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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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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8 00:11: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七十章 詢問

  「尚大人認得陳某人那便好,有什麼話我就直接問了,」

  陳如意負手站在尚文盛的病榻前,說道,

  「據衛大人所說,尚府二公子攜家小奴婢返回東廬山,在經過溧水城時,得知道尚家堡被一夥流民佔據,他便將奴婢家小留在溧水城,帶著家兵部曲先趕到東廬山驅趕流民,未曾想遭到死命反抗,不得以用武力強行攻入堡中。流民反抗強烈,被殺傷極多最後也是不走,而將婦孺集中到前宅燒死——衛大人以及尚大人身邊的侍衛陳湘又說尚大人三天前從郎溪趕回來,是想跟妻兒聚兩天就回,離開郎溪時也沒有跟長史等人言語一聲,因此照道理郎溪也並沒有誰知道尚大人前天夜裡在東廬山。縉雲司與刑部的衙吏馳馬過來找尋蛛絲馬跡,兼詢尚家倖存下來的人,差不多能確認是貴公子先遇害,繼而刺客再殺往後宅。除開貴公子及夫人外,還有七名家兵被殺死,三人被殺傷,刺客最終從後宅翻牆逃出。不過,我們追蹤刺客留下來的血跡,可以確認他對尚家堡的地形頗為熟悉,其人雖然蒙面作案,但尚大人看其身形,可覺得有什麼熟悉的地方?」

  尚文盛這才知道他已經昏迷至少兩天兩夜,但他清楚記得出事時,宅子裡有精銳家兵三十一人,怎麼最後竟然有十人死傷,其他人呢?

  當時天色還沒有徹底暗下來,他們剛剛將尚家堡內外佈置成流民劇烈反抗後被全殺的場面,所有人都應該還沒有鬆懈下來才是,怎麼僅有十名家兵參與圍追刺客?

  另外,刺客對尚家堡地形熟悉,殺了人、身受刀傷箭傷多處,最後輕易逃脫又是怎麼回事?

  尚文盛失血過多,身體是說不出的虛弱,但太多的疑問叫他恨不得現在就從病榻上爬起來。

  看尚文盛臉色慘白,衛甄跟陳如意說道:「尚大人剛剛醒過來,身體怕是遭不住……」

  陳如意瞥了尚文盛一眼。

  衛甄說尚家堡被流民佔據驅逐不去,流民反抗不過,卻殺死婦孺家小焚燒屋舍,最後老弱青壯五十七人、一個活口都不剩,他是不相信這個故事的,但尚家被一個刺客闖進來殺得如此之慘,他也不「忍心」去計究這些細枝末節。

  他更關心的還是尚文盛被刺殺一事。

  尚文盛乃廣德府知府事,才上任沒幾天的他臨時離開郎溪縣,回到尚家堡的當夜就遇刺,怎麼不叫人聯想翩翩?

  這事有如一枚石子扔進-平靜的湖泊裡,叫朝堂之上也蕩起一陣漣漪。

  尚文盛看到站在門口的貼身部曲陳湘似有話要說,勉強抬起手,示意他進來說話。

  陳湘也是衝進走廊,極力想阻止刺客闖進房裡刺殺尚文盛的那個家兵,他的左臉頰被刀尖劃開一道口子,幸運的是傷口不深,但持刀的右手被斬斷三根手指,人算是半廢了。

  「聽別的人說,那刺客看身形,頗像以前堡裡所用的一個奴婢。」陳湘說道。

  陳湘、何進這些人都在尚文盛身邊伺候,平時都在金陵城裡,他們很少回到尚家堡來,對尚家堡這邊最盛時多達兩千餘奴婢的情況自然不熟悉。

  不過,尚仲傑身邊的家兵,私下議論還是覺得那刺客的身形特別像堡裡的一個奴婢。

  這也不能怪韓東虎偽裝不夠好,實在是當世絕大多數人營養不良,像他這般健碩且孔武有力的人實在是少數。

  即便他拿黑布矇住臉,僅露出一雙眼睛在外,但對熟悉他的人而言,只要直接接觸到,便難免會有所猜想。

  更何況縉雲司及刑部的衙吏偵看過刺客及逃走的現場,確認刺客極熟悉尚家堡內部及東廬山附近的地形,從刺客殺死尚仲傑到直撲內宅到刺殺尚文盛,走的是最省事、最迅速的一條捷徑,也毫不猶豫的從後宅翻牆而出,從後山選擇最容易擺脫追兵的一條小道徑直往南逃去——這本身就直截了當的說明刺客曾在尚家堡住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是誰?」尚文盛沒想到是尚家的一個奴婢刺殺他家,睚眥欲裂,掙扎著要坐起來,直覺腋下一陣劇痛,卻是將傷口撕扯開。

  「你莫起來,倘若傷口再破開,恐怕是神仙過來都未必能救你。」一個臉容清矍的灰袍老者走過來,將尚文盛按倒在床上。

  「看著像是侄公子身邊一名叫尚虎的家奴,之後聽說他投了赤山軍,當初便是他領頭攻進尚家堡。」陳湘說道。

  下面人倒不是沒有議論尚虎與少夫人的事情,但這時候有外人在場,陳湘想著家醜不可外揚,便沒有說及這點。

  「你們可知此人之後去了哪裡?」聽到這話,陳如意神色一振,跨前一步插話問道。

  赤山軍前後總計招募逾三十萬奴婢及家小。

  在總攻金陵之前,由於韓謙交出兵權,除了有相當一批基層武官追隨韓謙去了敘州,其他改編為左廣德軍的赤山軍將卒也隨之被打散,作為後備兵員補充到駐京諸部禁軍之中,在收復金陵之後還有七千餘將卒在編。

  樞密院也正計畫將這些將卒及家小,從廣德府抽出來,作為兵戶安置到諸部禁軍相應的屯營軍府之中。

  縉雲司要僅僅是根據一個名字去查,工程浩大,樞密院那邊的官員未必就很願意配合。

  不過,倘若不先從諸部禁軍查起,直接將矛頭指向敘州,推斷此人有可能在左廣德軍拆散時就隨韓謙撤往敘州,即便不被陛下斥責,他們自己都會覺得太「魯莽」、意圖太明顯了。

  過去一年多時間裡,金陵地區兵荒馬亂,人員信息錯亂,但要是尚家部曲能提供更多、更準確的信息,縉雲司無疑要省事許多。

  那個叫陳湘的家兵猶豫了好一會兒,卻囁嚅不敢多言。

  「到底怎麼回事,有何不敢對陳大人言?」尚文盛氣得要吐血,被摁倒在病榻上,怒目瞪著陳湘問道。

  「聽說尚虎後來換了名字,叫韓東虎,跟在黔陽侯身邊當差,聽說他這個名字還是黔陽侯所賜,但他應該已經帶著弟妹及母親早就隨黔陽侯遷去敘州了,人不應該在溧水出現才是。」陳湘跟著尚文盛到廣德府當差,當然清楚黔陽侯韓謙與廣德府的牽扯,他也知道有些話說出來很可能就是晴天霹靂,只是在尚文盛、陳如意、衛甄等人的注視下,也不敢有什麼隱瞞,只得硬著頭皮,將他所瞭解的一切都說出來。

  「刺客是敘州所……」衛甄說到這裡,嗓子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下一字再也吐不出來,但臉上的震驚猶在。

  要是刺客是敘州所派,這個事情牽涉就太深了,深到他都不敢妄自揣測。

  那個替尚文盛看病的灰袍老者,這時候欠著身子站起來,說道:「尚大人接下來還是要靜養。傷藥倘若不夠,我到時候再遣徒兒送過來,此時看來也不需要老朽再留下來礙手礙腳了。」

  灰袍老者迫不及待的帶著兩名藥徒告辭離開,似乎是想著要拚命的從一個不知道會吞噬多少人進去的漩渦邊緣掙扎出去,不敢跟這些事再多一絲牽扯。

  「陳老好走。」衛甄、陳如意頗為恭敬的先送老者離開。

  雖說老者在尚醫局僅是一名普通的醫官,但好歹有機會在陛下跟前露臉。

  再說這年頭誰沒有一個三病五災,與尚醫局的醫官結交,總不是一件壞事。

  要不是這老者剛好老家就在尚家堡附近,又剛好歸家探親,尚文盛這條命能不能保住,還真是兩說。

  陳如意、衛甄即便想找更多有說服力的人證,看到老者不願,也不會強行將他拖下水。

  不過,問題到這一步,不要說衛甄了,陳如意也不敢擅自深挖下去,至少不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追根問底。

  他看了衛甄以及刑部負責此案的官員一眼,說道:「僅僅是身形相肖,並不能說明什麼,刑部還要繼續追查下去,但也不必在這些細枝末節深究什麼——申大人,你覺得呢?」

  申伯遲乃岳州子弟,得張潮舉薦,先在湖南行尚書省刑部任吏,進入金陵則在刑部任主事。

  四十歲的他早年就有在州縣任吏的經驗,不是什麼無知無畏的愣頭青,知道刺殺案挖到這一步,再挖下去就是步步驚心、就是萬丈懸崖。

  倘若刺客真是黔陽侯韓謙身邊的人,不要說他了,對於整個刑部而言,都是一座有可能粉身碎骨的雷池。

  這件事要不要從黔陽侯身邊人挖下去,只能取決於陛下,而真要徹查,那也是縉雲司的差遣,跟刑部沒有什麼關係。

  「陳大人,請為下官做主!」尚文盛看到都推測出刺客可能的身份,陳如意、申伯遲、衛甄等人竟然都打退堂鼓起來,他氣不平,掙扎便又想坐起來,悲痛交加的朝陳如意求道。

  他知道黔陽侯的厲害,但他尚家之前死傷多少人不說,現在黔陽侯還派人過來刺殺,要叫他尚氏亡家滅族,他豈能再畏懼、退縮?

  「尚大人,你暫且放心,刑部定會捉住真兇,還尚大人一個公道——刺客蒙面行兇,都沒有露出面孔,僅僅是身形相肖,真是作不得準。」在得到陛下進一步授意之前,陳如意現在都不想急著將縉雲司牽扯進去。

  要是沒有這麼多人知曉,縉雲司查就查了,大不了最後將卷宗都封存起來不公示於眾。

  現在嘛?倘若陛下還沒有做好與敘州翻臉的準備,縉雲司就直接牽扯進去,最後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叫陛下下不了台,縉雲司在陛下跟前還能討得好去?

  至於尚文盛甘不甘願,會不會將事情鬧大,陳如意懶得管他,也管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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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8 22:44: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七十一章 家奴

  陳如意帶著人先走,刑部主事申伯遲也擔心挖出整個刑部都當不起的大雷,說回刑部發海捕文書,著諸州縣協助搜捕可疑人等,便也匆匆離開。

  恭送陳如意、申伯遲等人先後離開,天色將暗,衛甄走回到病榻前,看尚文盛因失血過分而慘白的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朝中眾臣推薦尚文盛接替沈漾到廣德府出任知府事,位同和州刺史,看著是美差,但親眼目睹赤山軍崛起,簇擁數十萬婦孺到廣德、郎溪、安吉三縣安置下來、親眼目睹尚家堡被赤山軍碾壓、攻陷的衛甄,心裡卻十分清楚有人是想借尚文盛的手,在廣德府掀起些波瀾來。

  倘若黔陽侯在廣德府暗藏什麼手腳,又或者擔心尚文盛心懷舊怨,出知廣德府有可能打壓安置於廣德的婦孺,完全有動機派人秘密刺殺尚文盛。

  何況刺客的身份,此時也可以說是昭然若揭。

  說起來這個韓東虎,衛甄也有印象,作戰極為勇猛,一度被黔陽侯提拔為騎營武官,還被黔陽侯賜以「韓姓」,這可是嫡系中嫡系才能享受的待遇,可以說是黔陽侯的家臣。

  雖然陳如意說身形相肖,不足以憑,但真要是敘州派出的刺客,這事情會如何演變?

  陛下會不會捏起鼻子,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想到這裡,衛甄的心臟也是微微收緊,看了尚文盛一眼,說道:「尚大人好好養傷,我想陛下必會給尚家一個公道的。」

  天色已黑,衛甄沒有留下來宿夜,很快也帶著十數衙役連夜摸黑回溧水城去。

  衛甄及縣裡的衙吏走後,尚文盛在病榻躺著,目不轉睛的盯著帳頂,過了許久似乎才稍稍聚集了一些氣力,示意帶傷還守在病榻前的陳湘靠近過來,嘶啞的問道:

  「刺客闖入堡時,除了我、夫人、仲傑外,除了有一人趕往溧水城報信,應該還有三十名家兵,怎麼刺客闖進來,最後只有十人死傷,其他人呢?」

  在尚文盛陰戾眼神的盯視下,陳湘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據實相告:「二公子情急之下處死流民,本沒有什麼,但夫人那番話,似叫一些人有些想法。二公子遇刺時外宅動靜頗大,卑下當時在西跨院裡也聽到動靜,但除了侍衛二公子身邊的何沖、陳靖民二人,以及當時守在大人、夫人身邊的何進、尚老憨外,最後只有九人與卑下拿兵刃從西跨院趕過來與刺客搏殺。而等到刺客翻牆逃出後,其他人才陸續拿兵刃追出來,但刺客已經消失在林裡;其對宅子裡的夾道以及後山的密林,比我們都要熟悉,要不然不會追丟……」

  「蘇烈呢!」尚文盛問道。

  尚文盛雖說在大楚六部僅僅只是郎中官,那也是天祐帝無意重用金陵諸縣的宗閥,論為尚氏勢力之大,大楚朝絕大多部分新貴豪族都無不能及的。

  蘇烈是他早年還不是尚氏家主,代表尚氏效力於大楚朝到湖州任吏時收留了一名少年刀客。

  收留蘇烈時,蘇烈才十二歲,與寡母相依為命,寡母病逝,無錢安葬,蘇烈便在街頭賣身葬母。

  他出資安葬其母,將蘇烈收留在身邊。

  蘇烈刀技過人,臂力絕強,乃尚家數百家兵第一人。

  尚文盛這些年一直將蘇烈留在身邊貼身侍衛,安寧宮渡江北逃時,也是蘇烈先出手制住監管他們的一員營將,然後脅迫此人帶領手下,隨他們逃回南岸投奔延佑帝。

  也是知道次子仲傑有振興尚家堡的念頭,尚文盛才將蘇烈調給他用——仲傑在尚家堡出手虐殺束手就擒的流民,是蘇烈見無法阻止,連夜趕到郎溪稟報於他。

  尚文盛心想刺客武勇過人,但只要蘇烈不是第一時間被偷襲,以他的身手總不該那麼容易被殺死。

  陳湘說道:「別人說二公子遇刺,蘇烈第一時間聽到動靜趕過去,還與刺客對戰數刀,但也不是刺客的對手,很快便敗下陣來,卻也沒有受什麼傷——另外,卑下聽這些人私下議論,那尚虎過來刺殺二公子,很可能是為少夫人報仇,之前還有人說二公子是因為少夫人與這個叫尚虎的家奴有什麼牽涉才……」

  「胡說八道!這些挨千刀的賤種貪生怕死,還想辱我家風?」尚文盛聲音嘶啞的破口大罵。

  陳湘站在一旁,不敢吭聲。

  尚文盛臉色陰晴不定的想了好一會兒,心想那蘇烈沒有受什麼傷便敗下陣,說到底就是心裡不願意再為他尚家賣命了,胸臆間被滔天恨意充滿,咬牙切齒的說道:「既然這些賤種不念我往日待他們的恩情,心存異志,我也沒有必要再留他們。」

  「大人是要?」陳湘震驚的看過來,這一刻都不敢將話問全。

  尚文盛躺在病榻上,心想著家兵裡僅有十三人到最後還願意為他尚家賣命,扣除了被刺客殺死的七人,剩下的六人裡還有三人身負重傷,不足以將那些心起異念的家兵扣押下來,更何況心起異念的人裡還有一個蘇烈。

  他喘著粗氣跟陳湘吩咐說道:「你找個可靠的人去溧陽找大公子報信,便說剩下的十七人裡,極可能有人暗中跟刺客勾結,叫他帶人回來將這些人處理掉——這樣也能將之前的事情都處理乾淨了,但這些事情,你們幾個都要爛在肚子裡,即便是見到大公子都不要提及,就當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少夫人的事情更不得提及——你懂吧?」

  陳湘疑惑的好一會兒,才想明白家主的意思,點頭說道:「卑下知道——還是卑下親自往溧陽走一趟見大公子更穩妥些。」

  「也好,切莫走漏風聲——仲傑也死了,我膝前就剩一子,身邊就再沒有我想盡心扶持的人了,等你回來,你便給我當養子吧!」尚文盛說道。

  「大人恩德,陳湘沒齒不忘。」陳湘在病榻前磕了一個頭,便往室外走去。

  陳湘走後,尚文盛忍著傷口的創痛,迷迷糊糊的又睡了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室外有嘈雜聲傳來,睜開眼看屋裡大燭不知道什麼時候熄滅了,漆黑一片,嘶啞著朝門外問道:「是大郎回來了?」

  接著房門「哢嚓」一聲巨響被人從外面猛然推開,撞到牆上又反彈過來。

  好些人手舉著火把闖將進來,看火把照亮的那一張張面孔猙獰而扭曲,不都是仲傑身邊的那些家兵又是誰?

  為首之人,正是有能力率諸家兵截住刺客卻半道退縮的蘇烈。

  尚文盛猛然一驚,不顧傷口的劇痛,掙扎著坐起來,厲色質問道:「你們想幹什麼?」

  「大人既然不想叫我們活,想殺我們滅口,我們一不想死,二來我們還有妻兒老小在溧水城裡,現在想逃也沒有辦法逃,實在不知道怎麼辦,只能過來找大人您討個主意啊!」蘇烈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唇上留有一撇短髭,盯著病榻上的尚文盛說道。

  「誰說我要殺你們滅口,我殺你們滅口做什麼?」尚文盛忍不住腋下的劇痛,矢口否認道。

  蘇烈的目光陡然變得凶厲,伸手從門口揪住一人,猛然推倒在病榻前,卻不知何時陳湘落到蘇烈及這些造反的家兵手裡,此時被五花大綁拖了進來。

  蘇烈從身後接過一支火把,沒有理會像死狗一隻的尚文盛,而是盯著陳湘說道:「陳爺,我也敬重你是條漢子,但我們這些年為尚家拚死拚活,在老爺、夫人的眼裡還是賤民賤種,甚至都比不上一條狗,即便是死都恨不得再被跺上幾腳——換作陳爺你,真就甘心為他們賣命?」

  這時候門外又陸陸續續推進來五個五花大綁的人,尚文盛看清楚他們都是第一時間趕過來攔截刺客、對他尚家還算是忠心的那幾名部曲,沒想到竟然都被蘇烈帶著其他叛亂作反的家兵扣押下來了。

  尚文盛差一點就直接昏厥過去,心裡才知道仲傑殘酷無情的刺死五十多流民,連婦孺都不放過,以及夫人事實理直氣壯的勸他隱瞞此事,特別是她那番渲洩心中恨意的話,叫蘇烈這些人起了異心,起了反意。

  不過,想到自己平時待這些賤奴不差,這些賤奴不念恩情,竟然為那些個不相關的流民起異心,尚文盛胸臆間更是又氣又恨。

  「蘇烈,老爺待你恩重,你沒有盡心救二公子,那也是時間上趕不及,但切莫再犯糊塗……」陳湘雖然被捆綁住,猶掙扎著勸說眼睛裡已露殺機的蘇烈。

  「好一個恩重如山?大人出資葬我親娘,我是感恩於心,這些年也不離不棄的伺俸他父子。即便我等平素稍有閃失時不是鞭棍伺候便是一頓臭罵,這也沒有什麼。不過,我們就想著,在尚家這些年,我們對尚家有感情,尚家總歸對我們也有些感情吧?我們今天才算是徹底明白過來,我們一天為賤種,一輩子都是賤種,子子孫孫都是賤種,跟那些被二公子一劍接一劍殘忍刺死的五十六口賤種沒有一丁點的區別!」蘇烈頗為俊朗的臉,這一刻猙獰而扭曲起來,「二公子殘忍殺害少夫人不說,還殘忍殺害那麼多手無寸鐵之人,陳爺,你說一句,叫我們怎麼再拚命從刺客手下去救他?大人他一心想著自己的官帽子,憎恨我們救主不力,想著掩蓋二公子殺害少夫人被人刺殺的真相,又想著掩蓋二公子殘殺五十六名婦孺的真相,便要殺我們滅口,陳爺,我們難道要將自己捆綁起來,讓大人跟你拿起劍,將我們胸膛一個個刺穿過去,才叫不犯糊塗嗎?」

  「那日你去菜園子酒樓回來說遇到故友,原來那人便是尚虎,少夫人之死,也是你跟尚虎通風報信,所以刺客雖然蒙著臉,但你跟他對打幾下便認出他來?!」陳湘見蘇烈說得如此肯定,也恍然明白過來。

  「……」蘇烈沒有理會陳湘,轉而對尚文盛說道,「我們如此也是迫不得已,也不會殺害大人您,但待我們明天將家小從溧水城接過來,便會自行離開,從此與大人海闊天空、各安天命,再無瓜葛,也希望大人您以後不要再念著我們,也祈禱大公子這時候還不知道東廬山有變,不要趕回東廬山逼我們做我們不想做、不願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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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8 22:44: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七十二章 滅口

  衛甄帶著衙役再回到東廬山尚家堡,看到的是灰白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裂開的尚文盛早已經氣絕身亡。

  血跡浸透床榻,卻在死不螟目的尚文盛身上看不到有其他新的明顯傷口,衛甄猜測他應該是舊傷崩裂流血而死。

  而陳湘等六名被五花大綁的部曲,這時候也被人拿刀劍等利刃割喉而死,屍體橫斜倒在床榻之前的空地上,血流了一地,已經凝固成紫黑色——衛甄走進來沒有注意,跨過門檻直接踩到一灘凝固的血泊中,粘了一腳。

  看陳湘等人臉上猙獰扭曲的樣子,似乎是對他們的被殺感到極度的意外與震驚。

  「不對,不對,蘇烈他們帶著人離開時,老爺是氣絕身亡不假,但陳湘他們明明都還活得好好的,怎麼這時候也叫人殺害了?我雖然一把年紀,但眼珠子沒花,陳湘當時還跟我說話來著!他們好好的,怎麼就死了?」一個臉皮皺得跟樹皮似的老者,穿著粗麻布衣,看到屋裡的慘狀,一屁股坐到地上,失魂落魄的說道。

  「你可有什麼欺瞞本官?」衛甄厲色盯住那老者問道,「你確定你進尚家堡時,看到陳湘他們還活著?要是如此,你當時為什麼不給他們鬆綁,反倒再走幾十里地,先回溧水城通稟本官?」

  老者雖然慌亂,但口齒還算清楚,坐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哭訴道:

  「衛大人,你也是認得老奴的,老奴什麼時候敢對衛大人有半句欺瞞?天打亮尚彪子帶著三麻子兩個人跑進城裡,說是老爺傳令,要將一部分婦孺家小先接回到尚家堡。我當時心裡就納悶,要嘛都不接、要嘛就都接回去,哪有接一部分人、留一部分人的道理?再說尚家堡那麼大地方也不是不夠地方住下這麼多人,不該是糧食不夠吃。我當時心裡起了疑,便悄悄跟在他們後面趕到尚家堡,未曾想尚彪子、三麻子他們接婦孺到尚家堡,根本就沒有進去,與蘇烈他們在堡外會合後,就直接往南走去。我才意識到不對勁,走進堡裡一看,老爺已經氣絕身亡,二公子及夫人的棺木還停在前院,而陳湘他們幾個被五花大綁捆在老爺房裡,但他們都活得好好的。陳湘說是蘇烈他們幾個奴婢,怨二公子殺害少夫人,又怨二公子殺害流民婦孺,刺客闖入堡裡,他們縮在西跨院拖拖拉拉也不出來打殺——老爺要追究他們,他們便作了反,將他們抓起來——老爺雖然不是他們所殺,也是被他們活活氣死。陳湘還說蘇烈可能與刺客有勾結,那刺客闖入堡裡,很可能是為少夫人報仇——老奴看到這些情形,心慌作一團,也辨不得陳湘說的是真是假,怕將他們放出來,他們一刀就戳死老奴,只能心慌慌的先跑回溧水,找衛大人您主持公道,誰知道他們後面又被誰闖進來殺死了?」

  衛甄滿臉狐疑的盯住老者,對他的這番話是將信將疑,但仔細琢磨下來,這尚家的老奴也沒有必要在諸多細節上欺瞞他。

  這時候兩名衙吏從外面走進來,稟報說道:「看車馬痕跡,尚家的逃奴是往南面黟山方向逃去,他們有四十多匹馬,此時多半已經進入黟山,或許只能派人通傳宣州、歙州協助捉拿……」

  縣裡僅有不到兩百刀弓手,這還是結束戰爭不久

  的超編狀態。

  現在縣裡各處都要用人,而進山追剿受過訓練有素、兵甲皆全的十多逃奴,即便這些逃奴受五六十名婦孺拖累,縣裡派出三四十名刀弓手都未必夠用,很可能會出現難以預料的死傷。

  最好的辦法就是通知宣州、歙州,由這兩州從州營調派精銳進山追逃,才更有把握。

  衛甄愣了一會兒神,似乎心思完全不在追逃這事上,眼神轉為陰柔的瞥了還跌坐在地上的尚家老奴一眼,跟身後的兩名衙吏說道:「這尚家老奴,剛才回我的話不盡不實,本官懷疑他可能與刺客、逃奴有勾結,不用刑怕是不能叫他說出實話來——你們拖他下去,先打三十大板,看他還說不說實話。」

  「大人,他這……」衙吏遲疑的看了那尚家老奴一眼,心想他這身子骨,三十大板打下來,還能剩半口氣,不得當場將他給打死了?

  「怎麼,你們懷疑本官的決定?」衛甄厲色盯住兩名衙吏,說道,「先不要問他話,等用過刑看他還說不說實話,還敢不敢欺瞞本官?」

  「是。」衙吏領會到衛甄的意思,不顧那老奴哭叫,摀住他的嘴便拖著他瘦骨嶙峋的孱弱身子到隔壁屋直接用刑。

  片晌後那兩名衙吏跑回來稟告:「那尚家老奴,都沒能挨過二十大板,便不行了。」

  「真是可恨,」

  衛甄枯瘦的老臉這一刻微微猙獰、扭曲起來,站在屍首中間斟酌片晌,說道,

  「你們擬文書,便說縣衙今日午前接尚家老奴報官,說是縉雲司陳大人、刑部申大人走後,尚文盛察覺府裡有奴婢與刺客勾結,然而未曾等尚文盛再次報官,與刺客勾結的那些奴婢便有察覺,搶先作反殺害尚大人,又將不甘心從賊的部曲陳湘等六人拿繩索捆縛於室。尚家老奴察覺此事後,趕往溧水報官,本官率衙吏到尚家堡,發現陳湘等部曲也都遭殺害,與尚家老奴說辭有異。本官疑尚家老奴與賊勾結,刑訊之,尚家老奴抵不住刑訊,氣絕身亡——賊人殺害尚文盛及尚家忠僕後,有可能已逃往廣德府或宣州。你們將這文書抄寫數份,立刻傳報京兆府、刑部及縉雲司以及廣德府、宣州、歙州等衙署,請求他們協助追捕殺主逃奴……」

  那兩名衙吏也不知道尚家老奴到底跟大人說了什麼,竟然叫大人迫不及待的刑殺滅口,但他們對視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照衛甄的意思草擬公案文書,核驗無誤後又抄寫數份,派快馬往諸衙署送去。

  這些事情處理完,衛甄又想起一件事,問衙吏:「尚家堡生變,前日夜裡便派人去溧陽通知尚家大公子,怎麼尚家大公子這時候人還沒有回來?」

  「前天派了兩人去溧陽報信,有一人提前回來稟告說尚孟通人不在溧陽,帶人去丹徒見新上任的潤州刺史,另外一人則繼續趕去丹徒報信,可能在途中耽擱了一些時間。」衙吏說道。

  這年頭通傳報信,效率很低。兩百多里的路程,縣裡的衙役都耍奸偷滑慣了,在途中耽擱一兩天實屬正常。

  「再派一人騎快馬追去丹徒找尚孟通報信,」衛甄說道,「本官還要先回衙署處理其他事情,要是尚大公子或者縉雲司、刑部再派人直接過來,你們先負責接應著……」

  …………

  …………

  從尚家堡前往潤州州治丹徒城,走茅山東翼的馳道,再到延陵埠過渡口是最快的一條道。

  馳道兩側的田宅大片荒蕪,叫人難以想像這裡是京畿繁盛之地,入夏後瘋長的雜草,幾乎要將馳道淹沒。

  一匹快馬從南往北,在馳道快速飛奔。

  馬背上的傳信衙役,完全沒有注意到隱藏在雜草間的絆馬索,馬匹失蹄,他整個人被摔飛出去,栽倒在泥地裡半天都沒能爬起來,聽到細碎的聲響,他想拔出腰間的佩刀,才發覺腰間的革帶繃斷,佩刀不知道丟落到哪裡去了。

  一名蒙面漢子走近過來,將冰冷的刀刃橫到他的脖子梗上,衙役嚇得汗毛都立起來,不敢動彈分毫,任由另一名蒙面漢子伸手從他懷裡將信函搜走。

  兩人搜走信函及附近掉落的佩刀,收起絆馬索,便丟下那名衙役,往遠離馳道的樹林裡走去。

  衙役勉強抬起頭,便看到很快有兩匹馬從樹林後馳出,往南面快馬加鞭而去。

  片晌後,離開衙役的視野後,兩人便策馬離開馳道,往西邊的茅山雷垂峰方向馳去。

  韓東虎與蘇烈兩人此時正牽馬等在雷垂峰東麓的密林裡,看到兩人馳馬過來,才走出來相見。

  「虎爺猜的沒錯,衛甄果然又派人去給大公子傳信,信函在這裡,」兩名蒙面漢子這時候才扯去蒙遮面孔的黑布,露出真面目來,正是跟著蘇烈叛反尚家的兩名逃奴,他們將搜來的信函遞給蘇烈,「我們不識字,蘇爺與虎爺,你們看裡面寫了什麼?」

  這年頭即便是尚家的嫡系家兵部曲,識字的也不多。

  蘇烈在賣身給尚家之前,卻是被母親強逼著讀過三年的私塾,他拆開信函,掃眼看過後臉色卻是一變,震驚說道:「我們離開時尚文盛傷口崩裂,當時是眼見無法救活了,但陳湘他們卻是好好的啊,是誰殺了他們?」

  韓東虎接過信函,瀏覽了一遍,說道:「不管是誰殺了陳湘他們滅口,想來與用刑殺死尚老伯的衛甄一樣,在所有的人證都死掉後,才能方便他們將水攪得更渾……」

  「尚虎,能否請敘州的人相助我們離開金陵?」蘇烈皺緊眉頭,看向韓東虎問道。

  他不管衛甄以及殺陳湘等人滅口的幕後人到底想幹什麼,那不是他此時能管得了的事,他此時更關心的還是他們要怎麼才能逃出天羅地網!

  要僅僅是他們十七八人,一路繞開官府的關卡,潛蹤匿形逃出去當然不難。

  不過,他們的家小加起來,成年丁壯不足三十人,還有近六十名手無寸鐵及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人數又這麼多,想到逃脫官府的追捕,比登天還難。

  他們繞到這裡來攔截衛甄派出去的信使,也是想摸清楚官府的動向,以便能更方便的逃避追捕。

  「據我知道的,敘州並沒有人潛伏在金陵;我不知道的,也聯繫不上……」韓東虎猜到幕後之人攪渾水的目的有可能是針對敘州及黔陽侯韓謙,但他也無暇顧及太多,此時更多則是為被他牽扯進來的蘇烈等人及他們家小未知命運而感到慚愧跟責任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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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三章 真相

  崇文殿火燭高燒,楊元溥站在御案後的身影,被火燭映照在高大的牆壁之上,顯得尤其的偉岸。

  御案前除在陳如意、安吉祥跪在微涼的磨石地上,再無一個宦臣在左右侍候。

  大殿裡,只有楊元溥、陳如意、安吉祥君臣三人或立或跪,卻顯得大殿是那樣的空曠。

  「微臣知刺殺案非同小可,稍有錯漏便會致社稷不穩,將臣離心,在率縉雲司人手撤出,微臣又穿便服回到東廬山,想看賊子有無潛回的可能,心裡想著要是能親自看到刺客,或將刺客抓住,總是要比憑身形猜測靠譜得多。卻不想我潛回到尚家堡附近,看到尚府十數家奴作反,囚尚文盛於室。尚文盛原本就被刺客殺得重傷,又被叛奴捉住,微臣想他大概是沒有辦法逃過這一劫,為看叛奴背後有無人指使,卑職便沒有打草驚蛇……」

  安吉祥同跪在御案前,聽陳如意娓娓道來,也是暗暗心驚,沒想到陳如意目睹尚府家奴作反,僅僅為了看這些叛奴背後有無他人指使,對勉強都能算得上朝廷重臣的尚文盛竟然是見死不救?

  不過他窺得陛下站在御案前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似乎對尚文盛的死也毫無在意?

  尚文盛頂替沈漾出知廣德府,自然是朝堂上有很多人並不希望廣德府太平靜。

  這裡面原因是有多方面的。

  有一部分人,特別是金陵乃宣湖等鄰近州縣世家門閥出身的官員,他們是赤山軍崛起最直接的利益受損者。

  聚集廣德府的近三十萬婦孺,除了小部分赤貧平民外,大多數皆是從附近世家門閥逃出去的奴婢;甚至奴婢脫逃過程中,或多或少存在一些血腥武力反抗,有成千上萬的世家子弟因此死傷。

  他們如今搖身變成新帝從龍之臣,他們看廣德府,怎麼可能會順眼,怎麼可能不懷恨在心?

  推而廣之,在絕大多數世家門閥出身的官員眼裡,廣德府都是一個犯忌諱的存在。

  只是在平定壽州、楚州之前,他們心裡還有忌憚,他們怕激化矛盾,才沒有直接提出裁撤廣德府罷了,才沒有更赤-裸裸要求將廣德府的婦孺重新貶為奴婢、收回土地罷了。

  但不管怎麼說,朝堂大多數人的心裡,還是希望用尚文盛這樣的人,能在廣德府驚起一些波瀾吧?

  而陛下之所以同意吏部薦尚文盛出知廣德府,安吉祥之前猜測陛下或許是急於調沈漾回京,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協,但看陛下此時的態度,他心裡則想,陛下當初大概就有將計就計之意,是對廣德府的存在有著更深層的擔憂吧?

  想想也是,收復金陵過後,除左廣德軍將卒有七千餘人及眷屬近五萬婦孺正陸續從廣德府遷出,作為兵戶遷入諸部禁軍的屯營軍府進行安置外,除已經遷回桃塢集的龍雀軍將卒近五萬家小外,最終在廣德府三縣安置落戶、得賜良籍的奴婢人口,依舊高達十七萬之多。

  這裡面包括赤山軍(左武德軍)陣亡將卒的眷屬;截止收復金陵城,赤山軍前後戰死沙場的將卒高達一萬兩千餘人,相應的眷屬將近七萬人。

  此外主要是赤山軍縮編為左廣德軍時,裁撤、安置下去的將卒及眷屬,這部分人口更是高愈十萬。

  誰都不可否認,在短時間內韓謙在這些人猶擁有極高的聲望。

  再說了,韓謙之前真就徹徹底底的交出兵權,沒有在廣德府三縣暗中做什麼手腳?

  左司便是出自韓謙之手,密諜潛伏可以說是韓謙最擅長的事情了。

  陛下當初同意尚文盛去廣德府,這個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再說了,即便尚文盛在廣德府搞出什麼大的亂子,陛下到時候完全可以殺了尚文盛平息紛議,甚至還可以將這作為籌碼,追責到當初舉薦、贊同尚文盛出知廣德府的那些朝堂大臣身上去。

  一石多鳥,何樂而不為?

  說到底,尚文盛在陛下眼裡,始終僅僅是一枚棋子。

  只要手裡還有其他棋子可用,現在折掉一兩枚原本就不是他直接打出來的棋子,陛下無動於衷,也是情有可緣吧?

  安吉祥想到這裡,暗感伺候這樣的主子爺真不容易,姿態越發恭敬的跪在御案前,聽陳如意繼續講述後續的情節。

  「等到第二天尚府叛奴攜家小逃走後,微臣才找機會進入堡內。當時尚文盛已氣絕身亡,身上沒有新傷,應該是被活活氣死,還有六名不願苟合的家奴被捆綁在室內。微臣詢問他們,才知道叛奴裡有名叫蘇烈的家兵極可能與刺客相識。而刺客之所以闖入尚家堡大開殺戮,也極可能不是其他原因,僅僅是一個被尚仲傑殺害的女子報仇,」

  陳如意窺得陛下臉色沒有變化,將他這幾天偵查清楚的一些事情如實稟報下去,

  「此女乃是尚仲傑之妻衛氏,尚仲傑懷疑衛氏與黔陽侯身邊的近衛韓東虎有染,失手將其打死。也應該是那個叫蘇烈的家兵,在金陵城意外遇到韓東虎將此事相告。敘州遣使恭賀陛下冊立皇后娘娘時,縉雲司派探子盯著敘州來使的一舉一動,也確有與蘇烈相貌相肖之人,與韓東虎在菜園子酒樓前有過相遇。微臣猜測韓東虎多半是因不忿姦情敗露、姦婦被殺,而憤起殺入尚家堡,應不是黔陽侯的直接授意……」

  安吉祥頗為疑惑的看了陳如意一眼,心里奇怪,陳如意怎麼替黔陽侯韓謙洗清冤屈來了,難不成他還不知道陛下可不會太喜歡這樣的推測啊?

  「韓東虎因奸情殺人,他為何殺死尚仲傑後,又直入內宅,意圖行刺尚文盛?」楊元溥這時候才忍不住問道,他顯然並不覺得陳如意的推測都是合理的,刑部及京兆府的函文,更傾向認為是刺客最開始沒有找到尚文盛當時的準確所在,或者誤以為尚文盛當時人在尚仲傑所在的院子裡。

  陳如意繼續說道:

  「尚仲傑沒有官身,這次離開金陵,應是欲回尚家堡經營家業,但尚家堡此時被十數戶流民佔據耕種。尚仲傑將這些人擒住後,全部殺死洩憤,尚家有瞞報掩飾之意,傳報溧水縣也只說這些流民死戰不降,自行將婦孺趕入屋舍焚火燒死——這事發生在刺殺之前,微臣抖膽猜測韓東虎刺殺尚仲傑之後,知道此事,才遷恨於尚文盛,臨時生起殺尚文盛之心。而也恰是此事,令尚府家奴心寒,刺客闖入時,有大半人都未盡心救主……」

  「那十數叛奴反殺家主,也是禍起於此?」楊元溥背對著高燭而立,臉藏在燭光照不到陰影裡,更顯得晦暗陰翳,問道。

  「微臣詢問被縛六人,確實是尚文盛醒來後,得知這些家奴救主不力,便想派人通知長子尚孟通回來處置這些家奴,卻不知怎的走漏風聲,被這些家奴先發制人,」陳如意回答道,「微臣也核實過敘州來使的人員名單,雖然在進出城的人員名單裡,皆有韓東虎其人,但敘州來使離城,特意搭乘水師戰船前往岳陽,微臣以為他們是欲蓋彌彰……」

  這十多天來縉雲司表面上從東廬山刺殺案抽身出來,但陳如意一直都在暗中調查,安吉祥雖然跟陳如意是競爭關係,也不得不承認他暗中偵辦此案相當細緻、分析也相當合理,就見陛下這時候也禁不住微微頷首點頭,承認陳如意分析得很有道理。

  或許真相就是如此,整件案子說到底就是一樁情殺案、仇殺案,雖說凶手是黔陽侯韓謙身邊的人,但與黔陽侯韓謙並無直接的牽連。

  看殿下臉色陰晴不定,陳如意又說道:「微臣心想這些事要是傳出來,或會引來極大的非議,也可能會使廣德府民心震動,當時便擅作主張,將這六名被捆綁住的尚府家奴刺死……」

  「……」安吉祥震驚的側頭朝陳如意看過去。

  京兆府及刑部呈上來的奏本,對陳湘等六名尚府家兵的死都有種種的猜測,最後討論下來,都傾向認為是叛反家奴又潛回尚家堡殺人滅口。

  他沒有想到這些竟然是陳如意所為。

  安吉祥又朝陛下看去,卻不知陛下如何看待陳如意殺人滅口之事。

  楊元溥稍稍沉吟,說道:「此等小事,做就做了,無需事事都請示我。」

  見陛下認可陳如意的做法,安吉祥心裡多多少少有些嫉恨外,又能說什麼?

  「尚文盛刺殺案,縉雲司還要不要跟進?請陛下明示。」陳如意又問道。

  「這些人既然都叫你給殺了,縉雲司也沒有藉口跟進,都交給刑部處置吧,看他們能折騰出什麼波瀾來。」楊元溥說道。

  安吉祥注意到陛下說這話時,眼瞳裡透漏出一絲異芒,心想尚文盛即便死了,陛下還是不想看到廣德府太平靜啊?

  「對了,太后生辰漸近,陛下體諒州縣民生艱苦,下旨嚴禁州縣進獻貢禮,但舒州防禦使杜崇韜之子杜濤與京中官宦交遊,私下裡多次有說陛下體諒民間疾苦而禁州縣進獻,但作為臣子卻不能忘了禮數……」陳如意又稟道。

  「我知道了。」楊元溥揮了揮手。

  看陛下流露一絲怠懶疲憊的神色,陳如意便與安吉祥知情識趣的告退。

  走出崇文殿,安吉祥朝陳如意拱拱手,說道:「這次真要恭喜師弟了,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刺殺案調查得如此清楚透徹,還替陛下處理得乾乾淨淨,以往我真是有些小看師弟您了呢……」

  「我不過是多了些為陛下分憂的心思而已。」陳如意微微一笑。

  「這案子要是徹徹底底的揭開,也與那黔陽侯也沒什麼關係,現在半遮半掩,半真半假的小道消息在朝堂王公大臣們耳邊流傳著,黔陽侯反倒說不清楚了,」安吉祥捻著下頷,說道,「殿下可真是越發厲害了呢,說到底還是不信黔陽侯在廣德府三縣沒有做手腳,卻又不便直接指示你我師兄弟帶著縉雲司的人馬將廣德府翻個底朝天。那便只能借刑部以及那些被半真半假的消息激怒了的世家門閥先去廣德府打草驚蛇。照我看啊,溧水縣公函裡提到的那個尚家老奴啊,他在師弟之前就進尚家堡有接觸過那六個被囚於室的尚府家兵,說不定他早將一些細枝末節都說給衛甄知曉了……」

  「衛甄知曉又如何,他還不是將那尚家老奴用刑殺死,還不是將尚仲傑殺妻、濫殺流民等事略去,在公文裡沒有半點提及?」陳如意笑道,「既然是衛甄這些人想將事情搞大,我們與陛下又何不樂得隔岸觀火?」

  安吉祥指了指陳如意,做出俯仰大笑的樣子。

  這一刻他們得意洋洋,卻不知道這把火,會燒得多大,又或者他們認為陛下能控制住火勢,又或者他們根本就不在乎這把火會燒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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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四章 風起

  「刺客勇武過人,對尚家堡的地形也極為熟悉,殺死殺傷尚府家兵十人之後還從容逃脫,這樣的勇將在軍中也是出類拔萃之人,聽說身形還特別像黔陽侯身邊的一人——查到這裡,縉雲司、刑部都不敢再深挖下去,但誰曾想,縉雲司、刑部的人手剛撤,與刺客暗中勾結的那十多個尚府家兵看到行跡敗露,又先發制人,將好不容易逃過一劫的尚文盛殺死,據說都已逃到廣德府……」

  長信宮裡,雲朴子坐在繡墩上攏著手,將京裡最新的動向說給清陽郡主知曉。

  「黔陽侯再蠢,也不可能直接派刺客去殺尚文盛吧,我看多半是有人故意攪渾水呢。」清陽慵懶的看向窗外說道,她此時已然顯懷,在漸顯炎熱的夏季,穿著寬大的襦衫,相比較以往顯得豐腴許多。

  她倒不是相信韓謙的人品,而是覺得韓謙真要派人刺殺尚文盛,應該會更隱蔽,哪裡會留下這麼多的蛛絲馬跡,讓人這麼輕易就將矛頭指向敘州?

  「老道我也不認為黔陽侯做事如此粗糙,但現在背地裡這些消息都傳得神乎其神,也由不得人不信。」雲朴子說道。

  「縉雲司、刑部呈上來的奏文怎麼說的?」清陽問道。

  「縉雲司從這案子裡撤過去後,便沒有什麼動靜,似乎事情跟他們全無關係,但刑部與溧水縣正式遞到陛下御案前的奏文裡,都沒有提到刺客身形與黔陽侯身邊嫡系相肖這點,大概在捉住刺客之前,僅憑身形及熟悉地形這兩點,就斷定是黔陽侯身邊人太武斷、太不負責任了。」雲朴子說道。

  「縉雲司不是正磨刀霍霍、立功心切嗎,這件事真要與黔陽侯、敘州有牽扯,他們怎麼縮到後面去了?」清陽疑惑不解的問道。

  「或許陛下與娘娘一樣,都知道黔陽侯真要刺殺尚文盛,活不會做得這麼粗糙,縉雲司真要深入徹查下去,便會發現事情最終跟黔陽侯沒有關係,」

  雲朴子看沒有宮女站在左右,說話也就稍稍放肆一些,說道,

  「現在縉雲司撤出來了,刑部與溧水縣在奏文裡也都沒有直接將矛頭指向黔陽侯,陛下便可以當作什麼事情不知道。而至於世家宗閥私下裡怎麼傳,對黔陽侯是何等眾情洶湧,那也是世家宗閥與黔陽侯的事情,陛下反倒能置身世外了。再說了,陛下以往在岳陽以及此時收復金陵登上皇位,為治理州縣、梳理軍政,不得不大舉任用宗閥子弟,但朝堂之上滿眼都是宗閥出身的官員,陛下大概也明白這實際也是一種妨礙——現在好不容易有個目標,能叫滿朝王公大臣轉移一下視線,陛下又何樂而不為呢?當然,陛下並不放心黔陽侯,也是一個因素。」

  「也是,這些世族宗閥,眼裡有家無國,隔三岔五便有摺子遞上來說縉雲司不合先帝遺制,訴苦有司對州縣盤剝錢糧苛嚴,地方難堪重負,需休養生息,訴苦屯營軍府侵佔州田,陛下他也是煩不勝煩,但要維持朝堂運轉,卻又不得不用這些人。沈相好不容易從底下提拔了一些人上來,卻整天被御史台盯住這個不合規矩,那個不合規矩。慈壽宮雖然現在不直接干涉朝政,但凡陛下過去請安,總是嘮叨一些遵循先帝遺制、善待將臣、從善如流的套話,很難想像慈壽宮不是跟朝堂上的那些人裡應外合,」清陽說道,「照你這麼說,陛下現在知道借力打力,真是要比以往學聰明多了啊!」

  「這叫轉移矛盾。」雲朴子笑道。

  清陽微微一怔,琢磨了一會兒雲朴子說出來的這個詞,片晌後又問道:「對了,尚家的叛反家奴真的是都逃往廣德府了?刺客有可能逃往哪裡,公函裡沒有提及?」

  「這個誰能說得清楚呢?叛反家奴未必是逃往廣德府,或許純粹是有人嫌事不夠大吧?」雲朴子也略帶疑惑的推測道,「刺客孤身一人,真要往深山老林裡一鑽,想抓住很難,也很難一定說逃到哪個地方藏起來,刑部或地方州縣沒有辦法在孤身一人的刺客身上,大張旗鼓的去折騰什麼出波瀾來。不過,叛逃家奴拖家帶口上百人,就不一樣了,特別是他們還與刺客有勾結……」

  「會是誰這麼想不開?」清陽好奇的問道。

  「也沒有什麼想得開想不開的,黔陽侯與其父韓道勳早年治敘州,行新制,就令世家門閥頗為警惕;待黔陽侯到金陵後徵召奴婢入伍、賞授田宅,差不多將金陵諸縣的諸家奴婢都給騙走,還不夠遭人恨啊?」雲朴子說道,「刑部的官員且不論,地方上負責經辦此案的溧水縣令衛甄,雖然也曾算是廣德制置使府的一員佐吏,他衛家在朝堂之上也算是從龍功臣,但衛甄身為世家門閥中人,但凡有一點兔死狐輩之感,對黔陽侯就絕對不會有半點的好感,對廣德府的存在也會覺得甚是礙眼。倘若他再對尚家父子慘死有那麼一些身同感受,完全有可能會做些手腳。仔細看溧水縣上稟的奏摺,也是有些細微地方合不上的。」

  清陽心想雲朴子整天做的就是琢磨人的事,兼之他三十年前就出任升州節使度府監軍使,對金陵諸縣門閥中人極為熟悉,相信他的判斷不會錯得太離譜。

  她款款站起來,說道:「之前朝堂大臣、陛下,都希望尚文盛能在廣德府驚起一些波瀾,沒想到尚文盛現在都死了,還有風拚命往廣德府吹——也是啊,要沒有這麼多人在背後煽風點火,一心想著將事情搞大,怎麼可能上百人、大半還是老弱婦孺的行蹤都沒有查清楚?對於想搞事的人來說,沒有條件,大概也是會創造條件讓他們往廣德府逃吧?」

  「娘娘真是慧眼。」雲朴子讚道。

  清陽這時候轉過身來,看向雲朴子問道:「對了,雲道長,你說咱們能為敘州做些什麼?」

  「啊?」雲朴子有些震驚的看向清陽郡主,不知道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以往我在岳陽,總覺得形勢變化沒那麼快,當時就想著得到陛下的歡心最重要,哪裡想到形勢變化快如風捲殘雲,會如此令人應接不暇?」清陽淡然說道,「或許如雲道長所說,多認識幾個貴人總是有好處的。」

  「這個,這個,容老道回去好好想一想?」雲朴子結結巴巴的回道,似乎有些被清陽郡主的轉變驚嚇到了,心裡卻想著他人對清陽郡主及楊元溥之間的關係分析及判斷,這時候才算是暗暗歎服。

  以往在岳陽時楊元溥與清陽郡主能相處甚洽、親密無間,一方面是楊元溥看到楚州軍風光無限,自覺卑小,兼之又必須從內心深處與以往過度依賴的韓謙進行切割,短時間內心需要新的依賴進行替代補償;另一方面是楊元溥身邊的三個女人,太妃王嬋兒及正妃李瑤都是叫他從內心深處更加排斥之人,也唯有清陽郡主能親近。

  再說漂亮而聰明的女人,總是有很多可愛、誘人的地方。

  不過,楊元溥擅長權謀詭術,少年及孩童時期又都掙扎在安寧宮及晚紅樓的雙重陰影下,不管清陽郡主長得是何等的千嬌百媚,但他從內心深處都不會特別接受一個同樣擅長權謀詭術的女人。

  這一點在楊元溥在收復金陵、繼位登基之後,便會顯現、放大。

  而清陽郡主倘若能認清楚這點,又能不再那麼任性的話,她的態度也必將發生重大改變。

  當然,雲朴子沒想到清陽郡主通過自己結交李知誥這個大將級別的外臣還不夠,竟然還想著重新挽回與敘州的關係?

  看著清陽站在窗外,手攏著身前,似微微托著漸隆起的肚皮,雲朴子隱約能猜到清陽郡主為什麼有這樣的轉變,或許她期待肚子裡是個男孩,而這個男孩能成為另一個楊元溥?

  清陽卻不知道雲朴子心裡在想什麼,又問道:「李知誥想著統兵渡江進剿壽州,我該做的也做的,但想必他不會將希望全寄託在我一個婦人身上——這事現在外面有什麼風吹草動?」

  「老道聽說杜大人的公子最近跟太后那邊的人走得頗近……」雲朴子說道。

  「真要是如此,那杜大人提前回金陵就任兵部尚書,倒是一個皆大歡喜的事情哦?」清陽頗有些疑惑的問道,但她對杜崇韜這個人畢竟不熟悉,一時間也琢磨不透這件事情背後藏著諸多人怎樣的算計。

  …………

  …………

  天氣炎熱,火辣辣的熱日照得人都喘不過氣來。

  百餘彪勇的刀客勒住韁繩,停馬梅渚溪前,眺望南岸一望無垠的麥田。

  刀客刀甲俱全,在這麼炎熱的天氣裡趕路,革甲之內都打著赤裸,露出粗壯、刀疤及肌肉虯結的胳膊,腰間橫挎戰刀,馬鞍左側懸著戰弓,右側則懸著兩到三隻箭囊,穿著高過馬鞍的羽箭。

  剛剛長程奔走的戰馬,汗水從毛皮間潺潺滲出,這時候正低頭痛飲腳下的河水。

  梅渚溪乃是潤州溧陽縣與廣德府郎溪的界河,這一段河段的水位低淺,透過清澈的河水都能看見河床上堆積的鵝卵石,都不需要渡船,驅馬便能趟過河水,進入廣德府境內裡。

  不過,此時卻有一名中年官員帶著七八名衙役守在梅渚溪的南岸喊過來:

  「尚大人,你可想清楚,擅自率縣兵越州界,是什麼後果?」

  「秦大人,周司馬都沒有作聲,你作為廣德府長史,我率部進入廣德府緝拿逃寇,或許還輪不到秦大人你來阻攔吧?」尚孟通在官袍外穿了一件革甲,多少有些不倫不類,眼神陰戾的盯住南岸的廣德府長史秦問。

  尚孟通雖然作為文吏出任溧陽縣令,但他自幼作為尚氏家主培養,習律法兵事,也精擅騎射。

  趁渡江混亂時從安寧宮的控制下南逃,尚孟通斬殺亂兵時,臉頰被長矛劃傷,留下來一道疤痕,叫此時的他看上去憑添幾許彪悍氣勢。

  秦問站在南岸的岸灘上,寸步不讓的朗聲說道:「你倘若有周司馬協辦公函,我秦問今日沒有道理攔你,但你沒有周司馬的函文,除非你今日踏著我秦問的屍首過河。不然的話,知府事懸缺之際,我秦問身為廣德府長史身兼守土之職,絕不會坐看來歷不明的兵馬攜大批強弩硬弓及甲具進入廣德府!」

  尚文盛身亡,在朝廷派出新的知府事之前,廣德府的軍政事務,由長史秦問及司馬周安共同負責。

  這個周安是原郎溪縣令周元龍的堂侄,作為宣州寧國周氏的子弟,金陵事變期間在顧芝龍麾下任職,作為最初投附延佑帝的宗閥子弟,戰後敘功周元龍出任歙州刺史,而周安出任廣德府司馬、兵馬使,周氏一族也算是顯赫起來了。

  雖然說府衙及郎溪、廣德、安吉三縣的官吏主要都是從宣歙湖秀等州的宗閥子弟裡選拔幹才,這些人又都以司馬周安以及郎溪縣令富耿文為首,但以往沈漾出領廣德知府事,周安、富耿文都老老實實的不敢搞什麼小動作。

  沈漾調入中樞執掌政事堂,尚文盛出任知府事沒幾天便遇刺身亡,周安、富耿文自然就不會太老實,才幾天工夫就明裡暗里拉攏其他官吏,將秦問孤立起來。

  不過,周安、富耿文再囂張、膽大妄為,也不敢直接出具協辦函文叫尚孟通光明正大的率溧陽縣兵進入廣德府搞事。

  要不然的話,誰知道秦問會不會直接拿著這樣的把柄進京找沈漾去?

  尚孟通眼神陰戾的盯住秦問,見秦問態度堅定,只能恨恨的率部沿梅渚溪往西走,先去溧水縣南境。

  尚孟勇並不是胸臆間沒有縱馬過來將秦問斬死的恨意,但問題在於他身後百餘騎兵,僅僅是潤州州衙及溧陽縣上下默許他以縣弓手及衙役的名義進行招募而來。

  這些人是奔著尚孟勇開出的不菲募資而來,但他們畢竟不是江洋大寇。

  他們都是有根腳的人,他們作為縣兵可以參與溧陽縣境內的治安、防衛,也可以奉命進入其他州縣追捕逃犯,甚至在重金獎賞下與盜匪搏殺,無懼犧牲。

  不過,要是尚孟通命令他們殺死朝廷命官,那就玩笑了。

  他們或許捉住尚孟通,聽候對岸廣德府長史秦問的差遣,更靠譜一些!

  看著尚孟通帶著人,秦問臉上的憂色卻沒有絲毫的減淡,他半輩子宦海飄泊,還是能知道尚孟勇的離開,只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前的令人躁煩的平靜罷了。

  「相爺推薦薛大人出知廣德府事,或許等薛大人過來,便能緩一口氣了。」一個老家人見秦問眉頭鎖得跟山巒似的,寬慰他說道。

  「但願如此吧。」秦問說道,但忍不住還是嘆了一口氣。

  …………

  …………

  韓府後宅的齋堂裡,韓文煥與富陌圍桌而坐,棋盤上的棋子已是半天沒動,兩盞上好的方山露芽茶擺在那裡半天也沒見淺。

  「你我相知數十載,富氏與韓氏並存宣州也有數代,早年都是篳路藍縷,能有今天實不容易,富公真就不想想這把火真燒起來,稍有失控,你家耿文在郎溪就是第一個要嘛被火燒成灰燼,要嘛就是被丟出去平息眾怒的棋子!」韓文煥喝了一口已涼透的露芽茶,昏濁的老眼看著富陌斑皺的老臉,語重心長的說道。

  「這把火要是燒不起呢?」

  富陌先盯著手裡的棋子,聲音沙啞的反問了一句,接著抬起頭看了韓文煥一眼,繼續說道,

  「逆奴作反,勾結刺客,致尚文盛一家主僕十六口慘死,韓公可知道這叫多少人義憤填膺?難不成韓公真以為我一個七旬老叟,寫一封給耿文,就有能力使一切風平浪靜?我富家跟你韓家到底不一樣,這時候哪裡有選擇的餘地啊?最多也只能做到袖手旁觀,不去推波助瀾而已。這事有太多人在暗中推波助瀾,那也是黔陽侯當初行事太肆無忌憚了,才致使今日之局面,使得廣德府如魚刺梗在太多人的喉口了——沈相薦薛若谷出知廣德府,打的也是息事寧人的主意,但不要說陛下有疑慮了,你看看這幾天有多少封彈劾薛若谷的奏摺遞到御案之上?」

  「……」見富陌如此閱歷之人,對廣德府的存在也極是不喜,韓文煥聲音低弱的輕嘆一聲。

  「黔陽侯倘若沒有廣德府動什麼手腳,應該掀不起什麼波瀾來,而黔陽侯倘若有動什麼手腳,這事實非韓公與我二人能阻止——陛下與楊致堂、鄭榆諸公或許也在等一個結果,才會放心對壽州用兵啊!」富陌反過來寬慰韓文煥說道,「陛下心裡清楚韓家已分為兩脈,韓公或靜觀其變要更好一些;而黔陽侯遠在千里之外,也無耐韓公替他操心……」

  韓文煥心裡慘然一笑,也算是明白富陌這樣的「有識之士」,內心在憂懼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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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 怒火

  「啪!」

  一方硯台摔在庭前的石鋪地上,砸了一個粉碎。

  眾人皆是一驚,鴉雀無聲的看著面色鐵青的韓謙站在廊下,他們沒想到接到信報之後,韓謙會如此的盛怒難遏。

  「我父親身遭慘刑,心裡卻想著戰火之下生靈塗炭,我千辛萬苦,不惜以身犯險,只為避免戰火席捲太廣,他們一個個可好,唾手奪得天下,不念我一點點好便也罷了,卻煽風點火無所不用其及,難道真不怕大火熊熊燒起,只會將他們自己燒得片甲不留、燒得都成灰燼嗎?」

  韓謙越想越恨,越想越怒,摔了一方硯方遠不解恨,猛的將廊下襬著習字的桌案踹下台階。

  「好好的桌子,也沒有礙著你,你朝它發這麼大火做什麼?」趙庭兒柔聲勸韓謙莫要為金陵發生的諸多事,發這麼大的脾氣,「或許是有人想攪渾水,但金陵那麼多王公大臣,不可能一個個都不知輕重緩急——沈漾、楊恩不是極力主張薛若谷頂替尚文盛去主持廣德府嗎,不就是怕有人在廣德府搞出些亂子嗎?」

  「僅沈漾、楊恩、薛若谷三五人知道輕重緩急管個屁用——朝堂之上鄭榆、楊致堂、李普、鄭暢、張潮、黃化、富陌、韓道銘、韓道昌這些人,州縣之內衛甄、富耿文之流,有一個算一個,哪一個不是聰明人,但十多二十萬底層婦孺在他們眼裡算什麼?要是這些婦孺不甘願成為任他們踐踏、揉捏的賤民賤種,他們哪個不想恨而除之後快?」

  韓謙氣得手都微微發抖,說道,

  「上百叛奴,有大半是不良於行的老弱婦孺,他們逃跑時都經過哪些地方,最終逃往哪裡,不要說職方司及縉雲司都有眼線盯著廣德府了,溧水、南陵、郎溪、宣城等縣那麼多的衙役耳目都瞎了眼,能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最後含含糊糊的說可能逃往廣德府,不就是嫌廣德府的水不夠渾嗎?不就是想著將廣德府攪得雞飛蛋打、然後找藉口將廣德府徹徹底底的拆散掉、抹除掉,才覺得痛快嗎,才覺得不那麼礙眼嗎?這些蠢貨不就是想著金陵駐有重兵,不就是有恃無恐、自以為是想著廣德府即便掀起民亂,也有把握撲滅嗎?」

  「有些人的目的,是想攪得廣德府掀起民亂?」高紹見韓謙猜測勢態會嚴重到這一地方,也是震驚問道。

  「陛下或許也想著順水推舟,在廣德府掀起些波瀾,但不至於願意看到廣德府掀起大亂,我想陛下的算計,應該會在關鍵時候出手,遏制住惡化的勢頭,並借此打壓宗閥一派在朝中的勢力。」馮繚說道。

  馮繚多多少少能理解韓謙此時的氣急敗壞,並不是他自己受到猜忌、針對,而是擔憂廣德府大亂後,江南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局勢又起戰火,到時候又是數十萬人死傷,使得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大勢又變得一踏糊塗——這將使得他父子二人以身犯險甚至為此付出性命的努力,都化為灰燼。

  「那豎子有什麼資格玩陽謀?」韓謙這時候也是氣糊塗了,同時對楊元溥也是失望透頂,說道,「我留下這麼好的籌碼給他,他不敢接,卻滿心想著我有沒有在廣德府做什麼手腳。別人推著尚文盛去廣德府,想要搞事情,他默許之,不就是也想看尚文盛在廣德府搞些事情,好讓他看清楚我到底有沒有搞手腳嗎?他憑什麼認為能恰到好處的控制住廣德府的勢態發展?他但凡知道一點輕重緩急,即便心裡再想除我而後快,也不應該這時候在廣德府玩火。這把火燒起來,他知道有多少人巴望這把火會越燒越旺,他知道有多少人到時候會摁住他的手,不讓他去滅火?」

  「這事怨我想得太簡單,當時就想著掩飾韓東虎擅自出走一事,沒想到那麼多人巴望著將敘州牽扯進去,」馮翊頗為後悔的說道,「要是當時索性將韓東虎出走一事捅破,倒不至於讓他們找到借題發揮的機會。」

  「這事跟你沒有關係,樹欲靜而風不止啊,」韓謙長吐一口氣,一屁股坐-台階上,說道,「所有人都一心想搞出事情,攪渾水,我們怎麼避都避不了——」

  「要不我親自去一趟金陵,查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馮繚問道。

  韓謙差不多將所有人手都從金陵收回來,目前他們也只能借助州縣所設的驛傳以及路經敘州的商旅蒐集必要的一些信息。

  馮繚心想著與其在敘州無端猜測,不如再派人手過去,以便隨時能掌握廣德府及金陵的動靜。

  「那個尚家老僕,應該知曉一些詳情,卻被衛甄用刑害死,我們查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也無濟於事。」韓謙搖了搖頭說道,這時候他越發看清楚世家宗閥的頑固跟愚蠢。

  世家宗閥並不是沒有聰明人,有時候恰恰聰明人太多,太看得清自己的利益得失,卻越發的頑固而愚蠢。

  韓謙也不認為馮繚這時候親自過去能有什麼用。

  主要是當世信息傳遞效率太慢了。

  即便敘州有人手潛伏在金陵及廣德府,想要將消息傳回到敘州,也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韓謙之前也不願意將敘州有限的資源,消耗在組建一個龐大而相對高效的情報網上,成本太高。

  現在馮繚趕去金陵,等調查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再傳信回敘州,敘州到那時候再做相應的處置,黃花菜不早就涼透、涼徹底了?

  韓謙走下台階,將他剛才踹下去的桌案扶起來,虧得條案是檀木打造,結實得很,沒有被踹散架。

  馮繚、高紹、洗尋樵他們要過來幫忙,韓謙不讓,說道:「我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馮繚、高紹、洗尋樵尷尬的笑笑,攏手站在一旁,看趙庭兒、奚荏二女走過去幫韓謙將沒有摔壞的筆筒、鎮紙、印符等物撿起來。

  「老郭,你想到什麼主意?」馮翊看郭榮伸手虛捻著並不存在的鬍鬚,頂了頂他的腰,小聲問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都還不清楚,哪裡能有應對之策?」郭榮說道。

  韓謙將條案搬回到廊下,將朝廷經驛道驛站公開傳閱州縣的邸抄重新攤開,想要從中解讀出更隱蔽的消息。

  這時候一名侍衛走進院子裡來稟告道:「騎營校尉韓豹求見大人。」

  「他過來做什麼?」馮翊疑惑的問道。

  韓東虎擅自出走一事,馮翊、韓東他們回來後,韓謙當時也只能暫時擱置起來不處理,對其弟韓豹在騎營任職更是沒有什麼影響,一切照舊。

  雖說現在形勢是有了新的變化,但他們也才看到最新的邸報,韓豹應該什麼都不知道才對啊?

  「讓他進來吧。」韓謙示意侍衛將韓豹帶進來。

  此時的韓豹也不再是愣頭愣腦的鄉下青年,到敘州後接受為期長達四個月的專班學習,才剛剛重新回騎營任隊率,此時的他身穿鎧甲、腰執佩刀,人長得魁梧健碩,自信而英氣勃勃。

  看到院子裡這麼多人,韓豹也只是微微一怔,繼而上前來稟道:「騎營韓豹參見大人——昨日我娘與小妹住家裡,有人從門外塞進來一封信,我想著大人應該知曉……」

  「韓東虎這孫子有臉回敘州了?」馮翊好奇的問道,「他人都逃回來了,怎麼卻沒膽露臉,我又沒打過他?」

  韓謙接過信看過片晌,又遞給馮翊他們傳閱。

  馮翊看過信這才知道韓東虎並沒有回來,而是托其他人將信捎回敘州,至於其人是誰也沒有露面,將信塞到韓家宅子里人就跑了,應該也是從尚家逃出去的一名家兵。

  馮繚深感棘手的蹙眉說道:「果然是太多人拚命的將風吹向廣德府!」

  韓東虎派人送回的信裡,寫下他所知道的有關刺殺案一切細節以及他所能看到、想到的疑點。

  這也叫敘州之前的諸多猜測都差不多得到驗證,也能據信猜測深處更洶湧的波瀾與殺機,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無計可施。

  「是不是將田城他們都召過來商議對策?」高紹問道。

  田城、趙無忌、周處、林海崢、趙啟等人都分掌諸縣事或領兵分駐芷江、渠陽、黔陽等地,目前僅馮繚、高紹、洗尋樵、馮翊等人留在辰中縣協助韓謙處理州衙事務。

  「派人將這事情通稟他們就行,人未必都要趕過來。」韓謙說道,不覺得大家湊到一起大眼瞪小眼能有什麼幫助。

  眼下最為痛苦的,就是明知道廣德府正醞釀著極大的危機,但他真要直接派人去干涉,很可能會叫局面變得更糟糕。

  然而,即便僅僅曾並肩作戰過,即便他只是曾經給廣德府的婦孺以承諾,都不能眼睜睜看著廣德府當前的危機最終演變成難以遏制的民亂,叫那些人找到藉口進行血腥鎮壓。

  即便不管十數二十萬婦孺的性命,廣德府掀起民亂,最終被鎮壓下去,也會叫江淮大地元氣大傷,使得他父親與他的努力最終化為灰燼。

  只是,他現在應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

  見韓謙一屁股坐在台階上,馮翊小聲問他哥:「是不是可以派人去找韓東虎?禍端是這孫子惹起來的,現在他與蘇烈等人又確實在一起……」

  馮繚見韓謙都沒有抬頭看過來,便知道韓謙不認可這種做法,想想也是,他們即便派人聯絡上韓東虎又能做什麼?

  韓東虎能派人送信回來說明發生的一切,也算是唸著敘州對他的恩情了,但不能指望太多。

  難不成敘州此時還能命令韓東虎以及那麼多的尚氏叛奴,帶著上百口家小去投案?讓他們心甘情願用上百顆頭顱換廣德府危機解除?

  馮繚與高紹、洗尋樵、馮翊、奚荏站在一旁小聲商議,但商議來商議去,發現他們能想到的辦法,都未必能控制住勢態惡化。

  所謂鞭長莫及,莫過如此。

  「侯爺其實有一策可用,只是侯爺沒有下定決心而已!」即便在加入敘州之後,與其他人都會保持一定距離、並不怎麼密切交往的郭榮,這時候站在一旁說道。

  聽他這麼說,其他人都轉過頭來,不明白郭榮說的是什麼意思。

  韓謙抬頭看了郭榮一眼,拍拍屁股站起來,其他人都滿眼疑問的看過來,都猜不透還有什麼計策能用。

  「容我想想。」韓謙遲疑了好久,卻還是難下決定,示意他人都先回去,他有些事還需要更深層次的權衡利弊。

  接著韓謙便走進屋裡,不再理會眾人。

  「郭大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啊,這時候還跟我們打什麼啞謎啊?」馮翊不像馮繚、高紹、洗尋樵他們那麼矜持,他有些忌憚韓謙,但直接揪住郭榮沒有一丁點的心理壓力,追問道。

  「陛下與朝堂之上那一個個老謀深算的大臣們,不就是擔心侯爺在廣德府做了什麼手腳,才千方百計的想著搞些事情去打草驚蛇,甚至不惜掀起民亂嗎?」郭榮站在庭前,說道,「倘若侯爺能叫他們認識到廣德府一旦真掀起什麼民亂,最終只會叫侯爺及敘州得利,陛下及諸多大臣,態度必然就會有所轉變……」

  「關鍵是咱們也沒有做什麼手腳啊,怎麼叫他們認識到後果對敘州有利?」馮翊不滿的說道,「再說了,他們搞出這些事,不就是想找到敘州在廣德府做手腳的把柄嗎——你這算是出的什麼主意啊?」

  金陵戰事過去沒多久,韓謙在廣德府的影響力是毋庸置疑的,真要派大批人手潛回廣德軍想要搞事情,絕對能搞出事情。

  除了世家宗閥固有的仇視外,這恰恰是延佑帝及諸多像鄭榆、鄭暢、楊致堂等精明人物對廣德府最憂懼的地方。

  這可以說是廣德府不徹底拆散就解不開的一個死結。

  目前禁軍及侍衛親軍兵強馬壯,敘州真要承認在廣德府有做手腳,並給抓到真憑實據,駐守金陵的十數萬兵馬難不成是吃素的?

  楊致堂、鄭榆等人再忌憚敘州,就算鎮壓廣德府會再次挫傷大楚的元氣,會拖延清剿壽州的進程,但他們也必然會優先解決腹心之患的。

  退一步萬來說,即便廣德府燒起的大火,延佑帝及楊致堂、鄭榆、張潮等人滅不掉,致使江淮大地再次陷入戰火紛飛、瀰漫的混亂之中,最終也只會是此時已經平息博王之亂的梁軍得利。

  敘州還是太弱小、太偏僻了,至少在這時沒有亂而取之的機會。

  江淮真要不穩定,楊元溥也只會更加加強對湖南諸州的控制,加強對敘州的限制。

  馮翊、馮繚他們可不像韓道勳等人,有那麼崇高的拯萬民於水火的執著理念,就是因為看不到有亂而取之的可能,他們才頭痛。

  要不然的話,他們才懶得管那麼多。

  「我知道郭大人意思了,」馮繚這時候恍然明白過來,看向走進屋裡、略顯孤寂的韓謙背影,朗聲說道,「郭大人所說之計,或許可行!」

  「敘州與金陵相距太遠,真要有什麼風吹草動傳往金陵,也是兩三個月之後了,那時廣德府多半已經亂了。」韓謙這一刻也是深感進退維谷,難以決定是否接受郭榮、馮繚二人的建議。

  「不管時間趕不趕得及,但敘州當有獠牙。」馮繚堅決的勸諫道。

  「你們都出去。」馮翊猜不透韓謙跟郭榮及他哥到底打什麼啞謎,心裡實在難受,先著韓豹、韓東及其他級別不夠參與機密的侍隨人員先出去。

  馮繚看了洗尋樵一眼,跟馮翊說道:「你、熙榮以及司戶參軍也暫時先迴避一下。」

  馮翊急著要朝他哥瞪眼。

  「尋樵進來議事無礙。」韓謙這時候在屋裡說道。

  洗尋樵這一刻想明白郭榮、馮繚與韓謙所議之策是指什麼。

  馮繚剛才希望他暫時迴避,並不是他級別不夠,而是他作為土籍大姓子弟的身份敏感!

  不管在誰的心底,這種身份上的敏感烙印,不可能因為這三四年推行的土客合籍新政就這麼快徹底消彌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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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六章 相見

  距離虎澗關十三四里許的高椅峪,三面山崖環抱、一面踞跨四五丈深的山澗之上;地形上像一張嵌入武陵山脈東南斜坡深處的巨大椅子,遂有高椅峪這樣的地名。

  虎岩溪從高椅峪前面流淌而過,於八九里外劈開一座名為青牛背的大石崖流入辰水。

  不要看青牛背左右的辰水猶有三四十丈寬,入夏河水漲上來後,水勢相當遼闊,但從青牛背往上游三四里有一處武陵山脈南麓的錯層地形帶。

  辰水流經這裡,叫惡虎灘,里許長的河段,不僅上下游有近十丈的高度落差,河道里更是礁石雜錯,彷彿千刀萬刃倒插入湍急的河水裡。

  即便是夏秋雨水豐漲期,舟船也壓根不要想能通過惡虎灘。

  而惡虎灘兩側的石山高峻險峭,飛猿難渡。

  通常說來,從辰水下游過來的貨物、商旅,會在青牛背下游十三四里處的陳家集碼頭靠岸,走驛道渡過虎岩溪,從虎澗關進入思州境內。

  一年多前韓謙從蜀國返回敘州,霸佔雞鳴寨不讓,就著手經營辰水中游地區,第一時間就是徵募大量的青壯勞力興修辰水南北兩岸的驛道,除了通過驛道將辰水南北兩岸像高椅峪這樣的番寨村寨都連串起來,更是進一步拓寬銜接思州的通道。

  思州楊氏與坐鎮渝州的長鄉侯王邕合作,夾攻佔據黔江中游的婺僚人勢力,其目標還是要打通黔江通道,使川蜀的貨物能通過思州流入黔中及湘西南地區。

  所以思州楊氏也極力配合敘州翻修、拓寬辰水北岸的驛道,甚至出人出糧修築了高椅峪以西到虎澗關的驛道。

  畢竟高椅峪往西,包括虎澗關在內,都隸屬於思州。

  惡虎灘難渡,虎澗關便成了從龍牙山北面的辰水河谷進入思州的唯一通道。

  雖然虎澗關裡外的驛道建在辰水北岸相對開闊的溪谷之上,但夾峙石峰間的虎澗關,卻是一條長約里許、最狹窄處僅三四丈的深峽,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

  年後楊氏與長鄉侯王邕便相繼攻陷、降服黔江兩岸上百座僚寨,打通黔江通道,蜀地的井鹽織錦藥材等物得以通過黔江進入思州,再往黔中地區疏散,虎澗關驛道也隨之比往日倍加繁榮起來,每天都有數以十計乃至上百的牛馬車進入虎澗關。

  不過,不管敘州與思州的關係多麼親密,思州刺史楊行逢都遣嫡系大將、養子楊守義率八百悍勇番兵駐守虎澗關。

  六月下旬已經是盛夏時季,武陵山南麓的氣侯卻是溫潤,高椅峪醫館位於村口外,是棟建在一顆四五人合圍的大榕樹下的破敗獨院,濃蔭遮蔽下,黃昏時涼風習習,趙直賢多穿一身薄衫才覺得正是合適。

  高椅峪原本是一座漢夷雜居的村落,有七八十戶人家,四百餘人,在武陵山深處,村落的規模不算小。

  虎澗關驛道以及浮橋就從峪前的坡地通過,現在每日都有不少商旅通過,而有些入夜前趕不及通過虎澗關的商旅,大多到高椅峪來借宿,這使得峪子裡像是一座鎮埠繁榮起來。

  辰中縣年後在峪子前面的緩坡建有一座驛站,東西四座跨院連並在一起,三四十間屋舍。

  東面的兩座跨院,乃是驛站公署以及一座有二十多名將卒入駐的營房,除了巡檢捕盜緝私外,還兼管浮橋及左右驛道的修護;西側兩座跨院供商旅借宿,條件沒有多好,都是通鋪。

  譚育良坐在醫館前的一塊石頭上,能將下方驛站內的情形都看在眼裡。

  「……老趙,是不是形勢又有些緊張起來了?我看辰中縣這幾天陸陸續續的往下面的驛站增派了不少人手啊!」譚育良見趙直賢在短褂外披了一件打有好幾個補丁的破舊布衫走過來,張口問道。

  韓謙攻陷鷹魚寨後,並沒有留難趙直賢、譚育良二人,而是將他們二人及家小逐出敘州。

  趙、譚二人回到潭州,因兵敗遭受到嚴厲的懲處,被貶到潭州下屬的潭陽縣擔任不入品的小吏。

  雖說恰恰是如此,叫他們二人在潭州被攻陷後,逃過全家被押送金陵誅殺的厄運,但兩人及家小逾二十人最後還是被當作戰俘處置。

  兩家男丁及年老的婦人都被貶入苦役營,充當修道築城的奴工,前半年就四個老人沒有能熬得過去;而家裡年青的婦女則被貶入樂營。

  當世對丁戶管理極嚴,道隘關口都要盤查,趙直賢、譚育良帶著幾個青壯子弟逃亡容易,卻不能將家裡那些老弱婦孺丟下不管。

  還是趙直賢當年在黔陽教授過的一名醫徒,去年年初時到潭陽城採購藥材遇到趙直賢,趙直賢與譚育良便拿出早年藏下來的一筆錢物,托這個徒弟將他們及家小從苦役營、樂營贖出來。

  韓謙雖然是今年回到敘州才正式頒布廢奴令,但之前吸引流民落戶的政策一直沒有變;兩家人到敘州後就差不多擺脫奴籍身份,棲身當時地屬轄管還存在爭議、地方又相當偏僻的高椅峪。

  為贖身,錢物都消耗得差不多,到高椅峪也只夠置辦一棟院子,兩家人近二十口人,擠在僅有六間房子的院子裡棲身。

  沒有田地,趙直賢打通朝南的院牆,開了一家醫館;譚育良則帶著兩家的青壯子侄,在青牛背碼頭做苦力,勉強維持生計。

  經過這番折騰,當年的雄心壯志早就湮滅,胸臆間留下的僅有對命運坎坷的無限感慨。

  趙直賢年歲才過五旬,長期苦讀醫書,眼力多少有些不濟,勉強能看到下面的驛站院落裡是多了不少人手活動,但不確定譚育良怎麼就判斷形勢緊張起來了?

  趙直賢說道:「前些天說是後面山裡發現有鐵礦,許是縣裡想著派人進山開礦吧?」

  趙直賢並不覺得驛站這兩天多住進二三十個衣著普通的人,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不像是為開礦而來,」譚育良搖了搖頭,又問道,「我清晨去碼頭,你猜我路上遇到誰了?」

  「遇到誰了?」趙直賢問道。

  「我遇到裴朴。我還想著湊過去打招呼,裴朴都明明看見我了,卻硬生生的錯身過去。」譚育良說道。

  「……」趙直賢微微一怔。

  裴朴便是趙直賢當年教授過、又不辭辛苦幫他們從潭陽縣苦役營贖身的徒弟。

  裴朴乃是黔陽客籍子弟,早年乃是從關中大姓裴氏南遷分出來的一支,他也一直並不知曉趙直賢乃是潭州潛伏於黔陽的密諜,從少年時就跟在趙直賢身邊學醫,之後也一直留在州醫館任職,前後差不多有十年時間。

  即便是趙直賢、譚育良等人被逐出敘州,裴朴及其他十多名醫徒都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在韓道勳、韓謙父子執掌敘州時,都還繼續留在州醫館任事。

  「許是鄉社裡有什麼疑難雜症,需要州醫館的醫師下來診治吧,而裴朴又擔心我們的身份有礙,不敢叫同僚或敘州的眼線看到

  跟我有什麼牽扯吧?」趙直賢對裴朴這個弟子還是心懷感激的,要不是裴朴相助,他們現在還是潭州的苦奴,妻女還在樂營遭人蹂躪,在那麼繁重的勞役下能不能活下來還是兩說。

  不過,他們身份畢竟敏感,到敘州後就沒有跟裴朴聯繫,以免牽累到他;甚至他們在高椅峪落戶,也沒有寫一封信給裴朴,沒想到裴朴此時就在下面的驛站裡。

  不過,裴朴不相認,趙直賢也能理解他的難處。

  譚育良搖了搖頭,說道:「我總覺得氣氛不一樣——我看裴朴身邊有四五個人,文質彬彬的樣子,有可能都是州醫館裡的醫師。老趙你說這犄角旮旯之地,有什麼疑難雜症需要州醫館派出五六個醫師同時出動?再說,你開的這家醫館裡,也沒見有什麼病患登門啊?」

  「……」

  聽譚育良這麼說,趙直賢也意識到是有些問題。

  雖說韓謙治下的敘州,極重視用新法培養醫師、醫徒,但早年敘州三縣加起來,在趙直賢麾下也僅有十二三醫師、醫徒可用——縣裡沒有專門的醫官——這兩三年再加大力度培養,目前全州七縣合格的醫師加起來,頂天也不到百人。

  辰中縣作為新的州治,醫師人數要多一些,也就二三十人而已。

  除非是出現大的疫情,要不然很難想像會同時派五六名醫師到這麼一個犄角旮旯之地來。

  倘若不是醫師,而是執行其他任務的文吏,那就更說不通了啊……

  那個人此時更應該為金陵的風聲鶴唳頭痛著吧?

  趙直賢站起來眺望遠方,就見里許外的驛道有一隊似奴工打扮的人馬,正往虎澗關方向行走,速度不慢,似乎要趕在天黑前進入虎澗關——雖說楊氏加強對虎澗關的防禦力量,但與敘州的關係一直都很平靜,遣奴工到敘州境內勞作以賺錢糧的事,也一直都沒有斷過。

  眼前的一切,看上去似乎又很平靜。

  這時候聽到老妻在院子裡喊他們回去吃飯,趙直賢跟譚育良說道:「俊娃子前些天採摘山果釀了一壇果酒,這兩天能開壇喝——你家潭丘午前進山獵了一隻狍子,聞著香氣,這時候也應該煮熟了——走,到我屋裡喝兩盞去。」

  不管怎麼說,即便日子再艱苦,他們好不容易擺脫奴籍的身份,也算在高椅峪安頓下來了,外面形勢什麼的,跟他們都沒有什麼關係了。

  譚育良惆悵的眺望不遠處的驛站一眼,心裡似有不甘的微微一嘆,撐著膝蓋與趙直賢往泥牆斑駁的院子裡走去。

  譚育良的兩個兒子譚朗、譚丘,與趙直賢在苦役營被打斷左腿的三子趙方城,正搗泥修補西院牆缺口——置辦下這棟院子時,破落得不像樣子,這兩個月修修補補卻也像個樣子了,至少有一處遮風擋雨的地方。

  趙直賢、譚育良招呼三個小輩也進屋吃飯,又將在院子裡打井的譚育良堂弟譚修群喊上,將前些天摘山果所醞的酒取出來開壇,不知不覺間外面的天色就暗了下來。

  敘州的夏季雖然談不上多炎熱,但買不起鹽,獵得一隻狍子沒有辦法保存,只能都剁成塊拿山椒等物燉爛。

  回想過去兩年時間裡的艱難,即便果酒不烈,喝過一會兒,趙直賢也是覺得老眼昏迷。

  「……」譚育良霍然站起來,趙直賢一驚,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便見譚育良兩個兒子譚朗、譚丘及堂弟譚修群也都警惕的站起來。

  推開門,不知道何時對面西廂房的房頂站有三道黑影,腰挎長刀,手裡端持著強弩。

  譚朗、譚丘迅速將有豁裂口的木門關上,沒有兵刃,他們將條凳抄在手裡,貼門而站;譚修群則迅速退到內側,捅開西牆窗戶的蒙窗紙,看到西面峪口處的山脊上還有三道手持刀弓的人影。

  趙直賢驚懼的坐在那裡,他這時候也能聽到院門被人打開,似有八九人徑直走進院子裡來,隱隱有甲片簇動的聲音。

  「師父,是我。」裴朴的聲音在外響起,輕輕叩響門扉。

  裴朴之前不相認,這時候卻帶著這些甲卒登門?

  趙直賢與譚育良相視一眼,知道不管裴朴什麼來意,他們都沒有任何反抗餘地的,示意譚城、譚丘將手裡的條凳放下來,打開柴門,赫然看到韓謙站在月色之下,朝裡面看過來。

  「趙大人、譚爺,好久不見了啊,」

  韓謙施施然拱了拱手,便徑直朝屋裡走進來,看著破木桌上擺放凌亂的碗碟,笑道,

  「聽說譚爺的二公子今日在山裡獵得一隻肥狍子,我與馮繚、郭榮住在下面的驛站聞到香氣,便猜是潭爺與趙大人將這只狍子燉熟了,帶了罈好酒過來換肉吃——幸好我們趕得及時,狍子肉還沒有吃乾淨……」

  韓謙與郭榮、馮繚拖了兩張條凳坐下來。

  醫官裴朴懷裡抱著一罈酒,頗為震驚的看著屋裡的一切,有些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裡。

  看裴朴毫不知情的樣子,很顯然即便他清晨時認出譚育良來,也沒有去跟韓謙通風報信,實是他們落戶高椅峪之後的一舉一動,很早就落在敘州的監視之下。

  趙直賢想起他們以往的敏感身份,只要韓謙對他們有一絲起疑,便是人頭滾滾,嚇得臉色蒼白,與譚育良、譚修群撲通跪到地上,訴說道:

  「罪民寄身敘州,一是實屬迫不得已,二來唸著大人治下敘州可謂是世外桃源,絕無其他異念,也與他人絕無半點關係,還請黔陽侯明察。」

  其他侍衛沒有跟著進屋,孔熙榮、郭卻、奚發兒三人也守在門口沒有走進來,但手卻按住刀柄,目光炯炯的盯著屋裡其他人的一舉一動。

  趙直賢乃是文吏,潛伏敘州當了好幾年的醫官,其子女也都跟著學醫、學文,手無縛雞之力,但譚氏卻是潭州傳承好幾代的將門之家。

  一家三十餘口被拆送金陵誅殺的潭州司兵參軍潭憲,乃是譚育良的族叔;於鷹魚寨(中方城)城頭死於孔熙榮戟下的譚鐵,乃是潭憲之子。

  譚育良與譚修群雖然是譚氏的旁支,他們與譚育良的二子譚丘、譚朗以及譚修群之子譚文林,皆是以一敵十、精通技擊的好手。

  雖然譚育良、潭修群及子侄沒有兵刃在手,但孔熙榮、郭卻還相信他們真要暴起傷人,還是有些手段的。

  「沒有裴朴相助,你們怎麼可能從潭陽縣贖身,再落戶到高椅峪來?」韓謙問道。

  聽韓謙這麼說,裴朴嚇得雙腿一軟,也撲通跪地,哀聲訴說道:「去年年初卑下途經潭陽,看到趙醫官身陷奴營,孤苦伶仃,不忍心才出手幫他們贖身,絕無異念,也絕非受他人差遣!」

  「好了,好了,都起來吧,」韓謙揮了揮手,說道,「沒有我的授意,裴朴你怎麼可能跑去潭陽採購藥材——沒有馮繚暗中幫著打點,你以為真就這麼容易能將趙大人、譚爺他們兩家二十多口人贖出潭陽?」

  韓謙伸手將裴朴手

  裡抱著酒罈子拿過來,都怕他不小心給打了。

  待馮繚、郭榮將趙直賢、譚育良、譚修群等人攙扶坐過來,韓謙又示意馮繚找幾隻空碗過來,他便親自揭開酒封依次倒上酒,說道:「原本不想這麼早就過來驚擾趙大人、譚爺,但譚爺今早撞見裴朴,黃昏時又坐在醫館前盯住驛站看了好一會兒,相信以譚爺的毒辣眼光,多半是看出些什麼來了。免得潭爺倉促間做出什麼叫大家都不開心的錯誤決定,我便上來與趙大人、譚爺喝兩杯。」

  譚育良背脊一股寒意竄上來,即便坐下來,也不敢坐實了,虛著半個屁股聽韓謙說話。

  不知道趙直賢心裡是怎麼想的,譚育良怎麼可能甘願真就帶著自幼練就一身好武藝的子侄,在碼頭做一輩子苦力,子子孫孫皆做一輩子掙扎在最底層的赤貧平民?

  從潭州贖身後,之所以選擇在當時還是辰敘思三州皆不管的高椅峪落腳,除了便於隱藏以往的敏感身份外,譚育良多多少少還是有著一些觀望三地形勢以便投附的想法。

  要說投附,譚育良之前心裡也是將思州楊氏視為首先目標。

  而之所以將敘州排斥在外,實在是雙方恩怨糾葛太深,他不覺得跑上門主動投附敘州,真會受到待見。

  卻沒想到他們的一舉一動皆在敘州的監視之下;而他們能到高椅峪落腳,也是出自韓謙的安排。

  趙直賢又不是蠢,當然能猜到韓謙說「譚育良可能會做出的錯誤決定」意指什麼,這會兒也多多少少有些坐不住,很顯然在韓謙的眼裡,他們並不能算是「老實人」。

  「敘州已是到了用人之際,你們都加入敘州為我所用吧。」韓謙說道。

  聽韓謙這麼說,趙直賢、譚育良、譚修群對望一眼,又忙不迭的跪到地上,一齊叩頭道:「大人不計前嫌收留我等,趙直賢、譚育良、譚修群願誓死效忠大人,至死不渝!」

  譚丘、譚文林、譚朗、趙方城等兩家子侄輩也都一起跪下叩頭。

  「坐起來說話吧!」韓謙走過來,將趙直賢、譚育良、譚修群三人攙扶起來坐下來。

  桑木打造的方桌坐不下太多人,韓謙獨坐一面,郭榮、馮繚身份也高,獨坐兩側,趙直賢、譚育良、譚修群擠坐在韓謙的對面,譚丘、譚文林、譚朗、趙方城等兩家子侄站一旁。

  韓謙飲了一口酒,說道:「高椅峪臨近渡口,碼頭車來人往,趙大人、譚爺對金陵近日來的風聲鶴唳,也應該都有所耳聞吧?」

  「是有所耳聞,但這些都是道聽途說,畢竟是辨不得真假。」譚育良看了趙直賢、譚修群一眼,心想既然韓謙剛才點明自己不是太安份老實,便稍稍坐直身子,由他來回答韓謙的問話。

  「周瞎子說給你的話,只真不假,只是不便說得太過詳細而已。」韓謙說道。

  譚育良震驚的看向韓謙,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半個月到碼頭做苦力、說是虐殺戰俘而遭清退的老卒周瞎子,竟然也是韓謙特意安排的人。

  韓謙不理會譚育良的震驚,繼續說道:「廣德府現在風聲鶴唳,陛下與朝堂諸公都懷疑我在那裡做了手腳,此時要借刺殺案將廣德府翻個底朝天,甚至還有些人有意不惜激起民亂然後驅兵鎮壓,以除心腹之患。我不忍看好不容易安寧下來的江淮大地再起戰火,但我人在敘州,陛下又不信我,實在是遠水難滅近火。現在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在這裡搞出些動靜,叫朝堂諸公看到民亂有如星火燎原的威勢之後,能叫他們在廣德府的動作多少有所收斂……」

  「大人要拿下思州嗎?」譚育良疑惑的看著韓謙,直覺告訴他,韓謙是要拿思州下手,但他想不明白韓謙要怎麼拿下思州。

  思州地處武陵山南麓,地形險峻,不要說思州其他地方了,僅僅就虎澗關就極難攻陷。

  思州楊氏經營其地前後已有數代人,之前兵力還稍弱一些,但在他們與渝州王邕合作攻陷黔江兩岸的諸僚寨之後,實力大增。

  敘州進行大動員,將當前的州營從三千人擴編到八千人甚至一萬人,應該是有把握攻陷思州的。

  不過,問題在於敘州處於四面受孤立、警惕的局勢之中,以及敘州的財賦,卻又大半依賴於對外界的商貿流通。

  敘州倘若要進行大動員,西南的業州田氏以及北面的辰州洗氏,又怎麼可能坐看敘州吞併思州而無動於衷?

  更何況思州也是歸附於大楚的羈縻州,韓謙真要舉兵對思州下手,不是正好落下興兵作亂謀逆的罪名,給朝廷增兵辰州、討伐敘州的藉口?

  到時候韓謙即便有把握守住敘州的幾個關鍵隘口,但業州田氏以及辰州洗氏聯合從邵州及朗州增援過來的楚軍,封鎖住敘州與外界聯繫、勾通商貿的通道,敘州也絕對不好受。

  到時候,敘州就算是拿下思州,還能剩下多少財力,去維持八千到一萬人左右的精銳兵備?

  另外,據黔江下游的渝州以及渝州背後的蜀軍,也絕對不會願意看到思州被敘州吞併的。

  「不管怎麼說,辰、敘、思、業等州都歸附於大楚,他們不興叛亂,沒有朝廷的令旨,敘州實在是沒有道理對思州擅興刀兵。師出無名是一方面,而虎澗關又有萬夫莫開之險,敘州兵馬再強盛,想攻下虎澗關也要付出極慘重的代價,所以要拿下思州,敘州不會直接出兵,只能從別處想辦法,」韓謙慢悠悠的說道,「我這麼說,你們可能猜到我的意圖?」

  「大人是要我們潛入思州,領導平民掀起暴動?」譚育良震驚的問道。

  趙直賢反應稍稍慢一些,這時候也恍然明白過來。

  敘州必然已經在思州埋下平民暴動的種子,甚至早就派出了一批像周瞎子這樣的好手潛伏進去,但敘州不想徹底陷入孤立無援的地步,不想與大楚撕破臉直接進行軍事上的對抗,就不能是敘州的嫡系將領站出來主導暴動。

  更不要說敘州直接出兵攻打思州了。

  韓謙是要他們站出來,主導暴動——他們此時投效韓謙及敘州,但在外人的眼裡,他們是跟敘州沒有半點瓜葛的。

  「怎麼樣,有沒有膽量搏一把?搏成功了,譚爺可就是新任的思州刺史啊!」韓謙微微斂起眼眸,問道。

  「譚育良不敢有任何奢想,此生能效命於大人麾下,死而無憾也。」譚育良推桌站起來,便要再度行跪拜大禮,以表明他沒有半點竊居思州刺史之位的野心。

  趙直賢、譚修群也不傻,不要說他們領導暴動,會直接有一批忠於敘州的基層武官相助,等暴動進行到一定程度,韓謙甚至都可以借鎮壓暴動的名義出兵進入思州……

  「好!」韓謙上前攙住譚育良,從馮繚手裡接過一份文書,交給到譚育良的手裡,「這是行動綱要——更具體的細節,我們走後,周瞎子會跟你們細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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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8 22:45: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七十七章 起事

  韓謙帶著人悄然而來,又帶著人悄然而走。

  普通的山村總是很寧靜,趙直賢、譚育良兩家置辦的這棟院子,又在峪口外,除了幾聲黃狗的吠叫驚破寂靜的夜色,村莊裡大多數人天黑後便早早歇下,都沒有人注意到峪口處的動靜。

  譚育良看著桌上的酒罈,以及手裡厚厚一疊萱紙,要不是這些,他都懷疑剛才經歷的只是一場夢而已。

  趙直賢、譚修群也都有些傻眼的站在那裡,隔著院門看到十數矯健的身影護送著韓謙等人,早已經消失在夜色的深處,他們過了好久還是難以置信剛才所發生的一切。

  倘若單純是投效敘州,入州縣衙署任事,他們是沒有什麼好猶豫、好顧慮的。

  即便敘州深受四周大姓勢力的忌憚,即便韓謙本人也受楚帝及朝廷的猜忌,但敘州的崛起,趙直賢、譚育良他們都看在眼裡,還深刻領會到韓謙及身邊諸多嫡系的厲害之處,他們相信追隨韓謙、為敘州效力,結局不會太壞。

  然而現在韓謙交辦給他們的事情,卻絕不容易,搞不好就是人頭滾滾落地。

  「剛才院子裡來的都是些什麼人?」

  趙直賢與譚育良妻子這時候走進東廂房來,臉色有些蒼白,驚惶之色未去的問道。

  剛才東廂房裡就趙直賢、譚育良、譚修群與幾個已成年的子侄飲酒說話,其他女眷小孩伺候好他們,都沒有上桌的資格,也是在別屋吃過飯便早早歇下。

  平日裡多點一盞燈,都叫人心疼得緊;但凡獵到野味,有些肉食,也是先保證青壯勞力吃飽,有多才給女眷小孩解解饞。

  一大群攜帶兵刃的陌生人出現在院子裡,過道走廊都被封鎖住,女眷們擔驚受怕,也只敢關緊房門躲在屋裡靜觀其變,安慰小孩不發出哭鬧聲,等到陌生來客確實走遠了,趙直賢、譚育良的妻子兩個人才大著膽子往東廂房走過來看動靜。

  趙直賢年逾五旬,有三子二女,長子身體原本就病弱,沒能挨過苦役營的勞苦,第三個月就累吐血病逝了;次子趙方海午後被後山青田寨請過去診治病患,夜裡不人摸黑走山路回來;第三子在苦役營被打斷左腿,行動不便。

  趙直賢兩個女兒,又分別嫁給譚育良的兩個兒子譚朗、譚丘為妻。

  譚育良除了譚朗、譚丘二子外,還有一個女兒。趙直賢長子早年娶妻死於難產,譚育良便將女兒嫁給趙直賢的長子為續絃,沒想到也是早早就做了寡婦。

  在潭州兵敗之前,譚修群倒是有一妻一妾,但潭州兵敗後,其妻不敢去面對艱苦的命運,在押往樂營的路上找機會跳塘自盡了,只有妾室周氏及十七歲的長子譚文林以及兩個年幼的女兒還在身邊。

  譚修群年歲要比譚育良少七八歲,此時四十歲都不到,正值壯年。

  他們兩家人除了當年受命馬氏同甘共苦的潛伏黔陽以謀敘州外,也是兒女姻親將兩家人的命運捆綁在一起。

  「沒什麼事,只是多年未見的貴客找上門來,喝了一通酒便離開了。」譚育良說道,示意妻子趙氏與趙直賢的妻子邢氏回屋去歇下,不要理會這邊,但這時候他們陡然也想到,他們所面臨的問題不僅僅是怎麼著手去做這事,還要考慮他們帶青壯子弟潛入思州謀事之後,留在高椅峪的十多個女眷、孩童要怎麼安頓?

  特別是他們公開身份主導暴動後,思州楊氏派人過來捉拿他們的家小怎麼辦?

  他們正遲疑間,又有兩道身影走小道登上門來,卻是剛剛隨韓謙離開的裴朴去而復返,他身邊還有一個人就是以清退老卒身份在青牛背碼頭做苦力、不到半個月就跟譚育良及幾個子侄廝混頗熟的周瞎子。

  譚育良遲疑的盯著周瞎子,也不知道他剛才為什麼不跟著韓謙他們一起過來,卻還要等到韓謙他們走後再現身。

  周瞎子似乎能猜到趙直賢、譚育良在想什麼,拱拱手說道:「峪子裡有思州的兩個釘子,我得帶人手盯住他們以免添亂,過來給趙大人、譚爺請安遲了,還請見諒啊!」

  高椅峪作為虎澗關外的第一座較大規模的寨子,兼之辰水下游過來的舟船、商旅都在附近停靠、經過,可以說是辰中縣最西頭的橋頭堡,敘州也是這邊設有驛站、鄉巡檢司院。

  思州楊氏既想著跟敘州合作牟利,又擔心敘州勢力有吞併思州的野心,在虎澗關外的高椅峪安排兩個眼線,盯著左右的動靜,實屬正常。

  「周爺客氣了,」譚育良拱拱手,請周瞎子坐下,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周爺的尊姓大名叫什麼?」

  「什麼尊不尊的,我本家姓刁,也沒有什麼名字,我打仗瞎了一隻眼,營伍裡大家都習慣叫我刁瞎子;之前擔心譚爺的耳目靈通,跑到碼頭冒充苦力,便用了我死去的婆娘家姓示人,」刁瞎子大咧咧的坐下來,問道,「趙大人、譚爺要做什麼事情,大人都跟你們說過了吧?」

  「具體的正等刁爺您過來細說。」譚育良說道。

  「譚爺你莫要跟刁瞎子我客氣,我帶著幾個兄弟,現在算是跟敘州沒有什麼牽扯了,以後就聽譚爺與趙大人差遣——我性子粗魯,不怎麼懂規矩,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譚爺儘管訓斥,不要給我留什麼情面。」刁瞎子說道。

  「裴朴你也跟我們一起,不回辰中?」趙直賢看向裴朴問道。

  「倘若起事,難免死亡,大人怕趙師、方城照應不過來,」裴朴說道,「再說我出錢從苦役營將趙師與譚爺贖出來,譚陽縣有記錄。我真要留在辰中,趙師與譚爺在思州起事,大人也得先將我『扣押』或『驅逐』出州醫館。我心裡想著留在辰中也是碌碌無為,還不如跟請命跟趙師、譚爺共進退。」

  說實話,譚育良也擔心他們純粹只是韓謙拋出來、以便日後有藉口進兵思州的棋子,現在有像裴朴這樣看似不是敘州嫡系,卻受直接指派的人手參與起事,這對他們以後的出路也是一種保障。

  待刁瞎子、裴朴坐定,譚育良他們將桌上的碗碟清空,又多點了一盞油燈照明,叫譚朗、譚丘、趙方城、譚文林等子弟都圍坐過來,翻開韓謙留給他們的起事綱要:

  「法定貴賤非善法,當等貴賤,使耕者有其田!」

  要起事,還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搞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如何最大限度的進行鼓動、糾集人手,並有效的組織起來,是眾人所面臨的最大難題。

  具體的行動方案,要譚育良、刁瞎子他們根據實際情況隨時應變,但動員及組織起事的綱領,韓謙則事前替譚育良他們擬定好,就是要在思州廢除奴婢賤口舊制、均分田地,以便能最大限度的調動千百年來受大姓勢力壓迫的寨奴、貧民參與起事,推翻以楊行逢楊氏為首的大姓勢力對思州的統治。

  口號是一方面,在這個口號下如何有效的去組織實施,起事綱要裡也有詳細的記述。

  此外,綱要還附有思州境內關於山川地形、人口分佈、土客籍矛盾關係、州兵及城池、番寨防禦等大量的詳細情報。

  甚至具體起事的切入點,州衙府堂也都草擬了一份方案。

  敘州除了不斷開墾新的耕田,大規模興修水利道路外,還大規模發展煉鐵、織染、油榨、造船、江灘養殖等業,對青壯勞動力的需求是越來越高。

  思州楊氏貪圖敘州開出的工價不扉,從去年起就將其境內的寨奴調入敘州參與驛道修繕等工造之事,前後三批總計有五千餘青壯寨奴,進入到虎澗關驛道、雪峰山驛道、鷹魚寨驛道、渠東驛道等地做工。

  敘州早在韓道勳時代就廢除徭役,工造事務用人皆由州衙出資募傭,工價雖然說低廉,但也保障應募者能有相當於每月一石五斗糧的收入能夠養家餬口。

  思州遣來做工的寨奴,除去劣質口糧供給外,每人每月差不多要被楊氏盤剝走近一石米糧的收入;累計下來,思州楊氏過去一年時間裡,差不多從敘州賺走四萬餘石米糧。

  黔江通道打開後,楊氏一方面將心思放在思州境內經營上,想著整修驛道,通過黔湘川蜀的貨物過境,徵收足理稅賦以充財源,同時也是警惕敘州廢除奴婢舊制會有負面影響,也擔心韓謙佔據敘州有難以預料的野心,便使得以楊氏為主導、此時在敘州各地做工的寨奴數量,驟減到八百人左右。

  不管怎麼說,影響一旦產生,短時間內就難以消彌。

  年後思州境內寨奴消極怠工、逃亡乃至直接反抗之事便層出不窮,大姓勢力與受其盤剝千百年的寨奴之間矛盾變得越發尖銳。

  而黔江水道打開之後,川蜀井鹽作為往湘西南、黔中等地流通的最為重要的物資,為保障自身的利益,楊氏也在思州境內裡大幅加強打擊販運私鹽的力度。

  思州境內的私鹽販子,早初有一部分是楊氏等大姓勢力所直接參與或主導,有一部分乃是夏戈山、盤龍嶺等地的思州窮困貧民以及掙脫番寨控制的逃奴組成。

  大姓勢力的私鹽販子自然是要被州衙收編到正規的鹽鐵監院之內,以使川鹽流通所產生的鹽利,能成為州衙最為重要的財稅來源,但對其他私鹽販子的打擊,楊氏等大姓勢力就不會再手下留情了。

  這兩種因素使得思州所屬的錦和、石阡、仁山(州治)三縣的大獄里人滿為患。

  與辰中毗鄰,位於虎澗關之西的錦和縣,丁口雖然才兩萬人左右,但縣獄裡此時所關押的逃奴、鹽販、抗稅貧民等囚徒卻高達四百餘人。

  「我們要去劫錦和縣獄?」趙直賢沒想到韓道勳、韓謙父子到敘州第一夜靠鎮壓州獄暴動建立威望,這時候所擬定的方案,竟然是要他們劫錦和縣獄打響思州起事的第一仗!

  「董泰、董平、張廣登等人,想必譚爺也不陌生,他們這些個私鹽販子就被關押在錦和縣獄之內,這幾人的兄弟董慶、張廣利正暗中奔走,想著糾集亡命之徒將他們營救出來,」刁瞎子說道,「我們也已有眼線跟董慶、張廣利二人接觸上,明後日便會領他們過來請譚爺出山相助……」

  譚育良當年以黔江客棧為掩潛伏黔陽之內,交結遊走沅江兩岸的江湖人士,與穿行武陵山南麓往返黔湘的思州私鹽販子,自然也有不菲的交情。

  他們參與劫獄,一方面有信心能獲得囚徒裡的私鹽販子以及參與劫獄者的信任,也就有信心獲得後續起事的主動權,方便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他們組織起來,形成起事的第一支尖兵。

  不過,譚育良這時候又有些困惑,是裴朴到潭陽縣贖出他們時,韓謙就等著這一天呢,還是真因為廣德府形勢嚴峻,才想到用他們敲山震虎?

  等他們在思州境內正式豎起旗號來,倘若他們來不及將留在高椅峪的家小接走,敘州會出面進行「扣押」,予以保護。

  …………

  …………

  次日黃昏將晚時,刁瞎子便帶著兩人,趁著暮色將合時光線昏暗、山徑無人的機會登門來。

  這二人便是刁瞎子早前所說的董慶、張廣利,他們正為營救關押於錦和縣獄的董泰、董平、張廣登等鹽販而四處奔走、召集人手。

  董慶、張廣利兩人皆長得精瘦,三十歲出頭,黑黝黝的皮膚,穿著短襟,進峪口遇到人,刁瞎子便說他們想著到青牛背碼頭扛箱籠米袋,到峪子裡來找譚育良說項的。

  早前這片地界隸屬於洗氏,地域上屬於辰陽縣,左右番寨加起來僅有一千二三百戶人家,之後又遷入奚氏三百餘戶。

  待韓謙在雞鳴寨的基礎之上,將雞鳴寨往東十二里地的青鯉墩算起,沿辰水往西溯流到高椅峪這一百一十里河谷地以及兩翼的丘山,正設立辰中縣之後,又從廣德西遷的那一波人裡,安排八百餘戶安置過來,加上陸陸續續招撫安置的流民,這片地界人口超過三千戶,便勉強算是達到下縣的標準。

  高椅峪人丁也在近期內膨脹到一倍,譚育良、趙直賢他們兩家在高椅峪都要算老人了,又趕上青牛背碼頭剛建成時就過去做事,譚家三個子侄輩長得孔武有力,打起架來從沒有吃過虧,因此在碼頭那幫討生活的苦力裡甚有威望。

  因此有新的面孔跑過來找譚育良,想在青牛背落腳,對高椅峪的原住民來說,也是見怪不怪了。

  董慶、張廣利說是家住思州錦和縣與仁山縣之交盤龍嶺的山越夷人,卻又是中原姓氏,其祖上有可能還是從關中、河東等地遷入五溪的。

  秦漢兩度大移民,使得黔中、湘西、嶺南等地的人口大幅增長,但魏晉之後中原大亂,西南地域再度變得封閉起來,數百年間很多南遷漢民生活習俗各方面也都逐漸夷化,以夷民、僚人自居,融入土籍。

  董慶、張廣利自恃為遊俠,但他們既不是寄寓於官宦世族的門客,又沒有足夠的家業橫行鄉野,實際上就是販私鹽的江湖浪蕩客而已。

  譚育良經營黔江客棧在黔陽潛伏多年,無論是當時的身份,還是暗中刺探、滲透敘州的需求,他與董慶、張廣利這類鹽販子接觸頗深,在這個群體裡也有著頗高的聲望。

  即便當初想據鷹魚寨,與韓道勳、韓謙父子對抗而兵敗被逐,也並沒有減少他們身上的光環。

  畢竟折在韓謙這等的人物手裡,怎麼都不算臉上無光的事情。

  譚育良、趙直賢兩家在潭州兵敗後貶為苦奴,之後得人出資相贖,棲身於青牛背碼頭做苦力餬口,張廣利、董慶等人也是早有耳聞。

  不過,張廣利、董慶為了保密起見,早前僅想著在思州境內尋找幫手,但奈何所謂的江湖義氣,對絕大多數江湖中人都只是餬口而已。

  更何況在楊氏的高壓嚴打之下,大大小小行走武陵山南麓的鹽販勢力短短三五個月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勉強逃過打擊的人,這時候都想著安分守己一段時間,不願跳出來滋惹是非。

  江湖義氣,能跟前後五代子弟統治思州逾一百一十年的楊氏抗衡?

  前後奔走兩個月,賄賂救情行不通,想劫獄也才聚集到二十個敢拚死拚活的弟兄,人手完全不抵用,這才在敘州密諜的建議下,跑到高椅峪來請譚育良及譚家子弟出山。

  這主要也是近期思州刺史楊行逢下令,要將所屬錦和、石阡兩縣關押的鹽犯押往州城(仁山縣)受審,到時候極可能數百顆人頭滾滾落地,留給董慶、張廣利營救囚犯的時間已經變得極為有限。

  雙方一拍即合,張廣利、董平拿出這些年所積攢的百餅金子相酬,譚育良直說他視董泰、張廣登為江湖兄弟,此番出手也是義氣使然,叫走投無路的張廣利、董平感動得是熱淚盈眶。

  譚育良當夜便挖出他們昨天夜裡才埋到院後菜園子裡的朴刀、短戟、臂張弩、鱗甲等兵甲。

  在張廣利、董平二人眼裡,譚育良本身就是不甘雌伏的那種人,看到眼前一切,也只是認為譚育良等人蟄伏於此,實際早就圖謀著能有一番作為。

  最終商議著趙直賢、趙方城、裴朴、趙方海等四人,明日直接光明正大的從虎澗關踏入恩州錦和縣境內裡。

  而譚育良與譚修群、譚丘、譚朗、譚文林、刁瞎子,與董慶、張廣利以及敘州潛伏的密諜,要將這些兵刃甲械帶入思州,無法通關卡的盤查,便只能從虎澗關北面的崇山峻嶺翻越過來,進入思州錦和縣境內。

  思州橫跨沅江、黔江兩大流域,位於思州腹地的夏戈山,又名梵淨山,作為武陵山南麓的主要旁支山脈,是這兩大流域的分水嶺。

  思州三縣,石阡縣位於夏戈山以西,踞黔江而立,主要是開發黔江中游的河谷。

  夏戈山以東則是思州州治所在的仁山縣,仁山縣往東又是一座南北綿延近二百里、東西綿延七八十里、主峰高有七八百丈的盤龍嶺,仁山縣主要可耕種的田地,位於夏戈山與盤龍嶺之間的山谷裡。

  盤龍嶺以東才是錦和縣。

  錦和縣主要還是位於武陵山脈的東南大斜坡上,整體來說,與辰中縣都屬於辰水中游的淺丘地形,境內裡多低矮丘山。

  錦和縣城池就建在辰水中游的北岸,不大,僅千餘步方圓。

  思州窮困潦倒,可以說從錦和城的破敗不堪中就能完全體現出來。

  夯土城牆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修繕過,表面繃裂出密密麻麻、手掌都能插進去的裂縫,還長有雜草以及矮小的灌木。

  一條土路沿著辰水北岸彎彎曲曲的延伸,連著三四天沒有下雨,偶爾車馬經過,便激起漫天的煙塵。

  好在思州氣候溫潤,路兩側草木叢生,卻也不算荒涼。

  楊氏除了在三十里外的虎澗關駐有重兵,對錦和城的防禦也不鬆懈,雖然不禁商旅進出城池,卻都要受到嚴格的盤查。

  趙直賢他們能進城去,還在城裡找到落腳地;譚育良他們翻越山嶺,在途中耽擱了兩天才趕到錦和城下。

  最後還是刁瞎子出主意,拿油布包裹好兵甲,由城裡的人手從北城內側,通過排污暗渠放一根繩索出來,將包裹拖入城中。

  張廣利、董平他們這些天就焦急著聚攏人手,滿腦子想著劫獄救人,但實際要怎麼劫獄,對縣獄的內外結構以及縣獄關押囚徒的數量、獄卒人手、錦和縣三百多守軍的分佈調配,以及劫獄後在虎澗關守將楊守義率援兵趕到之前如何破城逃出、逃往何方等等,都沒有一個頭緒。

  好在起事綱要裡,有著錦和縣極為詳盡的調查情報。

  不僅有縣獄衙署、城防營壘、溝渠巷道的分佈圖,錦和縣以西的盤龍嶺之內大大小小的山路小徑、溪澗溝谷以及番寨村落的分佈也都有詳盡的圖冊。

  而韓謙給譚育良他們草擬的方案裡,也是要求譚育良他們在劫獄後,帶著絕大多數都手無寸鐵的囚徒,趕在虎澗關主將楊守義率援兵趕來鎮壓之前,出城逃入地形險惡的盤龍嶺,借助這些人手以及盤龍嶺有利的地形,先打退第一波倉促進山清剿的思州州兵,然後發動盤龍嶺內部的番寨奴婢、貧民,將起事的聲勢轟轟烈烈的搞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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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八章 逃獄

  即便錦和城裡有三百多縣兵、縣獄有五十多獄卒,但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敘州不僅提供詳盡情報的支持,不僅有刁瞎子、裴朴等一批精英人手直接參與具體方案制訂、執行,更分批將必要的兵刃甲具及一些器械運入城中。

  錦和城雖說破敗,緊挨著北城牆而建的縣獄,到底是防備最嚴密的所在。

  縣獄除了北側緊挨北城牆,其他三面院牆皆是三尺厚、兩丈餘高的夯土高牆,牆頂插上尖銳的碎瓷片,四角還有哨塔。

  譚育良他們會合張廣利、董慶之前糾集的人手,也僅有三十餘人。

  他們想從類似甕城結構的縣獄正門強硬破門攻進去,傷亡將難以控制,而且時間會有拖延,城裡的守兵則會很快從四面八方增援過來,他們就將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之中。

  最終的方案,除了通過暗中參與劫獄的獄卒,與被關押的董泰、董平、張廣利等人取得聯繫,一方面將獄中能信任的囚徒先組織起來,做好準備,另一方面佔住臨近縣獄的一棟院子,趁著夜色用絞盤、巨索,直接將三尺厚的夯土獄牆拉崩、坍塌,兩側的巷道也是用車馬車先堵住,遲延獄卒從巷道夾抄過來封堵缺口的速度。

  近五百獄囚躁動起來,彷彿潮水一般從缺口往外噴湧。

  即便譚育良、董慶早就派人進入獄中聯絡,但為避免走漏風聲,也不可能將獄中的每個獄囚都通知到,都組織起來。

  獄牆坍塌,又有人在城裡四處縱火,獄卒手足無措、一時間摸不清楚頭緒,囚徒又暴躁著尖嘯奔走,還有人到處大叫馬賊山盜襲城,城裡很快就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除了事前招呼到那一部分人之外,大多數蒙在鼓裡的獄囚陷入混亂及亢奮之中,夜色裡火光隱隱,大家都拚命從缺口往外逃,除開早就聯絡的囚徒,其他人這時候哪裡聽從譚育良、董慶他們的招呼?

  大多數人徑直往距離最近的北城門衝過去,想著從北城門逃出城,也有很多人想著在城裡找個地方藏匿起來。

  總之局面一時間有如一鍋粥,亂作一團。

  譚育良他們最初也就聚集百餘人。

  除去董慶、張廣利之前的籌備,譚育良他們也帶了二十多套刀甲進城,暗藏城裡數日,又額外製造一批木盾、竹矛,就藏在縣獄旁邊的院子裡。

  百餘人以最快的時間裝備起來,然後沿著長街便往防禦最薄弱的西城門。

  亂有亂的好處。

  近五百囚徒,大部分人往北城門殺過去,縱火殺死殺傷守兵,搶奪兵械刀甲,聲勢在短時間內就搞得極大。

  這令城裡的縣吏、守軍也都第一時間判斷北城門乃是鬧事獄囚逃城的突破口。

  除了北城門附近本來就有百餘守兵、五十餘獄卒外,其他三城也儘可能抽調兵馬,以最快的速度往北城增援過來。

  譚育良他們百餘人在夜色及混亂的掩護下,反倒成了不那麼明顯的目標,直到走近西城門內側,才被城頭的守軍發現。

  不過,這時候西城門就剩半隊僅二十五六名守兵將卒還保持警戒,沒有擅離職守。

  不要說譚育良、譚修群以及譚家子侄皆武勇過人了

  ,董泰、董平、董慶、張廣登、張廣利等視州府視為鹽梟首領進行打擊的私鹽販子,又有幾人不是孔武有力的彪壯漢子?

  鹽梟江湖,說到底還拼拳頭、氣力說話。

  雖說沒有什麼章法,但人多勢眾,大家舉起長刀短矛、舉起盾牌長槊,蜂擁而上,一陣亂捅亂劈,便將人數不足他們五分之一的西城守兵殺得如鳥獸散。

  眾人之後又七手八腳將西城打開,也不敢在城裡做任何的停留,便亂轟轟出城先往盤龍嶺東麓逃去。

  往盤龍嶺東麓深處沒有現成的驛道、馳道,只要淹沒草叢間的小徑,大家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也走不快。

  差不多走一個多時辰,東面的遠空露出一抹魚肚白時,譚育良他們爬上一座斷嶺,藏身樹林裡,才發現他們逃出錦和城也僅十四五里而已。

  這時候遠遠能看到一隊騎兵,高舉著火把,大約有兩三百人的樣子,已經從虎澗關方向趕到錦和城東門前。

  這時候倘若還沒能逃出城的囚徒,自然是沒有機會再逃脫生天。

  鹽梟再彪勇,沒有兵甲,怎麼都沒有機會逃過楊守義麾下精銳番騎的圍殺。

  當然,譚育良他們最先打開西城門,城內有相當多的囚徒看到亂糟糟強攻北城門不下,便又轉頭往西城門逃去。

  這時候又差不多叫上百名囚徒擺脫守兵及獄卒的彈壓,從西城門逃出來,差不多落後譚育良他們八九里的樣子,也正往盤龍嶺東麓深處逃來。

  虎澗關馳來的增援番騎,沒有從東城門進城,而是直接從北面的空曠原野繞過,往城西直奔過來。

  「我們走,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我們要進入盤龍嶺深處,才能初步安全下來。」譚育良說道。

  這時候城內的暴亂應該差不多被鎮壓下來,兩百多精銳番騎沒有進城,掰著腳趾頭也能知道他們的主要任務,已經從鎮壓縣獄暴亂,改為追剿出城逃犯了。

  出西城門往盤龍嶺深處逃跑的囚徒最多最密集,鬼都能猜到番騎的主追方向在哪裡。

  他們百餘人,雖然有不少好手,但到底是烏合之眾。

  要是被兩百多精銳番騎追上,能有一半人活下命來就要謝天謝地了,更不要說談什麼起事大計了。

  將五名在逃亡混亂中被守兵獄卒砍傷的逃徒,重新包紮傷口,其他人等也都拿肉脯、麥餅和著山泉水充飢,之後便很快穿著斷嶺後的密林,草草掩蓋過足跡,便繼續往盤龍嶺深處逃去——盛夏時節,山裡草木繁茂,上百人踐踏的痕跡,是很難掩蓋的,他們更多的還是選馬匹難行的險僻處攀登,以此拉開與追兵的距離。

  一路上走到高處時,還能看到落在他們身後的逃囚,除了早一步分散逃入險僻山地的,差不多有五十多人直接死在番騎逃兵的刀下——被追上投降都沒有用,番騎雪亮的槍刃像閃電一般揮劈捅刺而來,鮮血如一蓬蓬細小的泉水激湧。

  譚育良他們午後翻過盤龍嶺東麓的岩鷹峰,四周的地勢越發險峻,確定番騎絕不敢輕易就長驅直入,他們才稍稍放鬆下來休整——他們在險峻山路逃了這麼久,大多數地方連羊腸小道都沒有人,絕大多數人也都累趴下來。

  「大恩不言謝,以後但凡譚爺有什麼招呼,不論是刀山,還是火海,董泰只要有皺一下眉頭

  ,便是狗|娘養的!」董泰是魁梧高壯的漢子,提著沉甸甸的一袋物什,走到譚育良跟前來說道。

  要沒有其他計畫,他們確實就應該在這裡分道揚鑣。

  這樣的話,即便最終還會有人難逃追捕,但大多數成功逃脫的機會卻是要大許多。

  譚育良看董泰手裡提的那隻沉甸甸的袋子,看棱角也知道裡面裝的是董慶、張廣利找上門來許諾要給的一百餅金子。

  這也差不多是董泰他們能拿得出手唯數不多的財物了。

  「在此別後,董爺你們打算往哪裡去,以後打算做什麼?」譚育良雖然還才四十六歲,但這一通逃亡也是累得夠嗆,他自己也知曉身體早已經過了巔峰時,往後便是走下坡路了,沒有忙著接過裝金子的袋子,而是淡定的看著董泰問道。

  「我也不知道,或許走一步看一步吧。」五個時辰之前董泰都在獄中,都不知道能不能逃過斬首的命運。

  他這時候只想著能在盤龍嶺深處找個犄角旮旯的山溝溝藏起來,躲避官兵的追捕,至於以後怎麼打算,他還沒有考慮。

  「董爺會落草為寇嗎?」譚育良問道。

  董慶、張廣利等人眼睛一亮,他們作為組織營救方,自然有考慮過營救成功後的打算,落草為寇是他們唯一能想到的出路了。

  董泰眼瞳裡則還是一片迷茫。

  說實話他並不覺得落草為寇真算什麼出路。

  思州境內八山一水一地,山勢連綿又險峻,是有很多能結寨自守的險地,但問題思州番兵都自幼成長於山野之間,出身番寨,極擅長打山地戰,又悍勇無畏,比他們不弱。

  他們三五十名人手想據險地結寨、落草為寇,董泰不覺得能支撐多久。

  不過,話說回來,不落草為寇,他們又能幹嘛?

  也許落草為寇是他們目前唯一能走的路?

  不過,不管怎麼說,董泰覺得譚育良相助他們到這一步,也是足夠了,想著他們趁身份沒有暴露,還能借商旅身份的掩護撤出思州去,這時候不願再繼續拖累譚育良他們。

  「董爺有沒有想過,人為何生下來便要分貴賊,大姓貴主不事耕織,卻食精穿綢,劣民賤口,像牲口一般被踐踏、奴役,自生終老,無一日或歇,卻食不裹腹、衣不蔽體,」譚育良站起來,說道,「不說其他,董爺你說這盤龍嶺之內,有多少像被牲口一般受大姓貴主驅役的賤口寨奴,他們心裡真就甘願永世受奴役、踐踏,而沒有半點的憤恨?」

  「譚爺,你的意思是?」董泰眼瞳裡略帶迷茫的說道。

  「力聚則勝,力散則敗,」譚育良堅定的說道,「大家這時候拍拍屁股,分道揚鑣,躲藏數日各歸其家,到時候哪怕是三五衙役追捕上門,爾等就得束手就擒,等到頭顱落地也沒有反抗的餘地。我們現在雖然只有百餘人,也難擋州兵進剿,但盤龍嶺內外成千上萬的奴婢以及被大姓踩踏在腳下的寒苦之民,他們滿心憤恨世道的不公,只要我們振臂疾呼,必應者如雲,聚集三五千兵馬將是輕而易舉之事,到時候爾等還怕楊氏的進剿嗎?」

  董平、董慶、張廣利等人眼睛這一刻透漏精亮的光芒,都圍過來,勸董泰:「董哥,咱們沒有退路了,跟著譚爺干把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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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 山溪

  龍牙山北坡半山腰的溪谷裡,一排竹屋直接建在溪澗之上,四周濃蔭映翠,溪水從竹屋下潺潺流過,卻無半點暑意。

  這幾天沅江兩岸天氣陡然炎熱起來,韓謙也不管思州境內的局勢驟然緊張地來,還帶著趙庭兒、奚荏過來避署。

  剛剛才蹣跚學步的文信在溪邊歡欣鼓舞的跑動著,有好幾個侍衛、侍女目不轉睛的盯著,就怕發生一絲意外;韓謙這段時間閒下來,著手增補《算學》。

  韓謙很早就決定在《九章算經》等傳統算書基礎上,編寫更符合初等數學規則的算學、解圖等書;之後又決定在杜君益等人所編寫的《天工匠書》基礎上,將格物、實證及實用等學衍生出來,形成專門的學科,以供時人及後世學者進行更專門、更職業化的研究及發展。

  這幾項工作聽著簡單,但實際上異常的繁複、浩大,目前也只有趙庭兒有能力協助韓謙完成。

  目前推廣到縣鄉一級的兩年制初等學堂,專門作為一科進行教授的《初級算學》,便是趙庭兒編寫,但這才是初等數學裡最基礎的內容。

  郭榮早就聽聞韓道勳、韓謙父子手裡掌握《天工匠書》這本奇書,但只知其名,不見其形。

  韓謙在黔陽城灌月樓招攬他,郭榮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想一覽《天工匠書》的真面目。

  在隨韓謙前往渠陽視察的路上,郭榮的願意就得到滿足,看到目前已經編就的三冊《天工匠書》全本。

  不過,在韓謙身邊三個多月以來,郭榮才真正意識到《天工匠書》還只是毛皮,真正的精髓還是從《天工匠書》等衍生出來的演算、解圖、格物、實證及應用等學。

  兩年制初等學堂,主要教授識字、初級算學等基礎知識。

  通常只需要熟練一千個字的讀寫以及基本的四則演算及簡單應用,便能合格結業。

  而更高層次的演算、解圖、格物、實證應用等學,則結合州醫館、武官學堂、工師學堂的教學實際進行教授。

  相關事務都統一劃歸到州學負責。

  教材的編寫,最初總是簡陋的,不僅難免會有錯漏,也非常的粗淺。

  郭榮協助韓謙署理州學事務,也兼負責教材的修編。

  郭榮自恃聰穎過人、學識不凡,但三個多月,這諸多看似粗淺的現有教材,他陷在裡面,沒能理順過來。

  目前能授課的,除韓謙之外,也說馮繚、趙庭兒、杜七娘、季希堯、陳濟堂、杜君益等屈指可數的幾人而已。

  也就是說這幾個人,除了各自署理的事務外,還兼有編寫教材及教學的事務,不過目前一切只能算是一個相當簡陋的雛形,距離體系完備還有極遙遠而艱難的路要走。

  韓謙將增補的《算學》書稿扔到一邊,站到窗前伸了懶腰活動酸漲的筋骨,聽馮繚與高紹、郭榮走進來,細稟譚育良他們潛入思州舉事的進展:

  「百餘囚徒逃到岩鷹峰,譚爺便說服董泰、張廣登等人一起舉事。他們在岩鷹峰休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從岩鷹峰南下,裡應外合拿下位於盤龍嶺東南坡的石礪寨;休整一天,將收繳糧穀分給鄉寨貧民後,次日又趕在思州兵圍剿而來之前,渡過辰水,襲奪南湟寨。他們在南湟寨鑿鑿實實打了一場硬仗,依仗南湟寨有利的地形,打退思州兵的第一波進剿,斃傷思州兵百餘人,斬思州軍將石勝堅等人,聲勢便立了起來。之後便又照計畫分派人手潛往盤龍嶺東麓的各個鄉峪谷寨,號召奴婢、貧民跟他們舉事造反。董泰、張廣登等囚徒他們本身就是思州的逃奴或貧民,在各自鄉里有著頗強的號召力,僅三天時間,就在南湟寨聚集兩千人馬,聲勢之大,在思州這偏隅之地,可以說是數百年未見了……」

  使譚育良、趙直賢潛入思州舉事,目的是為敲山震虎,能令朝堂之上的王公大臣們投鼠忌器,對廣德府的逼迫不那麼緊,但糾集奴婢、貧民舉事,動輒成千上萬人死傷,韓謙肩頭承擔的壓力並不輕。

  馮繚詳細稟報過,韓謙又詢問了很多細節問題,要馮繚、高紹繼續保持隨時關注思州形勢的變化。

  辰、敘、思、業以及黔中的羈縻州縣,幾百年來大小戰事從來都沒有中斷過,但絕大多數的戰事都主要是大姓勢力爭權奪地,脅裹寨奴、平民參戰。

  奴婢、平民舉事,聯合起來反抗大姓勢力的壓迫,雖然數百年來也未曾中斷過,但規模都極有限。

  真正有影響力,或者說令大姓勢力畏懼、記憶深刻的平民起事,幾百年來卻沒有幾起。

  這與湘西南諸州縣相對封閉的地形有直接關係。

  這不僅僅是諸州縣與外界聯絡困難,州縣境內的鄉峪番寨之間,交通也極不便利,不同鄉峪番寨間的平民、奴婢聯繫極少,很難形成聯合舉事的條件。

  甚至楊氏所直接控制的諸多番寨,彼此奴婢聯絡也受極少,基本上都捆綁在畢生勞作的土地上。

  譚育良他們能在盤龍嶺一呼百應,一方面是劫獄救出的囚徒,都來自思州各地,又通過販私鹽、坐監,產生較為密切的聯繫,一方面是敘州做了不少準備工作,暗中提供大量的支持,還有一個因素就是大規模僱傭思州奴婢進敘州做工,短短一年時間內,不僅在諸寨奴婢的心裡蔭生出砸碎桎梏的種子,也促進他們之間的交流融合……

  「現在聲勢是搞起來了,但兩千人馬里,能戰的青壯卻僅有五六百人。雖說後續他們還能召集更多的人手,但楊氏這時候也迅速反應過來,再加緊調兵遣將往南湟寨外圍聚集。譚育良他們想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將這些青壯有效組織起來,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高紹蹙著眉頭,並不覺得譚育良他們成功邁出第一步,往後的形勢就不會有曲折。

  韓謙也是頗有擔憂的點點頭。

  雖然目前董泰、張廣登等人都推譚育良為首,樹起天平軍的旗號,但譚育良諸事並不能做到獨斷擅行。

  起義軍的中層武官,除了譚修群、譚丘、譚朗、譚文林等譚家子侄外,主要還是以董泰、張廣登、張廣利、董平、董慶等在思州地方上有聲望的鹽梟為主。

  畢竟絕大多數起義軍將卒,目前都還是他們拉攏過去的。

  刁瞎子等敘州密諜作為譚育良邀過去助陣的「江湖朋友」,在起義軍內部是受到一定的尊重,但還很難直接指揮對鄉寨情愫有極深認同感及歸屬感的將卒,目前主要還是協助譚育良參謀軍事、偵察斥候情報。

  這與當初韓謙建立赤山軍指揮體系時就直接從敘州調人任用,有著極大的區別。

  這也意味著起義軍短時間內很難克服兵甲短缺、將卒缺乏訓練的弊端,目前主要靠將卒血勇及較高的士氣支撐,但譚育良他們此時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在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思州兵鎮壓下,遭受挫折,士氣就有可能受到重創,形勢就會鬥轉直下。

  這是韓謙絕不願看到的場面,偏偏敘州短時間內還不能提供更多直接的支持,暫時也只能先坐觀形勢的發展。

  「楊護奉思州刺史楊行逢之令,剛出虎澗關,正趕往辰中縣求見大人。」這時候有一匹快馬從林蔭道馳入山中,走到山溪竹屋前稟告說道。

  楊氏雖然不至於蠢到引狼入室,這時候就直接請敘州出兵助剿,但他們沒有察覺到一切實際是敘州動的手腳,派人過來請求其他方面的援助,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楊護乃是思州刺史楊行逢的次子,兼領錦和縣令,與虎澗關守將楊守義,乃是思州東部區域的主事人。

  楊護親自趕到辰中縣來,馮繚猜測思州刺史楊行逢可能都已經親自趕到錦和縣坐鎮了,跟韓謙說道:「要不我回縣裡去應付楊護?」

  「不,」韓謙搖了搖頭,說道,「直接將楊護帶到山裡來見我。」

  楊護先派人到辰中縣通報,他本人還趕往辰中縣城的路上,見韓謙這麼說,馮繚便派人直接到半道去接楊護進山來見韓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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