是給咱們家送東西的!」

  他都打聽清楚了,這些天,各地趕來為傅雲英求情的老百姓進京以後,先去姚家那邊守著,等姚文達出門,砸他一身臭雞蛋。然後去上朝必經的幾條大路等著那些官老爺經過。再去大理寺送聯名求情書,順便逛到西城看戲班子唱女欽差的曲目,看完戲,將各自帶的土產送到傅家,再約同鄉的人一起回家。第二天再來。

  如今,京師老百姓要是閑著沒事幹,就跟著那些各地趕來的民眾一起湊熱鬧。

  京師一日遊蔚然成風,以至於車馬行的車把式看到來雇車的外地人就問:「您要去傅大人家,還是姚大人家?」

  幫傅雲英求情,儼然成了一件時髦事,大家樂此不疲。

  傅雲章面色平靜,一邊聽蓮殼述說,一邊走進花廳。

  杜嘉貞、趙琪、袁三等人都在,已等候他多時。

  「二哥。」

  看他進來,所有人都站起來朝他拱手。

  他擺了擺手,坐下,接過奉到手邊的茶喝一口,問杜嘉貞,「福建書坊那幾本書查封了沒有?」

  杜嘉貞道:「已經查封了。」

  傅雲章點點頭,道:「查出背後指使的人,再有一本那樣的書流傳出來,把所有售賣的書肆都封了。」

  杜嘉貞心神一凜,點頭應是。

  傅雲英是女子,曾在書院求學。有些人趁機以此為背景,寫了些亂七八糟的豔情小說。

  有些人的惡意,好人是無法想像的。

  傅雲章一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所以讓傅家書坊提早準備好《女欽差》,並且全國同時刊印售賣,形成一定的規模後,佔據市場主流,讓那些污言穢語沒有容身之地。

  他從小就懂得,想要讓自己的好名聲深入人心,首先必須把一切不利於自己的可能都提前壓制住。名聲打響後,不管有多少質疑,只要根基不毀,都能屹立不倒。

  現在各地都有他們的人手,發現市井流言有不利於傅雲英的,立刻想辦法扭轉輿論,控制整個主流,所以目前為止,民間並沒有出現大肆謾駡傅雲英的現象,大多數人都把這個傳奇當成熱鬧看。

  這一切看起來簡單,只有他們知道背後有多艱難。

  必須先不動聲色地引導民眾的觀念,讓他們對傅雲英形成一種先入為主的積極看法,以後再有誰跳出來辱駡傅雲英,民眾頭一個不答應。

  男尊女卑,大部分男人是瞧不起女人的,可楊家將、花木蘭這樣的故事深入人心以後,其地位難以撼動。

  傅雲章要做的,就是讓傅雲英成為這個朝代的花木蘭。

  他擅長控制輿論。

  他手指微曲,輕撫茶杯,一樁樁吩咐下去。

  杜嘉貞、趙琪幾人認真聽他安排。

  他們比閣老早一步知道真相,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還沒想好該怎麼辦,就被傅雲章派到各地辦事,辦著辦著,不知不覺就接受傅雲英是個女子的現實了。

  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不管傅雲英出了什麼錯,犯了多大的事,只要她不謀反,他們都得維護她。

  傅雲章吩咐完,杜嘉貞幾個告辭回家。

  出了傅宅,杜嘉貞看著巷子裡擠得臉貼臉、肩並肩的老百姓,神色複雜。

  「趙兄,你以前懷疑過傅雲英的身份嗎?」

  趙琪回想了一下,輕咳了幾聲。

  他還真沒懷疑過。

  但是都拜傅雲英所賜,他差點以為自己是斷袖!

  誰讓傅雲英生得標緻呢!

  半大少年正是多情的年紀,每天對著這麼一個風度出眾又才學過人的同窗,有時候難免就想入非非了。

  當時趙琪嚇壞了,得知家裡幫自己定下親事,趕緊回家娶親,嬌妻在懷,他終於確定自己沒有龍陽之好。

  這種丟臉的事怎麼能說出來呢,打死也不能說!

  趙琪正色道:「沒有,雲哥那個人你也知道,誰會懷疑她是女子?」

  杜嘉貞搖頭苦笑。

  他曾針對傅雲英,給她下馬威,多次在課堂上和她論辯,處處找她的麻煩。

  沒想到最後,他們竟然和解了。

  原來傅雲英是個女子。

  身為女子,入院讀書,必定忐忑不安,時時刻刻都要提心吊膽,他還老找她的麻煩,也不知當年她背地裡吃了多少苦頭。

  他悔不當初。

  然而傅雲英根本不在乎這些吧?

  他的刁難,對她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

  送走杜嘉貞他們,袁三捏捏拳,喊住要回房換衣的傅雲章。

  「二哥……老大她……真的成親了?」

  傅雲章回頭看他一眼。

  袁三雙手握拳,半是期冀,又半是忐忑地望著他。

  「那次成親,是假的吧?」

  傅雲章反問:「她當時和你說了什麼?」

  袁三愣住。

  仔細回想,老大那時非常認真地對他說,她要成親了,還說有件事不能對他說出口……

  袁三明白了。

  老大沒有騙他,她真的成親了。

  他一臉懊喪。

  老大可以告訴他實情的,他不會因為她是個女子就瞧不起她或者借機要挾欺負她。他怎麼會做對不起老大的事呢?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老大,可是……可是如果他更努力一點……

  如果他知道,至少有個參與競爭的機會。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老大已經成親了。

  感覺自己好像錯過特別重要的東西。

  袁三腦子裡一團亂,一拳揮向旁邊的廊柱,「咚」的一聲,手指都青了。

  傅雲章能看懂袁三的失落。

  不過他知道袁三很快就能想明白的。

  就像他從傅容口中得知英姐不是自己妹妹時一樣。

  曾以為自己是不顧倫理的萬劫不復,沒想到柳暗花明。

  然而花期已過。

  往前走,為難她,也為難自己。

  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微微一笑,抬腳走出花影、光影交相輝映的長廊,風鼓滿袍袖,灑脫清朗,飄逸出塵。

  ……

  姚家。

  姚文達年事已高,天還沒亮就醒了,輾轉反側,怎麼睡都睡不著。

  披衣起來,揚聲叫老僕的名字,老僕半天不答應。

  他只得自己摸黑去屏風後面解手,燃燈看書。

  借著昏黃的燈火看了半個時辰的書,天漸漸亮了。

  「茶。」

  姚文達起身,拉開房門,道。

  沒人應答。

  「水!」

  還是沒人應聲。

  姚文達兩袖清風,這麼多年身邊只有幾個老僕伺候。

  他忍氣吞聲,自己去灶房倒水洗漱。

  雖然窮了半輩子,他卻沒自己動手做過家事。以前老婆子在的時候,什麼事都是老婆子幹,老婆子疼他,說他是讀書人,怕他傷了手,不讓他幹活。後來老婆子走了,就是老僕伺候他。

  他打了盆冷水,忍著刺骨的冷洗完臉,坐到桌旁,等著吃早飯。

  敢餓著他,今天就把老僕給趕走!

  催了好幾次,老僕才懶洋洋應一聲,「哐當」一下,把一碗剩飯往他面前一砸。

  「喏,吃這個。」

  姚文達拿起筷子戳了戳,一碗又乾又硬的剩飯粒,一點菜都沒有,這怎麼吃得下去!

  他還沒抱怨,老僕哼了一聲,「官人,如今家裡沒米沒菜了,這還是特意給您省著的,您將就著吃吧!」

  姚文達怒道:「前天才發了俸祿,全都給你收著了,怎麼就沒錢買米了?」

  老僕倚在門前,拿耳挖簪子挖耳朵,「有錢買,沒人願意賣啊!您陷害忠良,要皇上處死傅大人,那賣米的聽說我是姚家的下人,當面吐我一臉唾沫!找人借吧,這巷子裡的人家都不肯和我搭話,更別提借米給咱們了!」

  說完這些,老僕幽怨地瞪姚文達一眼。

  「您要是不挑揀,我把外邊那些爛菜葉撿回來,好幾大籮筐,能做不少菜呢!」

  姚文達氣結,抄起筷子扒飯。

  吃完飯出門,剛走到門口,就被摔了一身爛菜葉。

  「惡人出來了!惡人出來了!」

  人群爆出幾聲高呼,爛菜葉幫子像落雨一樣往他身上掉。

  姚文達臉色鐵青。

  他這人脾氣臭,性子執拗,當了閣老也依然沒錢買豪宅大屋,護衛跟著他生活困苦,想方設法找門路調到其他地方去,寧願守城門也不遠跟著他。

  昨天剛好是調來的新護衛第一天上崗的日子,新護衛不知道他的脾氣,被他臭駡一頓,今天沒敢進巷子,站在外邊長街等。

  姚文達顫顫巍巍,拍掉肩上的菜葉,昂首挺胸往前走。

  走出很遠後,身後傳來噗通一聲沉重的撞響,似乎是什麼東西摔倒在地,隨即響起一陣嘲笑聲。

  他沒有理會。

  「老爺……」

  聽到老僕的呻吟聲,姚文達一愣,轉身。

  老僕躺在門前地上,神情痛苦,嘴裡直哎呦。

  姚文達轉身走回老僕身邊,「你這是怎麼了?」

  老僕苦著臉道:「我給老爺撿菜葉……讓臺階給絆了一跤,唉喲……」

  他臉上疼得一抽一抽的。

  「老爺,我骨頭可能摔斷了,起不來,您拉我一把。」

  姚文達氣急,誰要吃爛菜葉了!

  彎腰要扶老僕起來,結果剛躬了一下背,就聽到幾聲哢嚓響,年紀大了,骨頭脆,根本彎不下去。

  老僕還在叫喚。

  姚文達抬起頭,環顧一圈。

  周圍的人立即躲開,姚大人是惡人,那他的下人也是惡人,他們不會救惡人的!

  姚文達咬咬牙,蹣跚著回屋,翻出老僕藏在米缸裡的碎銀子,出門找車把式。

  車把式認出他,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姚文達氣得七竅生煙。

  老僕還躺在一堆爛菜葉裡痛苦呻吟。

  姚文達要拉他起來,扶他回房。

  老僕疼得眼淚都出來了,不讓他碰,「老爺,我骨頭斷啦!動不了!」

  姚文達束手無策。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有人罵姚文達:「活該,狗官!」

  老僕疼得齜牙咧嘴,聽到這句,立馬板起臉反唇相譏,「我們大人是清官!好官!」

  周圍的人撇撇嘴,不信。

  老僕躺在地上和他們解釋:「我們大人真的是好官,真的!」

  姚文達臉上皺紋輕輕顫動。

  這時,看熱鬧的人群讓開一條道路,一個身穿月白色交領大袖杭綢道袍的俊秀青年走了出來。

  他風姿出眾,正在交頭接耳的眾人看到他,一時噤聲。

  青年走到姚文達面前。

  姚文達輕哼了一聲,抿唇不語。

  傅雲章沒看他,朝人群招招手。

  幾個身穿窄腿褲的隨從立馬走了過來,合力抱起不能動彈的老僕,送到一輛驢拉的板車上。

  板車駛出小巷。

  姚文達嘴唇顫抖了幾下,看一眼滿臉是汗的老僕,無奈地歎口氣,拔步跟上。

  傅雲章命人將老僕送到最近的醫館裡。

  坐堂大夫懂跌打損傷,給老僕正骨開藥。

  藥童把藥抓來,姚文達摸出碎銀子給錢,藥童說傅雲章已經結清帳了。

  姚文達沒說話。

  看完傷,隨從把老僕送回姚家,把人抬回房間床上安置好。

  老僕感激不盡,謝了又謝。

  姚文達找出家中所有碎銀子,要還給傅雲章。

  老僕跟了他多年,他嘴上不說,心裡早已把老僕當成親人看,兩個老傢伙相依為命,如果不及時救治,老僕的腿可能真的摔斷了。

  傅雲章失笑,「老師何必同我客氣。」

  姚文達看他一眼,「你還肯叫我一聲老師?我在朝上彈劾你的妹妹。」

  傅雲章淡笑道:「我知道,老師也很喜歡雲哥,您肯定不想害她。」

  姚文達沉默不語。

  傅雲章說:「老師擔心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所以第一個反對此事,給雲哥留一條退路。王閣老他們對雲哥沒多少情分,您不同,您看著她長大。」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庭院裡幾株老樹光禿禿的,還沒發芽,枝幹枯瘦。

  對坐半晌後,姚文達忽然抄起一本書,朝傅雲章身上砸過去。

  「混帳!這麼大的事,你們是怎麼瞞天過海的?!雲哥是女子,你知不知道她要承擔多少風險?!朝堂內外,多少人會針對她,取笑她,欺負她,她又沒有三頭六臂,怎麼應付得過來?」

  姚文達越說越氣,站起身,繼續拿書案上的書砸傅雲章。

  「她是女子,現在官也做了,名聲也有了,該讓她功成身退了,還讓她待在朝堂上,這不是把她往火坑裡推嗎?還不如讓她進宮當貴妃,至少後半輩子有著落。」

  傅雲章坐著,一動不動,任姚文達發脾氣。

  打了半天,傅雲章面色不變,姚文達先打累了,叉著腰,氣喘吁吁。

  「老師。」

  傅雲章抬起頭,眸光平靜而又深邃。

  「雲哥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讓她接著走下去吧,可以有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將軍,為什麼不能有女巡撫?」

  姚文達拋開手裡的書,捶捶腰,不說話。

  傅雲章認識姚文達多年,深知對方的脾性。

  這些天要不是他在暗中控制事態,早就有人衝進姚家鬧事了。那樣的話,看熱鬧的人固然解氣,但對英姐不利。

  他控制輿論,也控制所有參與輿論的人。

  是時候讓事情有個了結了。

  再醞釀下去,隨時可能脫離他們的控制。

  傅雲章站起身,斟了杯茶,送到姚文達手邊,輕聲問:「老師,如果師母還在世,您覺得她會支持雲哥嗎?」

  姚文達神情僵住。

  老婆子沒讀過什麼書,看不懂文戲,不過花木蘭、楊家將這些耳熟能詳的故事她能看明白。

  她喜歡花木蘭嗎?

  姚文達不知道,老婆子沒說過。

  他只知道,老婆子每天從早忙到晚,地裡的活是她幹,家裡的活也是她幹。

  她每天辛勞,他過意不去,拉著老婆子的手向她保證,自己一定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老婆子笑著說,只要他肯上進,她不怕苦。和其他家裡一堆糟心事的姐妹比起來,她過得很快活。

  有一次,老婆子回娘家小住,回家以後朝他訴苦。

  「當女人苦啊!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

  只有那一次。

  如果老婆子還在世……

  雖然她沒說過,但姚文達知道,她一定支持雲哥。

  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老婆子。

  姚文達坐在書案前,潸然淚下。

  ……

  范宅。

  閣老范維屏回到家中,脫下官服,躺在羅漢床上小憩,丫鬟跪在一邊為他捶腿。

  僕人走進來,「閣老,老夫人請您過去說話。」

  范維屏嗯了一聲,起身,到了正院,卻沒看到范母趙善姐。

  丫鬟領著他去書房,「老夫人在作畫。」

  趙善姐擅畫,是湖廣出了名的閨閣女畫家。當年范家老爺去世後,孤兒寡母艱苦度日,家徒四壁,范維屏讀書進舉的花費,都是用母親的畫換來的,他感激母親的養育之恩,對母親很孝順。

  書房裡,一頭銀髮的趙善姐站在書案前,手裡拈了一支筆,細細勾勒一叢蘭花。

  范維屏沒敢吭聲,站在一邊等。

  趙善姐畫完幾筆,淡淡道:「我已經命人收拾行李,過幾日,我要南下。」

  范維屏一驚,試探著問:「母親,您要回鄉?」

  趙善姐搖搖頭,擱下筆,走到盆架前洗手,丫頭小心伺候,幫她擦乾手上的水滴。

  她的手保養得很好,指節修長柔韌,指甲渾圓。

  雖然年老,卻依舊精神矍鑠,眼神明亮。

  趙善姐坐在書案前的大圈椅上,喝口茶,「不,我要去荊襄。」

  范維屏愣住了。

  「荊襄?」

  「不錯。我聽琬姐說,荊襄開設學堂,專門招收女子,教授女子技藝。有的教織繡,有的教養蠶,有的教算帳,有的教醫術,有的教庖廚……我可以教她們繪畫。」

  范維屏皺了皺眉,母親如今兒孫繞膝,應該頤養天年,含飴弄孫才對,他知道母親喜歡畫畫,但自己如今已經是閣老了,母親用不著辛苦持家,想要收徒弟,就和以前一樣,在家教幾個女學生就夠了,為什麼一定要去荊襄?

  那可是個民風彪悍、又窮又破的地方,傅雲英招撫流民,興建市鎮,才不過開了個頭,母親怎麼能去那種地方?

  「母親,琬姐、琴姐都成婚了,您還可以再招別的女學生,用不著去那麼遠。」

  趙善姐輕輕一笑,搖了搖頭,揮揮手,支開丫鬟。

  丫鬟們躬身退出去。

  「兒啊,湖廣的人都知道,娘當年待字閨中,家中貧苦,出不起嫁妝,無人敢娶。後來娘一個月內畫就一箱工筆畫,范家欣喜若狂,將我娶進家門……」

  趙善姐回憶往事,雙眼微微眯起,皺紋深刻。

  范維屏認真聽著。

  趙善姐嗤笑,「世人都喜歡聽好故事……一個月畫一箱子工筆畫,可能嗎?」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兒啊,娘小的時候,家裡還很富裕。趙家是望族,我們雖然是庶出的遠支,也不至於吃不飽飯。可我攤上了一個好賭的兄弟,他把家產給敗光了,包括我祖父留給我的嫁妝。」

  說到這,趙善姐冷笑。即使隔了這麼多年,她還記得自己當年的絕望和無助。

  「我娘偏心我兄弟,因為我是女兒,我兄弟是兒子,凡事我都得讓一步。我兄弟把我的嫁妝揮霍光了,我娘不心疼我,還繼續變賣田產給我兄弟還債,逼我賣畫,那時候我雖然年紀小,可我師從名士,一幅畫可以賣十兩銀子。我娘、我兄弟、我嫂子,所有人都逼我,如果我不畫,他們就打我,罵我,不給我飯吃,大冷的天,罰我跪在石磚地上……」

  「娘!」聽到這裡,范維屏眼圈發紅,站了起來,「您怎麼從來沒告訴我這些!」

  趙善姐淡淡一笑。

  「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麼好說的。」

  范維屏歎口氣。

  趙善姐接著道:「後來我的畫出名了,要價更高,我兄弟和我嫂子怕我嫁人以後不管娘家,一邊賣畫,一邊裝窮,誰來求親,就獅子大開口,要幾萬兩彩禮。我兄弟要把我嫁給我嫂子的弟弟,那樣我一輩子都得聽他的話。范家原本和我們家定了親,見我娘貪婪,老太太氣得倒仰,要悔親。」

  「我知道,如果我不嫁出去,一輩子都逃脫不了兄弟和嫂子的控制。我兄弟還是好賭,經常不在家,我娘和我嫂子看著我,不讓我出門。我一邊畫客商定的畫,一邊偷偷畫自己的畫,然後把畫藏起來……就為了這,我眼睛都要熬瞎了……等我攢夠一箱子畫,范家人再來談親事的時候,我騙走丫鬟,衝到正堂,把一箱子畫倒出來給他們看,告訴范家人,這就是我的嫁妝。」

  時至今日,趙善姐還記得那天衝進堂屋的情景。

  嘩啦啦一聲,她當著所有人的面,翻開一直藏在床底下的黑棋箱子,把畫全都倒出來。

  她知道,那是唯一的機會,如果動作慢了,自己可能被拉進去,那以後,她就真的逃不出去了。

  范家人看到那一箱子工筆畫,喜不自勝,而母親和兄弟目瞪口呆。

  當年的痛苦和辛酸,是多麼沉重,如今說來,不過是幾句話而已。

  趙善姐那時候只有十幾歲,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什麼見識,膽子小,性情老實本分。

  對她來說,鼓起勇氣反抗家人,真的是太難太難了。

  直到成功擺脫母親兄弟,嫁進范家,她才感覺到後怕。

  世人不知她的艱辛,都把那一箱子畫當成雅事傳唱,說她家貧苦,她埋頭作畫,於一個月內湊夠嫁妝。

  范家妯娌拿這事問她,她笑而不語,沒有多說。

  說出來有什麼用?妯娌們也許會同情她,憐惜她,然後轉頭就把這事傳得沸沸揚揚。

  嫁入范家後,她怕范家人也和娘家人一樣貪婪,藉口忙於家務,不再作畫。

  她畫怕了,看到畫筆就噁心。

  直到丈夫逝世,為了養家糊口,供兒子讀書,她才再度拿起畫筆。

  沒有娘家兄弟,沒有夫家,她為自己畫,為兒子畫,她靠自己的雙手養活一家人,這一次,她真正愛上自己的畫。

  趙善姐說完,范維屏已是泣不成聲。

  他站起身,跪倒在母親膝前,哽咽道,「娘,兒子不孝,不知道您當年吃了那麼苦頭……」

  趙善姐眼圈也紅了,抬起手,輕撫兒子的臉。

  「我兒,娘這輩子養大你,讓你做官,看你成家立業,娘很滿足,可娘能做的遠不止於此。以前三叔曾想讓我收雲哥當學生,我拒絕了,那時娘不知道她是小娘子,要是知道,娘早就收她為徒了。」

  她長舒一口氣,神色悵惘。

  片刻後,她又笑了。

  「索性現在還不算晚,傅雲英能夠以女子之身為官,楊玉娘能以女子之身馳騁沙場,娘雖然年紀大了,並不服老!不能輸給兩個後生。荊襄學堂收的女學生一大半是沒人要的孤兒,娘想過去教她們畫畫,如果有好苗子,就收她當學生,把一身技藝傳授給她。」

  她站起身,望著書案上自己剛剛畫好的蘭花圖。

  「我是你的娘,我知道你孝順,想讓我頤養天年……可我還是趙善姐,我是女畫家,我這一生,總要為自己活一次。」

  不是誰的女兒,誰的妹妹,誰的妻子,誰的母親,她是她自己,趙善姐。

  范維屏淚眼朦朧,跪在地上,仰望自己的母親。

  他頭一次看到母親露出這樣的神情。

  驕傲,自豪,神采奕奕。

  ……

  這天,王閣老做東,宴請六部官員。

  為示清廉,宴席就擺在坊市間一家平平無奇的酒樓裡。

  官員們無精打采,傅雲英被打入死牢,他們不得不接手她留下的公務,雖然都不是什麼大事,但著實繁瑣,皇上每天催促,他們不敢怠慢,忙得腳跟碰後腦勺。

  酒過三巡,汪玫說了一個讓大家心情更惡劣的壞消息。

  「聽宮裡的太監說,冊封傅雲英為貴妃的聖旨已經擬好了,蓋了大印,萬安宮一切規格,比照坤寧宮皇后,甚至更奢華。」

  王閣老覺得剛才喝下的酒好像有點發苦。

  他們只是想把傅雲英趕出朝堂,而這說不定正好合皇上的心意。

  皇上年輕,貪愛美人,傅雲英韶秀靈動,男裝示人就美名遠揚,若是穿上女裝,精心裝扮,必定千嬌百媚,她又把皇上的性子給摸透了,這樣的人如果當上貴妃,滿朝文武都得一邊站!

  眾人正苦惱,姚文達忽然道:「何必將軍是丈夫,楊玉娘可以領兵打仗,傅雲英未必不能當巡撫。」

  滿座皆驚。

  姚閣老這是咋了?

  是不是被刺激瘋了?

  旁邊的范維屏撩起眼皮,看一眼姚文達,想起母親不日就要南下去荊襄,長歎一口氣,「姚老說得對,一個巡撫罷了。」

  眾人面面相覷。

  這時,酒樓下忽然傳來騷動聲。

  護衛推門進屋,走到王閣老身側,抱拳小聲道:「老先生,您看外邊。」

  王閣老皺眉,起身走到窗邊。

  護衛把窗子支起來。

  樓下一片喧嘩。

  老百姓站在兩邊店鋪底下,對著什麼人指指點點。

  王閣老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城門方向,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正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來。

  那些人都披麻戴孝,穿草鞋,束麻帶,神色凝重。

  外面的動靜太大了,在座的官員們都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往外看。

  穿孝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沉默著走過長街,往皇城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停下手裡忙活的事,走出家門,走到街邊,圍觀這群人。

  那些人面色黧黑,大手大腳,一看就知是底層老百姓,面容堅毅,神情坦然,就這麼一排一排沉默著走過。

  雖然寂靜出聲,卻氣勢浩壯。

  圍觀的百姓本來在指手畫腳,時不時還竊笑一兩句。到後來,不知不覺被他們的凝重給感染了,退到長街兩邊,目送這群人遠去。

  「怎麼回事?」

  王閣老皺眉。

  隨從道:「老先生,這些人是從荊襄趕過來的,他們得知傅大人入獄,徒步進京,為傅大人披麻戴孝,據說後面還有更多的人趕過來……如果不想辦法遏制,可能造成民亂。」

  王閣老臉色微沉。

  「還有廣東、浙江那邊,海商們聯合起來,從水路北上,進京為傅大人喊冤,被衛所的人攔住了。」

  「流寇首領苗八斤被傅大人招撫,此次勤王有功,獲封千戶,他願代傅大人赴死,荊襄地區的百姓只相信苗八斤和傅大人,必須由傅大人親自出面,才能勸回這批進京的百姓。」

  酒樓裡,官員們都沉默下來。

  為民請命,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實在太難了。

  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曾為老百姓的感激而興奮激動,但官做得越大,心就越冷漠,老百姓在他們眼裡,從子民,慢慢變成一堆代表著賦稅的數字。

  但如今,眼見著無數老百姓自發前來為傅雲英求情,願意為她赴湯蹈火……他們竟然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動容。

  ……

  汪玫進宮,求見朱和昶。

  朱和昶正和內官們打捶丸,穿打球衣,戴紗帽,笑容滿面,樂呵呵招手讓汪玫走到自己近前。

  汪玫走過去,「皇上,荊襄流民進京,獻上萬民書,為傅雲英求情,此人不能殺啊!」

  朱和昶手執球杖,輕輕一撥,圓球慢慢滾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那顆圓球一動。

  咚的一聲,圓球落入球穴。

  內官們齊聲叫好,一番恭維。

  朱和昶哈哈大笑,撒開球杖,對一直等在一邊的汪玫道:「那就不殺了。」

  汪玫無語了一會兒,眼珠一轉,趁朱和昶高興,含笑問:「皇上最近龍顏大悅,可是喜事近了?」

  朱和昶點點頭,笑出一口白牙,「不錯,朕已擬旨,要於月底納妃。」

  汪玫心一橫,「皇上,您要冊封的妃子,難道就是傅雲英?」

  朱和昶沒說話,接過內官奉的熟水,喝了兩口。

  汪玫汗如雨下。

  半晌後,朱和昶笑了笑,「這是朕的家事。」

  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這個暗示已經很明顯了。

  不止暗示,還有警告和威脅,雖然傅雲英獲罪,但皇上想娶她,即使文武百官反對,皇上也不會動搖!

  皇上果然要冊封傅雲英為貴妃!

  曾經的藩王,如今已經是真正的天子了,沒有人能阻止天子娶他要娶的女人。

  汪玫憂心忡忡,出宮以後,直奔王閣老府上,告知他這個消息。

  眾人心急如焚,他們已經得罪傅雲英,如果傅雲英當上貴妃,朝堂絕無寧日!

  有人小聲罵了一句,「還不如讓傅雲英當巡撫呢!」

  眾人對望一眼,沉默下來。

  ……

  地牢。

  因為處於地下,地牢常年陰暗潮濕,即使同時燃上十幾支蠟燭,照得恍如白晝,這白晝也是慘淡的。

  獄卒在前面帶路。

  穿赤紅羅袍的俊秀男人一步一步往裡走。

  獄卒點頭哈腰,「閣老,您慢些走,小心腳下。」

  男人面無表情,燭光映照下,如畫的眉目平添幾分柔和,走動間,袍袖輕揚。

  很快到了最裡面一間,獄卒停下來,打開鎖鏈,「傅大人就在裡面。」

  聽到說話聲,裡面的人轉過頭。

  看到來人,她怔了怔。

  崔南軒望著她,臉上多了幾分克制的隱忍,打發走諂媚的獄卒,抬腳跨進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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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47: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七章 義絕

  昏黃的燭光搖曳。

  崔南軒看著淡黃的光線籠在傅雲英白淨皎潔的臉上,想起那一個個夜晚,她坐在燈下縫補衣裳,或是編網巾,一把青絲梳一個小巧的垂髻,簪幾枝金玉梅花,淡施脂粉,戴一對丁香耳墜子。淺碧色對襟雲紗衫,白素絹細褶裙。天氣熱,她不愛戴小髻,但其他婦人都要戴的,她想偷懶,又不想壞了規矩,就乾脆不出門,在家裡可以隨意一些。

  一針針,一線線,她做得很認真。

  他讀書到很晚,不論什麼時候抬起頭,她都靜靜地坐在那裡陪他。

  夏夜燥熱,蚊蟲嗡鳴,長廊底下燃了驅蚊的線香,隔著繚繞在窗前的淡青色輕煙,她的身影看起來模糊而遙遠。

  坐著做針線脖子酸疼,她偶爾會站起身,在屋子裡走一走,捶捶腰,捏捏肩膀。

  看到他隔著窗自己,朝他微微一笑,篩杯茶送到他房裡。

  「表哥,吃茶。」

  她一直叫他表哥,生氣或者想撒嬌的時候才叫相公,最後那幾天,看都不想看他,冷漠地直呼他的全名。

  他一開始沒聽出來差別。

  後來午夜夢回,想起迎娶她的那一天,她穿一身真紅大袖衫,坐在架子床前,抬起眼簾悄悄打量他,目光看似怯怯的,實則靈動而明亮。

  「表哥。」

  她輕輕喚他,臉頰暈紅,盛裝的新娘子,明媚嫋娜,即使是暮春時節枝頭怒放的嫵媚桃杏,也比不過她臉上那一抹含羞帶怯的輕笑。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一句話沒說,抬起她的下巴,低頭吻她。

  她瑟縮了一下,雙手緊緊攥著帕子。

  那時候她真的很害怕,他解開她裡衣繫帶的時候,她渾身都在發抖。

  他當時沒發現。

  又或者說,他心裡其實明白,可他一點都不在意。

  他們小時候曾在一起玩耍,但之後闊別多年未見,成親之前並未相處過,忽然就要做一對夫妻,她叫他表哥,帶了點俏皮和試探,只是想和他拉近距離而已。

  似乎「表哥」「表哥」這麼叫他,就不會那麼怕了。

  他那時叫她什麼?

  記不清了,可能他根本沒有叫她的名字。

  從嫁給他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努力做一個好妻子,認真地敬他、愛他,雖然有時候很笨拙,但始終真摯赤誠。

  他呢?

  他冷眼看她一次次氣餒,又一次次打起精神繼續。

  他用冷淡和無視逼迫她將嫁妝歸還魏家。

  他想,她是他的妻子,就應該完完全全屬於他。

  至於她快不快樂,他無暇多想。

  後來他高中探花,做官,得到先帝的賞識,平步青雲。

  不需要她做針線了,家裡多了丫鬟僕役,她依舊會點著燈等他。

  有時候她偷偷從他書房找幾本書看,以為他不知道,用米湯糊的紙籤子塞在裡頭當記號,看完了再悄悄放回去。

  卻不知他博覽群書,書房有哪些書,每一本書放在哪裡,心裡記得分明。

  她動了哪裡,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看在眼裡,沒有說破,慢慢發現她看的書很雜,遊記、志怪她都愛看,史書也看。

  於是在書肆閒逛的時候,不自覺會買一些適合她看的書帶回家。第二天看到那幾本被她動過了,臉上沒什麼反應,心裡也沒有波瀾,再下一次去書肆的時候,卻會買更多。

  她還看他寫的文章,每一篇都看,還偷偷收集,裝訂成冊。

  甚至會像模像樣寫點評。

  他並不以自己的才學為傲,即使是最年少輕狂時,也不會因為少年才子這個名頭飄飄然,在他看來,讀書只不過是魚躍龍門、入朝為官的手段而已。

  讀書就是為了做官、為了出人頭地,他一直明白這一點,清醒而理智。

  但她愛看他的文章……還在評語中說他寫得好……

  看到她偷偷藏起來的冊子的那一刻,他面無表情,隨手把冊子放回去。

  心裡卻像是被什麼給擊中了,力道很輕、很柔,以至於他沒有察覺。

  看似沒有什麼改變。

  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後,崔南軒才終於明白,那一瞬間鋪天蓋地而來、讓自己忍不住想微笑的感覺是什麼。

  ……

  地牢裡靜謐無聲,燭淚順著燭臺慢慢往下淌,凝結成一道胭脂色瀑布。

  崔南軒彎腰坐在蒲團上,凝望著傅雲英。

  她眼眸低垂,似乎懶得理會他。

  他低頭撫一撫袍袖。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可笑,給了他涼薄冷淡的天性,偏偏又要讓他遇到她。

  那一段過去,如夢亦如幻。

  她曾想愛他的,但他只顧埋頭走自己的路,把她所有的包容和退讓都當做是理所當然。

  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徹底失去她了。

  一切,開始在結束之後。

  沒有什麼後悔不後悔的,他只管將來的事,不願去想以前。

  可人總是有軟弱的時候,即使心冷如刀,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一絲柔情還是會時不時突然跳出來,提醒他失去的東西有多麼寶貴。

  崔南軒閉一閉眼睛,旋即睜開,把帶來的攢盒往傅雲英面前輕輕一推,打開蓋子,「你愛吃的。」

  她眼簾微抬。

  攢盒裡琳琅滿目,一槅柳葉糖,一槅金華酥餅,一槅香茶桂花餅,一槅水晶蟹肉饅頭,一槅蒸魚餃,一槅涼拌煨筍,並一盅桂花米酒。

  鹹甜都有,確實是她愛吃的。

  她笑了笑,覺得眼前這場景有些滑稽。

  自己不日就要處斬,而崔南軒竟然帶著她愛吃的東西來探望她。

  崔南軒沒有笑,直視著她的眼睛。

  他早就該發現的,但他不想承認,一面懷疑她是,又一面反駁自己,非要她親口承認,才肯相信。

  到現在,不需要逼她承認了,她就是他的妻子。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在湖廣,姚文達家中,他就那麼走過去了。

  她站在那裡,沒有露出任何異樣的表情。

  再後來,姚文達和他談起她,她就坐在博古架後面,應該都聽到了。

  他曾試圖招攬她,被她拒絕。他覺得她不識時務,看到她陷於困境中,冷眼旁觀,諷刺她,挖苦她,傷害她……

  若早知道湖廣那個小小的少年就是她……

  崔南軒目光晦暗,克制心底翻湧的沉痛,平靜地道:「我帶你出去。」

  傅雲英掃他一眼,沉默不語。

  崔南軒等了一會兒,忽然扣住她的手,「皇帝要納妃……你真的想入宮?」

  他雙眸微眯,淡淡一笑。

  「你這樣的性子,就算入宮為妃了,也不會改一絲一毫。將來皇帝移情新歡,你難道也和當年一樣,一走了之?後宮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傅雲英從他的語氣中聽出幾絲壓抑的怨怒。

  「這和閣老沒有關係。」她扯開他的手,淡淡地道。

  崔南軒忍了忍,手上力道加重了幾分,「跟我走……我是你丈夫!」

  傅雲英冷笑,一根一根掰開他緊攥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崔南軒,你我毫無關係。」

  她抬起頭,神情淡漠,緩緩道。

  「無論是魏雲英,還是傅雲英,都和你沒有一點關係。」

  崔南軒短促地一笑,「不,你嫁了我,就是我的妻子,無論你是死是活,我都是你的丈夫。」

  傅雲英嘴角翹起,「魏雲英走的時候,留下一封信。」

  崔南軒身形一僵。

  傅雲英一字字念出信的內容:「今與君夫妻義絕,碧落黃泉,滄海桑田,此生不復相見。」

  你我夫妻恩斷義絕,以後就不要再見了。

  崔南軒雙手慢慢捏緊。

  看完那封信,他當場就把信撕碎了,忍不住對府裡的人發怒。下人們膽戰心驚。他官服也不及脫下,帶人出去尋她,這時宮裡送出急詔,他不得不冷靜下來,入宮覲見。

  他不承認那封信,他不允許,她就永遠是他的妻子!

  傅雲英念完信,看向他,「崔南軒,魏雲英已經死了。」

  崔南軒猛地推開攢盒,坐直身,握住她的肩膀,嘶吼了一句:「你分明還活著!」

  他眼圈有些淡淡的紅,眼裡竟然有水光浮動。

  「雲英……你還活著……」

  他吼完,像是被自己嚇住了,呆愣片刻,低聲喃喃。

  似慶倖,又似震驚,雙手輕輕顫抖。

  這人總是平靜淡然,除了權勢,對什麼都不在乎。

  高興的時候是雲淡風輕,不高興的時候也是雲淡風輕。

  兩輩子,傅雲英都很少看到他身上出現這種激動到幾乎狂亂的情緒,他甚至要落淚了。

  若是上輩子的她,可能會怔住。

  但這些都和她無關了。

  她嘴角微彎,仰視著他,「崔南軒,你到底想要什麼?權勢,地位,盡情施展抱負,你追求的東西,都得到了。」

  崔南軒氣息微亂,手指緊緊掐著她的肩膀,「雲英,你恨我?」

  傅雲英微笑,搖搖頭。

  「沒有什麼恨不恨……我家人的死,不是你造成的,你有你的抱負,我都明白。」

  崔南軒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她慢慢地道,「那天落雪,我去見我父親,父親勸我不要記恨你,讓我好好和你過日子,父親說,你是個好官,你將來肯定能造福一方……我答應了,我告訴父親,我不會記恨你,我會老老實實相夫教子。父親很欣慰。」

  崔南軒凝視著她,嘴唇輕輕顫動。

  那晚真是冷啊,刺骨的冷。

  傅雲英閉一閉眼睛,嘴角翹起,「我只是安慰父親而已,我不想讓他走得不安心。父親疼我,但他不在乎我在想什麼,他覺得我是女子,就該萬事以丈夫為尊,你將來的成就,就是我的成就,我身為婦人,應該好好服侍你,等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我也能跟著鳳冠霞帔加身……崔南軒,你也是這麼想的,你明白我的痛苦,你知道我不快樂,但你不在乎,你覺得我應該把全部的自己奉獻給你,我屬於你,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所以你讓下人守著我,不讓我出門,你覺得我只是發發小脾氣……我沒有要求你冒險,沒有逼你拿前程當賭注,但你連嘗試一下、讓我好過一點都不願意……我為什麼要委屈自己繼續和你這樣的人同床共枕?」

  她面容冷下來,接著道:「你讀書的時候,我辛苦操持家務,我敬你愛你,想和你攜手共度一生,所以我願意為你操勞。我知道,你瞧不起這些……你覺得我的付出什麼都不算……崔南軒,我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也會累,會疲倦,會害怕,會失望。我曾經給了你全部,後來我傷心了……」

  她微微一笑,「崔南軒,我不恨你。我只是看透了你,想要離開你而已,就這麼簡單。」

  沒有愛憎,沒有仇恨,她只是看清自己的婚姻毫無意義,所以毅然離開。

  他們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崔南軒抓著她肩膀的手輕輕顫抖。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她離開他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魏家的事,只是刺激她爆發所有情緒的引子而已……

  傅雲英坐著,一動不動,「崔南軒,作為同僚,我敬佩你,作為百姓,我會感激你。」

  他冷靜,理智,堅韌,為了目標,什麼都能捨棄。

  傅雲英佩服他,但是作為他的妻子,她離開的時候,沒有一丁點不捨。

  「你說要帶我走……」她輕笑了幾聲,指一指地牢門口,「然後呢?你不怕皇上怪罪於你?你這些年來的努力,都會功虧一簣。什麼抱負,什麼青史留名,都不可能了。」

  崔南軒眼眶發熱,湊近她,閉上眼睛,緊緊抱住她。

  「我帶你走。」

  傅雲英毫不猶豫地推開他。

  「不用了,我不走。」

  崔南軒沉默,拉著她的手不放。

  片刻後,他突然抬起頭,毫無預兆地道:「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傅雲英撩起眼皮。

  「我自私,我涼薄,我誰都不在乎……」

  崔南軒雙眸似摻了細碎的星光,瞳仁漆黑,點點淚光浮動。

  「可我終究還是有一點沒有泯滅的感情……」

  他並不覺得鐵石心腸有什麼不好,他天性如此,可能會傷害身邊的人,但他不會因此就停下腳步,他不要求別人的愛,也不會愛別人。

  偏偏遇上她。

  僅有的那麼一點點柔情,全都給她。

  這是他傾其所有的感情。

  即使現在的她早已不相信,不在乎。

  他也認了。

  「我知道,你不願意入宮。冊封使馬上就要來了,你再不走,就真的要被送進宮了。霍明錦不在京師,傅雲章沒有辦法靠近這裡……不想入宮的話,你必須跟我走。」他拉起她,「我已經安排好了,你隨我出去。」

  有些話,他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但現在他卻必須說。

  「你走之後,我一直沒有娶妻……我的妻子,只能是你。」

  他平淡地道。

  當朝侍郎,年輕有為,相貌出眾,她走了以後,為他說媒的人很多,先帝曾想賜婚,他都婉拒了。

  於是有些聰明人找到和她相貌相似的女子,送到他府上,他也拒絕了。

  崔二姐曾問他是不是還念著她。

  他嗤笑,怎麼可能?

  他只是看不上那些女子而已。

  這些年他都是這麼想的。

  直到發現傅雲可能是她的那一晚,他忽然發現自己認真地考慮能不能娶一個男人的時候……才沒有繼續自欺欺人。

  傅雲英看他許久,沒說話,垂下眼簾。

  崔南軒拉著她往外走,她竟沒有再掙扎。

  似乎被他說動了。

  崔南軒扭頭看她一眼,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雙手卻隱隱發顫,她聽進去了,她願意跟他走!

  他拉著她離開地牢,一路沒有人阻攔。

  出了地方,立刻有馬車迎上前。

  幾個隨從進去安排剩下的事。

  崔南軒送傅雲英上了馬車,掀開車簾,自己隨後坐進去。

  整個過程一氣呵成。

  這期間,傅雲英一言不發,靠坐在車窗前,神情不悲不喜。

  路上時不時有人盤查。

  崔南軒時刻注意外面的動靜,沉著吩咐隨從。

  最終,馬車還是有驚無險地出了城門,慢慢駛離京師。

  崔南軒放下車簾,「我先送你去良鄉,有人在那邊接應,你先從山東走,然後坐船去廣東。」

  他事先演練過,安排得很縝密,路上可能出現的狀況都想好了,告訴她遇到突發狀況怎麼應對。

  她漫不經心地聽著。

  這時,馬車被人攔了下來。

  兩邊密林裡,突然竄出十幾匹快馬,馬上騎手拉弓搭箭,箭尖齊齊對準馬車。

  馬車趕緊掉頭。

  那十幾個弓箭手拍馬追上,不斷彎弓,放出羽箭。

  嗖嗖聲此起彼伏,箭矢如落雨,罩向馬車。

  隨從拔刀,回身和那些人纏鬥在一處。

  崔南軒計劃周密,沒料到會出這樣的變故,臉色凝重。

  馬車劇烈顛簸,傅雲英忽然輕笑了一下,問:「崔南軒,你準備好了嗎?」

  崔南軒低頭看她,俊秀的面孔,表情溫和,「別怕。」

  她搖搖頭,「我不怕……怕的是你。」

  崔南軒抿唇不語,用力握緊她的手。

  馬車外喊殺聲越來越近,傅雲英似乎沒有聽見,平靜道:「你現在是內閣大臣,和姚閣老他們相比,你年富力強,再過幾年,王閣老、姚閣老致仕,你可能接任首輔之位……可你今天救我出來,如果皇上知道救我的人是你,你還有可能繼續高升嗎?你離首輔之位只有一步之遙……就差一點點了。」

  是的,只有一點點。

  崔南軒眼前浮現出巍峨雄偉的乾清宮,他身著官服,跟在王閣老身後拾級而上,金色光束傾灑而下,籠罩在他們身上,身後文武百官,抬頭仰望著他們。

  他是男人,生來就愛權勢。

  不管政黨之爭,不管誰當天子,他不會回頭,不會屈服,他要改革吏治,做一個改變國朝、萬民稱頌、青史留名的能臣!

  傅雲英掀開車簾一角,讓他看外面廝殺的兩幫人,接著說,「你救了我,就永無寧日。哪怕今天我們逃脫了,沒人發現帶我走的人是你……以後終究還是會出紕漏的,皇上不會放過你。你辛苦這麼多年,甘心帶著我亡命天涯嗎?」

  停頓了片刻,她再次強調,「一點點,只差一點點了,你馬上就能實現抱負。」

  崔南軒看著她,臉上的血色慢慢消失了,眼底那幾絲因為她願意跟自己走而浮起的笑意盡數褪去。

  他雙手微微顫抖。

  傅雲英眼角微挑,淡淡一笑。

  她知道,他心裡已經做出選擇了。

  他也知道,在他心中,終究還是前途更重要。

  即使這代表要碾碎心底僅剩的一點點柔情,從此以後真的變成一個孤家寡人,他也能下得去手。

  傅雲英笑著道:「你看,這才是你,理智,淡漠。」

  崔南軒一動不動,直直地看著她,目光炙熱,似狂風暴雨翻騰,而又空洞。

  傅雲英輕輕甩開他的手。

  不知什麼時候,馬車外的喊殺聲停了下來。

  幾人走到車窗旁,其中一人手中長刀挑開車簾,帶了道長長刀疤的臉探進車廂裡,嘴角一勾,「喲!崔閣老也在啊!」

  傅雲英掃他一眼。

  男人挑眉,訕訕地退出去,放下車簾。

  剛才那十幾騎弓箭手吆喝著上前,和刀疤男人打鬧說笑。方才的廝殺,彷彿只是一場遊戲。

  崔南軒眉心緊皺,自嘲似的一笑。

  原來剛才傅雲英在地牢裡願意跟他離開,並不是原諒他了。

  這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太瞭解他了,僅僅只是一個小把戲,就徹底擊潰他,讓他真正死心。

  「崔南軒,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也會選權勢的。」

  傅雲英跨過他,彎腰走出去。

  「好好做你的崔閣老,不要再回頭了。」

  她要下車,手被拉住了。

  崔南軒拉著她的手,臉扭向另一邊,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手背鼓起的青筋。

  他低聲問:「你覺得我是個好官嗎?」

  傅雲英神色冷淡,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她一字一字道:「可是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崔南軒,對魏雲英來說,不管是上一世,這輩子,還是下一世,生生世世,她永遠不會原諒你。」

  他是個好官,和她原不原諒他,是兩碼事。

  車簾緩緩落下。

  光線被遮擋住,她的身影也徹底消失在他眼前了。

  他的人生,也彷彿徹底失去色彩……

  從此以後,餘生一片荒蕪。

  崔南軒閉上眼睛,仰起頭。

  只有這樣,才能忍住落淚的衝動。

  他是個男人,怎麼可能流淚。

  片刻後,他睜開雙眼,目光恢復平時的淡漠。

  他要繼續走下去,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耗盡自己的所有心血,倒在前行的路上。

  雖然註定孤獨。

  但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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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47: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結局

  苗八斤護送傅雲英回城。

  她換了衣著,坐在馬車裡,掀簾看城門外披麻戴孝的荊襄流民。

  一眼望去,黑壓壓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

  她一天沒公開露面,流民們徘徊在城外,不願離去。城裡的百姓擔心流民餓肚子,主動送衣物、吃食給他們。

  人雖然多,但秩序井然。錦衣衛只派了幾個人在一旁看守,沒有強行驅趕他們。

  有人認出苗八斤,圍了過來,問他傅大人的事。

  傅雲英趕緊放下車簾,以免被人認出來。

  苗八斤扯緊韁繩,朗聲大笑,安撫眾人,「你們放心,傅大人安然無恙。」

  流民們很信任他,陸續散去。

  進了城,苗八斤告訴傅雲英,荊襄那邊趕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現在沿路各省不讓荊襄的流民通過,官府也不敢發路引文書,怕鬧出事端。

  對流民們來說,官老爺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官老爺真的把他們放在心上,真心為他們排憂解難。

  誰能讓他們吃飽肚子,過上好日子,他們就追隨誰。

  傅雲英收回視線,雖然知道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所以才不會出亂子,但看到流民們那一張張飽含期待的面孔,眼眶還是微微發熱。

  她叮囑苗八斤:「來的人太多了,別掉以輕心,千萬別讓這些人和錦衣衛他們起衝突。」

  苗八斤手扶刀柄,嘴角一勾,「我親自出馬,沒人敢借機鬧事!」

  回到傅宅,傅雲章、袁三、杜嘉貞、趙琪等人都迎了出來。

  苗八斤沒下馬,進了巷子以後就小心翼翼的,說話都不敢高聲大嗓門。

  把傅雲英送回地方,趕緊一撥馬頭,催馬疾跑,像是後頭有什麼在追趕他似的。

  傅雲英回頭,看他像逃命似的一刻也不敢多待,問一旁的傅雲章:「二哥,他這是怎麼了?」

  傅雲章看一眼苗八斤倉皇離去的背影,挑眉,含笑道:「沒什麼……霍督師之前和他切磋了一下。」

  霍明錦知道苗八斤這個人,因為他那晚傷了傅雲英。

  苗八斤也知道霍明錦,而且還很崇拜敬仰對方,進京以後得知大名鼎鼎的霍督師要見自己,還要和自己切磋武藝,激動得語無倫次,帶上美酒,主動上門。

  沒人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反正苗八斤後來是被李昌他們扛出來的,養了好幾天,才敢出門見人。

  傅雲章說完,一旁的喬嘉最後特意強調一句,「二爺沒有使詐,也沒有以多欺少,就和他比劃了一下刀法,點到為止。」

  傅雲英笑了笑,搖搖頭。

  苗八斤武藝高強,但霍明錦是真正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或許不會什麼漂亮的招式,可他想殺人,每一刀都不會落空,招招殺氣凜冽。苗八斤輸給他不算冤。

  她仍然是男裝打扮,進了堂屋。

  杜嘉貞、趙琪他們見了她之後,雙目發直,呆愣許久,搖搖腦袋,提醒自己莫要發怔。

  談了些正事,幾人告辭回去。

  他們總會習慣的。

  傅雲英回自己院子,袁三一路跟進來,守在外面長廊裡,徘徊了一陣。

  傅雲英以為他有話和自己說,但等了半天沒看到他進屋,推門出來,看他蹲在欄杆前揉臉,模樣怪可憐的,掀唇微笑,「還生我的氣?」

  袁三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認真地打量她。

  臉上神情變了又變,一會兒恍惚,一會兒苦惱,一會兒惆悵。

  她站著一動不動,任他看。

  半晌後,袁三撓撓腦袋,站了起來,「不……我不會生您的氣,我就是一時不習慣。」

  都叫「您」了,還說不是生氣了?

  傅雲英搖頭失笑,「你當初可是答應過的,不管我是什麼人,都得聽我的話。」

  袁三垂下眼簾。

  想起當年在山道上,他偷偷摸摸跟著傅雲英,她居高臨下,垂眸問他:「袁三,如果我要做的事很危險,你跟著我,也許會受到牽連,有一天甚至可能掉腦袋,你還要跟著我麼?」

  他想也不想,挺直胸膛,「跟!」

  這麼多年過去,他從來沒有後悔過。

  老大不止引導、督促、幫助他上進,讓他從一個一無所有的乞兒變成如今的官老爺,還給了他一個可以容身的家。

  如果重新再來一次,傅雲英問他要不要跟著她的時候,他還是會喜滋滋地、毫不猶豫地喊出那一聲響亮的應答:「跟!」

  袁三扭過臉,抬起手背擦擦眼角,粗聲粗氣道:「老大想要我做什麼?我都聽老大的。」

  傅雲英假裝沒看到他通紅的眼睛,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

  ……

  傅雲英收拾好,進屋整理自己書房裡的公文書信,和傅雲章商量之後的事,吃過飯,回房洗漱。

  屏風後面傳來腳步聲。

  傅雲英以為是侍女,叫她把衣服拿進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分外熟悉。

  她反應過來,還沒起身,一雙手輕輕按在她肩膀上,耳畔傳來低笑聲,「給你拿了。」

  他低頭蹭她的臉,鬍茬刮在臉頰上有點疼。

  她扭頭,濕淋淋的手攬住他的脖子,輕輕吻他。

  霍明錦抱住她。

  隔著濕漉漉的水汽纏綿地吻了一會兒,他深吸一口氣,抖開衣裳披在她身上。

  她跨出浴桶,光腳站在氈毯上,由著他服侍。

  霍明錦攏起她的長髮,為她繫好繫帶,一件一件穿上衫褲。

  她懶洋洋坐在榻上,連腳丫都是他給擦乾的。

  霍明錦任勞任怨,幫她擦身穿衣,眼眸暗色加深,蹲下、身給她穿好鞋子,氣息越來越粗,抬頭看她。

  她笑盈盈的。

  霍明錦眼底閃過一抹了然,聲音暗沉,「想我了?」

  他一直待在京師,暗中把控全域,荊襄那邊的流民就是他派人接過來的,不然他們不可能這麼快長途跋涉抵達京師。

  因為不想節外生枝,他始終沒有露面,不過常私底下去看她。前幾天去了一趟外城,有五六天沒見著了。

  「想。」

  傅雲英點點頭,含笑道。

  霍明錦知道她不會否認,但聽她唇齒間溢出清脆的一個「想」字,還是忍不住嘴角輕翹。

  他站起身,兩手張開支在她身體兩側,俯身吻她,「今晚好好疼你。」

  傅雲英輕輕拍了他一下。

  他笑了笑。

  她起身走到窗前,對著鏡子正了正紗帽,回頭看他一眼。

  「明錦哥,你對我真好。」

  霍明錦挑了挑眉,神情有點疑惑,好像她說了一句很滑稽的話,從背後抱住她,下巴擱在她肩膀上,含笑道:

  「喜歡你,當然就要對你好。」

  尤其到了他這樣的年紀,更要加倍的對她好。

  他這一生,做過好事,也做過壞事,殺了很多歹人,也殺過好人……不在乎生前身後是什麼名聲,以前忠於帝王,忠於家族,孝悌精忠,家國天下,後來拋開所有顧慮,對得起自己就夠了。

  因為她,才發現自己仍然留戀這個曾讓他失望的世界。

  喜歡她,自然就要好好待她、好好疼她。

  傅雲英望著鏡子裡的霍明錦。

  他也看著銅鏡裡的她。

  兩人的視線在鏡子裡交匯。

  「你從來沒有生我的氣。」

  傅雲英轉過身,和他面對面,雙手捧住他的臉,輕聲道。

  即使有時候不理解她的做法,他也會盡其所能地支持她,幫助她。

  霍明錦俯身,和她頭碰頭。

  「捨不得生你的氣。」

  她沒說話,手指輕撫他的臉頰。

  霍明錦抬手掐掐她的臉,眼眸中笑意浮動,緩緩道:「雲英,我總會比你先走一步的……所以得珍惜每一天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我怎麼捨得浪費時間生你的氣?」

  說完話,嘴角一勾,抱起她,讓她感受自己的緊繃炙熱。

  「疼你都來不及。」

  傅雲英雙眼微微泛紅,久久無言,慢慢把他推倒在羅漢床上。

  霍明錦就勢躺倒,含笑看著她。

  她俯下身,摸他的臉。

  霍明錦靜靜地望著她。

  房裡很安靜,依偎在一處,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四目相對,對望了很久。

  情潮無聲湧動。

  他突然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火熱的吻雨點似的,密密麻麻落在她頸邊。

  她雙手被他扣著,細細喘息,徹底敞開自己。

  一室旖旎。

  ……

  崔宅。

  庭院裡依舊是那幾株柿子樹。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春暖花開,柳絲輕拂,柿子樹還沒長出新葉,枝幹光禿禿的。

  崔南軒站在樹下,仰望柿子樹,青綠色的樹皮上有一道道圓疤,得等到夏季,柿子樹才能枝葉蓊鬱。

  年年都結柿子,成熟的時候一枚枚紅透爛熟,掛在枝頭,像點了一盞盞小巧的紅燈籠。

  她不在,不會再有人提著竹簍子,眼巴巴守在樹下,等著他架起梯子上樹摘柿子。

  也不會再有人因為他夜裡咳嗽幾聲就守在小火爐前煮冰糖燉梨,知道他不喜歡酸,加很多很多雪花洋糖。

  更不會有人偷偷收藏他的文章,連他在酒桌應酬的時候隨意寫給其他人的詩也按著日期抄錄下來,認真地寫下評語……

  崔南軒低頭,翻開手中一本手抄本。

  抄本放了十多年,即使精心存放,紙頁還是泛黃了。

  他視線落在其中一頁上,手指輕撫那幾個娟秀的字:吾夫才高八斗。

  短短六個字的評語。

  可以想見,她伏案窗前,寫下這一句話時,嘴角一定微微翹著,眉眼彎彎,帶著自豪和驕傲,還有點欣喜,有點敬佩。

  有人走到崔南軒身後,「閣老,宮裡來人了。」

  他似乎沒聽到,出了一會兒神。

  來人屏氣凝神,不敢催促。

  片刻後,崔南軒合起抄本,收進袖子裡。

  坐轎子進宮,走過巷子時,可以聽見外面市井百姓在大聲討論傅雲英。

  轎子拐彎的時候,他讓轎夫停下來,撥開車簾一角,側耳細聽。

  最近《女欽差》的戲和書風靡大江南北,因人人都知道這戲寫的是傅雲英,朝中大臣也背著人偷偷讓家中下僕買書。崔南軒自然也看了,他能一目十行,只需要看一遍就能基本複述出大部分唱詞。

  外面的人嘻嘻哈哈,把傅雲英和花木蘭作比較,誇她孝順,為完成父親的遺願女扮男裝。

  這肯定是傅雲章放出來的消息,讓傅雲英當一個孝女,接受她身份的人會更多。

  至今都沒人當眾拿污言穢語詆毀她,這也必定有他們的功勞。

  崔南軒不大在乎名聲,但他明白對傅雲英來說不一樣,她是女子,身份暴露後必須先占一個好名聲。

  如此才能一勞永逸,真正以女子的身份站穩腳跟。

  經歷這場風波,她能夠無所顧忌地做一個女巡撫。

  崔南軒忽然眯了眯眼睛。

  難怪霍明錦平定遼東以後,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現在傅雲英正處在風口浪尖上,他隱於幕後,對她來說是最好的。

  他能以迅雷之勢昭示自己對她的欲望,也能果斷俐落地收斂鋒芒。

  有意化無意,大象化無形。

  街頭那邊似乎起了什麼騷動,一片嘈雜中,女子高聲說話的聲音飄了過來。

  崔南軒瞥一眼爭吵聲傳來的方向。

  十幾個婦人站在牌坊下,正叉著腰和另外一群婦人爭吵。

  兩幫人揎拳擄袖,吵得臉紅脖子粗的。

  圍觀的人群勸勸這邊,勸勸那邊,好不熱鬧。

  隨從見崔南軒望著爭吵的人群,忙上前兩步,小聲向他解釋:「這些天很多女子趕來為傅大人喊冤,她們的家人嫌她們拋頭露面,趕過來勸她們回家,這些女子不願意,天天都有人為這事吵架的。」

  婦人中有罵傅雲英不守婦道的,也有真心佩服她、崇拜她,衝破重重阻力趕來支持她的。

  雖然這部分人現在很少,但是以後會越來越多。

  她看到這樣的景象,一定會很欣慰吧?

  崔南軒閉了閉眼睛,放下車簾。

  先去平時議事的內閣,王閣老、汪玫、姚文達、范維屏幾人陸陸續續趕到。

  王閣老看眾人一眼,道:「不能再等了,萬安宮已經修飾一新,連椒房都預備好了。民間百姓都在關注此事……今天我等聯名請求皇上赦免傅雲英。」

  他話音落下,汪玫捧出一份摺子給眾人看。

  不等其他人反應,崔南軒頭一個接過筆,在摺子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其他幾位閣老嚇了一跳。

  他從來只管民生經濟,跟進改革的事,堅決不摻和政黨之間的勾心鬥角,任他東南西北風,他自巋然不動,今天怎麼轉性啦?

  崔南軒一筆一筆寫下自己的名字,眼前彷彿浮現出她寫「吾夫才高八斗」幾個字時含笑的面容。

  寫完最後一筆,他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眾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

  簽字只是個儀式而已,請求赦免傅雲英的奏疏早就準備好了,按照官職署名,王閣老列在首位。

  這道奏疏很快送達朱和昶面前。

  ……

  乾清宮,東配殿。

  朱和昶看完奏疏後,笑了笑,把奏疏遞給剛才秘密進宮的傅雲英。

  她看過奏疏,也笑了。

  以王閣老為首,群臣聯名為她求情。

  以後,這些為她求情的人不得不繼續護著她,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是由他們舉薦的,如果她有什麼不妥,王閣老他們也得吃掛落兒。

  「先官復原職,等事情平息下來,再過幾年,就沒人能攔得住你了。」

  朱和昶含笑道,朝傅雲英眨了眨眼睛。

  「王閣老他們那天作的幾首詩,朕讓人記下來,不僅要出詩集,還得刻在石碑上,到時候就把石碑放在坊市最熱鬧的地方。一來,讓世人曉得楊玉娘的勤王之功和你的撫民之功,二來,以後誰敢多嘴,就讓他們去看那幾首詩。」

  石碑立在坊市裡,誰敢再對楊玉娘和傅雲英的女子身份冷嘲熱諷,罰他們站在石碑前思過!

  傅雲英失笑,朱和昶這主意還真是刁鑽,這不是逼著王閣老他們硬著頭皮給她撐腰嗎?

  詩是他們寫的,就這麼鐫刻在石碑上,不僅世人皆知,還很有可能流傳到後世,他們想不承認都沒法,只能捏著鼻子繼續讚頌她和楊玉娘。

  朱和昶招手讓吉祥取來一份擬好的聖旨,「另外還要冊封你為公主,沒有實封,只是個名號。」

  傅雲英忙拱手,想要推辭。

  朱和昶擺擺手,笑著道:「這也是沒辦法,畢竟你是女子,為了朕,你就答應吧。」

  有了公主的名號,民間百姓才不會浮想聯翩,他們會把她當成是皇室的人,皇家的代表,而不是其他。

  朱和昶這麼做,既是為他自己考慮,也是在為傅雲英著想。

  她想了想,點頭應下。

  朱和昶忽然拍一下書案,翻找出另一份詔書,「還有任命你當呂宋總督的文書,你都收好了。」

  呂宋總督是遙領,當地有官員管理東西方貿易的事,以後苗八斤南下,將代表傅雲英履行總督職責。

  「雲哥,你是公主,那霍督師以後就是駙馬了。」

  等傅雲英收好詔書,朱和昶忽然道。

  她抬起頭。

  朱和昶一攤手,「衛所改制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可能一蹴而就,也許要十年,甚至更久……霍督師領兵征戰多年,只有他出面,才能鎮住那幫老兵,衛所改制離不了他。朕還有很多要仰仗他的地方,你當公主,霍督師就是朕的妹夫。」

  他嘿嘿一笑。

  「大舅子支使妹夫,天經地義,朕真是太聰明了!」

  開玩笑的口吻,怎麼聽怎麼不正經。

  傅雲英卻從這幾句玩笑話中聽出他的深意。

  不是試探,也不是警告。

  只有坦誠和期冀。

  他登基時,時局不穩,內憂外患。

  如今外寇已除,國朝一片欣欣向榮,內閣大臣無意爭鬥,是時候騰出手來解決制度上的隱憂了。

  完善內閣,改革科舉之弊,繼續整頓賦役、改革軍隊團營、鼓勵江南貿易經濟……

  他們不奢求盛世,但必將留給後世一個太平安穩。

  君臣二人對視了片刻,相視一笑。

  ……

  朱和昶目送傅雲英退出去。

  侍立的宮人躬身退下,作道士打扮的老楚王手執拂塵、一顛一顛走進暖閣,眯著眼睛打量兒子幾眼,「捨不得了?」

  朱和昶白他一眼,低頭批閱奏摺。

  老楚王訕笑著走到他身旁,沒話找話說,「為什麼非要英姐遙領呂宋總督的職位?」

  呂宋那麼遠,坐船都得走幾個月,傅雲英不會去呂宋的。

  朱和昶提筆寫下朱批,輕聲道,「以後我要是犯糊塗了,雲哥可以逃到呂宋去。」

  他和雲哥現在情同兄弟,但世事多變,萬一以後他聽信讒言了怎麼辦?

  雲哥手上有他親筆寫的免死敕書,可免死的敕書就和之前賜給功臣的免死鐵券一樣,不一定有用。

  又或者,他能一直信任雲哥,支持雲哥,但哪天突然出了什麼意外,他的兒子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兒子未必能容得下雲哥。

  到那時,這份呂宋總督的任職就能派上用場了。

  雲哥可以帶著家人躲到呂宋去,天高皇帝遠,朝廷不可能派人去呂宋為難她,真的派人去,也奈何不了她。

  聽他說出自己的考慮,老楚王心裡直泛酸,冷哼了一聲,酸溜溜地道:「你倒是真為她著想,那要是她和霍明錦以後的孩子不老實,怎麼辦?」

  朱和昶滿不在乎地一笑,瀟灑至極。

  「後人的事,我哪裡管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管不了那麼多。我會盡力幫太子鋪好路,以後如何,是他的事。」

  他把所有可能發生的變故都考慮在內了,預備了應對的法子。

  有生之年,他會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對得起朋友,對得起兒子,對得起天下百姓。

  當然,也對得起他自己。

  至於以後他和雲哥都不在了,他們的後人會不會有矛盾,那是後輩的事。

  他不操這個心。

  老楚王呆了一呆,不知道該誇兒子灑脫不羈呢,還是苦惱生了個心這麼大的傻兒子。

  ……

  傅雲英官復原職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座京師。

  老百姓歡騰鼓舞,喜笑顏開。

  各地趕來的平民更是喜極而泣。

  書房適時推出《女欽差》的最後一冊,書中結局自然也是皆大歡喜。

  百姓們爭相購買小說,隨著傅雲英的突然入獄和最後的官復原職、江南士子針對此事舉行的數場論辯、戲班子輾轉各地的演出、坊市立起幾座鐫刻詩句的石碑,女欽差這個故事深入人心,婦孺皆知。

  雖然改變不了大局,但是至少現在百姓們心裡有了一個概念,那就是:女人也可以帶兵打仗,治理一方。

  三日後,朱和昶在西苑舉行射禮。

  文武百官頭戴紗帽,身著彩織華服,齊聚於西苑昭陽殿前的廣場上。

  旗幟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天高雲淡,日光和煦,淡金色光束傾灑在巍峨宏偉的殿宇上空。鴟吻淩厲,琉璃瓦折射出一道道刺目的耀眼光線。

  氣氛肅穆莊重。

  皇帝親臨,六部官員排班站定。

  禮官出列唱喏宣諭,百官下跪。

  朱和昶端坐於丹陛高臺上,示意眾人起身。

  百官起立拱手。

  傅雲英和楊玉娘站在一塊兒。

  兩人都穿御賜蟒服,和其他六部官員一樣參加射禮。

  儀式繁瑣,光祿寺官員一遍遍宣讀流程。

  楊玉娘朝傅雲英眨了眨眼睛,小聲道:「我騎射皆精,傅大人是個文官,可會射術?」

  傅雲英點了點頭。

  楊玉娘面露驚訝之狀,「你學過?誰教的?」

  傅雲英微微一笑,抬起眼簾,望向遠處。

  臺階下,霍明錦一身赤羅朝服,戴梁冠,站在第一排,位於武官之首,沉穩厚重,鋒芒內斂。

  似乎感覺到她的注視,他回頭,含笑看她一眼。

  隔著文武百官密密麻麻的腦袋,這一眼輕淡而溫和。

  楊玉娘性子爽朗,仍在小聲和傅雲英說話,「這樣挺好的,之前每次參加射禮,沒人搭理我,你在這兒,咱倆做個伴,給彼此壯膽。」

  她淡笑,「楊將軍能親上戰場殺敵,也需要壯膽?」

  楊玉娘低笑幾聲,「當然需要,我雖然會打仗,頭一次入朝覲見皇上的時候,也害怕的。」

  多了一個夥伴,她心裡很高興,雖然她們倆以前不認識,但以後可以互相扶持。

  兩人說著話,光祿寺官員走過來,提醒二人輪到她們了。

  二人深吸一口氣,跟著官員走到廣場前。

  風聲獵獵,廣場上空彌漫著一種古怪而又壓抑的氣氛。

  文武百官望著身穿蟒服的兩個女官昂頭挺胸,邁著平穩從容的步伐徐徐走到最中間,心思各異。

  無數道視線彙集在她們身上,有的是純粹的嫉妒,有的是厭惡,有的是敬佩,有的是欣賞,有的是茫然……

  傅雲英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她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到禮官標注好的地方。

  臺上,朱和昶含笑看著她們。

  台下,文武百官沉默靜立。

  傅雲英和楊玉娘分別拿起弓,彎弓搭箭,箭尖對準遠處的箭靶。

  鼓聲轟隆隆響起,似萬道雷霆炸響。

  內官手執五色旗,細聽鼓聲的節奏,抬起手臂,揮舞旗幟。

  隨著激蕩的鼓聲,傅雲英手中弓弦一鬆,一聲嗡鳴,箭矢劃破長空,氣貫長虹,激射而出。

  一旁的楊玉娘也放出一箭。

  幾聲銳響,兩支羽箭齊齊朝箭靶撲去。

  鼓聲停歇下來。

  內官小跑前去箭靶查看,然後直起身,朝著遠處的禮官揮舞手中旗幟。

  禮官高唱:「皆獲!」

  兩箭都射中了。

  廣場上安靜了片刻,鴉雀無聲。

  高臺上的朱和昶高興地站了起來,拍手道:「巾幗不讓鬚眉!」

  文武百官對望一眼,忙跟著附和,歡聲雷動。

  如雷的讚歎聲中,傅雲英和楊玉娘面色平靜,回到隊列裡站好。

  這才只是開始呢。

  她們站穩腳跟了,以後,她們會走得更遠,更好。

  ……

  射禮過後,朱和昶大宴群臣。

  席間他宣佈賜予傅雲英公主名號。

  王閣老等人沒有出言阻攔,本朝公主名號沒有什麼用處,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傅雲英乃民心所望,冊封她為公主,不僅可以平息前段時間引起的民亂,還能鞏固皇上在民間的威望。

  說到底,對皇上的好處更大。

  席間觥籌交錯,笑語喧嘩。

  朱和昶和幾位閣老帶頭給傅雲英敬酒,昔日和她交好的其他同僚慢慢也放下心中芥蒂,走過來和她交談。

  朝中官員都是辛辛苦苦才爬到如今位子的,腦子很清醒,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給他們帶來利益。從前有個女皇帝,現在不過是一個女巡撫而已。

  既然這麼幾年利益糾葛,已經和傅雲英綁在同一條船上,管她是男是女,接著和以前一樣相處就行了。

  這也是沒人強烈反對傅雲英官復原職的原因之一:他們利益一致。

  宴席上氣氛融洽。

  傅雲英親自為姚文達斟酒,「請老先生飲。」

  姚文達冷哼了一聲,不看她,似乎很嫌棄。

  她微笑著注視他,等他舉杯。

  姚文達眼皮顫動了兩下,臉猛地扭向一邊,表情僵硬。

  片刻後,他恨恨地歎口氣,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好了,我喝了,離我遠點!看到你就生氣。」

  傅雲英笑著退後。

  一旁的傅雲章笑而不語。

  正準備打趣自己的老師幾句,傅雲英走到他身邊,踮起腳看他的酒杯。

  他收起笑容。

  傅雲英斟了杯熱茶送到他手邊,道:「二哥,你別忘了,你不能吃酒。」

  白長樂那幫傳教士埋頭研究了很久,前幾天跑過來找她說能夠治癒傅雲章的舊疾,他改按他們的法子吃藥,最近氣色明顯比以前要紅潤一些。張道長看過白長樂他們的治療方式,很受啟發,表示要煉出更好的丹藥。兩幫人偷偷較勁,她樂見其成。

  傅雲章長長地歎口氣,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曉得了。」

  彷彿和剛才的姚文達一樣有點嫌棄,嘴角卻微翹。

  傅雲英叮囑旁邊的內官看著,不讓別人灌他酒,才轉身走開。

  ……

  酒過三巡,教坊司歌舞助興,朱和昶和幾位閣老交談,殿外的年輕官員們開始鬧騰了。

  上一屆的探花郎蘇承裕被人按著灌酒,一張臉赤紅如血,周圍的人還在起哄。

  禮部周天祿走到傅雲英身邊,嘿嘿笑,指著蘇承裕,「他一直以美貌著稱,剛才禮部和吏部的人私下裡打賭,猜蘇承裕是男是女,等會兒答案就揭曉了。」

  傅雲英一時無語。

  周天祿仰頭喝了杯酒,看她一眼,長歎一口氣。

  「以後不會這麼喜歡你了。」他忽然抽抽鼻子,像個被負心漢辜負了的小娘子一樣哭哭啼啼,「我喜歡男人,你偏偏是個女子,哎,有緣無分吶!」

  傅雲英更無語了。

  忽然發覺有幾道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抬頭望過去。

  內殿高臺處,簾幕高捲,百花環繞,朱和昶和霍明錦凝望著她,低聲談笑。

  不知道兩人在說什麼,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盤旋,偶爾輕笑幾聲。

  ……

  直到晚霞漫天,亭臺樓閣、玉砌雕欄染上一層淡淡的胭脂色,宴席才散。

  眾人出宮,在宮門前道別,坐進各家來接的馬車歸家。

  傅雲英彎腰坐進車廂,馬車駛出很遠一段距離後,在巷子深處停了下來。

  車簾掀開,她望過去,對上一雙帶笑的眼睛。

  一如多年前,他故意攔住她的馬車,陪她走了一段路。

  她微笑,「相公。」

  霍明錦在宴席上被敬仰他的官員灌了不少酒,身上淡淡的酒氣,聽到這一句溫柔的相公,舒服得渾身哆嗦了一下。

  上了馬車,他仰躺在她膝上,抱著她嗅她身上的味道。

  「香的。」

  他輕笑道。

  馬車重新晃動起來。

  車簾外傳來市井裡熱鬧的人聲,暮色正濃,行人走在歸家的路上,步履匆忙,不管在外面有多疲累,家總是安穩舒適的。

  傅雲英低頭,雙手輕揉霍明錦的太陽穴。

  她輕聲和他閒話家常,「九哥他們要回來了。」

  傅雲啟之前去了廣東,夏天要和陳葵他們一起回京述職,傅四老爺他們在山東,到時候所有人一起回京。

  等見過他們,她就啟程去荊襄。

  霍明錦也會去,他要徹底蕩平大山裡的流寇。

  他們路上會經過河南,她這次要專門抽出幾天去看望母親和弟弟妹妹,不知道弟弟崩掉的牙齒長出來了沒有。

  想起宴席上霍明錦和朱和昶談笑風生的樣子,她好奇地問:「明錦哥,你剛才在宴席上和皇上說什麼?」

  霍明錦拉住她的一隻手,和她十指交握,「沒什麼,皇上怕我欺負你,要我好好照顧你。」

  朱和昶有點怕他,不敢直呼他為妹夫,但一口一個大舅子自居,非常自豪。

  傅雲英失笑,霍明錦怎麼會欺負她。

  「你一直體諒我,應該是我在欺負你。」

  霍明錦抓住她另一隻手,送到唇邊,輕輕咬一咬她的手指。

  「你可是公主呢,我是駙馬爺,駙馬爺就是給公主欺負的。」

  她輕笑,俯身親吻他的唇。

  不知道是不是都吃了酒的緣故,這個吻醉醺醺的。

  到了地方,馬車停了下來。

  喬嘉掀開車簾,眼角餘光瞥見交纏在一起的身影,身形一僵,趕緊把車簾給放下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霍明錦才掀開車簾下車,然後轉身扶傅雲英下來。

  這一次不是回傅宅,而是直接進他的宅子。

  門前高高的臺階,霞光打在光滑的石板上,光影浮動,流光璀璨。

  傅雲英拉住霍明錦的手。

  他低頭看她。

  她微笑,扣著他的手,十指交握,踏上臺階。

  「明錦哥,記不記得那年落雪,你和我一起在雪地裡走……你說我可以走慢一點,也可以走快一點,你會一直陪著我。」

  那時白雪滿肩滿頭,兩鬢斑白,他的目光堅定而溫和,握著她的手溫暖厚實。

  她好像看到幾十年後他們老去的樣子,相攜走完漫長一生,仍然互相喜歡,珍視對方。

  霍明錦自然記得那一晚,甚至還記得她抱住他時捲翹的濃睫是怎麼顫動的,她慢慢愛上他了。

  他輕輕嗯一聲。

  她抬起下巴,「我們一起走下去……哪一天走不動了,就一起攙著走。」

  霍明錦輕笑,「我比你老。」

  傅雲英莞爾,握緊他的手,「你走不動了,我可以背著你走。」

  以前是他照顧她居多,現在她公開自己的身份,再過不久,還會公開和他的婚事。

  事業要顧,小家也要顧。

  他們一起,並肩一步一步走,互相扶持,相濡以沫。

  金色的輝光罩在他們身上。

  他們相視一笑,手牽著手,肩披霞光,拾級而上。

  她會朝著更遠大的目標繼續走下去。

  而他,會一如既往地陪伴她。

  餘生,再也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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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48:0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微雨過,小荷開,榴花開欲燃。

  長街磚石鋪地,落過雨,石板濕漉漉的。

  天氣潮而悶,兩旁店舖鱗次櫛比,各色各樣的幌子迎風招展,大敞的店門裡傳出討價還價聲。

  許多家臨街雜貨鋪門前都燒了爐子,爐子上一口大鐵鍋,鍋裡的開水咕嘟咕嘟冒著泡,一串串箬葉粽子浸在開水中,煮了半天,箬葉綠得清透。大鍋旁邊幾隻竹笸籮,堆成小山包的淡青鴨蛋,金黃的枇杷,紫紅的桑椹,嫣紅的楊梅,熟透的李子,青中帶紅的山桃,沙瓤的甜瓜……還有這時節家家必備的綠豆糕。

  空氣裡滿蘊著一股厚重的香甜味。

  一群穿虎頭鞋、繫百索、佩五毒香包的孩子歡笑著跑過,後面追過來幾個叉腰怒罵的年輕婦人,婦人們皆穿盛裝,戴釵符,鬢邊艾虎小巧玲瓏。

  霍明錦頭束玉冠,一身燕尾青窄袖錦袍,騎馬走過長街。

  婦人們見了他,並沒有急著迴避,大大方方打量他幾眼,回頭和身邊人竊笑,誇他相貌英武。

  「二爺,襄城的民風果然和其他地方不同。」

  隨從感嘆了一句。

  一路走來,隨從看到街道寬敞乾淨,店舖林立,坊市人口稠密,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茶坊、酒肆、銀鋪、果子鋪、海味鋪、鞋店、綢緞鋪、裁縫鋪、絨線鋪、估衣鋪……應有盡有,天南海北的貨物,都可以在這裡買到。

  還有爪哇國的土產奇禽,呂宋的洋糖、香料,日本的扇子、漆器……甚至還有賣佛朗機貨物的!

  剛才他們下船,在渡口看到的繁忙景象更是讓隨從大開眼界,舟楫如林,熙熙攘攘,南北客商雲集,當真是熱鬧繁華。

  誰能想到幾年前被朝中人視為蠻荒之地的襄城,如今竟然成了雄踞漢水畔的雄藩巨鎮?

  江南客商走水路至武昌府,再沿漢江到襄城,南來北往的客流貨物在這裡中轉,光是靠著一座座渡口,襄城百姓便財源滾滾,不愁生計。

  最讓隨從印象深刻的是襄城的風貌,在這裡,女子也能拋頭露面操持生意,還有專門教女子的學堂。

  隨從絮絮叨叨,滔滔不絕,感慨個沒完。

  霍明錦手挽韁繩,面色平靜。

  隨從偷偷瞥一眼自家二爺,心裡雪亮,繼續嘖嘖稱嘆。

  二爺身邊的人都知道,二爺不吃溜鬚拍馬這一套,只有在二爺面前使勁誇夫人,二爺才會感興趣。

  果不其然,隨從囉嗦了一大堆,說得口乾舌燥的時候,看到二爺唇角微微翹起——二爺笑了!

  隨從大受鼓舞,接著講那些從民間聽來的稱頌夫人的話。

  主僕兩個慢慢往城東方向行去。

  巡撫衙門在城東。

  衙門前人山人海,水洩不通。正值端午佳節,本地老百姓挑著擔子趕到城東,給他們敬愛的撫台大人送粽子、鴨蛋、山果,僕從不敢收,站在門前石獅子旁邊勸眾人把東西拿回去,老百姓自然不答應。

  霍明錦在街角看了一會兒熱鬧,撥轉馬頭,從側門入府。

  府中下人老遠就認出他,幾步上前牽馬,「二爺,大人今天在園子裡宴客。」

  霍明錦翻身下馬,嗯一聲,手中鞭繩往隨從手裡一塞,跨進門檻。

  宅院廳堂五間九架,屋脊瓦獸,青碧斗拱,獸面錫環,軒昂寬闊。

  前面衙門是傅雲英辦公的地方,後面是他們的宅院。

  後園亭堂池榭,樓閣連接,曲徑通幽,佈置精巧,花木繁茂,景緻秀麗。

  傅雲英閒著時托在蘇州府任職的同僚找來幾張園子的圖,讓府中下人照著鑿池堆山,栽花種樹,引活水,刻碑石。

  園子修好以後,趙師爺過來看稀奇,然後藉口自己老病要人照顧,死皮賴臉搬了進來,住著住著就不肯走了。

  巡撫家的園子在荊襄出了名,雨驚詩夢留蕉葉 ,風裁書聲出藕花。

  不止本地文人墨客心嚮往之,只要是經武昌府南上或北下的文雅人士,都會順道來襄城走一圈,逛一逛巡撫家的園子。

  傅雲英趁此機會大辦文會、詩會,結交天下文人,傳揚襄城的名聲。

  如今襄城已經和武昌府並列,是湖廣最繁榮的兩座巨鎮。

  修園子比當初蓋宅院花的錢鈔還多,光是從江南運過來幾船太湖石、靈璧石,就得要數千兩銀子。

  那晚傅雲英坐在燈前算賬,看到修園子的賬目,自己也吃了一驚,扭頭笑著看他一眼,「明錦哥,我是不是太會花錢了?」

  燈火朦朧,她梳燕尾髻,穿蛋青襖,海棠紅馬面裙,裙裾像暮春的花朵一樣鋪散開,不用再刻意以粗眉掩飾身份,塗了唇脂,耳畔一對玉丁香,笑容明豔。

  霍明錦走到她身後,俯身看她一筆一筆抄寫賬目。

  大賬小賬她都要過目。

  他兩手撐在書桌上,看她纖長的手指捏著竹管筆,墨黑筆尖流淌出一個個清秀俊逸的字。

  要買多少樟木箱櫃、畫案、琴桌、月牙桌,桌椅板凳花了多少錢,還有饌盒、食箱、漆碗、茶盤、果盒這樣平時要用的器具,杭綢、杭紗、杭布,蘇羅,雲錦,寧錦,棉綢,山西的潞綢,山東的繭綢,福建的甌綢,南京的寧綢,每一筆都標記清楚。

  她常在臥房看書,所以要擱一張黃花梨小書案放在窗邊。臥房和書房的窗戶都正對著練武場,她平時看書的時候,支起窗子,可以和在練武場練箭的他說話。他練拳時抬起頭,就能看到她在花光掩映中讀書的模樣。

  長廊前栽幾株棗樹、柿子樹,等秋天的時候可以摘棗子和柿子吃。在薔薇花架底下安鞦韆架,讓花藤順著鞦韆架攀援,好看又雅緻。

  他是北方人,愛吃麵食,灶房有會做北方菜的廚子,隔幾日就蒸一回饅頭吃。她在南方長大,愛吃米,筍乾、醃菜、腐乳、高郵鹽蛋、孔明菜這些東西得常備,好下飯。

  都是過日子的瑣碎。

  這樣的歲月靜好,她坐在燈前籌劃他們倆的小日子,而他站在她身後,聽她低聲說話,偶爾答應一兩聲,俯身就能親吻她的側臉。

  「娘子更會賺錢。」

  他低頭吻她的頭髮,含笑說。

  傅雲英笑了笑,空著的左手抬起,反手碰碰他的臉,「嘴巴真甜,九哥寄了幾柄泥金山水雙面摺扇給我,老師搶走一柄,剩下幾柄都給你留著。」

  他雙手合攏,抱住她,輕笑,「我要扇子做什麼?你留著罷。」

  她手肘輕輕撞他一下,「等等,我還沒寫完……」

  他吻她頸子,氣息漸粗,匆匆摘走她手裡的筆,扣住她手腕,把她抱起來,坐在自己膝上。

  ……

  風中傳來爽朗的說笑聲,喚醒走神的霍明錦。

  他駐足石雕綠照壁前,抬頭看順著木架越過院牆的一簇簇花枝。

  花朵粉豔,剛才一陣微雨,花瓣上雨露未乾。

  牆後有人笑著問:「撫台大人覺得如何?」

  接著響起她的聲音,清朗沉靜,「不愧是汪閣老的學生,大才。」

  一片讚嘆聲。

  霍明錦往前走幾步,院門是開著的,裡頭長廊罩下大片濃蔭,花影、水影、人影、日影打在半捲的竹簾上。

  傅雲英頭戴福巾,穿一身月白交領道袍,束絲絛,手執泥金摺扇,站在長廊前。

  幾名文士打扮的隨從緊跟在她身邊。

  一群穿襴衫、圓領袍的書生士子三三兩兩簇擁在她周圍,或站,或靠,或坐,或臥,悠閒懶散。

  以趙師爺為首的幾位老先生坐在庭前枇杷樹下鋪設的氈子上,旁邊幾個小童跪坐著煮茗。

  廊前安一條長桌,桌上供了一爐香,香煙嫋嫋。

  他們在作詩,香盡還作不出來的要受罰。

  其中一個士子得了一首,請傅雲英品評。

  眾人的視線都彙集在她身上。

  她看過詩,誇了一句。

  眾人起鬨,那名作詩的士子激動得滿臉通紅。

  現在湖廣士子都知道,若能得到荊襄撫台大人的賞識,即使科舉不能高中,只要有真才實學,也能有錦繡前程。園子裡常常舉辦這樣的文會,廣大學子為了能夠得到一張入園的請帖擠破腦袋。

  霍明錦站在照壁底下看了一會兒,轉身去東院。

  身後傳來腳步聲,喬嘉看到他,跟了過來,「二爺,大人不曉得您今天回來,要不要去通知大人一聲?」

  霍明錦搖搖頭,「不必,等她忙完再說。」

  他回房換下雨中淋得半濕的衣衫,香湯沐浴。

  下人把飯菜送進房裡,園子裡在擺宴,灶上一直備著熱菜,還有粽子。

  他趕了一夜的路,沒什麼胃口,隨便吃了碗蔥油麵,回房睡下。

  天氣熱,拔步床幾面槅扇都卸下了,床上鋪一層簟席,兩枚竹絲軟枕整整齊齊並排放著。

  她嫌瓷枕太硬,入夏後還是用軟枕,夜裡常常睡得滿頭汗。他特意讓人做了幾個竹絲軟枕,她很喜歡,現在夜裡都是枕竹絲枕頭。

  他摟著竹絲枕頭躺下,枕頭上殘留一絲淡淡的茉莉花香,她夏天愛用茉莉花粉擦臉,到冬天的時候改用玉簪花粉,春天臉皮嫩,只塗面脂。

  這次出去四五天,臨走前鬧了點不愉快。

  她生氣的時候很安靜,直接告訴他:「明錦哥,我生氣了。」

  然後還是和他待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第二天早起幫他收拾行李,送他出門,提醒他在外邊注意安全。

  看著她仔細叮囑自己,他哪裡捨得走,抱著她磨磨蹭蹭了幾下,「還生我的氣?」

  她點點頭,表情很認真。

  他笑著戴上大帽,「不生氣了,好不好?」

  「不行。」

  傅雲英斬釘截鐵地說,抬頭幫他繫好帽帶,踮腳吻他的唇。

  今天過節,他提前趕回來陪她吃粽子,她應該消氣了吧?

  霍明錦回想她生氣時很想板著臉不理人、但又忍不住關心自己的樣子,笑著沉入夢鄉。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霞光透過窗格子漏進房裡,地板上光華流轉。

  他睜開眼睛,鼻端聞到淡淡的香氣。

  傅雲英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還是剛才在院子裡的裝束,頭巾取了,戴網巾,頭枕在他腰間,側身的姿勢,合目安睡。

  難怪他睡到一半的時候覺得身上沉重,原來是她壓在自己身上。

  霍明錦忍不住微笑,雙手放在後腦勺底下枕著,凝視她的睡顏。

  她側身蜷著,睡得很安心的樣子,呼吸聲很輕。

  覺得她這樣睡脖子肯定會酸,霍明錦動了動,想讓她睡得舒服一點。

  剛一動,她立刻跟著動了,嘴裡低聲咕噥了一聲,雙手緊緊攥住他懷裡的竹絲枕頭。

  霍明錦愣了片刻,嘆口氣。

  她喜歡竹絲枕頭,但枕頭被他摟著了,大概是怕抽走枕頭把他吵醒了,她幹脆直接睡在他身上……的枕頭上……

  還以為她是因為太想他了,才會在他熟睡的時候偷偷抱著他睡。

  沒想到原來她更想要她的枕頭!

  霍明錦一手支頤,另一隻手輕輕抽走枕頭。

  枕頭一動,她馬上跟著動,像還沒睜開眼睛的小貓崽,跟著枕頭移動的方向動。

  他把枕頭抽走,扔到一邊。

  她跟著枕頭落進他懷裡,被他抱了個滿懷。

  他看著她嬌軟的唇主動貼過來,寬厚的大手按住她脖子,加深這個吻。

  這麼鬧她當然被吵醒了,睜開眼看他。

  他含笑回望。

  熟睡中被吵醒,她雙眼濕潤,泛著水光,很有點不耐煩,但又不想對他發脾氣,捧住他的臉,低頭重重地吻他的眉心、眼睛、鬢角、鼻尖和嘴巴。

  「好了,我要睡覺,不許再惹我。」

  說完話,推開他的臉,找到被他扔得遠遠的枕頭,高興地蹭了蹭,這下子終於可以舒服地平躺著睡了。

  他偏要鬧她,鬍子拉碴的臉貼過去蹭她。

  她睜眼,無奈地抱住他,「明錦哥哥,我有點累。」

  聽她用這種平日不多見的撒嬌語氣說話,他骨頭酥軟,根本抵擋不住,馬上放開她,親親她的眉心,「好,不吵你了,睡吧。」

  他看著她沉入夢鄉,自己也閉上眼睛。

  再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房裡點了燈,身邊空蕩蕩的,她比他先起,坐在窗前看信,燭光照出半邊線條柔和的側臉。

  他坐起身,洗手洗臉,踱到她身側。

  傅雲英含笑道:「九哥要成親了,今年回京述職,正好給他辦喜事。」

  傅雲啟的親事是蘇桐的娘子趙叔琬幫著相看的,對方是書香世家出身,父親兄弟都是進士,年紀比傅雲啟大一歲。據說陳家千金性子活潑,不喜歡太拘束,不願意嫁進高門大戶,一般的市井人家又不匹配,所以蹉跎了幾年。

  傅四老爺和傅雲章問過傅雲啟的意見,應下這門親事,兩家約定好,等年底傅雲英回京的時候過門。

  傅雲啟有點嬌氣,娶個年紀比他大一歲的娘子正好,能管得住他。

  大舅子要成親,霍明錦自然得有所表示,問:「我送什麼合適?記得提醒我,免得我忘了。」

  傅雲英收好信,抬頭看他一眼。

  「不會忘的……我們一起送。」

  以夫妻的名義送禮,他的就是她的,她的也是他的。

  霍明錦嗓音低沉,含笑說:「私底下還得包一份紅包,他是你兄弟。」

  說著話,僕人把粽子送進屋中。

  這麼晚吃粽子不消化,不過總得應應景。

  兩人坐到桌邊,霍明錦剝開一隻粽子送到傅雲英碗裡,看她吃。

  最後粽子都是他剝的。

  吃完消夜,粽葉黏在手指上,用溫水才能洗去那種黏膩的感覺。

  傅雲英握著他的手指,舀起熱水澆在他手上。

  他手心一層繭子,從掌心到虎口都硬硬的。

  洗手的時候他不老實,手指勾住她的輕輕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她沒抬頭,拿帕子一根一根擦乾他的手指。

  轉過身,拿起桌上他剛才吃酒的酒杯,斟了滿滿一杯,朝他一笑。

  霍明錦走過去,正打算接酒杯。

  傅雲英擋住他的手,在他疑惑的目光中,齒間噙住酒杯,仰脖。

  脖頸雪膩香酥,燭光中線條美得攝人心魄。

  他呆住,看她用自己的酒杯飲酒,然後走到他跟前,踮起腳,雙手環住他脖子。

  她微笑著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叩開他齒關,把香甜的酒液送到他口中。

  霍明錦渾身緊繃,下午被她淚眼朦朧的瞪視撩起來的情慾立刻重新燒得沸騰,一邊激烈地回吻,一邊打橫抱起她,送到拔步床上,隨手撒開紗羅帳子,俯身壓下去。

  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開門讓下人進房收拾月牙桌上的殘羹冷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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